九月十五日我们被毛接见后,从北京回来,已经是九月下旬。学校里显得很冷清,因为相当一部分的学生,在北京上车时就溜之大吉,自作主张去漫游全国了。回来的学生,又有一些连宿舍门也没有来得及进去,就打道回农村老家了。这些老兄都是不辞而别。如此没有组织纪律性的现象,在过去是极为罕见的。然而如果说校园里已经呈现无政府主义状态,尚为时过早;好戏还在后面哩!
回到学校做什么?大家都茫然。想再出去串连,既没有目标,也没有胆量。只能听党的安排。既然在毛接见时周恩来讲话,号召红卫兵下农村宣传毛思想、帮助农民秋收,那么就下乡吧。于是,我们回校的残部——大部分是组织纪律性特别强的党团员,以及家庭出身不好不敢轻举妄动的学生,比如我。这些人被学校组织起来到农村参加秋收。目的地是漳县,那是兰州近旁的定西地区的一个小县,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我们先坐火车到陇西,下了火车再坐上大卡车去漳县。我们中文系三年级两个班的学生,这时才勉强凑满一辆卡车。卡车在荒山秃岭的土路上颠簸而行,扬起弥天的尘土。九月下旬,这里的川梁、塬上、山地的庄稼差不多已经收割完毕,因此更凸显了黄土高原的干旱和荒凉。举目四望,童山濯濯,大地裸露,几乎没有绿色,也极少见河流、水泉。卡车一路爬坡,眼前的山也越来越高大。在卡车又一次翻山后,气温骤然凉爽,我们眼前出现了很是壮观的景象: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山矗立在远方,据说那叫木寨岭。在它周围,匍匐着众多小山。在那座巨无霸似的木寨岭的后面,巍巍的山峦起伏绵延在遥远的天际,漳县就在那山峦之间。
见此情景,不知是谁情不自禁地引亢高歌《看见你们格外亲》,我们也赶紧扯起嗓子一齐合唱:“小河的水啊清悠悠呕……,庄稼盖满了沟呕……,解放军嗯,进山来哎……,帮助咱们闹秋收呕……;拉起了家常话啊……,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呕……;看见了解放军嗯……,想起了老八路呜……;那一年安,枪声响昂……,同志们进了沟呕……;刀劈狗汉奷安,枪杀鬼子头呕;虎口里救出了众乡亲嗯……;狼群中夺回了羊和牛呕……;一同打鬼子,一同烧炮楼呕;一同闹减租,一同护秋收呕……;吃的是一锅饭安……,点的是一灯油呕……,八年打走了日本兵嗯……,你们又去打蒋匪哎……,迎接新战斗呕呕呕……。从打胜利到如今嗯……,山新水新人也新嗯……,总路线安、大跃进嗯……,公社的红旗插遍咱们村嗯……,每逢我遇见那高兴的事儿,总想起当年的八路军嗯……。想亲人嗯……,盼亲人嗯……,山想人来水盼人嗯,盼来了老八路的接班人嗯……;你们是,咱们的亲骨肉呕……,你们是咱们的知心人嗯……,党的恩情说不尽嗯……,见了你们总觉得格外亲嗯,格外亲嗯……——。”
……四十四年了!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但是在木寨岭前唱这首冗长的歌的情景,居然恍如昨日,声犹在耳!也许是大自然的壮观给了我的心灵一个神秘的震撼,因而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也许是当时我们慷慨激昂地唱歌,其实心情都很悲凉;大概很想在文化大革命中大显身手,却又不知究竟该如何一显身手,心里有无数的困惑和疑虑吧,于是淤积成懵懵然难以索解的心结,以至于今。现在当我试着再唱这支陈猫古老鼠歌时,感到滑稽,怪诞,那曲调已经变得很单调、乏味,那歌词又是那样虚假、空洞!
我们最终到了漳县西南部的金钟公社。我和同班的四五个人被分在距公社二十几里外的一个生产队。这里是西秦岭山脉的北缘,海拔在三千米以上,是典型的高寒阴湿地区。惟其如此,外面的秋收早已结束时,这里还在收割青稞和洋芋。贾平凹曾经说,富饶美丽连在一起用是不通的,因为富饶的地方不美丽,美丽的地方不富饶,此见解在漳县很是正确的。金钟的山不是光秃秃的,山上草木茂盛,还有杂树林。山沟里有一条小河弯弯曲曲,清澈的河水哗啦啦地向山外奔流而去;越往山里走,树木越是茂密;最后,一座比木寨岭更要雄伟的山峦耸立在万山之巅,那是赫赫有名的露骨山,山头终年白雪皑皑,气势磅礴,景色很是壮美。
但是此地气候寒冷。九月份,老年人就穿起了棉袄,晚上必得睡热炕。小麦在这里很稀缺,农民的口粮主要是青稞、蚕豆、大麦、洋芋。当地人长年食青稞洋芋,已经习惯。我们吃了,胃酸肚子胀,虚恭特别多。这里地气潮湿,农家做饭,用的柴火因为不能干透,填进炉灶后只冒烟,不着火,做饭的女人必须忍受着烟熏火燎,不断地用嘴使劲吹火。因而这一带的人多半害眼病,特别是中老年妇女,眼角大抵是烂红的。
——大约一个多月后,我从湖南长沙给这生产队寄了十几本毛语录和老三篇。几十年后的今日,我回忆此事,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不给他们寄去眼药水?那才是人们需要的啊!
我们到村子时,青稞已经运到场上,主要的农活是打场。我感到特别惊讶的是,这里的农民打场,竟然使用连枷。在我的印象里,连枷是刀耕火种时代的工具。而我们的时代,报纸上经常报道什么康拜因、拖拉机,所以在我的想象里,落后农具应该早已淘汰。在酒泉金佛寺社教时我看见用马拉的石磙碾场,就怅然若失;现在目睹这早该退出历史的连枷,竟然用它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不由得喟然而叹。心想这里耕地,一定也是二牛抬杠了。连枷打场看似很简单,然而我拿在手里挥动,却怎么也拍打不到地方上。不过,用连枷打场虽然很落后,可是农妇使用起来,竟然优美得如同舞蹈。连枷在吱吱扭扭地唱,“啪啪”地拍在场上,我觉得自己走进了历史。
这是文革初期的边远农村。外面闹得很凶的文化大革命,在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山区太闭塞,似乎与世隔绝。农民见过的最大的官大概就是公社书记,而公社的书记恐怕也不清楚红卫兵是怎么回事。事实上,公社化和大跃进在农村造成饥饿、仇恨和穷困,农民一年辛苦劳作,打下来粮食大部分交给国家,小部分由生产队按“人七劳三”比例分红,社员几乎分不到钱。他们缺吃少穿,买一辆自行车对他们而言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望。他们活在世上,被牢牢禁锢在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能贡献粮食,不得索取。虽然,农民似乎享受着很高的政治地位,因为报纸上天天在说,贫下中农是革命的依靠力量,工人贫下中农是国家的主人,农民是为革命种田等等。农民也确实信以为真,眼巴巴地盼望着伟大领袖兑现黄金社会的许诺,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不过应该说,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把农村搞得一穷二白,但是传统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还没有被完全摧毁。在这人烟稀少的深山沟里,社员们的日子比我所见过的酒泉农村相对而言要略微好一些,淳朴的民情还没有被破坏殆尽,甚至田园风光尚依稀可见。然而到了文革,毛的一系列战略部署把农民的思想、精神、心灵、道德、伦理、传统彻底破坏。那凶猛的破四旧、夺权斗争、割资本主义尾巴和清理阶级队伍等等,把农村变成了炼狱,在一段时间内多半的农民竟然都变成了魔鬼,从此民风乡俗再也无法复原。尽管我没有目睹金钟公社的小山村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但是比照我亲身经历的农村文革,小山村断然难逃文革浩劫,它的淳朴民风和田园风光一定荡然无存。
此时我在金钟的这个小山村看到的的农民都很厚道,老人很和善。男人们喜欢喝最廉价的砖茶。蹲在火炕上,用小沙罐烧茶喝,那是他们最大的享受。一位老人边喝茶边自言自语:“罐罐茶,牛粪火,朝庭老爷不如我!”
生产队地里的农活大体结束,不需要外面的帮助社员们也完全应付得了。我们下乡的十来天里,没有干多少农活;我只在山坡地上捡拾过几回洋芋,在麦场上跑跑龙套,简直算不上什么劳动。我们兴师动众地帮助秋收,不客气地说就是扰民。但是我们自认是响应毛的号召,抓革命,促生产,帮助农民秋收,其实开的会倒是不少,我们宣传毛思想,教农民背诵毛语录,讲文化大革命的十六条。农民们则睁着茫然的眼睛,如听天书,而且眼神终于显出惊慌不安了。
有一日我跟随社员到对面山上的地里寻找被犁铧翻出来的洋芋,山上林木茂盛,空气特别鲜美,小鸟唧唧咕咕地唱歌,扑楞一声从人的头顶飞过。我直起腰回头俯瞰小山村。村里大约十几户人家,家家户户的院落依山坡错落连接,各家院落里的情景一目了然。这家院里公鸡咕咕咕地呼唤母鸡来啄食,那家门口大黄狗蜷曲而卧,又有谁家的猪儿哼哼地走过。小山村很宁静,给我的印象极美。村前小路弯弯曲曲,一头钻进大山深处,山后面就是藏区;一头延伸向山外,那辽远的黄土地,正所谓山道弯弯,时隐时现,给人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失落之感。有村民告诉我,当年红军长征走过这山路,他们从山里藏区出来,走到陇东、陕北去了。于是我的怀古之情油然而生,又生发出莫名其妙的惆怅之感。面对着静谧的小山村,我忽然觉得十多天之前的天安门广场那宏大的场面,那浩浩荡荡的学生队伍,是那么的遥远,犹如大梦一场!
在漳县金钟公社小山村的十来天日子里,有一件事情我无法忘记。
我和同学所住的农家,大概是队长家,他家境明显比较好。队长的儿子有十四五岁,在十数里之外的小学读五年级,每周星期六才回家一次。尽管城市里的学生早已经停课闹革命,但是这里的学校,还照旧上课。这位小学生我只见过一次面。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已经结婚。
队长儿子的媳妇十八九岁,比丈夫要大四五岁。她很俊俏,身材尤其窈窕。要知道这里和藏区很接近,汉藏通婚,所以这一带的人大都很健美。我在队长家住了几天之后,忽然感觉到小女婿的媳妇经常用火辣辣的眼睛看我,我不知所措。她那浑身喷发着荷尔蒙的身体,二十二岁的我看在眼里,怎么能不敏感?虽然我也因此想入非非,可是我岂敢图谋不轨?连眉来眼去也不敢。大概是在我们即将离开的某一天,我到上房里去,看见这美丽的少妇正独自在屋里烙饼。一个很大的面板放在炕上,她时而去翻转锅里的饼子,时而拿擀面杖擀面饼。见我进来,她喜笑颜开,热情地让我坐在炕沿上,很快拿起一个面饼非让我吃不可。我说不吃不吃,她竟硬将一个面饼往我怀里塞,接着整个人也跟了过来,就像要钻进我怀里似的。我毫无同异性相处的经验,虽然早已强烈的思念异性,此时却吓得六神无主,连趁势抱住她的本能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就这样,美丽少妇投怀送抱,我却慌慌张张地躲闪,一个劲向后退缩。终于她不好意思了,讪讪地立起身回到锅台边去。我偷眼看她,她满脸是哀怨和羞赧,眼睛噙着泪水。我语无伦次地说着你忙你忙,匆匆走出上房。
晚上我回忆白天的情景,确定她送饼仅是幌子,投怀送抱绝对是真。那么我的反应是对还是错?我确定不了。也许,我应该为自己具有坐怀不乱的高风亮节而沾沾自喜,应该为自己没有犯错误而引以为豪么。可是我丝毫没有喜悦之感,怎么也自豪不起来。相反,我感到懊丧,郁闷。我觉得我伤害了一个对我有好感的女性的骄傲,辜负了她的美意,辱没了她的一片真心。我那样胆小如鼠,是唯恐自己背了流氓的名声,从此一生名节,付诸东流;我恐惧,生怕自己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我觉得我真是一个没出息的孱头!我又想,如此突发事件,肯定有多种应对的选项,无论如何,我的反应都不是得体的,都不是最聪明和最文明的选项。在漫长人生的棋路上,那恐怕是我走的一步臭棋、屎棋。
我之所以有那样的反应,固然与我的性格向来腼腆和木讷有关。但是毛思想武装了那个时代的青年的头脑,恐怕也是促使我作出那种不近人情的反应的原因。
中国的每一代青年,都要为他们所处的时代付出代价。比如我们这一代大学生,大半学业没有完成,最后只能以残次品扫地出门,去四个面向。还有,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是灰暗的,苍白的,味同嚼蜡。要知道,毛的革命,禁欲主义色彩十分鲜明,爱情、婚姻、家庭必须服从革命的需要。而毛大张旗鼓变本加厉地宣传禁欲主义,是在他的“反修防修”“兴无灭资”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发明之后。我们 “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人正赶上了这个茬口。曾记否?《青春之歌》《三家巷》《苦菜花》等等正面歌颂革命的小说,只因为有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内容,全部被打成“毒草”,遭到狠狠的批判。又记否?江青指导的八个样板戏,那是典范的颂扬毛思想的文艺成果,其特色就是英雄人物不谈婚恋,不要老公或者老婆,没有家庭,不和异性来往;他们没有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他们是毛给青年树立的必须学习的榜样。毛还树立了一批英雄模范供青年们效仿,从董存瑞、黄继光,到雷锋、王杰,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没有感情私生活。还有,毛钦定的阶级敌人有五类,其中一类就是“坏分子”,那是在生活作风上犯了错误的人,它的社会效应,足以对青年们形成震慑;还有那时大喇叭不歇气地播放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同样对男女青年有强大的震慑。在毛为发动文化大革命而进行的热身演练——大讲阶级斗争的那几年,谈恋爱、跳交谊舞、穿“奇装异服”,统统被当成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帝修反争夺接班人的手段、和平演变,而受到无情的批判。禁欲主义,俨然成了毛思想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落实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贯彻到人民群众行为规范的每个环节。
神州大地、八亿人民都在顺从毛思想厉行禁欲主义;但是在中国只有一个人例外,那正是鼓吹和提倡禁欲主义的毛本人。他自己厉行纵欲主义,是当之无愧的“花花太岁”。
呜呼!“革命,革命”,多少伪善假汝之名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