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年八月,红卫兵运动在“汹涌澎湃、波澜壮阔”的进行。对毛的歌颂和崇拜也在变本加厉地持续升温。电台每个小时的节目都以《东方红》或《大海航行靠舵手》(另一种两句词反复交替唱的曲谱版本)开始。学校、机关、工厂、商店、部队到处都可以听到开会的人们在深情地高呼“敬祝最最最最最最最敬爱的毛万寿无疆”。狂热的民众用许多个“最”字来表达他们对伟大领袖的无限热爱无限敬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最”字不断打破纪录,乃至多达数十个。以至于摇笔杆子的老学究们都很遗憾,世界上表现力最为丰富的汉语言,在表达人们对自己的伟大领袖的歌颂之情时已然远远不够用,已经显得苍白和贫乏了。
神州大地上红海洋形成了——大街小巷几乎所有的墙壁,都写上了毛的语录;有很多是涂上红油漆,再写上金黄色的毛语录。毛语录本也出现了。先是极少数与部队有关系的人拥有,后来由地方上的印刷厂开足马力日夜加班印制,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都拿上了毛语录本。我们大学的学生全部拿上毛语录红宝书,大概就是在八九月份,比社会上民众拿得早一些,这使我们的骄傲得到很大满足,优越之感溢于言表。毛的越来越多的语录,被著名的音乐家配上曲谱,响彻长城内外、大河上下、长江南北。开始这些歌听上去不堪入耳,像喊叫,像骂街;不过经过大家反复唱,渐渐地也就听惯了,也觉得很顺耳。这就是洗脑。毛像章也出现了,佩戴毛像章和红卫兵袖套,拿毛语录本,穿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黄军装,成为红卫兵的标准形象,六六年的秋季时装;因而是民众争相模仿的时尚。毛像章品类越来越多,体积越来越大,到后来,很多人身上别满大大小小的毛像章招摇过市;游行队伍中,竟有人把半斤重的毛像章直接别在前胸肌肉里,以示对伟大领袖的忠实。
到了九月份。应该是新学年的开始,我们也应该上四年级了,成毕业班了。我们班级去农村社教时升格为中三甲,虽说没有上几天课,还是按部就班算升级了的。然而在六六年的九月,没有人想到我们应该改成中四甲。对于我们来说,上课,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虽然半年之前我们还象征性地坐在教室里,老师象征性地站在讲台上,上课下课铃声按时在响。这半年里,国家和社会发生了太多的变化,想起一年半载前的情景,恍若隔世。奇怪的是,我们没有一个人想到过去。现在则连升级也完全遗忘了。我们在革命,我们任重道远,我们要打倒帝修反,解放全人类,上课?上课是什么?为了把文革进行到底,我们在忙得不可开交,又是开会、喊口号、游行,又是贴大字报、批斗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又是唱赞歌背语录,大背老三篇。我们几乎天天高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还有“你是天上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在你的照耀下幸福地开放”等等。我们还必须很费劲地去领会林彪的名言:“像毛主席这样的天才,全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现一个。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这些都是烈酒,我们彻底酩酊大醉。
当时我们确实忘乎所以了。毛把红卫兵和青年学生抬举到九霄云上,赋予我们青年伟大而神圣的历史使命,我们怎么能不激情澎湃、头脑发热?我们想明白了,文化大革命是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中国变成纯粹的革命根据地,然后下一步,就是进行世界革命,扫除一切害人虫!我们热血沸腾慷慨激昂地朗诵毛词满江红:“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摘。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我们热烈地讨论最高指示“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毛还教导我们: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它们把复辟资本主义的希望寄托在中国第三代、第四代身上;另外,我们今天虽然过上了幸福生活,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我们去解放……。我们一定要完成肩负的历史使命,决不辜负毛老人家对我们的期望。
我们是毛时代的青年,真是幸福!幸运!峥嵘岁月稠啊!我们在宿舍里几次讨论,怎样进行世界革命解放全人类?有人提出,我们有五百万解放军,应该用一百万南下解放东南亚,直捣印度尼西亚,消灭纳苏蒂安匪帮,为艾地主席报仇雪恨!再用一百万进攻印度,解放南亚和中亚,和亚非拉革命人民会师;再用一百万兵力横渡台湾海峡,解放台湾,扫荡日本!再用两百万解放军和苏修决一死战,收回我国神圣领土外兴安岭和库页岛,把乌拉尔山以东的西伯利亚划归中国!最后各路大军直捣帝国主义老巢华盛顿!我们还有一千万民兵呢!可以作为机动部队,随时开赴前线!我们甚至讨论十大元帅(彭德怀反党,不算他;罗荣桓逝世,也不算了),哪位元帅统帅哪一路兵马,十大将(陈赓去世黄克诚也不算)哪一位大将作哪一位元帅的副手,等等。关于如何配备兵力,由谁统帅哪一路兵马,我们甚至发生争论,争得面红耳赤,怒目而视。
我们沉湎在世界革命完全胜利的幻想之中。有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世界革命的计划,毛已经制定,在井冈山开过会。有人说,要对美帝头子约翰逊和苏修头子勃列日涅夫,还有叛徒铁托、反动派英迪拉﹒甘地进行公审,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有人还建议对《九评》点名的修正主义分子多列士、陶里亚蒂、宫本显治、丹吉、伊巴露丽进行批斗,戴高帽子游街。
我们声嘶力竭地谈论着,歇斯底里地喊叫着,竟至于忘记了饥肠辘辘,那时可没有宵夜供应……
尽管我读过《阿Q正传》许多遍,我却没有想一想我们此时的革命幻想与阿Q的革命是否如出一辙?
我不知道四十年之后的今天的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会不会认为当年的我们是疯子?或许他们根本就不相信现在我所写的是真有其事,而会一致认为我在写文革八卦。事实上我也曾想过,要把过去写出来并让现在的年轻人相信,对我而言那是极大的挑战,不仅因为我人微言轻,而且我也缺乏再现历史、还原真相的能力,我太平庸。我之所以写,只不过是为了证明我现在还没有完全麻木。仅此而已。
我们当时想的是遥远的不着边际的问题,今日和那时的我们同龄的大学生,究竟又在思考什么呢?我不得而知。我猜想他们应该像马克思所说的,现在只爱思考“私人生活”问题(当然不是指所有的大学生)。这是多么大的反差啊!简直是两个极端!或者如毛所说,二者乃是一种倾向掩盖着另一种倾向。因此二者有惊人的相同之点也是不难发现的:那就是都对人间真实不感兴趣,不肯“睁了眼看”(鲁迅语)。而人间真实,正处于“世界革命”和“私人生活”之间的某个领域,那是普世价值和人性问题所在之处。
无论四十年前的我们或是今日的青年,总体上说,是愚昧无知,狂妄自大,都是脑残人。因为,生活在封锁信息和垄断真理的社会环境里,人不能形成健全的心智。资讯缺失或曰信息不对称的后果,连古人都知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哩!如果某人生活在一个完全封闭的社会环境里,他的头脑只能塞满“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麽地方,闺女生了一个夜叉”之类的信息。那么他的见识、眼光、知识结构,是何水准,可想而知;其个人素质如何,无须再作评估。须知大学生,那还是社会精英呢!他们都是脑残者,遑论社会民众乃至整个民族!就算有一批“埋头苦干、拼命硬干、为民请命、舍身求法的民族的脊梁”,但是数量实在太不成比例了,在历史进程中,只能忽略不计。
我认为当时的我们,不仅愚昧,而且卑怯。为什么我们敢于信口开河,想入非非?那是因为我们知道伟大领袖爱听那些话,我们是有意拣他爱听的话说,拍他的马屁。何况在当时,在《九评》发表和六五年年九月陈毅答记者问之后,渴望打仗几乎是当时中国学生熊熊燃烧的激情;陈毅当时情绪激昂地说:“为了反对美国侵略,我们一切都推备好了。如果美帝国主义决心要把侵略战争强加于我们,那就欢迎他们早点来,欢迎他们明天就来。让印度反动派、英帝国主义者、日本军国主义者也跟他们一起来吧,让现代修正主义者也在北面配合他们吧,最后我们还是会胜利的……。我们等候美帝国主义打进来,已经等了十六年。我的头发都等白了。或许我没有这种幸运能看到美帝国主义打进中国,我的儿子会看到,他们也会坚决打下去。请记者不要以为我是个好战分子。是美帝国主义穷凶极恶,欺人太甚。……如果美帝国主义打进中国大陆,我们将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来打败它。……为这个伟大目的,中国准备作出一切必要的牺牲。”所以到六六年八月,毛的“造反有理,解放全人类”的号召,更使我们胡思乱想、迫不及待了。在很久很久以后,我终于知道,毛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曾对世界革命有如是设计:把黄河以北让出来,让苏修进来;再把长江以南让出来,让美帝进来,然后关门打狗,叫美帝苏修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彻底消灭!他还说过:“原子弹是纸老虎,中国人不怕原子弹,中国有好几亿人口,即使爆发核战争,死去一半人,还有几亿人,照样可以打下去。”。可见我们拍马屁很准,因为我们和伟大领袖心有灵犀一点通。顺便一说,毛和陈的话,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仍然被很多中国人视为民族的骄傲。什么时候他们才能感到那很刺耳呢!
我们也知道什么话毛不爱听。有一次我们看电影纪录片“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是报道法国或是英国工人罢工,抗议资本家裁减工人。可是我们看见那游行的工人,竟然个个肥头大耳,衣着鲜亮体面。我心里不由得大惑不解:人家需要我们解放么?看看我们的工人,个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裤;再看看农民,更是面黄肌瘦、衣服褴褛。怎么回事?
“西方国家工人比中国工人生活得好”,这种话绝对不能说,因为伟大领袖不爱听。谁敢说谁就大祸临头。其实哪些话可以信口开河,哪些话必须守口如瓶,我们无需斟酌无需踌躇,那早已经变成我们的本能和直觉了,甚至存储在我们民族的遗传密码里了。几千年专制统治铸就的奴性和十几年阶级斗争政治运动制造的恐惧,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倘若头脑里有了伟大领袖不爱听的话,必须自我反省:看工人罢工怎么看到人家衣服整洁呢?这不是证明自己的世界观没有改造好,这不是把事物的表面现象当成事物的本质了么?只能说明自己毛著没有学习好,对不起毛老人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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