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火丰:乱扣“颠覆国家政权”帽子是典型的倒行逆施

在21世纪的今天,中国的文字狱中良心犯可谓是前赴后继,前刘晓波、胡佳这样因言获罪的异见人士尚未重获自由,媒体又传出山东青年薛明凯在深圳被以涉嫌“颠覆国家政权”罪为由提起公诉的消息。非常让人寒心的是,薛明凯才年仅20岁,一个涉世未深,也许还处在懵懂状态的青年,何来“颠覆国家政权”的巨大能量?这是深圳司法机关滥用公权力迫害公民的又一次恶劣表现。

非常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深圳当局不但不敢像对其它刑事案件那样在薛明凯归案之初将案情公之于众,而且在9月10日薛明凯案开庭时,同样对案情讳莫如深,既不在官方媒体上发布消息,又警告住在深圳的其他异见人士不得关注此案,不得向外界透露薛明凯受审的消息。孔子曾言:“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深圳当局鬼鬼祟祟地处理该案,只能说明他们是做贼心虚,他们的内心其实非常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执法还是在犯法。

之前,在深圳被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拘捕的异见人士有好几位,2001年,在深圳的异见人士陶君被警方抓捕,2002年被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国家政权”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2004年出狱后仍然受到持续不断的骚扰,最后不得不流亡海外。异见人士刘逸明同样因为在网上发表文章而在2005年被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拘捕,比较幸运的是,他在被关押了81天后无罪释放,但写作自由仍然受到很大限制,在其继续坚持自由写作的情况下,深圳警方最后居然以下作的方式将其变相驱逐出深圳。深圳网友林敏因为在网上组建“中国人民党”QQ群,结果在2009年3月被警方非法拘押,直到7月30日才获释,并被罚款1800元。这是我们所能公开查询到的深圳异见人士因言获罪的案例,我们不知道的估计更多。

薛明凯被以涉嫌“颠覆国家政权”罪拘捕,其性质从法律上讲比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更为恶劣,后者如果最终被定罪,判上4、5年都算是非常重的了,而前者则不然,一般都是10年打底,也就是说被判10年刑期都算是比较幸运的。薛明凯一案的判决结果我们至今不得而知,不管是否已经宣判,从以往的经验看,等待他的也许将是漫长的铁窗岁月。薛明凯的母亲王女士在薛明凯案开庭时就已经千里迢迢地赶到深圳,现在仍然没有离开,虽然我们很多人都看不到她,但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一位母亲在儿子锒铛入狱并面临重刑的情况下那焦虑和悲伤的心情。

据深圳的朋友透露,薛明凯被拘捕是因为他加入了政治组织“中国民主党”,而该党早在2002年就被公安部定为“敌对组织”,近年来被判刑的异见人士当中,有很多都是该党成员。按照中国的《宪法》规定,公民完全拥有结社的自由,但在现实生活中,中国任何一个独立的社团都难以有生存的空间,如果是政治性的,则不仅会被冠以“敌对组织”或“反动组织”的帽子加以取缔,而且负责人还会有相当大的危险。但是,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一些中国民主党的成员在国内活动,这些人大多很少写政论文章和发展党员,所以,一般还比较安全。公诉机关对薛明凯的起诉书上称他和海外的民运领袖联系并发展党员,这大概是当局最为忌讳的,所以不惜动用司法资源对其控以重罪。

以言治罪始终是专制社会的独有产物,但专制社会也未必都热衷于以言治罪,虽然中国人自古至今都难以摆脱专制统治的宿命,但在唐宋等朝代,在言论环境上却比较宽松,极少出现以言治罪的情况。唐太宗李世民执政时期,曾有民众自称会当皇帝,结果被抓入大牢,李世民在得知此事后果断地将其释放,这充分表明了一个国家最高统治者的自信和博大胸怀。一代名臣魏征在辅佐李世民的时候,以中共现在的标准来看,所发表的“反动”言论更是不一而足,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失去自由或生命,在他逝世以后,李世民甚至还亲自为其立碑,并称自己失去了一面镜子。以言治罪注定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任何一个国家要想真正成为超级大国,就必须广开言路,只有这样才能激活一个民族的创新精神和最大程度地造就和吸引人才。

深圳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在经济领域可以说比其它地方显得更为自由,但非常遗憾的是,在政治领域,深圳却显得比很多内地城市都保守。在中国的大城市当中,政治环境最为恶劣的,除却上海,也许就得算深圳了。在这里的民主人士、异见人士、维权人士活动空间尤为狭小,作家小乔、刘逸明、刘水先后被逼离开深圳,而民主人士郭永丰则被三番五次地非法拘禁,甚至遭到追杀。能够得以长期在深圳居住的异见人士赵达功则是被严密监控,不仅不能自由走动,而且还不能撰写政论文章。中共60周年建政大典之后,很多地方的政治气氛都已经松驰,而深圳却仍然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正当海外媒体传出薛明凯被深圳当局以涉嫌“颠覆国家政权”罪起诉的消息后几天,湖北武汉又传出了一位网友因为组建“中国人民党”,并自封“主席”,结果被武汉当局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起诉的消息。幸亏只是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如果司法机关要以涉嫌“颠覆国家政权”罪起诉,那岂不是更为悲惨?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自由写作者除了撰文谴责当局的这种违法举动之外,还能拿他们怎么样?薛明凯受审,深圳警方害怕媒体报道,而在武汉的这位青年受审的消息则是在第一时间由当地的官方媒体报道,看来,武汉当局远比深圳当局要自信。不过,相同的是,两地都是在执法犯法,因为就算是严格按照与《宪法》相违背的《刑罚》某些条款,这些人的罪名也是难以成立的。

面对接踵而来的公民因言获罪消息,笔者不仅为这些良心犯的遭遇感到伤心,更为身在这个不讲法治和人权的国家感到羞辱,不过,最应该感到羞辱也许还是那些迫害这些公民的司法机关和司法人员。公道自在人心,笔者相信,薛明凯也好,武汉的这位网友也好,即使最终被判重刑,他们在有良知和有明辨是非能力的人心目中依然是清白的,历史也终将会给他们一个公正的评价,而那些迫害他们的公职人员则必将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2009年11月4日

吴高兴:中国大陆为什么出不了经济学大师?——也谈诺贝尔经济学奖与中国经济学家

每逢瑞典皇家科学院公布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时候,有关为什么从来没有中国经济学家获诺贝尔奖的议论总是成为绕不过去的话题。今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授予两位美国经济学家埃莉诺?奥斯特罗姆(Elinor Ostrom)和奥利弗?威廉姆森(Oliver Williamson )。这再一次触动了中国人内心深处渴望获得诺贝尔奖的情结。

威廉姆森是“新制度经济学”的奠基人之一,1980年代后期曾经两次访问中国,早已为中国经济学界所熟悉,其代表作《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商务印书馆出版)在国内影响很大。新制度经济学可以说是对传统经济学发生了颠覆性革命的一个学派,就像物理学中的摩擦力问题一样,传统经济学没有考虑经济运行中的交易成本问题,而新制度经济学将交易成本引入经济分析。1991年,新制度经济学的创始人罗纳德?科斯(Ronald H. Coase)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1993年,道格拉斯?诺思(Douglass C. North)和罗伯特?福格尔(Robert W. Fogel)又因为对新制度经济学中“制度变迁理论”的贡献获诺贝尔奖,这一次威廉姆森是新制度经济学家第三次获此殊荣了。奥斯特罗姆是政治学家,虽然中国经济学界以前对她并不熟悉,但她是公共选择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而公共选择理论将经济学的方法运用于民主决策的过程,可以称之为“民主的经济学”。所以今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颁布,必将推动新制度经济学和公共选择理论在中国的传播,尤其在中国当前面临社会经济和政治转型的背景下,这两个新兴的学派容易走出学术圈,引发社会大众的热议。可想而知,这一次有关中国经济学家和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议论自然也就更加热烈了。

对于中国经济学家今后是否有可能问鼎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问题,国内经济学家的看法大体上有三种:

第一种是完全否定的。著名经济学家梁小民在做客网易财经时直言不讳地说,中国经济学家要想获诺贝尔经济学奖只不过是个神话。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经济学教授许小年认为,国际上的经济学研究是大师们在做,中国经济学研究连小学都没有毕业,想拿诺贝尔经济学奖是异想天开,现在议论中国经济学家能不能得诺贝尔奖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这种看法的依据有两点,第一是中国现在的科研体制不能保证学术自由和学术独立,特别是高校的体制使得教授们对真正的学术研究缺乏兴趣;第二是中国经济学家群体自身也缺乏学术自由和学术独立的精神,他们的经济学研究往往跟着政府的屁股转。

第二种回答是肯定的,认为今后中国经济学家向诺贝尔奖进军大有希望。中国新制度经济学研究专家、现任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所长盛洪预言,在未来20年到30年内,中国经济学家中出科斯或威廉姆森那样的经济思想大师“应该没有问题”,其主要理由是中国现在正在经历一场制度变迁,这是中国经济学家优于外国经济学家的地方。

第三种是酸葡萄的态度。清华大学中国与世界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李稻葵教授做客新浪财经时说,诺贝尔经济学奖和刘翔的110米赛跑得奖不一样,刘翔得的奖是秒表掐出来的,非常客观,而诺贝尔奖是人评出来的,尤其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它和物理学、生理学(医学)奖有本质的不同,因而对于中国经济学家今后有没有可能拿诺贝尔奖,不必那么看重。

上述三种观点,我最赞成的是第一种,最不以为然的是第三种。诺贝尔奖是人评出来的,尤其是经济学奖作为人文科学的奖项,多少带有一点主观色彩,这是事实,但是一种奖项的份量有多重,主要看这一奖项对社会的影响力有多大,其次才是这门学科的客观性问题。诺贝尔经济学奖设立40年来的历史已经证明,这个奖在世界上的影响力和权威性是无可比拟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固然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奖,但如果谁得了这个奖,就意味着在经济学发展史的群峰中有一座刻着他和他的国家的印记。40年来,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得主大多数是美国经济学家,这与美国的经济学研究水平是一致的。所以,一个国家有多少经济学家获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这反映了整个国家的经济学研究水平,也是一个国家或民族的荣耀,这一点恐怕跟诺贝尔文学奖的情况不一样。

至于第二种观点,我认为其理由是站不住脚的。盛洪说中国正在经历一场制度变迁,这没有错,也确实是中国经济学家从事经济学研究的有利条件。但是,应该指出,长期以来,我们对自己30年来的改革夜郎自大,自视过高。中国的经济改革,与其称为“制度变迁”,不如叫做“制度复制”。中国的所谓制度变迁,无非是要复制西方已经成熟的市场制度,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中国的经济改革了无新意,因为它所要建立的,是人家在一两百年以前就已经确立的市场制度。正因为如此,美国著名经济学家、1990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默顿?米勒(Merton Miller)说,中国需要的不是更多的经济学,而是更多的法律。中国的所谓制度变迁,最多在如何从公有制的计划经济向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转轨的问题上才具有创新意义,但在这种转轨的过程中,除了中国这种在不触动政治体制的条件下搞单纯经济改革的道路,还有前苏联和东欧诸国先搞政治民主化改革,后搞国有资产的产权改革的道路,究竟哪一条道路是成功的道路,或哪一条道路的代价比较小,现在还是未定之数。过去,我们大吹大擂,以为只有自己的道路才是成功的,现在我国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受到了贪污腐败和两极分化问题的困扰,我们自己的吹吹打打开始显得有些滑稽了。

中国经济学家将来有没有获诺贝尔奖的可能性,关键看其在经济学研究中已经取得了并且能够取得多大成就。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因以得奖的成就,往往是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取得,并且历史已有定评的研究成果。科斯获奖的原因是他的两篇经典论文——新制度经济学的开山之作《企业的性质》(1937)和提出所谓科斯定理的奠基论文《社会成本问题》(1960),前一篇论文的思想甚至在论文公开发表的5年以前就已经提出来了,在他发表这篇论文的半个多世纪以后的1991年,才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这时离后一篇论文的发表也已经30多年了。科斯自己说过,想不到60年前的研究成果能够成为摘取诺贝尔奖的主要依据。这说明,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研究成果往往需要经受长期的历史检验。

1949年中共建政60年以来,前30年官方的意识形态把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以外的所有经济理论都看成“资产阶级的伪科学”,那时只有经济政策的研究和经济学名著的翻译(而且往往以“批判资料”的形式),而没有经济学的研究;后30年,我们才开始学习和研究经济学,但其主要成绩是现代经济学的译介和传播。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在谈论中国经济学家能不能获诺贝尔奖确实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中国大陆的经济学家中,在经济学研究上真正称得上有成就的大概只有茅于轼。1970年代中后期,这位铁道部的工程师和助理研究员通过独立研究建立了择优分配原理,但择优分配原理只不过是以数理形式重复了微观经济学的基本构架,这位不是经济学家的经济学家在完全封闭的状态下,摸索着走了西方人一百多年前已经走过的老路。像茅于轼这样的经济学家,就其自身的素质来说,显然是非常具有重大创新能力的,但遗憾的是他生活在中国,尤其是青壮年时期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而不是生活在美国或其他学术自由的西方国家。

在过去整个“社会主义阵营”的经济学家中,撇开前苏联不说,真正在理论上有所建树,可以与美国和欧洲那些经济学大师比肩的,只有匈牙利经济学家亚诺什?科尔内(Janos Kornai)和波兰的市场社会主义者奥斯卡?兰格(Oskar Lange)等人,但他们都没有获诺贝尔经济学奖,这恐怕与修修补补的市场社会主义实践的失败有关系。试想,连科尔内这位以《短缺经济学》出色地描述了计划经济运行的杰出经济学家都没有获得诺贝尔奖,又遑论中国的经济学家?

过去的共产党国家中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只有一位,这就是前苏联经济学家康托罗维奇(Kontorovich L),他因为线性规划方面的成就而获得197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前苏联和东欧国家出过经济学大师,这可能是因为这些国家的思想控制没有中国那么严重,而且他们在历史上具有自由文化的传统。北京大学经济学教授平新乔在做客网易财经时提到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经济学家蒋硕杰和张培刚,这两人确实是大师级的经济学家,但曾获诺贝尔经济学奖提名的蒋硕杰是台湾的经济学家,而有“发展经济学奠基人”之称的张培刚的杰出论著是他1940年代在哈佛大学读书时的博士论文。总而言之,1949年以后的中国甚至远远比不上前苏联和东欧,没有出过一个经济学大师。

正如杨振宁、李政道、高锟等华裔物理学家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一样,出身前苏联的两位俄裔经济学家也获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这就是以投入产出分析法获得197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华西里?列昂惕夫(Wassily Leontief)和被称为“国民生产总值之父”的1971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西蒙?史密斯?库兹涅茨(Simon Smith Kuznets),但他们两人都是美籍经济学家,他们因以获奖的成就都是在学术自由和独立的美国取得的。桔生华南则为桔,生于华北则为枳,这充分说明经济学研究需要学术自由与独立,学术自由与学术独立是经济学大师生长的土壤。在中国这块缺乏学术自由与学术独立的土地上,是决然生长不出科斯或威廉姆森那样的经济学大师的。

学术自由与独立的精神需要经济上的独立来保障。外国的大学是独立的,因而外国的学院派学者在学术研究中能够保持其独立的精神,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获得者都是些被称为学院派的经济学家。就其就业的单位而言,那些在大学里教书的中国经济学家也属于学院派,但中国的大学不是由教授来治校,而是由政府派遣的官员(校长)来管理的,中国的教授们是受雇于政府,而不是受雇于大学,中国的学院派经济学家并不是独立的学者,那些在政府和企业里工作的经济学家就更不必说了。没有保障学术自由和学术独立的大学体制,这是阻碍中国经济学家们成为学术大师的制度性原因。茅于轼说过,中国经济学家要获得诺贝尔奖至少还得20年,依我看只要目前的大学体制不改变,只要思想和言论不自由,中国经济学家要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永远只是一个神话。

2009年10月24日修改于临海望江门近江斋

王晓渔:翻墙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人类诞生以来,墙的历史有多长,翻墙的历史就有多长。

155公里的柏林墙当然不会例外。从1961年8月13日初具规模,到1989年11月9日轰然倒塌,翻墙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东德宣称自己是天堂、西德是地狱,可是,无数天堂里的人们,冒着生命危险翻墙奔向水深火热的地狱。他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吗?网上有一篇流传得没有了标题也没有了作者的名文,这样精确地概括:“对于德国人来说,柏林墙所代表的不是肯尼迪,冷战这样的大字眼,而是数以万计小人物的故事,这些小人物在这堵墙边,用自己的生命,造就了人类历史上的一个传说,这个传说的名字,叫做‘自由’。”

这篇文章讲述了许多翻墙的传说:有的采取“地道战”的方式,为了避免被人举报,地道位于地下12米,整整挖了6个月;有的开重型车辆直接撞墙,有一辆是大客车,当客车冲进西柏林,人们在欢呼的时候发现司机已经停止了呼吸,身中19弹;有的用摩托车马达制作了一个潜水艇,用了5个小时才从天堂游到地狱;有的设计了一个强力弹射装置,从东德的高楼把自己发射,空中滑翔数百米,然后利用自己制造的降落伞降落在西德;更有甚者,制作出高达28米的热气球,吊篮里装着两个家庭八个人,他们将气球升至2800米的高空,最后紧急迫降,迫降之后他们谁也不知道这是在东德还是在西德,在吊篮里战战兢兢地躲藏着24个小时,不敢揭晓最后的结果,最后一队士兵揭开气球,告诉他们:“你们自由了,这里是西德领土。”东德有理由宣称自己是天堂,这里盛产自学成才的科学家。据不完全统计,在28年的翻墙运动中,共有5043人成功地从天堂抵达地狱,3221人被逮捕,239人死亡,260人受伤。

据说当年柏林墙工程的代号是“中国长城第二”。在中国,并不缺乏翻墙的传说。孟姜女哭长城,同样是小人物与墙的故事。在这个传说面前,秦始皇、天下、统一、富国强兵、万世,这些坚硬的词语都变得不堪一击。迄今为止,依然有人不断地声称“长城是中国文明的象征”,这只能说明在他们看来,专制就是文明,就像东德把自己称作天堂、把西德称作地狱。

如果说东德的翻墙是用脚投票的“越狱”;昔日秦朝的翻墙则是水滴石穿的“哭墙”,两者的前提都是“非暴力不合作”。用脚投票在中国有着悠久的传统,在诸侯并立的时代,国民没有身份证和户口本,出国也无需护照,诸侯通常以内政清明吸引民众。孔子本人曾表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如果壮志难酬,像后来的孙悟空一样,编一个竹筏,漂洋过海。这是他的权利,不是偷渡,也不是里通外国。

长城与文明无关,它是专制的象征。一个时代对长城的褒与贬,可以说明那个时代自由的多与少。长城见证着自由的丧失,也标志着用脚投票的终结,在中央集权的大一统时代,自由是无处容身也无处可逃的。中国长城学会会长许嘉璐先生说:“从修长城到守长城,体现了中华民族坚韧、勇敢、吃苦耐劳的精神”。这种观点完全无视孟姜女的泪水,在我看来,体现中华民族坚韧、勇敢、吃苦耐劳的精神,是哭长城,不是修长城或守长城。清代礼部尚书张英的家人,因为房屋地界与邻居产生冲突,张英没有利用高干身份恐吓邻居,而是修了一封家书劝告家人:“千里家书只为墙,再让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在并不遥远的过去,翻墙曾经屡禁不止。卢荻在《习仲勋主政南粤》(《百年潮》2002年第3期)里讲到,1979年1至5月,广东省发生偷渡外逃的高潮,人数高达11.9万人,逃出2.9万多人,超过历史上最多的1962年全年,珠海虽然设立了70多个哨所,日夜巡逻,偷渡依然络绎不绝,仅1至4月,珠海收容站就收容了4000多人。习仲勋时任广东省委第二书记,他认为,仅靠堵来禁止偷渡,只能治标,治本还需发展生产力。在他和广东省委的努力下,1980年8月中国经济特区诞生,大规模的偷渡问题迎刃而解。有了墙,就会有翻墙,解决这个问题,不能靠“高筑墙”,那样只是扬汤止沸,只有“多产粮”,才能釜底抽薪。习仲勋明白了“芝麻开门”的道理,墙也就消失了。

墙是阻隔、是壁垒、是界限,但是人们也可以在墙上开启门和窗,也可以把墙变成自由书写和发表的地方。顾城有一首天才短诗《小巷》:“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我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画家徐芒耀,直接在《我的梦》里画出破墙而出的“我”,“我”就是一把钥匙。虽然破墙的人可能重新回到墙内,并且成为墙的添砖加瓦者,但是这没有关系,只要有墙,就永远不会缺乏翻墙者。总有一天,翻墙者会超过筑墙者。在台湾,雷震先生因为组党身陷高墙之内,胡适先生赠以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桂源铺》:“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这首诗,可以视为翻墙之歌。

除了柏林墙、长城、三八线这些有形的墙,还有很多无形的墙。编户齐民,四民(士农工商)从杂处变成分居,这是无形的墙;严格的户籍制度,在自己的国家里只能暂住,这也是无形的墙;在地球村时代的网上,时时遇到“该页无法显示”,这还是无形的墙;在路上迎面见到陌生人,我们不是微笑而过,而是充满警惕,这依然是无形的墙。每次读到柏林墙的传说,尽管远隔万里并且相隔二十年,我总是感动不已,虽然这种感动随即会被沮丧代替,我依然会提醒自己:翻墙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南都社论:期待一个没有墙的世界

最后的时刻来得比人们想象的更快。20年前的今天,东德中央政治局委员沙伯夫斯基宣读了一份简短的新闻稿,宣布每位公民都有权拥有护照。东德民众连夜涌向柏林墙。这堵矗立了28年零91天的“反法西斯防卫墙”,顷刻间已不复存在,世界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被冷战一分为二的德国重归统一,无数家庭得以团聚,德国民众开始学习面对一个更加多元的社会,与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国民共同发展。一个在二战之后千疮百孔的民族,在抚平历史创口的道路上,得到了一个飞跃的机会,重获国际社会的尊敬。

柏林墙的倒塌改变了世界的面貌。同时发生的东欧剧变、随之而来的苏联解体,宣告了冷战时代的终结。意识形态至上的时代结束了,二元对立的时代结束了,劳民伤财的军事争霸结束了,陌生人之间的互相仇恨结束了。经济发展替代了政治对抗,全球化共识得到普遍的承认。

毫无疑问,中国人是这一变化的参与者及受益者。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世界的多元对话渐多,全球资本流动自由,为中国深化市场经济提供了良好的舞台。新一代的中国人,在相对而言更加轻松、更加包容的国际环境中成长起来,核武器的威胁越来越少,互联网的交流越来越多,比冷战时代的父辈有了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正在成长为世界公民。

墙是人类文明中最值得反思的创造。在近代以前,人们普遍认为墙是用来保护文明成果的东西,可谓没有墙就没有文明。从15世纪开始的大海航时代,开始了最早的拆墙行动。大约19世纪中期,人类日渐认识到,正是墙阻碍了文明的发展,开放和对话成为至今方兴未艾的文明共识。文明程度越高的社会,墙建得越少。

无庸讳言,在世界各个角落,在文明的诸多领域,在很多人的心中,都还有无数的墙没有推倒,甚至还在大力建设中。那堵用砖块、水泥和钢筋筑成的柏林墙倒塌了,但是德国人仍然要为清扫心中厚厚的阴霾而挣扎。只要他们还没有厘清历史,还在分辨东德人和西德人,只要西德人还在说东德人好吃懒做、东德人还在说西德人贪得无厌,这堵墙就依然矗立在他们心中。

尽管阶级斗争已经结束了,但是“斗人哲学”的阴影并没有散尽,由此造成的社会隔膜和阶层歧视同样是一堵厚厚的墙,需要中国人进一步去推倒。即便这堵墙已经残缺不堪,仍有无数的墙在阻碍我们通向前进的道路。当区分敌人和朋友、城市与乡村、西方和东方、“左派”与“右派”、80后与90后、男人和女人、网上与网下、智者与脑残……的时候,我们都得格外小心,因为每一次区分,都潜在着建墙的危险。

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努力,推翻所有不该有的墙———无论是虚拟的,还是实体的,无论是政治的,还是心灵的———就是我们对柏林墙倒塌最好的纪念,因为它们都是柏林墙。

推翻柏林墙,不仅需要顷刻间的激情,更需要持久的行动;不仅需要愤怒,更需要理性;不仅需要铁锤,更需要思想;不仅需要德国人,更需要包括中国人在内的全世界公民。

一个没有墙的世界,也许是过于美好的幻想,但是我们仍然充满着期待。

沈从文与萧乾的恩恩怨怨

一、恩师与弟子

萧乾第一次看到沈从文是在老师杨振声家里。那时,萧乾正在辅仁大学读书。一天晚上,杨振声托人给给他带了口信,说:“沈从文到北平了,住在我家,你来看看吧。”沈从文和萧乾都有过流浪经历,初次见面,两人一见如故,都给对方留下很好的印象。“沈从文打量眼前这位青年,他的渴求知识、尊敬和诚恳的目光,使沈从文很感动。从杨振声那里,他了解到这个青年贫苦,很聪明,很用功。为了能上大学,每天半天时间去替洋人教授推草坪,看护孩子,挣的钱用来读书。从这个青年人身上,沈从文仿佛看到自己当年流浪北京时的奋斗和磨难,感觉到向上的精神。不由地,沈从文对秉乾(萧乾原名——笔者注)产生一种爱怜。”【1】

当时,萧乾在学校里和同学合办一份名为《中国简报》的刊物。和沈从文见面后,萧乾写了一篇很长的访问记,题目是《当今中国一个杰出的人道主义讽刺作家》。自此,两人渐渐成了朋友。

1931年,萧乾因与系主任发生口角,一气之下,离开辅仁,跑到福州,在一所中学当了一年的国语教师。1933年他又回到北平,考进燕京大学英文系,后转入新闻系。刚到北平不久,萧乾就收到沈从文的一封信:

秉乾弟:

见某日报上,载有燕大编级生一个你的名字,猜想你到了北平,我已从青岛跑来北平,目前住西城西斜街55号甲杨先生家里,想出城来找你,可一时不能出城。你看有事进了城,爱依然骑你那那自行车到处跑,高兴跑到我住处玩玩,我大多数总在家中。晚上不便回校可住在我住处。

很念你

从文【2】

两人关系之好由此可知。

1933年9月29日,萧乾写下了平生第一篇小说《蚕》。这篇小说经沈从文之手发表在同年10月中旬的《大公报》上。不久,沈从文又把萧乾带进林徽因家的文艺沙龙里,可以说,是沈从文把萧乾带入文学界的。

1935年在沈从文和杨振声把萧乾引见给《大公报》经理胡霖,萧乾从此开始编辑《大公报》的文艺副刊《小公园》。1937年,因战事紧张,萧乾丢了《大公报》的差事,逃难途中,沈从文、杨振声两位老师再次收留了他:

“一九三七年的八·一三后,报纸从十六版缩成四版,胡老板把我辞退了。我带着当时的妻子王树藏从上海逃难,到了武汉。恰好杨振声和沈从文二位老师由北平逃到武汉。那时他们正在编一套中小学教科书,就慨然收留了我和王树藏,并且让我们搬进了他们在珞珈山脚租下的五福堂。后来我们跟他们一道从武汉而长沙,又由长沙转到湘西沅陵沈先生大哥沈云六的家。一九三八年才辗转到了昆明。我失业的八个月期间,杨、沈二位老师收留了我,这是我没齿难忘的。”【3】

在文学和生活两方面,沈从文都给了萧乾诸多帮助。在萧乾心目中,沈从文一直是自己的恩师,而他对沈也一直执弟子礼甚恭。

我想,沈从文和萧乾之所以能成为过从甚密、心心相印的师生,是因为两人在文学上有共同的志趣和语言。到了1947后,随着萧乾对政治的愈来愈热心,两人的关系渐渐疏远,直至出现一道难以愈合的裂痕。

二、进取与退避

1947年,萧乾从英国回到上海,继续为《大公报》工作,这一次,他不仅编文艺副刊,还从事国际问题研究,成为社论撰稿人之一。当时的萧乾赞成民主的多党竞争制,反对任何的一党专政,梦想走第三条道路,鼓吹建立一个民主共和国。他的自由主义立场在他写的社论里得到充分的表露。1947年的“五四”,萧乾为《大公报》撰写社论《中国文艺往哪里走?》,在社论里,萧乾宣言自己的自由、民主思想,他认为“五四运动”的精粹就是民主,并以“民主”这一原则来评说中国文坛:

“我们希望政治走上民主大道,我们对于文坛也寄以民主的期望。民主的含义尽管不同,但有一个不可缺少的要素,那便是容许与自己意见或作风不同者的存在。民主的自由有其限度,文学的自由也有其限度。以内容说,战前亲日战后亲法西斯的作品也应该摈弃,提倡吸毒或歌颂内战的也不应容纳。但在‘法定范围内’,作家正如公民,应有其写作的自由,批评家不宜横加侵犯。这是说,纪念‘五四’,我们应革除只准一种作品存在的观念,而在文艺欣赏上,应学习民主的雅量。”

在这篇社论里,他还对当时左翼文艺界为郭沫若等人举行诞辰纪念活动表示了不满。

“每逢人类走上集团主义,必有头目招募喽罗,因而必起偶像崇拜作用。此在政治,已误了大事;在文坛,这现象尤其不可。真正大政治家,其宣传必仰仗政绩;真正大作家,其作品便是不朽的纪念碑。近来文坛上彼此称公称老,已染上不少腐化风气,而人在中年,便大张寿筵,尤令人感到暮气。萧伯纳去年九十大寿,生日那天犹为原子问题向报馆投函。中国文学革命一共刚二十八年,这现象的确可怕得令人毛骨悚然。纪念‘五四’我们应革除文坛上的元首主义,减少文坛上的社交应酬,大家埋首创造几部硬朗作品。那样方不愧对文学革命的先驱。那样,中国文艺才有活路可走。”【4】

萧乾这篇社论无疑给上海文坛扔下了一枚炸弹,也给自己带来了麻烦。1948年1月8日,《大公报》再次发表了萧乾撰写的社论:《自由主义者的信念》。这篇社论可看作是萧乾当时的政治宣言。

“自由主义不是一面空泛的旗帜,下面集合着一簇牢骚专家,失意政客。自由主义者不是看风使舵的舵手,不是冷门不注的赌客。自由主义者是一种理想,一种抱负,信奉此理想抱负的,坐在沙发上与挺立在断头台上,信念都一般坚定。自由主义不是迎合时势的一个口号,它代表的是一种根本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而且不是消极的。不左也不右,政府与共党,美国与苏联一起骂的未必即是自由主义者。尤其应该弄清的是自由主义与英国自由党的主张距离很远很远。自由主义者对外并不拥护十九世纪以富欺贫的自由贸易,对内也不支持作为资本主义精髓的自由企业。在政治在文化上自由主义尊重个人,因而也可说带了颇浓的个人主义色彩,在经济上,鉴于贫富悬殊的必然恶果,自由主义者造成合理的统制,因而社会主义的色彩也不淡。自由主义不过是通用的的代名词。它可以换成进步主义,可以换为民主社会主义。”

萧乾的这种“自由主义”论调当然会遭到左翼文人的迎头痛击。对萧乾最严厉的批评来自郭沫若。郭沫若在《斥反动文艺》的文章里,直接用“黑”给萧乾画像。“这是标准的买办型。……这个‘贵族’钻在集御用之大成的大公报这个大反动堡垒里尽量发散其幽缈、微妙的毒素,而与各色的御用文士如桃红小生、蓝衣监察、黄帮兄弟、白面喽罗互通声息,从枪眼中发出各色各样的乌烟瘴气,一部分人是受他麻醉着了。”【5】

一开始,萧乾对郭沫若的批评不服气,后在好友杨刚(当时《大公报》里的共产党领导者)的批评教育下,他迅速转变了态度。同样是在杨刚的规劝下,他决定拒绝来自英国剑桥的邀请,留在新中国。作出这一决定后,萧乾面临的难题是,如何改变左翼文人对他的糟糕印象,如何消除因鼓吹自由主义论调而造成的不良影响。为此,他在《华商报》上发表了一系列“转向”的文章。

在《五四的成果》(1949年5月4日)中,萧乾表明了他对中国革命的新认识:“五四绝不仅是对奴隶外交的反抗,及对人民语言的要求;三十年前的今天,中国人民初次感到周身的锁链——文化的、政治的、经济的,而决心把那挣脱掉。从开始它便是反封建反帝。七七也罢,反蒋也罢,反孔宋也罢,中国一直循着这两大方向奋斗着。在这奋斗过程中,人民与反人民二势力一直是对垒着。一台一台的戏唱着,每台有其死硬派,也有其出卖民族的奸细。然而中国一直屹立着,中国人民一直屹立着,倒了的却是人民的敌手及刽子手。今天我们才看到了五四的成果,人民奋斗的成果。”

1947年,萧乾说“五四运动”的精粹是民主,而现在则认为,五四一开始就是反封建反帝,且把“五四的成果”等同于“人民奋斗的成果”。这样的转变也许会讨郭沫若的好,但只能换来沈从文的一声冷笑。

在《新方向,新生命》(1949年9月1日,“九一记者节特刊”,萧乾离港前为《华商报》写的特约稿)一文中,萧乾写道:“报人多是不事生产又不懂生产的。我们过去的技能在耍花枪,今后,对于纺织,对于农具,对于一切有关人民生活的事物,我们都不能再有骄傲自己的隔膜了。因为一九四九年的九月一号,已由赚钱由出风头,而转移到为人民的利益而斗争的方向了。在这个转向下,黄色新闻和特务报纸自然会被消灭,而东拉西扯的‘文人论政’传统也必寿终正寝。今后的趋势是太清楚了:顺人民者存,逆人民者亡。这是蒙在鼓里与清醒的抉择时候了。今年这个记者节,纪念的应是报人和人民永久结合这一伟大意义!这是中国报业的新生!”【6】

1948年的萧乾还在鼓吹多党竞争,而1949年的他却高呼“顺人民者存,逆人民者亡”。萧乾的立场和态度完全变了,且变得快,快得让人无法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考虑到萧乾要在新中国生存下去,考虑到萧乾急于摆脱郭沫若加在他头上的那顶“黑”帽子,他写这种趋时应景之作,本无可厚非,但如此“趋时”如此“善变”,只能让昔日的恩师沈从文对他“刮目相看”“敬而远之”了。

不过,对萧乾来说,这些趋时应景之作却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他1949年底回到北平后,参加了第一次文代会,而被郭沫若指责为“桃红色”作家的沈从文则没能享受到这一待遇。“感谢杨刚和李纯青两位老友的指引,我去了香港,并于一九四九年八月底的一天,登上‘华安轮’,经青岛来到开国前夕的北平,任英文刊物《人民中国》副主编,总算还参加了第一次文代会。然而被称为‘桃红色’的沈从文,尽管著作等身,却连参加文代会的资格都被剥夺了。”【7】

既然尝到了趋时的甜头,萧乾自然会在歌颂的道路上愈唱愈欢。1951年3月1日,萧乾的《在土地改革中学习》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毛泽东非常重视这篇通讯,第二天,他当即写信给胡乔木,郑重地推荐萧乾这篇紧密配合新形势的文章。毛泽东在信中说:“3月1日《人民日报》载萧乾《在土地改革中学习》一文,写得很好,请为广播,发各地登载,并可出单行本,或和李俊新所写文章一起出一本,请叫新华社组织这类文章,各土改区每省有一篇或几篇。”【8】惯于讽刺的萧乾开始沉醉在温柔、甜美的颂扬里。他的政治地位开始一路攀升。

“萧乾似乎一帆风顺。反映土地改革的特写《土地回老家》,被译成十余种外文出版。1952年,又从新闻界转至文学界任中国作协《译文》杂志编委。1956年,到《人民日报》任副总编辑的杨刚。又聘他为文艺版的顾问,同时,中国作协又任命他为《文艺报》副主编。他的脚下没有荆棘,只有鲜花。”【9】

古人云:福兮,祸之所伏。1949年之后的萧乾似乎事事顺心,他因此变得麻痹变得忘乎所以。那一阶段,他除了紧跟形势、响应号召外,几乎无暇静下心来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来一次“长考”,而一个盲目跟风的人是会一不小心就误入“雷区”的。

1957年的3月,萧乾在中南海听了毛泽东关于整风的动员报告。在这次会上,毛泽东呼吁党外人士帮助党整风,要大家抛弃一切精神负担,给党提意见。一向积极响应号召的萧乾这一回当然也不甘人后。整风期间,萧乾异常忙碌。一方面,作为《文艺报》的常务副主编,“第一次独立担负起领导工作,由他负责起整风期间的《文艺报》的编辑事宜。他紧张地工作着,各种专栏文章。各种形式的讨论,一改《文艺报》过去的单调死板,以活泼多样、各抒己见的热闹,投入了全国性的整风运动。”;【10】另一方面,作为一位党外作家,萧乾也写出了一篇重要的鸣放文章《放心·容忍·人事工作》,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在这篇文章里,萧乾积极响应党的号召,真诚地给党提意见,意见中肯也尖锐。

“在资本主义国家没进入帝国主义阶段以前,他们有一句非常豪迈的话:”我完全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是我情愿牺牲我的生命,来维护你说出这个看法的权利。‘在这句话里蕴藏着他们对自己的宪法、对他们的民主传统和制度的自豪。

……那句豪迈的话意味着:一个人说的话对不对是一件事,他可不可以说出来是另外一件事。准不准许说不对的话是对任何民主宪法的严重考验。今天,至少英美这两个自诩为‘民主的’国家,在这和考验面前早就破了产。……从‘共同纲领’到宪法,我们国家对于人民享有言论、著作的自由,都有明文规定。而且解放以来,每个中国人都可以自豪地说,我们的政府从来也没下命令查禁过一本书。可惜我们目前还不能进一步说:每个中国人都已经有了说话和写作的自由了。

我们从1949年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一下就飞跃到社会主义社会,这中间,我们在民主精神的锻炼上,不能算很多。所谓‘民主精神’,应该包括能容忍你不喜欢的人,容忍你不喜欢的话。由于革命进展得很快,干部的提升有时候也与他们本身的提高难得相称。假使在掌握‘民主’与‘专政’的时候有些偏,轻易地把‘乱说’当作‘乱动’来办,就会在维护宪法的名义下,干出实质上是违背宪法的事。

……几年来,若干有可能接近马列主义的人却疏远了,这些人自己当然要负主要责任。但是那些把马列主义神秘化、庸俗化,拿马列主义当棍子使用的教条主义者也有责任,他们逼人家对政治起反感。我相信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越是有独立思考、自由选择的可能,就越会自觉地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因为真理本身原是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的。“【11】

萧乾这篇文章的观点与他解放前的“自由主义”论调倒是有一脉相承之处。这更说明了,萧乾1949年回北京后所写的文章绝大多数是趋时应景之作,现在有了机会,压抑的真话就冒了出来。1949年回国后,萧乾一味沉醉在对新中国的颂扬里,只知道“紧跟”,只知道“响应”,早就不习惯独立思考了。只有在中央呼吁知识分子给党提意见,萧乾为了响应这一号召,才大梦初醒般想到“独立思考”四个字,他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

“可以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独立思考而已矣。没有独立思考,马克思、恩格斯盲目地跟着黑格尔、费尔巴哈走,就不会有辨证唯物主义。没有独立思考,就等于生鱼生肉没经过烹饪、咀嚼就吞下去,不但不能变成营养,一定反而会闹消化不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本身,实际上也就是全国咀嚼、消化新思潮、新文化的过程。既然说消化,就一定得有营养,也有排泄。这样,我们的文化血脉才能舒畅,我们的创作才能繁荣。”【12】

提倡独立思考,给党提意见,对萧乾来说,是说真心话,是把心中的积郁一吐为快;也是在紧跟形势,响应号召。然而,令萧乾始料未及的是,“整风”几乎在一夜之间变为“反右”,萧乾因响应“整风”号召而写下的文章,让他顺理成章成为“右派”,这一回,他再想“紧跟”“响应”已经是身不由己,有心无力了。因为他已被打入另册。

在被打成“右派”,吞下人生最大的苦果之后,萧乾被剥夺了继续歌唱继续“紧跟”继续“响应”的权利,这时的萧乾才开始了久违的思考。

“1957年那场‘六月雪’,使我又一次完全失去重心,而且比在英国湖区那次还要感到迷茫,也更绝望,很想干脆自己结束了生命,可三个孩子还那么小。……

中国能不能避免那场风暴,我不能断言。尽管我的右派前边还冠以‘老’字,多年来我却时常不切实际地幻想,自己原可以躲开它,并为之悔恨万分。批判会上或会下,我低头坐在那里,一直在想:你不是没尝过苦头的人呀!1948年在大权威手中你就领教过了,1949年后,一场接着一场——尤其1955年的反胡风运动,那是敲得多么响亮的一次警钟啊!你不是没看到那真理服从于斗争的原则,也就是先搞臭了再说的做法!那一拥而上的阵容,那咒骂得越狠越革命的气势,那没有辩白余地的处境,以及那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下场。这一切,你都看到了哇!而且,远在在1950年就已经明白,你是不受信任的呀。为什么还那么放纵自己?当然是咎由自取。“【13】

萧乾这番自剖可谓椎心泣血。但我认为他的反思并未触及到问题的症结。事实上,萧乾被打成右派并非是他太放纵自己而是他太听话了,太想做出一番成绩而获得党的信任,太想表现自己,太追求“进步”了,也可以说是离政治太近了。一个追求自由的文人,进入政治圈,往往是吃力不讨好的。

在另一篇文章里,萧乾的反思显得深刻多了:

“1952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当时任作家协会副主席的冯雪锋突然来访,说想调我到他主管的一个文艺团体,并征求我个人的意见。我兴奋得一夜也没合眼。

归队了。回到自己的本行了。又能重新拿起笔来(而不是成天坐在打字机前)写东西了。还能不兴奋吗!

然而1957年夏天以后,我曾多么悔恨没能安于当个技术干部,多么懊悔重新拿起那烫手的笔啊!那时,我曾羡慕过挑担子的,摆地摊的,推小车烤白薯的。那些年常想:在这个社会,干什么也比握笔杆子保险。“【14】

我认为萧乾这番话说到点子上了。当文艺成为政治的喉舌时,进入文艺圈等于进入政治圈。而天性崇尚自由的文人,虽然在文字世界游刃有余,在政治领域却总是捉襟见肘。沈从文早就明白了的道理,萧乾要等到被打成右派后才恍然大悟,看来,老师毕竟是老师,“闻道”究竟要比弟子先一步。

1947年内战全面爆发后,萧乾参加了“第三条道路”的活动,并四处奔走,与钱昌照等人积极筹办《新路》杂志。此间,萧乾还邀请沈从文在杂志发起人名单上签名,理所当然遭到沈的拒绝。从这件事,我们看出,萧乾对老师沈从文的政治观实在不怎么了解。虽然沈从文也赞成民主和自由,但他和“第三种”力量并非同路人,因为沈从文既不想靠近某个党派,也不想加入某个团体,一句话,他对政治持一种不信任态度。

“他将重造民族生机的责任寄托在非党派、非集团的学有专长,有‘理性’的知识分子身上。这种知识分子应当‘游离’于国内任何政治党派与集团——包括国民党、共产党以及其他政治派别如‘第三种’政治势力——之外。”【15】

沈从文对政治不感兴趣,也不想做御用文人,写遵命文章。1949年,这个著作等身的大作家进了博物馆,做了一名普通的文物工作者。其实,如果沈从文想进文艺圈,他是完全有机会的。1953年,沈从文以美术组成员的身份参加了全国第二次文代会。毛泽东和周恩来接见了与会代表。毛泽东还亲切地对沈从文说:“你还可以写点小说嘛。”尽管沈从文口头上不便给主席一个否定性的回答,但他在心里已经决定要割断与文学创作的联系。当时,沈从文虽在博物馆工作,但全国各报刊向他约稿的仍很多,但他不为所动,坚决不动笔。

“办刊物的朋友有时辗转相托请他写点短稿,不是‘推’就是‘拖’,真如老话说的,好比骆驼穿针眼。总是常用‘过时了,过时了’来唐塞。接着他还会说在这方面自己‘已下降到接近报废程度’,所以只有‘避贤让路’之一途。有时信中虚晃一枪:”老朋友来谈谈天,还像满有兴致,问这问那,也间或煽起一点童心幻念。‘但一说到真格的,请他就汤下面地写那么千儿八百字,他就挂出免战牌,两手一拱,’饶了我吧‘。“【16】

沈从文主动脱离文艺圈,不是因为他不想创作,而是因为当时没有自由创作的环境,他个人也不具备自由创作的心态。在沈从文眼中,创作和写趋时文章是两码事。当然,他也知道,如果他仍像过去那样“自由自在”地去创作,显然不合潮流,而且必然惹来麻烦,不如躲进博物馆,埋头做一些实实在在的具体事情,且躲进博物馆,远离文艺圈,也会躲掉多少是是非非。事实也正是如此。

不过,沈从文这样的大家,彻底封笔,心里的痛苦可想而知。事实上,创作之火在他的心中一直未熄。1961年年底,在王震的安排下,沈从文曾去了一趟井冈山,当时的他打算一边体验生活,一边进行写作,计划是写一部长篇小说,但他最终还是忍痛割爱了,因为,他一直找不到像过去那样的创作激情、创作状态。

“这次井冈山之行,他是带着自己的创作计划而来的。按预定计划,他将要完成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其内容是一个共产党人在二三十年代的人生传奇。小说准备以张兆和的堂兄张鼎和即张璋及其事迹为创作原型,表现一个旧家弟子如何背叛家庭,走上反抗黑暗社会的道路,同时记录二三十年代动乱的中国社会面貌和各种不同人物的人生足迹。

为此,他需要置身于一种相应的生活氛围,从那些似变而未变的人生形态里,获取必要的艺术素材。然而,上山后的十多天里,一阵热闹兴奋过后,预期得到的全没有得到。世变时移,人生的旧迹似乎已难寻觅。茨坪虽然已成井冈山中心,有博物馆、招待所、文化礼堂、百货大楼、医院、敬老院等生活文化设施和相应机关单位结构而成的文化社区。人员既来自全国各地,居民成分与社会人事已全面刷新,人生已是一种新的合成形态。旧有的乡村文化与人生形态似乎已荡然无存。井冈山不再住有能唤起沈从文对已逝岁月回忆同感受的旧军人、铁匠及各种行业的平民。……而且,这种体验生活的方式也根本不能贴近人生。人们对上面下来的作家,接待虽然充满尊敬与热情,却同时也造成一道壁障,与实在人生相去一间。无论与何人交谈,听到的都是通同共有的语言。“【17】

旧的记忆不能唤醒,旧的感觉不能复活,不能贴近人生,找不到创作感觉,沈从文就坚决不写。可见,创作规律在沈从文心中一直是神圣的不容违背的。事实上,违背了创作规律,硬写出来的,只能是遵命之作、应景之作、趋时之作。而1949年的萧乾,一心沉醉在颂扬与歌唱中,恐怕就无暇顾及这些了。

解放后的沈从文和萧乾,一个彻底封笔,一个炮制了大量的应景之作,两人之间的分歧自然越来越大,隔膜也越来越深。

1957年,当毛泽东呼吁党外人士帮助共产党整风,萧乾积极响应号召,不仅亲自动笔写下一系列鸣放文章,而且还邀请沈从文给《文艺报》写稿,给党提意见。沈从文一口回绝。沈从文回绝萧乾的邀请,不是因为他料事如神预测到大鸣大放是“引蛇出洞”的“阳谋”,也不是因为,他心中无牢骚可发。沈从文不愿写这种文章,是因为他不习惯不认同写“遵命文章”——所谓别人规定我来写。

当时,不仅萧乾,也有其他报社的人约请沈从文写鸣放文章,他也是一概回绝。

“1957年夏天,当社会上大鸣大放正进行得十分热烈的时候,沈从文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专程从上海来京的一位青年学生。见面后,他对沈从文说,上海《文汇报》正等着要消息。你是著名的老作家,解放后对你的待遇太不公平,你对共产党有什么意见,尽管说!我一定代你写出,在报上为你鸣不平。

沈从文心想:我有什么不平?不再文学创作,那是我自己的决定,不是谁不准我写,也不是谁规定我只能写什么,而是自己心里有个限制。“【18】

我认为,对写作“自己心里有个限制”,是沈从文和萧乾之间的最大不同。在沈从文看来,写作必须是有感而发,不能按别人的规定来写,而且必须是爱写什么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沈从文有句名言:照我思索,可以知我;照我思索,可以知人。也就是说,文学必须突出一个“我”,另外,在沈从文看来,文学与政治与宣传完全是两码事;而对解放后的萧乾来说,写作就是配合形势,就是响应号召。一句话,文学就是宣传的工具政治的附庸。两人对文学的理解如此不同,维系两人之间的友谊的纽带也就轰然断开,两人分道扬镳也就不难理解了。

表面上看,萧乾在1957年写了几篇鸣放文章,提了不少意见,发了一通牢骚,似乎显示了一个知识分子应该具备的良知和勇气;而沈从文则三缄其口,拒绝发言,似乎显得怯懦而世故,有明哲保身之嫌。但我认为,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萧乾在鸣放文章里固然给党真诚地提了一些意见,但他是为了响应号召配合形势来写这些言辞尖锐的文章的,所以,某种程度而言,萧乾写这些文章也有自我表现、讨功邀赏的目的。而沈从文拒绝写鸣放文章,正是其“吾道一以贯之”的表现,因为他向来不按别人的规定写作,也不看别人的脸色写作,让他颂扬他不干让他讽刺他也不干。所以,沈从文不写鸣放文章,不是怯懦、世故,而是对自我的坚守,对其写作原则的捍卫。

三、误会与和解

萧乾1947年邀请沈从文参与《新路》杂志的筹备工作,遭到对方的拒绝;1957年,他邀请沈从文给《文艺报》写鸣放文章再次遭拒。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关系变淡,隔膜加深,难免产生一些误会。萧乾在《吾师沈从文》一文中,写了这样一件事。

“一九七三年二月,我由干校请假,回京治病,顺便为解决自己的住房问题而奔波。沈老师已经在一九七二年返京,在东堂子胡同的一间北屋里编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张双人床占去了一小半面积,再加上桌椅,就几乎转不过身了。张兆和师母住在相隔一条南小街的另一个胡同里。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每天得走一里多路去取老伴儿为自己做好的饭。我当时蜗居在北小街门楼胡同八米门洞改成的斗室里。干校把我们这些在京等待分配工作的外语干部纳入出版口的编译组,每天骑车上下班,必然经过沈先生所住东堂子胡同口。交通之混乱,使我不断地为老人的安全担心,所以在为自己的住房问题奔波的同时,也频频为他呼吁。一九七五年的一天,在上班途中,遇见了张兆和。就把此事当面告诉了她。几天后,我在东堂子胡同东口遇见了沈老师本人。我下了车,跟他寒暄。没想到,他声色俱厉地对我说:”我住房的问题,用不着你张罗。你知道吗,我还要申请入党呢。‘说罢,掉头而去。“

沈从文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呢?萧乾的理解是:“而一九七四年在南小街,沈从文对我说:”我还要申请入党呢。‘我认为他的用意无非是奉劝我这个’摘帽右派‘少管他的闲事。我不相信他真正想申请入党。只不过是用此话来表明,他没有像我那样沦为次等公民,在政治上占我的上风。“

萧乾有句话说对了,就是沈从文确实不想入党,沈从文这样说,明显是讽刺萧乾的积极与投机。沈从文若想入党,早在1952年,他就有机会成为一名党员。下面这段话就是证明。

“沈从文对工作所具有的那份高度责任心感动了博物馆领导。在沈从文留馆工作两年后,党委书记找沈从文谈话,要他写申请加入共产党。沈从文回答说:认真做事是我的本分。入党我没有资格,还差得远。1952年,中共中央统战部长李维汉请客,邀沈从文、老舍、周培源、冯至等人参加。席间,李维汉诚恳地对大家说:党的事业需要知识分子,希望你们能加入中国共产党。如果不愿意,也可以加入九三学社。

大家回答说:入党还不够条件,只希望能多看点文件,想多知道点国家大事。“【19】

不过,萧乾说沈从文“只不过是用此话来表明,他没有像我那样沦为次等公民,在政治上占我的上风”却是没有根据的猜测。我认为,沈从文不会如此势利如此狭隘,我想,一个年过七旬的智者,一个埋首于文物堆里的隐者,会有心情和一个右派比谁占上风吗?沈从文拿这句话“刺”萧乾,不过是不满对方的趋时和跟风罢了。1948年,郭沫若给萧乾扣上一顶“黑”帽子,但到了1951年,萧乾就成了“红”人,竟得到领袖毛泽东的表扬。萧乾的趋时应变能力之强由此可知。对于固守自我的沈从文来说,萧乾的趋时与跟风,他肯定看不惯甚至厌恶。如此,他当然不愿意萧乾干涉自己的生活,尽管这种干涉也是一种帮助。

粉碎“四人帮”后,两人还是和解了。

“一九八八年春,《人民日报》记者李辉告诉我,沈老师同意见我。由于李辉要出差,我们商定,他一回来就陪我去崇文门沈老师的寓所去拜访他。没想到,五月间沈从文老师这颗文坛巨星,突然陨落,就失去了机会。……因为尽管我没来得及在他生前去拜见他,他既然已表示了愿意见我,就说明我和三十年代以来的这位恩师总算和解了。”【20】

为什么两人能和解,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晚年的萧乾不再趋时不再跟风,又开始独立思考,又开始说真话了。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萧乾在“讲真话”问题上没有完全附和文坛领袖巴金。

众所周知,巴金在晚年曾提倡讲真话,引来文坛内外一片喝彩,巴金的形象因此在人们心目中变得更加高大。如果萧乾也附和巴金,自然也会引来叫好一片,自然也会让自己的形象变得高大,但可贵的是,萧乾尽管很尊敬巴金,但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有附和这位文坛领袖,而是说出了自己的观点:“尽量说真话,坚决不说假话。”

萧乾这样说,表明他具备了可贵的勇气:敢于直面内心的怯懦,敢于敞开心扉说真话,敢于和文坛权威持不同的观点。我想,萧乾虽然没附和巴金的话,但他这种行为本身却是对巴金最好的支持,因为他说的这句话也许不够铿锵有力,但却是真话啊!

既然不再趋时不再跟风了,既然勇于独立思考讲真话了,那么,沈从文又有什么理由不原谅这个昔日的弟子呢?两人的“相逢一笑泯恩仇”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了。

注释:【1】【2】【4】【5】【8】【9】【10】【11】【12】引自李辉著《风雨人生》花城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36、41、290、294、304、308、309、311、310

多位作家陷“腰封门” 刘震云称“是苍蝇,就赶走”

“看了图书封腰上的宣传语,就买下了书,结果回家打开一看就后悔。”刚刚在北京国家大戏院举办的“第七届全国书籍设计艺术展”上,书籍装帧设计师们共同关注到当下越演越烈的图书腰封过度不实宣传,引来了读者的反感。读书人把这种诟病戏称为“妖封”。设计专家表示,对书商以腰封做图书吆喝表示理解,但读者的反应也不得不顾,“关键在于如何把握这个度。”

腰封成推销图书“杀手锏”

何谓“腰封”?第七届全国书籍设计艺术展评委、“世界最美的书”获奖者朱赢椿对记者介绍说,腰封自上世纪90年代从日本传入以来渐成风尚。图书腰封,也称书腰,顾名思义,就是一本新书出炉时,在书的封面上再封上一条腰带纸。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起先采用腰封,还是羞羞答答的。作为附属品,也就是概括一些书中的内容,作为提要印在很小的腰带上,以方便读者选购。但是,随着这块“宝地”的开发,逐渐演变成了包在图书外的宣传广告展示牌,用“五花八门,五颜六色,胡说八道”来形容一点不为过。书商们绞尽脑汁地在此方寸之地,搜集天下各种惊跳之语,尽可能地拉来耳熟能详的名人撑腰,推荐的推荐,作序的作序,导读的导读,有的腰封甚至将名人的名字印得比作者的名字还大,其中不吝溢美之辞。新人借助名人“攀龙附凤”,名人不甘寂寞也附庸一回。因此,腰封变得越来越夸张,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过火,大有喧宾夺主之势。

如今,要想让新书在浩瀚的书海里,崭露头角,就一定得捆绑上一条腰封,这似乎已成惯例。“如何制作吊人胃口的书腰”,日本著名畅销书推手井狩春男的这句话,已经成为书商们的必修课。因此,腰封成了推销图书的“杀手锏”。

余秋雨刘震云陷“腰封门”

“杀”到什么程度呢?“古有三千弟子《论语》孔夫子,今有北大学生《问学》余秋雨”,这是5年未出新书的余秋雨,日前刚刚问世的大作《问学余秋雨》一书的腰封推荐语。是余大师自比孔夫子,还是出版商的炒作?这无疑把余大师推到了风口浪尖。

刚刚获得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大奖的《一句顶一万句》,封腰上赫然印着:“中国人的千年孤独”,内里的宣传又将该书和《水浒》、《百年孤独》相类比。就连刘震云自己都直呼“过了”。对此,评论家朱白公开表示反感,他直指自己的失望“并不在于作品有多差,而源自阅读这本书产生的一种心理上的厌烦——明明是肥皂剧的本质,却要打着好莱坞史诗来卖,不厚道”。

而蔡骏的小说《天机》第二季《罗刹之国》的腰封这样表述:“如果你爱蔡骏,你一定要看《天机》,因为《天机》是他一生无法逾越的高度!如果你爱悬疑,《天机》是中国悬疑小说的里程碑!”里程碑的提法,引起了多位悬疑小说作家的不满。

“是苍蝇就把它赶走”

昨日,《问学余秋雨》一书责任编辑伍志,借本报做出首度回应:“首先需要申明一点,余老师从未这样自比。只是我们在编辑出版这本书时,强烈感觉到,孔夫子和余老师的人生和经历有太多相似的地方,虽然他们处于不同的时代,但不论是治学态度、方式,还是被社会的接受方式(饱受攻击、不被理解、万夫所指等等),都有太多类似的地方,跨越两千年时空,同样的一幕再次出现,不由得我们不这样对比。”

此次,刘震云也被盯上,昨日他推脱说,是出版社所为,“因为我不懂,所以先做了,看看大家什么反应,如果大家都觉得,那个魂不附那个体,我已建议下回再版,那个外在的魂就不要了。”他也觉得不合适。一部好作品,不会在意腰封上的那一句话来肯定。“如果这样的文字放在作品里,我肯定不同意,但只放在腰封上,并不影响作品本身的文字。就像吆喝一道菜,再夸张,也不影响这道菜本身。”记者问,如果菜肴上飞舞的是苍蝇呢?刘震云回答,“是苍蝇,把它赶走就是了。比如天热了,还穿着一件棉袍,把它脱了就是喽。”蔡骏则一再强调说:“我绝不承认‘无法逾越的高度’”,指责出版商用心不轨,目光短浅,要求出版商更换腰封。

关键在于如何把握这个度

昨日,记者调查了几位经常买书的读者,马女士说,她对腰封是深恶痛绝,书买来后,第一件事一定是把腰封毫不留情地撕掉扔进垃圾桶。甚至看到恶心的腰封,而放弃了买书的欲望。另一位姓张的小姐也表示不满:“首先不环保,我觉得很浪费,我一般不会因为腰封去买书。”而黄小姐则表示不反感,“有的腰封设计的挺美,可以拿腰封当书签用,挺好的。我觉得腰封这种东西有没有无所谓,不愿意看就扔了呗。”

不久前,豆瓣网友波斯蜗牛建立了“恨腰封”小组,迅速引发了千人响应。这个小组里主要批判的就是一些腰封文字与实际情况不符的纯广告腰封。有网友表示,“腰封是一堆名人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对此,朱赢椿认为,也不能一概否认腰封的用途,“如今读者都很忙,没时间去书店仔细挑选,一看腰封,能了解个大概,确实方便。但有些设计就比较烂,像电线杆子上老中医包治百病的广告,让人看了就心生反感。读者把书买回家,打开一看,立马后悔。”朱赢椿说,第七届全国书籍设计艺术展上,设计师们都共同关注到这个问题。“设计专家们对书商以腰封做吆喝表示理解,但读者的反应也不得不顾,关键在于如何把握这个度。”

美国笔会就中国狱中作家问题给奥巴马总统的信:言论自由既是力量的标志,也是不可妥协的人权

(独立中文笔会2009年11月9日讯)美国笔会11月5日写信给即将访华的美国总统奥巴马先生,敦促他在访问中提出释放包括独立中文笔会前会长刘晓波等五位会员在内的中国系狱作家问题。

这封由美国笔会会长会长安东尼·阿皮亚(Anthony Appiah)和执行主任斯蒂文·伊森伯格(Steven L. Isenberg)签署的信全文翻译如下:

我们代表美国笔会——一个无论言论自由在何处受到威胁就要挺身捍卫的作家团体的3400会员,敦促您运用自己影响力,在本月的中国之旅中,推动我们许多
因其作品而系狱的中国同仁的个案。

笔会在国际上维护作家及其写作权几乎90年了。美国笔会作为140多分会中的最大分会,在笔会为释放因言获罪系狱的作家活动中经常发挥了关键作用,很大
程度上也要感谢美国政府在呼吁释放这些作家的支持和领导作用。念及这种共享成功的记录,我们向您作为我们的总统也作为作家同仁喊话,请支持目前在中国监狱中的40多位作家、新闻工作者和博客作者,包括我们团体的五位成员。

我们理解,我们的关注与您中国之旅日程的许多问题有些注意力上的竞争。两个伟大国家的领袖这次会面的重要性,不仅在于我们两国,而且在于整个世界。您将谈及的话题范围有些是双方的,有些是国家的,但都是复杂而引人注目的,需要很大的灵活性、政治家和外交技能。

但是,在这些重大问题上的任何进展,最终都要求智慧、洞察力和我们两个国家全体公民的参与——而在中国,一些最从事设想中国未来和最投身于使其同胞过问此事的公民,目前却在狱中。在我们的经验中,发现作家在狱中是一种警讯,不仅就一个国家的基本自由状态而言,而且就那些起作用观念的健康、品质和活力而言,也就公民按这些观念行事的能力而言。让言论自由问题静止在沉默中,就是将阴影覆盖在勇敢直率和创造性能够带来改变的必要希望上。

我们附上一个作家、新闻工作者和博客作者名单,笔会相信他们目前在中国因言论自由普遍权利遭受侵犯而系狱。您将熟悉他们许多人,包括:胡佳——一位自由记者,博克作者,民权、环境和爱滋病活动家,正因“煽动颠覆”服刑三年半;刘晓波——一位著名作家、知识分子和文学批评家,于2008年12月8日被拘留,至今被指控“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我们长期以来就敬佩刘晓波,既作为一位作家,也作为一位献身于推动中国公开辩论与和平改革的活动家。不幸的是,一直有必要抗议他所遭受的中国当局处理:他因1989年天安门广场的抗议活动在狱中渡过近两年,此后又因直言不讳的观点在劳教所里渡过三年。这次如果被定罪,刘晓波可能面临高达15年徒刑。

今年秋天,美国笔会代表拜访了国会,鼓励议员们支持众议院关于呼吁释放刘晓波的151号议案,该议案于10月1日在众议院几乎一致通过。独立中文笔会的
同仁与我们一起进行了这些拜访,他们250名作家会员不顾中国当局的持续压力,正在做勇敢的脚踏实地的倡导工作。刘晓波自2003至2007年担任独立中文笔会会长,此后担任理事。在所附的名单上,您还可以发现另四位系狱的笔会会员的名字。这四位是杜导斌、师涛、杨同彦和张建红,都仅因行使他们作为作家的技能而在服长刑。杨和张正患重病。

我们写信并不是要建议,您应该如何或何时提出这些个案,或您应该说些什么。我们只是要求您不要被某些人说服——他们争辩说,反复要求释放作家,对于情形如何有反效果,或者如何不适当。中国领导人知道,他们的人权记录是受关注的事。这个国家有长期卓越的文学传统,因此他们一定也知道,文学基于自由空气而兴旺,陷于监狱牢房而痛苦。而且,他们也一定料到,一个具有您作为作家和宪法律师背景和个性的总统,将会谈及这些问题的分量和急迫。

我们恳求您这么做,确信您的个人干预将给与希望和力量,不仅是对在中国监狱中的我们笔会同仁及其他作家和新闻工作者,而且对于所有分享我们信念的人——
言论自由既是力量的标志,也是不可妥协的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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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中文笔会是国际笔会——世界上最悠久的人权组织和国际性文学组织的145个成员分会之一,致力于维护全球中文作家的言论和写作自由,维护世界各地因
从事其专业工作而遭监禁、威胁、迫害或打压的作家和新闻工作者的权益。关于笔会致力于保护作家和维护言论自由的更多信息,请参见
https://www.chinesepen.org/old-posts

仲维光:彻底改变个体生命意义的十一月九号

柏林墙倒塌已经二十年了。伴随时间的流逝,人们的习惯,这个历史事实似乎已经成为理所当然的事实。然而柏林墙倒塌对于曾经长时间生在在铁幕后面的人,对于生活在共产党统治下的民众来说,在当时却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柏林墙的倒塌,对生长于八十年代以前的人来说,可以说是一件天崩地裂、天翻地覆的事情。因为掌握了现代化武器、交通、生产等工具,以及各种控制宣传手段的共产党政权,到八十年代的时候,用传统方式推翻它,传统的改朝换代已经几乎成为不可能的。而且更为严重的是,它不仅是可能不可能的问题,甚至已经成为不可想像的问题。共产党政权不仅是西方人称为的铁幕,而且根本就是一个铁桶。当年鲁迅用牢笼来比拟中国传统社会,但是和这个铁桶相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共产党极权的令人发指,是中国历史的任何专制都难以比拟的。

这种无法比拟有以下三点:

第一,现代化镇压手段——现代化武器与现代化控制工具。陈胜吴广如果生在今日,共产党根本不会让他们走出大泽乡,因为共产党有坦克、飞机,还有原子弹。这些武器战胜外敌不一定有效,可对付民众,不要说手无寸铁,就是用镰刀斧头、鸟铳手雷武装起来的民众也绰绰有余。

第二,现代化的信息、宣传、教育的垄断,及其利用各种工具对社会的严密控制。
从五四开始,自觉、自动阉割自己的那一代知识份子开始,到四九年后,在包括这些自宫的知识精英的协同下,在历次阉割运动的手术下,共产党已经造就了没有生育能力的几代知识精英,以及相应的社会民众。这种阉割是无形的,但是残酷的。知识份子、民众失去了提问题的能力,思维能力,感知外界新事物的能力。民众们看不到外边,也看不到历史。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到六十年代末期,中国图书界出版的书目屈指可数。共产党是好、是坏,只有共产党;马列主义是好是坏,也只有马列主义。既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异议派别,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异议思想可供选择比较。在那个时候,反叛、觉醒是困难的,因为在知识上,在精神上,在个体上你太孤独了,说一个稍有反叛思想的人犹如大海孤舟毫不为过。

第三,可能也是最关键的,那就是共产党的残暴。传统的专制统治者都还有惧怕的地方,但是自恃为唯物主义的共产党人确实不怕天、不怕地,为了权力,什么坏事都敢做。没有任何东西能对他们产生束缚。除非他们感到权力受到威胁的时候,即如毛泽东的“大民主”、邓小平的“改革”,那也是属于他们为了权力什么都敢做的一面,也就是在他们感到权力受到威胁的时候做出的一种有魄力的实用主义的变通,而绝非人们常说的那种“大民主”或“改革”。

从来没有过一个仁慈的共产党人

这个秉性传到了江泽民,也传到了胡锦涛。胡锦涛虽然庸碌可在这个秉性上绝对不会逊色于他的任何前人。这个秉性实际上在我们某些人歌颂的所谓改革派领导人赵紫阳、胡耀邦身上,在受迫害的领导人刘少奇身上也都不缺少。他们在党内斗争失手以前,都或多或少地实践过这个残暴。

事实上古今中外所有的共产党人,在这方面是一致的。从来没有过一个仁慈的共产党人。在没有掌权的时候,周恩来就对顾汉章实施过这个残暴,毛泽东在延安对于王实味等人也实施过。而在遵义会后,五九年因为右倾受整肃的黄克诚等,那时却是要求把反对派共产党人都枪毙!

在共产党掌权后,五三年在东柏林镇压工人,五六年在匈牙利镇压民众,不都是如此吗!众所周知,文化大革命中,云南一个回民的村庄有反抗行动,共产党居然用军队把那个村庄彻底铲平!所以八九年共产党用坦克、枪炮在全世界的电视镜头下屠杀北京学生和市民,根本就是毫不奇怪的事情。邓小平就是想用残暴威吓国内民众、国际社会。中国话说:“无法无天”,用于共产党太真切了!事实上共产党自己对此也从不讳言,毛泽东自己就承认共产党是“无法无天”。

残暴和淫威下的无望与绝望

就因为这现代化、这国家机器、这控制镇压和这让国际上感到威胁而导致的绥靖,共产党政权似乎是铁打的江山,万年难变,让人感到束手无策、苦海无边。对共产党统治的恐惧不仅存在于他们统治下的民众中,而且存在于国际社会会中。

很多人现在很难设想,当初在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人的绝望,六六年被打成反革命的人的无望。事实上到七十年代末期为止,由于计划经济,国家控制了一切,很多人一旦被整肃,不仅看不到前途,而且整个人都暴露在专政机器的面前。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储安平最后的出路只能够是失踪,或者说死无葬身之地。

在这种残暴和淫威,恐怖与无望下,人们甚至做不到沉默。从我离开学校、进入社会开始反叛、觉悟到共产党的黑暗,现实和未来带给我的就是这无边的绝望。我的奋斗成了只是为了自己的思想和性格,为了未知的遥远的未来。我曾经非常心仪那位德国所谓带有“人道”色彩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布洛克的话,“我们没有信心,我们唯有希望!”实在是不在于布洛克的哲学是什么,而是自己内心的冲动和感觉。

一九七六年,所谓粉碎四人帮以后,直到一九八九年六四,那些对共产党改革充满希望,拚命想挤入共产党权力集团的知识精英所泛起的社会现象,只是更深地加剧了我的孤独与绝望。

我以为我这一代是绝对看不到共产党的灭亡了。对于如此残暴的一个政权和制度,那时我觉得,如果我能够为中国,为民族做到薪火相传,不让自由主义的思想,中国的文化传统彻底熄灭,或者说能够有朝一日得到恢复的机会,能够缩短那段时间就很不错了。

为此,到八九年六月,我以为或许这一生,在中国大陆著述及发表是无望的,如果能够翻译点人家写的真正的东西也就应该满足了。因为在这个铁桶般的社会里,能够得到公开发表的只有用共产党语言与感情写作的东西,而只有翻译,能够让你把使用共产党以外的思想方法和语言写作的东西变成铅字。

没人相信能推翻共产党专制

在这样一种绝望的思想中,我来到德国,从八月开始亲眼看到东欧民众的奋斗以及变化。即便如此,四十年共产党统治的血腥教训也使我想也不敢想像共产党国家的民众,能够没有西方破天荒的大规模的支持,不经流血就能够轻易地推翻共产党极权专制。我想这种想法不仅我有,几乎所有的东方的和西方的人,都如此。

只有理解这种思想的背景——无望与绝望,你才能够在看到八九年柏林墙倒塌后,那嚎啕大哭,那狂喜呼啸,相信那是真的,能够理解为什么竟然会如此。这是千古以来没有的感情的宣泄,就连杜甫的名句“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也不能描述出当时听到柏林墙倒塌时人们的感受!因为那几乎不是人间的消息,不是正常发展变化能够带来的消息,而是一种地裂山崩、天翻地覆的消息。

柏林墙的崩溃几乎不是人间的消息 带来的是地裂山崩的震撼

柏林墙崩溃,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对于个体生命的意义是转折性的、是决定性的,是地裂山崩、天翻地覆。

说它是地裂山崩、天翻地覆,是因为只有在发生后,人们才相信那个用国家机器,现代化技术武装建立起来的共党集团,居然能够在手无寸铁的民众抗争中轰然倒台。

说它是地裂山崩、天翻地覆,是因为就是在发生后,人们也不敢相信,那个残暴、嗜血成性的共产党集团,那个民众头上,人类历史上庞大的恶魔居然能够一下子瓦解、消失。对我,以及全世界的民众来说,柏林墙的崩溃不仅是一个历史发展事件、结果,而且是一种新观念,新信念的宣示。我们过去不仅不敢相信,就是想也不敢想的,共产党居然能够在我的有生之年倒台。

现在,柏林墙的崩溃告诉了我们,共产党在这个地球上一定会被彻底消灭。尽管在那时和现在,世界上还有几个共产党,并且中共似乎还没有显示出倒台的迹象,甚至还有再次“强大”起来的幻象,但这个倒台是或迟或早的事情,而且柏林墙的崩溃不仅使我们相信如此,就是那些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层中的人,也不得不相信,民主是早晚的事情,共产党灭亡是早晚的事情。他们现在能够做的只是拚命想推迟这个结果的到来而已。

这个信念的又一附带的结果是,那些过去想方设法挤上,或者说混入共产党船的人所谓“精英们”,也开始学会了拉开一些距离。柏林墙的倒塌不仅改变了现实和历史,而且改变了人们生活的态度,对未来的态度,对人间真理,善恶的信念。

没有柏林墙的崩溃可能很多人会在对于共产党社会的灭亡绝望无望中,对于人间公正的无望和绝望中,很多人会死于胆怯和扭曲,死于没有自我的恐惧中。

有了八九年柏林墙的崩溃,就不会再有储安平的末路,就不会再有五七年后,六六年时,每个人由于看不到未来不得不跟着共产党,以求保身。共产党社会的民众从那时看到了抵抗,不合作的可能结果。

有了柏林墙的崩溃,于我来说,于那些以价值与知识为自己的最高追求的人来说,就是明天死去,也是含笑而眠,因为历史已经做出了结论,因为我们活着看到了共产党的灭亡,虽然还不曾彻底,但是没有人相信它会死灰复燃!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柏林墙崩溃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观念,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态度,这个改变比任何社会现实的改变或许对生命来说,更具有根本的意义。因为人无法选择出生、生长在什么样的国家地区,因为还有十几亿人生活在极权主义的共产党国家,可你的信仰、观念,生活态度是可以选择的!历史和柏林墙的崩溃已经给了你的选择强有力的支持!

在这之后来的就是戈尔巴乔夫那句隽永名言:“谁来得太晚,谁就会受到生活的惩罚!”

2009-11-9德国埃森

欧阳小戎:记民主战士杨天水先生

我与杨天水先生素未谋面,他不会知道有我这样的一个人存在,在我们之间隔着冰凉的高墙铁窗。我还来不及与他相识,他便昂首而去。然而我却时时感到他就在我的身边,仿佛是自由的化身,或者,一只飞来飞去四处传递着自由音信的鸟儿,当我疲惫或消沉时,便在我耳边轻轻吟诵未来。我从人们口中所听到关于他的一切,都充满了美好回忆,象一个关于赤子的古老传说,流传得越久,就越发令人神往。一个人若得到另外一个人赞誉,或是两个人的赞誉,甚至三个、四个人赞誉,皆不足为奇。奇的是,我所遇上的每一位曾经与他有过交往者,哪怕仅仅是一面之缘,都对他交口不绝地称赞。你也许会问:“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到监狱里去探他?”这样的问题会令人陷入难堪,在共产党中国,除直系亲属之外,任何人想要去探望一位政治犯,都会遭到拒绝。

天水先生本名杨同彦,江苏泗阳人氏,年四十有八,一九八二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弱冠之年便热衷于参加当时盛行于全中国的沙龙活动。北师大有光荣的异议传统,民国时闻名遐迩的女师大,因被杀害的刘和珍君而永载史册。这里曾经走出过最近二十年来中国大陆最著名的异议人士刘晓波先生,及互联网时代最著名的青年异议人士刘荻女士。当然,还有在公众中的名望虽逊于以上二位,却在持不同政见者群体中最为人称道的杨同彦天水先生。

八十年代初,刚刚从毛时代阴影中走出的青年一代对未来充满期待,一个灭绝人性的时代结束之后,人们渴望回到本属人的真实生活之中,民主墙运动强大的波澜亦根源于此。在民主墙运动影响下,一代青年走上了他们从生机勃勃的期望开始,然后转而漫长艰难,近乎悲剧的人生命运。当今中国那些最坚韧、最英勇、最忠贞、最富热忱,同时也是受迫害最深的持不同政见者,几乎都来自那个时代,他们身上刻着共同的烙印:所受启蒙来自八十年代初期;在民主墙时期,他们由于年轻初涉尘世,没有成为民主墙运动的主导,而更像是民主墙运动的受启蒙者;在1989年爱国民主运动中,又因离开校园多年而没有机会成为学生领袖;在红中国民主运动历史上的这两波高潮中,他们都没有成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却在运动陷入低潮之后,勇敢地站立起来担当责任,然后饱受那些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迫害,且愈迫害愈是矢志不移。譬如来自安徽的张林先生、来自江西的胡石根先生、来自重庆的许万平先生、来自北京的李海先生、来自贵州的陈西(陈有才)先生、来自浙江的吕耿松先生。而杨天水先生,则堪称是这群杰出人物中的佼佼者。

一九八九年,爱国民主运动遭到残酷镇压,举国萧瑟。而满腔悲愤者,亦大有人在。当局在对积极参与民主运动的学生及工人进行大规模抓捕之后,至九十年代初,又有成批各类人士纷纷被捕。这些后来的被捕者有着共同的命运:他们都没有在运动高潮时活跃在第一线,运动被镇压之后却起而反抗。或刊印地下印刷品,或组建民间反对派团体,或深入工农宣传民主,或以笔报国抨击专制,冒举国高压态势做殊死之搏。一九九零年,杨天水先生在江苏联系其同乡故旧,筹划组建民间反对派团体,事败,同年被捕,以组织反革命集团罪、反革命宣传煽动罪获刑十载。千禧年得以释放,五年之后,又以颠覆国家政权罪再度入狱,获刑十二年。在中国1979年之后所有政治犯中,其累计刑期之长可名列第三(第一为王炳章先生终身监禁,第二为许万平先生二十三年)。

先生气质儒雅、通达谦逊、彬彬有礼,又加博览群书、学兼中西,愈显风度翩翩、一表人材。二零零二年,一次旅行来到贵阳,随身带有旅行箱一只,箱内仅有旧电脑一部,日常洗换衣物及洗漱一套。称:“这是我全部家当。”诸友问及缘由,先生又称:“我已随时准备被他们再次抓进去,所以无心置办其它用物。到时候电脑被扣,剩下衣物洗漱正好派上用场。”

在二零零零年至二零零五年间,凡见过天水先生的人,都称他日常起居及其清苦。几乎常年以稀饭咸菜果腹,有时为补充一点维他命,便在晚市上买些残破的番茄,回来擦洗干净排放在窗台上,每天数着吃。一旦朋友来访,他便大方慷慨,生怕来者吃不好睡不香,好酒好菜伺候。他自己常年仅有两身衣物一洗一换,但若是得知朋友缺衣少袜,他便立刻为其置办。每逢冬天,他都要好几位陷狱的友人寄去寒衣。远方曾有一面之缘的朋友需要书籍之类,他会满心欢喜地淘来,然后寄去。而所有这些用度及送酬,完全靠自己的稿费收入。诸如此类的美谈,数不胜数。

千禧年出狱之初,各方亲友曾为他筹集到一小笔款项,让他拿去与人合伙做生意。谁料合伙人存心不良,拐款逃走。天水先生一夜之间一贫如洗,负债累累。遭此重创,即便内心强大者,也难免心生悲愁,以至于精神上陷入低潮,至少是暂时的低潮。而天水先生却丝毫未受影响,愈发精神百倍地投身异议活动中,积极地为政治受害者奔走呼告,一边写作,一边为受难者们筹募和分发善款。每日不辞辛劳,光收发电子邮件,就要花费五、六个小时,因为他对来往的每一封邮件,都丝毫不敢怠慢。由他经手的善款进进出出,从无一分差池。有友人心痛,对他说:“天水兄,我把你的情况写一写,让大家知道吧!”天水谢绝,回答说:“我日子再苦,比起牢里的朋友们,却幸福无数倍,那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再说,我现在的苦日子,最好不要让人知道,因为我在转手善款,如果让捐款人知道我这么穷,他们很可能不再信任我,怕我耐不住贫困打善款的主意。”

先生待人从无挑剔,无论一个人身上有多少缺点,只要关心、支持中国的民主化事业,他便视之为兄弟手足,以至于屡被辜负。而先生之所以异乎常人,堪称佼佼者中的佼佼者,不仅在于其对自由的热忱、对工作的责任及近乎洁癖的私德,更在于无论多么优秀的人,被多次辜负之后,也难免心凉进而懈怠。而天水却无论被辜负多少次,都永远对人权与自由事业充满热忱。他对自己最大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中国实现民主化,到云南找一个山清水秀的所在,有一间小屋,写一些纯粹个人喜好的文章,每日清茶一杯度日。

二零零五年圣诞前夜,杨天水先生再次被捕。不久遭到起诉,罪名皆荒唐透顶,比如其中有:当选为“民主中国第一届临时过渡政府秘书处成员和各省市和平交接工作委员会江苏省接受成员”。该“临时过渡政府”不过是个网络游戏,天水先生只是在毫不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这个网络游戏的筹划者们列为“接受成员”。又如有:“担任‘赵紫阳治丧委员会’荣誉委员”。赵紫阳为中共老资格党员,他去世时中共亦曾为之吊丧,民间为一个去世者吊丧,何罪之有?

在“审判”他的法庭上,天水先生平静异常,一言不发。既不为自己辩护,亦不抗议。气定神闲等待着这场早在预料之中的政治迫害。听到十二年刑期时,轻轻一笑,仿佛又要回家一般。二零零八年,狱中的杨天水先生获得美国笔会暨芭芭拉.戈德史密斯自由写作奖,闻讯高兴万分的天水先生,竟不顾自己潦倒的生活和漫长刑期,当即宣布将奖金捐献给其他陷狱的良心犯。四年弹指一挥,岁月磨人,他已不再是那个年富力强的杨天水。残酷漫长的牢狱之灾蚕食着他的躯体。据探望他的亲友称,他已被折磨得疾病缠身,与入狱前相比判若两人。当年精力充沛的杨天水如今形容枯槁,今年秋天,因连续发烧,被疑心染上甲型H1N1流感(民间俗称猪流感)才送去检查。结果查出至少患有严重的结核性肠道炎、结核性腹膜炎、糖尿病、肾炎,即便是一个狱外拥有普通自由和医疗保障的人,面对这些疾病亦处境艰险,更何况一位陷狱者?

又是一年寒冬驾到,往年此时,天水先生正在为狱中人筹备寒衣。时光荏苒,如今狱中狱外换了位置,而寒流依旧。歌舞升平处,满腹污垢者宝马香车;而泔水横流的街头,露宿者仍旧无人问津。红朝庆过六十载阳寿,民脂民膏,又蜕一层。呜呼北风!戮亲之仇,俱已抛却九霄云外;覆国之恨,几人尤自未平?专制铁流正凭借着现代社会一天胜过一天的强大生产能力扫荡着我们国土,毁我袍泽,摧我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