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小戎:记民主战士杨天水先生

我与杨天水先生素未谋面,他不会知道有我这样的一个人存在,在我们之间隔着冰凉的高墙铁窗。我还来不及与他相识,他便昂首而去。然而我却时时感到他就在我的身边,仿佛是自由的化身,或者,一只飞来飞去四处传递着自由音信的鸟儿,当我疲惫或消沉时,便在我耳边轻轻吟诵未来。我从人们口中所听到关于他的一切,都充满了美好回忆,象一个关于赤子的古老传说,流传得越久,就越发令人神往。一个人若得到另外一个人赞誉,或是两个人的赞誉,甚至三个、四个人赞誉,皆不足为奇。奇的是,我所遇上的每一位曾经与他有过交往者,哪怕仅仅是一面之缘,都对他交口不绝地称赞。你也许会问:“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到监狱里去探他?”这样的问题会令人陷入难堪,在共产党中国,除直系亲属之外,任何人想要去探望一位政治犯,都会遭到拒绝。

天水先生本名杨同彦,江苏泗阳人氏,年四十有八,一九八二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弱冠之年便热衷于参加当时盛行于全中国的沙龙活动。北师大有光荣的异议传统,民国时闻名遐迩的女师大,因被杀害的刘和珍君而永载史册。这里曾经走出过最近二十年来中国大陆最著名的异议人士刘晓波先生,及互联网时代最著名的青年异议人士刘荻女士。当然,还有在公众中的名望虽逊于以上二位,却在持不同政见者群体中最为人称道的杨同彦天水先生。

八十年代初,刚刚从毛时代阴影中走出的青年一代对未来充满期待,一个灭绝人性的时代结束之后,人们渴望回到本属人的真实生活之中,民主墙运动强大的波澜亦根源于此。在民主墙运动影响下,一代青年走上了他们从生机勃勃的期望开始,然后转而漫长艰难,近乎悲剧的人生命运。当今中国那些最坚韧、最英勇、最忠贞、最富热忱,同时也是受迫害最深的持不同政见者,几乎都来自那个时代,他们身上刻着共同的烙印:所受启蒙来自八十年代初期;在民主墙时期,他们由于年轻初涉尘世,没有成为民主墙运动的主导,而更像是民主墙运动的受启蒙者;在1989年爱国民主运动中,又因离开校园多年而没有机会成为学生领袖;在红中国民主运动历史上的这两波高潮中,他们都没有成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却在运动陷入低潮之后,勇敢地站立起来担当责任,然后饱受那些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迫害,且愈迫害愈是矢志不移。譬如来自安徽的张林先生、来自江西的胡石根先生、来自重庆的许万平先生、来自北京的李海先生、来自贵州的陈西(陈有才)先生、来自浙江的吕耿松先生。而杨天水先生,则堪称是这群杰出人物中的佼佼者。

一九八九年,爱国民主运动遭到残酷镇压,举国萧瑟。而满腔悲愤者,亦大有人在。当局在对积极参与民主运动的学生及工人进行大规模抓捕之后,至九十年代初,又有成批各类人士纷纷被捕。这些后来的被捕者有着共同的命运:他们都没有在运动高潮时活跃在第一线,运动被镇压之后却起而反抗。或刊印地下印刷品,或组建民间反对派团体,或深入工农宣传民主,或以笔报国抨击专制,冒举国高压态势做殊死之搏。一九九零年,杨天水先生在江苏联系其同乡故旧,筹划组建民间反对派团体,事败,同年被捕,以组织反革命集团罪、反革命宣传煽动罪获刑十载。千禧年得以释放,五年之后,又以颠覆国家政权罪再度入狱,获刑十二年。在中国1979年之后所有政治犯中,其累计刑期之长可名列第三(第一为王炳章先生终身监禁,第二为许万平先生二十三年)。

先生气质儒雅、通达谦逊、彬彬有礼,又加博览群书、学兼中西,愈显风度翩翩、一表人材。二零零二年,一次旅行来到贵阳,随身带有旅行箱一只,箱内仅有旧电脑一部,日常洗换衣物及洗漱一套。称:“这是我全部家当。”诸友问及缘由,先生又称:“我已随时准备被他们再次抓进去,所以无心置办其它用物。到时候电脑被扣,剩下衣物洗漱正好派上用场。”

在二零零零年至二零零五年间,凡见过天水先生的人,都称他日常起居及其清苦。几乎常年以稀饭咸菜果腹,有时为补充一点维他命,便在晚市上买些残破的番茄,回来擦洗干净排放在窗台上,每天数着吃。一旦朋友来访,他便大方慷慨,生怕来者吃不好睡不香,好酒好菜伺候。他自己常年仅有两身衣物一洗一换,但若是得知朋友缺衣少袜,他便立刻为其置办。每逢冬天,他都要好几位陷狱的友人寄去寒衣。远方曾有一面之缘的朋友需要书籍之类,他会满心欢喜地淘来,然后寄去。而所有这些用度及送酬,完全靠自己的稿费收入。诸如此类的美谈,数不胜数。

千禧年出狱之初,各方亲友曾为他筹集到一小笔款项,让他拿去与人合伙做生意。谁料合伙人存心不良,拐款逃走。天水先生一夜之间一贫如洗,负债累累。遭此重创,即便内心强大者,也难免心生悲愁,以至于精神上陷入低潮,至少是暂时的低潮。而天水先生却丝毫未受影响,愈发精神百倍地投身异议活动中,积极地为政治受害者奔走呼告,一边写作,一边为受难者们筹募和分发善款。每日不辞辛劳,光收发电子邮件,就要花费五、六个小时,因为他对来往的每一封邮件,都丝毫不敢怠慢。由他经手的善款进进出出,从无一分差池。有友人心痛,对他说:“天水兄,我把你的情况写一写,让大家知道吧!”天水谢绝,回答说:“我日子再苦,比起牢里的朋友们,却幸福无数倍,那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再说,我现在的苦日子,最好不要让人知道,因为我在转手善款,如果让捐款人知道我这么穷,他们很可能不再信任我,怕我耐不住贫困打善款的主意。”

先生待人从无挑剔,无论一个人身上有多少缺点,只要关心、支持中国的民主化事业,他便视之为兄弟手足,以至于屡被辜负。而先生之所以异乎常人,堪称佼佼者中的佼佼者,不仅在于其对自由的热忱、对工作的责任及近乎洁癖的私德,更在于无论多么优秀的人,被多次辜负之后,也难免心凉进而懈怠。而天水却无论被辜负多少次,都永远对人权与自由事业充满热忱。他对自己最大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中国实现民主化,到云南找一个山清水秀的所在,有一间小屋,写一些纯粹个人喜好的文章,每日清茶一杯度日。

二零零五年圣诞前夜,杨天水先生再次被捕。不久遭到起诉,罪名皆荒唐透顶,比如其中有:当选为“民主中国第一届临时过渡政府秘书处成员和各省市和平交接工作委员会江苏省接受成员”。该“临时过渡政府”不过是个网络游戏,天水先生只是在毫不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这个网络游戏的筹划者们列为“接受成员”。又如有:“担任‘赵紫阳治丧委员会’荣誉委员”。赵紫阳为中共老资格党员,他去世时中共亦曾为之吊丧,民间为一个去世者吊丧,何罪之有?

在“审判”他的法庭上,天水先生平静异常,一言不发。既不为自己辩护,亦不抗议。气定神闲等待着这场早在预料之中的政治迫害。听到十二年刑期时,轻轻一笑,仿佛又要回家一般。二零零八年,狱中的杨天水先生获得美国笔会暨芭芭拉.戈德史密斯自由写作奖,闻讯高兴万分的天水先生,竟不顾自己潦倒的生活和漫长刑期,当即宣布将奖金捐献给其他陷狱的良心犯。四年弹指一挥,岁月磨人,他已不再是那个年富力强的杨天水。残酷漫长的牢狱之灾蚕食着他的躯体。据探望他的亲友称,他已被折磨得疾病缠身,与入狱前相比判若两人。当年精力充沛的杨天水如今形容枯槁,今年秋天,因连续发烧,被疑心染上甲型H1N1流感(民间俗称猪流感)才送去检查。结果查出至少患有严重的结核性肠道炎、结核性腹膜炎、糖尿病、肾炎,即便是一个狱外拥有普通自由和医疗保障的人,面对这些疾病亦处境艰险,更何况一位陷狱者?

又是一年寒冬驾到,往年此时,天水先生正在为狱中人筹备寒衣。时光荏苒,如今狱中狱外换了位置,而寒流依旧。歌舞升平处,满腹污垢者宝马香车;而泔水横流的街头,露宿者仍旧无人问津。红朝庆过六十载阳寿,民脂民膏,又蜕一层。呜呼北风!戮亲之仇,俱已抛却九霄云外;覆国之恨,几人尤自未平?专制铁流正凭借着现代社会一天胜过一天的强大生产能力扫荡着我们国土,毁我袍泽,摧我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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