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散人:当报复不被称为报复的时候

中国的轮胎在美国倒霉,被美国人宣布征收反倾销的惩罚性关税,直接、间接影响到很大一块的利益,也影响到很多人的生计。就在这个反倾销案出来后不久,中国商务部宣布对原产于美国的进口肉鸡产品发起反倾销和反补贴调查,简称“双反调查”。但我们的商务部新闻发言人姚坚指出,采取的这两项措施都是按照反倾销、反补贴条例的相关规定,以事实为依据作出的一个决定。言下之意,这并非是针对美国的一次经济上的报复行动。

其实这个解释并没有什么作用,没人会相信这是一次完全没有报复内涵的行动。倒不是时间上过于巧合,而是从道理上是说不通的:从美国进口的散碎鸡零件凤爪、鸡翅膀、翼边、鸡腿、鸡块等,大概每年有20多万吨,而且比中国自产鸡的价格低了20%——30%.这种情况已经有好好长一段时间了,现在想起“双反调查”来,未免稍微有点晚,何况这个调查需时长达一年,还可以根据情况延长半年的时间。从这个意义上说,这还真不是立竿见影的报复行动,而是某种“准报复”的威胁。大概国家间的贸易纠纷都是这么解决的吧。

对于外贸我是外行,只是由于笃信市场经济的规律,始终觉得自由贸易总是件好事儿,谁都不该建立贸易壁垒。这点美国人就比较不像话,总是弄出个什么这个制裁、那个反倾销来,弄得大家总是跟他们打官司。按说这个世界上最全力推销市场经济、贸易自由化的国家就是美国,但他们也总是弄出这样的事情来伤害中国人民的感情与钱包。

但商务部的这个发言实在是不好。倒不是说报复本身是问题,而是这个态度有问题。您看,人家调查我们的诸种所谓的倾销、补贴,往往时间并不那么长,而且做出决定还是很快的,也并不讳言说就是想加上惩罚性关税。我们这里倒总是显得有点温吞,调查时间长不说,而且还不太好直面“报复”二字,只能拿出规则来说事儿,让人觉得底气有所不足。虽然我们总是说韬光养晦、和平崛起,但这个前提是最好不要让人当做软柿子捏来捏去。

这倒是让我想起了一直存在的一种争论,那就是中国是否是一个具有完备资格的市场经济国家。

一般来说,经过这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之后,我们走过了计划经济、价格双轨制等一系列的经济体制,到现在来说,是不是在大多数领域是市场经济已经不应该是个问题了。但很遗憾的是,在很多事关国计民生的领域当中,还是有很多垄断存在的。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前段时间中国电信宣布有条件的进行手机单向收费的政策,当有人问起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做这种事、是不是因为垄断之过的时候,某机构的人辩护说:市场上有不同的公司,所以这是有竞争的,就不能称之为垄断。但这个市场上的公司其后台老板都是一个,您怎么能说不是垄断?那是一种更强大的垄断嘛。我把这事儿比喻为双手齐出去抢夺,这两只手之间说不上是竞争关系。

像这样的例子,我们能举出的不会只是一个,而且在很多领域当中,政府意志的补贴、优惠政策并不鲜见。或许我们可以说,在大环境与目标上是市场经济或者想成为市场经济的国家,但在很多领域与细节当中,我们还具有着不那么市场的做法,而且这种做法是大家都知道的,包括商务部的发言人。

所以,为什么不能明说是报复性的调查,道理恐怕是在此了。

许纪霖:十年,读书界完成分化

对共和国来说,1989年到1999年这十年是非常重要的转型时期。

共和国60年的历史,前30年可称为“毛泽东时代”,是以“革命”为中心的时代,后30年广义来讲是邓小平主导的、以改革开放为中心的时代。改革开放30年中间的这十年,是一个转型时期,从理想主义社会转型到世俗化社会的过程。

1980年代的时代主题虽然从“革命”转向了“现代化”,但还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不是为了祖国的现代化,就是为了提高个人的知识。1992年邓小平南巡之后,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市场经济体制逐步确立,中国社会迅速世俗化,开始出现了消费主义主导的社会。对许多人来说,读书不再为寻求知识,而是消费与休闲,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变化。即使是寻求知识,也多是带有使用的目的,是那种技术性的、可以增加自己竞争能力的实用读物,而在1980年代非常流行的人文读物开始边缘化。

1990年代作为转型期的另外一个特点,乃是大量的翻译作品被系统地引进,从文学类到学术类,皆是如此。引进西学的工程是从1980年代开始的,但80年代的翻译比较有限,零散,就那么几本书,大家读的东西都差不多,所以一本在如今已经被人忘却的卡西尔的《人论》,可以印上几万册,成为畅销书。进入1990年代,国外各个学科、各种专题性的研究以及文学作品,开始成系统地翻译引进,让人目不暇接,西方从古代到当代的各种流派的经典以及非经典作品和著作,像潮水一样涌进中国,极大地丰富了中国的读书市场,中国的读书界全面与国际接轨。

对于读书界而言,这十年最明显的时代特征是:分化。这种分化主要表现在作为作者的人文学者身上,在1980年代的新启蒙运动中,尽管有像金观涛等的“走向未来”丛书的编委会、甘阳、刘小枫等的“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这样一些不同的学术团体,但他们都属于共同的“启蒙阵营”,他们所面向的读者也是共同的——希望得到启蒙的知识大众。但1990年代的人文学者和作家分化为三类不同的类型:

一个是面向市场写作。1990年代中期开始出现了市场,出现了一批能够很灵敏地捕捉市场脉搏的作者,开始自觉地为市场写作。最早的是汪国真,尽管受才气所限,也没有对市场操练的意识,汪国真本人并不成功,昙花一现,但是继之而起的后来者——比如余秋雨,在面向市场写作这条路上走得非常成功。余秋雨的第一本散文集《文化苦旅》本身不是为市场写作,它是1980年代文化理想主义的世俗版形式,但余一旦发现这类文化大散文受到市场热捧,有广阔的读者群,他敏锐的商业头脑立即抓住了机会。他很懂市场,非常了解一般文化大众的消费趣味,其后面的写作,基本就是为市场写作。就1990年代的市场写作而言,汪国真是一个失败的先驱,余秋雨是一个成功的范例,一直红到今天。

第二个是面向媒体写作。90年代与80年代的不同是,大众媒体伴随市场经济突然涌现:报纸的副刊、评论版,需要大量的稿子和作者。这些作者一开始是兼职,后来相当一部分开始专业化,成为自由撰稿人。他们中的一些佼佼者具有社会的担当,试图通过公共传媒对公共事务形成影响。从精神上来说,他们继承了1980年代知识分子启蒙的传统。王小波是其中的典范。为什么王小波身后仍然那么受追捧?因为他代表了媒体写作者即“自由撰稿人”的精神:生活在体制之外,具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第三种是面向学院写作。1980年代原来的一部分启蒙者到1990年代初开始回到学院,尤其到了1990年代末国家加大对大学体制的投资,大学教授的生活变得有保障,又收入不错,大量的文化人重归学院。学院到了1990年代开始加强规范化管理,学术研究与西方接轨,越来越规范化。在各种规范考核的导引下,学者们的写作不再面向大众,而是面对同行,这些同行少到几十人,多则上千人。学者们不再是公共知识分子,而只是某个学科领域的专家,随着专业成就获得肯定,或者晋升压力的提升,他们也越来越与知识大众隔绝,成为标准的象牙塔人。

知识人的分化,不仅是写作的趋向,而且还有内在的更深刻的分化——思想的分化。前几年我领衔所做的“启蒙的自我瓦解——1990年代以来中国思想文化界重大论争研究”,发现通过1990年代几次重大论战,1980年代所形成的启蒙阵营,到1990年代在思想上发生了巨大的分化。简单地说,1990年代上半期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使得启蒙阵营当中人文派与市场派分离;1990年代下半期自由主义和“新左派”的论战,使得改革阵营中分裂成自由派与新左派两大极端。而到了1990年代,各种各样的文化保守主义也开始崛起。到了1990年代末,启蒙阵营完全自我瓦解,从此中国思想界内部再没有一个统一的声音,在任何问题上都会出现尖锐对立的两种、乃至多种意见。这也导致了知识大众的思想倾向发生了分化,这种分化不仅是意识形态意义上的,同时也是知识结构和读书趣味的分化。各种对立的思想立场、知识类型和文化趣味,难以调和,无法对话。即使有的话,也是鸡同鸭讲。

总而言之,1989-1999年是中国读书界一个重要的转型界,也是一道分水岭。在这十年中,中国的知识界和读书界完成了巨大的分化。

作为这十年的经历者和参与者,我是这个时代的读者、作者,同时也是观察者。如果要问我这十年我个人的写作研究的变化,大概可以简单分早期、中期和晚期三个阶段。

1990年代初期的中国思想界和读书界是异常沉闷的,我个人也发生了深刻的危机感。在1980年代末的启蒙运动中,我以中国知识分子的研究一夜暴得大名,接连不断的写作和发表,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知识储备。继续发展的方向在哪里?需要退一步海阔天空,暂时告别知识分子研究,回到一个更广阔的背景从新出发,希望能在中国现代性变迁这样一个宏观背景中去理解中国知识分子。我开始再一次大量广泛地阅读,进行第二次学术积累。丹尼尔·贝尔的《资本主义文化矛盾》是这段时期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他所分析的在现代化发展过程中会出现价值迷失、特别是终极价值失落的问题引起我的注意,让我开始意识到现代化并非1980年代那样,是一片玫瑰色的乌托邦,而是有着非常复杂的内在矛盾和紧张。于是我起意编一部《中国现代化史》。邀请了全国20多位思想有突破、也有一定学术积累的中青年学者,按照剑桥史的模式编写。《中国现代化史》在1995年出版,成为国内第一本从现代化变迁的角度系统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著作。这部著作虽然现在来看有很多遗憾和不足,但在1990年代它起到了开风气的作用。

到1990年代中期,随着媒体的崛起和蓬勃,我开始意识到这个领域的空间巨大。一度有两到三年时间我试图参与媒体写作,主要是社会与文化评论,通过它介入社会生活,作为公共知识分子体现公共性的尝试。媒体写作有一个致命的诱惑力,读者的反应很快,传播范围广,但持续时间短。而且缺乏连续性和积累,有碎片化的趋势,无法形成深度的和整体性的观察与思考。就像波斯纳所批评的:公共知识分子的毛病在于公共太多,知识太少。我记得在1990年代末,王元化先生每次见到我,都严厉地提醒我不要再写这类“报屁股”文章,要回到知识分子的学术研究。给我最大刺激的,是我的一位朋友,也是当年我那些《读书》杂志文章的热心读者,有一次无意中对我说:“许老师,这些评论我们也会写,你应该多写只有你才写的出来的文章!”他大概未曾意识到,正是这句半开玩笑的话,让我痛下决心,回到知识分子的研究,重新从整体上思考关于中国的历史和现实发展的一些大问题,特别是与中国思想、文化相关的大问题。在这些研究上,张灏先生的著作,就是那些后来编入《张灏自选集》的文章,给了我很大的启示。张先生的研究主要着力于中国革命的起源问题和中国近代思想的内在紧张性问题,他的研究所达到的深度和复杂性,在当代中国研究学者之中,是罕见的。

在1990年代末,我连续做了一些知识分子的个案研究,其中有金岳霖、朱自清、闻一多、吴晗等,系统清理中国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何以可能的问题,另外还有傅斯年、蒋廷黻、翁文灏、叶公超等人的研究,处理知识分子与权力的关系。同时,借到香港中文大学工作一年的机会,我开始阅读大量的政治哲学方面的著作,特别是康德、罗尔斯、哈贝马斯。试图从更深厚的学理上来思考中国的大问题。那个时候,虽然哈耶克的著作大红大紫,但我以为他的古典自由主义方案无法解决中国的平等问题,而罗尔斯在《正义论》中提出的解决社会正义的两条原则,是一条可以兼顾自由与平等的新自由主义之路。

十年早已过去,但无论对于中国,还是我个人,都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重要时期,一个承前启后的转型时期。

邵建:《新青年》申张民主的百年错局

民主与科学是1919年《新青年》推出的两大口号,这两大口号的推出,却是在这样一个奇怪的语境下:”本志同人本来无罪,只因为拥护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赛因斯(Science)两位先生,才犯了这几条滔天的大罪。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如果这里不谈科学,为什么申张民主就一定要反对孔教呢,这两者关系是二元对立抑或势不两立的吗。但,正如我们看到的是,《新青年》以反儒的方式推进它所称道的民主,直接把整个传统文化视为民主的对立面。一个世纪以来,《新青年》以高蹈的姿态成其为一体两面之化身:一个化身是民主,另一化身就是反传统。但,这两面同时构成了世纪中国的百年错局。

质言之,《新青年》所追求的民主是有问题的,问题更在于它简单化地把传统儒家推到了民主的对立面,从而造成一个世纪的反儒潮流。退而言,即使一个世纪的反儒潮流未能简单归因于它,至少也是它开了一个世纪先例。

在《新青年》看来,民主的对立面是专制。中国两千多年是君主专制,因而它成为现代民主的大敌。又由于历代专制者都批上了儒家的外衣,所以”为了倡导民主,我们必须反对儒学”(陈独秀)。其实,根据现代政治学,民主与专制不是一个范畴。《新青年》之前的梁启超说得很清楚,民主是国体问题,专制是政体问题,两者”本不相蒙”;而且民主本身就可以表现为专制,比如”民主专制”。但,对此类政治问题,号为启蒙的《新青年》自身就未豁蒙。用今天眼光看,以其反专制的方式推进民主,是为一误;把儒家和专制绑在一起批,是为再误。就后者言,反专制即使可以拿传统下刀,首先也轮不上儒文化。和儒家相比,法家才是更重要的批判对象。毕竟是法家给中国两千多年的皇权专制提供了思想基础,同时两千多年的皇权专制充其量也只是”儒表法里”;何况儒家形成于皇权之前的先秦,先秦时代不是大一统的专制时代,反倒是政治多元性质的贵族自治时代。孔孟儒家先后奔走于各诸侯之间,恰恰是要用自己的礼治观念说服诸侯,从而推行其仁政。儒家仁政无论有多少问题,但,专制问题非但不是其主要;相反,在先秦诸子中,它反而最有可能成为现代民主的古典资源。

从刻下知识界的认知主流看,视儒家为民本主义当无问题,所谓”国以民为本”,”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等,都体现了儒家政治仁民爱物的一面。但,进一步,认为儒家政治具有民主主义倾向,不能不说,这还是一个有待证实并需要阐释的问题。毕竟民主与民本不是一回事。民本问题乃是就统治者来说,必须把民放在一个根本的地位来考量,比如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统治者何以成为统治者,亦即统治者的政治合法性从何而来,这就不是民本问题而是民主问题了。那么,儒家能够经得起这个问题的考量吗。

我个人的回答是肯定的。前此,我曾行文专门提及《史记·周本纪》中周人先祖古公亶父的”有民立君,将以利之”,这是指”君为民所立”。记得我在那篇文章中这样评价:”君权并非受命于天,而是获之于民。由民立君,这是民主政治思想的古典表述。这一难能的思想何其古远,远在夏后之世,又在雅典之前,复与迩来的欧风美雨曲径暗通。”自古公亶父而下,这里可以再添一条书证,《论语·尧曰》:”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其中”信则民任焉”是指统治者取信于民,民才会对其任用。从”民立君”到”民任焉”,其义一也,都是指统治者的权力取决于民。它和现代政治中的民主原则若合符契。如果不是一味求其书证,而是重在把握精神,则更不难发现儒家政治中的民主基因。比如传统政治无不强调天命,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其命”即天命。但儒家的天命看似在天,其实在人,天人合一,天表人里,最终是以民的意志为转移。《尚书·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之所见既然来自民之所闻,按此逻辑推衍:天立自我民立,天任自我民任,天选自我民选。于是,政治统治的合法性看起来以天为上,追根究底,却是民为至上。如果不否认这就是儒家的政治思想,那么,它与现代选举民主纵有距离,但却无以构成《新青年》所认为的那种反对关系。

当然,我无意在儒家的先贤民主与现代民主之间打等号,两者的差别依然不容忽视。儒家民主是断片的,充其量它只构成现代民主的一种资源。另外,更重要的是,现代民主是制度形态,古典民主还只是一种话语精神。为何我们传统中的民主话语不能在制度层面上落实,以至于有话语而无制度,甚至至今如此,这才是我们今天需要认真追究的问题。

《新青年》可以申张民主,但不必炮打传统文化;就像它可以反专制,但不必和儒文化过不去。这两件事《新青年》都搞错了方向,这是它在政治学上的缺陷,庶几致命。《新青年》的民主带有法国大革命的民主性格,它反对间接形态的代议民主,主张全民运动式的直接民主。另外,它之反专制,不但反错了门头,反而正是因为它的引进–苏俄布尔什维克,方才导致本土百十年来的专制灾难,而且是极权性的。由此可见,无论张民主,还是反专制,《新青年》都误导了那个时代,而且误导了一个世纪。

问题更在于,这种误导,直到今天,还在继续。

王  丹:中国六十周年国庆有感

今天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六十周年国庆,其实更严格地说,是中国共产党建立政权六十周年。一方面,我们看到,当局不遗余力的营造一个欢乐喜庆,歌舞升平的气氛,可是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当局对于国庆期间的安全问题,似乎充满了担忧与恐惧。

在国庆期间,北京街头如临大敌,八十万所谓保安志愿者遍布大街小巷,天安门广场看到是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的武警。在北京,禁止施放气球,禁止放风筝,甚至连鸽子都不许放飞,商店公告,连刀具都不可以卖。如果说这些措施还不够变态,那就看看重庆,那里干脆连离婚都不行!60周年国庆,搞得鸡飞狗跳,惶恐不安。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却搞得气氛凝重。这是一副过生日的样子吗?!这就好比一个人过六十岁生日,寿星本应当开心,但是他却紧皱双眉,东张西望,人家送他彩带他以为是逼他上吊,人家送他蛋糕他觉得里面藏了一把刀;到处跟别人说自己很开心,但是脾气暴躁,见谁跟谁急,动不动就把别人按到地上。这哪里是正常人的样子,六十年不是白活了吗?

记得我上高中的时候,适逢40周年国庆。作为中学生,我们也参加国庆节目的彩排,十一的晚上也负责在广场周围维持秩序,但是基本的社会气氛还是和谐欢快的,街头也绝对看不到荷枪实弹的军人,更没有禁令说不许放鸽子。20年过去了,中共政府号称他们领导中国崛起了,并且据说因此得到了全国人民的拥护与爱戴,他们说自己比20年前更加强大,更加充满自信。可是一个生日,怎么会越过越紧张,需要提心吊胆的事情越来越多呢?表面上盛大阅兵,趾高气扬,骨子里风声鹤唳,神经兮兮。20年过去了,就算是一个人,也应当成熟一些了吧?作为一个崛起的大国的政府,怎么反倒神经分裂到这种程度呢?

现在很多人眼睛只看到中国的钞票,于是羨慕中国的强大,景仰中共政权。可是看到一个国庆的治安问题,却搞成类似戒严的场面,他们有没有想过:一个崛起的大国,一个似乎可以千秋万代维持政权稳定的政府,又不是在战争状态,却如此如临大敌,仅仅是面对自己的人民,他们到底在怕什么?他们为什么这么怕?这看起来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是,难道不值得外界深思吗?古人云:一叶知秋,国庆的治安措施,其实就可以反射出中共的真实内心,这,就是恐惧。这,就是对自己高度缺乏自信。否则,你可以想象一个对自己充满自信的人,会这么歇斯底里吗?没有人会比中共自己更了解自己,因此我们都应当深思中共为什么如此没有自信的原因。然而,当我们都看到中共骨子里对自己是多么的没有自信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却还有很多人,他们对中共的统治,比中共自己还更有信心,这种荒诞,看在中共的眼里,也会哭笑不得吧?

姜维平:何清涟拨开了云雾

我在今年7月11日,收到了著名学者何清涟从美国邮寄给我的新作《雾锁中国》,我一口气读了两遍,每当略感疲倦之时,便在寓所的7楼阳台上远眺怀想,透过不远处的绿树花丛,出现在眼前的不是雾气与屋脊,而是10多年前深圳的灯红酒绿之夜,而在岭南派画家关山月纪念馆旁边的紫竹苑宾馆里,一个少有的僻静茶舍,我与何清莲相识。

慕名求见,刘达文协助

1999年5月下旬,香港文汇报在深圳举办一年一度的内地办站主任会议,地点是深圳竹苑宾馆,此前我先在5月19日与黑龙江省旅游局长薄喜茹一同参加了昆明的世博会,尔后我又去香港拜访了新亚洲出版社的老板范止安老先生,所以由于日程安排太满而颇为倦怠,但我仍然想认识何清涟,就向报道过她的香港《前哨》杂志社长刘达文先生求助。刘介绍何小姐的情况时说,她很有才学,首先是位学者,然后才是一位敢言的记者。我更加急于去访问她,这应与刘达文这番话有关。带上刘先生给我的一个何小姐的手机号码,我在深圳开会的间隙,与其终于见面了。那时,我还不知道国安特工无所不在的大网,已把我往来港深的每个行踪,均紧紧地罩在其中,当然也不会漏掉两个记者的会面对谈。后来2000年12月4日被捕后,特务们审问我时,就首先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在香港你约见了什么人?刘达文与你讲了什么?给你介绍了哪些人?在深圳你于宾馆门前的公用电话亭,给什么人打了电话?为什么不在房间打?我告诉他们,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报社规定私人电话,不能由房间账单报销……那么你又见到了哪些人?为什么要见这些人?……当然这些都是多余的追问。实际上共产党不缺钱,养得起大量耳目,早对这些了如指掌。用国安局特务王福全的话讲,不论是在香港,还是在深圳,你见到的人都是反动分子!没有几个好人!我们问你,不过是核实一下。

何小姐不希望中国落入陷井

深圳的初夏之夜已是炎热无比,但与何小姐饮茶聊天却别有一种心情凉爽的感觉。此前我对社会官场的腐败与世风日下充满忧虑与激愤之情,但不知道中国的出路究竟在哪里,也不知道这种书生的困惑如何解脱,但在读过何清涟的《现代化的陷井》一书之后才豁然开朗,如沐春风,我首先告诉她我的这种心路历程,何小姐说,与中国的所有的知识分子一样,她著书立说,只有一个善良的目的:不希望中国迷失方向,落入陷井。其情真意切,令人动容,但日后其人的命运跌宕起伏足以证明,执政的共产党并不领会她这番好意。

2006年我出狱后,在朋友处找回一本1999年的日记,虽经两次抄家,此文字仅存,乃是万幸。由于当时我计划写一篇人物专访,所以5月24月的会面,我做了比较详细的记录。何小姐对我说,之所以她的《现代化的陷井》一书能在大陆,台湾及海外两地出版,拥有大量的读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国安局并没有找麻烦,那是因为她只仅仅是写作,没有参加任何组织,也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这一点可能与其他异议人士有所区别吧。她还介绍说,海外版比国内版多出8万字,是国内出版杜不得不删掉的部分,也是书中的精华,所以尤为重要。谈到香港版,她说其实香港版先于国内版出版,1997年9月出版。有国安局特工告诉她,这本书出版后,他本人奉命去香港买了12本,说是香港出了一本内容极其反动的书,叫做《中国的陷阱》,政治局委员需要看。当时,何正在香港中文大学做访问学者,连她住在雅礼宾馆多少号、儿子多大全都摸得清清楚楚。之所以没有动手,说是春节前政治局委员们讨论了一次,有三种意见,一种意见是说这本书内容极其反动,应该将作者马上抓起来予以严办;第二种意见是这本书谈的基本上是事实,没有捏造;第三种意见说作者是爱国的,写的这本书充分反映了改革的艰难性与曲折性,建议让全党干部看看这本书。因为意见不统一,第二种实际上也是消极肯定,并不主张打压,所以暂时搁置。但春节后亦即1998年2月这本书以《现代化的陷阱》为名在中国出版,短时间内铺天盖地,也就没有必要再讨论了。所以她在中国还有生存空间。

何女士不避讳她的研究课题触及了社会高度敏感问题,她说她注重研究中国当代社会结构性的变化,我开玩笑地说,朱总理办公室急需你这样的幕僚,她说中国领导人面对诸多社会矛盾,是习惯用冶水封堵的办法,而不是疏导引领的办法,所以他们不可能接受她书中提出的观点,我附合她的真知灼见,我说他们的确不如几千年前的中国古代酋长大禹。

这次访谈的选题显然对香港文汇报来讲,过于敏感,所以次日我借开会之机,寻问从香港赴深参加会议的一位报社副老总,此人物专访可否发表,他一口回绝了。我知道他的难处,他不过是领取高薪,在为共产党的喉舌打工而已。不过,我通过谈话增长了许多见识,的确受益非浅。不能替其鼓吹,我决定通过另外的方式帮助她。因为她说,国内外盗版印发《中国的陷井》的书贩子,发了大财,她本人挣的稿酬太少,但她凭薪水还足以维持生存。她喜欢书,买了1万多种各类图书,但住房只有90多平方米,无法存放……怎么帮她呢?我当时没有告诉她,却思虑了许久。

一本签名书,侯处长爱不释手

此后不久,我回到了大连,尔后又去了鞍山,我又约见了千山风景区管委会副主任俣政,这是一个副处级干部,个子矮矮的,戴一幅黑边眼镜,其貌不扬,但目光如炬。虽然多年在中共体制内任职,但思想特别开阔,他的许多观点与何小姐不谋而合,由于已读过国内版本的《现代化的陷井》一书,所以侯处长十分崇拜何清涟,对她很熟悉,还成了她的“粉丝”。

在鞍山国贸大厦一楼餐厅,侯处长与我一同饮茶开怀畅谈,很快我把话题转到了何小姐与她的著作,他说中国再这样走下去,象邓小平讲的那样摸着石头过河,越来越会贫富悬殊,两极对立,社会经济繁荣背后滋生的不稳定因素,会越来越大。“摸派”不会长久啊!他又说,何清涟是一个了不起的思想家,她对中国社会进行了深刻的研究,又敢于直言,我很佩服!于是我接上话茬,趋热打铁,告诉他我在深圳刚见过她,并得到一本由其亲笔签名的《中国的陷井》,我取出来送给他,我说,虽然何小姐在扉页签了我的名子,但这本书是未删节的足本,你若不介意,就借花献佛了。他双手接过,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别看千山风景区管委会,所辖不过是一块闻名遐迩的风景区,但近年来,随着当地旅游业的发展,此处香火很盛,生意兴隆,已成为每年赢利上千万元的国营大企,除了一把手张某之外,做为他的副手的侯处长,就算手眼通天了。而侯处长,以前在鞍钢党委办公室工作,当过中共中央侯补委员,鞍钢党委书记刘芥的秘书,故在鞍山广有人脉关系与组织能力,所以我对他提出了帮助何小姐的请求:搞一个有关《中国的陷井》的学术讲座,把何清涟专门请到鞍山,就在千山风景区里的大酒店开讲,对她除了包吃包住,承担往返机票,再付一笔讲课费,我讲了何小姐的生活条件,请侯处长多付点相关费用,帮帮她的忙,侯政处长一口答应:这你就放心吧!我还对他讲,帮助何小姐这样的中国知识分子,就会使她有条件写出更多的对中国进步有利的书籍,所以说到底也是为了推动中国的民主化进程,他当然赞同我的观点。他还说,场地,人员等细节另议。

正当我关注别人的生存状况,还在忧国忧民之时,一只国安的魔掌正在向我逼近,我竟全然不知。后来在失去自由的日子里,特务郑义强嘲讽地对我说,你在鞍山搞的一切,讲的每一句话,都在庞大的国家机器运作监视之中。你上窜下跳四处串连,唯恐天下不乱。你帮这个帮那个,唯独忘了你自已姓什么!现在成了阶下囚,谁帮你?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的确,我与侯处长的想法并没有实现,因为尽管何清涟的观点十分温和,愿望很善意,观点很理性,但同样不被中共所容。她原在深圳法制报任记者,但在与我会面后不久调离了工作。

为什么何清涟不能到鞍山讲课

后来,我给何清涟挂了电话,讲明了邀请她来鞍山讲课的事情,还简单谈及千山风景区管委会的侯处长,我原以为何小姐会求之不得,不料她因故回绝了。她介绍说,2000年7月,她应邀到北京西山参加国家体改研究会主办的“2000年中国宏观经济形势研讨会”,7月15日散会,那天下午,原定在北大演讲,由哲学系一位老师组织一些假期留校学生召开讲座,她携子打算先去看一位熟人,再去北大,不料在北大西门过马路时,行至路中,原来停在马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发动,将她与7岁多的儿子撞倒。她们的腿均严重骨折,她此时正在家中休息。因为当时她的处境异常艰难,那车祸也来得蹊跷,故此婉拒了一切外界的邀请。我很失望,又不好再深谈,就忙给侯处长打了电话,暂时搁置了援助计划。处长说,没关系,大连离北京很近,乘飞机才45分钟,侯处长答应等过一段时间,找个周末去北京拜访她。

但人事难测,很快我进了大牢,在被囚禁的日子里,我会情不自禁地忆起许多人许多事,当然何小姐是其中的一人。为什么她在出版了力作之后,一举成名了,却被身份不明的人用车撞伤,虽生命暂时并无大碍,但整天处于危险之中。这个突发事件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阴谋呢?由于我们不过是一面之缘,她不便向我更多地诉说?……再后来我有了短波收音机,我终于知道了她的近况。由于她知名度太高,太忧国忧民,太明察秋毫,太文笔犀利,所以共产党明白了:她在深圳法制报当无冕之王,虽然有些报道可以封杀,不让见报,但没有办法捂住她的眼,堵住记者的耳朵,因此对她的恐吓与骚扰愈来越严重,她不得不于2001年6月愤然离开了中国……

实际上,在我看来,何清涟书中的素材几乎全部来自中国已公开出版的相关报道,并无“国家秘密”,她主要是从这些材料入手,深刻分析了中国社会结构性的变化而已,比如文中讲到大连黄色卖淫业的兴盛时,举出的“三女神事件”,并非是其第一手资料,而是摘自中国青年报的一篇稿件。巧得有趣,那家在薄熙来当政时公开经菅的妓院,正建在大连沙河口区太原街一片民宅中,与我妻妹家仅有一步之距,也就是说,在我亲友位于7楼的寓所乌瞰“三女神桑那浴”,其红男绿女,丑态百出,车来人往,尽现眼底。记得何清涟曾请我把一些相关材料传真给她,但我因太忙,还未及着手落实,就进了看守所,我再想把我看到的一切告诉她,已为时太晚。于是我在狱中叹息,为此深感遣憾……不经意间,时光荏苒,又悄然流逝了整整10年。

原来何女士不过是何清涟

今年2月,我读到大纪元时报刊载的一篇何清涟的文章,念及往事,就发了电邮向报社询问,但编辑说文是转载,一时难知其人联系方式。此后我也淡然忘却。不料5月25日,大纪元时报社的顾女士给我一个电邮,说她在美国的一个朋友转告她,有一个姓何的女士很关心我,听说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她愿意帮帮我,请我主动给她去信联系,我踌躇了再三,我有点难为情,但想了半天,还是不愿失去一次机会,我想她或许是一位事业有成的“曼哈顿女人”吧,若是一个大老板,我可以在其公司嫫份工作……于是我接到了何女士的回信,禁不住大笑起来,她竟是10多年前见过面的何小姐,不,我们都变得老了,准确地讲,是何女士了!

何清涟给我写了较长的两封邮件,不仅讲到当年的深圳聚谈,而且还述及彼此命运大同小异的磨难,这多少带点戏剧色彩的变故,折射出中国这个民主转型时代里,进步知识分子的悲哀与无奈。一方面我们的国家执政当局把我们的善意批评,诬为犯罪,进而拒我们于国门之外,另一方面功利性颇强的所谓西方社会,虽有民主自由的空气,但并非我们想像中的轻松求生的乐园,一切都要从零起步重新开始……何女士在电邮里告诉我,她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在海外,都一直在密切关注我的命运,她说她写过有关为我申辩呼吁的文字,我告诉她我读过一些,但可能并不全面。她说,不久前有个机会,她想推荐我做美国某个网络媒体的编辑,记者,但因我定居在加拿大的多伦多而未果,我对此深表谢意。我油然想起了狱中经历的许多死去活来的故事,并重新品味其中蕴含的深刻哲理。

妈妈的遗言多帮助别人就能逢凶化吉

在长达5年的监禁中,我曾有过多次疾病缠身的生命危险,虽然当时环境恶劣缺医少药,凶多吉少,甚至几曾奄奄一息,但最终总能逃过一劫。比如2001年在大连开发区看守所,有一次患上重感冒,十二天高烧不退,无药救治,只有等死,恰巧此时被以偷税罪羁押的韩晓光之妻李某,通过私下关系,托人送给他一包专治高热感冒的藏药,我服用后立即病就好了……所以,每当一个人孤独地面壁忆想的时刻,耳边就会飘来妈妈生前讲过的话:过去你曾帮助过谁而没有私心?如果有,如果很多的话,在生死悠关的节骨眼上,不论你多么艰难危险,都会有人站出来神一样助你!……我想起过去帮助过的不少的人,也想起了何清涟与候处长……由于她的脚疾,我未能帮助她,但我毕竟有一份善意与爱心,如今命运刚好给了我一个同样的报应,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就可能在美国找到一份我喜欢的工作……不过我不报怨任何人,我只能说我当年的德性修炼得不够。

不过我毕竟熬过了艰难的岁月,无数个我曾帮助过的人,反过来亦救了我。不然我就未必能健康地活着出来,并与妻小在异国它乡团聚。

现在,我展开何女士的力作《雾锁中国》一书,在第7章“记者成了高风险职业”一节,她列举了中国记者遭到迫害的一些典型案例,其中有西安的冯剑侠,山西的高勤荣等,当然也谈到了我。我认为,这是目前我所见到的,对我的案件进行最准确清晰的一段表述文字。比如,以往很多报道谈到我的文字狱,都说中国政府追诉我的罪名是“泄露国家机密”,实际上是以诈传诈,何清涟的表述不是这样,她说判我的罪名是“向境外非法提供国家秘密”,即刑法第111条,不是第303条,后者按规定只能判我3年以下。这说明何女士不仅知道法律条文,而且态度认真,绝不人云亦云。但就我个人视之,我把这些公正的评价,看成是命运对我以往善以待人乐于助人品行的一种回报。如果何女士245页至247页的篇幅过于筒短的话,那是我原本在这方面做得不够所致。

何清涟拨开中共操控媒体的迷雾

以往,海外出版或发表的有关中国大陆控制媒体策略的文章,书籍的确很多,但就我目前读到的著作来看,何女士撰写的《雾锁中国》一书是最好的。何女士绝非沽名钓誉之辈,她扎扎实实地做学问,认认真真地做人,不仅拥有少见的社会关怀与道德勇气,而且自甘寂寞,远离浮噪,在海外异议人士中以学术文章,独树一帜,嬴得了广大读者交人称赞,令我敬佩。我常对太太讲,何清涟是我的老师,从10年前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到2009年7月11日,我读到她在赠书扉页上写给我的一段文字:“这里记载了你苦难的遭遇。愿我们的努力让后来的中国人受益”。泪眼迷离中,我思索了许久……

我无法深刻地评价这本书,书中冠首的台湾大学新闻研究所所长张锦华,国立政治大学新闻系主任冯建三等人的文章,使我自惭形秽,望而却步。我本人在一个以暴力与谎言为两大特怔的党国里生活了半个世纪,对外面直实的世界几近无知,我不敢班门弄斧,我只能告诉读者,以我18年的记者生涯体验做证,《雾锁中国》的主题是鲜明的,观点是犀利的,证据是真实的,文笔是优雅的。尤其是此书最后结语“中国离民主政治还有多远?”一节,在此作者写道,90多年前的袁克定,为了让其父袁世凯复辟帝制,自已继承皇太子的权力,决意不让他的父亲听到任何真实的反对的声音,为此假冒《顺天时报》的名义,专门为其父编印了一份刊载拥护帝制文章的假《顺天时报》,结果袁世凯只当了103天皇帝,就倒台了。由此比观僵化的中共,其封锁网络,抓捕记者,千报一腔,弄虚作假,与袁家父子何其相似乃尔!如果说,中共千方百计地操控媒体的策略如同迷雾一般,遮住了一个真实的中国,使国际社会不得不雾里看花,不得要领,那么何女士的这本书,的确拨开了云雾。

2009年8月13日多伦多

陈破空:大阅兵,共产党缺乏自信

中共建政60年,将举行大阅兵和大游行。据传,这场盛事包括:从事背景表演的中小学生8万;56个受阅方队,兵力近6万(部分假兵,为临时招募的模特);游行民众20万、游行车辆8000;等等。

不计成本的演练,早已开始。近月,大规模的演练更在北京、在天安门广场频繁登场。每当炮车隆隆,整个北京城就不得安宁。北京市民忍着、捱着另一出扰民大戏的落幕。反正,每一年都有“大事”,都要折腾北京人。2007年,有“十七大”;2008年,有奥运会;2009年,有“国庆60周年”……

国庆前夕和期间,交通管制,民众出门难,需绕道而行;生意遭殃,无数商铺被勒令停业;学生受苦,家长抱怨孩子暑假被占用,连续3个月,成天被集中,像机器人似的,在烈日下踢正步……

记得20年前,八九学潮期间,当局不断指控示威学生“妨碍交通”、“破坏正常工作与生活秩序”、“影响经济建设”,秋后算账时,大多数学生领袖被冠以“扰乱社会秩序罪”。如今,恰恰是当局自己,干尽了“妨碍交通”、“破坏秩序”、“影响建设”之能事,只是,此时此刻,谁来追究当局的“扰乱社会秩序罪”呢?

至少应该有人出来劝一劝,劝告中南海诸公:“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吧,何必如此劳民伤财!“保持社会安宁”吧,何必如此瞎折腾!

访民、农民工,照例被轰出京城;维权人士、异议人士等,则如文革中的“五类分子”,遭严格监控或管制。在中南海眼里,阶级斗争并没有结束,而是愈演愈烈,非得“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不可。为了国庆安保,被动员的军警和便衣不计其数,还嫌不够,又动员了80万“市民”,“维护治安”,兴师动众。别国安保,比如美国反恐,主要是保民众;中共安保,则主要是保政权。

过度安保,只能证明:中南海极度缺乏安全感。胡江等人,就像极度胆小的孩子,又贪玩云霄飞车,自己又吓得要死。硬着头皮,闭紧眼睛,只巴望这场危险游戏快点收场。

何苦让自己提心吊胆?在小孩子那里,是好奇心;在中共那里,是虚荣心。当政60年的中共,越来越紧张不安,因而越来越要面子;或者说,越来越要面子,因而越来越紧张不安;二者恶性循环。概在于,连中共自己,都怀疑自己当政的合法性,而毫无自信。

毛时代,马路两边还站满群众;到了这江胡时代,连群众都不让站了。群众不能靠近,群众也不能围观,最好在家看电视,我安全,你安全,大家都安全。那“20万游行民众”,大抵也是假的,都是“靠得住的”党政干部,或者,干脆就是便衣大队、线民大队,冒充“人民群众”而已!

视任何人为潜在敌,包括那些从海外归国看热闹的亲共华侨。距民众越来越远,与民众越来越对立,这便是共产党的“进步”、中南海的“与时俱进”。于是,“国庆”将近,北京城毫无喜庆气氛,只像是一场大战爆发前的严阵以待,空气肃杀。究竟是过节,还是遭罪?或许,过节的是中共,遭罪的是民众。

当局扬言“实弹阅兵”,很多人不信,认为又要造假,因为,现场那么多人,万一擦枪走火,将如何?其实,当局的扬言,更可能是恐吓,比如,吓一吓新疆维吾尔人:如果你闹场,我就实弹射击。

中共媒体宣称,阅兵中展示的,95%是新型武器,“性能达到或接近世界先进水平”;众多远程武器,则显示,中共已经“具备初级的海外用兵能力”,而共军还“必须具备全球用兵能力”。中共似乎已经不在乎外界忧虑的“中国威胁”(实为“中共威胁”),不仅不再像从前那样,为此百般辩护,反而自我张扬。

中共《学习时报》一语道破:军事服务于政治。事实上,中南海所需要的,恰恰就是这种“中国威胁”(实为“中共威胁”),警告西方:休想搞“和平演变”,不得向中国推广民主,共产党决不是那么好惹的。

大阅兵,大游行,无外乎是要把60年的成绩都兜揽到中共自己头上。一个历史最长的国度,一个人口最多的大国,一个最具经商意识的民族,论经济,本来就应该是世界第一,仅仅因为曾经被中共人为破坏、糟蹋30年,而一度落后,甚至一度沦于饥荒。

都知道北朝鲜,民生维艰,却好大喜功,动辄就搞大阅兵、大游行,外界看得很明白:那是金氏政权缺乏安全感和自信心的病态表现。中共同样缺乏安全感和自信心,同样有此病态表现。其实,被中共劫持的中国,不过是另一个北朝鲜,一个被放大的北朝鲜;由中共把持的北京,不过是另一个平壤,一个被放大的平壤。中国人讥笑朝鲜人,不如讥笑自己,因为,那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李江琳:飘落的袈裟

1

顿珠诺布老人领着达瓦和我,走向他住的房间。老人住的房间在达兰萨拉老人院的主楼里,楼房建于九十年代初,很老式的样子,长方形的砖楼,走廊在正中间,光线不足,两旁的房门两两相对,令我想起大学时代的学生宿舍。

顿珠诺布老人推开一扇门,撩起门帘,走到小窗户下面的藏式小床边,脱下布鞋,坐到床上,双腿一盘,顺手从棉被上拉过一条薄毯,抖开,盖在腿上,然后对达瓦和我点点头:“坐。”

他没说坐哪儿。我们俩环顾小屋,各自找地方坐。屋子大约六平米,一面墙边放着一只装货的旧木箱,箱底朝上,毛毛糙糙的木板上面摆着碗碟茶杯热水瓶,靠门边的墙上有个凸出的壁架,里面放着酱油,醋,糖,盐等调料,另一面墙边并排放着一大一小两只藏式木箱,上面随意撂了些毛巾之类的杂物。达瓦把小箱子挪到床边,靠近老人,方便听他说话,我理了一下大木箱上的东西,把杂物堆在一角,在空出来的半只木箱上侧身坐下。

虽然已经八十九岁了,老人身体看来还很硬朗。他腰背挺直,跏趺而坐,很规范的打坐姿势。我猜想老人大约有过出家的经历。

果然没猜错。顿珠诺布老人是西藏北部那曲人,1918年出生在一个牧民家庭里。家里有兄弟数人,他是最小的,刚满十一岁就被父母送到扎什伦布寺,受了沙弥戒。扎什伦布寺是历代班禅喇嘛的驻锡寺,能到扎什伦布寺当喇嘛,对藏人来说,算是很有福报了。

我仔细端详老人。他面容清矍,须发雪白,头发剃得很短,高鼻梁,两道寿眉虽已雪白,但还很浓密,大耳朵,耳垂厚实。我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说,大耳垂是“福相”,长着这种耳垂的人是有福之人。可以想象,在身裹绛红袈裟的岁月里,顿珠诺布的庄严法相。如果没有那一连串的事件,顿珠诺布或许能够成就为一位高僧,弟子众多,广受敬仰,终老于藏地的某间寺院。

寺院生活,在外人看来或许单调无聊,但是,对自小出家的顿珠诺布来说,寺院的日子平静有序。顿珠诺布每天做着差不多的事情,洒扫庭除,点酥油灯,念经,打坐,习经,修练。佛像前的酥油灯闪闪烁烁,天长地久地亮着,照着大大小小的镀金佛像,藏地天寒,僧人以调色酥油制花,代替鲜花供佛。酥油燃尽了,虔诚的百姓会来捐献;酥油花褪色了,手巧的喇嘛会重新制作。日复一日,顿珠诺布平静地过着他从十一岁就开始的日子,直到1950年。

那年,顿珠诺布三十二岁,出家已经整整二十一年了。

在这二十一年里,西藏之外的世界天翻地覆。不过,对顿珠诺布来说,雪山之外的世界并不存在。他与他那个时代的藏人一样,对世界的全部认识,没有超过南方的邻居印度,尼泊尔和东方的邻居中国。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天旋地转,西藏很安稳。众生虽不富裕,倒也自给自足。西藏深藏在大雪山中,像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的孩子,对外面的世界不闻不问,简单,懵懂地活着。

顿珠诺布压根儿不知道,当酥油灯在佛前闪烁的时候,世界陷入了战争的血海。且不说远的了,雪域的东方邻居正在跟一个叫做日本的国家打仗,日本人战败后,邻居自己人之间,“红汉人”和“白汉人”又打起来了。

可是,就算听到了一句半句的,顿珠诺布也不会特别关心那些事儿。他何必要操那份心?汉人两虎相争,逐鹿中原,那全都是汉人之间的事儿,鹿死谁手,跟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的顿珠诺布有何相干?他当然更不会关心南方邻居的事儿。印度独立?独立是什么意思?印度,对藏人来说,只是佛法之源,是圣地,是若有福报,此生必去朝圣的地方。顿珠诺布没想到,日后他倒是去了印度,也去朝过圣,却是以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方式去的。

就在顿珠诺布念经拜佛的日子里,东方尘埃落定。“红汉人”大胜,并且挥师西进。顿珠诺布对这些事情毫不知情。他不知道,1949年,东方的邻居已经改朝换代,还发出了“一定要解放西藏”的誓言。两万大军已在四川集结,血红的旗帜正步步逼近雪山,佛国上空战云密布,杀劫将临。

当时的西藏内外交困,风雨飘摇。驻锡拉萨的达赖喇嘛和临时驻锡青海塔尔寺的班禅喇嘛,是两个稚龄少年,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一岁。这两个少年将要面对的中共领袖,一个叫毛泽东,一个叫周恩来。而且,当时的十世班禅喇嘛尚未获得拉萨葛厦政府的承认。他的承认要等到汉藏两方在《十七条协议》上签字之后。

顿珠诺布日日念经修练,在佛像前磕等身长头。

“红汉人”兵分四路,包围昌都。数万身经百战的将士兵临城下。面对他们的,是约八千名装备落后,从未见过现代战争的藏兵。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甚至是胜之不武的战争。

顿珠诺布每日往酥油灯里添油。一勺勺酥油顷入铜灯盏,一颗颗温暖的火苗在佛像前跳动。昏暗的灯光里,释迦牟尼佛低垂双目,悲悯地注视着匍匐在地的僧俗民众。

昌都战役,八千多藏兵不敌几万汉兵,一败涂地,占整个西藏正规军实力三分之二的昌都守军被全歼,包括阿沛?阿旺晋美在内的一批军官及大批士兵被俘,西藏门户大开,“红汉人”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一年后,“红汉人”抬着顿珠诺布从未听说过的大幅画像进入拉萨。有人告诉顿珠诺布说,画像上的两个人,一个叫“毛泽东”,一个叫“朱德”,他这才知道,他的家乡已经被“和平解放”。

不过,历代班禅喇嘛一向跟汉人友好往来,历届汉人政府对班禅大师也相当礼遇,因此,即使邻居已经改朝换代,家乡也天翻地覆,扎什伦布寺的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顿珠诺布一如既往,念经,打坐,磕长头。今生今世,顿珠诺布别无所求,今生虔诚修练,来生脱离苦海,这就够了。北京签约,汉兵入藏,康巴战事,雪域早就不再太平,但这些事都没有让顿珠诺布放下经书。

1959年3月的一天,顿珠诺布终于放下了经书。

拉萨出事了。

事情的直接起因,是数千拉萨群众为阻止达赖喇嘛去西藏军区观看文艺演出,包围了达赖喇嘛当时居住的夏宫罗布林卡。事件急剧发展,数千西藏妇女上街游行,藏人张贴标语,要求中共军队撤出西藏,要求西藏独立。3月16日,两发炮弹击中罗布林卡,使得局势更加紧张。3月17日夜晚,达赖喇嘛易装出走。19日,罗布林卡遭到炮击。“拉萨事件”发展成“拉萨战役”,圣城拉萨腥风血雨,僧俗民众死伤无数,大批居民涌出城外,四散逃命。

雪域杀劫,佛也无能为力,众生只能以血肉之躯来承受。

2

拉萨事件之后,中共中央向西藏军区下达全面“平叛”命令。同时,按照汉地模式,西藏开始民主改革。“平叛”和“民改”给西藏的宗教带来了毁灭性打击,西藏的传统社会结构随之解体。当时在西藏究竟发生了什么,外界极少知情。从1959年3月下旬开始,《纽约时报》连续报导拉萨事件以及达赖喇嘛出逃的故事,但是报导并不详细。1959年之后的报导明显少多了。那时候的西藏,已经被封闭在双重铁幕之后。

1962年5月18日,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班禅喇嘛就他所见的西藏问题上书,向中共中央陈情,史称《七万言书》。这份文件现在成为西藏当时状况的权威见证,也是研究西藏近代史不可或缺的资料。

在这份日后导致他身陷囹圄近10年之久的陈情书里,班禅喇嘛向中共中央汇报了八个问题。其中第七个问题是有关宗教的。在这个问题的第三节中,班禅喇嘛谈到“关于民改后的寺庙情况”:

(1)民改前西藏有大、中、小寺庙两千五百余座,而民改後由政府留下来的仅只有七十多座,减少了百分之九十七多,由于大部分寺庙没人居住,所以大经堂等神殿、僧舍无人管,人为的和非人为的损害、破坏巨大,沦于已倒塌和正在倒塌的境地。

(2)全西藏过去僧尼总数约有十一万多人,其中外逃者可能有一万,剩余约十万人,民改结束後住寺僧尼权且算作有七千人,也减少了百分之九十三。

(3)住寺僧尼的质量方面,除了扎什伦布寺稍好外,其余各寺僧尼的质量一般很低,各自寺庙僧尼中的宗教知识分子和依教行事的“善僧",大部分如上所述,在民改时由于打击等而根本难以安居,因此他们不住在寺庙,或者仅有很少一点。事实上寺庙的性质已失去了作为宗教组织的作用和意义。

(4)民改後寺庙的组织方面,随著从过去封建农奴制度而来的那些被消灭,本来很需要既是民主的而又照顾到宗教和政治二者的新的完善的组织,但事实上不是这样。

在当时的状况下,顿珠诺布的选择显然不是很多。继续像从前一样修行已经不可能了,雪域已非昔日的佛国,十四世达赖喇嘛和十六世噶玛巴都已出走。顿珠诺布听说,好多地方寺院被毁,僧尼被认为是“剥削阶级”,强迫还俗。危巢之下,扎什伦布寺这颗完卵又能维持多久呢?

他还听说,各地都有僧人佛前还戒,持枪卫教,加入“雪域卫教自愿军”或者“四水六岗卫教军”,成了卫教僧兵。顿珠诺布自小出家,见蝼蚁都要绕行,虽然是为了卫教而开杀戒,对方倒下的不也是鲜活的生命?杀生害命乃大罪孽,顿珠诺布承担不起。

达赖喇嘛出走之后不久,西藏开始“民主改革”。工作组进驻扎什伦布寺,活佛和喇嘛被当成“反动分子”遭受批斗。青年男女组成的宣传队进入寺院,展开各种令僧人们莫名其妙的政治宣传。在宗教领域内也进行了各种“改革”,包括限制僧人的人数,许多僧人被迫还俗。

危巢终于在“阶级斗争”的疾风暴雨中坠落,扎什伦布寺也不再是佛国净土。喇嘛星散四方,顿珠诺布何去何从?

顿珠诺布走进经堂,站在佛像前,双手合十,举至额,嘴,胸,表示身,语,意皆与佛相合为一,然后双膝跪下,匍匐在地,双臂前伸,五体投地磕等身长头。他站起,卧下,一次又一次。

磕完头,顿珠诺布裹紧袈裟,走出大门。湛蓝的天空里,一架飞机在盘旋,藏人没见过飞机,称之为“铁鸟”。铁鸟……铁鸟!顿珠诺布突然想起那个著名的预言。铁鸟在蓝天里飞翔,铁马在大地上奔跑,藏人将星散四方……铁鸟盘旋一阵,抛下几个黑乎乎的东西。有人告诉他,那东西叫做“炸弹”,一个就能炸倒一片房子,把人炸得粉碎。此时,炸弹抛下,又有寺庙被毁,血溅佛堂……在劫难逃啊!顿珠诺布长叹一声,下了决心。

1960年的一天,四十二岁的顿珠诺布离开扎什伦布寺,独自一人踏上旅途。他决定追随达赖喇嘛,出走印度。

路上,他遇到来自另一座寺庙的一位喇嘛,两位喇嘛同行一阵后,又遇到一个身带残疾,行走不便的逃难者,三人结伴同行,一路躲避军队,最后,三人走进了藏北无人区。

回到纽约后,我在网上寻找有关藏北无人区的资料。资料上是这样介绍“无人区”的:

在青藏高原的中部,有一块被各国学者和专家称为”生命的禁区”的地方,这里便是藏北无人区。“无人区”地处西藏北部的唐古拉山脉、念青唐古拉山脉和冈底斯山脉之间,面积六十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高五千米。

藏北无人区荒无人烟,那里的“居民”是各种野生动物。无人区有大片的沼泽,高山,湖泊和草原,风景非常美丽。以前曾经有些探险家去“无人区”探险,但是,由于地形复杂,缺少食物,历史上进入无人区的人很少能够生还。资料上这样介绍。

要是我面对写这份资料的人,我会告诉他:“我遇到过一个‘无人区’的生还者——顿珠诺布。”我还会告诉他,进入藏北无人区的人可不只是探险家,还有逃亡者。探险家的故事惊险浪漫,人人传颂,逃亡者的故事惊险却不浪漫,有时候,连逃亡者本人都不愿回忆,因此往往被人遗忘。事实上,当时通过无人区的藏人远远不止顿珠诺布和他的同伴们,“四水六岗卫教军”跟解放军还在无人区里打过仗呢。

顿珠诺布那时候在日喀则,从地图上来看,从日喀则往西南到定日,再从定日进入尼泊尔,这条路是传统的商道,也是现在西藏逃亡者的主要路线之一,这样走似乎更为合理。从日喀则往北,再往南,顿珠诺布兜了个大圈子,多走了好多路。他们三人为何要往北,进入无人区?是慌不择路,还是误入禁区?

当时,在老人的小房间里,达瓦为我翻译老人的话之后,我有点吃惊,特地重复了一遍,请达瓦确认。是的,他们是从北部无人区那边过来的,翻过了一座很高的山,达瓦肯定地说。“一路上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因为那时候中国人刚来,还没有占领那些边远地区,”顿珠诺布老人说,“一路上还比较顺利。”

我一边浏览网上贴出的藏北无人区风光照,一边努力想象,一个半辈子都在寺院里念经,自小没有离开过寺院的喇嘛,走过无人区,翻山越岭,从日喀则一直走到印度的情景。顿珠诺布老人说,当时他们运气不错,解放军还没有到达那些地区,他们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

“生命禁区”对三个逃亡者来说,不算“太大的困难”?其中一个逃亡者还身带残疾。

无人区缺少食物,不过三个逃亡者应该会背着糌粑的吧。藏人出远门,总是背着糌粑,炒熟的青稞面,用水搅拌一下就能果腹,一时找不到水,干吃也行。水不是问题,无人区里有许多湖泊。有个网站上贴了些“无人区”里湖泊的照片,湖水清浅,镶嵌在荒芜的大地上,如同碧玉。作者称那些湖泊“上天的眼泪”。多么诗意呵。佛国沦为沙场,寺庙被毁,僧人离散,杀劫遍野,二僧一俗仓惶出逃,取道“生命禁区”,逃往未知的国土――苍天有泪,应否为之抛洒?

顿珠诺布从日喀则向北,绕道无人区,躲过解放军驻扎的地区,再掉头向南。当时,“四水六岗卫教军”还在西藏南部继续抵抗,顿珠诺布出走一年前,就是这支民间武装的数百名精壮战士,护送达赖喇嘛一行,翻山越岭,安全到达印度。

老人没有告诉我,一路上到底吃了什么样的苦。我访问的每个人对路途中的磨难都是语焉不详,他们总是用“路上吃了很多苦”这几个字带过,要不就像顿珠诺布老人那样,轻描淡写地说“一路还算顺利”。

北上南下,翻山越岭,步行多日后,顿珠诺布终于来到印度。根据当时的情况来推断,顿珠诺布很可能先进入米苏玛日临时难民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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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5月14日,《纽约时报》刊登了一条发自印度脚山的消息。消息报导说,第一批西藏难民于5月13日到达印度,进入印度政府在阿萨姆邦脚山的难民营,并告诉记者中共军队用机枪射杀民众的残暴行为。这批难民共九十一人,全部是男性,他们衣衫褴褛,在崎岖的喜马拉雅山路上步行了五周。报导还说,印度政府宣布,已经有11,500名西藏难民越过印度国境,进入中印边境的阿萨姆邦,正在前往临时难民营的途中。

这条消息仅一百六十七字,而且刊登在第三十页上。对于美国民众来说,有关西藏的故事已经结束,他们的注意力早就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然而,对于逃离故土的藏人来说,他们流亡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平叛”,“大饥荒”,“社会主义改造”,使得藏民传统的社会结构分崩离析,他们的传统生活方式在外力作用下突然改变。领袖出走,社会激烈动荡,人心惶惶,导致大批藏人南逃。背井离乡的人们如同潮水一般,一波波涌入邻国尼泊尔,锡金和印度,形成了不亚于“出埃及记”的民族集体大逃亡。

《圣经·出埃及记》中,“出埃及”的以色列人为六万,他们是集体出走,有组织,有目标,有领袖,离开埃及时,还领着家小,赶着牲畜,带着金银细软。以色列人从埃及的出走并非逃离,而是摆脱奴隶身份,走向祖先的土地,因此,尽管张皇仓促,毕竟心中还有几份欣喜,一怀希望。

然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出西藏记”,却是一群从未见过外部世界的人们,在故土惨重的变故下,被迫抛家弃舍,背井离乡的故事。这些人本是农夫,喇嘛,牧人,他们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却不得不逃向那里栖身。这些难民大多数不是有组织地出逃,他们是在走头无路的情况下,抛家弃舍,仓惶出走。有时候,父母用背篓背着年幼的孩子,大点的孩子跟着父母步行,一家人就这样踏上漫漫逃亡路;有的是一个村庄里的邻居们彼此约好同行;还有一个家族的亲戚们一同逃难,更多的情况是像顿珠诺布那样,大家各自逃亡,在路上偶遇。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逃亡者们相伴同行,路上彼此照应。

“出西藏记”中的人们几乎一无所有,他们背着简单的行李,很多人随身只带着家传的佛像和经书。后来,流亡政府派人到难民营中搜集经书,供第一批学僧们学习。现在,这些经书和佛像大部份被政府收藏,保存在直属西藏流亡政府的西藏档案馆里。

“拉萨战役”事出突然,不仅国际社会对大批逃亡的西藏难民毫无援助的准备,印度政府也是措手不及。大宗的国际援助尚未到位,印度政府力所能及地帮助难民,但是难民人数太多,又在边远的山区,人员和物质调配都相当困难。出于人道精神,印度政府尽力援助,派飞机到西藏难民进入印度的地区,空投食品和衣物。仓惶逃亡的藏人对他们将要面临的一切,自然是既无精神准备,更无物质准备,他们不知道,当他们进入印度时,次大陆湿热的夏季即将开始。

从1959年5月中旬开始,每天都有大批西藏难民进入印度。到了6月底,难民人数已经达到将近两万。如果从1959年5月13日,第一批西藏难民到达印度那天开始算起,到6月底的一个半月之内,平均每天有四百多名难民进入印度,还不算进入尼泊尔和锡金的那些难民。这时,达赖喇嘛到达印度才两个月。印度政府仓促搭建了两座临时难民营,一所在印度和尼泊尔边界,另一座在中印边境不远的米苏玛日。

米苏玛日临时难民营离特斯普尔城约十公里。在印度神话里,大神湿婆与黑天曾在特斯普尔一带大战。在这场神话战争中,两位大神相斗,血流遍野的却是肉体凡胎的兵丁百姓,特斯普尔因此有个别名,叫做“血城”。仿佛是某种宿命,逃离战争的西藏难民,到达印度之后,第一个栖身之地就在这里。

难民们成群结队,有些骑着马,大多数人步行,从各地汇集到米苏玛日。一望无际的丛林中有片空地,一道清澈的河水流过树林。河边的沙滩上,印度政府用竹子和篾片为建筑材料,派人在两周内赶建了三百座大棚屋,作为西藏难民的临时栖身地。到了这里,难民们已是人困马乏,再也走不动一步路了。他们在棚屋边的草地上停下,或坐或卧,等待印度政府的人员前来登记。

在临时难民营里,逃亡藏人的死亡率相当高。精疲力竭的难民们好不容易逃过战争和饥荒,到达印度,却立刻面临新的危险。他们遇到的第一个杀手是印度的湿热气候。从西藏到印度,海拔一下子降低了二千多米,同时温度提高了几十度,难民们到达印度时,大多数还穿着皮袍皮靴,戴着厚毡帽。到了难民营后,他们脱下皮袍,到河里去洗澡,换上印度政府发给他们的印度式白布长袍。为了防止传染病,难民们带来的皮靴和皮袍被收集起来,堆在一起,放火烧掉。每个难民领到一个铝制饭盒,医生为他们检查身体,为路上受伤的人包扎伤口,然后,大家呆在难民营里,等待下一步的安排。

疾病是难民们遇到的第二个杀手。逃亡的过程中,来自各地的西藏难民常常食不果腹,加上长时间的步行,有时还要躲避追兵。到达印度后,由于紧张,疲乏,劳累和饥饿,他们的身体已经相当虚弱。大量难民在短时间内到达难民营,设计容纳几千人的营地很快人满为患,每座棚屋里住着三十到五十名难民,有时候甚至不得不挤进一百名难民。结果造成传染病流行。战争的最大受害者常常是老人和儿童,西藏难民也是如此。许多老人儿童逃离了战争,却无法逃离印度的气候和水土,每天都有人死去,焚骨异乡。短短几周内,就有一百六十七名儿童死亡。

1959年4月25日,达赖喇嘛召开流亡政府紧急会议,其中一项议题就是安置难民。会后,葛厦开始与印度政府联络,商讨西藏难民的安置问题。

在他的自传《流亡中的自在》里,达赖喇嘛谈到,1959年,为了安置西藏难民,他曾数次拜访印度总理尼赫鲁,恳求印度政府给予帮助:

“第一次是在六月时,我前往德里拜访尼赫鲁总理,会商有关西藏难民日增的问题。当时已有二万名西藏难民,而且人数每天都在增加。
我恳求印度政府能将这些新来的难民安顿到气候不像达普、布哈杜尔那麽湿热的地方。这些难民穿著长袍子、厚重的靴子逃出西藏,完全不知道即将逼近的热季。”

那时候,印度独立还不到十五年,国家百废待兴。印度本身也是个穷国,大量难民突然涌进来,印度人民虽然同情他们的遭遇,经济上却帮不了太大的忙。为了解决西藏难民的生存问题,印度政府提供了一个方案。印度北部山区人烟稀少,政府正好计划在北部山区修建公路。北方喜马拉雅地区山高天寒,气候潮湿,印度南方居民不适应气候,何不让印度政府雇佣西藏难民来修路?这样既可以给西藏难民工作机会,又解决了印度政府的需要。

难民们处在走头无路的境地,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个方案。1959年9月,第一批难民从临时难民营出发,被送到锡金去修路。以后的几年里,难民们一批批被送到各地的筑路营,在山区修筑公路。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印度北方,喜马拉雅山南的树林里,到处是流亡藏人的筑路营。筑路营的生活是流亡藏人最困难的时期。生活在高寒地区的藏人,对许多疾病,包括肺结核,天生没有免疫力。他们已经很衰弱的身体与各种病毒接触时,完全无法抵抗。肺结核,寄生虫,流行感冒之类的疾病,夺去了大量流亡藏人的生命,据说死亡率高达十分之一。但是,具体的死亡数字人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正像人们永远无法知道,在“平叛”,“大饥荒”和“文革”这三场席卷了整个藏区的人祸中,有多少藏人死于非命。

开始筑路的几个月后,达赖喇嘛亲自去看望在筑路营中做苦力的同胞。《流亡中的自在》中有如下描述:

“……我首次访问北方各省,以後我也多次访问北方各省,西藏难民现在正在那里修筑道路。我看到他们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儿童、女人和男人都并肩劳作:他们以前是尼师、农夫、和尚,现在都被仓促地编在一起工作。白天,他们必须忍受在大太阳下作整天的重活;晚上,他们挤小帐篷睡觉。还没有人适应这里的水土环境,纵然这里比难民营还凉爽一些,但是湿热仍然使得我们支付可怕的代价。这里空气恶臭、蚊子又多。疾病到处肆虐,这些病常常会要人命,因为这些人的体格早已经陷入衰弱状态。更糟的是,筑路工作本身就非常危险。大部分的道路工程是在险峻的山边进行,筑路时所用的炸药也会引起意外。

即使到了今天,有一些老人还是带著当年那种可怕的劳动所造成的痕迹:残废、跛足。虽然现在他们的劳动成果已经可以明显地看到,但当时有些时候看来,这整个冒险的筑路工程,是没有意义的。只要一场猛烈的倾盆大雨就能使他们的努力付诸一片红泥。……”

顿珠诺布1960年到达印度时,达赖喇嘛和流亡政府已经迁居达兰萨拉。他和路上遇到的其他同伴们,共十几个人,到了达兰萨拉。从时间上推算,顿珠诺布是在1960年4月之后来的。

“当时流亡政府只有十几个人,”老人说,“还在老房子里。”他说的“老房子”,是达赖喇嘛刚来达兰萨拉时,山上仅有的几座英国人盖的小屋。“达赖喇嘛住在那边的山头。”

“那边的山头”指得是达赖喇嘛刚到达兰萨拉时,居住的斯瓦格阿什拉姆府,意即“天府”。“天府”现在还在,不知道做何用途,旁边有座寺院,正对面的松林里,人们修建了一座白色佛塔,一条条五色经幡一头系在松树枝上,另一头系在佛塔顶端。

顿珠诺布被送到西姆拉附近,一个叫做查乌的地方。他被派到一个百户长的手下,领来印度政府提供的镐头铁锨。顿珠诺布翻动经书的手握着铁锨的木柄,开始干重活。筑路营的管理沿用藏人的传统方式,二、三百人一个编制,由一名百户长负责。很多藏人是全家出逃的,也是全家都在筑路营修路。男人砍树,刨树根,女人平整路面,孩子们往筐子里装石块。每天工作八个钟头,男人一天挣二个卢比,女人一个半卢比。

“那时候东西便宜,一公斤面粉半卢比,”老人说。筑路营里有印度政府派来的医生,生病或者受伤得自己花钱去看。一个男人干一天活,可以挣四公斤面粉,节省一点的话,一个礼拜还能买一点肉。自己买炉子和锅碗,单独开伙做饭。前途虽然渺茫,当下的日子还勉强过得下去。可是,当藏人去印度村庄购买食品时,不免要与印度人接触。最初的接触却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藏人从印度人那里感染各种热带传染病,筑路营里不时疾病流行。在劳累,疾病和绝望中,又一批难民倒下了。

修路的难民们全住印度政府发的帐篷里,雨季期间,就在帐篷上面盖一块塑胶布。营地跟着公路走,修好一段路,众人收拾营帐,集体搬迁,在新的地点安营扎寨,继续砍树,挖土,铺石头,填土。顿珠诺布在查乌筑路营干了一年多,又转到另外一个筑路营去。就这样,他在印度北部山区修路,前后修了差不多七年。“印度北部的公路大部分是藏人修建的,”他告诉我。

顿珠诺布没有提起他何时还俗,也没有说是什么原因。有可能是在修路过程中,完全没有条件念经修行,因此,他其实并没有按照仪规正式还俗,就这样自动失去了喇嘛身份。当时有不少僧尼,就是这样失去僧人身份的。他们的绛红袈裟无声飘下,遗落在异国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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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近五十的时候,顿珠诺布总算结束了苦力生涯,孓然一身来到达兰萨拉。我问他那是哪一年,老人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来的时候,达赖喇嘛已经搬到现在的住所。大昭寺,也就是当地印度人称为“主神庙”的大经堂尚未建好,不过地基已经平整了。

达兰萨拉刚好成立了合作社,顿珠诺布进了合作社,做裁缝。没多久,合作社来了一位老师,教大家织地毯。藏式地毯在国际市场上颇受欢迎,织地毯成为流亡藏人的一条谋生之道。藏式地毯中有一种剪绒地毯,需要用小剪刀在织好的地毯上剪出立体的图案。顿珠诺布被派去学剪绒。学了半年,他成了一把好手。于是,顿珠诺布那双翻过经书,拿过铁锨的手又操起剪刀,在合作社工作,当地毯剪绒工。

六十年代后期,在印度的帮助下,西藏流亡政府在印度建立了不少定居点。在南方某地,印度政府买了一块地,安置流亡藏人。在达兰萨拉的手工业合作社剪了三年地毯之后,顿珠诺布连同一百六十多人被安置在那个定居点。老人还记得,那个地区很丰饶,到处都长着果子。

他们到达定居点一看,所谓“定居点”,其实只是一片荒地,既无田地,也无房屋,根本无处可居。大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向树林,砍树拓荒。印度南方的森林是茂密的杂木林子,与喜马拉雅山南的松树林完全不同,倒有些接近南美大陆的亚马逊丛林,只是没有水。原始丛林杂乱无章,大树,竹子,灌木,藤条彼此纠缠,林中猛兽出没。一小群来自西藏高原的流亡者,日复一日,在南印度酷热的阳光下,挥汗如雨,伐木砍竹,点火烧掉灌木和刨出的树根,然后平整土地,盖房子,在异国的土地上重建家园。

他们那批人都是各种手艺人,不事农业生产,希望能靠生产各种手工艺品来养活自己。他们每天的收入不到两个卢比,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后来,流亡政府又送来一些人,陆陆续续的人越来越多,后来达到好几百人,靠手工艺日子越来越难过了。眼看无法维持下去,流亡政府只好减少定居点的人口,抽调一百人去修路。早藏人社区里,调派人是采用抽签的方式,顿珠诺布抽中,又回到筑路营重操旧业。那时候,北方筑路营中的大部分藏人都已经被安置在各个定居点了,只剩下三个百户,差不多三、四百人吧,还在修路。

路修完了,再去哪儿呢?那时候,印度南方正好新成立了几个西藏难民定居点。那几个定居点在西南部的卡纳塔卡邦,几乎到了印度次大陆的最南端,离阿拉伯海不远。酷热难当的地方,雪山上下来的藏人,谁都不愿意去。还是老办法:抽签。顿珠诺布又抽中了。反正没有家小拖累,去就去吧。这回,他被送到卡纳塔卡邦的洪素定居点。生在那曲,长在日喀则的前僧人顿珠诺布痛失家园之后,不得不走向南方。一路走来,海拔越走越低,顿珠诺布终于从世界屋脊走到了海平面。

洪素是个农业定居点。顿珠诺布来到定居点,举目四望,看到的是一片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顿珠诺布又一次白手起家,操起砍刀锄头铁锨,砍树,修路,盖房子,开荒种地。藏人原先大部分是牧民,不善种地,农区来的藏人多少有点农耕经验,可是在青藏高原积累的农业经验,在南印度毫无用处。前三年,难民们向印度政府贷款买种子,肥料等,播种之后却几乎颗粒无收,欠了一大笔债。还好印度政府提供他们食物,各国慈善机构也给一些资助,还不至于挨饿。三年后,他们在瑞士农业专家的指导下,开始学习科学化耕种,终于获得了好收成,渐渐地可以自给自足了。

顿珠诺布在洪素住了六年。1979年,他再次返回达兰萨拉。这时候,他已经六十一岁了,依然孤身一人,无家无业。西藏流亡政府工作人员的食堂正好需要一名帮厨,顿珠诺布就接下了这份活儿,在伙房做帮厨,一直做到1991年。

那年,达兰萨拉养老院成立,为无人照料的孤寡老人提供安度晚年之地。顿珠诺布的上司劝他退休,并且为他办理了入院手续,将他送到养老院安度晚年。七十二岁那年,在印度南来北往,漂泊了三十一年之后,顿珠诺布终于退休了。养老院在达赖喇嘛居所下方的山坡上,面对康加拉山谷,一出门就是转经道。养老院一切免费,有专职护士照顾,每个月还发一点零用钱。

“这些年里回过西藏吗?”我一开口,立刻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没有,”老人通过翻译回答。“全家人我是最小的,其他人现在肯定早就没了。”

“有没有家里其他人的消息?侄子,或者亲戚?”

“没有。一点消息都没有。”

顿珠诺布老人穿着灰色圆领衫,外面套件灰色毛背心,盘腿坐在藏式小床上。他背后的墙上挂了幅印刷的唐卡,画的顶上挂着一条哈达,泛黄的人造丝顺着画的两边垂下。小床的一头是佛龛,供着释迦牟尼佛像和达赖喇嘛照片。老人院里有座大经堂,衣食无忧的老人们每天到经堂念经。有老人往生,经堂的墙上就会挂上一幅唐卡。

告别顿珠诺布老人后,达瓦和我离开老人院。推开一扇半人高,从不上锁的小门,就是转经道。阳光下的佛塔洁白如雪,无数条五色经幡在碧蓝的天空下飘荡。佛塔后,几树桃花开得正艳,喜马拉雅雪松青翠苍劲。一头牛在佛塔后面的经幡下低头吃草,两位老妇缓慢走来,推动佛塔下面的金色经筒。眼前的一切,是那样安宁祥和。

养老院的围墙上画着一幅壁画,壁画颜色鲜亮,笔法稚拙,有儿童画的风格。壁画下放写着一行字:愿天下有情众生皆得喜乐。

刘霞被迫离京

越来越多的中国异见人士、维权者在十一临近被严密监控。为了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居住北京的被逼离开,打定主意留下的被四处驱逐,无安身之所。

中国当局为了迎接十一国庆六十周年动用的警力十分庞大,他们不仅在各关卡、街面上站岗、盘查,还要监视、跟踪异见人士、维权者及访民。

异见人士刘晓波的妻子刘霞近日被北京警方逼到江苏,警方明确向刘霞表示,如果留在北京就失去自由。与她日前联络过的深圳民运人士马少方星期二对本台表示:前天我跟她通过一次电话,刘霞人从北京被赶出来,一路上有人跟踪,她在江苏,联络不方便,她的电话都打不通,反正就告诉说如果人在北京就一点自由都没有了,看得紧紧的,当然就是欢迎你出去了。

何清涟:60年建国“成就”的内在逻辑矛盾

中国60周年大庆

中国60周年大庆的华章典乐充斥媒体

中国正在举国投入地欢庆60周年大庆,各种论证伟大成就的华章典乐充斥媒体。但只要留心就会发现一点,中国境内所有的文章都回避了一个问题:在社会结构与经济结构方面,前30年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的伟大成就,正是后30年的改革所要否定的;而改革所要取得的成就,比如经济的市场化、所有制的多元化,这都是中国1949年以前存在,只是被革命刻意摧毁的。也就是说,这60年当中,中国无非是颠而倒之,倒而颠之地被折腾了一番,完成了一道历史轮回而已。

“革命”消灭了有产阶级,“改革”培育了暴富阶层

从1949年开始,中共执政的60年可以划分为两个阶段:1949-1978年,这个阶段充斥各种各样的政治运动,从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城市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消灭私有经济)、“反右”、“大跃进”、三年大饥荒,城市数千万青年“上山下乡”,直至“文化大革命”――这段时期,中共以暴力革命消灭了有产阶级,并强制推行各种社会改造,建立以公有制为基础的计划经济体制,有数千万人在这30年内失去生命与财产,数百万个家庭遭遇覆巢之痛。

1976年毛泽东死后,中国面临艰难困境。用中共自己的话来总结,当时中国的“国民经济濒临崩溃边缘”。这才有了邓小平推行的经济改革。由于中国政府掌握国家资源的分配权力,其行使权力的过程又不受任何社会监督,这场“改革”最后演变成一场以权力市场化为手段,官僚集团大肆掠夺各种公共财(包括民财)的过程。

财富集中程度可以用波士顿咨询公司(The Boston Consulting Group)发布的“2006全球财富报告”加以说明,这个报告说,中国的150万个家庭(约占全国家庭总数的0.4%)占有中国财富总量的70%――这还只计算了存款、 股票等公开的金融资产,未计算灰色收入。可以说,中共执政60年完成了一个历史轮回:以暴力消灭有产阶级始,以权力制造暴富阶级终。

中国境内为60年大庆发表的各种宏文,本身就是一种荒诞的认知:前30年用暴力革命消灭有产阶级是“革命成果”,后30年改革中重现的阶级差别则是“改革成果”,二者均为合理。

“革命”赶走了帝国主义,“改革”迎来了外国资本

用革命摧毁,又通过改革复活的不止是有产阶级,还有外资进入中国。当年毛革命的一大成就就是将中国由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沦落中解救出来,中国人老少皆会唱颂的那首“社会主义好”,其中就有“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文化层次高点的更是看过毛那篇以胜利者姿态调侃“美帝国主义”的“别了,斯徒雷登先生”。将外国资本主义从中国大地上彻底驱赶出去,既是毛的丰功伟绩,也是“革命”的伟大成就。

自改革开放以来,“对外开放”即吸引外资就成为中国改革的傲人成就,比如中国连续16年成为世界上发展中国家当中最大的引进外资国,外资带来了新的管理理念与新技术;中国加入WTO,成为国际社会当中的一员;……那支被董文华深情款款地首唱并传遍中国的“春天的故事”里,那句“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个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就是指邓小平批准设立中国首个经济特区――深圳特区。这些,当然也是国庆60年需要展示的重大成就。

于是人们看到这样的荒诞解说:以1949年为界,清朝及民国时期让外资在中国扎根,那是丧权辱国;毛将他们赶跑,因此成为伟大的民族英雄。1979年,邓小平将外资重新引回中国,则成了对外开放的伟大创举。总之,无论是当年的闭关锁国,还是现在的对外开放,颠来倒去,反正都是中国共产党的“伟大成就”兼“创举”。

60年伟大成就展示中的逻辑矛盾

凡事皆应有逻辑。在同一套价值观里,一件同样的事情,别人做了就是罪该万死,应该被打倒、被推翻;自己做了就是功德无量的伟大成就,就应该被人民感恩。这种通过封锁舆论造就出来的“成就”解说,在两个30年之间存在明显的逻辑矛盾,无论如何不能让人信服。

比如持改良主义的胡适曾提出“五鬼闹中华”之说,认为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这“五鬼”才是中华民族真正的“敌人”,只有用教育才能将其消灭(这与发展经济学提出的“长期反贫困策略”一致),但这一理论却遭到亲共的梁漱溟及中共文化人的猛批。梁漱溟等人认为胡适是在为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和国民党的反动统治作辩护,因为这五大仇敌之中缺了资本主义、封建主义与帝国主义这三者――毛泽东后来将这三者概括为“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

毛领导的中国共产党以推翻这“三座大山”为己任,宣称只要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这“三座大山”,建立一个由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贫穷、疾病、愚昧、腐败等一切便会解决。至今为止,中共官史还是如此书写:“毛泽东一生是伟大的一生。最能说明毛泽东一生丰功伟绩的是推翻了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

如今“五鬼”依旧。但1949年以前的“五鬼”是封、帝、资三座大山(即社会制度)所造成;今天这“五鬼“身影虽然庞大,但社会制度却是好的并应该被坚持。

中国历来有上智与下愚不移之说,但60年大庆的各种华章典乐所展示出来的内在逻辑矛盾,不仅让人看到中国的宣传文化那种无法克服的认知分裂,还切实地证明着官智低下这一让国人脸上无光的事实。

余英时:60年来大陆人文学界一片荒凉

中共这次庆祝六十年被认为是最大的事情。所以一切都要保持国内的安静、平稳,或者稳定、和谐的状态,所以对新疆维吾尔人特别压制,就怕他们造反、弄出事情来,使他们这个六十年不能好好庆祝,可见他们紧张到什么程度。

此外,一切在网路上都要保持安静,不能对党提出任何异议。上一次我已经报告过象万里已经提出来,这六十年中间并不都是光辉,有很多很多不光辉,象文革、大跃进等等。他提的还是某一方面,都是政治方面、经济方面。我现在只是讲我所熟悉的学术界,特别是人文学术界,比如说历史研究这个大的领域,这是共产党从前控制得非常严的一个地方,不准任何人乱说一句话的。而这六十年来,你看看中国大陆在这个研究方面有没有任何原始性的贡献可以供后人参考的。

我来讲第一个就是知识分子,或者我叫他们知识人。中国的知识人自从共产党来了以后就变成被压制、控制的对象,所以就不给他们任何自由,首先就要改造他们。所以我想共产党对知识分子的动手,并不是大家现在都把1957当成一个关键,就是反右,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反右是全国性的规模,因为有超过百万都是高等知识界的知名人物被关起来,被打入右派分子的这种阵营。成了右派分子以后,你就为人所不耻了。

大家都说从这一年开始共产党压制知识人。事实上,在我最近研究郭介纲日记,吴宓日记,邓之诚日记,这都是些老先生,他们当时一天一天记下来的事情,我所看到的知识人最先受全国性系统的打击第一件事情,就是1951、52年的所谓思想改造。

这个思想改造,普通人不知道,现在当然有人研究了,大陆好象谢勇先生也写过这类的文章,我没看到,不过别人告诉过我。思想改造的意义就是开始第一波对知识分子下手。这个思想改造运动,我们看到许多记载,象吴宓记载的四川的情况,象邓之诚记载的北京的情况、郭介纲所记载就是上海的情况。而郭介纲日记比较详细,他在思想改造运动中,提出许多可怕的情况,有许多很有名的知识分子、很有名的学者,就因为过不了思想改造这一关,就自杀了、或者是被下放了,就是放到某一种地方去学习。他提的人名很多,这里我就不必重复了。至于他自己,还是因为共产党想利用他,那时候毛泽东要把他调到北京去,所以要保他过关,保护过关的上海学术界唯一这样的一个人,即使是保护过关,他也吃了无数的苦头。每天要被逼着写检讨、写报告。

所谓的思想改造,首先就是要把自己过去一切对共产党不利的、所谓对人民不利的所做所为,坦白说出来。说出来以后然后再改进。所以写这个东西是极为痛苦的。因为郭介纲在国民党时代做了很多事情,都跟国民党有关,所以更难写这个交代。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很大的关口。我们要讲共产党对人文学术的摧残,我想1951、52年思想改造是第一波。第二才轮到反右。

反右更是不得了了。那是有系统的,特别是在人文学界、特别是在历史学界。反右以后,我们看到的是一片万马齐喑的局面,没有任何人再敢说话了。所以我们看这些情况,就可以想到共产党六十年来的所做所为是多么可怕。而这最后二、三十年,我们不能细讲了。它是用金钱跟权力结合,要腐蚀知识界。所以中国尽管有许多很好的学者,但都不能出头。真出头的人都是跟党有密切关系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这六十年来的人文学界是一片荒凉,而到现在还没有任何起色。

以上是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评论员、旅美国中国历史学家余英时的评论,谈中国共产党掌权60年来对知识分子的一系列打击、改造和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