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苗:维权运动先行一步推动司法独立

1949之后的司法,总是在政治化与去政治化之间互相拉扯拔河。当政治形势紧张,政治冲突加剧的时候,总是司法政治化成为主导,司法真正成为政治的刀把子,阶级斗争的工具。当和平和发展的形势明朗,例如改革时期,这时候法律精英从政治打击中恢复了元气,就试图按照法律精神主导司法,推动司法去政治化,推动司法独立。

司法独立是一种政治筹划的结果,是一种去政治化的状态。也就是说,司法的去政治化,达致司法独立是一种政治。这不仅可以在司法独立典范英国的司法历史中看到,也可以在当今中国司法独立思潮与党化司法的强烈冲突中看到。

斯大林统治到了后期,也不得不把会使人们确信其内在的正义性因素,例如法律神圣性重新引入苏维埃法律。因为如果不这样,苏维埃法律的说服力就会完全丧失。也就是说斯大林也不能够单纯凭借暴力来统治,工人阶级的统治意志并不足以支持。斯大林还是把合法性奉为得到普通人民支持的依据。斯大林以合法性和”法律的稳定性”的名字,重新确立法院的威严和公民的权利义务的神圣性。中国从文革之后,基本趋势也差不多,因此才有二十年欲进还退,欲罢不能的司法改革。

2007年12月,中共总书记胡锦涛在全国政法工作会议代表和全国大法官、大检察官座谈会上指出,提出”始终坚持党的事业至上、人民利益至上、宪法法律至上。中央政法委秘书长王胜俊担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之后积极贯彻执行。王胜俊提出,”人民法官要树立”平民意识””,”司法要走群众路线。”

 这样的轮回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次政治化的原因在于改革积累下来矛盾,造成国内政治形势紧张和国际金融危机。最高法院近几年司法政治化的突破口,无不在于这一些方面。

如此看来改革时期法律精英所推进的司法独立进程,已经被腰斩。几年前的一次小型聚会的上,耶鲁大学中国发展研究中心主任葛维宝问我说,如何推进司法独立。我回答说政治体制改革。他继续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路径呢。我想了一想,回答说还是政治体制改革。他不甘心说,你先别提这,还有其他办法么。我说,只有华山一条路–政治体制改革,君不见司法改革已经走向了法治的反面,例如限制法官的人身自由。政治体制改革已经成为司法独立的前提,可是司法政治化却是走在相反的路径上。

当下中国的司法,处在被扭曲的政治与法律理想的张力的冲突当中,是个四不像。 “四不像”的中国司法,有一种更大力量,追求法律人的理性和法律精神,可以帮助摆脱自己免于”人民对进行专政,要么取悦献媚于人民”的沉沦。困境的解决,就在于壮大这种力量。

所以必须放弃推进司法独立先行一步的道路。壮大法律人的理性和法律精神,不在于司法改革先行一步,或者法律人本身地位隆起。而是必须有民意的支持。既然司法改革先行一步既然行不通,就得换一个路径走。就象上山,正路不通,可以另辟蹊径从后面绕过去。我们可以全力推动维权运动先行一步,然后形成政治压力,推动司法独立。

司法获得独立,需要民意的支持。也就是说,司法独立不仅仅是一种政治制度的安排,而且也需要民众同意、默认、支持,并且达成共识,认为是最佳的司法制度。所以司法独立和法律人的理性思潮断不可能,通过诋毁、摧毁、否认民意的政治正当性和权威,来抬高自己。如此不可能达到目标,就像一个兄长遭到兄弟们的质疑,不可能通过杀掉兄弟们,来肯定其权威。

我们可以在法国大革命前夕的法国巴黎高等法院与民众结盟,反对绝对主义王权的历史中看到,秉持司法宪政主义的法官们,是如何支援了民意,赋予了民意方向和神圣权威。托克威尔在深入研究了旧制度之后说,那个时代被压迫者使自己的呼声上达的唯一途径,就是司法机构。法国当时因其政治与行政制度,已成为一个专制政府的国家,但是由于它的司法制度,法国人民仍然是自由的人民。

托克威尔多次赞扬法国旧制度下的法官。巴黎高等法院在与王权的对抗中,争夺民族代表权的时候,获得第三等级的支持。巴黎高等法院及其系统是反对专制,保障人权,主持公义腐败旧秩序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就是说,巴黎高等法院最后的诺亚方舟,可以为革命和革命之后恢复秩序,提前在旧制度时代,就做了准备。

巴黎高等法院强调对国王的道德限制,攻击宫廷的腐败生活,而就是他们的”反腐败维权”。他们反对废除传统对谷物贸易和面包价格控制的政策,是他们的”民生维权”。必须指出,正是高等法院法官被流放期间得到了社会各阶层的支持。也就是当国王把他们置于被迫为自己维权的境地的时候,他们的司法宪政主义传统才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实行创造性转换,借助于孟德斯鸠与冉森派的宪政理论,结合当时具体政治情形,才能自由捍卫者和民族代表的政治面目,出现在法国大革命前夕的历史舞台之上。

高等法院的斗争唤起了公众的舆论和对政治的热情。高等法院法官的维权,是一种友爱政治学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其私人利益的维护,与法国整体利益的维护一致。高等法院因此从国王手中夺走了民众的支持,毁坏了国王的政治威信。

这种历史在我们当下的维权运动中再现。尽管中国的法院距离法国巴黎高等法院太远了,但是还是被中国民众在维权运动赋予期待。中国法院偶尔也能做出反应,或者勉为其难的适应。例如邓玉娇这个案子,法院的作用就比公安局,检察院好一些。民意的神圣性离不开司法理性的支撑,单纯民意本身并一定是神圣的,也有可能大多数人的暴政。

民意经过司法理性的背书,与司法理性共振,才发挥最大的政治能量。整个美国宪政历史中最高法院的政治作用,司法审查离不开民权运动的支撑,尤其体现在财产权方面。司法独立或司法改革的盟友,是维权运动。维权运动可作为先锋,撕扯开来司法独立的政治空间。

辛邦:警察治理警察国

警察本来具有执行平息“暴乱、骚乱和暴力犯罪事件任务”的职责,可在中国却是由武装警察来执行。那么,普通警察又有什么职责呢?除了和武警一起参与维稳,负有平暴和维护社会治安的职责外,他们还拥有超级权力,几乎无所不管,一个人从出生到去世,从街头到家中,从政治到社会,没有警察管不到的,就连中国现在有了互联网,也开始有了强大的网络警察,无孔不入地监控着每一个网民,随时截获证据,跨省、跨地抓捕网民,比宣传部、教育部、信息产业部还强大。这便是网络警察们的日常工作。

今年初,上海的王帅因为网上发帖,反映河南家乡政府假抗旱、真抛荒,被警察跨省追查,直接铐在火车上从上海抓到河南,成为又一个因言获罪的典型。再看,云南晋宁县躲猫猫事件,浙江杭州市“七十码”飙车案,重庆市高考状元造假事件,湖北巴东县邓玉娇案,湖北石首市厨师之死武警参与抢尸引发骚乱、艾未未成都声援谭作人被殴等事件,哪一个事件背后没有警察的影子?涉案的这些警察不是包庇,就是说谎、造假,还有就是打人、栽赃、抓人、跟踪盯梢。最近发生的湖北青年刘逸明造谣案,更是典型的言论自由案,却是由浙江、湖北两地警察跨省协作,最后浙江警方发布消息,指胡斌“替身”说是造谣,必须严惩。湖北那边则按照治安处罚法拘留了网友刘逸明,而不管他到底是质疑和推论还是造谣,以及如何扰乱了公共秩序。

刘逸明质疑变“造谣”,让警察心神不宁

警察在中国,权力之所以霸道,主要就是中国是个警察国,凡事动用警察,无论是拆迁,还是维稳,截访,警察都是冲在第一线。在中国,只要警察敢抓人,没有什么事情做不成的。刘逸明所谓造谣案,简单说就是他用言论的方式合理推论,不是暴力违法犯罪,警察无权插手。仅仅从言论角度看,刘的言论不足以干扰公共秩序,无论是杭州公安交警还是法院、司法监狱都应该感谢熊忠俊,是他的质疑让公众得以了解入狱的胡斌没有替身,反而增加了司法部门的公信力。而所谓“造谣”,没有主观故意,没有虚构某某某人造假导致胡斌替身,就只能是质疑或合理推论。言论属于思想范畴,仅仅言论本身构不成扰乱公共秩序,但警察还是不放过,这就是警察国家的霸道。

7月21日,湖北武汉青年刘逸明(本名熊忠俊,户籍地鄂州)的一篇博文《荒唐,受审的飙车案主犯“胡斌”竟是替身》,使远在杭州的警察心神不宁,不久就跨省追查到武汉,以及刘的户籍地鄂州。据刘逸明自己说鄂州警方也出面了——杭州、鄂州两地的警察一起心神不宁了。于是,刘逸明就成了违法分子——“通过网络捏造散布’胡斌替身’谣言、污蔑司法机关和媒体作假包庇,误导公众舆论,扰乱公共秩序”,8月21日被鄂州警方处罚,拘留十天。

随后的8月24日,身在杭州的新华社浙江分社记者方列迫不及待地联合新华社湖北分社的记者戴劲松涉嫌共同“炮制”了一篇报道《捏造散布“胡斌替身”谣言者被依法行政拘留》,消息来源自浙江、湖北两地的公安机关。

为什么说新华社记者涉嫌炮制呢?因为我认为该新华社报道中有几处不实的地方:第一,刘逸明居住武汉,作案地在武汉,其户籍地在鄂州,按照案发地属地管理的规定,只有武汉的警方才可以行使管辖权,鄂州警方则是“第三者”,难道鄂州警方是太平洋上的警察,拥有治外法权?如果没有治外法权,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压力来自上面。新华社作为国家级的权威喉舌,故意遮蔽了这些真相,乃是误导舆论,以假乱真,忽悠民众,强奸民意。第二,刘逸明不是无业人员,他是某网站编辑,自由职业者,独立中文笔会会员,他的大量时评文章经常在江苏网、江西新闻网、荆楚网、金羊网、凤凰网、龙源期刊网等新闻及时评频道发表,创作量非常大,怎么能称其为鄂州无业人员呢?难道无业人员现在成了“违法犯罪嫌疑人”的代名词吗?难道造谣者必然就是无业人员无中生有地造谣抹黑社会?第三,刘逸明身在武汉,没在鄂州,报道没说清楚他到底是在哪里被执行拘留?按照法律,刘没有在鄂州作案,鄂州警方怎么能有权拘留他呢?难道北京青年杨佳在上海作案袭警,一定要交给北京警方处理吗?很明显,鄂州警方没有拘留他的权力,那么现在应该还刘逸明自由,恢复名誉。再说,刘逸明若依法提出抗辩、复议、行政诉讼,便可以交保金暂缓拘留,这也是他的法定权利,为什么这里新华社记者也回避了,这也是该报道的片面之处。曾参加过联合国日内瓦人权会议的刘逸明,不会不懂这些最基本的法律常识吧,他的人权谁尊重和保障了?

第四,报道说刘逸明写文章质疑杭州因“七十码”轰动全世界的胡斌有替身,被写成对违法行为“供认不讳”,仿佛“自认其罪”,这不符合现代法治精神。那篇文章肯定是刘逸明写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替身”之说他并不是第一人,他是受5月10日天涯论坛上一篇称胡斌准备找替身服刑的文章,“使笔者更加坚定地认为上庭受审的就是胡斌替身”。除了刘逸明受此文章的启发,他还通过胡斌无眼镜照和有眼睛照对比觉得不像一个人,要求浙江有关司法机关对其DNA“验明正身”,可后来有关司法机关没有做,网上的评论也纷纷被关闭,报纸上的有关胡斌报道也多是统一的“通稿”,这更增加了刘逸明的疑心,觉得胡斌“铁定”是替身——当然,现在证明胡斌只是胖了一些,不是替身,说明刘逸明的质疑过了头,但这不能证明他就有造谣的主观故意,也没有什么不良动机。刘与胡斌无怨无仇,与浙江司法部门及警方更无纠葛,只能说他质疑过了头,新华社报道怎能对他使用“供认不讳”这个明显是犯罪嫌疑人专用的负面词语呢?新华社报道涉嫌侵犯了刘逸明的姓名权和名誉权,要不要更正?

警察操纵宣传系统,刘逸明被“供认不讳”

纵观新华社的不实报道,错并不在新华社一家,笔者认为新华社的来源应当是经过警方同意发表的“通稿”,或者说该稿件本身就是经警方严格审查后发表的,警察操纵宣传系统,新华社记者成为警察的“吹鼓手”,警察把生米说成熟饭,记者也就说这是碗熟饭。类似不实报道,或把生米说成熟饭的例子,每年都有大量出现。

单就刘逸明案的报道,其真正的消息来源只能来自警方,而不是记者独立采访调查的第一手报道。其中办案方应是杭州警方挂帅主导——说跨省追查并非夸张,湖北鄂州警方不过是走个程序挂个名而已,有话说“天下公安是一家”。

我们经常看到针对警察办案用的话是“办成铁案”,现在用在刘逸明案上,通过仔细分析,就显得很不踏实了。一个简单的治安处罚案件,却有那么多的疑问,或者有那么多的瑕疵,无论是杭州警方,还是鄂州警方,都应该反思、检讨,不能因为警方保持权威、拥有抓人权就可以不顾执法的正当性、公正性和对公民权利的保障。我国宪法明确规定,公民有言论自由,公民对政府和国家工作人员有批评和提出建议的权利,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这些规定都是神圣的,警方针对人权案件执法时,首先应该想到的应该是遵守宪法,然后再是无罪推定,比如警方传唤涉嫌违法的嫌疑人刘逸明时,有没有第一时间告知“你有权保持沉默”。新华社记者称“刘逸明供认不讳”,则说明警方没有告知刘逸明有沉默权,那么,他自认其罪的“供词”实际上是“被供认不讳”,当属无效。我们经常说,没有程序正义,就谈不上实质正义。刘逸明所谓“谣言”案,只能说质疑过了头,没有扰乱公共秩序的主观故意和事实证据,更没有造成实质上的不良后果,所以,湖北鄂州警方应当撤销对他的拘留,否则刘逸明“造谣”案很难办成“铁案”。

警察治理警察国,处处都是文字狱,言论犯就会层出不穷。区别警察国家与非警察国家的一个明显之处,往往用一句简单的话就可以证实:“你有权保持沉默”,若警察在出现的场所第一句话就是“你有权保持沉默”,他肯定是非警察国家的警察,反之则是警察国家。这样区分比较简单,只有警察尊重了程序,才能确保实现实质正义。

警察国的一面是警察具有特权,权力容易滥用和膨胀。另一面由于缺乏监督机制制约的警察,往往胡作非为,“公安”变成“公害”。我们再看看上海被娇惯的特警抓错人成为笑柄的故事就知道,警察特权若不处在民众及言论监督之下,必然滥用权力。8月14日《南都周刊》和8月16日《长江商报》一篇报道《上海乌龙剿匪记》,曝光上海特警“8月4日实施十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抓捕行动错抓12人”,宁可错抓,不可漏放,尤其是特警持枪破门冲入一户无辜家庭,随意铐人,其中还有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随手打开人家的冰箱,拿出一瓶王老吉喝起来。女户主忍不住质问“你们是警察吗?”对方回答“我们是特警”。“你们不是特警!特警干嘛喝我的王老吉?”,如果说上海警察素质在全国数一数二,那么抓错人并乱喝住户冷饮的上海特警已经用行动颠覆了自身的良好影响。2008年7月1日北京青年杨佳在上海袭警,若杨佳投诉警察打人得到妥善解决,就会避免发生6警察死、5警察伤的悲剧。杨佳案,上海警察最应该检讨反思,可今天看上海特警的诸般“战绩”,发现这一切都是那样遥远。

8月14《南都周刊》曝光特警乌龙抓错人后,记者石扉客却连遭不幸,8月22日上海家里网络连续四天不能浏览网页,连网络公司也无法排除这个问题。而在网络上,石扉客被骂得“体无完肤”,而且“发帖人”还能迅速查出他的车牌号,不是警察又是谁?石扉客自己也说承认这些人“看来决不是一般人”,但仍“相信俞正声书记治理下的上海警方决不至于这么卑劣”。可事实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记者的报道,揭了特权的丑,随后记者被打压、压制、骚扰,几乎是惯例。警察以维护稳定的名义,谁又能与他们讲理呢?

靠警察国维稳,结果只能是背道而驰

当前的中国,稳定高于发展,稳定压倒一切。而维稳的队伍,就是依靠中国特色的警察和武警队伍,形象地说就是“警察治国”。8月13日,主管政法的中央政治家常委周永康在北京出席全国维护稳定暨信访工作电视电话会议时要求“以过硬的措施、扎实的工作,坚决完成今年维护稳定的各项任务,为迎接新中国成立60周年创造和谐稳定的社会环境”。8月25日,胡锦涛在新疆视察,重提邓小平1989年2月提出的“稳定压倒一切”思想。去年11月,胡锦涛在一次会议上提出的是“发展是硬道理,稳定是硬任务”。如此自上而下的维稳,只能派上警察直接与民众面对面。警察及武警,武警部队原来就属于公安部队,成为当前维稳的主要力量。但是,警察治国,治标不治本,毫不例外地会使社会陷入不稳的危机之中。

2008年6月28日,贵州瓮安民众火烧公安大楼的突发事件,已经说明“一出事,就把公安机关推上第一线”是靠不住的,地方官员随意动用警力处置这些矛盾纠纷和群体事件,往往把真正维护社会治安的力量推到民众的对立面,社会很难确保稳定局面。贵州省委书记石宗源吸取这个教训后说,“一定要慎用警力、慎用警械武器、慎用强制措施,决不能动不动就把公安政法机关推到第一线,更不能用人民民主专政的手段来对待人民群众。否则,岂非咄咄怪事!”可是,自2008年6月之后,类似把公安推上第一线的事件屡屡发生,9月湖南吉首当地统战部长等官员参与涉及金额恐30亿以上的非法集资引爆骚乱,民众围堵湘西州政府,聚集到交通要道,云集于闹市及车站的上万名信访者和围观群众,造成市内交通及铁路堵塞,也是派出大量武警、防暴警察“采取果断措施,有效控制事态”,幸亏控制得当没有出人命,但需要大量武警常驻石首。2009年6月,震惊全国的湖南石首“6.17”事件,武警参与抢尸引发的打砸烧群体性事件,也说明警察冲到第一线,不但政府公信力被破坏一空,警察的形象也严重受损,最后石首事件以石首市委书记和政法委书记双双被免职告终,说明警察在涉及群众利益受到侵害的群体性事件时,多半是先当“打手”,最后又不幸沦为“祸首”,成了替罪羊,得不偿失。

警察治理警察国,是无法建立和谐社会和法治社会的,中国要想告别警察国,必须实行法律至上,人权至上,由法律来限制政府权力,限制警察权力,把政府和警察都关进人人都可以监督到的铁笼子里,不能让它为所欲为。“现代西方法治精神”的核心就是“法律必须被信仰”,法律若没有被信仰,等于形同虚设。法律必然是神圣的,必须实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警察也不例外,中国就有希望了,文字狱和跨省抓人现象也就不会再发生了。

宣昶玮:独裁和民主:兽性和人性

我的研究揭示了,人类演化是由两种力量促成的:人性主义力量和兽性主义力量。

所谓真正的人,就是具有下述一些特征:善良、慈悲、同情、友爱、诚实、公平、乐于助人、博爱,等等。

所谓兽性,就是指下列特征:凶恶、残忍、奸诈、冷酷、极端自私、损人利己,等等。

所谓社会演化的人性力量,是指那些增加社会符合人性性质力量,即促进社会更加符合人性性质的各种改革、改进、学说、作品、思想、制度、行为、政策、宣传、呼吁,等等。

举例来讲诸如大同学说、空想社会主义、三权分立学说、战争法思想、人权思想、人道主义思想、民约思想、民主制度、平等思想、慈善事业、一些宗教思想,等等,无不是使社会具有更加人性的性质,就属于此类。

所谓社会演化的兽性力量是指那些诸如主张侵略的思想、军国主义、主张专制独裁的思想、推崇丛林法则、强者生存的思想、主张弱肉强食、主张不平等的思想、特权思想,以及残忍、冷酷无情,等等,上述的思想和行为、制度、政策等,都是兽性力量。

历史上历来的情况是:一大批圣人和思想家、政治家在努力的使人类社会往更加符合人性的性质上演化,例如康有为、莫尔、孟德斯鸠、格劳秀斯、托尔斯泰,以及废奴运动、反战运动、种族平等运动,等等皆是;而另外一些人则非常兽性,如希特勒、东条英机、斯大林、尼采、韩非等,则主张专制独裁、称霸世界、崇尚强权、主张弱肉强食、鼓吹超人、推崇阴谋、特权、等级、欺凌弱小、推崇不平等、鼓吹战争,等等。

现在流行的哪些价值观和主张是人性主义的呢?就是人权思想、民主思想、博爱与平等思想、三权分立思想、权力制约思想、”把统治者关进笼子里”思想、舆论公开、出版自由、结社自由、人民有权监督权力、宗教信仰自由、因果报应思想、善恶有报的思想、保护妇女儿童的思想、环保思想、动物福利思想、生态伦理思想,等等,都是人性主义的东西。

现在哪些价值观和主张是兽性主义的呢?就是主张国情特殊拒绝民主的思想、独裁专制的思想、把人权说成是吃饭权的思想、一些人应该当奴隶另一些人应该当老爷的思想、等级特权的思想、人与人应该不平等的思想、限制人民言论、限制人民结社、限制人民出版的思想、鼓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思想、鼓吹人民应该忍耐的思想,等等,都是兽性主义的东西。

有些东西看似高尚,实则是兽性主义演化、延伸出来的东西,如体育比赛和科技发明中的”为国争光”,”为民族争光”,和为本国的体育获胜鼓掌,为他国体育战胜本国而沮丧、喝倒彩之类,皆是。另有高人一等、出人头地、嫌贫爱富的思想、当自己成绩优秀、技能高、学历高、官职高、甚至自己的亲朋中有高官时都自我觉得高人一等的,都是这种兽性主义的延伸。

而那种即使别国赛胜,也能为之高兴;即使本国失败,也不为之感到丢人者,才是真正的人性主义精髓。如果有一天出现一位能为失败的球队敬献花篮的勇士,那么这位勇士才算真正的人呢。

那种认为社会应该存在统治阶级;统治阶级就应该对被统治阶级实行专政与统治的思想,就是兽性主义的思想。因为其主张强者为王,和弱肉强食。这也是丛林法则,而不是符合平等、博爱、慈悲等人性的。因此不论是无产阶级统治还是资产阶级统治,凡主张这种统治与专政合理的统统都是兽性主义的主张。中国现在还有不少人主张建立无产阶级专政与统治,这些都是兽性主义的表现。这些主张无产阶级专政的人,你们既然推崇丛林法则,那么现在你们愿不愿意先尝尝被别人专政与欺凌的滋味?你们应该乐意忍受吧?如果你们不愿意被别人欺凌,却一心想翻过身来去欺凌别人,那么你们这就是”己所不欲施之于人”。这好么?

世界就是长期在人性和兽性这两种力量的搏斗和较量之中进行成长与演化的。

站在人性主义行列中的,有墨子、佛陀、莫尔、康有为、托尔斯泰、林肯、罗曼·罗兰、格劳秀斯、孟德斯鸠、卢梭、曼德拉······全都是大写的人。

而站在兽性主义行列中的,则有儒家、尼采、韩非、希特勒、斯大林等等无数的人。中国现在则有后来居上之势,近年来一些人不断的发明出反民主和反人权的各种”理论”,并且大反特反”普世价值”,把西方观念中的人性主义的东西,全部污蔑成垃圾。
当年的日本为侵略东亚各国,竟然人民自愿的为侵略卖命,以图将来子孙后代能奴役他国人民霸占他国的国土!这是典型的兽性主义占据社会主流的国家。

中国社会几千年来在儒家那一套的荼毒下,实际上充满着兽性主义思想与观念。如学而优则仕;三从四德;刑不上大夫;十年寒窗苦,一朝天下知;书中自有颜如玉,以及牌坊、状元、翰林、祠堂、光宗耀祖、书香门第、三朝元老······等等,这些东西无不是充满了推崇名节、地位、官阶、显耀个人高人一等的内容,而根本就没有、丝毫也没有平等、博爱、民主、自由、互助、慈悲、关怀、体谅等等情怀。而在社会与政治上,人们则普遍去做钻营、巴结、逢迎之类,人们变的奸诈、争夺,社会充满着罪恶。这样的社会强者耀武扬威,风光无限,志高气昂,八抬大轿,三呼万岁,前呼后拥。即使到民间去,也是”看望广大群众”,”带去领导的关怀”,”关心百姓疾苦”:总之都是恩赐,高高在上者对草民的开恩。

他们到下面去一开口便是”重要指示”;如果没有训斥下级官员则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这些人就没想到:他原来就是应该和我们平等的,哪里来的什么”平易近人”呢?

而老百姓呢?则唯唯诺诺,感激不尽,恨不得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如此大领导的亲自慰问。如果还照了张相片,那么以后肯定就有得炫耀了。

正因为此种普遍的社会背景,所以谁谁春节去看望了钱学森一下,不但上了报纸电视,小老百姓更是羡慕的了不得。

中国社会就在这样的风气千年熏陶下,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势利无比下去了,日美和欧洲都比不过我们。这当然大多都是儒家的功劳。

也就因为这样,美国总统布什天天自己打伞,人们习以为常;而中国总理温家宝下乡自己亲自打了一次雨伞,在中国竟然成了人们热议的大新闻:两种社会之风气优劣,立刻泾渭分明了。

其实,世界兽性主义思想与文化的大本营就是中国,具体来讲就是儒家。

中国为什么实行民主这么难?就因为儒家的流毒太深。因为有无数的官员把持着无数的权力,而且这些权力愈是用来谋私,在社会上就愈是显示出拥有权力者有能力与有地位,就愈比别人高人一等,就愈能引来无数的人去巴结、逢迎他们,这正好符合中国社会的出人头地的潮流与风气。因此官员们把持着权力不被监督不被制约,是几乎和他们的身家性命一样重要的东西,因此他们骨子里最反对平等与民主;因此形成了一股强大的社会势力与力量,无论如何也要抵制民主化。

明白了么?

中国社会的儒家思想的流毒,那种兽性主义的东西,是中国民主化的最大阻碍力量。

中国人尊富、尊官、尊名人、尊能力;就是不尊平等、不尊博爱、互助、关爱、慈悲,因此中国人奋斗、成名成家、争状元、争比赛中的第一、争学习成绩的优秀;同时也腐败、钻营、巴结、奸诈、阴毒、尔虞我诈、权谋斗争、出卖灵魂、笑贫不笑娼,为了自己的权利可以大大的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外国的优秀文化是崇尚为他人、为社会、为人类的,所以才有平等、博爱、互助、关爱;所以才有托尔斯泰、格劳秀斯、林肯诸人的出现与存在;

中国儒家文化是自私的,为个人的,为家族的,讲得是私己、私家、私族、私国,所以才有岳飞、秦桧的出现。

明白了么?

外国的富翁百年之后讲的是把遗产捐赠去做慈善;中国的富豪则比着把坟墓修得比别人豪华;

外国国家领袖即使在台上人没走茶也是凉的–他办事、行为皆要遵守法律,也不会为自己的亲属谋取私利;中国的领导即使已退休,也人虽走而茶不凉:他们仍然能够到各地去视察、去作”重要指示”,而且还是前呼后拥:两种社会怎么能相比呢?
外国人百年后遗产去做慈善,是因为人家社会奉行博爱、奉行民主;中国人攀比着坟墓的豪华,是因为中国人讲炫耀、讲出人头地。两种社会的风气之影响,可以讲已经深入到坟墓中去!外国人即使进入到坟墓中后也要把博爱再贯彻一遍;中国人则即使进入坟墓也要把炫耀财富炫耀地位再表演一番:社会和社会哪能一样呢?

说到这里作者不禁深深感觉到:中国确实需要来一场文化大革命,一场清除兽性主义特别是清除儒家三千年流毒的文化大革命:不如此中国文化中的兽性的东西就不会得到驱逐和清算;而人性主义的也就不会得到普及与传播,相应的民主、人权、平等就无法真正的到得我们中国来。

对于社会来说,知识分子、作家、政治家、思想家,以及社会政策、措施、法律、教育等等,和媒体、影视等这一切人物与事件,其作用都有两种倾向:一种是促使社会朝着更加人性化的方向发展与演进,这是进步的知识分子的所作所为;另一种则是朝着更加兽性化的方向发展与演进,这是堕落的知识分子的所作所为。知识分子在这两方面的作用非常大。

一些知识分子的毕生努力,就是使社会朝着人性化方向上发展;另一些知识分子的一生的作为,则是使人类社会朝着更加丛林、更加兽性的方向上发展。

无疑的,一些毫无人性的知识分子,为了一己私利而出卖灵魂,惟恐人类社会的兽性成分还不够,于是便在那里努力的发明什么”强者原理”,和发明那些愚昧人民的东西,为专制独裁者服务,如发明人权就是不挨饿理论的就是。

任何专制独裁都是兽性主义的性质,那些从事为专制独裁势力出谋划策和效力的知识分子,都是堕落的、邪恶的知识分子。因为这些知识分子的所作所为,最终的作用就是使兽性主义社会保持兽性长久和更加稳固罢了。

人们应该睁大眼睛,盯住这些知识分子败类,以看清他们那躯体中的邪恶灵魂。

曹长青:博客骂“婊子”在美国的官司

上网!对于今天地球村的人们来说,简直比当年人类登上月球更具有震撼性,它意味着个人的史无前例的解放!不管你在哪里,只要有个电脑,可以上网,你就可以连接整个世界!信息在流通,思想在共鸣,情感在抒发,警察国家的“防火墙”越来越无法阻止自由的风帆,在敲打键盘的波涛声中,乘风破浪,驶向每一个思想的海洋。

但任何一种事情,都有两面性。网络的出现,尤其个人博客的大量涌现,也带来言论界限,甚至法律责任的争论。在网络上匿名攻击或诋毁,甚至造谣中伤,是不是可以法律追究?或者能不能通过网络公司,查到这个匿名者的真实身份,由此制约网络恶习?而网络“诋毁”或“诽谤”的界限又应该定在哪里?这些,都是今天新科技的网络大众传播时代面临的问题。

美国是全球上网人数最多的国家之一,也是最强调法治的国家,那么网络攻击等,在美国要怎么处理?最近,美国法院审理的一个案件,为此提供了一个观察的角度和司法先例。

● “纽约市的婊子”

事情的起因是,在纽约“服装技术研究所”读书的27岁美国女生罗斯玛丽.波特(Rosemary Port)在谷歌(Google)上设有“个人博客”,但是匿名的。她在博客上抨击登上《时尚》杂志封面的加拿大模特科恩(Liskula Cohen)是“纽约市的婊子”,“有精神病、撒谎、烂货一个”。

科恩女士在波特所在地的纽约法院提出法律诉讼,控告波特博克的内容玷污了她的“形象、健康和性行为”。美国纽约州最高法院受理了此案,在审理时,法官要求谷歌公布这个匿名博客的真实姓名,谷歌公司服从了法庭的要求。当人们知道这个博客是罗斯玛丽.波特后,又有人把波特的照片也公布到网上,由此波特的匿名面具被完全摘掉了。

波特因此指控谷歌没有保护她的个人隐私权,跟谷歌打起官司,索赔1500万美元。熟悉美国历史的波特还特意引证说,美国建国先贤麦迪逊、汉密尔顿等三人,当年就曾用笔名“Publius”发表过大量文章,今天,她是继承这种言论自由的传统。

●匿名博客有没有“隐私权”?

此事在英文网络上引起了热烈的讨论和争论,也引起媒体的关注。美联社、纽约《每日新闻报》等都报道了此事。由于事涉加拿大一名模特,加拿大全国发行量最大的《环球邮报》还特意就此发表了一篇社论,题目是“笔名和‘婊子’”(Publius and the ‘skanks’ )。

匿名博客有没有“隐私权”?《环球邮报》的社论认为,“通常情况下,法律不禁止匿名写东西,同样,匿名的人也没有法律权利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谁。”这家加拿大主要大报强调说,“虽然在中国和伊朗这样缺少民主的国家,匿名的博克常常会给社会带来好处,但是在加拿大和美国这一类依法办事的国家里,博克们就必须对自己所发表的言论负责。”
在有充分言论自由、实行法治的美国和加拿大等国家,博客要匿名,明显是要逃避言论责任,等于是要躲在角落里射暗箭,这本身就是一个胆小鬼的行为,或有阴暗心理。因为他不敢光明正大地发表言论,承担文字的责任。

●网络不能凌驾法律之上

《环球邮报》的社论强调,波特把她在匿名网络上的言论,跟美国先贤当年用笔名发表的文章相提并论,更是不恰当的。因为当年麦迪逊和汉密尔顿等三人用“Publius”的名字,发表的都是对美国宪法草案的评论,后来这些成为美国宪政历史上的重要文献。“Publius这个罗马词,本身就明显是指人们写跟公众事务(Public)有关的事情。”这些文章讨论的是国家大事,“推动了美国老百姓对美国宪法的认可”,属于公共利益范畴。而且“麦迪逊等人所以用的笔名,是为了将他们的观点集中起来,三个人用一个笔名来阐述共同的观点,而不是为了躲避自己不受政治迫害和不吃诽谤官司。”

而波特针对一个模特所发表的言论,不仅跟公众利益没有什么关系,而且用匿名,明显是要躲在暗处,逃脱言论的责任。因此《环球邮报》的社论说:“网络既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也不能钻法律的空子。”

●骂“婊子”“烂货”是不是诽谤?

但对于波特使用“婊子”“烂货”“精神病”等用语,是不是就等于“诽谤”?在网络上也有争议。有网民认为,这不应该被视为法律意义上的“诽谤”;因为如果把诽谤定义得非常狭窄的话,那么以后大家在网上也不敢随便骂别人是“asshole”(蠢蛋)了。“婊子”“烂货”等词,当然属人格攻击用语,但它和指控别人“偷东西、杀人”等有实际内容的诽谤不一样;它是抽象的人格贬损、斥责。这里有一个抽象和具体的区别。而且科恩是知名的模特,是不是属于公众人物?也是一个问题。因为如果属于公众人物,那么她要告被人诽谤,是不是就要以美国最高法院曾确立的“三原则”(公众人物和政府官员如告媒体诽谤,必须1,证明报道失实;2,证明自己名誉造成损害;3,证明对方有真实的恶意,即事先就知道不是事实,却故意刊出)为判案根据?

也许是纽约州最高法院的法官也看到这种区别,所以没有在审理中裁决这是法律意义上的“诽谤”,只是要求“谷歌”提供这个匿名博客的真实姓名,把“她”的面具摘掉了。在获得这个结果之后,加拿大模特科恩撤掉了诉讼。她可能认为已经达到了目的(让人们知道了这个匿名者是谁)。而且从网络讨论来看,这两个女性可能还有瓜葛,因科恩说,她曾跟自己的前男友说过对波特“不友好”的话。那意思是,波特由此怀恨在心,利用匿名网络对她进行“报复”。

●美国确立司法判案“先例”

虽然科恩撤诉了,但波特这边却没有完,坚持向谷歌索赔1500万美元。但对这个官司,一般人并都不看好,因谷歌公布波特的真实姓名,是服从法院的裁决,作为在美国注册的公司,它必须遵守法治。但波特的律师表示,他们将把这个案子一直打到美国最高法院,因为这涉及到网络这个最新科技领域的言论自由问题。但《环球邮报》则预测:“波特女士或许尚没有能力说服纽约法庭接受她称科恩女士是‘婊子’为公正评论。”因为“当网络具有大众传播的特性时,它就无法推卸自己在道义和法律上的责任。”

最后这个案子是不是能打到美国最高法院,还无法得知。但纽约州最高法院的裁决,就已确立了一个标准。因为美国的法律不是像中国那样是成文法(事先制定好的法律条文),而是案例法,即高等法院的判案结果,为今后同类案件提供一个法律标准。这次纽约州最高法院的裁决,就为匿名网络博客的真实姓名不受隐私权保护,提供了一个司法先例。

——2009年9月7日于美国

杨建利:不能控制歌谣的中共全力控制司法

问:你如何解读最近的谭作人和许志永被捕事件?许志永这个星期获得“保释候审”,你怎么看?
 
答:谭作人是四川的独立知识分子,是有影响力的作家。近年来他积极介入彭州石化和地震真相调查,对四川地方当局构成很大压力,从各种迹象判断,他的被捕与多数维权人士被迫害案件一样是地方政府抓人报复打压,将其政治化得到中央政府的背书。对谭作人,四川地方当局故意掩饰抓人的真正意图,反而借其关于六四的回忆文章以及与海外的通讯来定罪。这是对维权人士较为普遍的一种打压模式。中共当局对公盟和许志永的迫害又制造了另外一种模式。公盟是在目前中国的法治环境下无法注册为公益组织的众多公益组织之一,当局可以轻易用税收的理由摧毁这些维权堡垒,铲除这些公民社会成长的民间组织元素。许志永创办的公盟近年来介入一系列具有社会影响的维权案件,影响范围不限于某一地域,对许志永的抓捕应系中央政法系统的决定,其目的在于摧毁公盟的维权能力,破坏几年来形成的人员架构,遏制维权运动的整体发展势头。许志永前两天获得“取保候审”,许多人认为主要原因是,公盟留守人员采取补缴税款的做法,表达了对权力一定程度的尊重,其实最主要的原因并不在于此。公盟内部人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体的维权运动、民间力量以及海外媒体的做了什么。许多人也许还没有注意到,维权运动所造成的国内外影响已经可以和当局进行这个规模和层次的博弈,邓玉娇是另一个案例。中共当局当然在计算,许志永的个人才能和公盟的长期维权工作,对许志永判刑可能会塑造维权运动标杆人物,基于政治考量,当局释放许志永,但是以税收案件的名义摧毁了他的基地和经济基础。这表明中共的打压从粗放走向精致。两案的比较还可以让我们看到,在打压维权者的问题上,中央政府相对更在意政治影响,而地方政府如果能将具体维权问题上升到政治层面,则不考虑地方形象的损失,因此具体做法更为拙劣。

问:中国维权运动过去几年来一直在逆境中发展,从陈光诚,高智晟,到后来的重庆钉子户,乃至后来的邓玉娇案,都是比较著名的。维权运动到现在有哪些特点?
答:
1、维权与网络(进而扩散国内部分媒体)的结合,使每一个维权个案都可能具有思想启蒙和树立权利意识的作用,任何维权事件,尤其是“群体事件”都具有形成整体性政治事件的趋势。
2、维权成功率较低,导致大量上访、集会事件的形成,大量消耗各级政府的“维稳”资源,也一点点蚕食政府形象。政府的道义资源因此而几乎耗尽。
3、波及范围广,拆迁、土地、计生、污染、食品安全、司法公正、退伍军人、下岗民办教师、企业转制、劳动权益等问题都在维权范围之内。
4、跨区域联络开始形成。
5,维权信息跨越国界,普通维权者开始敢于接受“境外敌对势力”的帮助,因此,关注中国人权、民主的机构可以配合国内维权者做许多有价值的工作。

    鉴于此,中国的维权运动不可能被消灭,甚至规模都不会减小,局部遭到残酷镇压的情况下,整体上具备了顶着压力生存下去,伺机恢复力量,继续成长的社会土壤和能力。

问: 中国政府的传统思维是:任何非政府的组织形式,包括向政府争取自己正当权益的群体,都是政府的天然敌人。这种思维是否会改变?(有人认为,维权组织和维权活动能够防止社会问题激化,也能提醒政府在施政方面的漏洞和盲点,因此有利于建设“和谐社会”,应该得到政府的鼓励。)

答:这种思维太顽固,一时不容易改变,主要还不在于习惯思维,而在于目前中国的利益结构。维权运动的具体内容就是向贪婪残酷的各级政府和政府官员的经济掠夺和社会压迫讨公正,挑战的是统治集团的权威和利益。然而,中国统治集团的利益空前一致,所以对维权运动的控制打压的态度基本上一致,虽然做法上中央和地方,地方和地方之间有所不同。一般来讲,政府感觉社会矛盾较为和缓的时候,会对非政府组织采取较为宽松的态度,但在社会矛盾加深的时候,特别是非政府组织介入有整体意义的大事件时,比如说三鹿奶粉,政府就会进行严厉打击。政府对非政府组织总体是严密防范,掌握信息,随时打压。

问: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在控制打压维权方面的立场是否一致?地方官员的素质和政策是否带来不同的结果?

答:基本立场一致,但由于立足点不同,对个案关注程度不尽相同,有些维权行动(尤其是利益驱动的维权行动)可以帮助中央政府发现地方的具体问题,因此有时中央会采取默许态度,但地方政府恰恰不愿意暴露具体问题,因此打压态度比较坚决,而对政治性维权,地方政府态度各异,有些地区并不十分积极,需要中央政府统一部署,比如今年“六四”前夕的抓人。“和谐社会”是胡锦涛的标志性施政口号,其实就是“稳定压倒一切”用更好听更长远的语句表达,“维稳”是考察各级政府的重要指标,中央政府制定一般性政策,把具体实施的权限交给地方政府,因此我们就看到了各地执行政策模式和强度的差异,当然地方官员的素质高底会带来一些不同的结果,其实不同是次要的,各地各级政府的基本思路是一样的,他们不可能也没有能力(制度性问题地方没有权力讨论)根除民众产生不满、怨屈和怨恨的根源,执行“维稳”、“建立和谐社会”的政策对他们来说就是压制民众的抗议活动,不让当地的民怨沸腾到上级政府。这样以来,中国各级地方政府都对维权活动非常紧张,在上级政府所在地都派有警察,围追堵截强行押返当地上访的民众。每个省在北京都驻有专门“截访“机构, 设有变相的监狱。这些情况以及各地的腐败情况,中央都很清楚,但是各地的官员和他们裙带附庸是这个政权体系依赖的基础,所以中央政府不可能真心实意地反腐败,只是时不时地整出一些案子,打击一下对自己不效忠的官员,也趁机树立一下威信。但是,既然各级官员和他们的裙带附庸是当过体系的基础,他们继续腐烂下去,整个大厦怎么能保得住呢?每天把大部分精力和智慧都用在政治保命上的中共领导人,意识不到这一点或者意识到了但没有办法,

问:有些维权人士将行动限制在法律领域,有的则将行动推广到政治领域。你对两者的区别有何看法?有人担心,将维权运动政治化会给政府打压的借口,使维权努力消失在萌芽状态。你对这种担心怎么看?

答:针对政府的维权实际上都被各级政府当做政治问题看待,但是对于利益冲突性维权活动,推广到政治领域容易使地方政府获得中央政府的尚方宝剑(在此之前,维权者往往用中央政府制定的法律作为“卷刃的尚方宝剑”对付地方政府),降低维权者的转圜空间。但是随着人权观念、公民维权意识越来越深入人心,维权运动向政治领域推进的趋势不可避免,这其实不是一个操作性问题,换话句话说,就是没有人有能力劝说和影响或考政治运作使维权运动不往政治领域里推进。其实中国的法制问题是三个层次的,最根本的层次是宪法体系的合法性问题,这直接涉及到当政集团的统治的合法性问题,是非常政治的,下一个层次的问题是法律体系的问题:法律违不违宪,法律之间是否矛盾,政策法规有没有违法,存在不存在恶法等问题?最低的层次就是执法的问题。维权运动基本上是从最低的执法层次开始,以个案、围绕法院为主战场开展维权活动,但是它一开始就由、也必然会从,执法层次冲到法律的层次,比如孙志刚事件。这类的例子还很多。而且最近维权律师开始涉足违宪问题甚至宪政问题的讨论。所以,随着维权意识的普及,当公民运动发展到一定程度,将个案维权推广到政治领域是不可避免的,可以形成更大动员和影响,以全面革除制度性弊病,甚至创造新的宪政。

问:几年来的民间维权运动有没有对官员和政府起到制约的作用?是否对他们造成了“尊重公民权利和自由”的压力?

答:肯定起到了制约的作用形成了压力。也许有人会说,怎么看不出来?各地官员似乎依然肆无忌惮地鱼肉百姓。应该用另外一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假如没有维权运动,情况就会更加糟糕。真实的情况是,各地官员尽管仍然漠视民意,但他们已经有了担心群众“闹事”的意识。因为民间力量、维权运动与整个政府机器相比仍然处在劣势,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往往不宜察觉民间力量的成长和维权运动所取得进步。摆在维权运动面前的课题是,如何取得一些个案优势,然后在某些地区和政策领域形成局部优势,然后走向整体均势,到那个时候变革就在眼前了。有人会问,制约甚至制服几个官员有什么整体意义?其实整体意义很大,民主运动不能形成均势的原因是民间力量—公民力量—成长不起来,民间力量成长不起来的原因,一是因为民众怕,二是因为民众觉得没有用。在局部上能对某些官员形成制约,会帮助民众消除恐怖感而且还可以增进民众对胜利的信心。参加的民众多起来,整体意义就显出来了。

问:和传统的民运相比,维权运动有哪些特点?维权活动的特点之一是从关系民众切身利益的个案入手,这是否会推动知识精英和普通大众的合作?

答:与传统民运比,维权运动一般从个案出发,从老百姓的具体利益入手而不是从观念入手,利用现有法律的空间和规则,使政府处在不便随意打击的处境,而且维权运动可以使更多民众参与,将思想启蒙与争取合法权益结合起来,致使大部分参与者都是“利益相关者”。从政治上看,维权是民主、人权意识传播的载体,而民主制度则是解决大量侵权的最终手段。精英阶层参与维权可以使其脱离书斋式的空谈,而民众与知识精英的结合可以提升维权的宪政民主价值。

问:网路和手机等新媒体的发达,人权和维权意识的全球化,这些因素在传播维权意识和推动维权群体组织化等方面起到了什么作用

答: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由于政府垄断资源,民间资源相对匮乏,同时,对于民众的彼此隔离一直是警察部门和言论管制部门的工作方向之一,网络和手机使民众有了一种低成本的联络方式,并且可以很方便地公开政府的侵权信息,而且这些信息突破国界成为世界范围内的消息,从而在国际社会也形成对中国政府的压力。虽然有国际舆论压力的案子一开始政府显得恶狠狠以此赫阻国内外的呼应甚至联手,但是一旦挺过最开始的艰难期,绝大多数有国际压力的案子结局会相对好一些。许志永的案子就是最近的例子。有互联网、手机等现代媒体工具的协助,任何地区的维权案件都有可能成为全国性案件,使得当局的打压成本升高。民主运动进步的一个指标就是政府侵权的成本升高以及民众参与民主运动的成本降低。

问:在政府和维权组织的角力中,双方的力量显然是不平衡的。政府垄断了立法,司法,行政,警察,媒体等几乎所有公共权力和资源。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维权运动有没有出路?
答:目前力量显然是不平衡的。但是出路是有的。虽然在法院判决这个战场上,维权运动几乎乏善可陈,但是功绩在“院”外。在人权意识方面,由于维权运动的扩展和推进,政府面对着民众,已经处在了劣势,而且没有翻转的可能。把这个领域的优势转化成实际的政治优势还需要一个比较长的过程,但这个过程并不是简单的痛苦的承受,这个过程是继续传播权利意识和民主思想,从个案优势,到局部优势,继续降低民众参与代价,升高政府打压成本,使越来越多的人关注社会问题,形成一种前公民社会状态的过程。

问:非政府组织和民间在民主国家的政治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国际问题如环保、慈善等方面也发挥巨大作用。中国政府要成为一个世界级领导国家,缺乏公民组织和非政府组织,是否是一个重大缺失?

答:当然是。其实,缺乏公民组织和非政府组织还只是表象,根本问题是朝野的公民权利意识。有时思想意识受到利益结构的约束,打破约束又得靠表象的形式,换句话说,增强公民意识要通过成立各种各样的公民组织,形成公民运动。由于中国政府限制非政府机构的发展,诸多社会问题无法得到解决,也无人解决,代价多由民众承受,民众必须有自己的组织,哪怕是单议题组织,比如说四川地震死难学生家属,三鹿奶粉受害者家属等。从单议题组织向社会运动组织发展,然后向政治组织发展。

问:有些人希望公民维权运动成为中国社会民主转型的突破口,你如何看待这种期望?

答:维权运动显然是近年来中国民主运动的一个重要突破,但是不会也不应该是唯一的突破口,维权运动是中国社会走向民主的努力方式之一,与此具有同等作用的,至少还有基于独立思考的思想解放,网民议政、真正民营经济的发育等等,甚至,体制内健康理性力量的发育也是不可或缺的,但由于中国政府及官员普遍的侵权现象,维权运动可以动员数量极大的中下层民众,而且基于权益维护的思想启蒙是较为牢固的,另外,通过维权活动的具体实践,可以锻炼一批投身民主运动的人力资源骨干,因此,在未来的民主转型中,维权运动的作用可能将被逐渐放大。可以预见,在未来的几年内,维权运动将继续成为中国民主运动的焦点。维权运动通过一个一个案例,将政府从以前自立的道义高地拉下来,从而创造中国民间集体行动的合法性资源,而中国的集体行动的合法性资源一直是被政府把持的。失去道义高地的中共政权十分明白,它已经不指望人民热爱它了,它将所有精力智慧用在如何让民众继续害怕、继续认为“政治”无用上。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世界流传一个说法:假如一个人能够控制一个国家的歌谣,他就不用在意法律是如何制定和执行的。假如说中国有进步的话,那就是政府已经基本上控制不住中国的歌谣了。所以,他们特别在意法律是如何制定的是如何执行的,而正因为此,维权运动处在了中国民主运动的最前沿。

(本文系2009年8月28日在美国之音电视节目上的问答总结)

卢跃刚:不能发表的故事

【按】跃刚兄转来《不能发表的故事》,一气读完唏嘘者再三。问大作该当如何,大笑瞩予“随便”。按“冰点”惯例,我只好硬着头皮如此“自便”。

我不是作家,看法不专业更不权威,但这不妨碍我认为,在刘宾雁去国以后,能为中国作家扛鼎的,唯卢跃刚一人而已,只有他能让这个概念在未来稍存体面。也许他的作品,除了那些貌似报告文学题材的报告文学,同样重要的是这些貌似记录了很多记录的“信件”、“公开信”和“演讲辞”。对这些作品的意义,相信团中央前政要周强、赵勇,乃至报告文学学会诸公,更有发言权。

十四年前以作者身份,他“害”过章仲锷先生;二十年来在编辑岗位上,他“害”苦了自己。现在,他又来害我的“博客”了。好在博客时代,开博客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家拆。

发了这篇,马上动手注册第十三个博客,能转的赶紧转吧。

浦志强2009年9月5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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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发表的故事——章仲锷先生仙逝一周年祭

卢跃刚

我相信,一个较长的时段而言,我对章仲锷先生的了解远远超过他对我的了解。与《中国作家》编辑部其他熟人比较,我跟章先生认识最早。那是二十五年前的夏天。

八十年代初期,应该是1984年,我就转弯抹角地通过熟人把我的一部六万多字的中篇小说转给了章先生。那时,他在《当代》。不久,我接到了他的回信。他的信,一张皱巴老头般的红条格纸,正面密密麻麻记的是牌分,显然是编辑部闲暇时打牌记分顺手抄来的一张废纸,背面是给我的回信。回信没有称谓,没有落款,随手写了几十个字,大意是稿子读了,还不够发表水平,继续努力云云。

八十年代蒙昧初开,文学的神圣,文学功能的泛社会化,文学杂志的稀少,文学青年的汹涌澎湃,一篇文学作品成为时代的象征并像圣经一样广泛传颂(如短篇小说《伤痕》、报告文学《人妖之间》),都不是今天或以往所能想象的。

章先生是顶顶有名的大编辑,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传奇人物,那一时期的许多重要文学事件、重要作品、重要作家与他有关,能在打牌之余赐给我一张亲笔退稿信,算是我的幸运,虽然没头没尾、皱皱巴巴,烟渍水斑里带着几分社会稀缺、时代宠幸的眉目。

说话间过了十年,传说中的章先生我才真正认识。那时,章先生是《中国作家》的常务副主编,主编是冯牧先生。经过1989年“六四”之后的三年肃杀,《中国作家》稀有地保持了批判现实主义的编辑方针和宽容态度,因此我成了《中国作家》的常客。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的报告文学创作比较活跃,1992—— 1998年后我先后写作了13部中长篇报告文学,发表了12部,其中在《中国作家》连续发表了5部。送稿,编稿,改稿,讨论,吃饭,喝酒,在沙滩文化部大院里那幢二层活动板房里极其随意,与《中国作家》混得烂熟。

章先生高高的个儿,蓬乱着头发,脸上皱纹很深,沧桑而不多言,办公室碰见,也就是打个招呼就走人,从未深聊过。初识时我叫他“章老师”,后来熟了,我跟着编辑部的人叫他“老章”。现在,我要叫他“章先生”。

章先生去世,没有人告诉我,可能是不便告诉我。他们知道,章先生生前有一个大郁闷跟我有关,我如果出现,可能很多人的脸面不好看?故事要从《中国作家》1996年第三期头条发表我的中篇报告文学《在底层》说起。

1996年冬天,沈阳铁西区下岗工人的日子特别难过。“下岗”就是“失业”。“失业”不好听,社会主义怎么会失业?承认了失业,等于是抽自己的嘴巴子,如同蒋介石溃败台湾叫“转进”,红军丢了根据地四处流窜叫“长征”。那个时候社会主义的政治正确性要永远保持,咬紧牙关,坚定不移。

这个题一定要破。失业就是失业。问题就是问题。失业工人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处于绝对的劣势,面临着道义和生活的双重压力。道义压力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几十年被意识形态宣传鼓吹起来的“主人翁”精神,被捧到至高无上的社会地位下不来,而且中共还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组织”;一是被改革意识形态压着。当时的说法是“腾笼换鸟”,腾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之笼,换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之鸟,谁敢不支持改革?

但是市场疲软,工厂停工,过冬烧暖气的煤都买不起,“主人翁”们饥寒交迫,去政府请愿要工作要饭吃,早期还给主人翁一点老面子,市长市委书记还要走出荷枪实弹的武警把守的大门,见见工人,领着失业工人唱《国际歌》,“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这个时候唱这首歌极具荒诞感,像是一首挽歌。英特纳雄耐尔没来,来了个近亲——因特尔网联网时代。

往后就不客气了,警察才不管你什么主不主人翁,市长书记也不出来了,一声令下,该驱散驱散,该抓人抓人。产业工人成了被改革的对象,成了某个主义某种经济的牺牲品,贵族身份永远结束了。主仆关系回归雇佣关系。往后,失业工人围堵政府大门成了时代的常态。那时的工人、特别是国有大中型企业的产业工人被改革边缘化,结束贵族地位,堕为城市底层贫民,成为中国社会改革第二大边缘群体(第一大被损害的边缘群体是八九亿农民),起而维护自己的权利,还远没有吉林通化钢铁厂的工人那么理直气壮,获得广泛的社会道义支持。

你要维权吗?法院不准受理,媒体不准报道。各级工会呢?工会是统治工具的一个部分,它才不会管工人的死活。《在底层》要告诉公众,当下中国城市失业人口已经是3000多万,失业率不是官方公布的自欺欺人的2.8%,而是14.9%,居世界失业率之首,加上农村两亿剩余劳动力,构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

在这个意义上,这个时候唱《国际歌》除了荒诞感,也有悲剧感。“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有了新的真实,党和政府靠不住,要靠自己。这是向旧时代一出不光彩的谢幕。要不然市长市委书记领着你们唱《国际歌》是什么意思?

《在底层》就是要揭示这种荒诞感和悲剧感,揭示这个时代个人选择的本质:自救。我要告诉产业工人,进而告诉全体国民,过去别人骗我们,我们被骗了,责任在别人,我们也有责任,但是,我们现在不能自己骗自己,还想着靠别人——党和政府,靠不住。《在底层》讲了两个城市的变迁,沈阳和重庆。它们的共同点是,都是传统大工业基地,计划经济的宠儿,市场经济的弃儿。

当然,也是更重要的,我要在《在底层》里揭示中国人的真实生存处境。我打破了报告文学的叙事传统,采取了单元阅读的方法,中国、美国,沈阳、重庆、贵州、北京,历史和今天发生的一系列故事被内在的逻辑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跨时空的立体的全息景观。

其中主要的故事发生在重庆。1992年6月,行业规模全国排行老三的重庆针织总厂宣布破产。这是1949年中共建政以来第一家国有大中型企业破产。引起的轰动自不待言。接下来进入破产收购,重庆市海外集团收购了该厂。海外集团名义上是重庆市统战部海外联谊会的挂靠企业,实际上是私营企业。“挂靠”也叫“戴红帽子”。九十年代中期以前,对私营经济实行歧视性政策,不准进行独立的私营工商注册,要注册可以,必须“挂靠”某党或政府部门,某国有企事业单位。

“戴红帽子”的潜台词是很龌龊的,与当时大量引进外资优惠外资相比较,几乎就是“宁赠友邦,不予家奴”,应是中国民营企业发展,也是中国改革开放最耻辱的一页,为国家抢夺私人财产大开方便之门,衍生出了大量的产权和法律恶果。重庆市海外集团就是一例。

海外集团总裁任亚非是集团的真实出资人,集团财产的真正拥有者。但是事态风云变幻,任亚非与统战部派驻企业的代表内讧,任亚非实名揭发统战部官方代表向政府官员行贿受贿,牵涉包括副市长、台办主任在内的几十名处以上干部,诱发重庆市1949年以来最严重的政治地震。可笑可恶的是,对检举人任亚非的惩罚远超贪官污吏,以侵占罪、挪用公司资金罪判处15年徒刑。不久,对海外集团分文未出的重庆市统战部接管了海外集团,侵吞了海外集团两亿元的资产,完成了“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

《在底层》对这起打击行贿受贿举报人,党的部门非法侵吞私人财产的事件有着独家、完整和细节性的揭露,一发表即在重庆引起巨大轰动。其时正值重庆市两会期间,两会代表几乎是人手一份《在底层》复印件。

这是《在底层》捅的第一个马蜂窝。捅的第二个马蜂窝是“六四”。

凑巧的是,《中国作家》当时是双月刊,三月号“六四”前出版,而《在底层》说到了“六四”的内容。这是“六四”发生至今,大陆媒体第一次公开评论“六四”。说到这儿,《在底层》第二位的重要人物出场了,原重庆市委书记、四川省省长萧秧。我公开赞扬了萧秧处理“六四”和重庆针织总厂破产的思想、方法和策略。

他处理“六四”的故事很著名。“六四”学潮期间,市委书记萧秧到大学与学生对话,大学生要他表态:学生运动是不是“动乱”。他说,不是“动乱”,但是“乱动”,理由是两条,1、未申请就游行;2、未按规定路线游行。我评论说:“从语义上讲,’动乱’是一种行动的性质和结果,’乱动’则是一种行动的不规范状态。不规范,可以约束,可以调整,可以商量,可以沟通。如果匆忙定性,政治解决便没有余地了。’乱动’打破了’动乱’的刚性语境,增强了不失原则的对话基础。”

过来人大多知道,1989年《人民日报》“4.26社论”把爱国学生运动定性为“动乱”是学潮升级、“六四”悲剧的主要原因之一。从1989年到今天,稍有理性的人都对“4.26社论”的定性及其恶果有着深刻的质疑和批评。对此,萧秧生前跟我有非常深入的讨论。据我所知,封疆大吏中,不止萧秧一人持此议。这说明,党内高层对“六四”处理的方法和结果有着不同的意见,甚至相反的意见。差别是,别人的意见是私下的,萧秧的意见被我公开了。萧秧看了《在底层》后,还说我重庆那段写得不充分。

捅的第三个马蜂窝是中宣部。

党的体系中,中宣部是最怪诞的组织。我就是宣传部出来的人,后来到中国青年报,“中央大报”一干二十多年,深知宣传部的《1984》的意义。中宣部管意识形态,管思想,管理论,管学术,管教育,管新闻媒体;它的怪诞在于,它的全部社会功能是根据政治需要说大话、套话、空话、假话,压制言论自由,制造虚假历史,粉饰现实政治,败坏社会风气,它像是中国社会的一个巨大的毒瘤,人们厌之恶之又莫可奈何之。焦国标一篇《讨伐中宣部》,中宣部被天下人共唾弃,却依然在长安街上没羞没臊茁壮矗立。

《在底层》中,我把中宣部视同希腊神话里的怪物普罗克鲁斯特。这个怪物只会说两个英语单词(我发挥的):YES、NO.他家有个铁床,把人放上去,腿长的砍短,跟床一般齐;腿短的拉长,跟床一般齐。

此说大大得罪了当时的中宣部长丁关根(民间对丁大人的尊讳有解曰:丁关根,履行着思想警察总头目的职责——“盯”住、“关”住、“跟”住。他公开的说法是“守土有责”)。他开始追杀卢某人和《中国作家》。他在一次会上说,卢某人“不满意中宣部,可以不在中宣部管的报纸干嘛”。赤裸裸地威胁卢某人的生计。

《中国作家》是中国作家协会的机关刊物,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人- ——党组成员、书记处成员、主席副主席等等都是由中宣部考察提出人选,中组部办手续。1996年以及之后很长时间实际上的一把手是翟泰丰。此公爱在聚会场合演小节目“胡传魁”,就任中国作协党组书记、中国作协副主席之前是中宣部副部长。说白了,中宣部直接统治中国作协,当然不会饶了《中国作家》杂志社。

首先是在党的系统内发难。1996年6月6日,四川省纪委致函中国作协党组,云:“贵会主办的《中国作家》1996年第三期刊登的报告文学《在底层——自救年代第一部》一文第八至第十二节报道了四川省重庆市一些重要的人和事,其中关于海外公司和任亚非的描述严重失实。此事事关重大,在当地造成严重不良后果,这是作者不负责任的表现。请贵会党组派人调查,并责成《中国作家》刊登致歉声明,以消除影响。”

中国作协怎么核实的呢?中国作协办公厅7月1日给四川省纪委办公厅某主任打了个电话“了解情况”,某主任说,第一,“《在底层》一文第8——12节涉及到两个人物,即萧秧(当时重庆市委书记)、任亚非(海外公司总经理)。对萧秧,文中作为正面人物描写无可厚非,但影响不好。且按有关规定,宣传省级领导干部应经有关部门审核。据省纪委了解,《在》文未经省委宣传部审核。”第二,“海外公司是挂靠在市委统战部下的一个集体所有制企业。前几年,任亚非因有贪污、行贿行为,被司法部门起诉、判决。《在》文把海外公司说成是私有制企业,这就使得任亚非的贪污、行贿行为没有了主体,也就等于推翻了司法机关的判决。此事在重庆市人大、政协会议期间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代表们呼吁,要查清此事。究竟是司法机关处理错了,还是文中写错了。重庆市委一再要求对此事表态。”

“省纪委的意见和建议:如说任亚非的公司是私营企业,请拿出确凿证据;《中国作家》刊载此文造成不良影响,应在适当的时候再刊载启示加以说明。这样做,对重庆市的工作也有利。”

四川省纪委办公厅某主任张嘴胡说,什么把萧秧作为正面人物描写“无可厚非,但影响不好”,怎么不好?萧秧对破产企业的处理不好,还是六四避免了重庆大乱不好?任亚非是因为贪污、行贿被起诉的吗?中国作协办公厅的人根本就没有能力做出事实判断,只能将省纪委的电话记录原样附上。于是,中国作协两位党组成员陈昌本、施永祥屁滚尿流地在电话记录上签署了意见。

陈昌本指示施永祥:“此事建议等四川省纪委来正式文后,再根据纪委的要求,认真处理。”施永祥又指示中国作协办公厅按照陈昌本的指示办,协助《中国作家》处理“《在底层》事件”,并把处理结果“及时报告昌本”。

请注意,这是中国作协唯一一次对“《在底层》事件”的正式调查。不过,这不像调查,更像是向地方党委下跪,谢罪候旨。可能读者会觉得怪异,中国作家协会是直属于中宣部领导的正部级单位,却要向四川省纪委——一个副部级单位下矮桩子,什么体统?

四川省纪委的运作很厉害。他们向中纪委呈送了专件,说卢某人的《在底层》为任亚非翻案,而该案是1994年四川省纪委牵头,省委工作组直接领导下查处的。而且卢某人在重庆市两会期间到重庆活动,扬言要写文章为任亚非翻案。材料结尾,省纪委的刀笔吏狠下杀手,说当天下午有人在解放碑散发为“六四”翻案的传单。这是挑逗当局“六四”这根最敏感的神经,致卢某人于死地。

不过,省纪委故意模糊了一个事实,他们反对写萧秧,可是处理重庆任亚非案所牵涉的几十名处以上干部贪污受贿的四川省委工作组组长恰恰是省长萧秧,而萧秧多次向作者披露过案件的内情和处理过程中的苦衷。其中最大的苦衷是,重庆这场政治大地震动摇的很多人物,是他离任重庆市委书记前的安排,他要权衡政治厉害。任亚非被判刑,实际是他权衡的结果。只不过我发表《在底层》的时候,1996年四川两会期间,中央突然把萧秧撵下了台。有人分析,这是中央的削藩行动之一。当时有三大强藩,北京的陈希同,广东的谢非,四川的萧秧,不大听招呼,一一扳倒。陈希同最惨,被送进了监狱。

中纪委很高层次转发了省纪委的告状信。当时主管中纪委的中央常委也签署了意见,并转给了当时的团中央第一书记李克强。常委意见相当中性且有分寸。遵照团中央书记的指示,报社党组派人跟我谈话,了解情况。我强调,《在底层》写作是非职务行为,如有问题当由本人和发表文章的杂志负责,与报社无关。

报社跟我商量,能不能写一篇检查交上去蒙混过关?报社告诉我,丁关根很重视这件事,几乎每天都盯着团中央了解处理结果。我不同意。我说“六四”清查,人人过关,其中因我写广场“民主之神”的报道要我检查,我都坚决拒绝,何况现在这桩与报社无关的事情呢?要我写可以,我可以写一个“情况说明”。

“情况说明”写好交上去,报社一看乐了,说,“你这哪像检查,是篇控诉信嘛!不行不行。”我问:“那怎么写?”说:“团中央问题不大,主要是丁关根盯得紧。怎么着也要给中宣部说两句软话。”“怎么说?”“你就说中宣部对中国的改革开放和繁荣文学创作做了大量的工作。”“就按这个调子写?”“就按这个调子写。”

我回去写了,又交上去。报社一看又乐了:“这不是讽刺挖苦吗?算了算了。我代表报社写个东西吧。”什么意思?管他什么意思。检查也好,说明也好,怎么诌,怎么哄,只要我没写,就跟我没关系。报社这位领导,是报社写检讨专业户,报社给各级的大小检讨他几乎一人包圆了,练得一身写检讨的好功夫。以我在新闻界厮混二十多年的见识,写检讨水平超过他的,北京新闻界两三人?我看都未必。

他教我的写检讨真经,好多都忘了,只记得一条:态度要假装端正,思想认识要假装极其深刻。我理解是八个字:深刻认识,坚决不改。当好一家大报社总编辑的要诀,我总结了六个字:发稿子,担责任。发稿子,就是敏锐、决断,敢于发表重大、敏感的稿件;担责任,就是出了问题,要勇于承担责任。当然,担责任要会担责任,其中包括要把检讨写的炉火纯青,否则无法保护自己,保护记者,保护队伍。

话说远了,再折回来。“《在底层》事件”,《中国作家》可没那么轻松。在中国作协的压力下,《中国作家》要求我写一个《在底层》采访写作过程的说明。

我写了“关于报告文学《在底层》的几点说明”:

一、报告文学《在底层》是我“自救年代”写作计划的第一部。这部作品是我1994年底至1996年初调查采访中国传统工业基地——沈阳和重庆的基本情况、典型案例、典型人物的成果。文中所涉及情况和证据都经过了较为详尽的采访与核实。即如此,仍有笔误例如原海外集团总经理朱家琪判刑两年,误为“判刑两年,缓刑两年”;朱家琪原单位为监察局,而不是“司法局”。其他重要事实和基本判断,作者完全可以负法律责任。

二、“自救年代”是作者对处于转型社会中国人的基本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的描述和把握,着眼于社会现实、社会变化、社会反省和社会进步。把重庆“任亚非案”作为主要素材的“在底层”有充分的理由。我认为“任亚非案”是个冤案。任亚非举报重庆市主要领导人,并涉及几十名处以上干部,受贿,已经中纪委和省纪委查实,相关人员被从轻发落,而举报人任亚非却因此而罹难。涉及此案的重庆市主要负责人不回避,还亲自督办此案,难道没有打击报复的嫌疑?对这种局面因为早有预测,才有任将关键材料和主要证据录音收藏的准备。其二,四川省纪委也非常清楚,要定任亚非的罪,把举报人任亚非置于死地的要害,是海外集团的性质问题。对此,我已在作品中有详细叙述。

三、省纪委提出《在底层》“严重失实”,请拿出证据来!蹊跷的是,对报告文学提出质疑并进行大肆攻击的不是“当事者”——重庆市,而是与此案毫不相干的省纪委。省纪委在文章中根本没有涉及。“任亚非案”1994年便由市检察院办理,任亚非本人是个体户,从法理上讲,从管理的功能讲,省纪委根本没有资格就“任亚非案”和所写重庆的人物、事件发言。它最有权发言的恰恰是重庆市主要领导人贪赃枉法、后来又怎样蒙混过关的!

四、重庆市主要领导人打击举报人,操纵司法并直接干预“任亚非案”我本人握有直接和间接的证据。今年5月底,我在重庆与新任书记张德林专门派到宾馆看望我的市委副书记滕久明、市中院二审法官、市检察院反贪局副局长(“任亚非案”的领导)、任亚非的律师坦率地交换过意见。在此之前,我分别与原四川省省长萧秧、原重庆市委书记孙同川交换过意见,还与重庆市其他领导同志交换过意见。

五、我与滕久明副书记交换意见,并请他转告张德林书记,关于重庆问题,我的写作留够了余地,这基于两点考虑:1、为重庆市公正处理“任亚非案”留够余地;2、准备重庆方面的诘难,我将保留继续披露其内幕的权利。

六、报告文学,命运多舛。报告文学的要害是事实,在搞不清楚事实的情况下,做任何判断和组织措施都可能是轻率和不明智的,都可能陷入尴尬。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在一个健全的法治社会,报告文学涉及事实部分,当属司法管辖。一般的情形,事实问题都可以司法解决。

卢跃刚1996、7、15

我的“六点说明”交给了章仲锷先生。冯牧先生去世后,陈荒煤先生继任,章先生仍是常务副主编。陈荒煤先生年老多病,不来上班,日常编务由章先生管,也就是执行主编的角色。《中国作家》自创刊以来,一直是文学界德高望重的冯牧先生任主编。“《在底层》事件”发生的时候,陈荒煤先生正生病医院,很是担心事态的恶化,来人便问。

我的态度强硬,传达了六层意思:1、闻过则喜,有错就改;2、重庆市和省纪委故意混淆重庆市海外集团“红帽子”企业的真实性质,打击报复贪污腐败的举报人,侵吞任亚非私人资产;3、省纪委去查办“任亚非案”并追杀本质上的私营企业家,追杀揭露此案的作家,行为蹊跷,涉嫌违规违法;4、《在底层》发表后,作者去重庆的行动是公开透明的,与四川省和重庆市(已经升格为直辖市)高层政府官员和司法人员有广泛接触、交流,希望公正对待任亚非;5、除了《在底层》已经披露的材料,我还有更重要更爆炸的证据;6、不要把“《在底层》事件”政治化,事实部分,司法来管,轮不上省纪委、中纪委、中宣部、团中央、中国作协来管。

这里我要特别说明一下为什么《在底层》发表当月我要去重庆。这有悖常理。揭露性的报告文学,一般来讲,文章发表后再去事件发生地是相当危险和不明智的。但是我必须去。我在北京通过确切的渠道了解到,二审法院可能会维持一审法院对任亚非的重刑判决;而一审时,早期曾经讨论过判任亚非死刑,我判断是贪官污吏们要杀人灭口,即与四川省和重庆市高层进行了广泛、深入的接触。我跟他们讨论,紧紧地围绕着两个核心问题:1、重庆市海外集团是个名为集体、实为私有的“红帽子”企业,是国家制度性地限制私营经济发展的后果,这是一个全局性的问题,应实事求是地予以正视;2、任亚非是重庆市官场贪污腐败的实名举报人,举报事实确凿,涉案官员已经查办,应该受到奖励而不是惩罚,省纪委参与,运用司法打击举报人,是极严重的违法乱纪行为。一只手查办腐败官员,一只手惩治实名举报人,这情景太荒唐了!

应该说,我前期与四川、重庆高层和司法界的接触行动,一定程度影响了任亚非的量刑。但是,任亚非难逃一劫。他没罪有错。他最大的错就是搅局,让省市两级官场难堪。惩罚他有两个效用,一是出口恶气,二是杀鸡给猴看,看你们还敢不敢乱告状。这个心态来动员司法,不可能不制造冤案。

《在底层》涉及重庆故事的篇幅不到两万五千字,1994年开始,持续两年跟踪采访,内容够写一部三十万字的书,还不谨慎?可以说是慎之又慎。后来,我曾多次见到原重庆市委书记孙同川,他也多次道歉,说他当时听信一面之词,对“任亚非案”的处理有失公正。道歉没用,任亚非判了十五年监禁,关在了监狱里,财产也被抢夺了,变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听说,一晃十五年,至今任亚非还在上访追财产。追的回来不,鬼才知道。

递交了“六点说明”,言犹未尽,一鼓作气给中国作协写了一封信,进一步阐述我的观点和原则立场:

翟泰丰同志并作家协会党组:

我是报告文学《在底层》的作者。

《中国作家》杂志社的负责同志向我传达了作协党组7月9日的会议纪要精神。我给杂志社写了关于该报告文学的“六点说明”,并请章仲锷同志转交作协党组,供作协党组在做出处理意见时参考。对的,我坚持;错的,我认账。想必作协党组诸负责同志已经看到了。送上“六点说明”后,我仍觉言犹未尽,不吐不快,算是我对“六点说明”的进一步说明吧。

《在底层》引起如此大的风波,既在意料之中,亦在意料之外。所谓意料之中,是指这篇报告文学展现了中国改革进程中一些重大的政治和经济现象,揭露了一些贪官污吏践踏法律、打击报复举报人的基本事实,必然会引起强烈回应,对此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所谓意料之外,是指具有“当事人”资格的重庆市没有只言片语,而是由与报告文学内容毫不相干的四川省纪委出面干预,作协党组仅依据没有资格发言的省纪委一面之辞,便断定“严重失实”。

据我了解,省纪委发难完全是重庆市涉及受贿案的领导运作指挥的结果,却有明显的漏洞。比如中纪委转摘四川省纪委“简报”时说,《在底层》“杜撰了沈阳、重庆……的事实”。请问,你四川、重庆怎么能知道作者写的沈阳及其他地区的内容是“杜撰”呢?说文章“严重失实”,为什么不指出主要失实之处呢?要作者提供证据,作者不是都写到文章里公开发表了吗?当然,作者不仅要对自己所写的全部内容负责任,还可以进一步提供证据。报告文学涉及的重庆问题,我并没有展开写。我曾与重庆市管意识形态的副书记交换意见时说过,我给诸公留够了余地。重庆市那些当事人的心里应该非常清楚。重庆市为什么不敢出来论辩、发难,原因不言自明。——他们屁股上有屎!

作协党组“纪要”是7月9日,这时我正在陕西农村采访。作协党组在不与作者见面、不向作者调查核实报告文学内容和背景,只凭着省纪委单方面提供的情况,便匆匆忙忙地对报告文学做出了一系列的判断、定性,显然是不理智和欠考虑的。作者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不敢企望中国作协这个“作家之家”能对作家的权利有更多的保护,只是希望能与作者见面,调查了解清楚情况后再作决定。这种愿望不算过分吧?

新时期文学的实践证明,“报告文学”是一种文献的文体。作家选用报告文学来反映中国的现实,要承担比其他文学载体更大的风险。这是一些报告文学作家改行、报告文学处于低潮的原因之一。然而,报告文学也是一种深受广大读者欢迎的文体。为读者提供更多的信息,多让读者了解一些真实的情况,让这个社会多讲一些真话,多讲些实话,真切地记录下中国社会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历史,真切地关注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基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推动中国报告文学事业的繁荣与发展,我想,是每一个报告文学作家的权利和责任,同时准备为这种权利和责任付出代价。在这样的文学背景下,作协党组的一些结论和措施,显然对报告文学的繁荣和发展是不利的。

当今社会政治生活的关键词是“讲政治”,并在社会各个阶层引起了广泛的讨论。作协党组会议纪要也提到了这个字眼。这里,我想谈谈我对“讲政治”的理解和看法。我认为,讲政治,首先要“以民为本”,关心民间疾苦,关心老百姓的喜怒哀乐。这就是共产党所倡导的“为人民服务”。这方面,古人有许多精辟的论述,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果不解决这个认识,“讲政治”就没有基础,就没有出发点;文学就没有基础,就没有出发点。否则就会出现我们都很熟悉的“空头政治”,就会出现十年浩劫、1957反右时的思想禁锢。“讲政治”的目标应该是,鼓励全民族共同努力,建设一个公平、公正、法治的社会,建设一个经济繁荣、政治清明的社会。

报告文学在新时期兴起,是中国社会一个非常有意味、非常特殊的文学现象。从社会舆论监督的角度看,它是新闻媒体功能的延伸和扩张。报告文学与新闻遵循着一个同样的原则,即真实性原则。真实是报告文学的生命。这有着两层含义:一是历史的真实,二是情节细节的真实。这话说起来容易,真正做到却非常困难。所有从事报告文学写作的作家都有同感。报告文学作家在“真实”、“讲真话”、“讲实话”这条道路上行走,有着数不清的痛苦、孤独与哀伤,当然也有数不清的喜悦和欢乐。获得社会的理解和支持,获得文学界特别是中国作协的理解和支持,是所有报告文学作家真切的期盼,也是中国报告文学繁荣与发展的根本保证。报告文学自身面临的许多实践与理论问题,也只有在这一前提下才能解决。

作家协会给会员的文学作品下结论,却不给会员当面申诉的机会,在重大问题上偏听一方意见,对作品进行“缺席审判”,这种做法,有违“实事求是”的精神,对作者太不公平,也难以服众。

匆匆走笔,言不尽意,难免有疏漏和错误。但是我想,党组诸同志应该有倾听不同意见的雅量吧?

卢跃刚1996、8、2

现在看来,翟泰丰称谓后面的“同志”俩字应该去掉,本来很庄重的字眼,已经庸俗化、程式化。当然,我也压根儿没有把这位前中宣部副部长、上任以后突击入会当上副主席、代表党管理、监督、驱使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国作家,后来得了严重的“《在底层》病”(其病的症状是,中国作协机关的朋友告诉我,之后三年多的时间里,翟泰丰毫无节制,大会小会只要是逢会就痛批《在底层》,说“多来些《苍天在上》这样的好作品,少来些《在底层》这样的坏作品”!几近癫狂)的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当作“同志”。我没有与之“同志”的福分。

这封信我特别针对中国作协党组会议纪要中提到的“讲政治”谈了自己的看法。

这封信也是通过章先生转交的。他淡淡地说:“我一定转到。你不要有压力。没什么。”拿着信,飘然走了。

此时他正承受很大的压力。《在底层》是他终审的,责任编辑是萧立军先生。稿件编辑过程中,萧立军建议删去中宣部部分和“六四”部分,我坚持。我说,中宣部有什么不能批评的?“六四”已经过去七年了,还不能说两句话讨论一下?而且话虽挖苦,但是温和,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服了萧立军,萧立军是不是说服了章先生或怎么说服了章先生,我不清楚,总之文章就那么原封不动地发表了。

其实惹大麻烦的不是重庆“任亚非案”,而是公开讽刺中宣部,公开议论“六四”。1949年以来,中宣部的九五之尊一般人正眼都不敢多看,老虎尾巴从来就没有被摸过。这回被摸了一下,于是虎啸山林,要扑过来吃人。所以私下里,中宣部和中国作协党组给《在底层》的定性很严重。

“六四”问题是中国人永远的痛楚,更是当局一块最大的心病。《中国作家》公开议论“六四”,质疑当局“六四”的处理方法,在大陆尚属首次。

7月9日,在翟泰丰的主持下召开了1996年第十次中国作协党组会,以党组的名义给《在底层》定性:“内容失实,表现手法旁敲侧击,政治倾向有错误。”并做出了五条决定:1、成立书刊领导小组,陈昌本为组长,郑伯农、陈建功为副组长,所属书刊社重点作品、重要文章都要提前送审;2、召开所属报刊社总编辑、主编通气学习会,以《在底层》为鉴,统一思想,提高认识;3、责成《中国作家》主要负责人对《在底层》问题作深刻检查,视认识程度做出处理;4、健全所属报刊社主要领导一月一次的通气制度;5、健全所属报刊社的审读制度;6、向四川省纪委通报中国作协党组对《在底层》的处理情况,并以适当方式消除不良影响。

“政治倾向有错误”是很严重的指控,退回四十年,我肯定被流放到北大荒了;退回七年,肯定被“资产阶级自由化”了。

中国作协所属的报刊社老总们惨了,据说被党组集中学习了三天,与会者每人发一部《在底层》认真学习,对照检查。《在底层》六七万字,憋泡尿的功夫就读完了,怎么会集中学习三天?有与会者告诉我,会上还要学习邓小平理论和江总书记“讲政治”的英明论断,还要结合本单位实际,查遗补漏。会上一定有不少老总暗地里骂:“卢跃刚这家伙混蛋,本来有不少漏网之鱼,这回又被捞回来了。”

荣幸啊,这是卢某人的作品第一次跟邓小平、江泽民的伟大著作和指示煮在了一个锅里,来了个“乱炖”。

迫于压力,《中国作家》9月底发表了致歉启事。我的内心充满了愤怒和悲哀。章先生说:“你也可以辩护。发表不太可能了,但是我还可以帮你转到作协。当然,你也可以控告《中国作家》杂志社。”

我不忍控告《中国作家》。“道歉启事”一定是中国作协的压迫和最终审定发出的。前面说过,《中国作家》是“六四”后普遍犬儒的氛围下,罕见地坚守文学良心,坚持批判现实主义立场的大型文学刊物,从主编到普通编辑,我都视为同道,即使他们鼓励我,用控告《中国作家》侵权的方式控诉中国作协、中宣部,我也不会那么做。不管怎么样,起诉都会伤及《中国作家》,伤及章先生等负责人。目前为止,他们还没过关呢。不过,我会留下一个正式的抗议文本备案。两个月后,我向章先生递交了《我的辩护》:

《中国作家》杂志社:

我看到了贵刊1996年第六期发表的“关于第三期刊载《在底层- ——自救年代第一部》一文的重要启事”。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收到四川省纪委的公函,在没有与作者见面或对《在底层》文中所涉及的重要内容进行复核调查的情况下,武断认定文章失实,并责成贵刊进行“认真检查”,严重违反了处理此类事件应该遵循的程序和“实事求是”的原则,在此,我深表遗憾。贵刊在发表“重要启事”前,省略了与作者见面磋商的程序,并在社会上给作者带来了负面影响,亦在此表示遗憾。

四川省纪委在给中国作协党组的函中说,《在底层》“涉及重庆市海外公司任亚非一案的内容失实,造成不良后果”。我必须说明的是,任亚非一案发生在重庆,且已进入司法程序,《在》文发表时,已有明确的司法结论,有资格对《在》文提出异议的主要是重庆市政府和法院、检察院。四川省纪委没有资格对《在》文说三道四。再者,任亚非本人不是党员,不属党的纪检部门管辖。第三,省纪委前期介入过案件,但主要查的是任亚非举报的重庆市的贪官污吏。四川省赴重庆处理案件的工作组组长是当时的省长萧秧同志。萧秧同志证实,任亚非所举报的主要事实无误。任亚非后来锒铛入狱,作者认为有明显的打击报复嫌疑。

不做调查,贸然认定一个没有资格的部门所做出的反应,这难道是慎重的吗?

我是《中国作家》的老作者,在与《中国作家》的长期合作中建立了良好的互相信任关系。对许多报告文学的重大题材,编辑部和我都是持相当慎重的态度。写作前充分交流想法,写完后认真推敲文字,绝不敢有大的虚妄。真实是报告文学最起码的原则。如果有问题,在做出某种判断前,完全可以先找作者来谈谈,沟通情况,交换意见。中国作家协会是“作家之家”,我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权利要求作协保护作家的创作,尊重作家的劳动和人格。不做认真调查研究,单方面听取意见,屈从权力威慑,进行“黑匣子”操作,用历史的眼光看,只会收到相反的效果。

“启事”说“该文介入地方法院已作判决,在当地影响极大的案件,为被判罪的任亚非开脱。”这实在是个缺乏常识的说法。其一,法院和媒体都有其不同的社会功能。司法是否公正,当在舆论监督之列。法院判了,舆论便不能过问?就不能提出相反的意见?这是谁家的规矩!其二,判定罪与非罪,严格地讲,不是依据某个司法部门或者某个领导的决定,而是最终的事实。司法实践中,发生差谬的案件亦是屡见不鲜的。我们应该承认,我国目前实行的司法制度是有诸多不完善的,还有着非常浓厚的人治色彩。任亚非案便有诸多不正常之处。再说了,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中,冤假错案少了吗?对此,不能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简单地下结论,如果要下结论,推翻文章的某些事实和判断,必须提出证据,否则就是对作家的名义侵权。

我请求,将我的辩护在贵刊发表,以维护和尊重作家起码的权利,“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以促进报告文学事业的健康发展。

此颂

编安

卢跃刚1996、12、28

这里,我需要说明的是,十四年前我对中国作协这个组织的认识还相当肤浅。“作家之家”只是一厢情愿,一个幌子,只是主旋律导引下的名利场的奴性反应。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章先生的“正局级”待遇因“《在底层》事件”而搁浅。章先生一共检讨了五次才过关。章先生的夫人在电话里告诉我,章先生临终前,在一个本子上反复写两个名字:丁关根,卢跃刚。说明这两个名字对他伤痛之深。说到这儿,我的内心耿耿于怀。我知道,这事儿会让我的内心永远耿耿于怀。我告诉章夫人,我会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十三年了,这事儿一直郁闷在我的心里。我不敢保证,故事写出来后能公开发表,但我会非常真实非常完整地写出来,以告慰章先生在天之灵。

2009、8、25于北京双泉堡

「卢跃刚简介」四川雅安人。1987年毕业于中国记协新闻学院。1975年赴四川雅安乡村插队务农,1980年应征入伍,历任师、团新闻干事,北京市城市建设工程公司干部,《中国青年报》新闻编辑中心副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报告文学《人体躁动》、《大国寡民》,报告文学集《以人民的名义》、《长江三峡,半个世纪的论证》、《在底层》、《在那酒神徘徊的地方》、《卢跃刚自选集》,小说《潮地》、《雾域》,中篇报告文学《创世纪荒诞》、《超越世纪:性艺术在中国》、《辛未水患》、《长江三峡:中国的史诗》、《讨个“说法”〈以人民的史义〉》(续篇)、《春天里的神话》、《乡村八记》等。

老乐:廖亦武跟国家机器打个平手

中国的国家机器非比寻常的利害,任你没有危及国家的安全,一不小心也要给扔进去绞拌。何以故,操作机器的人手痒故;利器在手要显故。有人帮了弱势群体,得个监狱;有人发些文章,得个监狱;有人写个“宪章”,得个监狱……这些事儿跟监狱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一撇的,硬是要把你弄进去住一住。让你明明白白知道中国还有一个不开住宿票的私家黑屋,更让你知道不是每一个公民都可以尽自己的义务为国家做事。

廖亦武们在自筹资金拍摄“六四”屠杀血案纪念大片的时候一直被公安吊线,公安要真是为公计、要真是不扩大“六四”屠杀坏影响,就该把廖亦武们的大片扼杀在萌芽状态;要真是“挽救”一个人,就该在吊线的时候悄悄递话:兄弟,这事儿干不得,要惹祸。可是他们没有这样做,而是躲在阴暗处,悄悄等着以廖亦武为首的一干人“往邪路上滑”,滑到底了,无路可退了,他们出来以暴力挽救。呜呼,国家机器也会演大戏,活脱脱一部情景戏。这跟设置圈套不同,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公安等的就是这部大片,等的就是这盘大菜,好多人都眼巴巴地候着廖亦武们挟两筷子呢。这好比车站码头戴红袖套的执勤老太太,听见你咯痰决不上前说:不要随地吐痰。而是悄悄跟在你后头,等你呸的吐了,紧步上前拦住,一声猛喝:“罚款!”世道就这样,真切地摆着,无奈得很。

一切情形,廖亦武的狱里狱外纪实作品已反映得明明白白,相信读者诸君已知晓。我要说的另外的话是,国家机器只知抓廖亦武痛快,却不知抓廖亦武所要付出的代价以及承担的后果。机器们因大套而低估了廖亦武,又因低估了廖亦武而被刻上“卑鄙者的墓志铭”(取北岛诗意)。我的朋友中有从监狱出来的,出来后拼命呼吸新鲜空气,打造新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大有今是而昨非之慨。当然了,我是一个普通人,知七情六欲,明白各类的明痛及隐痛,他们出狱后的生活取舍我没有资格置喙。正因为我明白这些,所以我更钦佩廖亦武出狱后的选项,我真想砸开廖亦武的骨头,看看里头是些什么东西。

我一直在琢磨,有好多跟政府捣蛋的人进出中国国境跟赶场似的随意,而廖亦武为中国挣得那么巨大的国际声誉,却不能出国去领奖和接受采访,到底是为什么?后来抛开正道思维,望邪道上思想,突然之间大大彻悟也:这是应了中国的辩证法和因果律。解读如下:国家机器绞杀了廖亦武,但没死,廖亦武又把国家机器弄到阳光下曝光,很成功。满世界因之哗然惊叹且为廖亦武鼓掌,廖亦武又因此出国接受荣誉,而出国的门坎却又是由国家机器来把守。整个牵扯关系就是这样,典型的中国辩证法和因果律。廖亦武与小金潜行至祖国边陲云南旮旯,仍未能摸出国门,这样的结果又说明,有关方面是把整个的国家机器打开,对付廖亦武。全国大大小小海关在廖亦武面前张开内部黑网,廖亦武插翅难飞。

现在看来,当初整廖亦武是个重大失手,主要是有关方面对廖亦武严重估计不足。同案犯巴铁在监狱里对廖亦武说“对不起,胡子,请原谅,我们斗不过国家机器。”国家机器把人弄进去绞,就是要把人的思想绞出这样的心得体会。我也不敢说廖亦武有牛虻在狱中那样的嘲笑精神,也不敢说廖亦武有法拉奇的希腊情人(名字记不起了)捉弄暴政那样的风格,廖亦武是个中国人,他的反抗方式有中国式的风格,这就是:韧性。廖亦武就像一张脱水的干牛皮,摆在国家机器面前,还真不好弄。国家机器没能在廖亦武的脑袋里绞出这样的心得体会是严重的功能失调。而接下来的结果反倒是因廖亦武的一力举荐,中国的国家机器获得与苏联古拉格群岛齐名的国际声誉。廖亦武单人出场跟国家机器肉搏,打了个平手。而以国际比赛通用的同量级赛的原则来看,廖亦武实际上还算赢起的。

事儿还没完。有关方面切莫执迷于眼下得失,以封锁廖亦武出国为快事,以因此占得上风而窃喜。当心还有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要追着廖亦武递出去。只要廖亦武争口气,多活些年头,我们应该看得到这个结果。那时,国家机器就被动了,你放不放他出国领奖?若放,终归还是放了;若不放,名目是什么,还真不好搪塞。该不是外交部发言人对世界各大媒体说:“他出狱后虽然没有干颠覆国家政权的事,可他尽干些扫皮的事情,使我们严重地下不来台,我们不高兴,也不想让他高兴。”这个说法真实倒是真实,但上不得台面。那么,最好的解决办法是,随时随地放廖亦武出国,还他一个公民正规待遇(如果他没被剥夺公民权利终身的话),死活由他去,进出由他去,不管他了。

我这里张起嘴巴说容易,读廖亦武的文章可不容易,他的文章不能读,需慢慢过,像过碾子,死一回。从作品里头出来,仿佛陪了杀场回来,半天恢复不了自主心情。这说明,在跟国家机器肉搏的背后是血和泪,是被打掉之后还得连根咽下的牙齿。从这个角度而言,廖亦武的这个“平手”也是提起脑袋换来的,不容易。

(一点后话:廖亦武10次被拒出国,乃中国奇迹,亦世界之最。此文即由这“中国奇迹”和“世界之最”逼出的思考。2009、9、4日,老乐于澳洲)

温克坚:中国经济危局

中国经济走势如何?宏观经济政策如何有效组合?这些和公众利益息息相关的巨大疑问,从2008年北京奥运之后中国经济危机爆发以后,就一直占据着公共舆论空间。一年多以来,各种猜测,各种理论,无论悲观的或者乐观的,内生的或者外生的,都有了充分的陈述,也有着各自的支持群体。当然要恰当分析和评价中国的经济走势是困难的,因为没有可靠的数据,没有自由而充分的信息,同时经济过程承载了太多的政治意图,刚性的政治结构在很大程度上会不断扭曲经济的进程。我自己对中国经济的评价比较悲观,如果从就业人数,财政收入,社会用电量等指标来看,从去年10月份以来,中国经济基本都是在底部徘徊,从来没有走上真正的复苏轨道。

不过由于”经济复苏”是一种被迫切需要的社会心理安慰剂,在政治结构主导下,各种支持复苏的政策,工具,舆论应运而生,在让人眼花缭乱的政策组合,各种报喜不报忧的数据,以及各种维稳舆论共同塑造下,克服经济危机所必需要服用的痛苦药方–结构改革被遗忘,而”经济复苏”的公共感受被催化出来,这其中最为显著的表现就是高歌猛进的股市和楼市。今年上半年以来,沪深股市指数上涨超过50%,而楼市则更是如脱缰野马,房价炙手可热,在一线城市甚至超过2007年的顶峰。一时之间,复苏之说似乎无可怀疑,从表面数据来看,股市和楼市承担了经济复苏的大任。

对于经济形势走势,公众也会逐步形成独立的感受和认知。一方面,关于经济政策和前景判断的异议一直存在,多少会对社会认知产生影响;另外,借助于生活的直接经验,比如工作和收入状态的变化,公众的经济直觉会逐步提升,从而产生对官方复苏的质疑。

而2009年7月底以来的股市大幅调整,则是一个适时的叫醒服务。7月29日,8月7日、12日、14日、17日和19日,A股均大幅下跌,不到半个月,A股指数毫无抵抗地跌去20%,投资人的账面财富被抹去5万亿元。这个现象,一方面说明市场和投资者的脆弱心态,央行和银监会在货币政策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导致投资者和市场反应过度,毕竟比较普遍的看法是股市上扬并没有公司业绩为基础,现在进场操作的投资者玩的只是在流动性泛滥的时代,一个刀口舔血的游戏。

尚无法确定决策层对这次股市调整的解读,不过根据所谓的传统智慧, 经济复苏和股市发展已经被互相强化,股市成为了反映经济复苏的指标,因此从决策层的立场来看,不会允许股市大幅下跌(至于他们是否能做到,那是另外一回事),因此可以观察到的是财经官僚们纷纷表态,表示会继续坚持宽松的货币政策,还有种种传闻是政府掌握的资金直接进行托市等等,至于一个长期处在惊弓之鸟状的市场对这种表态的接受程度,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是对于决策层来说,坏消息不仅仅在资本市场,反映实体经济状况的诸多经济数据也表明所谓的经济复苏已经疲态初显。来自渣打银行中国研究部近日发表的一份报告,称7月份的经济数据,有多个指标,包括工业增加值、发电量及固定资产投资等都出现了环比涨幅持平或下降。畸形政治结构导致的经济败象将是未来一两年的主要景观。

当然,熟悉最近数年中国宏观经济政策的人们,都认识到政策的起伏波动和经济忽冷忽热之间的相关性,遵循这种思路,本文试图从货币政策,财政政策,外需,内需以及宏观经济决策体制来对中国经济走势做一个综合性的分析。

一.货币政策触礁

这次资本市场的异动传递的一个实实在在的信息是,不管人们喜欢不喜欢,宏观经济政策已经被逼到了一个拐点。这其中最真实的理由,就是货币政策的运作空间已经被耗尽,这里可以借鉴前央行副行长吴晓灵女士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谈到的一些观点:

“年初国务院确立了广义货币供应量(M2)增长17%、贷款增长5万亿元以上的目标,相对于8%的GDP增长和4%的 CPI增长是一个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而今年上半年执行结果M2增长28.5%,贷款增长7.37万亿元。如果不采取控制货币信贷增长的措施,将埋下国民 经济发展的重大隐患。从2003年至2007年来看,商业银行上半年的贷款量基本占全年的60%至70%,五年平均下来是65.5%。依照这个比例,今年 的信贷总量将达到11.1万亿元,全年的贷款增长幅度将达35%以上。这样高速的信贷增长,会加大通货膨胀的压力”

其实,对于今年以来货币政策的异议声音一直存在,许多有影响的评论人士对当局近乎不受节制的货币投放提出了警告,并把这种做法比喻为饮鸩止渴,最近由于货币政策的畸变越来越显著,这种警示的声音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回应,甚至成为主流意见了。

当然,决策层可以蔑视民意和公共智慧,对异议声音选择性失聪,对于体制内的异见(比如吴晓灵女士的看法)可以进行规劝,但是却无法对抗货币运行内在的逻辑,那就是货币投放不可能像上半年那么泛滥, 或迟或早,不受节制的货币投放必然导致通货膨胀,而通货膨胀对于任何政治结构来说,都是一个需要极力避免的噩梦。 因此,一些国际上的投行已经在预期2009年的剩余时间内,中国货币当局将被迫频繁展开回收流动性的工作,比如提高银行准备金率,甚至加息。货币政策的这种调整后果尚难以估计,但是上半年不受节制的货币政策导致的流动性堰塞湖已经成为中国经济巨大的隐忧。

二.外需无力接续

根据一些分析,决策层之所以敢大胆推动近乎饮鸩止渴式的极度宽松的货币政策,期待的是希望欧美经济在今年下半年开始恢复增长,外需这个熄火的经济驱动引擎就可以重新启动,重新接续并推动中国经济的增长,以此换取货币政策的退出。这种期待有一定的历史经验为基础。 这些年来,WTO带来的全球化是中国经济的最大红利之一,在人力成本和汇率成本被认为压低的背景下,中国出口每年保持两位数以上的增速,高层智囊们分析的结果是,中国出口产品的需求弹性比较低,受到经济危机的影响比较小,欧美市场完成一轮去库存化之后,自然需要重新进口,因此把宝压在下半年的出口恢复上时可以理解的。不过最近数月来的出口数据显然不支持这个假设。

从周期来看,即使中国出口可以再次复苏,其时间也不可能是两三年之内就可以崛起的,尤其是本次危机是美国为主导(上一轮周期中,以东南亚危机为主),与中国出口增长有极大的关系。

并且,即使中国对欧美的出口可以保持以往的速度,其后果也是相当严重的。在近十年,尤其是2004年以后,中国同时存在经常账户和资本账户的”双顺差”,称之为外部失衡。当外部失衡累积到一定程度无法排解,国际压力及中国经济基本面就必然的要求人民币升值,这种情况在2005年8月推动了中国的汇改,但远期汇率取决于内外部的预期,单边升值以及自我实现的预期使得热钱更快涌入中国套利。基于中国资本账户管制的现实,央行不得不回收大量的外币,同时发放基础货币以对冲增加的外储。这形成了2006年以来中国金融体系流动性泛滥,货币市场利率低企,房地产、股票等资产泡沫开始急剧膨胀。

现实是这次危机的冲击之下,欧美尤其是美国消费者深深感受到了财富去杠杆化之后的痛苦,因此对其负债消费的模式已经做了较大的调整,表现为今年以来,美国家庭储蓄率逐步回升。因此一个比较悲观的结论是,哪怕美国经济开始复苏,并不意味着美国消费者会重新回到过去那种负债式的消费模式,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出口对中国经济的驱动不会回到以前那样的程度。 当局在出口退税等政策层面的微调不可能改变中国出口持续低迷的困境。在从这个意义上,当局寄予厚望的外需这根稻草落空了。

三.内需增长乏力

经济增长的另外一个引擎—消费也值得好好分析。暂时不管刺激消费政策本身的道德合法性问题,纯粹从技术性角度来看消费的演变曲线,就让我们可以归纳出其对经济走势即将产生的影响。 今年上半年以来刺激消费的一些政策,比如汽车消费税的调整,家电下乡等措施,在短时间内也许刺激了部分消费。 不过在消费观念没有变化,收入没有大幅增长的情况下,社会消费总额是不可能大幅增长的。 事实上,6.7月份汽车销售的数据已经表明这种刺激变成了强弩之末,其后遗症开始显露。汽车消费税的调整策略,家电下乡的财政补贴等短期上也许刺激了消费,但是在收入增长缺乏保障,经济形势前景不明的情况下,这只是透支了部分消费能力而已。从收入状况,失业率以及消费者的信心等视角来看,可以推定总体需求增长乏力。毫无疑问,除了公务员等少数群体,绝大部分社会阶层将受到经济危机的冲击,收入减少,自然会影响其消费能力。而不断增加的失业率,也显著的影响着相关人群的消费能力。几千万农民工的失业影响的是上亿农村人口的消费能力。从供应方面来看,由于权力结构对特定商品的操控导致的价格扭曲,也客观上阻碍了消费的进一步深化。以楼市为例,今年以来价格快速上涨,在释放部分刚性需求之外,很快就因为价格问题而让消费者望而却步,7月份以来的成交量明显萎缩,而房地产的投资形势也开始变得保守,楼市很可能重新陷入一个相对停滞期。当然,内需背后是中国居民收入机制的不合理,反映的是中国权力经济格局下的分配不公。

三. 政策工具捉襟见肘

除了上面分析到的货币政策面临的瓶颈,我们会发现,决策层掌握的其他正常工具也开始捉襟见肘,用起来不再那么得心应手。以积极财政政策为例,本来希望通过”铁公机”等大项目为主导的大型投资,快速带动民间和社会投资的跟进。现实情况是这些大型的中长期的工程,由于大多数是行政主导的,没有必要的市场合理性,一定程度上更加导致了资源的扭曲配置,形成了基础设施方面的投资过剩。而由于经济结构性的障碍,4万亿更像是为国企摆下的盛宴,民间资本只是看客而已。

但是在所谓的积极财政主导下,财政支出能力很快开始耗损。以财政赤字来看,本来中央政府年初经过全国人大批准的赤字预算接近9000亿,接近GDP的百分之三的国际警戒线。不过这个数据的一个基础是全国财政收入完成10%的增长,而现在看来,后者显然有很大的难度。财政收入哪怕保持零增长,那么中央财政的赤字很可能就会超越国际警戒线。 从地方政府层面来看,情况显然是更加糟糕,大部分地方政府支出大幅增长,但是地方财政收入下降,一方面高度依赖土地出让金,另外一方面,依靠各种各样的政府融资平台,也从银行体系里套取了许多资金。这些都是一个潜在的隐患。这些年金融体制改革形成的金融健康生态开始扭转,这一波经济危机将留下庞给银行巨大的风险资产。如同一些财经界人士分析的是,现在讨论积极的财政政策和宽松的货币政策的退出没有条件,因为这对于一些中长期工程会变成半拉子或者烂尾工程,同时对银行资产带来巨大风险。这意味着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被不断套牢,压力不断增加。

对于决策层来说,在经济危机刚刚到来的时候,应对危机可以显得胸有成竹,因为在那个时候,他们手头拥有很多的政策空间,财政收入充足,金融系统稳健,要素市场化改革也有很多选项。不过在政策的博弈过程中,决策层基本放弃了那些长期利好的政策选项,比如更多的要素市场化,减税,破除垄断等选项,而只是在选择了那些最方便的选项,比如刺激性的财政政策,和宽松的货币政策。这些充满凯恩斯主义味道的政策选项本来都是应急性的,不可能长期继续下去,但是也许受制于决策层的理解力,以及既有政治结构的制度约束,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变成了两根救命稻草,在政治压力下,持续发力,快速畸变。到了2009年第三季度,这些政策工具效力已经用到极致,后续政策捉襟见肘。

四.经济活力被绞杀

由于决策层在政策选项上,选取了与权势集团更容易进行利益勾兑的积极财政政策和宽松的货币政策,而放弃了涵养经济内在生机的经济结构变革和推进经济的自由度,因此,在石油,能源,通信,铁路等行业,政府行政权力为后盾的数百家企业掌控了国民经济的诸多上游行业和关键行业,这些企业以国家安全和民族尊严等政治大词维护着其存在的正当性,实际上却早已孽生为一个个利益集团,对经济体的健康部分榨取着不正当的利益。作为一个表现,那就是多年来罕见的国进民退现象,无论在资源性的油电煤气,电信,能源等领域,还是在房地产,甚至在蒙牛案中的快消品领域,都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国进民退现象。作为现象的另外一端,就是民企的萎缩在经济下行时,中小企业订单通常最先减少,与大企业相比中小企业减产幅度更大、关停更多,所以用电量下滑要高于大企业。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但是没有得到舆论充分阐述的数据是,8月3日,国家统计局能源统计司发表分析文章称,2009年上半年,规模以下工业企业(即中小工业企业)用电量同比下降48.9%,降幅度远远高于同期全国工业企业。今年上半年我国新增信贷总额达到了7.37万亿元。但数据显示,在上半年7.37万亿元的新增贷款中,小企业贷款仅占贷款总额的8.5%。据全国工商联的最新调查结果,有58.1%受访中小企业认为融资是最大难题。

雪上加霜的是,因为种种原因,决策层缺乏必要的自我纠错机制,一旦政策失误,就需要更多的失误来掩盖。目前也出现了这种危险的征兆。以财政收入为例,在经济危机背景下,财政收入下降本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本来就需要从政策上进行大范围的减税,以藉此涵养经济活力,为走出经济危机做准备。但是2009年的1到6月份,财政收入下降了大约6%,没有完成预定的税收增长10%的目标,因此当局的做法是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大规模的征税检查,对原来一些暂缓征收的税目也进行了征收,或者对一些企业进行税收预征。

政府财税部门还一直在论证许多新的税种的出台时机,比如物业税、遗产税、资本利得税、奢侈品消费税、环境税、赠与税等等。在公民对征税权形成有力的约束之前,这一柄柄达摩克利斯剑,随时都可能落下来,对经济体进行杀鸡取卵般的掠夺,绞杀经济体残余的活力。最近这些年中国的赋税痛苦指数一直在全球主要经济体中排名靠近,不知道2009年的这个痛苦指数是否会更上一层楼?

众所周知的是,由于中国税制的复杂,只要税务部门愿意,总是有充分的能力对企业进行多增税。在经济危机的背景下,这种做法就是杀鸡取卵,涸泽而渔。许多中小企业纷纷收缩经济活动,上述提到的上半年中小企业的用电量下降了48%,这从一个侧面显示出经济糟糕的一面。

货币政策已经产生畸变,出口通道无法指望,既有的政策工具基本耗尽,而经历经济危机的煎熬,以民企和中小企业为主体的经济活力被严重摧残,这几乎就是一种最糟糕的经济后果。 鉴于政治结构的刚性,痛苦的但是长期而言终究无法回避的经济结构变革缺乏必要的政治意愿, 中国经济很可能走向一个长期的萧条状态。

五.决策体制如何纠错

上面的论述已经提到了目前中国经济决策体制存在的严峻问题。简单的说,目前的政治结构已经失去了经济改革的动力。这其中有意识形态的约束,有既得利益的约束,也有政治资本的约束。目前的政治结构尚不能摆脱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困扰,政治人物对于现代市场经济充满疑虑。政治决策过程深深的被少数利益集团和政治内斗所俘获,公共政策既没有专业深度,也偏离了公共意愿。

以货币政策为例,无论根据专业判断和尝试,问题已经非常严峻,需要立即进行调整,但是由于大多的利益,太多的政治赌注都压在这个单一工具上,因此拒绝货币政策做任何调整的政治压力就额外大,估计这也是胡温多次反复强调要坚持既有的经济政策的内在原因。

因此,正如《公民》月刊8月号社论中指出的,走出目前的经济危机,必须依赖政治体制的结构性调整。而这个结构性调整,不可能依赖政治高层的主观自觉,它需要更广泛的政治参与,推动更多的政治竞争,通过舆论和道义压力,对政治权力进行更多的制约,同时逐步通过程序化的民意表达,打破少数权势集团对公共政策的垄断。通过政治变革,确保平等的公民权利,释放更多的经济增长空间,促进更多要素的市场化,降低市场经济的交易成本。纯粹就经济谈经济,变成舆论空转,经济危机和政治变革已经互为一体。

2009-8-31

(感谢聂日明先生提供部分思路和数据)

宋永毅:另类“反右”:中国知识精英的丑陋和耻辱

今春以来,因为黄苗子和冯亦代在反右后可能告密卖友的事,文坛一时沸沸扬扬.在我看来,这件公案的重要性绝不仅在於事情的真伪差异,而是为人们重新审视五十多年前中国民主人士和知识精英的表现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角度:人格的脆弱性。诚然,他们人格的扭曲主要是因为中共政治迫害的残酷,后人实在不应当在个人的层面多加苛求和追究。但作为历史真相的一部分,则完全应当直面耻辱,以悲天悯人的态度进行理性的研究。本人有幸在近两年内受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的委託主编《中国反右运动数据库(一九五七──)》(将在二○一○年春出版),阅读了近千万字的原始史料,对此实在唏嘘不已。

民主党派的自残和自虐

一部中国反右史,从某种程度上可以归纳为中国民主人士和知识精英的互害、自残乃至自虐的历史,这在一些大名如雷贯耳的“民主人士”和“民主党派”领导人身上表现得尤为淋漓尽致。

一个开创亲友相噬先例的名人遗孀是鲁迅夫人许广平。冯雪峰是鲁迅生前的至交,也是许的好友。在一九五七年八月四日被周扬、夏衍等人在作协批判斗争时,冯对於周夏等人诬陷他“反鲁迅”的指控并不认帐。但据目击者证实:“这时,许广平忽然站起来,指着冯雪峰,大声责斥:『冯雪峰,看你把鲁迅搞成什么样子了?!骗子!你是一个大骗子!』这一棍劈头盖脑的打过来,打得冯雪峰晕了,蒙了……”九月十四日,许广平又在全国妇代会上的发言揭露“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活动”。在《人民日报》刊登的发言里,她指责鲁迅生前最亲密的学生,她的好友丁玲“活像一个武则天,有军师、有文臣武将、有打手,又有通讯员和联络员.……这个集团的活动方式是十分卑鄙的。他们对人宣传说要讲友情,讲道义,讲诚恳;但是他们对党无情,不讲道义,不讲诚恳。”

更令人痛心的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被誉为大师、巨匠们,如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等人,无一不是反右的积极的参与者。他们对文艺界右派同行丁玲、吴祖光等人的批判的文章不仅连篇累牍,还都表现出“痛打落水狗”的态度。当然,文革后巴金先生对此作了痛彻的忏悔。

类似沈钧儒、陈叔通这样比中共还要积极反右的“民主人士”和“民主党派”负责人,我们还可以举出一大堆的名字。他们有人大副委员长郭沫若、周建人、胡厥文等;政协副主席马?伦、许德珩等;中央政府中的各部委领导何香凝(侨委主任)、史良(司法部长)、朱学范(邮电部长)、胡子婴(商业部副部长)等;以及各民主党派的主要领导胡愈之、朱蕴山、梁希、高崇民、邓初民等等。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另类的党(民主党派)政领导人在反右中的讲话、指示和重要报刊文章,常常比中共的各级首长还要疾言厉色、极左激烈。无疑,这些讲话等等给后人留下了一份重新认识、思考和定位中国所谓的“民主党派”和“民主人士”的重要历史记录。

一百步笑五十步

我们再来谈谈在反右运动中的被整的一方──右派分子们。中国有一句有名的古语谓“五十步笑一百步”,意为犯较小错者不适当地讥笑犯较大错者,以致忽略了他们“本是同根生”的本质.而当年的右派分子中非但“五十步笑一百步”成风,竟还出现了不少大右派“一百步笑五十步”的笑话。

章伯钧应当毫无疑问是中国第一号的大右派了。但在反右刚开始时,他竟然还抱着温情脉脉的幻想,以为自己可能不是中共要打击的右派。他在一九五七年六月十四日题名为《我在政治上犯了严重错误》的初步检查中说,他的错误是“为右派分子所利用”。这真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解释,因为在毛泽东眼里,章才是“利用”了所有人、包括右派分子们的“主帅”。章伯钧的悲剧还并没有就此止步。同时,他还在《光明日报》上以社长的身份发表《一定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社论,公开批判刚刚被毛泽东点了名的“右派”、他两个多月前亲自任命的、手下最得力的总编辑储安平!

丁玲、陈企霞是当时文艺界最大的所谓“丁陈右派反党集团”的首脑.但直至他们被揪出之前,他们和艾青、罗烽等该集团的首要分子竟还在商量着怎样批判文艺界另外一些后来证明是比他们小的“右派”,如写了《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的秦兆阳和《电影的锣鼓》的锺惦棐等等。所有这些,真的变成了一个个“一百步笑五十步”的闹剧。

从亲友互噬到自咬自噬

一九五七年右派们在突来的政治迫害前从抵抗到崩溃的时间都很短,这常常和他们陷入被自己的亲人朋友的无情揭发乃至任意诬陷中有关.例如,罗隆基的绝望和他被最亲密的三位亲友揭发诬陷有关:一是和他同居十年之久的浦熙修;二是他的机要秘书邵慈云;三是他的办公厅副主任赵文璧。(但值得一提的是:罗尽管也做了检查,却至死不承认毛泽东强按在他头上的“章罗联盟”的冤案)。陈企霞的崩溃则因为他的情人、女作家柳溪开始背叛。给章乃器致命一击的是他的前妻、民建中央常委胡子婴。她的长文《我所瞭解的章乃器》一下子把章定案在“历史反革命”的高度。章伯钧在第一次被批判时就惊慌失措,因为他没有想到自己在民盟中的好友史良会把他的私房牢骚话都无情地揭发出来,还向周恩来告了密。

右派们的精神崩溃更表现在反右后漫长的改造岁月中:由於持续不断的高压和洗脑,他们中的大多数不仅完全放弃了自己当年在鸣放中的出色思想,而且不断自咬自噬,直至人格扭曲。束星北的改造历程便是一例。束是我国最着名的物理教授之一,还是诺贝尔奖获得者李政道的启蒙老师。一九五七年五月的鸣放中,他作过着名的在中国必须具备“法治精神”养成“守法风气”的演说,为此被打成右派。在长期的思想改造中,他不仅写了许多检讨和认罪书,痛批自己的“资本主义的自由民主思想”。在一九六五年二月四日,这位中国物理界的天才竟写出了自我改造的规划──《申请长期洗涮(刷)茅房》。另一个例子是上海的大右派王造时的检讨,王曾是着名反蒋的“七君子”之一。但这样一个硬汉却在反右中崩溃了,从反右到文革,他的检查有近百份之多。一九六○年九月他被“摘帽”以后,非但对中共感激涕零,还怀着“深入心腑”的“感恩心情”到处去做没有被摘帽的右派朋友的思想工作。这类异化变态的现象不仅发生在这些着名的右派身上,在一些普通的右派中更不胜枚举.一九五八年的“双反运动”是一场右派分子已经没有资格参加的思想改造运动,但是清华大学右派分子陈尔彭却兴冲冲地贴出大字报要“对所有的右派分子提出倡议”、“比诚心、比决心、比改造、比干劲”……

诚然,部分中国民主人士和知识精英在反右中和其后表现出来的犬儒和耻辱,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当然是中共政治风暴的淫威和思想专制的高压。其次是一些着名的“民主人士”和“民主党派”负责人,其实早已经是中共的“特别党员”。他们所造成的各民主党派的“窝里斗”的现象,实质上是毛泽东一手操纵的反右战略部署的一部分而已。最后,我们无法、也不应当否认中国知识精英思想性格中的软弱性和种种先天不足。例如,领军主帅缺乏殉道者的道德勇气、主要人物并不具备在高压下不背叛团队的精神和人格等。所有这些,我想对於中国当前的民主运动仍然是有着极大的启迪作用的。

余  杰:集权专制没有真正的智囊

用更大的暴力消灭暴力

胡锦涛刚刚上台的时候,海内外舆论都对“胡温新政”抱着美好的想像;而在胡锦涛掌权六年之后,狰狞面目已然暴露无遗,中国的人权状况日渐恶化。相比於江泽民时代释放魏京生、王丹、王军涛等着名的政治犯来,胡锦涛时代则将更多的人关进了监狱:胡佳、刘晓波、谭作人……无论是内地的甕安事件、石首事件,还是边疆的汉藏冲突、汉维冲突,胡锦涛都採取了最坏的方法处理,即用更大的暴力来消灭暴力,用更大的谎言来掩饰谎言。

相比於与知识分子关系良好的胡耀邦和赵紫阳,胡锦涛与知识界的关系相当疏远和冷淡。赵紫阳虽然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却好学深思,不耻下问。他将体改所当作自己的智囊团,经济学家周其仁在一篇文章中回忆在赵身边工作的一些细节:虽然当时他还只是一名刚刚工作不久的青年人,但赵在专列上却专门听取他的汇报,所提出的问题个个都切中肯綮。赵的随和与谦虚,好学与宽容,都体现出一种特殊的人格魅力。而这一切在表面上拥有更高学历的胡锦涛身上却荡然无存。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派遣总理温家宝去探望那几个被竖立为招牌的“商山四皓”式的老人,如巴金、季羨林、钱学森等之外,胡锦涛跟知识界基本没有什么来往。所谓的政治局“集体学习”,完全是走过场、装样子。所挑选的学者、所讲述的课题,均由宣传部精心的筛选和设计,若不是紧跟主旋律的学者,不是“今上”爱听的观点,根本不能进入中南海。请一些奴才学者到南书房来“行走”,能获得什么治国的真谛呢?

专制下无现代意义的智囊

但是,作为中国的“一哥”,又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智囊团.那么,谁是胡锦涛的智囊呢?谁能影响胡锦涛的决策?被外界炒作得沸沸扬扬的智囊,无非有如下几位:

其一,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政策研究室主任王沪宁,他被视为江泽民的嫡系人马,胡锦涛上台之后仍然获得重用,胡锦涛外出访问时,王每次都鞍前马后跟随.

其二,前中央党校副校长郑必坚,他是“和平崛起”理论的主要提倡者,曾经为胡锦涛赴美访问打前站,广泛接触美国政、经、学各界人士。

其三,中央编译局副局长、北京大学教授俞可平,他多次赴西方访问和讲学,曾经以《民主是个好东西》一文而广受关注,被外界认为是中共启动政治改革的风向标,此后却再无动静.

其四,保密局局长、前社科院法学所所长夏勇,他曾出版过若干研究宪政的着作,主政保密局之后,让一批档案材料解密,被认为是胡锦涛刻意培养的新人。

其五,中央党校政策研究室副主任、经济学家周天勇,周公开宣称“经济学家要成为国家和老百姓的智库”,一度备受海外瞩目,然而他所编纂的一本探讨中国政改的书,不仅不能在国内出版,在香港出版时也遇到阻力而被迫中止。

这几位被海外舆论认为是胡锦涛的智囊的人物,都有一定的学术成就,属於“学而优则仕”的典型。值得玩味的是,他们从来没有承认或否认过“胡锦涛的智囊”的身份。他们越是对这类说法沉默,越是让种种似是而非的说法漫天飞舞,这种局面似乎有意为之。以周天勇而论,他对中央党校“独享”的学术自由颇为满足,他对记者说:“我感到党校是一个思想解放、实事求是的地方。『内部讨论无禁区、对外宣传有纪律』,我认为这非常好。”他声称对当前的三种经济学家都非常不满,即歌功颂德型、解释政策型和观点口号型。而他自己呢?他说:“我们党和政府不需要马屁精,需要的是能提出真知灼见、为国分忧的学者。经济学家要为老百姓的利益呼籲,要对政府的决策建言。”然而,他故意回避了这样一个事实:党和党魁从来都不愿听真话和服良药,他的建言根本无法撼动既得利益集团.另一方面,即便中央党校内部有一定的学术自由,但在全国的学术机构都缺乏学术自由的大背景下,在新闻媒体是党的喉舌的大背景下,在中共的统治方式是集权的大背景下,是不可能出现现代意义上的智库和智囊的。

独裁者靠权谋稳固权力

在极权主义体制之下,要成为一名权力稳固的独裁者,靠的是厚黑学和权谋术,而不是身边有多少学识渊博、思维敏锐的智囊。从王沪宁的升迁和陆建华的倒霉上便能看出这个“优汰劣胜”的“潜规则”来:在中共的传统中,新一届的领导人一般不会重用前任的心腹,王沪宁算是一个例外,不仅在江泽民时代颇受倚重,在胡锦涛时代还跃升为中央书记处书记,与政治局委员的地位相近,可以说是“次核心层”的成员.据王当年在复旦大学的同事说,当年王在复旦学习和任教的时候,还是颇有锐气和见地的。但当他进入体制之后,便宛如太监挥刀自宫后入宫,从来不就政治改革提出任何建议.他必须假装得比较愚蠢,在宫廷政治中,愚蠢是忠诚的代名词,只有这样才能让在学识上远不如他的江泽民和胡锦涛给予充分的信任。与之相反,据说是胡锦涛的台湾问题顾问的社科院研究员陆建华,则年轻气盛,不仅热衷权力,当选过首都十大傑出青年,还经常在央视上露面评点国际大势。结果不知得罪了哪派势力,在派系斗争中成为牺牲品,以一个莫须有的间谍案被捕并被判处二十年重刑,一辈子算是给毁了。仕途之险恶,专制之冷酷,确实非寻常人等所能承受。而王、陆二人之一荣一衰,也给后来者何去何从作出了榜样和启发.

共产党劣质文化教育的象徵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胡耀邦和赵紫阳均善待知识分子,善於倾听开明知识分子的建议,可他们的权力并没有由此得以巩固,反而成为保守的元老的眼中钉。相反,从江泽民到胡锦涛,均独断专行、排斥异己、任用小人,反倒在权力角逐中胜出。胡锦涛本人在这套机制中便是如此脱颖而出的。胡锦涛不是公民选举出来的,而是元老在家中开会钦点的。他之所以获得元老们的青睐,惟一的资本便是平庸和忠诚.江泽民和温家宝都比较喜欢炫耀学识,江泽民曾当众以英文背诵《人权宣言》,温家宝则经常引用古今中外的名人名言,其中固然不乏作秀的成分,但比之胡锦涛刻板僵化的讲话,还是有趣得多。胡锦涛所熟悉的俄国名着只有斯大林时代劣质的宣传品《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这个毛泽东时代成长起来的理工科学生,乃是共产党劣质的文化教育和宣传的牺牲品和象徵物。他的身边的人自然无人敢表现得比主子更聪明。我相信,没有人能对刚愎自用的胡锦涛施加真正的影响,因为胡锦涛的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早已在毛泽东时代便定格下来。

胡锦涛圈子里的人物,只有他豢养的奴才和宠物,而没有真正的“诤友”。在专制政体之下,难以产生那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智囊。那些试图影响高层决策,并怀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想法而踏入仕途的知识分子,最终不仅没有改变当局,自己反倒迅速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即便是少数有文化和有见识的人,也只能假装比较愚笨和顺服,才能在险恶的政治斗争中生存下来。社会学家索罗金曾经当过俄国二月革命后短命自由派政府总理克伦茨基的秘书,他观察俄国共产党领导者低劣的品格:统治团体成员的道德以当时他们所统治的社会之标准而言,都远比被他们统治的子民更为低劣、充满更多罪行。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之一是“社会选择”,也就是物以类聚。由於统治团体充满了品格低下的人,“相较於那些冷酷、没有同情心、自私、伪善、不诚实,并且善於操纵人际关系的人,对道德比较敏感、比较有同情心、比较诚实,以及比较不自私的人,很少有机会能在权位的阶梯上爬到最高层。”所以,仔细衡量王、郑、俞、夏、周诸人便可发现,他们都算不上胡锦涛的智囊,他们更不敢有古代士大夫的当“帝王师”的奢望。因为独裁者只需要一群善於领会其意图的奴才,而不欢迎有出主意的本事的智囊。於是,他们只能唯唯诺诺、上行下效,如寄生虫般地寄生於此体制,而一旦体制崩溃、领袖垮台,他们本身也就灰飞烟灭了。

二○○九年八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