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稼祥:朝鲜到底想要什么?

近一段时间来,朝鲜突然像一个癫痫病人倒地抽搐一样,又发导弹,又搞核爆,又废“停战协定”,行为狂悖,让人费解。国际舆论一片哗然,指责其荒诞不经者有之,设身处地为朝鲜想一想,它到底想要什么的则少。

朝鲜其实没有国家意志,只有一家意志,那就是金氏家族意志。朝鲜想要的,就是金正日统治家族想要的。行将就木的金正日想要什么呢?当然是他的家族世袭统治的安全。这在当代世界几乎不可能,金正日就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把坏事做绝,测试整个世界的底线。

他要做绝的坏事,就是连环绑架。第一个被绑架的,是北朝鲜人民,和北朝鲜人民组成的国家,他和他的一窝族人躲在人民和国家的名器后面,要除他,等于要除掉数几千万人民和一个国家;接下来被绑架的,是整个朝鲜民族的另一部分——韩国人民,虽然他自己喜欢黑暗,但韩国的阳光政策能为他和他的家族提供阴影。拿着探照灯来捉耗子的李明博让他失去了自己身后的安全感。他要狂吹战争威胁的寒风,让韩国人痛恨李氏冷漠,怀念金卢阳光。小布什政府没有像对待伊拉克那样对待北朝鲜,对韩国的民众的顾忌不能不说是一个因素。

第三个想绑架的,是中国。虽然中国不与任何国家结盟,但朝鲜除外。中国人民志愿军是签订于1953年的《朝鲜停战协定》的签约方,而且不是作为中立国军队,而是作为朝鲜的同盟军参与签约的。朝鲜单方面抛弃“停战协定”,试图通过把朝鲜半岛拖入战争状态,抱着中国一起跳战争火坑。

第四个想绑架的是美国。美国新总统奥巴马怎么看怎么像个软柿子,不捏手有点痒。金正日以为只要恢复朝鲜战争状态,和中国绑在一起,美国就不能不有所顾忌,在事实上接受朝鲜为国际核俱乐部成员。达到了这个目标,他以为他身后的金氏世袭统治就安全了,受威胁时,就拿出核武器来晃两晃,他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核国家愿意和朝鲜打一场核战争,核战争对于他的国家和别的国家的成本绝对是不对称的。于是,合法拥有的核武器,就如同金氏政权裆下的家伙,体面国家都像是爱惜自己贞操的处女,谁要是对自己的统治说三道四,把家伙掏出来,听到的肯定是“哎呀”一片。

本来,只要你没有强奸别人的欲望,别人搞什么“防扩散安全协议”,也至多是给自己的关键部位安了把贞操锁,也不干你什么事(中国对此就从来没有说什么),你掏家伙干什么?

不过,朝鲜想绑架中国只是它的一厢情愿,它对《朝鲜停战协定》的废弃也是无效的,因为它在宣布废弃该协定之前,并没有征得主要签约方之一中国军方的同意。中国当年为了自身安全和意识形态利益,和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队打了一仗;今天,作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之一,中国不可能不带头履行联合国制裁朝鲜的决议,更不可能为了违反联合国决议再与联合国军队作战。

这是不是意味着中国应该像美国及其盟国期望的那样,利用自己的决定性影响力,把朝鲜按倒在地,把它裆下的核武器强行割了呢?那也不一定,“三要主义”可能更符合中国的战略利益。哪“三要”?对朝鲜的核动作要谴责,要谈判,要否定其合法性,但不要一棍子打死。毕竟,假如朝鲜这只鸟被我们射下来了,中国这把弓还有谁顾忌?

六方会谈之所以是个好东西,好就好在时间的沙子正在从金正日的漏斗里消失,下一个沙漏可能漏的是气。

廖亦武:地震酒鬼李子平

采访缘起

此篇文字是5·12地震1周年重新整理的,其时,灾民厌世自杀事件频繁,令我等懦弱书生既难以回首,又难以释怀。只得借这股源自传统的酒劲,给持续深入物质、精神双重灾区的救助者些许意外鼓励。毕竟,”举杯浇愁愁更愁”比寻死强几倍。

2008年6月30日傍晚,我从城郊温江回城中心白果林老巢,唠唠叨叨的老母尚未露面,就在小区门口巧遇一北川县城来的地震醉鬼。据门卫肖大爷介绍,他叫李子平,这几天到我家隔壁探亲,超级好酒,兜里随时都揣一瓶子。

酒鬼的最大特点是貌似深刻,内里却将普天下人都当朋友或者仇敌。所以在几句话投缘之后,51岁、顶毛稀疏的老李就坦然接受我的邀请,一起烫火锅。

在离家百把米的”蜀江冷锅鱼”店内,我们母子陪同老李,似乎正慰问灾区的全体人民。挟带某种煽情心绪,我大手大脚点菜,却没能大吃大喝。老母和老李都肚量有限,就剩我,三两下就没胃口了。

不过,5个56度的小瓶红星二锅头,一滴没剩。

正 文

老威:厉害哦。

李子平:莫得问题,再来5个也莫得问题。

老威:舌头都打结了。

李子平:我张开嘴巴,你看,我转两圈这狗舌头,可以舔着鼻子尖尖。做梦时还可以舔着天灵盖。你不能笑,不能鄙视灾区人民,否则,

老威:否则咋样?

李子平:否则我再喝5个。

老威:我觉得这饭馆的二锅头有点假,欺骗嘴巴,却杀害喉咙。

李子平:日他妈的北方酒,离党中央近的酒,百分之九九都掺假。

老威:那就换南方酒。什邡产的银剑南如何?喝灾区酒,也算支援灾区。

李子平:对头对头。请问兄台的酒龄几何呢?

老威:3年。

李子平:嘿嘿。我是你酒爷爷。30多年来,几乎天天喝。没碰过假酒,北川方向水好,莫得假酒。

老威:你老婆没控制你?

李子平:离过一次婚。十几年前罗,我还在百货公司管进货,经常乘工作之便,搞点便宜的小酒。比如丰谷酒,还没经过包装,价钱比现在低个十几倍,口感呢,却直追五粮液。我弄散酒来喝,一样的。可有一回,我喝着喝着,就不一样了,突然淡了,水和酒,没下肚前,就在舌头尖尖分家。酒鬼都明白,那滋味比死了爹妈还难受。于是我冲着前妻,拍桌子打板凳。可她却拒不承认兑水。还一把鼻涕一把泪。更可气的,是我从旮旯里提出10斤装的塑料桶,吧唧吧唧一尝,全是水味儿!这下子,如老毛说的,人民内部矛盾眨眼转化成敌我矛盾,我三拳两脚,打倒前妻。她躺了3天,起床就闹离婚。

老威:哦哟,又是一条要酒不要女人的好汉!

李子平:酒场和赌场,最能考验一个人了。

老威:你前妻也是好意,怕酒伤了你的身体。

李子平:男人的酒,相当于女人的化妆品,不能太省,女人不管老嫩,天生就喜欢对着镜子,这儿涂涂那儿抹抹。不跟酒精中毒差不多么?

老威:高论高论。

李子平:所以,太抠门太会持家的传统贤妻不能要,搞得男人囊中羞涩,没面子,等于在社交场合挥刀自宫。

老威:谬论谬论。

李子平:我的二婚就正确了。老婆赵兰,绵阳人,小我整10岁,前世的姻缘啊。我随便咋个喝,她从来莫得二话。明明是节约成本,她却说外头饭馆脏,容易得传染病,让尽量在家喝。害怕老公我胃口伤了,就坚守厨房,一盘接一盘炒素菜,逼我多吃。她有情我有义,所以酒喝到一定程度,就晓得自我约束。男人嘛,总得有个嗜好,吃喝嫖赌抽,酒的害处最轻。通过10多年的床头交流,我们两口子啊,默契如对方肚子里的蛔虫。5·12地震那天,刚巧有两个朋友来家里,我们从午饭开始喝。老婆娃儿埋头吃饭,一二十分钟就下桌了。我记得没到两点,娃儿就出门上学去。老婆呢,跟往常一样,不断淘些蔬菜,炒了端上桌。我还记得两瓶丰谷已经完了,我拿出第3瓶,正要开,两个朋友直摆脑壳,不行了不行了。当说到第几个不行了,就地震了。轰轰!轰轰轰!两个朋友翻下地。我背向着厨房,老婆正端来一盘素烧豆腐,他妈的一颠,她就从后面扑我身上,烫豆腐盖我一脑壳。至于桌子和残汤剩水,全冲我朋友去了。

接下来整座楼稀里哗啦。我家在曲山街的回龙社区,2楼,眨眼活埋掉。我们那一片,居民好几千,没活出来几个。

老威:你呢?

李子平:大吼一声就昏了。醒来时,已经深夜。我喊了几十声赵兰,没回应。奇怪,地震时明明跌到我背上,却摸不着了。永远也摸不着了。

后来反复捉摸,脑壳抠得生疼,才逐渐理清线索:我起身从酒柜拿出酒,正要开,就震了。老婆虽然跌到我背上,可酒柜倒了,靠酒柜那面墙也倒了。我刚好在横梁这边,在小三角空间内;而老婆却在那边,顺着预制板陷下去了。

老威:估计离你不远。

李子平:开头,我们是连体人,横梁砍下来,就分了。余震接二连三,抖一次,远一点;再抖一次,再远一点。可是我和她的直线距离,不超过2米8。因为一层楼高才2米8。就算她陷到底……

老威:真是咫尺天涯。

李子平:平时,巴不得她跑远点,哪怕模范夫妻,也有腻味的时侯。可活埋了才明白,比自己重要的,就是她。唉,自从有了娃娃,她除开上班,就是围着锅边转。最远去个绵阳、成都,有便宜的粮食酒,还顺便背回来。

老威:我第一次晓得,女人与酒的关系这么好。

李子平:想她,又摸不着她,就只有喝一口。

老威:你说啥子?

李子平:喝一口。

老威:酒在哪儿?

老威:在右手。完整的一瓶丰谷,盖子还没开,我用牙齿啃开。我的左膀子脱臼,右膀子莫得事儿,震前抬得起,震后也抬得起。可身体的其它部位全被卡死,稍微拉扯,钻心的痛,就这捏酒瓶的右手莫得事儿。

老威:天上的酒神在保佑你哦。

李子平:对对。我不拿酒,就不会起身;我不起身,4个人肯定死成一堆。只可惜贤惠的老婆、争气的儿子、我们那辈共患难的酒友。本来风平浪静的生活,统统完蛋了。

老威:北川县城在地质断裂带,四周又是陡坡,早晚要地震。专家在20多年前就建议迁址。罢罢,这个话头一扯又远了。

李子平:那就喝。酒不能浪费。硬是作怪,北川城地覆天翻,死掉几万人,我的酒却没洒一滴。好几盘,我的意识都模糊了,胸口堵,出气急,耳门唧唧唧,发报机一般回响。我硬撑着不让脑壳耷下去,我使劲啜口酒,喉管一麻辣,快散掉的七魂六魄又聚拢了。

老威:是么?按理说,酒精使心跳加快,呼吸更困难。

李子平:我被活埋两天一夜,全仰仗酒劲。看看这条腿,现在还有点撇。好比一个踢足球的动作,保持了几十小时,当时明显感觉,脚筋抽着抽着,就麻木了。幸好有酒喝,气血才从上面往下走,循环嘛。不至于失去知觉嘛。

老威:酒保住了腿。

李子平:我时不时摇瓶子,凭哐当哐当的水响,判断酒的多少,我特怕断顿,就小口小口抿,甚至就是舔。人贱,越怕喝越想喝,胆颤心惊。不能见底!不能见底!我反复念叨,见底就死!最后真的不行了……回光返照了……

老威:突然就放松?跟弦断似的?

李子平:梦断似的。回到1969年,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开除刘少奇党籍,确认林彪副统帅为毛主席的接班人,并写入《党章》。那时我才12岁,小学生,复课闹革命没多久。

老威:莫名其妙的。

李子平:敲锣打鼓的,几百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小学生,画红脸蛋,举红花,汇成欢呼的红海洋:”葵花朵朵向阳开,什么什么迎春来,满怀激情迎九大、迎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

老威:你咋个了?

李子平:不晓得。平时忘到九霄云外的情景,射精一般出來,极其通泰,极其疲软。接着歌声渺茫,红海洋黯淡,瓶底朝天,没酒了。再接着是狗叫。这回不是幻觉。我却在幻觉里喊了好几声。唉,酒喉咙,半哑,估计喊了也不起作用。最终是酒味儿散发出去,叫搜救犬闻着了。真叫传奇嘛,再晚个把钟头,我就完逑。

老威:弗洛伊德说,回光返照搅上来的东西,下意识主宰人的一生。

李子平:可笑可笑。

老威:你的酒瓶子呢?

李子平:在废墟里陪我老婆。我在绵阳住20来天医院,身体就恢复了。

老威:住院期间没喝酒吧?

李子平:开始没法喝。直挺挺躺床上。直瞪瞪恨天花板。医生还以为我是精神病。经过数轮心理疏导,我说我要喝酒。人家不了解底细,误解成我要寻求发泄出口,就替我买酒。哎呀,越喝心里越堵,不喝心里更堵,闭眼就听见老婆娃儿在阴间哭骂,要我赶早赴奈何桥团圆。地震周月祭,我趴在废墟间啪啪啪,给他们连磕九十九个响头,对不起对不起……

老威:老李呀,死容易,活着难,醉生梦死更是难上加难。千万看开,家庭失去了,翻年再重建一个。

李子平:都成没人要的酒糟子了,还重建个屁。

老威:至少你要对得起眷顾你的酒神,动脑筋反思反思嘛。你嗜酒30几年,没中毒,没肝硬化,连手也没抖,还得到一个让你好吃好喝的好老婆,最后还让你凭酒功战胜了地震。福报大哟。因此,你唯一的出路,不是自杀,而是勇敢地喝下去!并且仗着这颗酒胆,再找一个同样欣赏你的酒婆娘。

李子平:这话有些味道。

告别中国二十年——专访苏晓康先生

● 编者按:八十年代中国着名报告文学作家苏晓康,曾以电视片《河殇》蜚声中外,也是六四中被中共重点通缉的流亡者。他在本访问中回顾八九年经历的文学与政治的冲突、逃亡的经过和来到西方后的不幸遭遇。有不为人知的内幕,坦诚的内心自白,情理交融,娓娓道来。是追求自由的当代中国知识份子命运的一份真实记录。

● 1987年苏晓康在陕北参与《河殇》的拍摄.该片巨大的影响力,成为保守派攻击赵紫阳的口实。

一、《河殇》事件与赵紫阳

问:在“六四”二十周年之际,很高兴有机会访问你。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四日,中共有一个七名知识份子的通缉名单:严家祺、包遵信、陈一谘、万润南、苏晓康、王军涛、陈子明。你居第五,也是唯一的被通缉作家,究竟你是凭甚么“晋升”到这个名单之中?

苏晓康:这个名单是当时政治局常委所定,“八老”有几位出席会议.这是继通缉方励之夫妇、二十一名学生、三名工人之后的一份秘密通缉名单,发到县级公安、机场、码头等地。我是王震点名而上名单的。八八年九月,王震让他的大秘书唐玉向人民日报老总谭文瑞传达对电视片《河殇》的批评,其中有一句“他与共产党有杀父之仇!”谭即以内参发政治局。广电部找我和夏骏传达王震的批评.我听后马上调查《河殇》剧组,是否有人父亲被镇压?一个也没有。后来,到了海外,我才知道,王震指的是赵紫阳。赵父是否被杀?我不清楚,反正是死在共产党手里.

问:最近公佈的赵紫阳录音回忆录中,有提到赵与《河殇》。在八八年十月三中全会上,王震突然攻击《河殇》,要求中共正式批判,赵没有理会。李先念说“鲍彤是支持《河殇》的无赖”。赵说“王震没说的比说了的更多。李先念提及鲍彤实际上在说我,暗示我支持《河殇》。”赵和鲍彤是不是支持你拍《河殇》?

苏晓康:这是我们从来不知道的一个新细节。过去我们一直以为王震骂《河殇》是受秘书唐玉的挑拨,赵在中央全会上打断王震发言,说今天不讨论《河殇》,王震的意见只代表个人不代表中央,当众扫了王震的面子,王震恨赵.中央台八七年第一次播《河殇》时,四个中央领导赵紫阳、李鹏、杨尚昆、李先念来调片子看。中央台得到的反馈是:赵说“干吗骂老祖宗呢?”杨尚昆大加讚赏,说“全体干部、战士都要看,解放思想嘛”,李鹏、李先念没有回音。赵的态度是不欣赏《河殇》,鲍彤的态度,我不知道。但从和《新观察》戈扬的接触中可以感到他们是保护我和《河殇》的。(但)正如赵紫阳录音所说,说他和鲍彤下令制作,发到全国,“完全是虚构”。从赵紫阳与宗凤鸣谈话中也可以看到,赵要撇清和《河殇》的关系,他不同意批判传统.这甚至使我吃惊.

问:你怎么知道鲍彤是保护你的?

苏晓康:戈扬(新观察主编)告诉我一事。在《河殇》之后,我写了《乌托邦祭》,是关於庐山会议的,二十五万字。江西出版后不准发行,全部封存,打成纸浆.戈扬知道后,要我给她一个十万字的书稿,在《新观察》上一次发表。我给了,戈扬在发排前一分钟,给鲍彤打电话,鲍说,《河殇》已使他们焦头烂额了,还要发《乌托邦祭》,我们就保护不了他了。还有一件事,赵紫阳在当众抵挡王震后,见新加坡李光耀时,送了一套《河殇》给他。赵说,“听说你们弘扬传统文化,我们这里出了一个电视片批判传统,送给你看看。”此事上了“动态清样”,给政治局委员看的,大新闻单位有,我看到了这一段。传说是赵对王震的反驳.

问:《河殇》引起巨大轰动,又被政治化,当时我们在香港也很关注,缘由何在?

苏晓康:说说由来,可以看到没有政治背景。事情和当时的“河流片热”有关.《话说长江》一片收视率奇高,使中央台大赚。那时日本NHK要买黄河的拍摄权,出一百万美金,没人敢拍板,最后由邓朴方拍板,卖了。但由中央台与NHK合作,从河源到河口各拍一套。电视片的灵魂人物是剧作者,解说词很重要。中央台的黄河片由负责纪录片的副台长陈汉元负责,他认为拍得失败,没有竞争力。后期制作下游解说词由我写,我建议从文化角度切入,导演害怕太敏感。在我们争论时,年轻的夏骏支持我,他看出我的心意。陈同意让我出六集的方案,於是我编剧,夏骏导演的《河殇》就这样出笼了,放在五十集《黄河》之后推出。可见《河殇》制作,纯为票房,与赵紫阳完全无关.

问:那么,《河殇》究竟有甚么敏感之处?

苏晓康:我的构思是,要找到黄河在中国文化中的符号与象徵意义.黄河和长江并列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可是她更具中国文化的性格,虽滋润中国几千年,但又暴烈、任性、泛滥成灾。我形容她是“狂暴的巨龙”、“母亲变成暴君”,犹如“东方专制主义”。这些意念要从黄河的具象中提炼出来,而又要和改革形势相配合,提出黄河走向大海……片子出来,各省电视台都转播,总共有上亿的观众,反应热烈。各大报都登了《河殇》解说词.不幸片子的成功竟和高层权力斗争挂上了。主管意识形态的胡启立由《河殇》事件发出指示:“中央以后不评定一部文艺作品是香花还是毒草,由文艺和评论部门自己去讨论。”

问:我当年读过《河殇》剧本后,感觉这是一部“政论片”,论述气势磅礴,含有很深的批判性,和对西方文明(蓝色文明)的向往,引起麻烦,势在难免。

苏晓康:争议是正常的。但被老人帮拿来攻击赵紫阳支持自由化,那是没有根据的罗织罪名。赵回忆录指《河殇》成为倒赵运动的藉口。因此《河殇》事件是一个文化迫害事件。和文革中借文艺批判来打倒政敌的做法没有区别.我只是一个写作者,和政界也没关系,不说赵紫阳,连鲍彤、陈一谘都没有见过.

● 2007年苏晓康和太太旅游巴黎,在凡尔赛宫留影。1993年发生车祸以来,苏晓康对太太的康复竭尽心力 .

二、介入学潮与逃亡经过

问:我们转到第二部份,你怎样介入学潮?

苏晓康:我介入八九学运,可以说是有自由派知识份子的代表性。胡耀邦去世那天(四月十五日),我正在包柏漪官邸的一个派对上。见到刘心武,他对我说:“大事不好,胡耀邦去世了。”我怔了一下,预感有大事发生。出来晚上车子还特地在天安门绕了一圈,没事。可第二天,学生们闹起来了。我决定不介入。十九日晚,有北大青年教师来敲门,说新华门打死了学生,你们知识界为何还不站出来?说学生们都是看你们的书受启蒙才起来的。我深感内疚。觉得知识份子应该站出来,第二天包遵信发起声明,我签了名。当时我在搞《河殇》续集,这事儿是金观涛八九年春节在北京约我吃饭而起,说一定要拍。中央电视台台长黄惠群叫我去,决定搞第二部。一天刘小燕来电话,说郑义、赵瑜搞天安门游行,要我一定来。太太不要我去,我去了。见一大车人,都没街头运动经验,正好那位台湾人黄顺兴来了,教我们做肩带,我披上“河殇作者苏晓康”的带子,就上阵了,还有刘再复、严家其等。

问:记得你上过广场,对学生讲话。

苏晓康:是。五月十三日,戴晴邀我去光明日报座谈会,十三人,有李泽厚、温元凯、严家祺、李洪林等。会议主持说奉阎明复统战部部长指示请各位来。原来是阎明复和戴晴商量要请我们这批温和派出面调停学运.那天也请了学生领袖王超华来,她哭着说,“请诸位老师说服学生,广场已失控了。”我很感动。大家同意发一个声明,由我当场写就,主张政府与学生对话。接着我们这一群在夜色中,去到广场,一排地站在那里,我看到有人发抖,有人语无伦次,只有温元凯讲得好。我也讲了,拍学生马屁,说他们教我们搞民主,也劝他们不能傻,佔着广场不走。完了又回统战部,阎明复、李铁映接见。坐阎明复的车,和戴晴一道回家,记得戴晴在车上和我说过一句话:“如果劝不了学生,咱俩都得蹲监狱.”

● 八九学运期间苏晓康(中)与北京作家上街游行支援学生。

问:五月十三日,可是学运一个大日子:在广场绝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运动滑向六四。绝食首先冲击了戈尔巴乔夫十五日的来访.十九日中共宣佈戒严。这几天,你在哪里?

苏晓康:十三号的广场之行,我感到这场狂热运动已经不可能控制了,心里凉了半截。我躲起来写《河殇》续集,做二千分钟前期拍摄资料的后期合成。剧组在翠微路的炮兵司令部内。我当时的职称是“广播学院新闻系讲师”。剧组的后勤由中央电视台军事部负责。我在剧组一直搞到五二○戒严。那天凌晨,我和夏骏上街,哗,人山人海。那晚的党政军戒严大会,就在炮兵司令部隔壁的总后大院礼堂召开.广播在播李鹏恶狠狠的讲话。我对夏骏说,我要走了。他送我到地铁口,我嘱他好好保存那二千分钟资料。我进入地铁,从此在中国消失了。

问:那是五月二十一日。(苏:对)离六四还有十多天,你那样早就开始了逃亡?

苏晓康:没错.我比他们都走得早。为甚么?这里有原因。五月二十一日至八月三十一日到香港,一百天,这是我的空白。不能说.我先说说前因:一九八八年公安部内部就有一份知识界十种人的名单,第一种是方励之,我是第六种,叫“以苏晓康为代表的文化政治势力”,其他还有王军涛、陈子明一种,金观涛《走向未来》丛书也是一种.我看到这份文件,简直脊樑冒汗。我相信只要有风波,就会照单抓人。四月中,我去上海领奖曾躲了一星期,后赵回国,世银讲话,以为学潮平息了。“四二七”大游行,我回到北京。方励之那样谨慎,我估计他也知道这名单,他去山西躲过一阵子。

问:你逃亡一百天,有没有可以透露一点的故事?毕竟过了二十年。

苏晓康:我也是“黄雀行动”救出来的。得到过许多无名的好人帮助。在外面的人可以露面,但大陆人不能。帮我的人,有的从来不认识,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姓名。有一位陪我时间最长的人,他身份证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当然可能是假的,给我亲切感。他曾是一个师的侦察科长.这一百天,让我知道中国没有神话,帮我们的,都是人,但不是普通老百姓。我会永远感谢他们,无论他们是甚么人。我可以告诉你,有一股看不见的势力,很强大,没有这股势力,我们一个也逃不出来!

问:谢谢.那场惊天动地的运动过去二十年,你今天对八九民运性质的看法如何?

苏晓康:八九年运动,学生,知识份子,高层权力斗争,历史传统……想了很多,说法也不少。我觉得一个重要的背景被人忘掉了。那就是接班人争夺战。这不是一般争权夺利问题,而是共产党传统与家天下之争。列宁主义这个正统使毛不敢直接指定江青接班,邓小平也要挑红军时代的胡耀邦和抗日时代的赵紫阳接班,主持改革大政,但中国封建传统太深,落在一帮老人身上,如李先念、王震、陈云、邓颖超,他们就是要子女接班。八十年代,他们把李鹏捧上台,已是先兆。六四又是一个机会,要把赵紫阳搞下去。邓用胡赵,老人帮一直抵制,这就是赵录音中强调的“反自由化老人劲头很大”,李鹏六四的劲头也来源於此。

问:但六四决策不是邓在把舵吗?

苏晓康:是邓在决策。但李鹏的作用大,因为他知道只有挑拨邓赵关系才能得手,便假报军情,说“学生要推翻共产党”。迫使老邓发“四二六”社论,没耐心让赵平息学潮,学生又不撤出广场,邓最终放弃赵紫阳而求助於八老支持,下令开枪。这是邓最大的失败。但邓又有不甘,看到江太子上台,隔代指定了胡锦涛作为补偿。但邓一死,江又照样隔代指定习近平太子接棒。所以六四以来,显示中共毛邓的个人魅力型、强人统治,还是输给了刘少奇周恩来式的法理型统治,今天的中共,是他们的政治遗产,理性冰冷,完全不讲个人魅力。

问:六四民运的失败,有人说是知识份子没有尽到责任,教训究竟在哪里?

苏晓康:知识份子可以做社会的启蒙者,但他们绝无操纵街头运动的任何能力,当时,我们只能做“调停”的角色,但你们看到,调停也是失败的。因为在一个极权社会里,知识分子能动员的社会资源是零。民间社会也没有发育成长,大家都有一种无力感,而担心赵下台导致“大局崩坏”改革倒退,民众牺牲。因此,知识份子看似恐惧,其实是一种负责的态度,指责知识份子没有勇气,是很幼稚的看法。在广场方面,学生领袖缺乏政治智慧,邹谠教授说,“恐惧造成的激烈,不顾后果,是反对全能主义体制的过度反应。”“那种毫不在乎战略和政治考虑的自我牺牲和英雄主义,只会更大地损害运动的目标。”

问:战略考虑││是甚么?

苏晓康:邹谠教授的看法是“双方长期处於僵持状态,谁也吃不了谁的状态.然后,经过反覆讨价还价,达成战略性妥协.”当时,这种思路就是要保住改革形势,不让家天下得逞。一句话,不能导致赵紫阳下台。但很多人不这样想,把上层的斗争看成权力斗争。你斗你的,我干我的。在赵亲赴广场讲话中,几乎是哀求学生撤离广场,说情况是複杂的,来日方长,问题的解决要一步步来……已经道明了这种战略。但反应还是对牛弹琴,他们对形势的严峻,无动於衷。而共产党已经磨刀霍霍,要一举全胜,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这二十年,他们用经济起飞来挽回以残暴的武力镇压所造成的道义丧失,付出的代价则是支付中国所有的资源和全民族的未来。八九年那七个星期,走完了动员、激进化、两极化、流血冲突,回到高压社会,改革派失败的急骤过程,酿成了这个你们叫做“权贵资本主义”的苦果。

三、定居西方,从车祸中苏醒

● 1992年7月金钟访问普林斯顿大学,和苏晓康(左)摄於校园.

问:让我们再回到你的故事上来。你到香港,我们有所听闻,十分保密吧?

苏晓康:在香港躲了两个星期,和孔捷生、远志明及那位侦察科长住在跑马地一个高层单位。老鬼也住在那座大厦,他擅自跑来找我们,被朱牧师发现,便将我一人转移到一位女记者家中住了几天。然后,就把我交给法国驻港副总领事家,住一夜,第二天由港府政治部派员送我上机场,用假护照,走后门,登机飞巴黎,那是九月二十日。在香港期间,规定不见记者,不露面,为了安全。但有两次例外,支联会张文光安排一位美联社记者汤姆Tom,要在电话上和我说两句话,因为在大陆认识他,我答应了。汤姆借此发了新闻,说已证实苏晓康逃出大陆。为此,张文光据说“犯了错误”。另一次在法国副总领事家的那晚,和领事两口子聊天,有一位女士在座也和我聊了一阵。后来到巴黎,和联合报记者薛晓光谈起,才知道那女士就是中时记者江素惠,可见台湾两报挖新闻,争得很激烈。我在港消息走漏,是我短期逗留,提早去法国的原因之一。另外还有专上学联负责人见过一次,为他们支援我们同行的十万元偷渡费签字。

问:《河殇》案涉及到赵紫阳,非同小可,受迫害牵连的亲友多不多?那位夏骏呢?

苏晓康:《河殇》撰稿人还有王鲁湘、谢选骏、张钢、远志明等,张钢本没写甚么,挂了名,害了他,逃到台湾;谢选骏去了美国;远志明后来成了传教士;王鲁湘现在是凤凰卫视的一个主持人。跟我合作较多的年轻人夏骏,先是停了导演职务,后离开CCTV,不知所终.他没有监牢之灾。我的家人,父亲没事,母亲受了很大惊吓,非常怕我被打死,天天哭泣,找人要求放过我。她是光明日报老记者,那时,六十五岁退休,一九九一年在北京大街旁跌倒,脑溢血去世。我太太傅莉在医院工作,上下对她很客气。也找她谈过话,她真不知道我在哪里.也抄过家,拿走了一些东西。

问:记得二○○三年你回北京奔丧一次?

苏晓康:父亲二○○三年三月病危,肝癌转移。我弟要我回去见父一面,我向纽约中国总领事馆申请。等候、拖延好久,回说要父亲申请。於是我弟填好申请,让父亲签字。不幸签完几天后,父亲走了。我才获准回国奔丧,有三个条件:一、不见记者;二、不发表言论;三、不接触敏感人物。我无权拒绝.和太太回北京。遗体告别在八宝山,因父亲同僚都来,不能见我,让我一人在外面,不参加仪式。那种荒唐的感觉,真是不可形容!人走光了,让我独自进去和父亲告别.原来想跪下去三叩头,但在那种受辱的氛围下,心情不允许.向父亲行了三鞠躬。原说可以活三个月,终於没让我见到他。丧礼后,本想多留些时间,给傅莉看医生,却不获批准,要我按时离境,又遇非典,五月初,就逃回了美国。这样,父母先后都走了,我在中国没有家了,再没有甚么牵挂。

问:“祖国”的观念还存在吗?

苏晓康:流亡当初,还有幻觉,以为不久会回去。九三年发生车祸后,就断了回家的念头.二○○一年我入籍美国,未来将在海外落叶归根。余英时先生说得好:“我在哪里,中国文化在哪里.”二十年,看淡了。祖国的观念,我是没有了。祖国已被糟踏得一塌糊涂.

问:你爸也算是文化高干吧?他对你的影响怎样?父子间的互动如何?

苏晓康:父亲苏沛,早先是浙江日报编辑,一九六○年调红旗杂志,陈伯达手下,文革下五七干校,七五年起跟邓力群,文革后到了书记处政治研究室。观念上是左的,对我在报告文学上的成功还是相当高兴、自豪,但我不断惹麻烦之后,他担心了。劝我不要太天真,要考虑自己的安全。对於《河殇》的事,他相信与赵紫阳有关,要我不要和赵紫阳搞在一起。他知道高层斗争的残酷与隐秘。似乎他对国家的问题也很清楚,表露“说也没用”的情绪.对於我流亡在外,他的看法和母亲不同,说“回来干甚么!”他坚决反对我屈服式地回去。政治上,和父亲没甚么交集,他在那个圈子里几十年,性格已很深沉,不动声色。一肚子学问,一手好文章,看他在干校给我们的信,真是一种享受。他一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心里面很看不上胡乔木那些大秀才。

问:晓康,你也在西方消磨了二十年。比起你在中国的八十年代,创作了那么多出名的作品,会不会感到这二十年的可惜和失落?

苏晓康:八九年我四十岁,正是创作的高峰时期。八十年代那确是我难忘的十年。在西方这二十年,我和其他人有一点不同,一九九三年七月,我和傅莉在水牛城附近遭遇一场严重车祸。在那之前,我的状况可以说是“飘飘然”。初到巴黎、美国,到处演讲、开会,到处是鲜花、掌声。那吾尔开希、柴玲就更是不得了。没有失落感,不觉得完了。刘宾雁当时估计五年中共垮台,被人骂盲目乐观,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是这样看的。和大陆逃亡时在一间屋子里躲三十多天的困厄相比,我们受到的欢迎,只是令人陶醉,心里乱糟糟地,当然写不了东西。没想到我在大陆的知名度,比不上在海外。尤其在台湾受到的追捧,使我忘乎所以。普大的中国学社简直成了一个“流亡渡假村”,周末Party喝酒、唱歌,唱的都是文革歌、大陆歌,大家都废了武功,无所事事。傅莉九一年出来,见到我那种浮躁的生活,非常愤怒。她要我去读书,多家名牌大学都会接收我。我就是不去。一场车祸彻底打碎了我的“飘飘然”,比好多人更早地回到现实中来,考虑个人家庭的前途,面对严酷的命运.

问:那是一个非常悲惨的遭遇。

苏晓康:车祸后,傅莉瘫痪,我虽早复原,五年中处於昏沉沉的状态,好像看到了黑洞。太太那种状况,让我一年后才哭得出来。医院当时已判定傅莉是植物人,但没有告诉我,怕我受不了、垮掉。我醒来后,曾走到高速公路想自杀,一个信念战胜了我:要尽一切可能救她、治好她。真要感谢余英时先生的慈悲心肠,让我在普大多待了几年,为太太的医疗方便。经过各种各样的治疗,傅莉终於恢复了大部分生活能力。这过程也是自我治疗的过程。经过好几年的耽误,我开始给台湾两大报写专栏,回到我安身立命之地,在写作的快乐中克服内心的忧郁症。懂得了许多车祸前不懂的事。我没有宗教信仰,只有咬紧牙活下来。

我是六四的倖存者,又是六四后一场灾难的倖存者,每想到那些为了我们而付出沉重代价的朋友和不相识的人们,为六四而至今恶梦连连乃至家庭破碎的友人,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们。他们有香港人、大陆人、美国人、有的已经长眠,有的还在默默地做抗拒遗忘的工作。

● 1993年苏晓康(左起)和王若水,司马璐,戈扬在美国。

苏晓康主要作品

(作品名、出版时间、类别)

1、东方佛雕 1983-10 报告文学

(1983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

2、洪荒启示录 1986-2 报告文学

3、阴阳大裂变 1986-5 报告文学

(1985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

4、自由备忘录 1987-9 报告文学

5、神圣忧思录 1987-9 报告文学

6、最后的古都 1987-6 报告文学

7、河殇 1988-7 CCTV电视片

8、乌托邦祭 1988-8 长篇纪实

苏晓康是中国八十年代纪实文学的重要作家,他的文学活动开始於1981年,任中央台驻河南记者,1985年任北京广播学院讲师,央视记者。作品触及尖锐的社会问题,具广泛的影响力。

李劼:邓小平留下的残局

● 历史说漫长很漫长,说短暂又很短暂。毛氏家天下说倒就倒,邓氏重建的党天下难道真会世代相传?八九年的中国,没能实现民主,却已经闻到了自由的芬芳。

在赵紫阳与李鹏及其元老集团的对决中,争取邓小平是关键.在学生运动及其站在学生后面的千百万民众与邓小平及其元老集团的对峙中,赵紫阳能否有所担当是关键.赵紫阳一旦隐身退避,那么学运和民众的命运,也就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邓小平对知识份子的蔑视,对学生运动的仇恨,整个元老权贵和既得利益集团对要求清查官倒、惩治腐败的民众的深恶痛绝,通通经由机枪扫射和坦克碾压,获得了痛痛快快的发泄。当年的北洋政府面对五四学生运动,被打了人,被烧了楼,照样低声下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九八九年的中国学生,不仅不要求共产党下台,而且还禁止任何人喊出这样的口号,甚至将挑战暴君的三位平民,押送公安局;理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温和到难以想像的程度,结果换来的,却是机枪加坦克的血腥镇压。早知如此,北什么伐,战什么争?袁世凯再不济,袁氏身后的北洋政府再无能,也不至於反动到这种地步。孙中山的战争毁掉了什么,共产党的革命又带来了什么,八九年的屠杀,解说得清清楚楚。

对学生开枪连北洋军阀也不如

与血腥镇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中国民众空前的众志成城。整个民族的精神面貌,心理状态,道德水准,在那些个日日夜夜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净化。这个从来没有真正欢笑过的民族,在那些日子里,开怀而笑。就连男女老少的眼神和表情,都跟往昔大不一样。不再是猥琐的,可怜的,东张西望的;而是开朗的,祥和的,从容不迫的。习惯於互相仇恨的中国人,一下子变得友爱无比。不止是游行的学生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尊严,所有的民众,都在那些日子里体验了有尊严的时刻。中国人从来没有如此充实过,如此自豪过.鲁迅嘲笑过的国民性,在那些日子里荡然无存。可以说,此乃中华民族有史以来的最大奇迹.

但反过来说,敢对这样的民众开枪,也算是一大奇观.无论什么样的政府,面对这样的民众,就算在利益考量上不能接受,也难以悍然屠杀。因为这是与整个民族为敌,向整个民族开枪,并且杀死的不仅是无辜的平民,而且更是这个民族的灵魂。一个民族的灵魂,通常见诸这个民族的伟大作品,比如莎士比亚戏剧之於盎克鲁撒克逊民族,曹雪芹《红楼梦》之於中华民族;很少有机会通过一个非常的历史事件,见诸整个民族的民意民情。当年北洋政府为什么不向五四学生开枪,因为他们看出学生运动含有民意在其中。以邓小平及其元老权贵的文化根底,莎士比亚和《红楼梦》自然无缘相识,也看不懂。但他们难道连北洋政府的榜样都学不了?倘若连北洋政府的人文水准都及不上,那当年还闹什么革命呢?满清入主中原之后,还知道学习汉人文化。共产党执政之后,怎么连起码的常识都丧失殆尽?

杀人邓小平杀了改革邓小平

六四开枪,打掉了共产党革命的历史合理性,打掉了共产党执政的文化根基和民意基础.人民军队的谎言从此完全戳穿。从巴黎公社开始的共产主义运动,也因为六四血案而告终结(随后的苏东波并非偶然,而是顺理成章)。共产党的烈士鲜血因此全部白流。也许是本能地感觉到了这样的后果,即便在共产党内部,也有不少人坚决反对开枪屠城。其实,那些元老权贵未必不明白,这毕竟是在作孽;血案过后,一个个躲得远远的,颇有君子远庖厨的不沾血腥。邓小平最后独自一个,出来接见屠城部队。身高与镇压巴黎公社的梯也尔差不多的邓小平,在由一群政治侏儒组成的元老集团里,却鹤立鸡群。在政治赌桌上,所谓赢家,有时不过就是敢於担当的同义词.

赵紫阳面对的权贵集团,看上去张牙舞爪,实际上只有邓小平才是劲敌。邓小平接见屠城部队的亮相,与其说在庆祝胜利,不如说在承担失败。不仅是共产党的失败,也是邓小平的失败:作为人权恶棍的邓小平,枪杀了作为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邓小平。将来的史学家论及这段历史及其邓小平,最公允的论断也只能如是:他虽然向学生开了枪,毕竟主导了八、九十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或者,他虽然主导了八、九十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但毕竟屠杀了学生和无辜平民。八九年的邓小平,以一介屠夫形像,扮演了一个悲剧人物。正如袁世凯一世英名,毁於称帝闹剧;邓小平改革开放,折於六四血案。

就政治博弈而言,六四的屠城,其实也是邓小平与邓小平的自相残杀。先是人权恶棍击败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然后是总设计师通过南巡讲话向人权恶棍扳回一城。经过这两个回合,邓小平算是对重建和维护党天下,履行了鞠躬尽瘁的义务。倘若说,当初胡耀邦倒台后,元老权贵推出李鹏实施白痴治国,邓小平还只是打脱门牙和血吞;那么六四除掉赵紫阳,换上江泽民,邓小平却实在难以下嚥。结果,邓小平错上加错地隔代指定江泽民以后的接班人。倘若说退休制是向党内民主进了一步,那么指定接班人却又朝后退了半步。六四后的邓小平,有如林彪事件之后的毛泽东,已然迟暮。好在他还能走动,走了个南巡,向元老集团发难.只是今非昔比,邓小平早已失去了胡赵时代的权威。南巡讲话只争得了继续改革开放和增加了一个朱鎔基。邓小平属意的李瑞环,始终无法取江泽民而代之。江泽民以韦小宝式的油滑,在邓小平面前把个身段做到软得不能再软的地步,终於保住摇摇欲坠的权位。由此可以想见,假如八九年赵紫阳为了学生和民众,也能够在邓小平面前以柔克刚一下,结局将会是如何的不同。

在共产党的革命史上,毛泽东以消极抗战拯救过共产党.在共产党的执政史上,邓小平以六四血祭,完成了党天下的重建和维护,给了共产党一张当政末班车的车票。至於这张车票能够乘到哪一站,唯有天知地知共产党知老百姓知。中国的老百姓有如一川河水,被愚弄的时候很混浊;但一旦警醒,又会像八九年那阵子一样的清澄明亮。关键在於,中国的知识精英,有没有本事把这条被六四开枪弄得混浊不堪的河流,重新变得清澈如初。不是如共产党当政之初,应该是如清末民初。更为遥远的,是如商周之交之初,如《山海经》之初。

邓后中国如末世比满清还不如

邓小平以后的中国,与慈禧太后归西后的清朝末年,不无相像。专制集权在日渐一日地式微,半梦半醒的改革开放朝政,比满清的新政还要有气无力。清末民初,尚有一派欣欣向荣.邓小平之后,整个国家呈现出的,是一幅人欲横流的末世图景。举国上下,没有人活得有尊严,没有人生存得有安全感。处在权力顶峰的人君,有如坐在火山顶上。权贵们一面沉缅於骄奢淫逸,一面惴惴然民众怨恨。整个社会有如撞上冰山的沉船,不知什么时候,纸醉金迷的良辰美景,会突然烟消云散。而在这巨变发生之前,又像是眼下的一切被什么魔法停格了一般。想要变革不知从何变起,想要造反又不知从哪里着手。甚至刻意讨好官府的混混们,都不知道自己的拍马溜鬚究竟拍在了臀部,还是拍上了马蹄。一会儿说不,一会儿含泪;一会儿牛皮哄哄要崛起,一会儿假装不高兴.如此的语无伦次,折射出朝廷已然步入老年痴呆。所幸的是,国际环境倒是空前有利。外患重重的年代,一去不复返。只是国运虽好,国家却依然匍匐在日暮途穷的专制集权底下。

清末民初的变局,其实是对商周之交的历史回应。当年历史是如何从诸候联盟变成中央集权的,此刻正在重新变回去。基於时间和空间的旋转性,历史的回圈是很容易的,一如河水打个旋涡.不要以为人类从洞穴时代进化到日新月异的电子时代之后,再也退不回去了。只消一场原子战争,就可以让人类重新回到洞穴里.历史说漫长很漫长,说短暂又很短暂。既然昨天是从诸候联盟一步误入中央集权的,难道明天就不可能从中央集权走向民主联邦?毛氏家天下说倒就倒,邓氏重建的党天下难道真会世代相传?八九年春夏之交的中国,没能实现民主,却已经闻到了自由的芬芳。而自由,乃是民主政治必不可少的人文前提。能够将民主作为政治程式而操作自如的,必定是具有独立人格、能够自由思想的人们。乐观也罢,悲观也罢,历史的这一页,早晚要翻过去的。

二○○九年五月二十日於纽约寓所

焦国标:给党内民主开十剂药

● 中共当局以国民素质差为由拒绝民主,共产党是无产阶级先锋队,即素质最高的中国人,按理应最先实行民主。希望当局带头推行党内民主,并给出时间表。

● 中共自诩其先进性,但“六四”三十万大军开进北京镇压人民,实是民族罪人,人类公敌。

中国是一个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病得不轻的病人,单服一味药不行,单治独一处也不行,必须多处下药、综合施治。党内民主,也算是百方之一方,百处之一处。许多人看到了这一点.近来Google搜索“党内民主”四字,竟得八十二万个结果,足见党人、国人对党内民主寄望之重。但官样文章不少,隔靴搔痒,回避一些不约而成的盲区、禁区.为此,本文撮要提出十个重大问题加以讨论,也算一剂药方。

党内民主目的:提高合法性

党内民主目的何在?党理论家的回答通常是,为了加强党的团结统一,增强党的凝聚力和战斗力。错!党内民主只可能促使党分蘗,不可能增强党团结.民主必伴分歧,这是铁律。共产党现在需要的正是分蘗,而不是“团结”。每一种生物,无论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分蘗、分叉、分株、分家、分派、分系都是自然现象。共产党七八千万党员的一个大党,视团结统一为最高原则,这是反常、反自然的。我们甚至看到,在中共历史上,“紧密团结”往往是中共犯大罪的前兆。越是“团结”叫得凶的时候,越是罪错犯得大的时候;越是“团结”的时候,也越是党内不同意见受打压、同志相残最重的时候。因而团结统一不应是党的最高原则,提高党的凝聚力和战斗力云者,也不是一个适合执政党身份的提法。凝聚力就是抱团儿,战斗力意味着打架,这是斗争哲学、好战分子、黩武主义的腔调,不像一个和平建设时期执政党应有的口吻。共产党需要的是开襟怀,不需要再攥着拳头揍这个揍那个。民主也是现代执政者合法性的唯一来源,因而想要提高共产党的合法性,就搞党内民主;要想继续抱成团儿打人,千万别搞党内民主。

自下而上推行民主的谬误

目前推行的党内民主限於基层,即县级以下各级党组织,而且基本属於虚情假意。从慈禧太后到邓小平都说,民主需要国民素质配套,国民素质高了才好搞民主。共产党组织的层级越高,其成员的素质也越高,按理说民主理应先从中共中央政治局开始。可是目前党内民主的先后顺序则完全相反,从低级组织开始。这说明:一,高层无心实行民主;二,民主与素质无关;三,大鬼拿小鬼开刀;四,中共高层比基层素质更差。党内民主其实可以在任何层级进行,比如中央、省、市、县、乡、村各级;也可以在任何一个省级行政区内彻底推行,比如河北全省或上海全市。现在所谓“自下而上”的改革,是上层在自欺欺人、哗民取宠,是在对世界民主大潮软抵硬抗下的苟延残喘。如果上级党组织就不是民主产生的,它就不可能真心支持下级党组织的民主。可以说,推行基层民主几十年,几乎没有一个党书记是真正由所在地全体党员直选出来。

最高境界是分党合法化

党内民主在起步,极致或止境在哪里?党内论者无人讨论。党内民主发展,必出现派系,其成熟期和止境则是分为两党或分为多党.当然还有个条件,即出现派系或分党之前不自动崩解退场。因而,全党应有精神准备,即准备承认政见分歧的合法化,准备接受党内派别存在的公开化。共产党已超级成熟或超级僵化,党内民主虽刚起步,而实际上分系、分党的时机都早已成熟。如今什么是党的好当家人?能把党平平安安地分成两个或数个具有竞争关系的平等政治实体的人,就是党的好当家人,是党的功臣。就像五四时期,能主动把大家庭和和睦睦分开的家长,才是开明的家长、负责的家长.把大家拢在一起,过四世同堂、五世同堂窝憋日子的家长,是大家庭全体成员的罪人。

分党是共产党必经的涅槃之火

“分裂”在汉语里是一个感情色彩特别强烈的贬义词.分裂党,在共产党的历史语境里,是头号大罪,彷彿人人得而诛之。实际上在全世界范围内,分党不仅是任何老大政党必经的自然阶段(如印度国大党、日本自民党、台湾国民党等),也是目前中共解决一切迫在眉睫问题的万灵丹,事关共产党的存亡绝续.党员的民主权利得不到保障,党员的主体地位得不到尊重,党内民主监督充满随意性,党务公开只见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目前推行党内民主遭遇的这些问题,皆因党内缺乏最起码的竞争所致。至於整个国家烂到不堪闻问,根子也在一党独裁黑护黑。如果共产党是马戏团的狼,分党这道火圈它必须得钻。钻不过这道圈,只有淘汰一途。共产党不能顺利分党,就等於唐僧还没有取来真经。合法分党,对谁都好。

党内各派言论权极不平等

无论江艺平的南方日报报系,还是梅宁华的北京日报报系,都是共产党的喉舌。可是最近只见姓梅的高调叫阵,却不见姓江的交一言。眼下中国舆论界,左派瓦釜雷鸣,民主派黄钟闷声。二月六日《红旗文稿》刊发一组五篇痛批普世价值的文章,与此同时《炎黄春秋》却正遭阉割之厄。“鸾凤伏窜兮鸷鸟翱翔”,这是为什么?他们不都是共产党员吗?它们不都是共产党的媒体吗?党内民主派有一百篇捍卫普世价值的文章,哪里发去?党内各派,言论权不平等,就谈不上党内民主。实际上党内各舆论山头都应该举起义旗,造中宣部的反。中宣部向来左右开弓,唯它独对,将党内一切言论空间和全国媒体视为禁脔.谁此刻坐在中宣部的椅子上,谁就是真理之王;一旦从这个罪恶的宝座离开,就变成一无所有的舆论奴隶.当年“盯关跟”部长,意气何赫扬,如今他要想出一本回忆录,可乎?

解放党史解放每个党员的笔

什么是党史?共产党每个成员历史的集合是为党史。李鹏的日记,李锐的文集,邓立群的回忆录,李作鹏回忆录,还有其他许许多多中共离退休高层人士的着述,非经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的审查不得出版。这种做法,没有党章和宪法依据。这是对中共党员宪法权利的剥夺.党史是每个党员的历史,解放每个党员的笔,党史才是丰满的,才是真实的。只有毛泽东、邓小平的历史,特别是只有经过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删削过的毛、邓历史,是苍白失血的党史,也是人造的虚妄党史。美国总统离职了什么都可以写,中共高干离退休后什么都不能出版,实在是邪。党史不能自由写作、自由出版,谈不上党内民主。

停止打压党内集团倾轧失败方

去年湖北林彪的家乡纪念林彪的活动安排,被北京派人给搞黄了。前不久李作鹏去世,丧事也被搅了。赵紫阳的丧事更不用说了。中共党内,谁比谁罪小?毛泽东比林彪罪小吗?邓小平比江青罪小吗?周恩来比张春桥罪小吗?政见分歧本属正常现象,在党内却成为血腥的斗兽场。他们之间,不存在谁比谁更正确,只存在此刻谁把谁压在地上。苏区党长期压制白区党,八路军系长期压制新四军系。不许派系合法存在,它就必然非法存在,以共产党吃共产党的方式存在。政见之争,派系倾轧,中共从未停止过.看美国,越战、韩战,政见分歧何等大,国家元气大大受损,可并没见哪个美国总统、副总统、议长、副议长,被打成某某派、某某集团,不得善终.人家当总统,平平安安终身;你们当领导,随时有阶下囚之危,不值得省思吗?政见分歧不是错,更不是罪。党内路线斗争是野蛮的绞肉机,搅的不是玩意,被搅的也未必是好东西。

清算党内民主的潜规则

有学者说,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共产党提出和形成了廿二项意义重大的党内民主制度,如党内情况通报制度、重大决策徵求意见制度、党代表大会代表提案制度、干部民主推荐制度、干部差额考察制度、党内选举制度、巡视制度、谈话诫勉制度、质询制和问责制等等。实际上这些冠冕堂皇的制度,多半是出於欺骗世人的目的,每一项制度后面都有相应的肮髒不堪的潜规则.党委书记、组织部长的意志就是一切,与三十年前、五十年前,几乎没什么改变。

党内民主进程要有时间表

奥运会有时间表,香港回归有时间表,更关共产党兴旺的党内民主进程却没有任何时间观念。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三十年五十年?没人往这上面扯,仿佛压根不存在这个问题.七千多万党员,在此问题上个个都做鸵鸟.“不可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之类的搪塞之词不绝於耳,可他们从不敢面对什么是“过急”、多快算“欲速”之类的问题.党内不民主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当年,共产党政治上属於非法组织,经济上大家都是穷光蛋,车票都买不起,地域上你天南我地北,通讯上无电话、无手机、无网路,面不好见,会开不成,资讯难通,只能集中,只能独裁,只能不民主。这些特定的政治、经济、通讯条件而今早已改变,共产党的民主程度却还停留在地下党时期,实在太滞后了。党内不民主的历史早该结束了。党内不民主,党就不会有真太平。温家宝说政府不该怕人民,党的各级组织也不应该怕党员.

中共已是严重落伍的政党

共产党一向自诩其先进性。这话也只能对着被剥夺了话语权的本国民众说说,就像强奸哑巴。先进与否,标准是什么?与时代同步或先於时代,即为先进,反之为倒退、为反动。如今共产党是不仅地上,而且执政;不仅买得起车票,而且神七上天;不仅党有电话、手机、网路,连普通国民都有了,可是这个党的民主水准仍然停留在当年非法的、地下的状态.党章中党员的基本权力都没有兑现.先进政党如果如此德行,那么请问倒退、反动的党什么样?再看改革开放前的二十多年,哪一项政策是先进的?工商业改造消灭了当时最先进的城市生产力(资本家),土改消灭了农村最先进的生产力(地主),反右、文革又消灭了全国文化领域最先进的生产力(识字的人)。这些政策,哪有什么先进性?哪是什么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实在是先进生产力的敌人。不仅是先进生产力的敌人,大跃进饿死三千多万同胞,实在是民族的罪人、人类之公敌。六四坦克开进天安门广场,更是将中国乡土社会几千年来温情脉脉的政治面纱彻底揭去,政治道德上堕落到十八层地狱.

有什么样的执政党,就有什么样的国民精神状态.中国人是世界上奴性最足的国民,共产党员则不仅是世界上奴性最足的执政党党员,也是奴性高於本国普通国民的人群。奴性是一种病。如果说奴性像牛黄狗宝,普通中国人体内长的奴性狗宝有三克重,共产党员体内的奴性狗宝就有三公斤。邓小平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今天需要让一部分人告别奴性,先民主起来。让哪一部分人先民主起来?那就让共产党员先民主起来。

昝爱宗:《啄木鸟》披露六四秘密

● 编者按:中共公安系统杂志透露,六四期间公安部对动乱实行高科技的全面监控,为高层决策提供大量有影响力的资讯。这是六四研究尚不为人知的一个方面。

作为中共政法系统权力最大的部门,公安部在一九八九年六四期间做到了“将北京的主要情况尽收眼底”,通过监视技术等高科技手段,对六四实施了全程监控,并有录影如实记录,随时向李鹏等是中共决策高层汇报,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向党向人民交上了一份合格的答卷”。现在六四过去二十年了,由於中共还没有启动政治体制改革,当年的既得利益者如江泽民、李鹏家族等尚保存着巨大的影响力,六四真相仍然是国家秘密、舆论禁区,当年公安部对北京监控情况的资料依然被尘封在公安部或中南海的历史档案中。

称公安部未漏报一个资讯

“一九八九年的四月到六月公安部成了第一线”,公安部当年负责监视北京情况的部门叫通讯处,是当时高科技含量最高的部门.公安部主办的《啄木鸟》杂志披露六四期间该处监视天安门学生运动的情况:“我们这里的任务是掌握资讯、传播资讯、处理资讯,在整个学潮、动乱、暴乱时期,我们没有漏报一个资讯,中央的许多决策都是根据我们这里收集提供的大量资讯而做出的……打字员半个月干过去一年的工作量;搞内勤的同志一天複印上千份情况通报;值班员每天处理的资讯是平时的十倍……”(〈学潮。动乱.暴乱〉作者:周德伟、李训舟,一九八九年十月出版的第五期《啄木鸟》)。公安部当时的通讯处处长名叫刘正风,有线科长是牛晋.牛晋和孙丕龙、狄武另外两个科长有专门的操纵台监视器萤幕,将北京的主要情况尽收眼底。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到六月四日,“从学潮到动乱以至后来的反革命暴乱,五十天时间里,孙丕龙值了四十三天的班!北京的情况一天一变化,他们必须不错眼珠地盯住萤幕,及时录下或转送中央有关镜头.”在刘正风的安排下,公安部集中技术力量全程监控。刘正风后提升为公安部科技局副局长,二○○七年任公安部金盾工程领导小组办公室顾问、高级工程师。牛晋已升任公安部资讯通信局副局长.孙丕龙升任公安部资讯通信局副巡视员、高级工程师。

六四死难情况公安部全部掌握

六四期间北京街头到底非正常死亡多少人?这个问题,若在技术和档案都公开的时代,恐怕就不是什么说不清楚的难题.公安部主管着全体城乡居民的档案和户口,对居民的生死都有记录。六四期间掌实权的公安部不但对北京城区情况有监控,同时还掌控着六四期间大学生、军警及民众的死难情况.医院、民政部门也都有相关证据保存,只是,至今还没有公开.六四负责监控北京情况的公安部处长刘正风,亲身经历了当年的公安部监控工作,他后来出任监控公民上网的金盾工程办公室顾问,也是负责这项工作,但从网上六四资料被“金盾工程”处处遮罩看,刘在这二十年来是重要的知情人,现在还在做着这方面的领导工作。但只要他作为亲历人愿意说出当年的真相,督促有关部门解密当年的监控资料,我想这些专家不会被历史忘记。

资讯专家刘正风对六四最知情

据公安部《啄木鸟》杂志披露,刘正风一九四二年生在延安,是“又红又专”的中共干部子弟,他认为学潮伊始从学生们失控的情绪中就看出幕后有人操纵,比如称李鹏在见学生时“鲜明的原则性令他尊敬和钦佩”,“原则问题是不能用来做交易的!一步也不能让,让的结果就是共产党垮台”。一九八九年时李鹏政府的国务院发言人袁木在六四后举行的中外记者招待会上,播放的两段录相及电视台播出的“反革命暴乱纪实”应该是其中一部分,但远远不是全部的血腥的事实真相。

现在已经二十年,如今中共的腐败队伍恐怕是世界最大阵容,这点恐怕也是刘正风们所承认的。当年学生运动反官倒反腐败,要民主要自由,至今仍然是中共不敢碰的大难题.刘正风们应当清楚地看到中共越来越腐败这一点,把反腐败当作爱国行为,中共反腐败,制约权力,不但不会让中共垮台,还会让中共新生,正如台湾下野的国民党现在正在成了执政的国民党一样。

六四过去二十年来,用马英九的话说“六四不平反,统一不能谈”。人们依然要求公佈所有历史真相和解密当年记录下的音像等秘密资料,要求政府对遇难者和受害人进行补偿,要求依法追究有关机构及有关人员的罪责,要求启动政治体制改革,要求民主自由法治,要求实现公平正义,实现宪政,切实尊重和保障人权。

曾  铮:澳洲新预算案之“看点”

五月十二日,澳大利亚政府公布了新的财政预算案,也同时宣布澳大利亚将陷入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的最大财政赤字,也即576亿澳元(合新台币14,515亿,人民币3,013亿)的赤字。这是在上一年取得250亿澳元盈余的基础上,突然来了一个“大掉头”(U Turn),一前一后差了800多亿,这种戏剧性的变化当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了。

媒体惊呼:“澳大利亚进入了新时代!”、“经济的分水岭”、“陆克文与选民的蜜月期结束了”,等等。

确实,陆克文上台之前,前任总理何华德在其执政的近十二年之中,不但还清了之前的工党政府留下的960亿澳元的巨额政府债务,还让澳大利亚经济连续多年保持较快增长。财政盈余已经成为澳洲“司空见惯”之事,此番再次跌入“赤字”,虽然是在全球经济风暴之下难以逃脱的命运,但还是让人觉得一时难以适应。

当然,在对预算案“指指点点”的同时,媒体也发专刊详细介绍预算案的内容,并为读者一一解读:谁是赢家、谁是输家。

比如,被列为“赢家”的有:领取养老金者、首次买房者、小生意业主、可清洁能源产业、高等教育行业、医院、护理老人者,等等。

被列为大输家的主要有:购买私人医疗保险的高收入者、即将退休者、准备移民澳洲者,因为高收入人人士购买私人医保时能从政府处报销的金额将减少,退休年龄将从65岁提高到67岁,而技术移民的数量减进一步减少。

不过,预算案本身,远不如围绕着预算案所发生的种种更有意思。

第一有趣之事是看执政党和反对党之间的互相“攻击”。政府头天公布预算案,反对党领袖第二天便在国会中做正式回应。

自由党领袖坦博(Malcolm Turnbull)谴责陆克文政府没有经济管理能力,让澳大利亚的子孙后代都得背负当前“政府胡乱花钱”而欠下的债务。他特别不赞成以减少高收入人士的私人医疗保险补贴来节省政府开销的作法。

但陆克文也立即不客气的反驳:那么请坦博拿出他的方案、看看哪里还能省钱、哪里还能增加收入!

坦博提出的“替补”方案是,加收12.5%的烟草税——即每抽一支烟多交3分钱——来填补那个财政“黑洞”,陆克文又立即回应说:坦博的算术做错了,就算加收12.5%的烟草税,也还差着32亿呢!

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如果只是“纸面”或“口水”之战,那还好说。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政府就算提出预算案,还得交参众两院通过。反对党虽然失去了政权,却完全有能力在参议院中否决工党的提案。

按澳洲宪法,如果参议院两次否决或不通过众议院的提案,总理就可要求总督解散参众两院,提前进行大选。

陆克文在其预算案遭到反对党强烈抨击后,曾透出口风,如果反对党不能一字不动的通过他的预算案,他不排除解散两会提前进行大选的可能性。但他后来又改口说,哪个政府不想做满任期呢,他并不想提前大选。

分析家们普遍认为,提前大选对反对党不利,因为按民意调查结果,如果现在进行选举,陆克文将稳赢。但坦博也信誓旦旦的说,他已准备好了,可以随时“应战”。—— 其实,选举时机的拿捏,是十分重要的,哪个党派也不敢掉以轻心。

虽然陆克文的支持率目前为止还是大大高于坦博,但预算案公布后,他的支持率第一次出现了4%至10%的大幅下跌,对于任何一个政客来说,这都是个很不好的趋势。陆克文在接受采访时虽强硬的说,他不关心民意调查结果,但何华德却立即反驳道:没有哪个政治家敢不关心民意。

也可以说,从民意调查结果看,澳洲人对于背负巨大的债务已开始担心了。被视为理财能手的前任财长高得乐(Peter Costello)评论道:2007年那次选举,因为经济情况很好,人们关心的是社会问题,比如应对气候变迁、与原住民的和解等等,但到了明年的大选时,两党的必争之地必然将是经济。

民意调查还显示,45%的人认为政府的预算案不错,33%的人认为它不好,但只有30%的人相信澳洲的财政会像财长斯万所说的那样,在六年内再次出现盈余。

只有22%的人认为,他们的日子将因为预算案而变得更加好过,而33%的人认为,他们的日子将更加难过。

记得以前在中国时候,似乎从未听说过“政府预算案”是怎么回事。其实中共在每年的人民代表大会上,也会提出一份预算案供代表们“一致通过”。但正因为太“一致” 了,所以在社会上引不起任何反响。老百姓觉得:那是政府的事,与我无关。

但是,在澳洲,人们真会看到执政党与反对党为预算案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局面,政治家们都知道,必须为自己的言行和政策的成败负责;而普通民众通过媒体的介绍分析,也很容易便一五一十了解到,在新的预算案中,我每年的收入、税收或花销将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这就是生活在民主自由之国的不同感受。

当然,最最不同的是,如果某个政党的某项政策惹恼了选民,那选民们很可能在下次选举中让这个政党“下课”。

刘  柠:那夜,夜凉如水——我所经历的那一夜

6月3日上街,纯系偶然。前一天晚上,我和大学时代的哥们——北师大中文系的L君和北大分校法律系的C君,一起在L君位于石景山古城的家里洗印照片——他家有临时的暗房和全套的放大设备。那时,虽然彩照已经相当普及,但我们还是喜欢拍黑白照片。怎么说呢?倒没想扮“酷”,就是觉得这次学运声势浩大,社会各阶层广泛参与,会被写进历史,最适合用黑白照片来表现。所以就买了很多卷黑白胶卷,那种国产的“公元”、“世纪”、“乐凯”什么的,很便宜。那时我刚从日本“游学”一年回来,手里有台“美能达X-700”全手动单反相机,带变焦头的那种的,乌黑,端在手里,沉甸甸的,令许多朋友羡慕不已。4月中旬,学潮一起,我基本上走到哪,都带着心爱的相机,书包里永远装着几卷黑白胶卷。每隔几周,就去L家印一批片子,然后哥几个一边抽烟,一边鉴赏“老照片”,陶醉于某种“见证”历史的虚幻感觉中。

洗印照片是件费功夫的活,一干就是一宿。那天也是,干到后半夜,凌晨才睡。中午,L的母亲做好饭,叫我们起来吃。我们狼吞虎咽扒拉几口,就出发了,目的地当然是天安门。两天没去了,觉得应该过去看看。同时,那两天,氛围似乎有些诡异。戒严令颁布了十几天,反戒严游行也搞了好几次,大家都觉得戒严没戏,但又觉得中央既然宣布了戒严,总不能就这么拖着,这不是党的习惯路数。特别是进入6月以后,各种风声频传,小道消息越来越多,瞬息万变,空气明显外松内紧。

从古城坐地铁,木樨地下车,我们决定沿长安街往广场方向走。因为我家当时住在军事博物馆一带,所以,我对地铁很熟。当我们轻车熟路从位于长安街南侧的出口冒出地面的时候,街头已经有很多人,多到出站都困难的程度。在木樨地和玉渊潭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一大群人围着一辆吉普车理论着什么。走近些,看到有头缠白布条的学生拿着话筒在演讲,旁边站着几个军人,耷拉着脑袋,臊么耷眼的样子,围观的群众不时发出激愤的呼喊,“没收他们的武器!”、“把他们送公安局去!”、“让他们老实交代到底要干什么!”,等等。听了几分钟,才明白事情的原委:原来,明明是军用车辆的吉普,却挂了个民用车辆的牌子,偏偏在交通指挥岗(那些日子里,城市似乎是学生的,繁华路段指挥交通的清一色是大学生,交通警全面下课)附近,撞了一辆自行车。指挥交通的学生“交警”前去解决问题时,该车居然发动引擎试图逃遁,被众人制止。后来发现,车里坐着的居然是头戴钢盔的军人,而且还带着武器!

一时间,人越聚越多,马路很快就被人流挤得水泄不通,交通完全瘫痪了。我们觉得兹事体大,那几个军人显然有任务在身。而且,他们从西往东行驶,明显是去广场方向。难道真的要“清场”不成?我们想,别恋栈,赶紧去广场是真的。于是分开人群,继续往前赶路。

路越走越难走,到处是人,时不时有学生和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在路边演讲,有的声泪俱下,诉说军人在什么什么地方殴打学生,被殴学生生命垂危;还有的说在哪里哪里,军人开枪,有多少学生和市民受伤,等等。而且,越往前走,信息越多、越集中,时不时有骑车的学生,或坐在缓慢行驶的机动车里的学生对人群喊话。内容大体都差不多,基本上是报告哪一带军人进驻并开枪,请大家奋起,设立路障,阻止军人进城镇压学运之类。我们边观察,边把各种信息加以归纳、分析,不约而同达成了一点共识,那就是清场会马上实施,可能就在今天。这样想着,不觉加快了脚步。

但依然到处是人,越是接近天安门,路越难走,交通已完全瘫痪。如此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六部口时,天已擦黑,算来我们已徒步走了四、五个钟头。到西单附近,就更热闹了,传言也更多。有的说,军队已经从地下通道集结到了人民大会堂里面,就等一声令下,便会出动、清场;还有的说,从通县方面杀过来的队伍,在建国门开了杀戒……回想起来,那天的情况的确很混乱,各种消息接踵而至,纵横错综,有的有因果联系,有的则相互矛盾,信息中枢好像已经失灵,确有种大事即将发生前的神秘气氛。

 

我们一边自西向东走,一边把各种传言在脑子里加工、发酵,想象了许多极端的状况。就这样,怀着一丝隐隐的恐惧、更多的好奇及“见证历史”的强烈冲动,一路到了广场。一进广场,看到表面上的情况跟平时并没有显著的不同,只是比以前多了许多人,群众和工人明显增多,有些则公开打出了“敢死队”的旗号,像“首钢敢死队”、“工人敢死队”等。

在学潮后期,许多海外援助的资金、设备为开始广场“输血”,所以学生方面的组织化程度已大大提高,今非昔比:五颜六色的帐篷、大功率音响设备,交通工具就更不用说。后来经常有摇滚乐团慰问演出,崔健、魏华等摇滚歌星都曾上场献艺,鼓舞斗志。“高自联”、“工自联”的高音喇叭连续播放着各种消息,随时报道京城各地公安干警、军队与群众发生冲突的情况,号召广大市民、社会各界联合起来,拿起武器,保卫天安门,捍卫民主。

但晚上6点半左右,广场的主音响系统(分布在广场四周和长安街两侧的华灯柱,其两侧各悬挂一个长方形音箱,无数个音箱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音响系统)突然开始广播《紧急通告》,它一发音,顿时显出了其高品质、高分贝,“高自联”、“工自联”的声音顿时被淹没掉了。一个熟悉的央视“新闻联播”男主播的庄严的声音,响彻整个广场。通告要求:“全体市民要提高警惕,从现在起,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广大职工要坚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通告一遍一遍地重播,空气中涌动着骚动不安的气息,但人没有减少。后来才知道,其实这时,包括我们刚刚过来的路上,木樨地、复兴门、六部口、新街口、人大、三元桥等主要进城路口,已经打了起来,戒严部队正从各个方向向广场集结。广场,就像一个麻袋,被一点一点收紧。但身在此中,反而懵然不知。

但紧张的空气无处不在。此时,绝食虽已停止,但广场上不时有救护车呼啸而过;由个体户的摩托车组成的“飞虎队”结队驶过,坐在后座上的人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旗帜;“高自联”的宣传车开得比较慢,车上有学生拿话筒演讲,其他的人则向人群做出“V”字的手势。大约10点左右,一辆装甲车从东向西飞驰驶进广场。我们当时就站在金水桥西侧百十来米的马路边上,听见某种异样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抬头望去,装甲车已开到了眼前。这是我们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装甲车,没想到这庞然大物居然能开得如此之快,钢铁履带在广场的石铺地面上磨擦出刺耳的声响,驶过之处,坚硬的路面泛起白烟——那是石板被压碎的粉末。

冷不丁突然遭遇真刀真枪的装甲车,刚才还半信半疑的传言瞬间被证实:戒严部队的确是进城了,广场被包围了。但为什么是一辆?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先头部队、试探、挑衅,等等。我们的判断比较倾向于后一种,即“挑衅”说。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那几天,军人与学生、市民间的仇恨已接近燃点,一触即发。那种戒严令刚颁布时,军车进城受阻,士兵在车上一困就是一整天,市民争相送饭送水的“军民鱼水”的“和谐”早已不再。事实上,进京部队军人被洗脑之彻底,超乎我们的想象。鉴于首都新闻媒体有过一段集体“转向”,据说他们只能看《人民日报》一种报纸。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内心积聚的对“动乱分子”的仇恨是可想而知的。这种感觉,几个小时后,当与他们面对面,被“礼送”出广场的时候,再次得到了确认。是的,他们恨我们。我们在他们眼里,不是什么“知识分子”、“精英”,根本就是一群祸国殃民、十恶不赦的“动乱分子”,理应被铲除、镇压。

当装甲车朝我们呼啸驶来的时候,队伍中有人高喊,“烧掉它!”然后有人朝它投掷瓶子,玻璃瓶撞到车体,腾起一团火,原来是“燃烧瓶”。更有猛人在路边拿着棍子候着,等它驶到眼前时,突然伸到它的履带中去,车戛然而止,就地打转,然后又是几个燃烧瓶投了上去,车体着了。“把当兵的拎出来!”、“揍死他!”群情激愤的声音此起彼伏。待车熄火后,有几个工人模样的人和学生爬上车顶,掀开“王八盖子”,一个头戴钢盔的士兵被拎了出来。人太多,看不清他的脸。又是一片“揍他!”、“打死他!”的声音。但同时,更多的人说,不要伤害他,他是无罪的。我发现,这样说的,大多是像我们一样的学生。包括我自己在内,虽然觉得这个大兵很挑衅,胆敢驾驶装甲车冲撞人群,但我们并不恨他,觉得他只是一个无辜的炮灰。但是,如果他被群殴致伤,甚至丢掉性命的话,我们的手上便会沾血。这对我们来说,无论如何是难以接受的。应该说,在潜意识中除了对暴力的拒斥外,还有某种源于恐惧的东西。好在那个士兵被几个学生保护着,离开了现场,送到了哪里,便不得而知了。

这个镜头,对我们的刺激很深,我至今仍记得当时浑身战栗的感觉——这是我们那天在广场所见识的最初的暴力。几乎在同时,头顶上扩音器里传出的《紧急通告》突然变了调子:“……首都今晚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暴徒们猖狂袭击解放军指战员,抢军火,烧军车,设路障,绑架解放军官兵,妄图颠覆中华人民共和国,推翻社会主义制度。人民解放军多日来保持了高度的克制,现在必须坚决反击反革命暴乱。首都公民要遵守戒严令规定,并同解放军密切配合,坚决捍卫宪法,保卫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和首都的安全。凡在天安门广场的公民和学生,应立即离开,以保证戒严部队执行任务。凡不听劝告的,将无法保证其安全,一切后果完全由自己负责。”我看了下手表:凌晨1:30。随后,这个通告被反复播放,长达3小时之久。

我操,反革命,还暴乱……大家都知道这种“规格”的升级意味着什么,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我和L、C二君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我们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达成了两点共识:一、不能撤,应留在现场;二、为安全起见,应找到我们学校的队伍。如果找不到的话,就去人多的地方。同时,我们约定,万一谁走散,或失踪了的话,其他的人应立即联系家里和学校,以资寻找下落。最后,哥仨互相搂着肩膀,互道珍重,我看见了他们俩眼中的泪光,想必我自个也一样。

 

轮番广播的《紧急通告》,起到了相当大的震慑作用——人迅速“蒸发”了。半个小时前,还有十数万人的广场上,只剩下几千人。学潮以来,动辄四、五十,乃至上百万人的游行、集会,我们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从来没有这样快就走空的时候。我观察四周,剩下的绝大多数是学生和青年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也有一些市民。都是一些死磕的主,我在心里说。

剩下的几千名学生,集结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周围。那里不仅是广场的地理中心,高光朝上打,显得很亮,而且是“高自联”的权力中心,广播站的大喇叭就架设在纪念碑顶部下端三分之一高度的地方。我忘记了为什么没去纪念碑方向(也许是单纯的行走距离的缘故),而是到了历史博物馆前的一小群人中。这是广场的红十字会所在地,几辆救护车停在那,有北京急救中心的医护人员,还有一些是协和医大和北医的学生、研究生,这些人大多穿着白大褂。也有不少像我们这样的普通大学生,大约有百十来人。我看见有人躺在担架上,头上缠着绷带,有医护人员在做着处理。也有刚刚结束绝食的学生,虚弱地躺在行军床上。我们席地而坐,静观事态的发展,很少说话,默默地抽烟。我们中午出来,走了约20公里,经历了巨大的心理震动,腹中空空,早饿过了劲,人有些疲倦。那天白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的感觉。到下半夜,微风乍起,夜凉如水。哥仨中午就出来,没想到夜不归宿,自然没准备行头,每个人都只穿了一件衬衫,加上肚里没底,感觉更冷。看到有情侣依偎在一起,男生把衣服披在女生的身上,也想起了自己的女友,内心泛起感动。人群中,我还看到我们系的一名女生,是我的学长,名字叫不出,人很漂亮,舞跳得特好,所以很有名。我以为她不认识我,所以没打招呼。

那时还没有手机,通信联系靠BP机和有线电话。依然是各种消息都有。从半夜开始,广场四周的夜空中,不断传来劈劈啪啪的声音,时断时续,但一直到我们撤离广场,始终都没断过。因为声源较远,加上缺乏感性认识,我直到翌日回到家里,才知道那是就枪声。因为在广场上,我们听说,军人使的是教练弹,无声而不致命。虽然后来又听到与此矛盾的说法,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彻夜不停响彻夜空的背景音跟枪声联系起来。现在想来,人在广场,其实很闭塞,对那一夜这个城市发生了什么反而是隔膜的。

在一遍一遍滚动播放的《紧急通告》的间歇,从纪念碑方面“高自联”的喇叭传来的广播中,我们知道四君子(刘晓波、侯德建、周舵、高新)代表学生跟戒严部队进行谈判,为学生的“和平撤离”做了最后的努力。我记得刘晓波最后在广播中说(大意):“现在,整个北京已开始流血,血已经流得够多,足以唤醒人民。我们相信同学们是不怕死的,我们也像你们一样不怕死。为此,我们希望同学们全部和平撤离广场,为中国的未来保存民主的种子。我们撤离广场一定要坚持非暴力的原则,请同学们立即把棍棒、瓶子等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送交到纪念碑上来。同时,一定要将手中的枪收缴上来,避免走火……历史一定会记住我们,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听着刘晓波那熟悉的、因有些口吃而显得节奏舒缓的、但绝对掷地有声的声音,我在心里说:好样的,晓波,谢谢你与我们同在!

突然,声音中断了。抬眼望去,人民英雄纪念碑的东侧(即历史博物馆方向)墙面、悬挂高音喇叭的地方突然起了一片白色的烟雾,然后就看见喇叭笔直地坠落下来。因为我们在历史博物馆前,看处于高光下的纪念碑非常清楚,加上那时年轻,视力好,这一幕看在眼里,没齿难忘。我想,一定有神射手从历史博物馆或更远处的公安部大楼的楼顶上,瞄准了“高自联”的喇叭,实施了这一记点射。我操,厉害,把好莱坞的绝活都用上了,我在心里说。喇叭被端掉,等于“高自联”的权力中枢瘫痪了。纪念碑那边的声音,完全传不过来,四野阒寂无声,连呼吸的声音都分外刺耳。

紧接着,灯灭了。不是一盏两盏,是整个广场的灯全部同时熄灭了。我操,要镇压了!我和坐在旁边的朋友的手本能地握在了一起。我清楚地记得熄灯的那一瞬间,我内心的恐惧到达了顶点,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的感觉。我第一次知道,如此偌大的广场,如果没有照明,居然能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开始的时候,没人敢点烟,怕成为子弹的目标。我们就那样在黑暗中等着,恐惧地等着,等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待了会儿,有人点燃了香烟。然后有人开始小声唱歌,好像是《龙的传人》之类的民谣。好在我的手表有夜光功能,确认了一下,熄灯时正好是凌晨4点。

此时,我们觉得,今夜选择来广场,在广场又没呆在纪念碑前,而是在历史博物馆前,完全是一场赌博。客观上我们可能是最安全的,但这种安全是以成为聋子、瞎子为代价的:离开了“高自联”广播,我们是聋子;熄灯以后,我们成了瞎子。我们想要“见证”的,虽然离我们只有咫尺之遥,我们却不知道。但上帝保佑,我们是安全的。我们的头顶上,有红十字会的“人道”旗帜在飘扬。

几乎是熄灯的同时,广场的大功率广播系统播出戒严部队指挥部的《清场通知》:“现在开始清场,同意同学们撤离广场的请求……”随后是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严指挥部《关于迅速恢复天安门广场的正常秩序的通告》。通告要求:“一、凡在广场上的所有人员,听到广播必须撤离现场;二、如果有人违抗和拒不执行此通知,仍继续滞留广场,戒严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予以强行处置;三、清场后,天安门广场由戒严部队严格管理;四、希望一切有爱国之心,不愿国家动乱的广大学生和群众,要积极配合戒严部队执行好清场任务。”

纪念碑方向有人点起了篝火,继而合唱《国际歌》的声音飘了过来。我们也跟着唱了起来。后来知道,篝火是学生用被子、帆布帐篷点燃的,他们知道这些东西再也用不着,也带不走了。除国际歌的声音和远处响了一宿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以外,空气中还有一种闷响,有点像工厂里机床的轰鸣似的,由远而近。我们开始觉得纳闷,但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四点三十分,广场再度华灯齐放,一个亮丽的世界!短暂习惯了黑暗的视网膜,一时反应不及,只觉得真他妈亮。等我们眯起眼睛细看究竟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满广场的坦克,从北往南缓缓推进,数不清有多少辆,比电视上看到的历次国庆大阅兵上的还要多得多!坦克边上,有士兵,斜背着枪,手里拿着棍子,挑开障碍物,朝前开路。真机巴是天兵天将啊。他们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难道是从故宫、天安门,从金水桥上开过来的吗?我的第一个反应,那故宫皇家紫禁城里原装的砖漫地面可就完蛋了……

视野所及,我看见坦克推倒了24小时前刚刚竣工的“民主女神”像;大兵用火把点燃了帐篷,然后举起自行车扔进火堆;坦克缓缓推进,纪念碑前的人群一点一点后退……我们从远处看着,泪流满面,在心里说:别了,学潮,同学们,保重。

 

忘了这是我们在广场度过的第几夜,这一夜,很冷很冷。当对面巍峨壮丽的人民大会堂的天际线开始泛白的时候,纪念碑前的大约两千名学生已撤出广场——清场大功告成。这时,还不到早晨6点。

我们,以神圣的红十字的名义,居然在广场一直待到最后一刻,可以说见证了波澜壮阔的89学潮的收场。大约6点一刻左右,我们中两名穿白大褂的医生负责人被要求“过去谈判”。10分钟后回来,向我们通报说:“戒严部队指挥部同意我们作为红十字人员和平撤离。待会儿,会有军官带我们走,请同学们排成一字纵队离开。为了大家的安全,请大家不要喊口号、做过激的手势。有时,沉默也是一种力量。”医生,我同意你的话,沉默也是一种力量,更何况,现在我们只有这种力量,我在心里附议道。

6点30分,被要求排成一字长队的我们在一名戒严部队长官的带领下,从历史博物馆前一条由戒严部队官兵组成的人墙中穿过,由北往南,撤出了天安门广场。这里,我必须描述一下这最后的一幕:

左右两排戒严官兵,给我们留了一条通道,勉强可供一人走过。官兵们身着迷彩军服,军服的长袖一直挽到快到腋下。头戴钢盔,斜背冲锋枪,每个人的右手拿着一件“长物”:有的是撬杠,有的是铁管,铁管头上还带着水龙头;有的是木棒,手握的地方用刀子削成合手的形状,另一端的头上,则嵌着四五棵铁钉,钉子从一侧钉入,寸把长的钉子尖就那么支楞着……我操,全机巴是致人死命的家伙啊,够狠!我注意到他们看我们的目光,这些多数跟我们差不多大的青年,表情凶狠,目光狰狞,向我们的脸射出愤怒的火。我再次从他们的目光中确认了当局向他们灌输的仇恨。

这样的一条大约五、六十米的绿色“胡同”,对我们来说仿佛是时空隧道,永远都走不出去的感觉。我们泣不成声,低着头,尽量回避那些凶狠的目光及其射出的仇恨。前面说过的我的学长,那位漂亮的姐姐,已经哭成了泪人。我当时觉得,走出这条隧道,中国会倒退到黑暗的中世纪。从极近的距离,看着乌黑的冲锋枪管,看着他们手中致命的水龙头和长钉,在心中发誓:我与这个政权不共戴天。

 

当时,撤出广场的通道,只有从历史博物馆前到正阳门东侧,一直到前门八大胡同方向的一条路。我们沿着这条路徒步往前走,一直走到前三门大街,才被允许往西拐。我们哥仨学校在西边,家也在西边,只能往西走。

路上的情景,就不赘述了。一方面我们饥饿、疲惫到了极点,没力气说话;另一方面,经历了巨大的恐怖,好像人刚从彼岸被拉回来,内心充满了对这个国家的绝望及对自身前途的担忧,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我们三个人之间也没话,跟路人也几乎不打招呼。可虽说如此,我们脸上的气质和身上的特征,依然表明我们的身份是大学生,所以一路有太多好心的市民向我们打招呼,嘘寒问暖,表达对流氓政府的痛恨。但这些似乎对我们都不重要了,我们只想早一分钟回到家,见到爸爸、妈妈,亲人、女友。

前三门大街,好像经历了一场巷战。扭曲的护栏,横躺的隔离墩,被烧毁、还在冒着烟的公共汽车,电线杆上的标语……完全是一派劫后的地狱风景。街边的高层建筑住宅,窗户开着,人们把头伸出窗外,就那么沉默地望着。大约走到宣武门的时候,见有挂着清华牌子的大轿车,沿着扭曲的护栏,绕着形形色色的路障,边接学生,边往前开。我们对司机亮了下手里的学生证,便上了车。车上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学生,似乎哪个学校的都有,个个都像我们一样疲惫、肮脏、垂头丧气。

校车从复兴门上长安街,然后从三里河路回清华。我因家住军博,就在木樨地下了车。L、C二君也一起下车,准备乘地铁回家。我们无言地在木樨地握手、告别。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经过木樨地地铁站的时候,空气中有明显的火药味。我看见地铁站的落地玻璃上累累的弹孔,路边的电线杆上用红漆写的标语:大兵屠城,人民遭殃。从昨天离开这里到现在,还不到24小时,所发生的一切却惶然隔世。

火速回家。父母居然都没有上班,在北外读书的妹妹也回来了。我从小到大,很少跟父母亲人有身体接触,但一进家门,全家人都过来和我拥抱。后来我知道,我家附近的木樨地是最激烈的战场,枪声大作,夙夜未宁,这放大了他们的恐怖感。前一天晚上,父亲曾乘单位的车,去古城的L君家找我,听L的母亲说我们仨去了广场,人险些不支。从古城穿越那一宿最危险的几个路段(古城路、八宝山路、五棵松路、公主坟路、复兴路),冒着枪林弹雨,好歹回到家,给一位公安局的朋友打电话,被告知:“晚上十二点前回不来的话,就难说了”。我在广场“见证”历史,亲人在家中担心我的安危。此前还是一头青丝的家父,一夜之间,鬓染白霜!

正是家父,今年春节过后,竟一病沉疴,撒手人寰。这生老病死的惨痛现实,在从侧面提醒我昔日的浪荡学子,今天背负着生活重负的中年男人,这种角色转换和代际更替的残酷事实的同时,也让我想起18年前那个夜凉如水的春夜,在同一个城市寻子而不得的众多的为人父母者。

“真真意难平。我们还活着,他们却死了。”刘小枫在一篇纪念苏比波集中营的文章中,如此写道,某种意义上,也道出了我对死于18年前的那些同龄人的沉痛得无以复加的心情。谨以此文献给那些冤魂,祝他们在天之灵平安。

2007年6月3日凌晨

于北京家中

艾  鸽:流淌的玫瑰(诗歌)

 

   即便再也找不到你昔日的鲜红
   再也听不见你的别泣
   即便被撕裂的阳光发出一阵阵冰冷
   天空中的遗骸孤寂地远去
   所有的黑管都在发烫
   所有的良知都在颤抖
   即便历史也穿上了皇帝的新衣
   人们已忘记这世界上曾经有过你
   即便太阳喷发出万吨黑子
   即便死海中只飘浮着最后一具倒影
   即便我被冻僵的声音够不到春天
   即便半夜里南北极发生倒转
   不 亲爱的 即便天空已经熄灭
   地心已经停止呼吸
   我都要勇敢地迎向女神
   为在你的嘴唇上找到自由的痕迹

高  瑜:我找到侯晓天——就王文广场实施绑架致封从德

我2006年4月-5月在纽约期间,在《文革40周年学术研讨会上》幸逢封从德,会上我回答过封先生的一个提问。会下他还约我就他的一项八九民运的研究,要做录音采访,因为日程安排原因,我未能答应,一直为此而遗憾。

今年封从德在香港出版《六四日记——广场上的共和国》,我在网上读到陈小雅《八九纪事之绝响——序封从德<六四日记>》,从中看到这样的内容:“同样令我震惊的是,《六四日记》写道:据王军涛的妻子侯晓天透露,一九八九年六月一日,震惊广场的绑架总指挥、副总指挥的事件,就是王军涛一手策划的。封从德曾就此向王军涛进行过求证,但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六四日记》用注释点出王军涛策划王文绑架

我同样震惊之后,急于要看到封从德《六四日记》的有关原文。几经辗转,得到香港传来的准确文字信息。封从德的有关原文,刊在《六四日记》499页,注释317:“ 1991年7月中旬,英国《独立报》(THE INDEPENDENT)记者 Andrew Higgins在巴黎亲口告诉柴玲和我:”侯晓天(王军涛前妻)承认,王文绑架事件是王军涛策划的。“我询问过王军涛,但未得到明确回复”

封书自述“日记”是由两部分合成,正文1990年底至1991年4月写成于法国巴黎;脚注是2008年至2009年删订补注于美国。封从德说::“正文是我十八年前的记忆;”“脚注是十几年的积累,参考了大量资料做的校订。”317注释当然写于2008至2009年。但是从91年7月算起,也有了十七八年的积累时间了。

我上网查了一下,封从德有关此事的披露,绝不始于《六四日记》,而是在“十七八年的积累”中数次提及。令我存疑的是,从几年前的披露到《六四日记》的叙述几乎无变化,讲述的都是一个一模一样的过程,从Andrew Higgins处听说,到询问王军涛,没有获得结果。对这样一个事件,封从德多年的追究只是追问王军涛一个人,而且没有结果,封从德能够满足吗?或者说能够善罢甘休吗?

我想问小封:你为什么要在王军涛这一棵树上吊死呢?明显的你面前还挺立着第二棵树——侯晓天呀。

事从侯晓天口中出我有疑问

Andrew Higgins对“柴玲和我(封)”亲口所言的时间是 1991年7月,而“侯晓天承认,……”的事件,据封从德《六四日记》中记载是发生在1989年6月1日凌晨4点多钟 .这两个时间让我的疑窦接踵而至。对于别人说来,从1989年民运发生直至结束,再到1991年7月,可能还算是不长的两年时间,但是这两年对于侯晓天,无异于乾坤倒转的天地两重天。

八九民运期间,侯晓天只是进入国家人事部一名普通的硕士研究生。虽然他是王军涛新婚一年的妻子,但是她是圈外人,王军涛从来不让她过问他的事。这在王军涛所在的北京社经所是尽人皆知的事。民运期间侯晓天如果她自己不去广场,她知道的事情不会比一般人多,从王军涛介入学运之后,他们就没有在一起。民运期间,她只是北京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孩。1989年11月23日,侯晓天以“有丈夫去向,知情不說”的“包庇罪”而被北京市公安局“收容審查” 五个月,先后关在炮局和七处,事后王军涛知道,既惊讶又气愤。

到了1991年7月,侯晓天变成外国驻京记者都知道的最著名的六四犯家属 ,其知名度不让今天的“天安门母亲”创立者丁子霖。她随时在北京召开外国记者新闻发布会,公布有关王军涛审判和狱中的最新情况,她能够骑着一辆自行车和两辆汽车、两辆摩托车、两辆自行车组成的公安局一处跟踪大队在北京街道上周旋,最后成功到长城饭店前的“盛夏消暑食品节”的夜市上和美国议员见面。侯晓天才是开创六四后失踪、软禁之先河的人物。深夜十二点,独居的侯晓天在西四附近租赁的一间平房,会有派出所来敲门,问有何事?回答“根据举报有不明身份的男人留宿。”气愤异常的侯晓天敞开门,派出所民警退到后边,公安一处警员上来要带侯晓天走,侯晓天挣扎呼叫,用手抵住警车的门框半个小时,还是被带走了。第二天的新闻是美国主管人权的副国务卿访问中国。第三天的下午,我接到晓天的电话:“我回来了。”“把你带到哪了?”“昌平,在一个宾馆里呆了三天。” 此时副国务卿一行已在回国途中。

六四大屠杀之后,本来不善言语的侯晓天,被恶劣的政治环境改变成一个外向,颇具英雄主义豪气的女流,甚至有了包打天下的抱负,对狱中的军涛也不在话下。她自己说她出色的英语口语就是和外国记者练出来的。我曾经采访她,采写了一篇《王军涛侯晓天的罗曼史》,发表了十八年之后,今年请为我写序的陈子明过目,子明说了一句:“有些事不是事实。”我又寄给远涉重洋的军涛过目,没想到军涛说的和子明一模一样;“有些事情她根本不知道,说的不对。”依我当年在北京和晓天的关系,她若知道“王文绑架事件是王军涛策划的”如此机密贺安雷(Andrew Higgin)说过。

为了佐证我的判断,我给十六、七年没有联系的刘迪打了一个电话,当年刘迪是和晓天联系最多的人。刘迪说了三条:一,军涛根本不让晓天知道他的事。二,89年5、6月他们俩根本不在一起。三,她真知道,以晓天胸无城府的脾气根本不会不对咱们说。

他说的和我的判断完全一致。

刘迪还说了一条与晓天无关的话:军涛根本就不会干那种事。

我找到侯晓天,让她与贺安雷对质是清除误会的办法

6月3号,我找到在纽约寓所中的侯晓天,(我只在1999年除夕出狱之后,接过晓天从美国打来的两个问候电话。)我直截了当问她封从德书中317条注释的内容,以下是她的回答:“胡说。没有的事。

再说王军涛在广场干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你有没有和贺安雷讲过?”

“没有,我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怎么会和他说?再说我这么多年和民运一点关系没有。”

在找侯晓天之前,我找过王军涛,以同样的问题问过他。他的回答有三层意思。

“这是炒了很久的,没有事实,都是猜测。

我去说,反而会炒热这些话题。

当初绑架的是王文,广场都知道。我们根本不认识王文。]

大概因为我过去对89民运广场的事情确实了解不多,才会对封从德第317条注释小题大做。

与今年20周年纪念日比较,317条注释确实不是大事。但是最近小封自己也写了封公开信“呼籲糾正《天安門》中的史實錯誤.这些錯誤已經造成外界(尤其是年輕人)對八九學運和民運的嚴重誤解。”《六四日记》何尝不是如此呢?好在317条注释中涉及的都是当年公众人物,贺安雷在中国也是大名鼎鼎,因为报道中国,被中国政府驱逐出境。侯晓天虽然早已脱离公众视线,但是她有过因为六四而令人慨叹的那段人生遭遇,她与民运的相别离,对搞清楚317注释的真相,具有更客观的中立性。我相信纠正误传,不用费大力气,根本不用发公开信,而且牵涉的诸公,都学贯中西,连语言障碍都不存在,何至于让它一存在就一十八年?只要愿意解除误会,大概十八个小时都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