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缘起
此篇文字是5·12地震1周年重新整理的,其时,灾民厌世自杀事件频繁,令我等懦弱书生既难以回首,又难以释怀。只得借这股源自传统的酒劲,给持续深入物质、精神双重灾区的救助者些许意外鼓励。毕竟,”举杯浇愁愁更愁”比寻死强几倍。
2008年6月30日傍晚,我从城郊温江回城中心白果林老巢,唠唠叨叨的老母尚未露面,就在小区门口巧遇一北川县城来的地震醉鬼。据门卫肖大爷介绍,他叫李子平,这几天到我家隔壁探亲,超级好酒,兜里随时都揣一瓶子。
酒鬼的最大特点是貌似深刻,内里却将普天下人都当朋友或者仇敌。所以在几句话投缘之后,51岁、顶毛稀疏的老李就坦然接受我的邀请,一起烫火锅。
在离家百把米的”蜀江冷锅鱼”店内,我们母子陪同老李,似乎正慰问灾区的全体人民。挟带某种煽情心绪,我大手大脚点菜,却没能大吃大喝。老母和老李都肚量有限,就剩我,三两下就没胃口了。
不过,5个56度的小瓶红星二锅头,一滴没剩。
正 文
老威:厉害哦。
李子平:莫得问题,再来5个也莫得问题。
老威:舌头都打结了。
李子平:我张开嘴巴,你看,我转两圈这狗舌头,可以舔着鼻子尖尖。做梦时还可以舔着天灵盖。你不能笑,不能鄙视灾区人民,否则,
老威:否则咋样?
李子平:否则我再喝5个。
老威:我觉得这饭馆的二锅头有点假,欺骗嘴巴,却杀害喉咙。
李子平:日他妈的北方酒,离党中央近的酒,百分之九九都掺假。
老威:那就换南方酒。什邡产的银剑南如何?喝灾区酒,也算支援灾区。
李子平:对头对头。请问兄台的酒龄几何呢?
老威:3年。
李子平:嘿嘿。我是你酒爷爷。30多年来,几乎天天喝。没碰过假酒,北川方向水好,莫得假酒。
老威:你老婆没控制你?
李子平:离过一次婚。十几年前罗,我还在百货公司管进货,经常乘工作之便,搞点便宜的小酒。比如丰谷酒,还没经过包装,价钱比现在低个十几倍,口感呢,却直追五粮液。我弄散酒来喝,一样的。可有一回,我喝着喝着,就不一样了,突然淡了,水和酒,没下肚前,就在舌头尖尖分家。酒鬼都明白,那滋味比死了爹妈还难受。于是我冲着前妻,拍桌子打板凳。可她却拒不承认兑水。还一把鼻涕一把泪。更可气的,是我从旮旯里提出10斤装的塑料桶,吧唧吧唧一尝,全是水味儿!这下子,如老毛说的,人民内部矛盾眨眼转化成敌我矛盾,我三拳两脚,打倒前妻。她躺了3天,起床就闹离婚。
老威:哦哟,又是一条要酒不要女人的好汉!
李子平:酒场和赌场,最能考验一个人了。
老威:你前妻也是好意,怕酒伤了你的身体。
李子平:男人的酒,相当于女人的化妆品,不能太省,女人不管老嫩,天生就喜欢对着镜子,这儿涂涂那儿抹抹。不跟酒精中毒差不多么?
老威:高论高论。
李子平:所以,太抠门太会持家的传统贤妻不能要,搞得男人囊中羞涩,没面子,等于在社交场合挥刀自宫。
老威:谬论谬论。
李子平:我的二婚就正确了。老婆赵兰,绵阳人,小我整10岁,前世的姻缘啊。我随便咋个喝,她从来莫得二话。明明是节约成本,她却说外头饭馆脏,容易得传染病,让尽量在家喝。害怕老公我胃口伤了,就坚守厨房,一盘接一盘炒素菜,逼我多吃。她有情我有义,所以酒喝到一定程度,就晓得自我约束。男人嘛,总得有个嗜好,吃喝嫖赌抽,酒的害处最轻。通过10多年的床头交流,我们两口子啊,默契如对方肚子里的蛔虫。5·12地震那天,刚巧有两个朋友来家里,我们从午饭开始喝。老婆娃儿埋头吃饭,一二十分钟就下桌了。我记得没到两点,娃儿就出门上学去。老婆呢,跟往常一样,不断淘些蔬菜,炒了端上桌。我还记得两瓶丰谷已经完了,我拿出第3瓶,正要开,两个朋友直摆脑壳,不行了不行了。当说到第几个不行了,就地震了。轰轰!轰轰轰!两个朋友翻下地。我背向着厨房,老婆正端来一盘素烧豆腐,他妈的一颠,她就从后面扑我身上,烫豆腐盖我一脑壳。至于桌子和残汤剩水,全冲我朋友去了。
接下来整座楼稀里哗啦。我家在曲山街的回龙社区,2楼,眨眼活埋掉。我们那一片,居民好几千,没活出来几个。
老威:你呢?
李子平:大吼一声就昏了。醒来时,已经深夜。我喊了几十声赵兰,没回应。奇怪,地震时明明跌到我背上,却摸不着了。永远也摸不着了。
后来反复捉摸,脑壳抠得生疼,才逐渐理清线索:我起身从酒柜拿出酒,正要开,就震了。老婆虽然跌到我背上,可酒柜倒了,靠酒柜那面墙也倒了。我刚好在横梁这边,在小三角空间内;而老婆却在那边,顺着预制板陷下去了。
老威:估计离你不远。
李子平:开头,我们是连体人,横梁砍下来,就分了。余震接二连三,抖一次,远一点;再抖一次,再远一点。可是我和她的直线距离,不超过2米8。因为一层楼高才2米8。就算她陷到底……
老威:真是咫尺天涯。
李子平:平时,巴不得她跑远点,哪怕模范夫妻,也有腻味的时侯。可活埋了才明白,比自己重要的,就是她。唉,自从有了娃娃,她除开上班,就是围着锅边转。最远去个绵阳、成都,有便宜的粮食酒,还顺便背回来。
老威:我第一次晓得,女人与酒的关系这么好。
李子平:想她,又摸不着她,就只有喝一口。
老威:你说啥子?
李子平:喝一口。
老威:酒在哪儿?
老威:在右手。完整的一瓶丰谷,盖子还没开,我用牙齿啃开。我的左膀子脱臼,右膀子莫得事儿,震前抬得起,震后也抬得起。可身体的其它部位全被卡死,稍微拉扯,钻心的痛,就这捏酒瓶的右手莫得事儿。
老威:天上的酒神在保佑你哦。
李子平:对对。我不拿酒,就不会起身;我不起身,4个人肯定死成一堆。只可惜贤惠的老婆、争气的儿子、我们那辈共患难的酒友。本来风平浪静的生活,统统完蛋了。
老威:北川县城在地质断裂带,四周又是陡坡,早晚要地震。专家在20多年前就建议迁址。罢罢,这个话头一扯又远了。
李子平:那就喝。酒不能浪费。硬是作怪,北川城地覆天翻,死掉几万人,我的酒却没洒一滴。好几盘,我的意识都模糊了,胸口堵,出气急,耳门唧唧唧,发报机一般回响。我硬撑着不让脑壳耷下去,我使劲啜口酒,喉管一麻辣,快散掉的七魂六魄又聚拢了。
老威:是么?按理说,酒精使心跳加快,呼吸更困难。
李子平:我被活埋两天一夜,全仰仗酒劲。看看这条腿,现在还有点撇。好比一个踢足球的动作,保持了几十小时,当时明显感觉,脚筋抽着抽着,就麻木了。幸好有酒喝,气血才从上面往下走,循环嘛。不至于失去知觉嘛。
老威:酒保住了腿。
李子平:我时不时摇瓶子,凭哐当哐当的水响,判断酒的多少,我特怕断顿,就小口小口抿,甚至就是舔。人贱,越怕喝越想喝,胆颤心惊。不能见底!不能见底!我反复念叨,见底就死!最后真的不行了……回光返照了……
老威:突然就放松?跟弦断似的?
李子平:梦断似的。回到1969年,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开除刘少奇党籍,确认林彪副统帅为毛主席的接班人,并写入《党章》。那时我才12岁,小学生,复课闹革命没多久。
老威:莫名其妙的。
李子平:敲锣打鼓的,几百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小学生,画红脸蛋,举红花,汇成欢呼的红海洋:”葵花朵朵向阳开,什么什么迎春来,满怀激情迎九大、迎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
老威:你咋个了?
李子平:不晓得。平时忘到九霄云外的情景,射精一般出來,极其通泰,极其疲软。接着歌声渺茫,红海洋黯淡,瓶底朝天,没酒了。再接着是狗叫。这回不是幻觉。我却在幻觉里喊了好几声。唉,酒喉咙,半哑,估计喊了也不起作用。最终是酒味儿散发出去,叫搜救犬闻着了。真叫传奇嘛,再晚个把钟头,我就完逑。
老威:弗洛伊德说,回光返照搅上来的东西,下意识主宰人的一生。
李子平:可笑可笑。
老威:你的酒瓶子呢?
李子平:在废墟里陪我老婆。我在绵阳住20来天医院,身体就恢复了。
老威:住院期间没喝酒吧?
李子平:开始没法喝。直挺挺躺床上。直瞪瞪恨天花板。医生还以为我是精神病。经过数轮心理疏导,我说我要喝酒。人家不了解底细,误解成我要寻求发泄出口,就替我买酒。哎呀,越喝心里越堵,不喝心里更堵,闭眼就听见老婆娃儿在阴间哭骂,要我赶早赴奈何桥团圆。地震周月祭,我趴在废墟间啪啪啪,给他们连磕九十九个响头,对不起对不起……
老威:老李呀,死容易,活着难,醉生梦死更是难上加难。千万看开,家庭失去了,翻年再重建一个。
李子平:都成没人要的酒糟子了,还重建个屁。
老威:至少你要对得起眷顾你的酒神,动脑筋反思反思嘛。你嗜酒30几年,没中毒,没肝硬化,连手也没抖,还得到一个让你好吃好喝的好老婆,最后还让你凭酒功战胜了地震。福报大哟。因此,你唯一的出路,不是自杀,而是勇敢地喝下去!并且仗着这颗酒胆,再找一个同样欣赏你的酒婆娘。
李子平:这话有些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