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思想导师金观涛评六四:镇压扼杀两股生机

六四事件中,知识分子中的精英一度是在政府与学生之间斡旋的一股重要力量。但随覑时间的推移,当局的顽固和学生的激奋令这些知识精英作出了选择,义无反顾投入了推动民主的洪流中。20年后的今天,这些知识精英经过冷静思考,没有人对当初的选择感到后悔,而是从更深刻的角度阐释了六四的意义﹕六四是20世纪中国历史的三大事件之一,是被中断的第二次启蒙运动…

“六四镇压把共产党内改革派与民间改革派这两股力量都扼杀了,这是当时中国最有生机的两股力量。目前中国政治改革、反腐败的困境,就是因为六四镇压造成的结果,不但葬送了共产党本身,也葬送了改革的大好形势。”

金观涛在八九民运时任职中国科学院,与方励之、李泽厚、温元凯合称青年的四大思想导师,同时他担当了六四思想先锋的电视纪录片《河殇》总顾问。今年5月29日下午,金观涛、刘青峰夫妇在台湾政治大学宿舍接受本报专访时,回顾六四事件20周年做了上述这个注解。

反官倒反腐败针对一党专政

专研中国历史的金观涛说,八九民运可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二次的思想启蒙运动的结果。他说,五四是知识分子接受民主、科学的启蒙价值,第一次用新价值参与政治运动,进行改造国家行动。80年代则是重新回到五四的启蒙价值,用科学、民主及人道主义重新审视一切。不过金观涛指出,与五四不同的是,八九民运在指向市场经济、与国际接轨的同时,已体认到在一党专制下,搞经济改革一定会导致腐败,因此“反官倒”、“反腐败”就是六四非常重要的旗帜。但是第二次的思想启蒙却被六四镇压中断了。

金观涛夫妇指出,以胡耀邦、赵紫阳为代表的党内改革派,与知识分子的民间改革派在六四前有一段“蜜月期”。体制内是思想解放运动,民间则是推动思想启蒙文化活动,但六四镇压却将中国最有生机的两股力量都扼杀了。金观涛说,从赵紫阳最近的回忆录来看,赵是想要推动渐进式民主的,“如果赵紫阳还在台上,中国的局面只会比现在更好,民主的监督机制也能建立,中国贪污腐败的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史无前例的严重。”

邓小平下错误决定

20年后再回顾六四,“六四镇压绝对是可以避免的”,“当事人没人说要推翻共产党”。至于六四镇压的责任,金观涛夫妇认为,邓小平看不清中国需要政治改革的形势,不信任赵紫阳既能与学生对话、又能把局势稳定下来,为了维护一党专制,做出一个绝对错误的决定。一个退休的共产党员,竟然还有这样的权力“製造一个历史大悲剧”,因此后来有人以“最后一个皇帝”来形容邓小平是对的。

对大陆近年经济改革开放的成果,有人认为是六四后社会稳定的结果,金观涛夫妇坚决反对这种说法,认为这是将“六四镇压合理化”。他们指出,今天大陆经济的发展是文革后改革开放的结果,六四以后,改革成为跛脚的了;“如果没有六四镇压,经济发展会更健康,也可看到政治的民主化”。他们更以《兴盛与危机》一书中研究中国历代兴衰的结论指出,历代王朝末期都会出现腐败与经济繁荣共生现象,今天大陆贪污腐败、贫富不均已到非常严重地步,肯定将来会出问题。“六四镇压让大陆步入衰败循环”,只是不知衰败会过多久来临而已。

腐败与繁荣共生历代皆有

对于平反六四,金观涛夫妇说,公道自在人心,“共产党不平反,难道89民运就错了吗?”要共产党为六四平反,实际只是要求共产党自己承认并改正错误,“已经过了20年了,目前还看不到这种舻象”。

鸡,余秋雨,厕所

归园食谱上最奢靡的菜是土鸡,村子里农家放养满地检食虫草的那种,落入厨娘小金的手中,鸡汤炖的那个清,香。吃多了嘴巴自然变刁,我要求管家小李下次改吃土公鸡。接连二三次去归园,小李说买不到土公鸡,哈,买的到母鸡却买不到公鸡,母鸡还能下蛋,公鸡除了搞母鸡之外最大的用处就是做烧鸡公。我知道买不到是借口,却不便批评,传出去说归园主人因吃不到公鸡而骂人有失颜面,前不久还和老丁温习杜月笙的三碗面理论——脸面,场面,体面。第一碗面万万丢不得。

昨天电告小李,端午的中午我们两口子和张尧要去归园陪芦苇过节,芦苇猫在归园写剧本一周有余,足不出园,堪比劳模。我正欲作炖个母鸡慰劳之类的交代,小李兴奋的宣告已买到公鸡云云,我咽口水,挂电话。

厨娘小金烹的烧鸡公深得徽菜三味,那硕大鸡冠,摆上桌即被我锁定目标,入口的享受自是不可言说。特别上了苋菜,当地风俗不吃粽子也得吃苋菜,原因待考证后发表。

饭后,我们在“四十二狻猊谢”清谈,内容散漫随性,从收藏到绘画,其中谈到石鲁,黄永玉,齐白石和刚死的黄苗子,活着的余秋雨。芦苇说:“余秋雨早先被文学圈唾弃,如今被老百姓责骂,你们知道吗,‘秋雨含泪’用不了多久将成为成语。”我不关注余秋雨久矣,连漠视的心都没有。芦苇又说:“余秋雨是软体动物,依附力超强,可以成功依附不同时代的体制,属于无骨文人。”

零点后,必须是零点后。我百度了“秋雨含泪”,可了不得,人家已然是成语鸟。瞧:

【秋雨含泪】

解释:秋天的雨水里面含着泪水。秋雨本已肃杀,含泪更显冷酷,寓意帮闲文人阶级不顾平民百姓的疾苦粉饰太平。

引申义:2008年6月,中国文人余秋雨“含泪劝告灾民”。痛斥灾民要求查清豆腐渣工程的正义行动。而在四川大地震中,成千上万的学生因校园迅速倒塌而丧生。“秋雨含泪”被引申为假惺惺的鳄鱼的眼泪。

引申义2: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秋雨含泪”可引申为面临大的困难时。我们要冷静先抓住“重点”解决。要重“大局”。再解决别的困难。

例句:面对这种情况我们不要急躁!要有秋雨含泪的冷静。

例句:我真的想帮助灾民做点事,不然,岂不成了秋雨含泪了?

去年在望京黄珂家蹭饭,嗷嗷待哺的群众散落在他家各个角落,打开电视,正放央视“青歌赛”余秋雨点评的镜头,有客笑指秋雨说:“CCTVS是夜场,参赛选手是小姐,余秋雨是大茶壶,观众是瞟客,喜欢就去看,就花钱投票捧场,不喜欢就换台,就关了丫的。”我当即抗议,余秋雨绝不能是大茶壶,他不够凶悍,那小体格只配吆喝跑堂。

清明其间,我与王寅和东方卫视的小林在归园吃饭,遇到一广东客人坐在“静寄轩”的栏杆上读《借我一生》,于是开聊余秋雨,王寅爆料,多年前《南方周末》欲刊登余秋雨的文革轶事,得知消息,余秋雨致电编辑部,以命要挟,称如故事见报,他将跳楼自杀。故事如期见报,余秋雨没有跳楼,只是改行跳梁,且时常跳到公共媒体,大有越跳越欢之势。

无他,余秋雨更讲究罢了,可他的讲究也为人诟病。譬如你是乡下人,在上海街头路遇秋雨,问他厕所在哪?秋雨先生会操着海派普通话告诉你:你要找的厕所嘛,名称很多的,有的地方叫窖,有的叫茅房,文雅一点叫洗手间。厕所也有外文名字,有叫WC,有叫men’room的。那个上厕所也有很多种叫法,古代叫更衣,后来叫解手,现代叫方便,叫如厕,叫出恭,上洗手间。粗俗的叫大便小便。还有管小便叫唱歌,一个人小便是泉水叮咚响,一群人小便是黄河大合唱——。

憋死你余秋雨也不说,左转弯就是厕所。

2008年我决心离开生活十几年的上海,迁居北京。或问我去的理由,答曰:上海已沦落为傻逼的乐土。杨 事件余悸犹在,接着上演余秋雨挂牌大师的闹剧,上海人爱看滑稽戏,便有许多帮凶和帮闲你方唱罢我登场,唱着唱着上海成了滑稽的代名词,开埠以来的脸面全让他们丢尽了。若不嫌麻烦,老子户口早迁出这座衰城。

一天,某领导说邀请余秋雨马兰伉俪来归园,我正经告诉他,马兰进来,余秋雨园子外伺候。领导大囧?我说,马兰进来尚能唱黄梅小调,余秋雨能干嘛?学狗叫?归园哪条狗叫的都比他真实。

不写了,再写下去鸡冠的美味都会败掉。恶心之后必须漱口,恰巧收到老丁短信诗一首,权作漱口之用。

《14行 再再致端午》

面对菖蒲莽莽

思想再次雕刻思想

阳光用阳光的刃

雕刻菖蒲之叶的种种摇曳

摇曳之叶以叶影的种种迷离

雕刻

阳光

艾草的味道

雄黄的味道

在端午的大海上无处可藏

梁文道:绝食 二十年

二十年前的五月十三日,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举起了一条白布幅,在芸芸标语之中格外显眼,因为它宣告学生们的绝食行动开始了。那条横幅上写着:“妈妈,我饿但是我吃不下”。为甚么肚子饿了却要绝食?在甚么样的情况底下,一个人才会饿到连东西都吃不下的地步呢?

去年,英国艺术家史提夫。麦昆(Steve McQueen)交出的第一部电影《飢饿》(Hunger),籍着现代史上其中一场最着名的绝食行动对这个问题给出了令人痛切的答案。

1980 年,先是七名爱尔兰共和军在狱中绝食53天,震撼了不少英国人。第二年,他们卷土重来,其中还包括了在绝食当中被选为“北爱共和国议员”的着名领袖山德斯(Bobby Sands)。这一回,他们引起了全世界媒体的关注。几个世人心目中的“恐怖分子”展现出惊人的意志力量,任由身体衰败溃烂,极有视死如归的气魄。渐渐地,有人开始同情这批“壮士”,回头反省自己一向坚持的意识形态.也许,我们应该让北爱尔兰独立?很多英国人犹豫地呢喃。行动在媒体的报道中变成了当时的英国首相戴卓尔夫人与绝食者的对决,日子拖得愈久,戴卓尔夫人就愈尴尬,国际上同情爱尔兰独立运动的人就愈多。一向以强硬着称的戴卓尔夫人拒不让步,於是 绝食者开始逐一死去,山德斯死在第66天,最后一个甚至捱了71天。

这个结果惊动全球,“恐怖分子”以肉身把自己转化成“烈士”。在爱尔兰人的心目中,山德斯等人的形象更被抬高到了圣人的层次,激发起更强烈的民族情绪.十万人出席山德斯的葬礼,更多人加入到爱尔兰独立运动的行列,促使“新芬党”成为北爱的主流政治力量。今日回顾,尽管戴卓尔夫人当时看起来是胜利者;但到了最后,赢的却是山德斯等人。

史提夫。麦昆的《飢饿》可能是史上第一部真正让人感受到甚么叫做绝食的电影。他用大量的长镜头对准绝食者的身体,不止让观众看到他们的瘦骨,还让人看到他们皮肤的变色。山德斯十分明白,绝食就是把战场拉到自己的身体上头——这是最后的战场,也是最神圣的战场;他不穿狱方提供的囚衣,赤裸身体,任由毛发滋长.囚室的环境本来就很髒了,他还要刻意把屎尿留在墙壁和通道。隔着银幕,我们彷彿都还闻得到那股恶臭。最骇人的,是他逐渐溃烂的身体,脓血由创口流出,在床单上染印出一片赤黑。

绝食者的身体是腐朽的,但他的精神却净化了。他把强权引进自己的体内,用每一寸毛孔每一具器官去和它作战。为甚么吃不下?那是因为真正能满足他的是食物以外的东西,完全超出了单纯的物质层面。他抗拒人的本能,否定动物求生的天性,於是他就彻底变成历史传说中的那种人了。那种人(或者说是人的理型)不止是动物,他的目标远远大於生存。山德斯愈是往这个方向迈进,他的对手就愈朝动物那一端退化。他的身子髒了臭了,但比他更髒更臭的却是那衣冠楚楚的强权。

难怪史提夫。麦昆要用大量的篇幅去拍狱方洗刷监狱的场面。因为强权比谁都知道,虽然那些秽物看起来像是死者的残余,其实却是他们流出来的;他们怎能容忍自己的丑恶呢?强权是不能照镜子的。

所以,二十年后的今天,天安门广场是世界上最乾净的广场。

金雁:二十世纪初俄国的改革、战争与革命

两种改革模式:维特与斯托雷平

1861年改革以后,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起,俄国在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统治下出现了“反改革时期”,此后沙皇在维护传统体制和追赶西方模式的取向中来回摇摆。二十世纪初,农村公社与市场机制的矛盾、君主专制与宪政诉求的矛盾越来越明显,俄国又一次走到十字路口。

当时俄国先后的两任总理大臣——维特与斯托雷平是上个世纪之交的两大改革家,他们曾主政俄国二十余年,对推进俄国的现代化进程各有建树,因此成为苏联解体后“改革史研究热”中被谈论得最多的改革明星。但是他们在尽可能维护上层既得利益而又跟上历史变革潮流的一致下,对俄国的发展路径有不同的认识。荷兰血统的自由派贵族维特(1849—1915)主张政治改革先行而经济改革需谨慎,他从1903年开始修改农民立法,1904年起着手俄国宪政改革问题。他力主沙皇与自由派结成联盟,促使俄国从专制君主制向立宪君主制过渡。他认为只有在宪政即代议制改革相配套的情况下方能进行经济改革。斯托雷平(1862—1911)则主张推迟宪政进程,先用警察方式以铁腕解决农村公社阻碍市场经济的问题,在保证沙皇体制、保证权贵利益、保证稳定的情况下搞经济改革。他的典型语言是“哪里富足了,哪里就会有文明和真正的自由”,宪政这类西方自由主义的玩意不适应俄国,代议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搞改革很难与那些七嘴八舌的杜马议员合作(用今天的时髦语言来说,就是“交易成本”太高),为此他提出了一个著名公式:“先稳定,后改革!”[1].

1905年俄国爆发了革命。革命的导火索是和平请愿造成的“1月9日流血星期日”。关于这一天由于军警开枪射击,打死和践踏伤亡的人数说法不一,《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说有一千多人被枪杀,两千多人受伤,我国上世纪八十年代孙成木、刘祖熙教授主编《俄国通史简编》中说“死伤四千六百多人”[2],1997年俄罗斯出版的《二十世纪俄国通史》中更正说,在这次事件中“死亡九十六人,受伤二百三十三人”[3].该事件在社会上造成极大的影响,使沙皇的威望一落千丈。以前俄国是传统的皇权主义国家,沙皇一直扮演着慈父的形象,他向来以强调“抑强扶弱”、“富人与穷人之上公平的仲裁者”、“弱者的沙皇”、“老百姓的沙皇”而著称。“流血星期日”打破了人们对沙皇的幻想,为了调查1月9日事件,沙皇命令成立由参议员希德洛夫斯基主持的调查委员会,该委员会要求工人选出代表协助工作,调查委员会主席是立宪民主党人律师诺萨尔·赫鲁斯塔廖夫,他提出用“苏维埃”这个古老词汇来命名这种具有协商机制的调查委员会,这就是“苏维埃”作为现代政治词汇的由来。“苏维埃(совет)”一词是一个古俄语,来自于村社议事会的协商传统,意即“以公众的民主决策”为首选。于是在这位自由主义律师的倡议下社会上出现了第一批群众自发选举产生的“苏维埃”[4].后来在1905年革命中这种民选协商机构却在“左”派激进力量的主导下变成了暴力对抗和夺权机构,最终遭到镇压。在1905年这场风波中,“苏维埃”存活了五十天。

1905年革命中,当时还在任的总理大臣维特要求群众运动克制、冷静,在法律的程序下运行,只要给他时间,他一定会尽力而为,对民众和沙皇都有一个交代。但在沙皇与保守派权贵的压力下他能做出的让步是有限的。而当时反对派在“大好形势”下也不愿克制。议会中的立宪民主党人虽然呼吁非暴力,但拒绝与激进群众运动保持距离,实际上是希望借助激进派的暴力威胁压当局让步。而街头的反对派更激进,时任彼得堡工人代表苏维埃主席的托洛茨基说:“我们不需要沙皇的配合,不会同沙皇进行可耻又可怜的交易,维特的宪法是虚伪的,我们二十四小时就能唤起整个俄国,让一把大火烧遍全俄罗斯吧。这样一把全国性的大火就叫做‘革命’”[5],并且号召民众展开从停止纳税、从银行提款(1905年全国的提款额达八千五百万金卢布[6])、工厂罢工直到武装起义的各种反抗。这样使俄国的变革错过了一个上下互动的良好时机。 由于1905年8月日俄战争失败后,维特一边忙于日俄和约在国外奔走,一边应付国内的革命运动,与反对派谈判妥协失败,引起沙皇不满,当局中强硬的保守派乘机得势,维特被保守派官僚认为太“左”、太软于1906年被迫辞职。强硬保守派戈列梅金、经济改革派斯托雷平相继接任主政。沙皇下决心镇压1905年革命,1906年8月19日到1907年4月20日设立的“战地法庭”共判决死刑五千起,实际执行三千五百起[7].

《10月17日宣言》启动的宪政改革

1905年革命虽然失败,但是沙皇也像慈禧搞新政一样,镇压了戊戌变法,却成为革命遗嘱的执行者。沙皇于1905年8月6日颁布了由内务大臣布留根主持制定的《国家杜马宪章》、《国家杜马选举法》,10月17日正式颁布开始宪政进程的《宣言》。这标志着沙皇首肯了自由主义力主的宪政改革的部分内容。1905年10月17日宣言表示要进一步发展普选法原则,召开国家杜马,任何法律未经国家杜马认可不得生效[8].沙皇政权具备了立宪的外衣。因此《10月17日宣言》被视为俄国政治现代化与国家法制化的标志,俄罗斯终于在专制制度上打开了缺口。

可以说沙俄在经过摇摆、迟疑、时断时续的十九世纪修修补补小打小闹以后,终于在1905年革命之后开始了自上而下的自我修正,虽说晚了几十年,但是在政治体制上改进的效果是非常显著的,俄国开始了司法独立和多党制的发展进程。从1906至1917年俄国一共历经四届杜马,第一、二届杜马分别只存活了七十二天和一百零三天,是自由主义主导、“左”派力量不断上升的杜马,因此被列宁称为“世界上最革命的议会”[9].《10月17日宣言》以后俄国出现了一百多个政党,各种类型的派别都浮出水面公开活动,从1905至1917这十二年是革命党最好的演练时期,虽然在此过程中沙皇政府打压革命政党的力度一直都没有放松,期间第一流的革命家都流亡海外,但是毕竟立宪的沙皇不同于专制的沙皇,甚至可以说是沙皇提供的杜马讲坛锻炼了反对派的组织能力和宣传能力,沙皇的杜马成为革命的母体和掩护所。当时一位俄国的评论家说:“一个不好的制度最糟糕最脆弱的时候就是它开始自我修正的时候。”

沙皇把政治权利释放出一部分,杜马开始在俄国的政治生活中发挥作用,1906年11月杜马拒绝接受斯托雷平解决土地问题的方案,并提出对政府的不信任案。斯托雷平以杜马内社会民主党团图谋“推翻国家”的罪名,要求杜马剥夺五十五个社会民主党人代表资格。当时主导杜马的立宪民主党(以知识界为主体的自由民主派政党)拒绝接受。1907年6月3日斯托雷平便强行解散了第二届杜马。以立宪民主党人为主的一批反对派议员发表《维堡宣言》号召反抗,结果遭到镇压。许多人被剥夺当选资格,许多人流亡海外。这就是史称的斯托雷平“六·三政变”。

“六·三政变”对议会反对派的打击、“战地法庭”对社会上反对派的镇压(当时的绞索被立宪民主党人斥为“斯托雷平领带”),加上这一时期反自由主义的极右翼保皇派群众组织俄罗斯人民同盟(其暴力团体叫“黑色百人团”,我国过去译为“黑帮”)对反对派采取的恐怖行动,使俄国出现了铁腕政治下的“安定”,宪政民主进程停滞并出现倒退,史称“斯托雷平反动时期”。“六·三政变”后杜马仍然存在,但当局修改选举法剥夺了大部分反对派人士的候选资格,使“立宪民主党人杜马”变成了“保皇派杜马”,自由主义者与社会民主党人的影响大为削弱,杜马本身的制衡作用也大大下降。

“六·三政变”并未使俄国回复原状。当时沙皇也知道改革已是大势所趋,只知道搞铁腕的保守派戈列梅金很快也被撤换。继任的斯托雷平在经济上是个坚定的改革派,在政治上虽然强硬,也还保留了一些1905年宪政进程的遗产。根据新选举法产生的第三届杜马,是惟一一届任满法定五年任期的杜马(1912年11月第四届杜马的政治构成基本延续了第三届杜马,但它又是被解散的)。苏联时期对这届杜马是负面的评价,它被认为是沙皇的四届杜马中最右的“反动的黑帮杜马”。剧变以后由于新的俄罗斯国家杜马把它作为主要的参考系和传统延续,又开始大肆赞扬肯定这届杜马,它被誉为是“俄国走向法制化的标志”。平心而论,这届杜马还是做了很多工作,五年时间一共审议了二千四百三十二个法案,有二千一百九十七项被沙皇批准成为法律,教育拨款该届内翻了一番,农业达到前所未有的辉煌。[10]以至于身为革命党领袖的列宁认为“我们这些老年人也许看不到未来这次革命”了[11].

但是政治体制改革在斯托雷平时代的停滞也是事实。即便对于所谓“保皇派杜马”,沙皇还是很不放心,总认为天下的乱子都是这些人吵吵嚷嚷弄出来的,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拿杜马开刀。1917年2月首都刚出现自发性街头事件,以后无论左、右派的史学家都公认该事件与杜马毫无关系,但当时沙皇第一个反应就是解散杜马。然而即便斯托雷平再世,历史也已不能重演。沙皇的蛮干很快导致天下大乱,几天后一个大帝国便土崩瓦解了。

斯托雷平改革及其后果

斯托雷平认为,在市场经济下必须改革沙皇制度在农村的社会基础,以便在农村形成一个强大的富农阶层。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俄国出现了被称为“第二次解放”的斯托雷平经济改革。

1905年以前沙皇政府一直在扮演着村社和民众的“保护人”的角色,当时的国策宣布:“村社是俄国人民的特点,村社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它是凝结俄国人民生活的水泥。”亚历山大二世曾提出过一个著名口号,“俄国的一切不是为了强者,而是为了弱者”而存在的。沙皇当局认为,专制政权“惟一可以依靠的是农民,农民是国家保守力量的支柱”。1905年以后,沙皇丢掉“抑强扶弱”的口号,放下了为“民”做主的旗帜,改而实行“保住地主,扶植富农,牺牲贫弱,分化农村”的改革,以明显反道德的“原始积累”方式“勇敢地走上了”俄国的资本主义道路。政治上专制主义的反动与经济上自由主义的进步奇异地混合在一起,果真有了“经济史上的黄金时代(1907—1914年)”,农业生产的繁荣成为俄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现象,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俄国的经济发展以1913年成为一个制高点,在农业方面以至于到整个斯大林时代都未能超过。1913年俄国生产的小麦占世界产量的四分之一(一万一千万吨∶二千七百万吨),黑麦产量的二分之一(五千万吨∶二千五百万吨),大麦的三分之一(三千五百万吨∶一千三百万吨),斯托雷平创下的这一农业记录保持了半个世纪之久,当时俄罗斯的粮食产量超过阿根廷、加拿大和美国的总和。斯托雷平的发展方向是符合市场经济与现代化的发展方向的,列宁评价说:“斯托雷平和地主勇敢地走上了革命道路,最无情地摧毁了旧制度”,他的改革“贯穿着纯粹资产阶级精神”,“用暴力摧毁陈腐不堪的中世纪土地占有形式”,“从科学的经济学来讲这项法律无疑是进步的”[12].

但是这场以权贵利益为出发点的改革方式是极不公平的,正如维特所抨击的,这场改革“注入了浓厚的警察色彩”,实际上成为有权势的私有者对“无权的或半无权的私有者——农民”进行的掠夺,维特预言,这样的搞法“将可能招致严重的革命动乱”[13].维特于1915年去世,此后不到两年他的预言便成为现实。斯托雷平在尝到经济起飞的甜头的同时也为自己种下了苦果,一战前俄国的“黄金时代”无人能够否认,但它是以社会的紧张加剧作为代价的。经济相对繁荣了,但社会不公正感却日益突出,斯托雷平改革中的“扶强抑弱”政策导致农村中“反改革”的平均主义情绪强烈起来。农村的反对浪潮直接是冲着斯托雷平改革而来的,斯托雷平不公正的改革激起的群众“今不如昔”心理与集体行为,使得1905年摆脱“中世纪束缚”的斗争转变成为一场站在“向后看”角度的反对资本主义的“村社复兴运动”。

由于斯托雷平政治上专制主义的反动和经济上自由主义的进步奇异地结合在一起,而政治上反专制的革命却成了经济上前近代宗法因素的复归,斯托雷平式的站在权贵的立场上的改革,使革命运动带有维护封建因素的特征,从而使俄国以否定资本主义、回到现代化以前的方向完成了革命;仅就农民运动本身来说,既不具有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也不具有社会主义性质。列宁原来设想拿到政权以后走上“美国式的道路”,便会自然解决否定之否定的“隔代相似”问题,然而1917年革命戏剧性的结果却是,俄国并未走上“美国式的道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农民又回到了传统村社之中,就这一点而言,革命等于开了斯托雷平改革与经济现代化的倒车,这里面既有理论上的局限,又有现实斗争中民粹主义化的影响。

由于两次改革中的“割地”,农民对土地的要求十分强烈:提出分配皇室土地、国有土地、大庄园土地和“不在地主的土地”(有很多贵族自己不住在乡下,而是由管家经营)。农民要求恢复公社对“斯托雷平农民”(独立农民的另一种称呼)的权威,重新确立农村公社。这种战斗精神是农村本身的内部平等意识决定的,当时所展开的“自发夺地斗争”并没有革命政党的组织,所有对“贵族庄园的侵犯和分割都是经过农村公社来组织和协调的”[14].一战后期农民在村社的组织下不经官方许可自己行使革命权力,百分之八十六点六的乡农民执行委员会自行分配土地,百分之三点六置身于阶级斗争之外,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基层机构听命于政府,1917年夏天确立的农民机构是由贫民和中农组成,他们完成了总数为一万六千二百九十八起革命行动中的一万零二百一十起[15].农民从“回到村社”的宗法角度接受了反资本主义的思想,客观上加强了左翼激进主义阵营的力量。所谓的“十月革命分给农民土地”的提法是不正确的,实际上十月革命前农民以传统村社为组织基本上完成了“自发夺地”的过程[16],十月夺权当天苏维埃二大上通过的“土地法令”是借用的民粹派后继组织社会革命党的,与其说布尔什维克把土地分给农民,不如说他们对农民已经完成的土地均分不持异议,而临时政府虽然也同意农民的主张,只是认为应该在立宪会议召开以后,由国家行政部门有秩序的解决土地问题。这就是“反对肮脏的进步”和“干净的反动”的1917年革命的农村背景。

“反改革的革命”之酝酿

用《俄国共产主义宣言》的起草者和俄国第一份马克思主义报纸《火星报》的创立者[17]之一、而后来变成俄国最大自由主义理论家的司徒卢威的话说,斯托雷平改革导致了反对派运动的民粹主义化,表面上看起来是马克思主义战胜了民粹主义,实际上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民粹主义改造并同化了马克思主义”,后来“它以革命社会主义的形式,始终发挥着重要作用”[18].别尔嘉耶夫也认为,俄国激进的布尔什维克主义实际上是“在马克思主义的外衣下,坚持着民粹主义思想”,“马克思主义经过民粹主义的改造”,使得“社会主义的结局能够得以早于西方实现”[19].

斯托雷平不但瓦解了村社,他采取的另外一个措施也给革命埋下伏笔——移民政策。由于瓦解村社的独立农庄以及现代化农场的建立,失地农民增多,斯托雷平便从中部地区向西伯利亚组织大量移民。从经济上讲,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办法:既可以消除中部地区过剩的人口,又可以发展西伯利亚等地的经济。但是瓦解村社遭到农民反对,农民已经习惯用村社的“平均”来抵偿自己的贫困,而官方组织的移民又遭到了当地的抵制,由于专制官僚化的移民组织不好又出现了“回流”移民,一贫如洗和极度不满的农民回到原地已无立足之地,又转而涌入城市,这些人成为1917年革命中的中坚力量。

斯托雷平改革导致了俄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自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以来一直盛行于知识分子中的那种激进倾向明显退潮。知识分子中的一部分人成为秩序派,一部分人回归传统,走向了“寻神派”[20]的象牙塔,还有部分人坚持旧有的理念,但却丧失了对现实的敏感性,成为“书斋里的革命家”。而在他们不那么敏感的社会深处,却在积累着不满情绪,一个明显的指标就是俄国司法部门统计的政治罪的职业分布中知识分子的比例日益缩小,而工农比例迅速上升,从1905年到十月革命前知识分子和工农“反国家罪”的数量恰好来了个颠倒:从大部分是知识分子变成大部分是工农。这样,俄国的反对派运动便逐渐由知识分子运动变成了工农运动,在工农心目中,知识分子的形象也由公道与正义的化身变成了与“老爷”类似的人,他们的道德感召力急剧下降,控制力与影响公众的能力也大为衰退,以至于运动一起便无人能加以约束,精英思潮的保守化与社会革命因素的增加与躁动形成强烈反差,“乱世心态”在滋长,形成了某种一哄而起、趁乱发泄的心理土壤。

改革家斯托雷平因其主导的“大改革”得罪了几方面的势力,维护公社的守旧贵族对他衔恨不已,传统的公社精神与教会集体主义精神被执政者放弃,导致特权进入市场,国家机器严重腐败,日益处于涣散状态,沙俄末期出现的近乎闹剧式的拉斯普京事件[21],说明了统治集团内部的荒唐与离心倾向,它对社会的控制能力和自律能力都大大削弱,很多人都对局势忧心忡忡;自由派贵族又不原谅斯托雷平破坏了宪政,视他为“践踏法制的元凶”;知识分子在市场化中的边缘化反而促使了“草根激进主义”的膨胀;可以说各派人士都有人想暗杀斯托雷平,在几次未遂的行动之后,1911年斯托雷平终于被革命民粹派人士刺杀,死于非命。斯托雷平改革战略的“加速经济发展”本身并没有错,经济发展导致所有人相对受益原本是可以抵消掉“革命因素”的,但是由于这个“制造资本主义沙皇的统治基础”的转弯使原来过于紧绷的制度不但没有松弛,反而更加脆弱,已经经不得任何压力了,这时的世界大战彻底把它推向了革命的前沿。

苏联剧变以后,俄罗斯对斯托雷平的评价与苏联时期相比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不仅被塑造为杰出的政治和国务活动家,而且被称为是“个体农民的保护人”[22].很多人认为,如果历史能够提供足够的时间,斯托雷平的道路是能够走通的,“只是世界大战把一切都淹没在血泊之中,从本质上改变了历史的进程”[23],“如果没有一战,就不会有二月革命,也不会有十月革命”,很多史学家都同意是旷日持久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所带来的无法忍受的重负导致了沙皇政府的垮台[24].

“用战争来驱散革命的毒气”

为了填补放弃“俄罗斯传统公社精神”出现的意识形态空白,斯托雷平的外交政策是以强化俄罗斯民族主义和大国沙文主义来转移国内的注意力,他指出:“你们(反对党)需要大动乱,我们需要大俄罗斯”,还提出“用战争来驱散俄国革命的毒气”的著名口号,并一手扶植建立鼓吹大国沙文主义的“民族主义党”。众所周知,俄国所有的战争都与国内的紧张局势有关,而战争的胜利与否又直接关系到国内政治力量较量的对比。1812年战争胜利,沙俄坐上神圣同盟的第一把交椅,1856年克里木战争的失败导致农奴制改革,1905年日俄战争失败成为第一次俄国革命的起因,1917年俄国革命也是得益于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沙俄之所以参加与发动这场现在看来几乎自杀性的战争,的确与斯托雷平的民族主义、沙文主义亢奋有关,这是1917年革命的另一线索。

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俄国几乎百分之二十的青壮男人都在军队里,1917年俄国总人口是一亿五千三百六十万,在海陆军中服役的一千一百万,占全国人口的百分之七点二,其中百分之六十至百分之六十六是农民,百分之十六至百分之二十是无产者,百分之三点五至百分之六是工厂工人,1915至1916年俄国有六百多家工厂因征兵上前线而停工,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二十是城市市民。军人在国家的地位由于战争而凸现出来。到1917年初俄国约有六百万人在战争中丧生、受伤、致残以及被俘,在1917年2月至10月这段时间又增加了一百万,到1917年原来作为职业军人的军官精英阶层已大批阵亡。但是沙皇以及后来的临时政府不肯缔结和约,停战成为首要问题。战争及其后勤供应所造成的疲惫不堪的人民空前的困苦,为爆发社会革命提供了土壤。

早在战争打响时,内务大臣杜尔诺沃就向尼古拉二世上了一道折子,里面提到:不要卷入同德国的战争,“如果能在战争中取胜,一切都会好转”,“民众对社会主义的信奉是无意识的,普通民众不会去寻找政治权力,农民希望获得土地,工人希望得到工厂主的所有资本和利润,他们的渴望不过如此。但是在失败的情况下,社会革命在我们这里以十分极端的方式表现出来则是不可避免的,所有的失败将归咎于政府,其后果是在俄国开始出现革命的直接宣传演说,在这些演说中提出能够动员和团结各阶层的社会主义口号,先是土地平分,接下来是所有财产和财富的共同平分,吃了败仗的军队多半被农民对土地的渴望所控制,再加上战争中又丧失了更可靠的军官阶层,士气低落、军纪涣散,难以成为维护法律和秩序的支柱。于是,俄国将陷入极其严重的无政府状态,其后果难以预料”[25].事后证明一切正如杜尔诺沃所料,是战争的失败直接导致了沙皇的垮台,克伦斯基下台也是同样的原因。

布尔什维克也看到对政局起决定作用的一个最重要因素就是被战争弄得人心涣散的士兵,在“谁控制了士兵谁就卡住了沙皇的咽喉”、“国家越危机对革命越有利”、“变帝国主义战争为国内战争”的策略指导下,策反军队停战回乡参加平分土地是瓦解军心的最有力的杀手锏,布尔什维克发出的口号是:“要地主的土地而不要君士坦丁堡!”[26]这一招果真十分奏效,从1917年夏天开始,士兵都成为最坚决的革命分子,他们的最实际的考虑就是赶快缔结和约回家分配土地。士兵的情绪促使军队向左转,具体表现在士兵委员会的选举中,选上的人都是赞成停战签约复员回家的人。反战的士兵开始自称为“布尔什维克”,军官的报告也把他们与布尔什维克等同起来,认为国家的“武装力量革命化”了。

在这种恶性循环下前线的全面战败,使俄国军队丢弃了战场跑回国内,军队的崩溃使军纪约束形同虚设,军事法庭法不责众,前所未有的犯罪猖獗起来,战败和无序使流氓心理扩大,不同程度地影响着数百万士兵、水兵、逃兵和从德军占领区逃出来的难民。在这样一个深厚的社会土壤上,无政府主义倾向迅速增长,武装的农民自发地涌进地主庄园,在分掉土地以后烧毁庄园同时对地主实行惩罚。整个俄国的社会规范在瓦解,没有希望、没有食品、没有纪律,无政府主义宣传动摇了政权的权威,使人民大众变得冷酷无情,他们习惯杀人不受惩罚,暴力法则取代了法律的威力。所有这一切为实现“变帝国主义战争为国内战争”、“使本国政府在战争中失败”、“与交战国的士兵举行联欢”、“使本国政府尽快垮台”这一今天在任何国家看来都是“散布无政府主义混乱状态”[27]的荒唐口号创造了条件。无序化加剧了社会的狂热机制,大家都把纪律、秩序、保守、温和、法律、遵守规则当作嬉笑怒骂的对象,这些名词都成了骂人的话,人人都在高呼一个口号:“劫不义之财!”在二月革命后的几个月里,“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政党”这些字眼十分流行,立宪民主党在他们的报纸《言语报》上说俄国一夜之间人人都成了“社会主义者”。当然普通人对社会主义流派和各政党之间的差别不甚了了,对什么是社会主义也知之甚少,但他们知道敢于公开“犯上作乱”者就是“社会主义”所想要的。

二月革命:流水席式的临时政府与苏维埃

1917年初,被战争拖得精疲力竭的罗曼诺夫王朝已经走到了它的尽头,由于“斯托雷平反动”断送了俄国在1905至1907年间曾经一度大有希望的、通过君主立宪建立议会民主的机会,而斯托雷平改革推动的市场经济发展又掏空了传统皇权主义的基础,并因对传统农村公社实行掠夺性的“专制私有化”而积累了巨大的民怨,因此当对外战争冒险的失利触发了社会危机后,全俄便急剧地卷入革命漩涡。1917年2月貌似强大的沙皇政权完全“出人意料地”突然崩溃。从天而降的“二月革命”完全是自发的。正如当时任彼得格勒第一届苏维埃执行委员会委员的苏汉诺夫所说,“没有一个政党直接参加了革命的准备工作,当时谁也没有把这一天当作革命的开始,这一天所发生的运动似乎与前几个月的运动没有区别,这种骚动在人们面前已经出现过几十次了”[28].布尔什维克所有的一线人物都不在首都,他们全是在得知沙皇倒台以后匆忙回国的,列宁4月17日从瑞士回到俄国,托洛茨基5月17日从美国赶回国内,斯大林3月25日从西伯利亚归来,二月革命爆发时他们都不在场。

2006年由中国党建研究会、中国社科院“苏共兴衰与苏联兴亡”课题组编写的《居安思危——苏共亡党的历史教训》八集教学参考片解说词中说,是“拥有二十万党员”的布尔什维克“领导二月革命推翻了沙皇专制统治”[29],这种说法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1917年受布尔什维克影响最大的阶层不是农民,甚至也不是工人,而是极度厌战、因而赞成极端反战宣传的士兵。但这也是10月前的事。在1917年2月以前,布尔什维克主要是个人数不多的“政治侨民”党,1917年2月走出地下状态时仅有二万四千人,集中在一百五十个组织和小组里,多数成员包括绝大多数中央委员和党的领导机构都在国外。那时国内反对派的主力是在农民中宣传农村公社很有影响、在城市中因搞刺杀活动也受到注意的老牌革命民粹派——社会革命党,1917年后成立的“政治流放与苦役者协会”成员大多是他们,而搞工会很有成就的孟什维克也比布尔什维克更有影响。布尔什维克当时在城市人数就不多,在农村只有四个支部,四百九十四名党员[30].只是在从二月到十月的这个过程中它才发展到二十万人,但社会革命党当时已有百万之众。

当然,即便社会革命党等更有影响的反对派也并非二月革命的发动者。俄罗斯国内外史学界现在在这个问题上几乎没有争议地承认“二月革命是自发的”[31].二月革命最直接的原因是因为政府兵源缺乏而把面包师征发入伍,导致首都面包脱销,出现主妇们抢购而突然发生的事件,接着不满的市民涌上街头,同样心怀不满的士兵拒绝向民众开枪,部分士兵转入抗议者行列,冲进监狱释放了政治犯。沙皇一筹莫展,却因杜马此前不断警告他社会不满而恼羞成怒,莫明其妙地下令解散杜马,结果更导致对抗升级,部分议员抗命组成杜马临时委员会宣布接管政权。结果就在短短几天内,政权便在没有反抗的情况下转到临时政府和苏维埃手中。正如别尔嘉耶夫所说:“在俄罗斯整个世纪都在准备革命,直接的革命却没有准备好,君主专制制度与其说是被推翻的,不如说是自行瓦解和自己崩溃的,与其说布尔什维克准备了革命,不如说他们利用了革命的转变。”[32]二月时惟一直接参与其事的布尔什维克中央委员施略普尼科夫后来因为说二月革命是“自发”的而被整肃,但就连后来直接领导十月武装夺权的彼得格勒苏维埃军事委员会主席托洛茨基也曾指出:二月时“布尔什维克在苏维埃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少数派”[33],一直到1917年9月份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仍在苏维埃中占优势[34].

二月革命后的“临时政府”与苏维埃实际上都是变动不定的“流水席”。“临时政府”并不是一届,而是包括六届政府,在“政治雪崩”中它的政治面貌改变很大,在八个月内五易其主,一届比一届“左”,其主导力量从温和自由派、自由民主派演变为社会民主派与革命民粹派,而且在十月“冬宫之夜”前夕已经在预备议会上通过不信任案,剩下的几个自由派退出,准备再次更换成“清一色社会主义者政府”了,但是这些人无论是左是右,共同的特点是“无所作为”。

后人说这些临时政府都患有“权力恐惧症”。用社会革命党领袖切尔诺夫的话说:“先前的大多数革命都是激烈的争权夺利的竞技场,而我们俄国革命有时却退化为争取放弃权力、争取将权力推到别人肩上的斗争。”[35]确切地说,他们都曾反对沙皇专制,此时也不愿“以暴易暴”,而且在清算斯托雷平改革的问题上早已形成共识。但他们都自我定位为全民民主选举产生立宪会议之前的“临时”管家,而且也承认苏维埃与自己分享这种“临时的”权力。当时在德国人已经深入国境的情况下他们想“保卫祖国”,不愿在没有协议的情况下无条件放弃作战,但面对前线的无政府状态,他们又不能祭出铁腕去镇压“士兵民主”、恢复军事纪律,结果只能继续打败仗。而前线失利又进一步加剧不满,加剧后方的政治危机。临时政府的君子们遇到社会不信任就下台,让位给更加激进的人。

而比政府更左的苏维埃原来由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主导,自我定位为民主大选前“临时政府”的监督者和下层利益的代言人,并没有想去夺权。但是由于自由派在遭抗议后下台,导致权力真空,本来并不想执政的苏维埃头头为避免无政府状态恶化又不能不去填补政府空缺。结果原先的苏维埃领袖(包括克伦斯基等)变成后几届临时政府中坚,而他们腾出的位置被主张暴力的布尔什维克填补。这时前线不断的失败已使军心瓦解,加上这时后方农村已经开始自发地清算斯托雷平改革,以传统农村公社的方式分配“份地”,那时的惯例是不到场者没有份。俄国士兵绝大多数是“穿军装的农民”,前线令人绝望,后方分地时他们又不在场,怎不令他们归心似箭?于是布尔什维克的极端反战大受士兵欢迎。亲布尔什维克的士兵涌进首都,人数已比原来的城市工人多得多,苏维埃也在没有任期制的流水席式的不断改选中变得工人代表越来越少,士兵(实际上是溃兵)代表越来越多。所谓“工兵代表苏维埃”中只有八百个工人代表,却有两千多名士兵代表。从二月以后彼得格勒卫戍部队就只听从苏维埃的调遣,发展到十月布尔什维克又控制了苏维埃。同时在混乱中首都与地方上的行政联系中断,一大批省份都变成了独立存在的自治辖区,临时政府更加无能为力。最后列宁就依靠这些反战士兵发动夺权,抢在“清一色社会主义者政府”出现前冲进冬宫,几乎未遇反抗就推翻了本来已准备交班的、大多数成员已是社会主义者的最后一届临时政府。

从宪政到“专政”:一月事变与内战爆发

这时布尔什维克仍然表示他们的夺权只是临时的,是因为临时政府迟迟未能举行全民选举。他们宣称俄国前途仍然取决于全民选举的立宪会议,并且为控制立宪会议选举做了大量工作,希望俄国人民能以多数选票来认可他们夺权的既成事实。尽管很少人赞成“冬宫之夜”布尔什维克的做法,但是期待立宪会议的俄国人也因此大体平静地接受了他们的安排。

然而到年底,布尔什维克在他们自己主持的立宪会议选举中却遭到惨败,他们只得到四分之一的选票,而社会革命党获得了绝对多数。列宁立即翻脸,在1918年1月派兵驱散了立宪会议并枪杀抗议的工人群众(当时布党说有二十一人被打死,而反对派则提出了各种大得多的死亡数字)。1917年2月开始的“革命宪政”就此终结,正如高尔基所说:布尔什维克的“来复枪打碎了百年来俄国最优秀分子的梦想!”

至此俄国各地的不满终于爆发。不仅各种民主反对派起来抗争,旧俄右翼势力原来在二月革命后在全俄期盼宪政民主的趋势下一直蛰伏,到了这时在人们的宪政民主前景破灭后也乘机四起,有枪便是草头王,加入了抢夺帝国遗产的游戏。波澜不惊的“十月革命”就这样在三个月后随着立宪会议的被驱散而变成了一场空前血腥的内战。列宁审时度势,预见到未来德国的战败,不惜签订《布列斯特和约》屈辱地割让半壁江山,稳住德国后腾出手来,镇压国内各种反对势力。他依靠托洛茨基重建军队,废除“士兵民主”,实行“沙皇军队的纪律”,并各个击破,逐一粉碎了从极左到极右、从帝俄“爱国者”到反俄民族分离势力的各支反对力量。在此过程中于1918年镇压了首都各大工会抗议驱散立宪会议的示威,1920年剿灭了反抗余粮收集制的农民武装,最后在1921年又平定了波罗的海舰队水兵(几年前“攻打冬宫”主要就是靠他们)的造反。历史上新的“专政”终于确立了。

今天回顾历史,令人感慨万千。虽然历史决定论、文化决定论的说法各有道理,但人们不禁还是会问:

如果1905年的宪政运动中维特政府与反对派的谈判能够达成妥协,俄国会有“斯托雷平反动”吗?俄国能否走上一条宪政条件下的发展之路呢?

如果斯托雷平的市场经济改革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不是因“警察式私有化”和专制腐败、社会不公而积累民怨,会引起那么强大的、反感市场经济的清算情绪吗?假如不是如此,即便“斯托雷平领带”会把宪政推迟若干时期,一旦它重新启动(比方说,在1913年经济发展最好的时候如果发起政治改革),会不会仍然有成功的可能?

尽管有强烈的上述情绪,如果斯托雷平们不是为转移社会不满、填补专制的精神支柱而强化民族沙文主义,以至对外冒险,发动战争,而且又遭到严重失败,那么在和平环境下,“斯托雷平道路”虽然有失公平,是不是也能走得通呢?

当战争终于触发革命,而且革命又不能不表现为对斯托雷平改革和“警察式资本主义”的清算时,俄国出现左派政府与某种“社会主义”已是不可避免——这并非发生在“冬宫之夜”,而是在1917年2月就已明显化了。但是直到1918年1月,这种社会主义趋势仍然是与宪政民主方向结合的。如果世界大战能提前一年结束,临时政府应该能稳定局势并完成宪政民主进程,“冬宫之夜”的夺权未必会发生。

即便发生了十月夺权,布尔什维克在最初三个月也还是延续立宪会议进程,全国也基本维持着和平,如果这种状态不被一月事件打破,俄国会发生后来的惨烈内战吗?俄国会不会像魏玛德国或者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瑞典那样,出现民主“左”派执政的体制?

即便内战已经爆发,如果不是世界大战恰恰在1918年终止,列宁的政权无论是继续对德作战,还是在《布列斯特和约》仍然生效的情况下失去半壁江山、并顶着“卖国”骂名与反对势力打仗,那结果又会如何?

历史不是宿命,但人们总是希望它向好的方向发展,鉴古知今,我们能够得到什么教益?

注释:

[1](俄)A.A.伊斯肯德洛夫:《俄国君主制:改革与革命》,见(俄)《历史问题》1994年第1期,第110页。

[2]孙成木、李祖熙、李建主编:《俄国通史简编》下册,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00页。

[3](俄)萨哈洛夫:《二十世纪俄国通史》,莫斯科1997年版,第63页。

[4][26](波)伊萨克·多伊彻:《先知三部曲——武装的先知》,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141、272页。

[5](俄)米留可夫:《第二次俄国革命史》第1卷第1册,索非亚1921年版,第18~19页。

[6][7](俄)波克罗夫斯基:《俄国历史概要》下册,北京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656、804页。

[8](俄)谢·尤·维特:《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第2集,新华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

[9]《列宁全集》第2版,第19卷,第242~243页。

[10](苏)菲·伊·卡利内切夫:《俄国国家杜马(文献与资料)》,莫斯科1957年版,第348页。

[11]《列宁全集》第2版,第28卷,第333页。

[12]《列宁全集》第2版,第16卷,第209~408页。

[13](美)G.雅内:《强迫动员:1861—1930年的土地改革》,伊利诺斯大学1982年版,第187~189页。

[14][22][23][35]刘淑春等主编:《“十月”的选择——九十年代国外学者论十月革命》,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版,第100、153、181、299页。

[15](苏)A.B.谢多夫:《1917年的农民委员会》,见《历史学博士论文摘要》,1980年莫斯科,第17页。

[16](英)G.J.吉尔:《俄国革命中的农民与政府》,伦敦1979年,第160~161页。

[17]1895年列宁、马尔托夫、波格丹诺夫、司徒卢威和杜冈-巴拉诺夫斯基共同创立了《火星报》。

[18](俄)司徒卢威:《知识分子与革命》,见《路标文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70~172页。

[19](俄)别尔嘉耶夫:《哲学的真理与知识分子的现实》,见《路标文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12页。

[20]1909年一批大知识分子提出俄国应该摆脱“西化”,回归传统,回避现实,整理国故,从东正教神学中寻找民族精神,故称“寻神派”。

[21]拉斯普京为一乡村巫师式的的非正统僧侣,受到末代沙皇宠幸,出入宫廷,干预朝政,弄得乌烟瘴气,一些贵族对其深恶痛绝,最终将其谋杀。

[24](英)乔·弗兰克尔:《1917年有没有其他的选择?》,见《重评1917年俄国革命(论文集)》,剑桥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25](俄)鲍·尼·米罗诺夫:《俄国社会史》下卷,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76页。

[27]普列汉诺夫:《谈谈列宁的提纲以及为什么有时梦话值得注意》,见《统一报》1917年4月9—12日。

[28](俄)尼·尼·苏汉诺夫:《革命札记》莫斯科1991年,第1卷,第60~62页。

[29]《居安思危——苏共亡党的历史教训》解说词,见《世界社会主义研究动态》2006年8月23日。

[30]参阅陆南泉等主编:《苏联兴亡史》,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09页。

[31](俄)伊·戈·采列杰林:《关于二月革命的回忆》,巴黎1963年,第392、35页。

[32](俄)别尔嘉耶夫:《自我认识——思想自传》,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220页。

[33](俄)托洛茨基:《斯大林评传》,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262页。

[34](英)伦纳德·夏皮罗:《苏共党史》,东方出版社1991年版,第183页。

王力雄:神化天安门运动是我们的心魔

纪念八九民主运动二十周年征文

最近,拍摄了纪录片《天安门》的美国长弓纪录片制作组(下称”长弓”)发出呼吁(见附件),谈及他们正遭受一场可能被耗尽资财而倒闭的诉讼。提起诉讼的是一家有财力的美国公司,公司总裁正是1989年天安门运动的学生领袖柴玲。长弓呼吁书从维护学术自由和言论自由角度,希望得到签名支持。

我签了名。

我之所以签名,不在于我能断定诉讼的具体是非,我对美国法律不懂,对被立案的商标侵权更是外行。我签名是出于这样一种看法–必须允许对天安门运动的反省。

对《天安门》影片如何评价,可以见仁见智。但是需要看到它是在进行反省,而且是迄今对那场运动的主要反省。我们应该支持这种反省,而不是站到反省的对面。这里所说的”我们”,是指站在天安门运动一方谴责当局镇压的所有人,因此这个”我们”应该既包括柴玲,也包括《天安门》的制作人。

我们对天安门运动的态度,长期局限在两个方面,一是赞美运动,二是谴责当局。赞美和谴责都是应该的,但不能是唯一的,甚至不是最主要的。专制权力不会因为谴责而改变,这我们早已看到。而停留于赞誉,对我们又有多大意义?那种与不容批评联系在一起的赞誉,只是另一种”伟光正”,同样让人厌恶。对我们而言,更有意义的是对自身的反省,通过反省发现我们的错误,思考如何做得更好。这种反省即使不能改变历史,至少还可能改变未来,而且这可以由我们自己把握。

天安门运动有没有可以反省之处?从六四后的海外民运可以看得很清楚–当那场运动的各路领袖在自由世界云集,却把民主搞得一团糟,把民运从全球瞩目的巅峰搞到今日众人绕行的泥潭。二十年过去,当年用”年轻”为理由所原谅的,并未随年轻步入中年甚至老年而消失。领袖们如此,怎能让人相信运动本身无需反省?若是运动当年继续下去,后来民运发生的种种,可想也会在运动中显现(其实当时就已存在),并且放大多倍。

不容批评,不自我反省,正是民运的主要特征。柴玲状告长弓只是一例。对天安门运动的神化,让当事人不容他人批评,反过来也让他人可以抹黑当事人(只要发现其不符合神化)。说《天安门》影片破坏了柴玲形象,其实只是破坏了一个被神化的形象,并未破坏她作为普通人的形象。她在影片中有不少光彩照人的画面,称得上”硝烟中的甜美”。虽然她对记者的哭诉有些做作,但是那么年轻的女孩突然变成全球焦点,不做作才不正常。谁在年轻时会有宠辱不惊的定力?至于她说了不想死,那又算什么,哪个20多岁的孩子想死?众多对柴玲的批评,其实也是出自神化角度–她自己不想死,却”期待的就是流血”,让”广场血流成河”去擦亮中国人眼睛,柴玲的这种说法固然不够高大全,但是若能深入多数政治人物的内心,他们在同样时刻很可能也和柴玲想得一样。只不过那些人老练圆滑,不往外说,而1989年的柴玲比较朴实,不但说了,还对着摄像机。

但是今日有了钱的柴玲,开始着手打击破坏了她神化形象的长弓,这才显示出真正问题。她控告长弓损害名誉未被法院受理,说明损害名誉不成立,只是损害了她想维持的神化–完美、不容置疑、却不真实。不过仅限如此,也算一种可以理解的个人意愿,无可厚非。但是当损害名誉告不成,还要用商标侵权的诉讼耗尽长弓的有限资财使之垮掉,就透露出整人和报复的用意。这不得不让人怀疑,能用金钱扼杀言论自由的人,一旦掌握了权力,会不会用权力去做同样的事?

这的确是一个重大的思考,倘若民主运动的代表人物有可能变得和他们反对的共产党一样,意味着什么?这其中暴露的危险,需要我们更深地追究,民主到底是什么?我们的民主代表者为何会这样?以民主为旗的天安门运动,自身是否找到了民主?而中国到底应该实现什么样的民主,以及怎样获得真正的民主保证?这些问题,都不是简单地用民主两个字就可以回答的。我们必须正视和发现民主光环背后任何可能的不良,潜在的专制,领袖的不端,以及人性的危险。正因为我们对民主寄予厚望,把自己与后代的未来托付给它,也就应该更加尖锐无情、不留情面地对其审视和追究。

但是我们没有做,或是做得很少。我们的感情陷得太深,或者我们有太多东方式的纠葛。长弓的外国人做了,虽然做得不一定足够,也不一定都合适,可以有不同意,却应该感谢、至少也要尊重他们。他们使我们思考,是在帮助我们。而那些指责影片不该针对柴玲的各种理由,说到底是一种对反省的回避,因为任何人都可以找到不被针对的理由,而没有针对的反省又如何进行?尽管柴玲那时年轻,却是天安门运动的代表形象,被反省涉及乃是其应得其所。享受桂冠的同时也得承受鞭笞,这就是公众人物的命运。而从另一角度,假若柴玲没有目前行为,说影片不该针对她倒也可以同情,然而正是她想搞垮长弓的诉讼,反倒显出了《天安门》以柴玲为剖析对象的预见性和必要性。

把柴玲说成弱者而反对《天安门》的,同时也是不容反省天安门运动的理由。因为天安门运动是弱势方,是无权者的反抗,是被镇压和流血的。但如果我们不是永远期待失败,不妨想想相反的可能,即假若有一天能成功呢?那么当初回避反省会带来什么后果?也许所有缺点在弱者身上都不构成威胁,但是弱者有一天变成了强者,缺点的存在就会立刻成为现实的威胁。在我们以往的历史中,小人物摇身而成暴君的故事难道还少吗?

至于具体的反省内容,当然可以讨论。譬如我就不觉得领袖品德是主要问题,也不认为可以用非理性来责怪群众,更不同意所谓民智未开是失败根源。在我看,真正的根源正是让领袖品德败坏、让群众趋于极端、让民智呈现未开一面的民主模式。责任不能归咎于人民,因为不能要求人民适应民主模式,而只能是民主模式去适应人民。当民主模式不适应人民而失败时,却得出必须等待人民适应了模式再行民主的结论,完全是本末倒置。那些停驻于只能启蒙的感叹,也是这样一种思路。

我所说的反省天安门运动,不是对人对事的责怪和抱怨,重要的是找到能够制约领袖行为、提炼群众理性,又可以让人民智慧生发而非局限放大的民主模式。民主价值是普世的,民主模式却不可能普世,因为不同的社会有不同的历史与文化,只能用不同模式去适应。若是从这方面反省,主要的责任者便是中国的知识精英。当年那些两手空空搬弄教条,现在仍未找到自己的精英们,无论是鼓吹实行民主的,还是断言没有条件的,二十年来仍在咀嚼他人的冷饭。正是因为没有对天安门运动深入反省,二十年后的我们仍然在原地打转。即使今天再出现一次那样的运动,谁敢保证我们有能力跳出二十年前的覆辙?放眼环顾,当年绝食的孩子们今何在?办了六四绿卡的十数万俊杰为谁忙?知识分子蝇营狗苟于精英联盟分羹,中国向何处去的百年提问却依然迷茫,而各种危机一天天加深。这令人唏嘘的二十年轨迹,那么多沉沦,那么多背弃,那么多迷惘与无奈,而除了赞美与谴责,又能不能让我们深入自身,面向自己,多一点反省呢?

走出过去,走向未来–我在长弓呼吁书上签名,也是为了表达这样一种希望。

2009-5-29

附件:

呼吁书
纪念六四
兼论言论自由及其倡导者
(长弓纪录片制作组,2009年4月15日)

值此1989天安门抗议运动20周年之际,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纪念这一惨遭残酷镇压的民众运动。在这场运动中,数以百万计的中国民众曾走上街头,要求新闻与言论自由。

20年前,长弓制作组着手编导纪录片《天安门》并建立相关的历史资料网站(www.tsquare.tv ),旨在以独立的视角和深入浅出的方式表现这一历史事件的复杂动因及过程,并为学者和公众持续提供有关的研究资料。

1995年10月,《天安门》入选纽约电影节。影片尚未公映,就遭到来自中国政府和某些89学运参与者两方面的声讨。随后中国政府要求所有的国际电影节禁演此片,声称《天安门》”歌颂暴徒,误导观众,伤害了12亿中国人民的感情”。反对此片的学运参与者则一口咬定我们是受中国政府指使,斥我们”是一群苍蝇,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疾病。”

尽管如此,《天安门》仍在美国和世界各地获得多项电影与学术大奖。影片至今依然受到媒体、有关研究人员以及教育界人士的关注,与其网站一道,已成为国际上有关中国现代史研究探讨的组成部分。我们深信,此类独立研究与独立影片的制作只有在学术界同仁、公共基金会及私人捐助的鼎力支持下,在言论自由得到充分保障的情况下才能得以进行。

然而今天,我们作为一个独立制片和历史档案机构的基本生存正在受到严重的威胁。令人深感担忧的是,这种威胁竟来自一个曾在1989年学生运动中声称支持言论自由和民主的人士。柴玲,原保卫天安门广场指挥部总指挥、尖子班(注:美国一商业软件公司 Jenzabar)现任总裁,与她的丈夫 Robert Maginn(原 Bain Capital的合伙人及Director,现任尖子班首席执行官)于2007年在美国麻州波士顿以损害名誉和商标侵权两项罪名对我们提出了控告。

“损害名誉”的指控基于我们的网站链接了美国一些主流媒体发表的文章,其中涉及到有关尖子班、柴玲和Robert Maginn的一些负面消息。关于商标侵权的指控,则仅仅基于我们的网站中引述相关文章时出现了”尖子班”这一名称。对于”损害名誉”的起诉,法院决定不予受理。 对”商标侵权”的指控,法院认为:虽然由于两家公司业务不同,尖子班胜诉的可能性极小,但仍决定给予尖子班一次为其指控提供证据的机会。

我们的长弓制作组是一个非盈利性的纪录片制作公司, 而尖子班是一家为高等教育机构提供管理系统软件的商业公司。我们与 尖子班的业务毫不相干,亦不存在任何商业上的竞争。尖子班却指控我们的网站侵犯其商标,误导其潜在用户,从而造成其公司的客户流失。我们并非商业软件公司,也不销售尖子班的客户可能感到兴趣的一类软件,而且事实上也从未有人就尖子班或其软件与我们进行过联系。

近年来,美国的一些主流媒体,如《波士顿环球报》、《福布斯》、及《高等教育学报》,都曾报道过并在网上存档尖子班及其总裁柴玲的情况。长弓网站仅止于引用了这些报道。据我们所知,首发报道的这些主流媒体并没有受到尖子班的任何指控。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次法律诉讼显然是旨在以要挟为手段,迫使我们从网站上删除与柴玲和尖子班有关的信息。柴玲的律师就曾明确要求我们从网站上删除一切有关尖子班的材料。然而我们认为,这些历史资料不仅有关公众利益,而且早已通过其它途径进入公众视听领域。为尽早结束这场在我们看来是惩罚性的法律诉讼,我们与对方进行了多次谈判并作出某些和解性让步,然而这场官司目前依然在继续,已经给我们带来巨大的财务损耗,以至威胁到我们这个机构的生存。

以下是2007年5月对方提出的控告的摘录。 这些严重的指控既是对长弓制作组的威胁,更是对我们一贯所珍视的政治与言论自由等基本原则的威胁:

“出于恶意和对共产党政府官员的同情,并一心想诋毁中国天安门民主运动的一名学生领袖柴玲,长弓制作组在其网站传播有关原告的虚假信息,从一些过时的报道中收集误导性言论,散播半真半假的消息,以期造成对尖子班、柴玲和Maginn的不良印象。为确保这些内容尽可能广泛地传播,以造成最大损害,长弓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使用受法律保护的尖子班商标,将读者引到长弓网站。后果之一是,尖子班的客户及潜在客户被误导到该网站和该网站上的诋毁性内容,由此造成对尖子班名誉的伤害和商业机遇的损失。”

“我们获知并认为长弓的诋毁性言论出自对柴玲本人的恶意,图谋损害柴玲的声誉,以达到他们别有用心的政治目的。”

起诉书同时还要求:
“长弓必须申报由前述非法行为所带来的所有赢利,并用此非法获得的赢利对尖子班进行陪偿。”

我们认为,尖子班这一指控,旨在伤害我们这个非盈利性的独立制片和研究团体,这个团体在过去三十年间为世界各地的广大观众与教育界提供了有关中国历史、人文风貌的各种影片。柴玲和尖子班似乎已下定决心,除非我们顺其要求从网站上删除历史资料并回避尖子班的名称,他们就要通过旷日持久的诉讼过程耗尽我们这个非盈利机构的有限财力。我们认为,他们的目的和手段不仅对我们具有极其严重的后果,同时在更大的范围内,对言论自由与独立学术探讨也具有深远的负面影响。

我们认为,在纪念六四20周年的同时,有必要反思与重申如下一些原则在我们自己所处的环境中的重要性。这些原则包括:独立思想、独立于任何政治与商业利益集团的历史研究、收集和保护历史文献、以及言论自由。

为此,我们向各位专家学者、各媒体及教育界的同仁们、以及关注此案的公众提出呼吁,请到我们的网站(www.tsquare.tv)阅读有关这场法律诉讼的详细资料,以期就言论自由等有关问题作出你们自己的判断。

此呼吁书绝非针对尖子班、其产品或其所提供的用户服务。我们无意引起或参与任何抵制尖子班,或有损于尖子班 的营业与雇员的任何活动。我们只要求维护我们的权利,捍卫言论自由,保护我们自己和我们所从事的工作不受这一无理指控的伤害。

如果你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请在这份呼吁书上签名,以表示对我们立场的支持。你的签名不具备任何法律义务、责任或承诺,也不表明你一定认同我们在影片或网站上发表的观点。你的签名只意味着,当一个商业公司企图凭借金钱与权势来压制争论、删除历史资料时,它的这种行为将在学术界以及公众中引起关注。

如果你愿意签名支持我们,请发电子邮件至 [email protected] 。请标明你的职务和所属机构。

吴庸:破解赵紫阳对八九年"四二六社论"的疑惑

纪念八九民主运动二十周年征文

1989年4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指责学潮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是一次动乱”,激起学生义愤。北大”学自联筹委会”立即声明继续罢课,”北京市临时学联”决定:27日全市高校学生游行,以示抗议,因此北京一二十万学生再次走上街头,百万市民夹道欢送。本来趋于和缓的学潮再掀波澜。

认为学潮是”动乱”与赵紫阳此前确定的学潮性质截然相反。4月22日北京数万大学生冲破阻力到天安门广场参加悼念胡耀邦仪式,赵紫阳认为:绝大多数学生是借悼念胡表示对腐败不满,对胡下台方式不满,对反自由化不满,对改革开放全面收缩不满。赵在常委会上说:学生悼念我们不能不允许,不能说我们治丧,不让学生悼念,这没道理,因此,除打、砸、抢、烧、冲要依法惩处外,一般要采取保护手段。这些分析和方针,在常委意见一致基础上,以文件形式通知各地、各部门。赵访朝前,还对学潮谈了三点意见:悼念活动已结束,对学生游行要劝阻,要复课;开展多层次、多渠道、多形式对话,互相沟通,征求意见;避免流血,但对打、砸、抢、烧、冲要依法惩处。常委同意这些意见,没有任何异议。赵紫阳回国后发现:”四二六社论”的发表使形势急转直下,变化”真是非常的快啊”。赵说,关于”动乱”的定性,”我访问朝鲜以前,李鹏从来没有谈过这些看法”,因而感到”事情就是奇怪得很”。根据当时的条件,只好心存疑问:”究竟事先有没有人预谋就不清楚了”,成为一桩悬案。(见前新华社记者杨继绳于2000年5月28日对赵紫阳的采访录音,全文见《前哨》杂志2004年12月号)

学生的”四不满”属于对党的某些重大举措的意见,不曾触及社会制度整体。当时绝大多数学生参加游行示威的出发点的确就是这种状态。而”动乱”的定性则把非对抗性矛盾夸大为对抗性矛盾,把要求改进中共权力的运作提升为反对中共权力的存在,如”四二六社论”所指,说学潮的”目的是要搞散人心,搞乱全国”,”实质是要从根本上否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这样的定性脱离学潮本身的实际,做出的是错误的判断,从而使矛盾不断激化,寻找和平、理性的解决途径也就愈发困难重重。

将学潮定性为”动乱”的”四二六社论”的发表过程是耐人寻味的。时机选择在赵紫阳赴朝,由李鹏主政时。据《1989 ‘北京制止动乱平息反革命暴乱纪事》(中共北京市委办外厅编,北京日报出版社1989年8月版)记载:4月23日下午赵紫阳离京,4月24日中共北京市委常委就开会,认为”学潮形势已经十分严峻”,拟向中央提出”明确表态”、”组织反击”等四项建议,然后由李鹏主持政治局常委会进行研究,认为”当前的种种事态表明,在极少数人的操纵和策动下,一场有计划、有组织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政治斗争已经摆在我们面前。”会议决定在中央成立制止动乱小组,由《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指明这场斗争的性质。这一切都是在十分仓促的情况下进行的。北京市委常委会的研究是从24日下午16时开始,然后,就要求中央听取汇报。当日晚20点李鹏召开政治局常委会,听汇报,作决定。深夜0点0分北京市委常委又紧急开会,传达政治局常委会决定,部署北京市工作。对学潮方针的巨大转变仅仅用了6个小时就走完整个过程,何其神速!4月25日上午,邓小平发表讲话,对中央常委的决定表示完全赞同和支持。当晚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播出将于次日见报的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这项记录表明:”动乱”的定性以及”四二六社论”的抛出,是由北京市委出面要求而由李鹏炮制完成并取得邓小平的同意。起点是北京市委,关键环节是李鹏主持的政治局常委会,最后是邓小平点头认可。实情真的是如此吗?

天安门广场悼胡活动高潮是3位学生长跪大会堂台阶要求李鹏出面接受请愿书,未果,愤激的学生因此喊出”和平请愿,政府不理,通电全国,统一罢课”。这已经成为中央全力对付的事态。按中共惯例,既然中央直接处理,地方只宜从旁协助,不应指手划脚,显示自己高明。李锡铭、陈希同却一反常态,亲自找中央要求”授权北京市委、市政府放手发动群众,组织反击,打退反动思潮的进攻”(《1989’北京制止动乱平息反革命暴乱纪事》)。这种举动是异乎寻常的。中央对学潮形势的分析及应对方针已作为文件发下,李、陈当然了解。作为地方领导,突然地、急迫地要求中央讨论在这一重大敏感问题上自己与中央相反的主张,要冒很大风险。试想,1961年七千人大会,毛一再敦促,陈云却一言未发。为什么?他吃不准毛对纠正错误的真实态度。看准风头表态,是能在中共权力岗位立足的诀窍。彭德怀突破这种潜规则,即使在上书中基本肯定”大跃进”也招来终生祸患,这是历史的教训。此时,胡耀邦已经因反击学潮不力而下野,李锡铭、陈希同居然毛遂自荐,提出由北京市委”组织反击,打退反动思潮的进攻”,如果事先不辨准风向,这些在高层混了多年的大员,是基于什么产生这样的胆量呢?李、陈此举必须有合理解释才能有说服力。

李鹏也奇怪得很。他对赵紫阳关于学潮的分析和方针本无异议,还把赵行前对学潮三点意见向邓汇报,知道邓也同意,为什么突然接受北京市委要求,马上做出与原有决定根本不同的决策?他主持的会议决定成立”中央制止动乱小组”、由人民日报发表制止”动乱”社论,这样的大动作,如果没有十分把握获得邓支持,能够如此冒失么?如果他有这样的把握,那么,这个把握是从何而来的?这需要依据事实予以厘清。

欲破解这些疑问,自然会把目光移到邓小平身上,需要明了他对学潮的基本态度。邓长年在炮火中出生入死,在权斗中扼颈绞杀,脑子里充满克敌意识。他的自我评价高于一切,”毛在,毛说了算。我在,我说了算”(《21世纪环球报道》第20版)是他的透底之言。任何群众抗争,他都以为是为了动摇中共政权而来,因此,他对社会群体不满的举止向来取敌视态度,对学潮的兴起向来以”闹事”呼之。将社会的一般性不满升格为敌对性的破坏,这是邓小平的思维惯性。学生申诉要求,反映意见,在他看来是”乱哄哄”,他说:”中国不能乱哄哄的”,”中国不能允许随便示威游行,如果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游行,什么事也不要干了”。对游行示威的镇压成为他的首选对策。”如果有人搞得我们总是不安宁,也不能排除使用某种专政手段”。(《邓选》3卷212、286、211页)这些话是他在1987、1988年说的,可见,镇压在他脑子里已经盘桓很久。4月25日,即发表”四二六社论”前夕,他向李鹏、杨尚昆提出”三不怕”:不怕流血,不怕骂娘,不怕制裁!(《信报》2001年1月18日24页)这”三不怕”突显了这个掌握最高决策权的人充满杀伐意识的暴虐之念。为掩饰这种强烈的杀人意图,”动乱”二字成了邓小平的诛心之术。当时除了他,有谁敢于废止赵紫阳与学潮和解的疏导方针,将学潮定性为”一场有计划的阴谋,是一次动乱”?

中共是传统意识十分守旧的政党,保守派在党内有着深厚的潜在优势,尽管毛派已不在台上,他们的力量仍然根深蒂固。这使邓小平不能不向保守派倾斜,以取得他们的支持。他声言:”不仅今天,而且今后,我们都要高举毛泽东思想的旗帜。”(邓选2卷291页)他说:”毛主席的伟大,怎么说也不过分,不是拿言语可以形容得出来的。”(《党的文献》1999年1期35页)不过,邓小平是个实用主义者,并不看重意识形态的尊严,他口中的尊毛、崇毛只图一时作用,只要能够安抚毛派拥邓就算达到目的。党内还有一部分开明派,他们从”文革”所受灾难中清醒过来,要求弃旧图新,使党新生。这部分力量是邓小平为保住自己的核心地位不能不依靠的。胡耀邦、赵紫阳是开明派的领袖,是邓取得政绩的左膀右臂。没有开明派的努力,就没有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的形势。所以,邓又不能不向开明派倾斜。在左右势力的平衡中,邓并非是中立者,他所倾斜的基点是很清楚的。有一个典型事例可以说明:对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召开的”理论工作务虚会”,他最初指示”不要设禁区,不要下禁令”(冯兰瑞:《关于社会主义生产目的的讨论》),待讨论的范围扩大和深入后引起保守派不满,说是在”砍旗”、”非毛化”,邓立即下令停止讨论,并宣告今后必须以”四项基本原则”作规范尺度。邓还公开声言,他就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保守派(邓选3卷209页)。所以,究其实,他是新时期的保守派,一个后毛时代的专制核心。这样一个专制主义者被学潮搅得不安宁,乃至动起杀戮恶念,因此谥学潮以”动乱”之名不是势所必然吗?

至此,赵紫阳对”四二六社论”出台”究竟事先有没有人预谋”的质疑似可给以肯定的回答了。北京市委一反常态和李鹏迅即应和的背后必有强大的权力支撑,促使他们突然强硬起来,而且一直强硬下去,成为死硬的镇压学潮派。反之,如果没有强大的权力介入,北京市委的反常和李鹏的出奇反应都是难以理解的。这个背后的权力就是邓小平。赵紫阳企图与学潮和解,被邓视为软弱,所以趁赵赴朝时机,突然抛出”动乱”定性,造成强压势态,企图迫使赵接受既成事实。无奈赵不为所动,不能紧跟,反而要求抛弃社论的”动乱”定性,乃至最终与邓分裂。至于权力向镇压倾斜的意图如何传输给李鹏和北京市委,到目前为止尚未见揭露,但这个传输过程无疑是存在的。所以,”四二六社论”的始作俑者,应该说,就是邓小平本人,他是挑起学潮一浪高过一浪的罪魁祸首。

(2009.5.27)

杨 光:“六四”屠杀破坏了国家转机

一、当年的评估

“六四”惨案之后,人们对它的政治后果曾有过两种相互对立的评估:

一种观点认为,“六四”是中共自掘坟墓、自寻死路,它恶贯满盈,死期将尽.有些人甚至曾明确预言,中共政权在三五年之内就会土崩瓦解。理由是:“六四”屠杀冒天下之大不韪,其性质之严重,情节之恶劣,手段之残酷,实属罪大恶极.如此丧心病狂的暴行,将极大地削弱中共政权的合法性、义理性基础,使其在党内离散分化,在国内丧失支持,在国际上声名狼藉。同时,暴行与鲜血也是对广大民众最直接的反抗动员和反面教育,它会刺激舆论、唤醒斗志,并促使形形色色的反对派结成广泛的政治同盟,形成更坚定的反抗意志和更有效的斗争组织,为新一轮的民主运动提供更加强劲的动力。因此,中共政权将因“六四”所造成的空前政治压力而迅速走向穷途末路。

另一种观点认为,镇压是恢复秩序的必要手段,要勤王护驾、救党保国,暴力是唯一可行、唯一有效的解决方案。理由是:抗议活动已经造成了广泛剧烈的社会冲突和迫在眉睫的政治危机,“动乱”已至,“暴乱”在即,形势混乱,夜长梦多,如不“採取断然措施”,必将导致高层分裂、冲突深化、体制失灵、秩序坍塌、天下大乱、亡党亡国。因为在民意和舆论的天平上,在“民主与法制的轨道”上,在对话场、谈判桌上,当权派尽显劣势、毫无胜算,让步和妥协就意味着失败和崩盘.而要以劣胜优,一招致胜,就非动用王牌、大开杀戒不可。所谓“杀二十万人,保二十年稳定”的说法显然不是空穴来风,中共强硬派确有杀人立威、恐怖维稳的主观恶意。在他们看来,“六四”惨案并不是政治负债,而是有着丰厚收益的长远投资.

二、恐怖与失忆

“六四”之后世界已经大变:东欧易帜,苏联瓦解,社会主义阵营全盘崩溃,共产主义事业灰飞烟灭。在这一波民主化潮流中,最先成为风暴眼的中国,反而成了最后的避风港。中国相比於苏联东欧,正是非常规的暴力镇压改变了常规的历史走向。

面对现实,也许我们必须承认,对邓小平、李鹏等屠杀者而言,杀戮、恐怖、“秋后算账”有用而且有效。毕竟,中共强硬派如愿以偿,不仅迅速平息了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而且一鼓作气瓦解了朝野内外的政改势力,使之从此非法化、边缘化,还成功地压制住了弱势社会对权贵化经济改革的不满.对江泽民、胡锦涛等“六四”遗产的继承者来说,逃避历史、拒绝真相、强迫遗忘,也是卓有成效的善后措施。血迹已淡,往事成灰,许多八九民运的参与者重新成为专制体制的受益者,当年热情支持学生运动的港澳名人许多已变成“中央政策”的辩护士,曾经抱打不平的西方世界也极少有人再拿“六四”这个老话题来讲长论短、说是道非。

血腥的镇压造成了普遍的恐怖,无限地增加了组织化反抗的成本和代价,毁坏了集体行动的动员能力和发生机制。马基雅维利早就说过,被人恐惧比受人爱戴更适合於专制君主,因为恐惧是施,爱戴是受,是否受人爱戴取决於民意,难於操控,而是否被人恐惧则不假外求,只取决於统治者的意志。

二十年来,借助於“六四”镇压的余威,中共政权建造了一堵堵高墙,试图把中国社会与一九八九年的理想和追求隔开,也试图把他们的权力与“六四”的滔天大罪隔开.当局诱使人们专注於金钱利益和物质生活,它纵容贪婪之心横行无忌,听任不法之徒巧取豪夺,让经受了政治暴力的民间社会再次承受权贵经济的肆意劫掠。

当崇拜金钱、享受物质的欲望统治人心,当正义感变得迟钝、是非心变得疲弱,人们普遍麻木不仁、玩世不恭。值此物欲横流之际,对“六四”的沉默与失忆其实并不是一件难事。最初是为躲灾避祸,在恐惧下强装糊涂、假扮失忆,后来就变成了主动遗忘、自觉回避。在这个远离正义的病态社会,忘却,也不失为一剂麻醉安神、镇脑止痛的药方。最后,许多人竟然信以为真,相信强权真的已经改变了历史,暴力真的能够颠倒是非,既然屠杀的后果已成定局,“六四”的追问便毫无意义.他们以为“六四”已经失去了历史价值,与其再纠缠那桩消逝已久的民族悲剧,还不如投身近在眼前、如火如荼的仕途经济。

这很无奈,也很可悲。我们这个民族,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们之所以屡屡犯下简单重复的低级错误,原因之一,大概就是我们的忘性太大、记性太差。

三、镇压的悖论

好在二十年还不算太久,而且,“六四”对中共的后果也还有另外一面。

镇压虽然有效,但效果难能持久;恐怖虽然有力,但力度与时递减.毛泽东之所以提出“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正是企图将镇压连续化、使恐怖日常化。在镇压性政治的技术层面,显然,邓不如毛,江不如邓,胡不如江,其中既有个人因素的差别,更有形势比人强的时代背景变迁.毛泽东的运动模式是大运动套小运动、后运动接前运动,运动可以自我複制、自我放大,环环相扣、步步推进,是一个完整的系统性构造。而邓的“六四”模式则不可持续,它具有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亡命特徵,是典型的非常状态和一次性博弈。当非常政治退回常态,恐怖效力就会衰减.

所以,“六四”镇压同时产生了两种后果:第一种后果是集中的反抗运动被迫解散,公开的反抗者被消灭、驱逐或转为屈服顺从。这种后果正是专制政府之所需;而另一种后果则与统治者的远期目标相背离,“六四”镇压促使反抗行为无序化、分散化、激进化、泛政治化。

其一,当一场数千万人民参与的集中抗议运动被残酷镇压之后,取而代之的将是分散为数万起乃至数百万起、零星散佈於全国各地、抗争目标五花八门的突发性小规模反抗事件,比如近些年的“区域性群体性事件”。分散无序的反抗行动将使镇压机器穷於应付,难以下手,也难以建功。

其二,“六四”镇压是对建设性和平抗议的粗暴否定。出於被镇压的预期,温和的批评者要么变得不关心政治,要么自觉地向激进立场靠拢、自我定位为专制政权的敌人。这无异於激励和帮助了反抗运动中的激进派、“革命派”,使之佔据反抗行动的核心舞台。

其三,当政治性的反抗行动被中共严防死守,人们只能在其他领域开闢阵地,展开间接的反击,这就使得那些原本毫无政治意义的一般性活动泛政治化。比如,上访、维权、防艾、环保、社区自治等活动,甚至中立化的文化学术活动也都沾染上了或明或暗的政治反抗色彩。这会让专政工具师出无名、左右为难,也让特务情治机构疲於奔命、防不胜防。

二十年前,中共其实很幸运,他们面对的只是一场和平、理性的民主爱国运动,现在和将来的中共当局未必还有那样的幸运,他们将要面对的,极有可能是其“执政能力”所无法解决的、脱出常规反抗渠道的複杂局面。

邓小平选择了“六四”屠杀,他的后任们继承了那份血腥的遗产,分享了恐怖政治的既得利益,也就不得不承担屠杀所带来的一切负面后果。这造成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恐惧的转移:二十年前,“六四”让人民感到恐惧,二十年来,当人民逐渐摆脱恐惧,当年的胜利者们却越来越陷入恐惧之中。他们的恐惧,是因为“六四”的红利已被挥霍到所剩无几,而“六四”的负面后果正方兴未艾,“六四”的欠债却未曾偿还。凭着“六四”造成的“稳定”,他们大富大贵,但大权和巨富与无辜者的鲜血和全体人民的苦难紧密相连,若不能洗白沾满了鲜血的权力和财富,也就注定逃不出“六四”的阴影。

四、“六四”后遗症

是的,“六四”还没有结束,它不仅是铭刻於历史的人道悲剧,也仍然存在於现实的政治生活之中。“六四”是中国社会不能癒合的伤口,更是中共当局无法疗救的心病。

从八九民运和“苏东波”中突围脱险的经历曾一度让中共政权自鸣得意,同时,也加剧了他们的危机意识和防范心理。与“六四”之前相比,中共在精神上更敏感、更脆弱,在政治上更警惕、更紧张,甚至显得神经兮兮、心理变态.他们感到孤独,缺乏底气,没有自信,做了错事敢做不敢说,做了坏事敢做不敢当。这些年来,他们拒“全盘西化”、反“和平演变”、防“颜色革命”、攻“普世价值”,无非是自欺欺人、掩饰恐惧、自我壮胆罢了。中共患上了不可救药的“六四”后遗症,其具体症状是:权力躁郁症、法治不适症、三权分立过敏症、宪政民主恐惧症。

诚然,一九八九年以后的中共政权并非一无是处。经济改革虽被权贵集团所把持,仍有诸多可观的建树。在政治上,他们也试图修补专制漏洞,改善统治技术,在内部高度糜烂的情况下,竭力让专制政权的外表仍然保持光鲜.然而,这些努力却永不可能修成正果。因为他们不敢正视“六四”的罪行,拒绝重启因“六四”强行中断的政改进程,所以,他们也就无法挽回已经失落的人心,无法重建已经坍塌的政体合法性,更无法阻止官僚体系的腐化堕落。

“六四”屠杀之於中共政权的主要意义不是秩序和稳定,而是破坏了民主转型的天赐良机,浪费了二十年大好的政改光阴,把一个本来和平演变大有希望的中国,变成了一个人心离散、物欲横流、危机四伏、前程未卜的中国。

杨恒均:每一滴血,都是热的

 每一滴血,都是热的 - 杨恒均 - 杨恒均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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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生活在公社的医院,印象最深的是“大出血”,那是指产妇在分娩的过程中出现大量出血的现象。由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差,加上公社的医院根本没有储存血浆的技术,又没有多少人愿意献血,结果“大出血”就成了死亡的同义词。

即便到了现在,中国人对于义务献血,还是敬而远之的。我听说血库经常不够,更不用说满了。唯一例外的就是去年四川汶川大地震后,全国人民有钱的捐钱,有血的献血——谁没有血呢?我第一次听到新闻报道各地血库爆满的消息,甚至听到血站呼吁大家停止献血。真让人感动!

我还是在二十多年前在北京的时候曾经去献过血,然而,却没有成功。当时单位组织我们去北京医院献血,不是老弱病残的,都要去。我自然一马当先。先是抽血化验,然后就等着献血。我坐在那里看到同事一个一个雄赳赳走进去,抬着手臂(好像胜利的标志)自豪地走出来,却始终没有轮到我。我问抽血的护士,她进去拿出我的化验单,扫了一眼,说,你不用抽血了。我问为什么,她说,你“奥抗阳性”,你的血带菌,不合格……

满腔热血没有献成不说,接下来的好几个月我郁闷得一塌糊涂,因为医生说这种“奥抗阳性”是血液里带的一种病菌,没有办法治疗,注意一点就可以了,好在只要不发病,你还是和一名正常人无异……

可我哪里还能够把自己当一名正常人?那潜伏在我血液里的“病菌”在我内心深处给我打上非正常人的烙印。后来单位又组织献血的时候,我就不能报名去了。我身强体壮,又爱面子,自然不愿意对同事和领导说自己是“带菌”者,于是每次有献血活动,我就悄悄退下,忍不住的尴尬。

由于当初听医生说过“奥抗阳性”不能治疗,于是也不去看医生,久而久之,竟然也淡忘了。直到几年后要出国工作而去做体检,我才想起了自己有“奥抗阳性”,于是问医生,我的“奥抗阳性”怎么样了?医生扫了我的化验单一眼,说,看不出你有什么“奥抗阳性”,如果你一定想知道,可以自己交钱检查。说罢就不理我了,我很纳闷,但出国体检通过就行了,难道我会去花钱检查出自己是“带菌者”而让出国的事泡汤?。

到了国外后很久,我又记起了这个“奥抗阳性”,于是决定进行一次全面血液检查。结果出来后,我焦急地询问我的医生,他皱了皱眉头,又看了一遍,说,你根本没有什么“奥抗阳性”。我大吃一惊,说,我好了?他说,看不出你曾经有过,很正常,可能是当初北京医院的化验员搞错了,你没有“奥抗阳性” ……

我却无法放下背了这么多年的包袱,仍然纳闷,至今没有搞清楚“奥抗阳性”是个什么东西,只是感觉到这“奥抗阳性”可以潜伏在我血液里如此之深,时隐时现。

不过,就因为当时北京医院的验血报告,我后来竟然一直对献血有本能的抵触,深怕又搞出什么事。去年四川大地震也许是我唯一的一次机会去打破自己的禁忌,可我当时又在海外,等到我回到国内,中国的血库早爆满了。

现在医学发达,对救命血液的需求也越来越大,加上储存血液有一个严格的保质期限,大家也应该感觉到了,地震后血库饱满至今才短短一年多,全国的血库又需要鲜血液来补充了,大家可以从到处可见的宣传献血的广告和流动献血车推测出来。

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在这些广告牌前驻足凝视一会,如果引起了我的思绪,我还会顺手拍下一张照片以作纪念。其中就有这张我在北京街头到处都看到的鼓励献血的宣传画——

那一行“每一滴血,都是热的”让我感触特别深,让我想起了四十年前的家乡医院,也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我在北京的时候……

现代科学已经证明,隔一段时间抽取适当的血液不会影响我们的身体。而当今很多人,在生命的某个阶段,却需要他人的鲜血来挽救生命。

可平时愿意义务献血的人却总是那么一小部分,大家显然都不愿意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无论你现在多么健康,或者你认为自己多么健康,在你一生中,你受伤、病倒需要鲜血的机会是很大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现在献出身体中一些微不足道的血液,并不都是献给他人,而很可能是献给我们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或者可以说,也是献给我们自己的!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另外一张照片,是离我住的不远的(广州)中山三路上的“英雄广场”,那里经常都开来一台献血车。我每次散步经过那里,都会驻足凝视一会,可是,我很少看到有人献血,看到的是一群穿白大褂的血站工作人员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我哪里有权力说别人?甚至不好意思去鼓励别人献血。我的血液不是已经被证明是健康的?可我后来也没有去献血。我给自己找理由,我不再年轻了,我的血不再纯洁了,又或者,我担心在国内一化验,又查出什么病菌潜藏在我的血液深处。又或者那穿白大褂的血站工作人员验血后对我说,杨先生,你可以走了,我们不需要你的血了。

为什么?我问,我的“奥抗阳性”不是消失了?我不是带菌者了啊……

那白大褂皱了皱眉头,打断我说,我们发现你血液里潜藏着一种比较“反动”的病菌,我们不需要这样的热血,会传染的……

这当然是开玩笑,估计是被“奥抗阳性”折磨了十几年后的变态想法,可是,由于我自己确实没有义务献血过,我一直很是惭愧。正因为如此,我愈益理解了,为什么在一个停着义务献血车的广场旁边,竖立了一块纪念碑似的牌子:英雄广场!

我们这些健康的人,或者我们这些自以为健康的人,有很多理由对那些偶尔出现的义务献血者挑三拣四,甚至讽刺他们是为了那微薄的抽血后的营养补助费,我们觉得他们很异类、不合群、比较怪异、与众不同等等,但我们却应该认识到,他们的血,往往可以挽救我们或者我们亲人的生命……忍不住感叹一句:

英雄广场,每一滴血,都是热的!

杨恒均 2009年6月 北京

五岳散人:余长老,请收起鳄鱼的眼泪

自从余秋雨把大师的称号笑纳之后,对于“大”字似乎是情有独钟。最近在接受一位名叫林汐的先生采访时,不断提到“大爱至善”之类的“大”词。这个采访颇有意思,是他要去四川走秀前的一个说明性文件,5月10日出现在余大师的博客上。余大师要去四川做什么呢?看望灾民、参观新的学校、看看上海的图书捐赠活动,以及要做一场名为“512的大爱至善”的演讲。

每当看见余大师用“大”字的时候,总是让人不禁想起《西游记》的经典段落:猪八戒大师在某地为了表现自己法力无边,使出本领让自己不断膨胀变“大”,眨眼间就顶到了房梁。唬得下面的老百姓大叫:猪长老,请收了神通吧。我等百姓看着余大师也眨眼间到了金茂凯悦的高度,不禁也想大叫:余长老,也请收了神通吧。

这是有所本的。在这个访谈里,余大师再次升华了他自己的高度,并且升华了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高度。据称,震后余大师去了四川,“天天泪流满面”。他感叹,“中华民族不仅历史悠久,而且在精神品质上也是全人类极少数最优秀的族群之一”,并且“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内心深处,还都隐藏着一个大爱、至善的王国,平日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余长老这类文人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把坏事说成是好事。所谓“江山不幸诗家幸”虽然是文人的传统,但别人是“赋到沧桑句便工”,余大师此类人大致上就不管沧桑了,而是直接改成了“歌德”,歌颂人性的伟大以及民族的优秀。而且是别人的眼中还看着灾劫时,他们深邃的眼光已经看到了“一个大爱、至善的王国”。

余大师天天泪流满面的情节是无法直接印证的,但旁证还是有一些的。比如说去年他在博客发布《含泪劝告请愿灾民》一文,标题就是含泪,内容更是博大精深。为了避免大家遗忘,不妨再次重温里面的经典段落:“你们要做的是以主人的身份使这种动人的气氛保持下去,避免横生枝节。一些对中国人历来不怀好意的人,正天天等着我们做错一点什么呢。”

怎么保持这个动人的气氛呢?是劝告灾民先不去追究那些盖了不合格校舍的人。在这种动人的气氛下,余大师泪流满面是肯定的。与余大师同思同想的还有一位山东省作协副主席王兆山。这边厢余大师刚刚因为动人气氛而获得“余含泪”的美名,那边里王兆山就以“纵做鬼,也幸福”而从此得一江湖名号“王慕鬼”了。

我们接着回到去年那个“余含泪”的现场,上面说的很清楚:“校舍建造的质量,当然必须追究,那些偷工减料的建筑承包商和其他责任者,必须受到法律严惩”;然后再看今天的余长老之神通:“然而眼前的事实是,由于地震太大,绝大多数很坚固的房屋也倒塌了,起诉危劣校舍责任者带来很多法律麻烦,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没有啥过程了,也不会有啥麻烦了,国家已经是不追究了。

去年含泪文章一出,我曾撰文说,余长老的眼泪是鳄鱼的眼泪,灾难这种事,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是创巨痛深,对于余长老这种人大概是具有审美价值,以至于在他含泪之余,还能发现动人的气氛。今年翻出去年的旧文,发现这话不用改了,直接再说一次就够。

顺便说一下这个采访。采访者林汐不知道何许人也,在整个采访中不断用附和的方式引导余长老,什么“断章取义您的文章”之类的言辞不绝于耳。两个人这么相互抚摸的场景,几乎让人有看成人电影的感觉,不由得想起了梁羽生先生小说中的经典段落:他拔起丈许,然后右脚一点左脚背,凭空再拔三尺。猪长老的“大”字决比起这个神通来,也是不相上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