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民国的文人—-长沙谈鲁迅

在《鲁迅是谁》的演讲中,你讲到”鲁迅的被扭曲,是现代中国一桩超级公案”,与此类似的是否还有一批他同时代,而后在1949年选择去了台湾的学人,同样陷入这种”公案”中,如胡适、梁实秋等?

陈:许多学者做了大量研究鲁迅的工作。我不是学者,居然一再谈论鲁迅,是为了说出我们的处境——如果诸位同意鲁迅被扭曲,那就有可能同意:被扭曲的是我们自己。

五十年代初鲁迅被神化,同时是胡适的被妖魔化。当政府为鲁迅补办国葬时,胡适批判在全国范围展开,他的书被全部禁止,就像鲁迅的著作在台湾也被一律禁止。此后至少两代人,在大陆读胡适、在台湾读鲁迅,都是准政治行为,都有政治危险。所以独尊鲁迅、抹杀胡适,不是关于鲁迅,也不是关于胡适,而是我们几代人被控制被洗脑的漫长过程。

这一洗脑过程,在大陆,采取同一模式,就是:在各个领域选择民国时期某一位人物,以”政治上的正确”给予褒扬、抬高,不可怀疑,不可反对,直到被神化,同时,贬斥该领域其他重要人物,批判、压制,直到被抹杀、被遗忘。以下一组粗略的名单,是人文艺术领域的小公案:

在文学界宣扬茅盾、巴金,封杀沈从文、张爱玲的所有小说;在思想界抬高艾思奇,贬低冯友兰;在史学界抬高郭沫若,抑制陈寅恪——说起来不伦不类,郭沫若的身份严格说来并不是准历史学家,但解放后他公开批判自己在民国时期的创作,从事历史与考古学——再譬如音乐家,我们从小只知道聂耳和冼星海,长期不知道黄自和黎锦晖,因为不准播放他们的歌曲;美术界则高度肯定徐悲鸿,批判刘海粟、林风眠,停止出版民国美术的非左翼作品;在演艺界,推崇梅兰芳,抑制程砚秋尚小云等名家;电影界,除了民国时期左翼人物被启用,非左翼电影人逐渐消失……

以上人物和鲁迅、胡适的名声不能等量齐观,但大致是学术艺术领域中第一流人物。其中,凡是被抬高利用的”正角”多半死去或建国初期死去,譬如徐悲鸿和梅兰芳,很方便被神化。在世的则比较难办,譬如郭沫若,他到”文革”时期的表态更进了一步,公开宣称要烧毁自己的所有著作,事实上,他在民国时期的文艺创作并未再出版。至于那些被批判的”反派”,长期处境难堪:冯友兰很早作出公开检查,自我羞辱;沈从文完全放弃写作,并曾自杀;刘海粟成为右派;林风眠六十年代被逮捕监禁;民国时期广有票房的京剧名角,诸位可以阅读章怡和女士的《伶人往事》,就知道他们解放后从萎缩到灭绝的命运。

到了”文革”时期,几乎所有”正派角色”,亦即解放后的无产阶级文艺家,也几乎全部遭殃。所以”反派”人物远远不止这份名单。其中凡是留在大陆的,不容许他们出现在任何媒体,凡是走出境外的人物,迅速被抹杀,即便出现他们的名字,也是诸如梁实秋等被鲁迅骂过的人物,但我们不可能读到梁实秋的任何文字,不知道他也骂过鲁迅,而鲁迅文字中没有提到的人物,便自动消失。这就是为什么直到八十年代初,我们这代人才逐渐知道学者傅斯年、罗家伦、陈寅恪、钱穆、钱锺书,小说家沈从文、废名、张爱玲……这是一份长长的名单,目前就我记忆,列举以上这些。

在这些人物中,鲁迅和胡适名气最大,代表性最强,被贬褒的规格也就最高。

最近二十多年,政府相对理性,逐渐松动意识形态封锁,历史景观得以局部恢复,相对正常的学术研究成为可能。但是,长期以政治目的切割历史,因人废言,成为一种思维模式遗留给我们几代人,成为我们的细胞,甚至基因。譬如当胡适和大批民国人物的学说著作逐步解禁、公开谈论后,随即出现一种相反倾向,即贬斥鲁迅、褒扬胡适。这些议论部分言之成理,胡适的再出现也确实有益于了解鲁迅,但如果今天我们还在二者之间试图厚此薄彼,刻意贬褒,就仍然没有摆脱意识形态魔咒,因此,同样扭曲。区别,只是过去被迫扭曲,现在主动扭曲。

鲁迅、胡适,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物种与生态的问题。他们二位的是非,牵涉复杂的学术问题、政治问题、历史问题、心理问题,这里不展开。我的意思是说,人不免有所偏爱、有所倾向,但前提是有所判断、有所选择。从五四直到1949年,中国幸亏有一位胡适,也幸亏有一位鲁迅,幸亏有人反对胡适,也幸亏有人反对鲁迅——在他们二位之外,中国还幸亏有其他不同主张、不同学说、不同性格、不同来历的人物。可是到了我们的时代,鲁迅被独尊、胡适被批判,绝大部分知识分子被抹杀,总的目的,就是剥夺我们的常识、判断与选择。这种剥夺的后果,是政治生态迅速败坏、文艺生态迅速荒芜,我们从此失去选择、失去记忆,最后,失去历史。我爱鲁迅,自以为熟读他的著作。八十年代以来,我开始读到胡适的著作、梁实秋的散文,还包括徐志摩、沈从文、张爱玲等等其他民国文人的作品——我发现,我喜欢梁实秋的散文,喜欢沈从文与张爱玲的小说,2007年我读过的最好的书,就是胡颂平编写的《胡适晚年谈话录》,我同时发现,阅读民国其他作者的作品,使我对鲁迅的敬爱与了解,获得更深的理由,这种了解,有一部分即来自胡适。

五十年代初,当中国神化鲁迅、批判胡适时,胡适正在纽约流亡,他知道对他,对死去的鲁迅,发生了什么,他有一次对周策纵说:”鲁迅是个自由主义者,绝不会为外力所屈服,鲁迅是我们的人。”大家会说,这是一面之词,不可能得到鲁迅的同意或反对,因为鲁迅那时已去世将近二十年,但不论我们是否相信,或怎样解释这句话,胡适说了这句话,这句话也说出了胡适,并说出了五四那代人的关系。

一个文人艺术家身后的毁誉,不绝于史,本来不奇怪,但像鲁迅与胡适这样的公案,我不知道中国历史上是否曾经发生过。孔夫子自称”丧家狗”,不是因为政治迫害,而是报国无门;诗人屈原投江的原因之一,是失宠于楚怀王;画家毛延寿被皇帝处死是他隐瞒了王昭君的美貌;纪晓岚得罪了主子,被放逐新疆,结果乾隆帝想念他,又将他召回来;至于司马迁、嵇康和金圣叹这些人物的致残和致死,是属于言论获罪。这类记载不绝于史,但毕竟那是古代,而鲁迅与胡适的故事发生在新中国。

苏联也发生过类似的故事,但远远比不上我们。此外,有哪个现代国家的政府、政党,以至于全国、全民,会对两个文学家思想家作出类似的贬褒?在法国,萨特与他的同学,同样是哲学家的阿隆,思想对立长达半世纪,萨特和他存在主义的同志加缪,公开绝交,可是法国政府和政党不会介入这种文人的分歧。更早时,纪德与罗曼·罗兰前后访问苏联,作出截然相反的评价,出了书,引起激烈争论,可是政府和政党也没有对哪一方肯定或者批判。大家知道美国著名的所谓公共知识分子,有乔姆斯基,有苏珊·桑塔格,可是美国还有许多正直的知识分子未必喜欢他们,认同他们。为什么呢?

道理很简单,在鲁迅与胡适的时代,有左翼,有右翼,还有别的主张与派系,有国民党,有共产党,还有别的政党,即便在各种党派或集团内部,也有左翼、右翼、激进派、保守派、温和派,如果要细分,还有极左、极右,或者中间偏左、中间偏右,等等等等。在文艺群体中,同样有各种主张、各种主义、各种派别,虽然有的很强大,占据主流,有的很脆弱,处于边缘,有的比较成熟,有的非常幼稚,但都能够发出声音,做点事情,能够保有各自的空间。

到了五十年代中期,左翼文艺开始遭遇厄运,其中代表人物如胡风、丁玲、艾青、萧军、江丰等等”反党分子”与”右派分子”的命运,大家耳熟能详,不多说,到”文革”发生,党内权威理论家胡乔木、文艺教皇周扬、努力改造的小说家巴金、革命作曲家贺绿汀,还有几乎全部的革命画家、革命导演、革命演员,甚至为国争光的运动员,大批遭殃,或者被迫害,或者被置于死命……

今天的博士生应该做好多论文,详细寻找1949年以后在各个专业领域被刻意褒贬的名单。

鲁迅与这批学人的关系究竟如何?有过一些有趣的交往吗?在那个时代的文化版图上,他们的位置又是一个怎样的格局?

陈:从鲁迅个人交往录去了解民国的”文化版图”,肯定是片面的。厦门大学的谢泳教授近年对民国学者做了大量清理研究,诸位有兴趣,应该读他的书。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文人之间,不同门派、师承、游历、眼界,自然会有不同的圈子。鲁迅和章太炎的弟子们是留日派,胡适和傅斯年罗家伦他们是英美派,虽说都是海归,但不免有隔阂,分亲疏。这本来不奇怪,改革开放以来,许许多多从不同国家、不同学校、不同时期留学归国的海归,彼此之间也有隔阂,也分亲疏。而北大、清华、复旦、南大的教授们,包括从事不同专业的学者,都会有不同的圈子,有隔阂,分亲疏。此外,即便同一院校、同一专业的文人学者,由于不同籍贯、辈分、出身、境遇、性格,彼此谈得来,谈不来,经常走动,或从不来往,在所难免。

九十年前,新文化运动的真领袖,是陈独秀和胡适,鲁迅对他们敬而远之,有合作,有来往,遇见大是非,彼此声援,或者辩论,但平时未必是朋友,也未必是冤家。读鲁迅日记,五月四号那一天他写道:”昙。星期休息。徐吉轩为父设奠,上午赴吊并赙三元。下午孙福源君来。刘半农来,交与书籍二册,是丸善寄来者。”通篇没有一个字记载那场五四运动。

诸位有兴趣,可以查看鲁迅和胡适的书信,他俩在新文化运动早期很客气地交往过,胡适很喜欢周家兄弟,佩服他俩的文才。胡适是交际型人物,少年得志,成名早,在主流社会地位很高,和鲁迅的经历性格很不一样,鲁迅年纪比较大,作风比较地倾向旧式文人,胡适年纪轻,属于西方回来的新派知识分子,但这种差别也谈不上是非。

说起是非,1925年前后为女师大事件、三一八惨案,留日那群人和留学英美那群人意见相左,彼此的对立公开化,形成明显的营垒,建国后全部采取官方教科书说法,独尊鲁迅,抹杀其他。今天,史料研究早已公布当时各方意见,平心而论,英美派比留日派更理性,更超越,更具有现代国家的法制观念与公民意识。但不要说八十年前的语境,即便事情发生在今天,这些西方观念仍然会与国情发生深刻冲突,难以奏效。以我在美国的生存经验,我自然倾向胡适等英美派当时的意见,但以切切实实的中国生存经验,在更深的层面,我同情鲁迅,因鲁迅更懂得中国问题的纠葛,看破人心的险恶。今日中国许多大问题、大是非,英美式的理性姿态与法制观,越来越被认同,但在现实深层,处处遭遇国情的阻挠。”女师大”、”三一八”这类历史悲剧,在我们的时代多次发生,规模更大、剧情更离奇、代价更惨重,可是英美式的理性毫无余地。三一八事件发生后,各路知识分子能够立即在各种媒体上发言、争论、抗议、写挽联、开追悼会,可是鲁迅和胡适如果活在今天,唯一的选择是绝对沉默,此外一无所能。道理很简单,那时中国形形色色的文人还谈得上所谓”文化版图”,今日中国的文化人结构,顶多只能称作”文化板块”吧。

总之,用今天种种新观念强求八十年前的中国人、中国事,并以此作出贬褒,划分对错,那我们的进步其实有限,对中国现实的认知,也还是有限。

鲁迅交友之广,也是这个演讲中提到了的,但后人在照例的宣传中,只知道他有共产党朋友。鲁迅一生在对待朋友、与朋友相处方面,大致是怎样的性情?

陈:除了不可能查证核实的隐私,没有一位中国作家像鲁迅那样被详详细细暴露在公众面前。由于长期独尊鲁迅,他生前的所有生活记录——日记、书信、大量回忆和旁证——不但全都出版,而且重复出版。诸位如果真要了解鲁迅,可能要比了解任何其他中国作家更方便。这些资料中充满鲁迅对待朋友的故事和细节,诸位有兴趣,很方便查证。

然而长期被政权神化、非人化、政治化,鲁迅反而被过度简化,鲁迅资料中丰富翔实的日常细节,后人视而不见,绝大部分人谈起他,就是好斗、多疑、不宽容。语文教科书长期强迫学生阅读鲁迅,成功地使一代代年轻人厌烦他,疏远他,今日的文艺中青年多半不愿了解他,因为怎样看待鲁迅早已被强行规定,以至几代人对威权的厌烦、冷漠和敷衍,也变成对鲁迅的厌烦、冷漠和敷衍。敷衍一位历史人物,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简化他,给他一个脸谱,很不幸,鲁迅正是一个早已被简化的脸谱。

鲁迅很早就说过,你要灭一个人,一是骂杀,一是捧杀。大家现在看见了,过去半世纪,胡适被骂杀,鲁迅被捧杀。近年情况反了一反,是鲁迅开始被骂,胡适开始被捧,然而还是中国人的老办法:要么骂,要么捧,总不能平实地面对一个人,了解一种学说,看待一段历史。

“兄弟失和是他最难释怀的内伤”,这几乎也可算鲁迅生涯中的一桩超级情感公案。而且,尤具戏剧性的是,他与周作人在进入历史书写中所处的境地,甚至都可以用”神鬼”之别来描述。这个方面,除了失和内情的悬疑,周氏兄弟在对待亲情方面,性格有很大的不同吗?就鲁迅的作品来讲,有涉及这些的吗?

陈:鲁迅不是神,周作人也不是鬼。周作人曾在早年说,自己心中有一个”绅士鬼”,一个”流氓鬼”,这是文学的说法,修辞的巧妙,我们就此说周作人是鬼,那是不懂修辞,不懂文学,别说当不成绅士,恐怕还不如流氓,中国从前的流氓,有性情,会说话,用词很别致。如果因为周作人当过汉奸,就说他是鬼,更不应该。你是陈独秀,是胡适,是周作人的同辈,你或许有资格骂他一句,贬他一贬,到了我们这一代,有什么资格呢?我不认为我有资格责难前辈,看不出我们有什么道德的高度可以遥远地责难一位五四时期的文人——那是多么轻佻的道德姿态。诸位请看看今日中国成千上万的贪官、污吏、黑矿主、王八蛋,那才真是妖魔鬼怪啊。

至于周家兄弟的情感关系,哥哥弟弟都写过。中国从前的规矩,母亲死了,大姐在家就是母亲,父亲死了,大哥就是父亲,担当权威,负起责任。鲁迅的父亲早死,此后一生,他一直是位好哥哥,不摆权威,尽责任。他留学回来,接母亲到北京,给弟弟在北大安排教职,北京两处房产是他的薪水盖起来。弟弟得病,他比弟弟还急,后来写在《兄弟》这篇小说里。但是彼此失和,直到去世,在可见的文字中,两兄弟都很得体,即便在大观点大是非上有所暗示,有所表达,也十分厚道,十分守度。从前有句话,叫作”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何况兄弟失和。大家要知道,他们周家兄弟在当时是极端新派的、前卫的文人,但他们的行为大致遵行旧道德,不但他们,英美派海归的为人处世也谨守旧道德的规范。胡适在台湾去世后,蒋介石挽联就说出这层意思,我记不得原话,大致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我们再回头看看从1949年直到今天,中国的文人之间、师生之间、朋友和亲人之间,发生多少卑鄙丑恶、乖张惨痛的故事,像周家兄弟那般失和,像五四文人那种有教养的绝交关系,在今天,寥若晨星。

据说周作人晚景很凄凉,他一生是不是都对鲁迅怀了怨恨之心?

陈:周作人晚年不是凄凉,而是孤立和悲惨。说他孤立,因为建国后他被提前释放,毛泽东批示将他养起来,写回忆,弄翻译,月薪两百元,相当高。但他不再有朋友,不再有社会地位。说他悲惨,是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多年,到”文革”,他就被红卫兵折磨,撵到破屋子里,有个老婆子偷偷伺候他,有一天他在炕上喝完一碗粥,当天就死了。

周作人晚年有一方印章叫作”寿则多辱”,说的是实话。但他刻这方印时,还想不到会领教”文革”时期的侮辱。他因汉奸罪被审判,坐监牢,属于惩罚,不是受辱。

至于他一生是否对鲁迅怨恨,我以为不要随便揣测。即便有怨恨,那也并非是错,因他是鲁迅的弟弟。而像这样的兄弟恩怨,不是外人可以任意揣测的。在座诸位可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但都有父母、亲人、好朋友,外人公开揣测议论你们的私人感情关系,你们会同意、会接受吗?

“政治化的鲁迅遗产以不可抗拒的方式灌输至今,看不出停止的迹象——在中国,鲁迅和马克思各有分工:鲁迅专门负责诅咒万恶的旧中国,马克思专门负责证明社会主义的必然性。”这个意思,就是事实上的鲁迅并不只是诅咒万恶的旧中国,他诅咒之外的东西,可以简要介绍一下吗?陈:”吃人”的”礼教”,顽劣的”国民性”,军阀统治,国民政府的压迫,等等等等——这些主题,是鲁迅一代知识分子全都诅咒的事物。陈独秀、胡适,当年就是发起反礼教、主张文学革命、呼吁改造国民性的先锋人物。

可是为什么大家只知道鲁迅一个人在”诅咒”呢?就因为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和知识遗产,被高度政治化——胡适的知识背景是英美那一套,后来又和国民政府合作,所以他的革命性全部不算,变成反动派;陈独秀因为二十年代末不服苏联的管制,既被共产国际抛弃,又被zhonggong党内打击,所以他的革命性也全部不算,连创建共产党的大功劳也不算。鲁迅死得早,没有介入国民政府,也不是共产党员,而他的”诅咒”具有高度的文学性,他在新文学运动中的影响力和权威性,其他新兴知识分子比不上,所以鲁迅在建国后最有利用价值,最方便被以一种极不道德的方式树立为一个道德的,甚至超道德的形象,来压迫大家。

在这一场巨大的阳谋中,真正被利用的是我们几代人。独尊鲁迅的真目的,是为了使我们无知,使我们不怀疑,使我们盲从意识形态教条。我应该说,我们几代人被成功地利用了。现在一部分人知道被利用,于是掉过头来诅咒鲁迅。

那么鲁迅是否还”诅咒”过其他事物呢?第一,鲁迅固然诅咒过古文、礼教之类,但对其他事物,他不是诅咒,而是怀疑、讽刺、批评;第二,他议论过的事物,太多了,譬如文人相轻问题,翻译问题,美术问题,小孩子和妇女问题,留胡子和拍照问题,书籍封面设计和毛笔钢笔问题,等等等等。但他怀疑批判的方式多种多样,有轻重,有曲直,亦庄亦谐,即便他被引述最多的批判命题,也不像长期宣传的那么极端、片面、简单。所以第三,今天议论鲁迅的年轻人,阅读过几本鲁迅的书?阅读过多少其他五四文本?假如阅读过,应该不会有以上问题,不会问鲁迅时代的其他文人是什么状况,鲁迅怎样对待他的朋友或兄弟,尤其不该问鲁迅是否还诅咒过其他事物。为什么呢?因为只要阅读鲁迅,阅读那个时代的作品,就不会有以上疑问,即便有,也不是这么问法。

总之,半个世纪的洗脑,弄得本来应该知道的事情,变得不知道,本来蛮清楚的是非,变得不清楚,本来很普通的常识,变得很稀罕。独尊鲁迅的后果,不是我们只知道鲁迅,不知道其他人,而是我们连鲁迅也不知道,也要来问。

我今天回答的,其实都不该是问题,结果都变成问题,要破解这些问题,很简单,请阅读鲁迅。可我从来不劝告别人读鲁迅,因为几代人被逼着读鲁迅,读了等于没读,或者,还不如不读——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扭曲鲁迅,就是我们的被扭曲。

在这个演讲中,陈先生也认为”中国毕竟有所进步了,今天,鲁迅的读者有可能稍微接近鲁迅生前的语境”,那么,鲁迅生前的语境究竟是怎样的?通过鲁迅的作品,我们是否能比较全面客观地了解到?或者说,我们需要如何自觉地破除掉那种强加的误导,去通过鲁迅作品,而真正了解那个时代?

陈:当我们说怎样”真正了解那个时代”,似乎暗示:我们已经了解自己的时代——我们真的了解自己的时代么?我看不了解。我们为什么要了解”那个时代”呢?就是为了了解我们自己的时代。

鲁迅时代的所谓”语境”,当然可以在鲁迅作品中到处感受。譬如他们两兄弟伙同北京一帮不安分的教授,一再写文章公开痛骂当时的教育总长章士钊,现在哪个文人敢骂现任教育部部长?就算有,哪家媒体敢发表?又譬如鲁迅多次提到检察机关任意删除他的文章,可是当他将那些文章凑成集,还可以补全被删除的句子和段落,而且在下面标上黑线,告诉读者这些字句段落曾经被删除。诸位要想”全面客观”了解”那个时代”,读一个人的书,绝对做不到。最笨的办法就是读各种各样的书。如今的书店和图书馆,各种各样的书越来越多,只要你想了解,你就去买来借来读,好不好?

至于怎样”自觉破除那种强加的误导”,我的意见,是先从语言开始,从我们张口说话开始。我们几代人,包括今天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大学生,一开口,一下笔,都是党的语言,党的文化,除了这种语言,我们没有别的语言,没有别的表达方式——但这个问题太大了,这里不展开。

《笑谈大先生》说了鲁迅的好看好玩,印象最深的还有那些评价,说一些人,在中国近代史都称得起先驱和导师,”他们的事功,可以说均在鲁迅之上”,这点真的显出有”不仅还原鲁迅,还还原着一个时代”之感。希望仍以这样生动可信的方法,为我们再画一个时代轮廓背景里的鲁迅像。

陈:这也是多读书的问题。”事功”在鲁迅之上的人物,民国时代太多了。譬如鲁迅是晚清的留学生,早期留美学生中有位詹天佑,曾经建立大功劳,就是发明了”人”字形铁轨,修成京张铁路。留日学生中有位大名鼎鼎的秋瑾姑娘,为了反清,脑袋给割下来。鲁迅从来没有发明任何有用的工具,也没有为革命蹲过一天监狱,更别说献出生命,他只写了一篇几千字的小说,叫作《药》,算是纪念秋瑾。

可是我以为这几千字,可能比秋瑾姑娘的牺牲更有价值。秋瑾献出自己的性命,未能阻止在她身后多少百万的性命继续牺牲,白白死掉。鲁迅借她这条性命告诉大家,中国的许多场革命何其虚枉,中国的亿万百姓何其昏昧,多少烈士以为一死之后,可以唤醒大众,可是后来几十年,上百年——容我说句残忍的话——成千上万的烈士真是白白死掉,他们以为自己的血可以免除民族的罪孽,结果我们的种种罪孽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变本加厉,今天社会上许许多多悲惨离奇、卑鄙无耻的事,在秋瑾和鲁迅的时代,不但没有,而且说给他们听,他们根本听不懂。

可是民众不仅不想到感念烈士,而且多数早给忘了。鲁迅在二三十年代的几篇杂文中就写道,民国人早已忘了建立民国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现在大家看看,什么七十二烈士,什么秋瑾姑娘,包括《药》这样的小说,包括小说中揭示的道理,多少人记得?多少人在乎?这就是鲁迅的小说的厉害——在中国,你为大家死,你死了也白死,而鲁迅呢,我看是写了也白写,他的书写的残酷,犹如血迹,是让人看了害怕而厌恶,赶紧清洗掉,弄得不像出过血才好。

所谓”事功”,大约是指某人为社会、为国家做成什么事情,可是我用这个词,意思是我们怎样看待一位文学家,怎样看待一件毫无用处的文学作品。现在对鲁迅的许多非议,其中一条就是说鲁迅只管批评,没有正面的建议。这话很好听,仿佛很正确,也是今天经常听见的漂亮话,说是许多知识分子只知道批评,不做实事——没错。鲁迅不会建造青藏铁路、不会弄个卫星升天,也不可能发明一项手机功能,或者给诸位找份工作,加点工资,教你怎样升官发财……中国这一百多年关于物质的事功,何止千万,诸位今天大学毕业,如果以为多少万年薪,弄个公寓,买辆好车,便是人生的大幸福,大目的,那真是别去读什么鲁迅与胡适,不如痛快赚钱,或者赶紧做官,任期内闹点政绩,拆几条马路,圈几块地皮,撵走居民,盖几座高楼,那才是伟大的事功啊!在《鲁迅与死亡》中,记得有说鲁迅写故友或纪念文字,总能击中人心,音容笑貌愈加清晰,但后人再来写故去的鲁迅,却是越描越模糊。为什么意识形态会戕害人心到这个地步呢?

陈:鲁迅是个至情至性的人,鲁迅又是现代中国罕见的文体家。有这两条,鲁迅的文章这才深沉动人。所谓”意识形态”教育的恶果,一面是泯灭人性,一面是破坏文体。为什么文体那么重要呢?因为感情性情,人皆有之,但你得将复杂细微的内心情感说出来、说得好,却是非常难。别说悼念文章,就是哭丧也要绝好的技巧。我在乡下插队落户时,亲眼见过发丧的家族特意花钱请乡里公认的专业哭丧人,调动情绪,营造气氛,那是哭得来出神入化,从低音到高音,从喃喃私语到放声号啕,那节奏、音量、姿态、表情的控制,简直叹为观止……这样来比喻鲁迅的文章,固然不妥帖,不过诸位要是读一读鲁迅的书,再查对文章写成的日期,你就会发现,鲁迅几天前写写调皮的短文,今天沉痛地悼念朋友,再过几天,他又去写妙趣横生的时评,或者老老实实的学术文章。

其实民国时代,连朱德这样的武人悼念母亲的文字,也是质朴真挚,比今日的文人写得好。那时的文人描述亲友,悼念故人,有不少好篇章,譬如朱自清的《背影》,虽然我不认为写得那么好,但也情性毕露,很可读。

这五六十年,全社会发展出一整套语言,煽情、造作、夸张、空洞,打开电视,几乎每个节目主持都用这种语言说话,日常生活中我们也这样说话,即便说的是真人真事、真挚的感情,语言却是空洞、夸张、造作、煽情,而且大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我们是从丧失语言开始,丧失了传统、丧失了天性。你去听听一个幼儿园孩子说话,说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就已经造作不堪,不像一个孩子的说话。但这个题目太大了,今天也不展开。

鲁迅其实有比较长的教书生涯。他是个好老师吗?是怎么样风格的一个老师?他有情感传奇,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师生恋。你也曾教书。对他的教书经历,有过特别的关注、兴趣和研究吗?

陈:鲁迅的所谓”师生恋”,在民国人物中并不格外”传奇”,算不得”轰轰烈烈”.当时著名的恋爱太多了,暗中的罗曼蒂克故事也不少。单是第一代共产党内的爱情故事就多得很,不方便说,可以公开说的,譬如徐志摩与陆小曼,徐悲鸿与孙多慈,都是有名的例子,在当时公开登报的……胡适与原配白头到老,名声很好,但他与美国恋人几十年的情书,台湾早已出版,他女朋友不止一位,当然都很得体。那位曾经要和鲁迅打官司的顾颉刚,在原配之外曾长期追求一位刚烈的革命女生,书信日记里是死去活来,那女同志解放后还在政协做官。被军阀枪毙的著名报人邵飘萍,三房夫人,都是红颜知己,大好人。北大前校长蒋梦麟丧妻后,与一位女子的婚恋在台湾闹得一帮老朋友伤透脑筋。还有左翼大王、文化主管周扬同志的发妻,是一位大家闺秀,变卖家当支持老公闹革命,结果周扬去延安后将她抛弃,娶了新人,一直瞒着,以至含辛茹苦的夫人得知后,发疯至死。另外,建国后第一任文化部部长茅盾先生也有一场漫长的婚外恋,那女子解放后还写了痛苦的回忆。

鲁迅因为被独尊,所以他的所有故事被放大,挡住了许多民国往事。现在,民国史料大量面世,我们可以自己看一看。上海老中医陈存仁先生的《银元时代生活史》,其中写他和章太炎、于右任、吴稚晖的亲身交往,充满细节,好看极了。譬如于右任曾经长期躲在上海的妓院,不是为了风流,而是为了清静,又譬如吴稚晖,自己德行还好,却非常喜欢讲黄段子,逗人乐。

我不曾特别留心鲁迅的教书生涯。鲁迅不自恋,很少谈自己,谈起来,只是自嘲,他对自己的身份地位,譬如教授啊、名人啊、导师啊,要么从不说起,要么就是嘲笑。可是民国的老师普遍有师德,爱学生,例子很多,举不过来。

鲁迅与年轻人的关系十分著名,生前不知帮助过多少年轻人。给他画封面的画家陶元庆夭折了,他来出钱造坟。韦素园和瞿秋白死了,遗稿都是他亲自整理,花钱出版。这些人都比他年轻十几二十岁。有些晚生后来背叛他,攻击他,鲁迅至死也并不因此失去对别的后生的好心意。而胡适对学生和年轻人也是关爱提携,不遗余力,经常慷慨出钱赞助。他提倡新诗新文学,可是自己缺少文学的才华,有位年轻诗人他赏识,可惜名字我忘记了,这小年轻老是跟他开口要钱,他也居然一次一次给,一百银元,甚至两三百,这在当时是很大的数目。”文革”中自杀的前北京市副市长吴晗,胡适就曾非常赏识,亲自介绍他到清华学明代史,吴晗不久入了地下党,解放后出任北京市副市长,还不得不批判恩师胡适之。台湾那位李敖年轻时穷困,就曾得到胡适的资助,现在李敖为了感谢他,还要自己花钱在北京大学给胡适造个铜像,我猜北大不会批准的,虽然北大的光荣,北大之所以是北大,和胡适很有关系。

鲁迅教书的细节,据学生回忆,一是清晰,一是好玩,经常逗得哄堂大笑,有位北大学生听他的课,笑得受不了,说是”好玩死了”.我只记得一个细节,是他文学史课讲到古代舞女一种发型,那发型的字,很古僻,又说到一种舞姿,是身体向后仰,鲁迅就当场作出向后仰的姿势,弯腰弯到支持不住,几乎倒下去,于是直起身子,说:”非不为也,余不能也。”我猜,其实鲁迅哪里看见过魏晋隋唐的舞女怎样跳舞,他是从古书古画中看来,凭自己想象,当场做点动作,然后特意用古语说:”不是我不愿意呀,是我学不像呀。”逗大家笑笑。

好了。我现在也来借这句话:”非不为也,余不能也。”——今天给大家勉强讲鲁迅,应该到此为止了。

2008年3月16日写在纽约

余  杰:从邓玉娇案看公民拥有武器的权利

邓玉娇一案,显示了中国社会存在的严重而深刻的分裂,验证了我几年前提出的“两个中国”的说法——如今,“官府的中国”与“民众的中国”已经进入了水火不容的状态,而共产党就是“两个中国”的始作俑者。这种官民尖锐冲突状态,依靠当局设置类似于“维稳办”之类的庞大机构根本无法改变,因为它根植于中国的政治制度远远滞后于社会其他方面的发展的现实。在党垄断行政权、立法权、司法权等所有权力的情形之下,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李树芬,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邓玉娇,我们暂时还没有遭到如此悲惨的命运,仅仅是侥幸而已。所以,广大网民对此案中巴东当局一系列违法作为的愤怒声讨,是中国民众人权意识觉醒的标志之一。

对于邓玉娇案的实质,我与滕彪律师的看法相似。我也认为,邓玉娇案与杨佳案有着本质的不同,邓玉娇不是所谓的“女杨佳”。杨佳本人是官方(尤其是警方)滥用权力的牺牲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滥杀无辜——杨佳杀害的警察并不是伤害过他的警察,且对他的暴力伤害也并非正在发生;而邓玉娇所面对的乃是正在发生的对她的强暴,她刺死的官僚也是正在对她施暴的官僚,她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美国学者穆瑞?罗斯巴德在《自由的伦理》一书中对自卫权的定义:“暴力防卫必须限于暴力侵害——实际的隐性的或者是直接的、公开的威胁。……受到侵害的危险必须是立即的和外在的,我们可以称其为‘明显且存在’。”所以,邓玉娇不是涉嫌“故意杀人罪”的犯罪嫌疑人,而是奋起抗暴、毫无过错的自卫者。如果邓玉娇得不到公正的判决,那么中国的法治便彻底走向了反人类、反文明的不可救药的地步;如果邓玉娇被判有罪,那么所有捍卫自己的生命安全和财产安全的中国公民都是罪犯。

自卫权乃是现代社会公民最基本的人权之一。穆瑞?罗斯巴德指出,一个严格遵循私有财产权的社会秩序必须排除国家本身存在的制度化侵犯。因此,他从公民的自然权利观念出发,认为自卫权必须由拥有武器的权利来支持,否则就只能是空中楼阁:“每人有携带武器的绝对权利——无论是用于自卫或任何其他合法用途。犯罪不是由携带武器引起的,而是由于将武器用于进行暴力威胁或实际侵害而造成的。”在此观念之下思考邓玉娇案,我更深切意识到公民拥有武器的权利的重要性——如果中国公民都拥有武器,淫邪的官僚还敢对邓玉娇这样的娇弱女子施暴吗?如果中国公民都拥有武器,野蛮的地方官员还敢下令对太石村的维权村民开枪吗?如果中国公民都拥有武器,邓小平还敢悍然动用野战队来杀戮市民和学生吗?中共当局的专制、中共官员的凶残,正是因为民众的若干权利被取消、被剥夺,才使之由管家和服务生蜕变为主人,反倒将民众当作奴隶,而肆意欺凌、为所欲为。因此,一旦我们失去持枪权,我们便很容易继续失去选举权以及言论自由、结社自由、信仰自由等等。

在美国,拥有枪支的人,并非崇尚暴力的人。我曾经在一位华裔美国友人家中把玩过他收藏的几只漂亮的手枪。他告诉我,他绝不希望有机会对某个入侵者使用武器,他只是偶尔到靶场中去打靶,但他认为拥有枪支是一项重要的人权。大部分美国人都持类似的看法。二零零八年六月二十六日,美国最高法院裁定美国公民有权在用于个人用途的情况下拥有枪支,同时推翻了首都华盛顿实施了三十二年之久的禁枪令。这是美国历史上最高法院首次对于个人是否有权拥有枪支作出的明确裁决。这项由最高法院九名法官作出的裁决指出,由美国国会于一七九一年通过的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已经说明美国公民持有和携带武器是不可剥夺的宪法权利。

美国公民拥有枪支的权利,一直是中国媒体企图抹黑美国的论据之一。作为党的喉舌的中国媒体经常振振有词地说,美国是犯罪的乐园,美国的监狱人满为患,这是因为美国人拥有枪支,美国人只要经过简单的登记就可以在沃尔玛这样的超市里买到枪支。当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校园枪击案等事件发生之后,中国的媒体更是幸灾乐祸地大肆报道,渲染美国有多么不安全,这个人人可以拥有杀人凶器的国家堪称人间地狱;同时,这些喉舌语重心长地告诉老百姓说,在不允许民众拥有枪支的中国,安全是由警察来保障的,警察个个都是雷锋叔叔,所以我们就像生活在大花园中一样安全和幸福。事实果真如此吗?那么,为什么每年都有那么多北大、清华等名校的毕业生,不惜一切代价地经过新东方的“魔鬼训练”,到美国去留学并且毕业之后想方设法留在美国呢?这些精英分子为什么要舍弃安全的中国而到危险的美国去呢?

中国的媒体在报道美国人为何可以拥有枪支的时候,按照中国人一以贯之的“阴谋论”的思路出发,自然而然地将美国步枪协会当作“罪魁祸首”。他们认为这个协会代表着军火商的利益,它投入巨额资金,左右全国舆论,操纵总统选举和国会选举,让美国政府难以制定对枪支进行严格管制的法律。正是这个阴谋集团的所作所为,导致了美国不断发生校园枪击案等恶性案件,让美国民众生活在极度的不安全之中。其实,这种似是而非的说法,只能表明他们对美国的宪法、美国的历史以及天赋人权的普世价值的极端无知。

美国人为什么要捍卫拥有枪支的权利呢?这与美国的历史传统有关。早期殖民地时代,武器是人们生存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当时作为殖民地的各州都提倡居民拥有武器。比如,弗吉尼亚州在一六二三年立法禁止没有携带武器的居民出外旅行或者到田地去劳作,一六三一年该州要求居民在星期天进行射击练习并携带武器去教堂礼拜,一六五八年该州要求每一家住户在家中都必须拥有一种可以使用的火器。同样,一六四四年,马萨诸塞州立法机构下令不仅是自由人,而且签有契约的仆人也必须拥有自己的武器,对于任何没有武装起来的公民将处以六先令的罚款。纽约州规定,每个城镇都需要常备武器,凡十六至六十岁之间的男子必须拥有武器。与此同时,各州组建民兵,逐步建立起全民皆兵的服役模式。对于流亡到这片土地上的清教徒而言,个人拥有枪支以及组建地方民兵,是一种习惯法权利,是他们从英国带来的传统的一部分,也是他们反抗一切专制政府、捍卫其信仰自由的决定性的保障。

一七七六年,民兵在波士顿郊外的莱克星顿对前来偷袭的英军打响了第一枪,拉开了美国独立战争的序幕。我曾经参观过此地的历史博物馆,资料显示当时的起义者大都是拥有枪支的普通人,他们拿着各自家中的枪支、穿着农夫的装束便走上了战场。从某种程度上说,美国之所以获得独立和自由,正是这些拥有枪支的普通人选择为自由而战的结果,当时英国思想家、下议院议员柏克在为美洲人辩护的时候指出:“在美洲人的性格中,对自由的热爱是压倒一切的特征……自由的精神在英国的殖民地中,比在地球上的任何其他民族那里,或许都强大而猛烈。”由于战争中由民众组织起来的民兵起了重要作用,这使得拥有和使用枪支在美国的历史与文化传统中增加了神圣的意味。

而美国人支持个人拥有枪支,是出于对政府的不信任。这是美国的建国者对于政府有可能发生异化而设立的一种预防措施,它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防止了其他国家时有发生的情况:即手无寸铁的人民面对政府军队的镇压束手无策,也使作为个人的美国人对保护自己的私有财产和土地的信心大增。美国人始终坚信两百年前建国者的理论:对于“政府”这样一个人类所创造的“怪兽”,必须时刻“防其失控”。如今,美国民间所拥有的枪支的数量超过了美国军队中枪支的数量,尽管今天的美国民众不可能瞬间集结起来成为一支军队,以对抗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武装力量的美国军队,但美国民众的“全副武装”足以让任何一个企图成为独裁者的总统心存畏惧。所以,从来没有那一届美国政府会尝试像中共当局那样在首都血腥屠杀抗议民众,而美国民众也从来不会像中国人那样无能为力地任由独裁政权制造饥馑而死或者动用坦克碾压而死。

将政府看成是“怪兽”,这种担忧是不是杞人忧天呢?有两个小故事可以供我们参考。第一个故事是:一名原籍俄国的犹太裔美国人在得知以色列正在建立所有被迫害致死的犹太人的详细档案时,他感到很奇怪:当时,数百万的牺牲者怎么会无力反抗呢?后来他才发现,二战之前德国人民可以合法拥有武器,但在希特勒上台之后,首先搞枪支登记,然后设法逐步没收枪支,以致犹太人最后只能像羔羊一样束手待宰。他由此坚信:失去自卫武器,是犹太民族的悲剧原因之一。他家里有好几种大大小小的枪,他说:“我也希望永远不要去用这些枪。但是你应该知道,枪不是一种工具,枪是一种权利。”

第二个故事是:有一个美国女孩在书上看到,在中国的“文革”时期,“抄家”成为红卫兵对专政对象普遍实施的“革命行动”,这些红卫兵虽然没有合法的手续,却可以任意剥夺和破坏别人的私有财产。她难以相信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因为在美国,私人住宅“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个人有权使用枪支来保护住宅等私有财产。换言之,如果有人没有法院的搜查令,而试图来抄你的家,试图对你实施人身伤害,即便对方是总统或联邦调查局的局长,你也有权将其击毙于枪下。短短的一行字的宪法第二修正案,绝非一纸空文,它是由整个司法在保障,有无数案例在支撑的。在美国发生过多起这样的案件:有人非法侵入他人家中,主人先是发出警告,但入侵者不听,主人便开枪将其击杀,事后都被判无罪。所以,美国很少发生个人强占他人居所以及政府与房地产商、黑社会勾结起来实施“强迫拆迁”的事件。

美国人拥有枪支的权利是一项宪法权利。在美国建国之初,便通过了宪法第二修正案,该修正案明确规定:“遵守规则的民兵,对于一个自由的州的安全是必要的,人民持有和携带武器的权利不可侵犯。”此段由麦迪逊亲自起草的关于拥枪权的行文极有讲究,它并不是说宪法赐予人民拥有武器的权利,而是说人民拥有和携带武器的权利不可侵犯。这两种讲法完全不同。美国的开国元勋们认为,这种权利不是任何人给予人民的一种恩赐,而是一种天赋人权。对此,当时马萨诸塞众议院议员费舍尔?埃姆斯便精辟地指出:“良心的权力,携带武器的权力,改变政府的权力,已经被宣布为人民与生俱来的权力。”而所谓“与生俱来”,也是就是人类作为上帝的被造物,因被造这一事实而自然具备的。

即便没有第二修正案,关于拥有枪支的宪法权利也能在美国宪法中成立。美国宪法第九修正案规定:“宪法各项权利的列举,不可被解释为否认或蔑视人民所保有的其他权利。”第九修正案的起草,是针对人们如下的担心:他们害怕如果某些权利单列出来受《权利法案》保护的话,那么所有其他不曾被单列的权利或许就不牢靠了。此外,与第二修正案紧密联系的还有第三修正案和第四修正案。第三修正案规定:“任何士兵,在和平时期,未得屋主的许可,不得居住民房;在战争时期,除非照法律规定行事,亦一概不得自行占住。”第四修正案规定:“人人具有保障人身、住所、文件及财物的安全,不受无理的搜查和扣押的权利;此项权利不得侵犯;除非有合理的理由,加上宣誓和誓愿保证,并具体指明必须搜索的地点、必须拘捕的人和必须扣押的物品,否则一概不得颁发搜捕状。”可见,第二修正案是整部宪法的有机成分,它与其他条款水乳交融,试图改变第二修正案必将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左翼人士和团体希望取消公民的持枪权,而要达到此目的,不仅要将第二修正案从宪法中剔除出去,还必须颠覆宪法的若干基本原则。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而那样做到了的话,美国就不再是美国了。

中共当局经常将一些错误的观念灌输给民众,长此以往,人们也就将这些错误的观念当作真理接受下来。比如,当局告诉人民说,中国暂时不能施行选举,因为民众的素质有待提高,现在一选举,井井有条的社会秩序就会乱了;他们还告诉人民说,中国更不能让大家都拥有枪支,不然中国必将陷入人人相杀的绝境,所以只能由政府掌握杀人的武器。对于“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的中国人来说,“乱”成了一个人脖子上的紧箍咒。但是,“文革”的大乱不正是中共自己的杰作吗?民主和自由的价值,才是“乱”的克星和稳定的基石。对于前一种说法,印度便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反证:印度人的平均教育水平比中国低,但印度实现了全民选举,并且没有天下大乱。对于后一种说法,据美国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民众拥有枪支,并不会造成犯罪泛滥。比较各州的数据得出的结果是:拥有枪支的民众的比例,与当地的犯罪率成反比。而在中国,正因为民众不能拥有枪支,政府便随意屠杀妇婴,被政府处以死刑的人数占全球的九成以上,中国的民众究竟有多安全呢?孙志刚安全吗?杨佳安全吗?李树芬安全吗?邓玉娇安全吗?邓玉娇案再次让我们意识到,包括拥有枪支在内的天赋人权,是不能被政府剥夺和侵犯的,一旦这些基本权利被剥夺和侵犯,我们就只能由公民沦落为奴隶。美国《权利法案》之父乔治?梅森说过:“民兵是什么?它就是全体人民。解除人民的武装,是奴役他们的最好、最有效的手段。”一八三三年,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约瑟夫?斯托瑞也说过:“公民拥有和携带武器的权利,已经被正当地认为是共和政体的自由的保障,因为这一权利提供了一种强有力的道德制衡,以反抗统治者的侵犯行为和专横跋扈。即便统治者能逞一时之威,这一道德制衡仍然能普遍地使人民有能力进行抵抗并战胜他们。”我们都不愿成为下一个李树芬和下一个邓玉娇,所以从此刻起就要奋力讨回我们被非法夺取的种种权利。

二零零九年五月二十五日

杨恒均:你是不是间谍?

中年老男人的“国情局长”一句:“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在这个(情报)部门工作,必要的时候必须为国家利益贡献身体”,年轻的央视女记者欣然宽衣解带,为“国家利益”呈上了25岁的年轻肉体……

此事引来网友一片嘲讽,我却感动莫名,相比这两年被“国家利益”烧得如火如荼的年轻人,相比那些口诛笔伐却按兵不动的愤青们,人家央视女记者竟然可以为“国家利益”而“献身”,拿到战争年代,拿到《潜伏》情节里,可歌可泣啊!

只是,孩子们,今后都给我记住了,任何值得我们捍卫的国家利益都不会让你们献出自己的“肉身”或者做人的尊严——你们记住这些,并健康地、光明正大地做人,这本身就是最好的维护了国家的利益!

说到这里,想和大家多扯两句情报、特务和间谍的事,因为这类被欺骗的事件并不是孤立的,绝大多数受害者哑巴吃黄连了。造成这事的主要原因就是情报机关的保密性。中国是这样,外国也是如此。普通民众对间谍情报机关的了解也多是从文学作品和通俗小说里获得的,书中描写的和现实中情报机构的实际运作相差甚远。可任何一个情报机构运作又都属于国家绝密,所以,类似这种被“情报机关”欺骗的事件一时半刻还不会销声匿迹。

那位央视女记者被骗过程很简单,如果我们细究一下,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我想,没有人会认为她被一个捏造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国情局”的局长欺骗了,都会认为她大脑出了问题,换句话说,她是被自己心中的一些异想天开的想法欺骗了——在她的心底深处,加入国家情报机关,即使不执行任务也应该享受特权,因为那个部门是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啊,于是户口解决了,于是想到哪里去就都可以了——而她理解的为国家利益献身竟然就是和那个假局长上床——可怜的姑娘,是谁把这些想法塞进你脑袋里的?

也许我们应该换一个问法:如果她和一位真的情报局长上床,是不是就符合国家利了?会不会在她还没有为国家秘密情报工作做过任何贡献的情况下,就凭这一层“献身”关系,她的户口就解决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各位,这也是央视女记者被骗的关键——至少,在她年轻的25岁的大脑里,就是这样想的!

冒充间谍特务到处行骗的事,中国大陆有,港澳也不少,甚至祖国一强大,连海外唐人街也有了。以前在香港工作的时候,动不动就有人向我神秘兮兮地泄密:那位老板有背景,是某某省情报部门的首长,这位更了不起,是情报部门驻香港总管,千万别得罪他……据说有了这个头衔,做生意不怕被骗的,走私的不怕海关的,在香港也可以吓唬一大批当地的商人,万一骗子是不缺钱的花花公子,还能够弄上几位喜欢刺激的良家妇女上床。这玩意,显然比上面派来的海事局的头衔管用。

好在香港已经收回了,估计这些人也闹不出什么大祸。倒是现在逐渐闹到海外唐人街的一些事,让人真正担心起国家利益了。这几年,无论到美国还是澳洲,总有好心的华人华侨朋友悄声告诉我,某某是间谍,某某是从某省份派来的特务……我大吃一惊,连忙问他们,你们怎么知道的?有些就会告诉我是他们集体智慧推测出来的,大多是吃一堑长一智换来的;有些则告诉我,他本人向我们暗示过,或者更加直截了当,他本人告诉过我们——

我又被雷到了!各位,在这个时代,我常常被雷到,如果你看到我的头象波罗蜜一样到处是包,说明我是多麽频繁地被雷到。据我所知,任何一个国家情报机关都不会让自己的间谍在暴露了身份的情况下继续潜伏在他国。在对方国家安插间谍,如果没有外交官身份作掩护,那不仅仅造成间谍个人危险,而且直接危害国家利益和国际关系。

自从去年向国际社会展示中国已经崛起以来,各种蛛丝马迹显示不到一年的时间,至少有近十个西方国家开始加强力度关注华人社区的“间谍和特务”,而且为新毕业的华人学生(第一代移民)进入政府和科技部门设置重重障碍。 谢天谢地,去年在世界多个国家上街游行的中国留学生们终于引出了真正潜伏在人家国家里的那股“反华势力”。

鉴于国际形势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诡异,我很担心,一个动不动就在他国暴露了身份,或者公然亮出身份的蹩脚的间谍特务,如果是假的倒还好了,否则,中国的国家利益可能分分钟要被这些打着国家利益招牌的人危害了。

我宁肯相信这些海外的“间谍”都像大陆那个骗央视女记者上床的“国情局长”程朝俊一样是假的。可问题在于,你在中国大陆碰上冒充间谍特务骗女孩子的人,你可以到公安或者国安去告他,可如果你在美国和澳洲碰上这种人的话,你咋办呢?你到哪里去告他呢?咱共和国的警察又不好到海外办案。告到美国和澳洲的法庭顺理成章,可万一那个“冒充间谍”的真是一个间谍,只不过没有余则成优秀,只是一个蹩脚的,那可如何是好?那可是严重泄露了祖国的绝密,爱国的华人华侨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咋办呢?我可以在这里为各位提供一些对付真假间谍的办法。不用去告他们,间谍最需要最严密的证据,你一般也告不倒他们。你只要学会如何对付他们就可以了。用什么办法对付他们呢?就是用阳光的办法,用公开和公正的心来对付他们。大家知道,所谓间谍都是隐藏在黑暗中的特殊工作人员,你如果充满阳光,自然不用害怕。而如果你躲躲闪闪、鬼鬼祟祟,甚至想使用间谍的办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你注定会失败的——间谍是他们的职业,阴谋诡计是他们的工作方法,他们有强大的政权支持,你玩得过他们?

我不妨提供一下我在世界比较先进的国家和地区对付情报机关的经验供大家参考。我本来不愿意公开我的致命武器,可是我的方法最近这两天无意被一位台湾立法院最高顾问“泄露”了,不再是秘密啦。所以,只好与大家分享。

上次到台湾参加全球华人华侨作协会议,到了后才发现几百个来自全球各地的作协代表都是台湾或者香港背景的,大陆背景的人不多。我被安排和一位来自加拿大的老华侨同住,他叫许之远,七十多岁,以前曾经在香港工作过。现在是台湾立法院高级顾问,国民党中评委委员。这可是我出国这么多年开国际会议时第一次和人同住,而且还是这么有背景的。不过,我很喜欢他,他是一名多产的作家。两天中,我们相处得很好。我想,我们应该是朋友了。我建议他到国内开博客,和大陆朋友交流台湾问题。他欣然同意。下面这段是他在博客里记录的:

“如果没有杨君的热心,至少不会在近年建立内地网页。到我答应而请他代找专人打字、上网时,他才认真提出一个问题:”许老,你必须坦白答復我,你是不是个间谍?‘我也没有想到或问那一国间谍,便冲口而出:“我绝不是间谍。’在大陆开个网页写博文,怎会扯上对间谍的交代。在自由世界,……这是一种极大的侮辱。但我不会怪责他,我了解过去长期充满斗争、阶级仇恨的年代,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关係已彻底破坏,何况我的名片有国民党中评委的职衔,他还这样热心已不容易,且代请专人,万一来个间谍,害己害人。”

许先生透露了我们当时的谈话,其实,这就是我常常在海外使用的办法,当我无法判断一个接近我的人是否有情报背景的时候,而我又想和他交往,我会使用最直接的办法,质问他:你是不是间谍?然后,盯住他脸上的每一根神经。在他们说自己不是间谍后,我的语气和眼神将告诉他们:如果你是间谍,你有权保持沉默,否则你的一言一语、所作所为都不再属于某一个国家的绝密,我将随时公布于阳光之下!

有人说,你问这个问题,就能从他们回答中看出破绽?一般来说是的,但这并不是我问问题的主要目的。我为什么要这样问?因为我曾经是公开研究各国情报机构的独立研究人员,很多情报机构对我有兴趣,我曾经被跟踪得连约会也不方便(郁闷啊)。而正因为我研究情报机构和间谍(最后也没有研究出什么成果,只好写小说,嘿嘿),我才知道,对付他们,办法只有一个:心胸坦荡,以阳光对付黑暗。千万别把他们所谓的特权当回事,不错,间谍的最大特权就是可以“非法”办一些事,但如果你被自己的私心所羁绊,你就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当然,用这种方式询问一个有可能成为我朋友的人,也会造成人家误会。好在真正的朋友会理解的,例如许老就不介意了。只是,我的这种方法却并不是许老所说是因为长期受到仇恨和阶级斗争教育所致。情况正好相反,大陆恰恰缺少的是那种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敢质问对方“是不是间谍”的人。这一点,我在海外特别有感触,很多华人华侨深受中外真假间谍的困扰,可是,他们却很少有人敢于站出来,面对那个“间谍”问一声:你是不是间谍?如果不是,那么不要象一个间谍一样!如果是,请你滚开!

中国人往往把间谍特务机构,甚至所在的部门等同于权力机关、等同于政府、等同于国家、等同于人民了,却不知道,作为一个权力最不受限制的间谍机构,反而应该是最需要受到限制和监督的。如果你见到间谍特务就战战兢兢,忘记了自己的权利,你又指望谁来保护你?在美国,别说假间谍,就算是真正的中央情报局,也是过去五十年里受到公众最多指责,受到国会最重监督的部门……

好了,各位,希望能够看得懂中文的中国人包括天涯海角的华人华侨以及迄今还没有被“骗”上床的央视女记者们,别再被假的“间谍”欺骗,也不要被真的特务欺负。

记住,无论是假的间谍,还是真的特务,他们用以欺骗和欺负普通人的办法就是抓住我们内心深处的弱点。如果我们不迷信特权、敢于对不公正说不,如果我们掌握法律并知道如何用法律保护我们的权利,如果我们自觉抵制不正之风并用公民的标准要求自己,并共同为建设一个公民社会出力,那么,无论面对的是假的间谍还是真的特务,你都应该大喊一声:你是不是间谍?

杨恒均 2009-5-25 广州

吴国光:中南海拒绝政治改革的根本原因

(原题)改革的异化与政治危机:关于中国改革的有效性和有限性

编者按:本文是作者在2007年1月中旬一家美国智库组织的一次中国问题论坛上的发言记录整理稿。在这篇发言中,作为对‘改革终结论’的补充和深化,作者又提出了‘改革异化论’,并围绕这个论点展开了对于中国政治危机的分析。现在,虽然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但是作者的观察和分析并未过时。今征得作者同意,分两期刊发此文,以飨读者。

中国的现行制度,在一九七零年代末实行改革开放以来的几十年当中,相当有效地避免了政治危机。当然,这个论断,需要有所限制。首先,它并不是完全能够避免政治危机。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事件,就是一次重大政治危机。其次,其他的危机还是不断出现的,比较近的,比如说,二零零三年的‘非典’危机。那开始并不是政治危机,但是它可以转化为政治危机。事实上,对于中国这样一个‘讲政治’的国家来说,无论什么样的危机,最后表现为政治危机,那才真正构成了危机。这两个限制,其实也帮助我们进一步准确判断中国改革的有效性和有限性,这是我们下面要集中论述的。从这两个限制来看,我们开头的判断,需要进一步精确化,那就是:第一,一九八九年天安门镇压之后,并没有再出现重大的政治危机,但是多次出现了其他危机,主要是由于治理问题而导致的社会危机;第二,现政权应对这些危机的能力在不断提高,这一方面表现为避免政治危机的出现,另一方面也表现为在社会危机出现的时候控制它不会蔓延成为政治危机。

那么,我们首先就要讨论,中国目前这一套制度,是靠的什么东西来维持稳定、避免危机?这是一个充满变化的时代,中国在经济、技术、社会、文化、和卷入全球化等各个方面,也都呈现了多种多样的变化。对于这些变化,如果应对不当,就会出现问题、麻烦、乃至危机。我们认为,中国的这一套制度,本质上与这些变化有极不相容的性质。可是,至少过去十几年来,它大体上应对有方。以前的讨论当中,我从政治吸纳、政治镇压等这些不同方面,分析过中国的政治发展。现在换一个角度,试着分析中国当局的政治应对和中国的政治危机相互之间的某种辩证互动关系。以前的分析比较集中在学理上讲的那种国家与社会关系层面(state-society relations), 这次可能比较注重政治操作的层面;以前的分析也比较多地着眼整个政治发展,这次则准备就政治稳定和政治危机问题比较聚焦地来讨论。

一。强制与收买:当局维持稳定的两个基本手法

我的粗略的观察是,一九八九年以来,中国政府维持所谓稳定的策略,大体可以归纳为四个方面,或者说是四种方法。

第一个方面是强制的(coercive)方法,可以称之为“控制”或者“压制”。从1989年以后,它越来越依赖党对专制机器的控制。比如,通过对于政法委的强化,党对政法系统的控制比一九八九年之前更严密了。安全部门的作用,现在也比中国共产党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强化了。包括党对宣传部门、文化事业的控制,很多人关注它的‘放开’的一面,但我要强调的是,在这同时,这种控制的强制力增加了。比如党委或者宣传部门给某个刊物一个禁令,或者是更广泛一些的禁令,那都是很有强制性的。强制的管理在加强,这是第一个方面;其效能往往是直接的,这应该也是比较容易看得清楚的方面。

第二个方面是利用经济的手段。总体上可以称之为“收买”。从经济上讲,要想行之有效地运用这个方法,最重要的是国家的整体经济表现。这是经济手段最重要的保障和最根本的基石。具体地说,即使在总体经济表现比较亮眼、正面的情况下,资源总还是有限的,那么还必须要制定一个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些资源来维持稳定的战略。他们有这样一个战略。比如说,一九八九年以前,经济上的好处,主要是在农村,而八九以后呢,主要是城市得到。这个里面,我认为,背后主要是维持政治稳定的考量。就社会群体来看,一九八九年以前,农民得到了比较多的好处,而八九以后呢,得到好处的主要是机关干部、知识分子、地方官员和企业家,甚至是外国人(首先是外国资本家,还有属于外国人的其他群体)。

随着资源的增长,社会群体受惠的余地就更大了。余地大了以后,我觉得,江泽民还是按照后一个思路来维持稳定。那就是在后面这些获益的社会群体之中寻找新的、更加明确的政治结盟。扩大到资本家也来 ‘入股’共产党,就是这个思路最为典型的一个体现。总体来说,就是依赖经济增长,而经济增长使党的政权可以有更多的资源,来吸收更多的人作为小的“持股人 ”进入这个党,和党的利益绑在一起。最近几年,可以观察到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就是党员数量的急剧增长。每年的增长幅度,都是几百万,现在党员总数已经有七千多万。在未来的七、八年内,应该会增长到一亿。假设党员都可以受惠的话(当然一定有一些个案不是这样,这里仅从宏观上来看),以一个家庭三口人计,一亿的党员受惠就大约等于三亿人受惠。当然,一家人中间可能不止一个党员;反过来呢,也可能还有其他亲戚也跟着受益,特别是在农村地区。这只是一个粗略的估计,总之是一个很大的数量。进入这个党,主要就是得到好处,归根结底是经济好处。这样,党的政权就可能被一个很大的人群所拥有,至少是象征性地来拥有。他们不再是因为什么共产主义理想或者其他什么理想、信念而进入共产党、而拥护现制度;他们就是为了经济好处,这就是被收买成为保持所谓稳定的社会政治基础。胡锦涛上台以后,还想把这个办法扩大到农村。依赖手中的经济资源的增长,继续扩股,试图让农村也享有更多的经济资源。一九八九年以来,当局对于它所主导的社会收益分配,有一个从农村到城市的战略转移,完全是为了政治稳定。现在稍微调整一些回去,这是明智的。可是,问题是,现有的‘持股者’,是不乐意看到这种发展的。这个问题,我们后面再谈。

二。专制主义的‘软力量’:从利益收买到灵魂收买

还有第三个方面,就是宣传、意识形态的方面。或者用时髦的概念来说,就是“话语”(discourse)的权力、‘软力量’(soft power),也包括搞公共关系。这个方面不可小看,它是可以左右社会心理的。这里面,我观察到一个历史的发展脉络。从一九八九年以后来看,首先是靠强制,特别是六四之后到一九九二年初的一段时间。接下来,邓小平南巡讲话以后,经济改革重新启动,国家所能控制的经济资源越来越丰富了,它的经济收买手段就越来越有效。时间一长,这种经济上的收买,完全可以变成一种心理上的收买。就是说,当你拿到了这个好处以后,逐渐地,你有一个心理内化的过程,把你拿这个好处的这套交易合理化的过程,你就开始认同这种收买,认同产生这套东西的那个制度安排。这样,本来以为已经破产的那套政府话语,就有了新的社会、经济、和心理基础,这就产生了新的属于这个政权的那种话语权。中国当局现在很自觉地在利用这一点。知识分子加入了它这个精英联盟之后,也很主动地在这个方面贡献力量。经过这些年,这个方面他们制造了很多的资源,比如说民族主义、盛世论、和平崛起、北京共识(Beijing Consensus)等等,还有硬件的,比如海外的孔子学院。这些都是“soft power”,不仅在国际上来说是“soft power”,在国内也是“soft power”。这就是说,随着一九八九年以来的历史发展,中国当局所能够运用的手段越来越多了,从一味的强制,发展到了再次有效地建立了话语权力。随着中国政府所掌握的经济资源的增加,话语权力有了强有力的物资支撑,从利益收买就逐渐发展到灵魂收买了。

三。体制改革的异化:是制度变革,还是维持稳定?

维持现政权、现制度的稳定,它还有第四条办法,那就是体制层面的变革(institutional reform),包括行政、法制、和政治方面的各种各样改革的举措。具体的一些内容,我后面再展开。这里先把这一条也提出来。当然,这四条之外,是不是还存在另外一些因素,比如说新技术的出现?我这里没有把它单独地列出来,是因为我觉得它有多重的效应。比如说,信息高科技的出现,因特网的发展。它可以帮助社会力量的发展,有削弱现行体制的效应;但是当局手里有更多的资源和便利来利用它,也可以帮助维持专制政权的稳定。更重要的是,我感觉,如果它对当局有帮助的话,也是通过上述几个方面来起作用的。比如说,当局对因特网的控制和利用,是建立在强制力和经济收买这样一些基本手法上面的;当局通过它来扩展自己的话语影响,也属于我们上面谈到的第三条。

我想特别强调的是,在上述四个方面的因素当中,前三个是比较具有确定性的。也就是说,他们的功能是什么,这是比较确定的,那就是一定有助于当局维持目前状态的社会稳定。而且,他们相互之间往往是相辅相成的。那些实现控制的手段,一定有助于政权的稳定性,而不会相反;而经济资源的增长和对于一定社会阶层的经济收买,也一定是有助于政权的稳定。这些东西的发展趋向,也是比较清楚的。首先,我认为,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些方面都会得到进一步的强化。也就是说,强制的力量会被进一步强化,经济资源的占有也在进一步被强化,话语力量的建立和扩展也在进一步被强化。其次,应该也比较清楚的是,当局强制力的加强,当局所能掌握的经济资源的进一步丰富,当局话语权力的扩展,都决不会导向当局要改变它的统治方式这样一个方向。而是恰恰相反,在现制度下这些方面越发展,现制度就越没有可能会主动走向变革。对这一点,也许还有不少人还抱有幻想,以为多少年之后,比如中共二十大的时候,当局信心十足了,情况就会发生变化,就可能出现巨大的转折,中国的民主化就可以自上而下地启动。我认为,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wishful thinking, 逻辑上完全说不通的。关于这一点,后面还会继续作点分析。

可是,这第四个因素,也就是体制变革的因素,它的价值、后果、前景和趋向,比较来说,都不大确定。就价值和后果来说,体制变革的性质,究竟是维持现在政权的稳定呢,还是它也有可能导致别的方面的后果?它的趋向和前景,是在持续地深化、发展呢,还是根本无关痛痒、越来越没有实质内容了呢?总的来说,这类体制变革,是在不断地削弱现有制度呢,或者其实是在强化现有制度?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和回答,差异是很大的。简单地说,这些不同的看法,可以这样来归纳一下。第一种,不妨称为‘持续有效论’,就是认为中国政治层面的改革,包括三层吧,即行政的、法制的和政治的,这个改革是在不断持续进行的,而且是有效地在推动中国的进步。不管是什么原因使它有效、持续也好,不管是当局主动的还是公民社会力量迫使它在这样进行也好,总之,这种看法乐观地认为改革是在持续地进行,尽管可能是缓慢的,基本上有效,尽管有的时候有些方面的改革的效果不一定那么明显。这样的改革,这样持续有效地进行下去,前景就是渐进、和平地转换到民主化。在这里面,也还有两种不同的判断。一种是着眼领导层、着眼党国的,认为当局实际上是在有意识地推动这种良性的改革。也许为了权力的问题,这样的改革有时候会有所收缩;因为各种外在条件的制约,这种改革不是进展得很理想,但是,这种看法认为,当局从长远来讲是认同政治改革的目标的,甚至是认同民主化的目标的,要给他们时间来慢慢推动。另外一种呢,认为当局也许是无意识的,甚至是不情愿的,但是它为了其他方面的需要,因为内部斗争而为了权力的巩固也好,为了其他什么原因也好,它必须推动经济上的、法制上的、行政上的这几方面的改革,甚至不得不推动政治上的改革。而这几方面的改革,最终会带来一个当局所没有预期到的政治后果,这个政治后果就是民主化。总的来说,这两种判断都是认为改革是持续有效的,体制改革可以使中国和平地转变到民主化。他们的不同,仅仅在于当局是主动还是被动在进行这样的持续有效的改革。

第二种看法,认为中国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政治改革了,甚至没有什么像样的经济改革了。或者说,尽管当局也不是完全没有试图进行一些改革,包括政治层面的,但是根本没有什么进展、没有什么效果。这对中国当前改革的形势和性质的判断,特别是政治改革的形势和性质的判断,就是‘没有’或者‘无效’‘,与前面谈的那种看法是持正好相反的意见的。这样一个判断下,那么它的后果是什么呢?基本的看法就是会出现危机。不过,有人判断危机会随时、马上出现,而且当局无力驾驭,这就是所谓’崩溃论‘。另外的学者呢,比如裴敏欣,则不是这样比较简单的’崩溃论‘。裴敏欣所讲的,是“停滞论” (stagnation)或者“衰败论 ”(decay),就是说这套东西不能适应不断变化的社会经济问题,而政治改革的缺位使得这个体制不能够有效地具有应付这种挑战的能力。最后其实也还是要发生危机,不过相对来说危机来得比较长程一点,很可能是停滞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到来。对于危机到来的后果,也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是说危机出现以后,因为现行体制的控制力降低,反而可能使得民主化转型出现机会,可以叫做’危机转型论‘;另外一种是估计危机会产生混乱并且持续下去,这是一种比较悲观的看法,一般与’崩溃论‘的看法是联系在一起的。

我的看法,是赞成裴敏欣的观点的。在这个基础上,我想强调一个问题,而对这个问题的阐发,看看是不是也可能构成第三种判断。所强调的这个问题,就是中国其实存在这样一个比较有效的但是非常有限的制度性的变革。从民主化的角度来看,从根本制度变革的角度来看,目前不存在有意义的政治改革;但是,从当局的利益来看,从维护其权力垄断但又要适应新的经济、社会和国际形势的角度来看,也不能说目前的中共政权完全没有做什么体制层面上的调整。在他那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有政治改革的,特别是有行政层面的改革。因为这个东西的存在,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常常各执一词,有的认为中国正在进行政治改革,有的看法相反。在价值的层面上,我同意说中国目前不存在政治改革,而且我认为连经济改革也已经死亡了;但是,从实用的层面来讲,当局并不是一味守成、完全没有作为,而是也在挖空心思地动动这里、弄弄那里,要使目前这个制度、也就是政治权力垄断的制度,更为有效地运转乃至持续下去。这个不是本来意义上的政治改革,但是也不是纯粹的‘停滞’。也许应该视之为‘异化的改革’。我们知道,‘异化’的本意,就是事物走到他自己的反面去了。改革本来是为了改变他那个制度,现在这个意义上的‘改革’则恰恰是为了更好地维护他那个制度,巩固他那一套,是为了维护一党专制制度下的所谓稳定。

四。‘鸟笼改革’的边界和效用

所以,我说这个体制变革同时具有“有效性 ”和“有限性”。它的有限性,在于这种变革完全是为了巩固现政权、现制度的,此外不可越雷池一步;而它的有效性,也在于它确实也是可以帮助现政权、稳固现制度的。当然,对于前面第一种看法来说,也就是认为中国改革持续而有效的那种看法来说,它可以认为,这种“有效”和“有限”的变革从长期来讲是可以制度化的,它可以使得中国在政治改革上也“摸着石头过河”,最后找到一个中国政治改革的道路。这就是说,“有效”性逐步积累,终于会压倒“有限”性,从长期来讲,“有效”性大于“有限”性。这种看法,属于权威主义巩固论,我不赞成这种看法。我认为,这种观点的问题,在于没有看到这种‘有效性’是对什么东西有效,高估了‘有效性’的累积效应,低估了‘有限性’的刚性制约。这种看法事实上是把民族利益、国家利益、人民利益等普遍利益和政权利益视为了一体了,认为对于巩固政权有效的东西就会对于促进民族利益有效,或者反过来,认为这个政权为了有效的实现自己的利益而必然地、不得不逐步向对人民利益、民族利益有效的东西靠拢。这种假设,如果不是共产党那一套拿人民利益说事的骗人花招的话,那就是政治上很幼稚的看法。用江泽民批评香港新闻记者的话来说,‘too young, sometimes na?ve’ (太年轻,有时太天真)。

接下来我想集中地谈谈这个“有效”和“有限”的改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改革,带有什么样的含义。我认为,对现行体制来说,它在中国推行任何的一个所谓改革,其实都在试图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就是能够有效改善治理,有效解决它治理中遇到的问题。不管多么有限的效能,总是能够有效地减轻一点问题,这就是它的第一个条件。第二个条件就是有效地维持权力的垄断,决不能够使它的权力垄断受到挑战。在这两个之间,那个选择空间是非常狭窄的。我们知道这句老话,所谓“不改革,等死;改革,找死”。用我这里的概念来解读,就是说,不能有效解决治理问题,那就等死罢;而如果不能维持权力垄断,那就是找死了。中国的经济改革,它确实找到了一条路,摆脱了它在政治上的这个“二律背反”,既解决了中国的经济发展问题,又维持了共产党的权力垄断。但是,这条路,是以政治上没有出路为前提的。换句话说,它只解决了经济发展问题,却不能解决经济发展所产生的那些负面效应。中国的政治改革,是不是也有这样一条折中的道路呢?当局是不是也正在走这样一条折中道路呢?这样一条折中道路到底意味着什么东西?它是不是能够走得通呢?

所谓“折中道路”,就是刚才讲的,既能够解决治理问题,又能够维持权力垄断。那么它就必须在这两个边际之间不断地寻找平衡。回到“不改革,等死;改革,找死”的这个说法,就是“半吊子”改革,就是说,找死也没有找到家,等死也又不完全等死,不断地在试图拉长等(死)的时间,也拉长找(死)的时间。在这样一个空间中,在这样一条钢丝上,在这样一种拖延的时间上,把现在的政权和制度相当长时间地维持下去。 “长期巩固论”实际上就是把这个东西看成可以制度化的来解决问题了,是认为这样的拖延战术就可以给它更大的回旋余地,最后那些问题、困难就拖掉了,最后就可以解决了,或者说是不了了之,以不了为了之。我的看法是,现在的政权,确实是在有意识地尝试这样一种战略。

实行这个战略,我认为,它也有成功的一面。昨天贺卫方教授讲过,那些法制方面的改革,虽然很有限,但是它对法制的品质有一些有效的改善。可是,我们也知道,在维持一党专制这个方面,却并没有任何松动。包括昨天汪永晨讲的这个环保团体的情况,也是这个样子。环保团体也好,其他公民社会性质的团体也好,在他这个政治框架内,实际上都有两重性质。一个是帮助改善治理品质,解决治理中的一些问题。这既是在帮助这个社会、民族、老百姓,也是在帮助这个政权。因为有这个效能,所以这个政权是允许他们存在的。但是,事情还有另外一面。你的这种努力,一旦有可能挑战这个政权的权力垄断,在这一点上它就一定要卡死你的。这个底线,它是十分清楚的。它就给你这么一点儿空间,让你发挥可以帮助它解决问题的那一面的功能,限制你可能质疑、挑战它权力垄断的这一面的可能。昨天那个有关水坝建设的听证的例子,就很说明问题。这个事情对于共产党来讲是不影响一党专制的,你做成功了也不影响一党专政的,反而可以在局部有效地改善制度。这并不是说它想让你这么做,而是说,社会力量的兴起,逼得它不得不给出一点空间。但它要掌握对于这点空间的边界界定。不是全部卡死你,它现在恐怕也没有这个能力了。但是,你想要从根本上、宏观上解决问题?那也绝对不行。这个刚性框架的制约也好,公民社会团体的本来的活动方式也好,这样都使你努力于局部、个别问题的改善上;而你如果能够做到这种努力,实行这种改善,从客观后果来讲,对这个政权、这种整体的制度框架,也并没有什么坏处。这就是说,你帮它发挥了那种不影响一党专制但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善治理的功能。当局现在在很多方面都是在玩这个游戏。对于行政改革,我认为更是这个样子。

(续上期)

导语:中国已经形成了一个困境:小改不能解决问题,大改反而引爆问题。所以,扩大、加快、深化政治改革这件事情,无论是被迫还是主动,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中国从制度、领导层、掌权的这些人的角度来讲,他们是不会做的。

五。作为硬制约的‘有限性’

因为有这种尝试、有这样的成功,所以我把‘体制改革’这一条也列为当局维持稳定的四条基本战略之一。问题是,这种不触及基本的东西、但是可以让现体制得益的这种鸟笼改革,是不是就可以这样一直玩下去呢?这就不能不认真探讨它的有限性的这个方面了。

说实话,我们这些人,是比较容易忽略它的有效性的方面的。为了不要为自己的感情、偏见所蒙蔽,我前面特意尝试发掘一下这些改革的有效性是在哪里,有效到什么程度。在这个方面,我还想指出的是,前面讲的这四个因素,实际上是相互作用、相互支撑的。比如体制改革这个东西,有的时候,也许它那种所谓‘改革’根本就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没有什么效果,但是,它只要允许这个东西有象征性的存在,这个东西就可以在国际上发挥公共关系的作用,这个作用有的时候还是非常强的。我并不是说那些做法制改革的,做了就是要去给这个制度来进行政治装饰;我的意思是,它必定要用它的框架把你扭曲,否则它就用强力来扼杀你。你一旦触及到它的权力垄断,那它的第一条就上来了,就是强制这一条上来了。如果你还没有遭遇到这一条,只能说你的行动尚未危及他的底线。你的局部的、个案的改善治理,对它的国际公关作用、对它的话语权威的支撑作用,是你所不能掌握、但它可以充分利用的。有些人因为利益的缘故,被‘收买’了以后,心理内化还是有困难。那就是说,我可以拿你共产党的好处,但是我觉得你共产党这套东西我还是很难接受。可是,当共产党夸夸其谈‘政治改革’的时候呢,甚至还有一些动作的时候呢,这样的人就可以justify (合理化)自己的选择了。他们说服自己、也说服别人,说共产党会慢慢地走到你所愿意的那个方向的。这些东西,都是这种体制改革的有效性的方面。

另外一种看法,认为这种“有效性”非常“ 有限”,短期内可以巩固现体制,但是长期来看是危机。我个人是这样一种看法。我认为,当局的体制性变革,在短期内可以是有效的,但长期内是一定会发生危机的。这个有限性,首先一条,也是很清楚的一条,就是它不可能普遍地解决和改善治理问题。昨天贺卫方教授也强调了这一点,就是法制改革处处遇到这个问题。这就是说,我们前面看到的那个如意算盘,也有很不如意的一面,这就是改革的有限性在制约它的有效性。在有效性不足的情况下,各个层面的停滞、衰败、乃至危机,不仅存在,而且持续发展。打个比喻来说,就是药力下得不足以治病,所以病情还在恶化。昨天于建嵘教授讲到的这个社会骚乱和抗议都在持续上升的现象,就是一个证明。改革的有效性,是受到了严重挑战的。比如说,环保团体已经出现了,它并不挑战政府的权力垄断,但是当你允许它来帮助解决治理问题的时候,它在解决治理问题的过程中,往往不得不触及你的基本政治框架。这些团体会要求说,你这样子不行呀,我还要进一步往前推啊,否则解决不了这个环境问题呀。我想法制改革也是这个样子。当然,当局的危机意识是很强的。之所以这样,我想,就是因为他们不仅看到了实际存在的这样一些有关治理的问题,而且也看到了它用来借助解决危机的这些方法之中其实潜伏了很多的“危险”,对这个政治框架来说是危险的。所谓“饮鸠止渴”,我想共产党应该是体会很深的。

六。看不到推动政治改革的前景

如果现行的改革不足以解决问题,当局会不会为时势所迫而进一步的扩大、深化、和加快制度层面的改革,包括行政、法制、政治层面的改革,来应付不断积累的危机因素呢?我对此一贯是持悲观的看法。这里面原因很多。刚才讲到的一个,就是它看到了帮助它解决危机的这些因素,本身就对它构成潜在的挑战,当然它就不愿意再继续扩大这样的因素。再一个理由,就是我们开头所讲的了,一九八九年以来他应对危机是基本成功的,而这个应对的主要方法不是进行政治改革,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可以认为,中共领导层在一九八九年以来积累了这样的经验,它也认为这一套镇压、收买等等的方法是有效的。既然这样的话,对于他们来说,为什么要改弦更张?我看不出这个道理。那对他们来说是自找麻烦。我们总在说,你不进行政治改革,就会有大麻烦。可是,过去这些年的经验表明,有政治改革的时候,这个政权反而有麻烦,天安门事件这么大的麻烦;那之后不搞政治改革了,或者是镇压与收买为主,间或来点儿我们前面所说的‘异化的改革’,并非真正改革的改革,它的日子倒过得很好了。我们所说的那个麻烦,是从民族利益着眼;可是,从统治者的利益着眼,它现在反而没有了这些问题。他们的这种经验的积累,他们这样的惯性,对继续它这套做法只会增加信心,很难设想它改弦易辙去进行真正的政治改革。

从实际情况看,中共干部阶层近年来对于政治改革的态度,也发生了明显的转变,从认为政治改革重要而转变为不这么认为了。这从中央党校在学员中连年进行的关于改革的调查结果就看得很明显。前几年的调查,政治改革、行政改革都是排在前两、三位,被认为是必须进行的事情;而最近一次公布的调查结果,是对于政治改革乃至行政改革都没有兴趣。(有人插话:中央党校调查了三百五十人,一般都是中央机关的干部,高校出来的占百分之三十四点三六, 还有什么当老板的占百分之 五。他们当中,有百分之二十八点三认为,中国现在的社会问题已经相当严重,已经影响到社会的稳定了;而百分之六十八点五六的人,则认为虽然严重,但我们是可以控制的。)我们知道,中国的改革,一般来说,都是中间阶层比较难以推动,因为中间阶层的既得利益比较大。基层出于不满会要求改革,高层有时候出于整体政权的理性利益也会要求一些改革,而中层往往是比较有阻力的。前几年,中层干部已经认为政治改革很重要的情况下,这个政权都不推动政治改革,现在中层干部也都认为这不重要了,不要搞政治改革了,这个政权怎么还可能会推动政治改革呢?这也是我对中国政治改革前景悲观的又一个理由。

然后就是知识分子的态度。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总体的心态,它的价值取向,恐怕已经很明显了,就是不愿意看到民主化。(有人插话:有人已经提出来了,说中国的问题不是改革的问题,而主要是发展的问题)。另外,也缺少国际压力。目前,国际社会对于中国要实行政治改革、实行政治自由化、民主化的压力,应该说是比较小的。

七。花拳绣腿的所谓‘政治改革’

我们转而看看实际情况呢,看看他们所说的政治改革究竟是在做些什么东西呢。当然,当局一直在说,实际上政治改革也还是在做的,比如说党内民主。吴仪上次见美国商务代表团,就有两个卖点,一个是党内民主,一个是行政改革。有一些我们这种背景的学者,对中国党内民主的看法,也是非常乐观的。我的看法是,它是在做一些东西、一些试点,比如说党代会的常任制,取消地方党委的常委会,还有干部公议、减少支出,等等;可是,这些东西并不能够解决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社会、经济、环境等等方面的任何问题。这是我的一个核心的看法。

比如说,党代会的常任制,这是这几年国内讲的比较多的,我们在八十年代中期讲政治改革的时候也提出了这个东西。可是,我现在的看法是,这个东西不会起作用,搞了也不过如此。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只有一次是实行全国党代表大会的代表的常任制的,那就是从一九五六年的八大一次会议到一九五八年的八大二次会议。但是,恰恰是在八大一次会议到八大二次会议之间,中国政治发生了非常大的转折。八大一次会议的时候,刘少奇在四、五十页的报告中,只有四次讲到毛泽东思想或者引用毛泽东;一年半以后,还是这个代表大会,同样的那些代表,又开了第二次会,刘少奇做了一个只有二十几页的报告,却有二十三处引到毛泽东。这你就可以知道,毛的权威,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就是1956年的秋天到1958年的春天,经过了“反右”以后,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这个我以后也会写一篇文章讲一讲。毛在八大一次会议受到挫折,毛泽东思想也从党章里拿掉了。但是,通过 “反右”,他掌握了主动权,到八大二次会议他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这就是说,这个党代表大会代表的常任制,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并没有强化党的代表大会的权力,更没有制约中央领导人的权力。结果是,他自己都保不了自己,八大与九大之间就发生了文革,然后八大也就没有什么三次会议了。从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九年,名义上,党代会的代表都应该还是常任的呀,没有什么决定取消它呀,结果呢,连个会都开不成了。从这个经验来看,我认为,党代会代表即使常任,也作用不大。更何况,现在这也只是在很少的地方搞一些试点。取消常委会,这也没有什么意思。取消书记办公会,这个东西的政治效果就更扯淡了。几个副书记,削减成两个副书记,这就算是政治改革了?已经在做的这些东西,就改善治理来看也好,就扩大权力的分享来看也好,我都看不出来它们有什么实际意义。

要说有实际意义的,就是差额选举了。十七大代表的选举办法也已经出台,按照官方媒体的宣传,差额比例扩大了,十七大代表的选举会更民主。但是,我想我们可以看刚刚结束的作协选举,得票人数最少的候选人当选为主席。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内定要作主席的,不满意这个内定,结果得票很少。少也没有关系,照样按照内定的方案作主席。这个就很讽刺了。这样的差额选举,它的政治效应,是靠上而不是靠下。这就是说,如果不靠上面的话,你就会被“差”下去;你如果听上面的话,不管得票怎么样,上面都会支持你的,一定会在差额选举中想办法保你的。这根本就不能算是选举了,顶多走个投票的过场而已,还侈谈什么‘差额选举’?作家协会的选举尚且如此,党代表大会的选举,不管它在那里说多少多少差额,实际上又怎么可能真正民主呢?从理论上讲,没有党与党之间的选举竞争,党的内部就不可能具备民主竞争的动力。事实上,政党民主总是先于党内民主,历史上从来没有那种没有党与党之间的民主竞争却反而先有了什么党内民主的。美国可以说是民主竞争的一个例子了。可是,美国两党竞争这么多年,两党的内部却一直并不民主;它也不过最近、八十年代以来吧,才开始有党内民主。就是这样的党内民主,是不是民主的进步,学术界也是很有争论的。Zakaria就认为党内民主对整个民主制度是有相当的破坏作用。他说,美国的民主最近出了毛病,最重要的就是因为党内民主,有了党内民主就使得党内的初选不是作为一个思考策略的这样一个功能,就成了国家的基本选举都一样的,精英与大众之间的平衡就被打破了。从所有的这些理由来看,我对党内民主这个东西抱有很大的怀疑。

再一个就是行政改革。行政改革在任何地方都是要强化行政能力,不涉及根本权力的重新分配。我们刚才讲的有限性,其实主要就是在这里。即使那些行政改革它都在做,有限性也还是存在的。

再深一层来讲,回到危机问题上来讲,可以说:现在如果它真的改,危机可能爆发得更早,实际上可能诱导危机的爆发。原因在于,第一,政治改革会使得现在的政权的利益共识被打破。现在这样子运行了十几年,内部运作的利益共识也有了,内部运作的程序也有了,一改的话,很多东西都要重新安排。在这个过程中,那些被压制的危机因素,就会爆发出来。还有一个原因会使得政治改革诱发危机,那就是期望值升高。如果真搞一些改革的话,民众的期望值就会升高,结果呢,就像亨廷顿(Huntington)所讲的,参与的渠道不可能马上就到位,但参与的欲望高涨了,这个就会形成社会问题,出现乱子。其实,一九八九年的事情,背后就有这个原因。这就形成了一个困境,那就是:小改不能解决问题,大改反而引爆问题。所以,我觉得,扩大、加快、深化政治改革这件事情,无论是被迫还是主动,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中国从制度、领导层、掌权的这些人的角度来讲,他们是不会做的。

八。控制力增长背后的变数

说来说去,他们并不是靠实行政治改革来维持稳定,他们是靠我前面讲的那三条,就是强制、收买和宣传。关于这三条呢,联系对于政治危机问题的分析,我再稍微讲几句。

第一条就是强制力。它的控制能力在持续增长,这是很明显的。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也都会持续地增长。但是,问题在于,控制能力并不能直接地解决社会问题。它是一个“马后炮”。它是在危机出现以后,把它按住、卡住、压住。危机越多、越大,这个强制的力道就必须越大才行。这就是说,在目前社会经济环境的治理病灶越来越多的情况下,下的药就会越来越毒,药力就越来越霸道。从常识来讲,一个健康的肌体在这两个力量下挣扎—我假设它这个强制力是没有问题的,我们也同时看到社会危机因素是越来越多—这样两个东西同时并存,就算它能够持续地压制住,不出大乱子,我觉得它的后遗症还是很大的。这也是为什么拖得越久,危机就会越大。按不住的那一天就是火山爆发的一天。单就病症和药力之间的赛跑来看,也许五年、八年不成问题,它能控制得住。就是说,虽然药力大,但还不至于把它的体制破坏,它用强制的控制来应付各种各样的病症也还是有这个力量的,应付各种各样的局部危机它还是有这个力量的。但是,对整个社会的毒害,那是很厉害的;这种强制下的稳定拖得越长,这个社会的内在失序就越加发展,对这个社会、这个民族长远来说是很可怕的一个前景。

第二条就是经济收买。这是最根本、最关键的问题。昨天伟建讲到,以现在的这个经济增长模式,再能维持十年就差不多了。我对经济问题完全外行。我有一个简单的类比,就是日本、韩国的经济增长,大概都是三十年的经济增长期,然后就进入经济的衰败。当然,在这个类比中,中国有它经济上的优势的一面,内部市场比较大,它可以相对转变一下增长模式,发掘一下内部市场;它的经济危机可能是局部的,“东方不亮西方亮”,等等。但是,与日本相比,它同时也有很多的劣势。比如说,法制不行,软件的这些东西都不好。这种类比当然很粗糙,我们只能粗略地来看。人家搞了三十年,那我想,算中国可以搞四十年,维持四十年经济增长,那现在也快走到头了。其实经济学家的讲法也不见得有什么科学根据。林毅夫说中国可以这样高速增长一百年呢。这么讲我看是很武断的。能源的、资源的、环境的、国际的、劳动力价格的、投资的等等这些因素,都是硬性的制约,从那里找那么多的资源来维持中国目前这个状态的增长再搞七十年?其实,中国的经济增长相当病态。单纯从经济学的观点看,恐怕百分之四左右的增长率就是很好的了。可是,中国的情况,我认为,它的经济增长率一旦下降到百分之六、百分之五,那整个社会、制度恐怕都大成问题了。经济增长率如果降到百分之六、百分之五,这个政权的这第二条的能力就大大地降低了,老百姓的预期也不一样了。它用这个办法搞稳定就难以支撑了。

第三条就是话语的东西、心理的东西。这个东西现在越来越重要。为什么呢?我观察到,这一方面的转变,相对现实状态的变化来说,往往有一个‘滞后效应’。比如说,一九八九年的时候,当局治理的方式已经转变到依赖暴力,到一九九二年以后又加上了经济收买,但整个社会的价值和话语,大体上还是一九八九年以前的。这个方面的转变,要到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才实现。举个例子,就是关于民族主义,我看到‘零点’公司做的一个调查,记得是一九九二或者甚至是九四年做的。它在中国的几个大城市,北京、上海、哈尔滨、武汉等地调查,列了几个国家,包括中国在内,问哪个国家是你最喜欢的。占压倒多数的答案,是美国,还有日本、新加坡。这明显还是一九八九年之前的那种社会心理。看得出来,这里面的‘滞后效应’相当长。如果我这个猜想有道理的话,那也就是说,目前的这种社会心理,在实际的政治、经济情况发生了变化之后,也还可能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而现在社会心理的特点,可以说是保守的、权威主义的、民族主义的,是对这个政权、这套制度有利的。也许,当经济的增长降到了一定程度,甚至危机濒临爆发的时候,这样的心理的东西还可以继续作用,对这个政权和这套制度起支撑的作用。

以上这些东西,都是现政权针对国内社会的层面,即政治学所谓的state—society相度来展开的。此外还有其他的一些因素,不属于这个范畴,但是也很重要。国际因素就是一个,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现在中国所面临的国际环境很好。但是,比如廉价产品出口啊,环境问题造成的全球环境危机啊,能源的国际竞争啊,则产生负面的影响。而且,国际环境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在中国日益卷入全球化的情况下,这个国际环境会是一个很大的变数,决定中国是不是出现政治危机。此外,台湾问题,还有香港,甚至西藏的问题,都可能成为很大的变数。当然,中国内部的社会层面也有一些变数,比如反对派如何组织自己,如何开展反对运动,这会增加变数。还有就是领导层内部的变数。我们知道,领导层过去长期以来的一个问题就是权力交接的不确定性。现在,权力交接的问题是不是真的解决了呢?在江和胡之间是和平地交接了,从胡到下一代呢?是不是这个模式就制度化了,今后都可以这么搞了呢?再有一个,就是偶然事件太多了,不可预测的因素太多了。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没有办法看清楚这个图景的原因。有时候偶然事件会产生非常重要的作用。

(本文已作为《动向》杂志2009年四月号、五月号特稿刊出)

【吴国光简介】

吴国光,山东临沂人,北京大学文学学士,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法学硕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政治学硕士、政治学哲学博士;曾为下乡青年、工厂辅助工;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秘书,人民日报评论部编辑、主任编辑,中共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究室研究员,美国哈佛大学尼曼研究员,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鲁斯研究员,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王安博士后研究员,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学系助理教授、副教授;现任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中国研究和亚太关系讲座教授,执教政治系和历史系。研究兴趣涵盖中国政治和外交的多个方面;出版有中文专著六种、合著三种、编著四种,论文数百篇,评论数百万字;英文书籍一种,论文数十篇,评论多篇;现任四种国际学术期刊编委;其相关意见素为各国政府和国际媒体(如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路透社、法新社、英国广播公司等)所重视并引用。

蓝英年:不深入生活也能写出伟大作品

果戈理有句名言“让大家替我写作。”这句话的具体含义是:“让大家替我搜集材料”或“我利用大家的材料”。果戈理写《狄康卡近乡夜话》的时候,向母亲求助:“我求求您,最尊敬的妈妈,我善良的守护天使,请您为我多多费心。您具有敏锐的观察力。熟悉咱们小俄罗斯的风土人情,因此我知道您不会拒绝写信告诉我。这对我太需要了。下一封信,请您替我描绘一下乡村教堂差役的全套行头,从上衣到靴子,并注明它们在最顽固的、最古老的、最守旧的小俄罗斯人那里的叫法,也请列出咱们乡村姑娘穿的连衣裙各部分的名称,一根绸带也别漏掉。还有现时结过婚的女人和农夫服装的名称……”类似的信果戈理不知给母亲写过多少封。他的成名之作《狄康卡近乡夜话》的材料都是母亲提供的。

母亲总是无条件地完成儿子的委托,因为她是母亲。但要求所有人都像母亲那样做就困难了。可果戈理却要求大家都像母亲那样为他提供材料。他在《死魂灵》第一卷第二版的序言中刊登了“作者向读者呼吁”:

“我的读者,不管你是谁,身居何位,何等身份,只要上帝赐你识字,并且我的书又落在你手里,就请你帮助我……读过几页之后便联想一下自己的生活和所遇见过的人,联想一下眼前发生过的事,联想一下自己看到的或从别人那儿听到的同我书中所描写的类似的或相反的事,并且把联想起来的一切都照直写出来,写满一张纸便寄给我一张纸,直到用这种方法读完全书为止。”

让别人代替自己深入生活,叫读者把自己的生活经历写给他,是完全行不通的办法,自然没有人响应。果戈理后来在《作者自白》中伤心地承认道:

“我曾向《死魂灵》所有的读者呼吁———不大体面的和不大合适的呼吁。我自己很清楚,很多人都在嘲笑我的做法;但我准备忍受任何嘲笑,只要能达到目的。我想,说不定会有五六个人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满足我的请求。其实,我并不要求别人替我修改《死魂灵》:我不过想以此为借口获得私人札记、他一生中所遇到的种种性格和人物的回忆录以及散发着俄罗斯气息的故事而已。我想,阅读《死魂灵》或许可以触动……但竟没有收到一份应我请求而寄来的札记……”

没有人理睬他的要求,让他大失所望。果戈理该怎么办呢?理应自己深入生活,接触各类人,观察他们,搜集素材。但那样做就不是果戈理了。他坚决不到生活中去,不接触他塑造出的如此生动的形象,仍然吸取别人的素材。

《死魂灵》的读者不理睬他,他便“偷听”别人谈话,从中汲取创作素材。著名的小说《外套》,写的是一个小公务员拼命攒钱买了一件外套,后因外套被抢劫郁郁而死的故事。这篇小说对俄国文学影响极大,影响了屠格涅夫等一代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说:“我们都是从果戈理的《外套》中走出来的。”但这篇小说的素材就是果戈理“听来的”。果戈理的友人安年科夫回忆道:“有一天,有人当着果戈理的面讲了一个办公室的笑话:一个穷公务员嗜好打鸟,用异乎寻常的办法、加上公务之余的拼命干活,终于积蓄了购买一支价值二百卢布猎枪的钱。他头一次划船沿芬兰湾寻找猎物的时候,把珍贵的猎枪摆在船头上,用他本人的话来说,自己处于忘我的境界,直到朝船头一看,不见新买的猎枪时才清醒过来。小船穿过芦苇稠密的地方时,猎枪被挂到水里去了。他拼命寻找,可怎么也找不到。公务员一回到家便倒在床上,从此再没起来。直到同事们知道这件事后,大家捐款替他买了一支新猎枪,他才活了下来,但一提起这件可怕的事,他就吓得面无人色……大家听了确有其事的笑话都笑起来,只有果戈理除外。他若有所思地听完笑话,低下了头。这个笑话便是他创作卓越的《外套》的最初念头,而这个念头当晚便在他心中萌生了。”

果戈理这样“听”并无不妥。谁叫别人不“听”呢。但老是这样“听”,拒绝进入生活,就带有“偷窃”的味道了。比如,让我百思不解的是塑造出如此真实的地主形象的果戈理,居然没到过任何一个俄国地主家,全部来自他听来的材料。奥秘何在?我至今无法解释。

作家要深入生活,投身到火热的生活中去,这样才能写出无愧时代的作品。这是我从小耳熟能详的话。但这些话对果戈理就完全不适用了。他不深入生活,却写出极为真实地反映俄国现实的伟大作品来,而他的作品可以与世界上任何伟大作家的作品媲美。果戈理创作的奥秘我始终解不开。

李鸿章是中国近代“背黑锅”冠军

继曾国藩之后,2009年第20期《南方人物周刊》刊出《晚清第一重臣李鸿章》,还原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李中堂”,令人百感交集,有些话不吐不快。

我在乡村破庙里上小学四年级时,正值“文革”末期,眼镜片比浆糊瓶底厚的历史老师在课堂上说,晚清有个大卖国贼李鸿章,外号叫“李混账”,他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从此,我和小朋友们都恨上了李老汉。1988年,我在西北大学读历史系,《中国近代史》教科书历数李鸿章的“卖国”史,当时,我很纳闷,慈禧太后是当家人,同光二帝是名誉“一把手”,下边还有咸丰皇帝的亲弟弟六王爷、七王爷,李鸿章最多是分管外交外事外资朝政的“五把手”,如果按爵位排序, 前面还有几尊位高权重、地位显赫的满蒙亲王郡王,李鸿章恐怕连“十把手”都排不上,签不平等条约时的职位相当于“副总理兼外交部长”。行政常识告诉我,李鸿章有什么权力随便签订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即使真的“卖国”,他也不应该是丧权辱国“第一责任人”。后来,读的历史书多了,走进历史的深处才明白,“ 弱国无外交”,愚昧无知,刚愎自用的满蒙亲贵连“卖国”的差使都办不了,满朝衮衮诸公,只有李鸿章懂外交,善斡旋,善于“与列强打痞子腔”(曾国藩讥讽语)。老资格重臣刚毅之流只能说大话,办不了大事,清流领袖翁同龢等辈书生气太重,不识时务,好人办不了难事硬事。在积贫积弱的条件下,熟悉内政外交的李鸿章努力运用老辣的政治智慧,玩“洋毛子”于股掌之间,善于少赔款,多办事,坚持能赔款不割地,能割半岛,最好不割让海岛的原则,尽量减少损失。

签订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使,受屈辱,趟混水,涉险滩,挨谩骂,当替罪羊,并替太后一党背历史黑锅的烂差使。从能力上看,让满蒙亲贵卖国都卖不出好价钱,无德无能无知,只会说正确的废话,以及百无一用的大话套话假话,里外不是人的差使都委派李鸿章出马。因此,在外交领域,李鸿章为满亲王朝背完了所有外交黑锅,堪称中国历史上背黑锅冠军,背黑锅受的委屈比窦娥还冤!

李鸿章是洋务运动四大领袖人物中办实事最多的人,他主办的洋务中有500多个中国第一,200多个亚洲第一。他是中国近现代电力、电讯、邮政、金融、外贸、铁路、航运、冶金、造船、教育、翻译、出版、海军、兵器等多项事业的开山鼻祖,培养的高级人才车载斗量。“中国威胁论”的首唱者是日本人,而日本人的危机感来自李鸿章后半生的赫赫政绩。由于皇权专制体制的“瓶颈效应”,由于洋务事业“官办、官督商办”的“国有制”机制制约,由于权贵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侵略对民办商业产权的侵害,由于科学技术和教育不发达,洋务运动最后失败了,为此,李鸿章也饱受诟病。

在军事方面,李鸿章明知不可为而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战和交替,自办军工,自筹经费,自练军队为朝廷作战。但是,上层支持不够,中层执行不力,下层软弱涣散,扛洋枪的土包子士兵射击不瞄准,持大刀长矛的士兵一看见洋鬼子就跑,军队毫无战斗力,李鸿章为此落下指挥不力,“劳师靡饷”的恶名。

曾国藩门生如云,他最欣赏的弟子仅有两个,一个是准确预言“大清不出五十年必亡”,明知不可为则不为,精通帝王学,潜心治学,乱世坚决不做官的赵烈文,二是逆流而上,“一心一意把官做大”(曾国藩语)的李鸿章。李鸿章升官的“ 诀窍”有二,一是做事,勇于担当,急难险重齐上,二是做人,主要手段是给慈禧太后、大太监李莲英和上层满蒙亲贵大肆行贿。不说平常,不算特别采购赠送的“ 洋玩艺”(进口奢侈品),李鸿章每年春节给上层权贵上的“例钱”(拜年)多达二百万两白银。无论公私,李鸿章是晚清官场的“买单”冠军,行贿大户,否则, 无法做事,更无法自保。李鸿章进士出身,饱读诗书,深知圣人教诲,知道礼义廉耻,身处污泥,不得已而为之,势利恶名由此而来。

晚清官场肮脏不堪,如同没人打扫的公共厕所,谁呆的时间越长,谁沾染的臭味越浓,谁被苍蝇袭击的次数就越多。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李鸿章是个实事求是,勇于面对现实的人,他知道自己做不了圣人,也不想做圣人。以“裱糊匠”自嘲的李鸿章为风雨飘摇中的清王朝卖命到死,他遭遇的麻烦、非议和恶评最多,毫不奇怪。

殷海光的转变:从反动学生到自由主义宗师

胡适去世后,在台湾思想界最具影响的人物就是殷海光。

这时雷震已入狱,《自由中国》被迫停刊,作为该刊编委之一、政论主笔,殷海光的心绪十分低迷。在这之前,他抱怨胡适未到狱中去看望老友雷震,从此不再提胡适这个名字。胡去世,也未前往吊唁。与当年傅斯年死,殷深夜独自一人在傅的灵前痛哭不止,并撰长文悼之,形成鲜明对比。

此时的殷海光,与国民党早已分道扬镳。尽管学生时代就加入了国民党,被当时左翼青年视为保守的“右翼学生”。可当教授时,则不遗余力地抨击国民党的威权政治,成为不畏逆横、反专制最坚定的人物之一。李慎之晚年给作家舒芜的一封信中就这样说过:“昆明西南联大有一个叫殷福生的人,年龄大概与我们差不多,专与学生运动作对。十来年后,他在海外华人中以殷海光的大名,被推为提倡民主的一代宗师,不过在那个时候,他是根本不入我们眼中的,因为无非是一个‘反动学生’而已。”

李慎之对殷海光政治态度的转变似乎有点意外。其实,不止李慎之,即便当时国民党高层一些要角,亦多少感到不解。抗战结束第二年,殷海光在《中央日报》任主笔,反思国民党的本质,写了一本《中国国民党的危机》。时任国民党中常委的张道藩读到后,立即给他写信,一面赞扬这本书,一面又竭尽安抚、劝慰之能事,声称与殷结识是他近年来最高兴的一件事,并且“毫不虚伪的说你是我十数年来所认识青年朋友中最有思想、最有远见的一位,也是我认为你会对民族国家最有贡献的一位,读你的著作而不认识你的人很少人会想到你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此后的问题在‘如何能达到改进的目的’,关于这一点我愿再有机会和你详细商讨”。

张道藩在国民党长期分管文化工作,本质上是一个政客。之所以把殷海光捧得如此之高,其原因就在于殷批评国民党的这本书已产生实际影响。他以朋友面貌出现,骨子里又暗含“稍安毋躁”之意。但从殷海光后来的态度看,这封信并未起多大作用。1948年11月,殷在《中央日报》发表《赶快收拾人心》的社论,抨击国民党的内外政策,引起高层不满,险些被革职。

殷海光发表这样的社论,在程序上很难得到解释。倘若不是诛心之论,似应与陶希圣有一定关系。殷经由陶推介入中央日报社,此时陶正为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兼任中央日报社总主笔,是殷的顶头上司。党报发表批评本党的社论,作为总主笔的陶希圣无论如何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陶与殷海光有同乡之谊(同为湖北黄冈人),尽管陶是一位著名的从政学人,比殷大整整20岁,但一直对殷海光偏爱有加。陶希圣之子陶恒生先生曾对我说起过当年殷海光来陶宅的情形,一身军装,大皮靴,嗓门极大。每次来总是在陶希圣的书房,不知两人在谈些什么。陶恒生见过殷海光写给父亲的信,字体很大,印象深刻,只是这些信件突然有一天不知所终。

1949年3月,殷随《中央日报》到了台湾,仍任该报主笔,兼任《民族日报》总主笔,这一年30岁。此时他欲退出《中央日报》,便写信给陶希圣。这时国民党总裁办公室在台北草山成立,陶任第五组组长,负责宣传研究工作。陶即作复,其语颇堪玩味:“兄已退出《民族日报》,并拟退出《中央日报》。弟以为《中央日报》不必退出。弟觉今日如以三民主义打击自由及自由主义,为党人至死不悟之举,我等不能随同此辈死去,一息尚存,必为自由而争。吾人不宜以书生脾气见仗就退,吾人实无余地可退也。弟近陷入羞耻压抑之中,曾一度决定远扬,然而终无法依个人一时情感冲动行事,仍当继续从窄路中前进。愿兄勿凭书生脾气决定行止为要。即台大讲师亦不在乎也。弟日内回台,当为兄安一研究之场所,然台大讲师以为兼职耳……”

这封信可谓推心置腹,在那个年代,在那种处境,在陶依然身居高位时,甚至不惜动用权力予以安置,可见两人之间讳莫如深的关系。之后,殷海光并未去陶为他安排好的研究之场所,即所谓“革命实践研究院”,而是去了台湾大学,并积极介入雷震所主持的《自由中国》半月刊,写下大量批评时政的激越文字,与国民党威权政治不断发生激烈的言论冲突。蒋介石曾在国民党中常委会上说:“殷海光不是与党国一条心的人。……我曾经召见过他,对他期望甚大……他在《自由中国》上写的那些东西,实际上是在帮共产党的忙。我们不能养蛀虫蛀自己的船。”

张道藩、陶希圣的信最早披露于1973年香港《明报月刊》第8卷第2期,这时殷海光已病逝四年。从当年的“右翼学生”成为批判专制政权最有影响力的著名学者,走过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殷海光晚年心情无比忧郁,似乎看不到一点希望,“虽然,我置身于这个小书室中,我正神驰于古今的兴亡历史,可是我毕竟与这样的一群人处在同一个时代和同一个岛上。我底身体,正像一切讲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的人之身体一样,毫无掩蔽地暴露在一个没有约束的权力之下……”这是雷震被捕时殷海光写下的一段话。当傅斯年侄子、著名史学家傅乐成与之谈及此案时,他沉默许久,只说了一句:“怎么得了啊!”

刘  柠:司法权利落实到国民不是梦

据日本媒体报道,5月21日,历经八年准备,旨在司法领域落实国民权利的“审判员制度”付诸实施。从这天以后被起诉的杀人、盗窃、纵火、交通肇事等重大刑事案件,将接受由3名职业法官和6名公民审判员构成的合议庭的审判。这将成为日本现代司法制度的分水岭。

长期以来,日本的司法审判,特别是刑事案件,一直由检察官、法官、律师等法律专家包办。一方面由于司法本身的专业性,另一方面是对司法公正、审判“正确性”的重视,司法审判成了普通国民难以涉足、置喙的禁域,裁判所(法庭)的门槛之高,超乎市民社会的常识。对此,舆论的批判声浪始终不绝,尤其是对诸如奥姆真理教那类特殊案件的审理,认为久拖不决不仅浪费了纳税人的税金,且国民缺席,纳税人的权利没有得到贯彻。

在西方国家,英美有市民参与评议,判断有罪或无罪的“陪审制”;法德有法官与市民一起评议,共同判决的“参审制”,两者均以市民参与审判程序为特征;连东亚邻国韩国,也先于日本半年导入了普通国民参与的司法审判制度。有鉴于此,2001年6月,日政府“司法制度改革审议会”向国会建议实行“审判员制度”。3年后,国会出台了“审判员法”。按政府的说法,启动司法审判制度改革的初衷,是为了“让健全的社会常识反映到刑事审判中”。

考虑到该项改革对社会心理的冲击,在2004年5月法律颁布时,特意附设了5年后实施的法律细则,目的是为了在实施前,使国民有充分时间做好心理、知识的准备,消弭不安。同时,从司法机关到大众传媒,以各种形式对国民进行普法教育,为确保审判工作万无一失,展开了长达5年的试错、“彩排”,仅“最高裁”(最高法院)便为此投入了多达65.8亿日元的预算。

那么什么人可以成为审判员呢?每年秋,由全国50所地方法院管辖内的市区町村的选举委员会,根据抽签结果,确定候选者,并登记造册;然后,相关地方法院据此在年底前做成《审判员候补者名簿记载通知》,并将文件寄送有关候补者;被送达文件者则有可能在翌年度的一年内,被选为审判员。

当有被认为适合由审判员参与审判的对象案件发生时,负责审理的法院从候选者名簿中按每个案件50-100人的比例抽签。被抽中者被要求在初次开庭前的6周前前往法院(具体日期由法院在送达通知时与本人确认)。一旦拿到法院送达的书面通知,候选者原则上不能拒绝前往法院。无正当理由而拒绝前往者,将被课以10万日元以下的罚金。候选者经过审判长的面试,除因这样那样的理由(如已通过报道活动等知晓了事件的内幕,或其参加审判可能影响结果的公正等,但“工作繁忙”、“家务过重”等泛泛的理由将不被认可)须回避者外,余者再次抽签。由此抽签确定的6名审判员与3名法官一起,落座于公开法庭的审判席。对被告的有罪或无罪,有罪的情况下,量刑的轻重,审判员不仅将全程参与评议,且拥有法律效力上完全等同于法官的一票。

19世纪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曾指出,陪审制度“是确立人民主权最有效的方法”。而如此改革,在保障法治社会国民的民主权利,使司法审判这种从来由身穿法袍的专业人士垄断的神秘重地,也能充分体现民众参与的问题上,确实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为打消国民的不安,鼓励有效参与,切实降低司法的专业门槛,政府甚至在宣传资料上说“不需要法律知识,只需按日常生活标准来提供判断”,在拂拭国民不安心理的同时,强调社会常识、良知的重要性。

不仅如此,从合议庭“6+3”的构成上亦能看出,审判既然是专业人士与门外汉的共同作业,作为专业人士的法官便不复是主导,而是公民审判员的支持、合作者。这种“去专业化”的姿态,事实上反而对审判员提出了更高的标准,即践行、贯彻法治社会的“无罪推断”原则:如无确实的有罪证据,则被告无罪。

“审判员制度”如此大胆的司法改革,能在日本落地生根,实非一日之寒。从战前1928年到战时的1943年,日本司法的陪审制,对人权保障曾起到过积极的作用;而战后实行并广受好评的“检察审查会”制度(即检察官作出的“不予起诉”决定须经市民代表审核),某种意义上,也是此番改革前的实战操练。

黃粱:偶语苍生寄残生(诗论)

<蜻蜓> 张执浩

比燕子更轻巧而透明的飞
六月的蜻蜓
运输阳光的飞机

从稻田里传来的喜讯,鼓舞着
我们这些农业的孩子

在正午
蜻蜓负载着纯洁和优美

我们无法接近
我们只能对阳光说:瞧!
“这是我们集体梦想的高度。”

其实,还有其它的飞
在空中
可除了蜻蜓,我们不能说出
因为我们是一群站在农业深处的
专注的歌手

张执浩是农民之子,在<蜻蜓>这首1990年写的早期诗歌里,蜻蜓做为农作物的益虫,协助农民祛除蚊蝇,负载着纯洁的任务,以农业守护者的角色出现,与农民诗人站在一起,歌咏土地与生活之美,仰望梦想的光芒。张执浩诗选(1990~2007)《动物之心》,选集中出现了三十种以上与乡村有关联的意象:蜻蜓、苹果堆、采石场、蛇皮、蜗牛、白菜、葫芦、双仙村、猪、煤矿工人、木匠、稻草人、咸鱼、皮影戏、牧鸭女、拔稗者、杀猪的少年、推磨的农民、牛犊、抡锤的人、麦子、羊羔、鲤鱼池、挖藕、击鼓传花、太岁、神马、淘米水、拔大蒜、告地书。这些作为诗篇里启动诗意回响的核心意象,却普遍散播出乡野疲蔽、生活泥泞的气息。比如在<隆冬一瞥>这首诗,正当大地被暴风雪肆虐,作者瞥见了山腰上状如黑炭的采矿工人彷佛幽灵的身影。

我感到头皮发紧,也感到烈火炽心
雪在下,但那人永远是黑的
我们看见了烧屋取暖的穷人,也看见了

从地下回来的幽灵
他磨磨蹭蹭,消失
在一只蚁穴里

<隆冬一瞥>节选

黑白对比的影像反差如此巨大,汹涌的暴风雪中一个凄清静默的人影,逼使诗人将这个触击心灵的突兀景象作为一个纪念物,永恒地摆放在诗章里,将摄入体内的情感化作一块无法点燃的湿冷煤块,彷佛它是一块黑面包;吞咽下这块难以消化的人间粮食,拉近了诗人与穷苦煤矿工人的距离。乡野泥涂上的寻常百姓对张执浩而言,不是陌生的他者,而是村邻、亲戚与兄弟,因为诗人来自农村,农民朴实的表情彼此无所隔碍地相映着。体贴矿工的辛苦,关怀农民的劳动,是对己身所从出的生活场域亲切的抚摸──

<我们推>

我过去问一个农民:
“你的祖国在哪儿?”
我过去听他呻吟
他呻吟的时候,我过去
帮他推磨子
磨子转过去,又重新
转回来。我问他:
“你是否想过这个问题?”
一个农民,我想让他放弃推磨
却又不知道
这之后他该如何变谷为米
磨盘转动
连石头也学会了咬牙切齿
连我也变得心冷似铁

诗,贴近生命立足点的观察,诗,敢于寻根究底的探问,催促诗人亲近生活在社会边缘与生活底层的人民,感知矿工生活之漆黑哑默、农民推磨的绝望呻吟。在张执浩的诗里,从农村来的诗人举起了犁锄般的文字,沉重地开辟出一块植满了乡村生活与作物,呼息着农民干咳声的土壤,春旱在字里行间持续着,道路迷雾,河水结冰,回家的人寸步难行。

对土地广大深沉的爱,使耕耘于土地上的人们心甘情愿地劳作,汗滴禾下土;也将农民的情感牢牢紧缚在田地里,祸福相与共。土地对农民而言,是一种共荣共生的关系,而非只是获取经济利益的生产资本。土地世代生养着农民的恩惠,使农民对土地滋生护佑之心;就像诗歌传统哺育着诗人,使诗人对文字产生敬畏之情。在<为什么不再写麦子>这首诗,诗人借着一片麦田,书写土地与人的深层联系:

<为什么不再写麦子>

十年前的那片麦地还长着麦子
火车提速了,荆楚丘陵依然牵肠挂肚
山冈缓慢,黑山羊啃白石头

我习惯了眼前这些笨拙的风物
一晃而过的草垛、蒺藜和小水坑
麦子有脚,但依然原地踏步

从城乡结合部走到卧铺与硬座车厢的结合部
需要很久吗?我在想
再过十年,十年后的冬天,也许

我会买地,但不是做地主
而是做仆从,尾随
在这些忽高忽低的土著身后

到那时,我会这样写:
“麦子啊,世人皆有生死,惟独你
转世又转世,来世投胎仍然是麦子!”

当乡野风光随岁月流转而变化,唯一不变的人间风景依旧是麦田。麦子是麦田真正的主人,人依靠这片土地,获得了人生诚挚的岁月与广阔记忆。丧失掉这片沉静笃实的麦田,时代的快速变动,将使人的生存背景显得更虚无、更可疑。为什么不再写麦子?因为麦子,比人活得更自在、更有尊严!人岂能任性书写纵情收成?土地是人的故乡,土地与人是生命共同体的关系,一起承受了兴衰爱恶,共同经历了生老病死。一个离开故乡的人,人与土地的断隔使人生的漂泊感更形剧烈,「我正在拉开与故乡的距离,越来越像/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无题>这首诗开端,作者将身心分离之苦归咎于远离故乡;在<无题>结尾,诗人提出了与「故乡」本来相依如今词意暧昧的「家」,做为人生思索的一道难题:「你们能看见的/是我回来了,带着被酒精浸泡过的舌头/蜷在你们的目光下/越来越像/回了家」

家,在这首诗里变成了勾引生命坠落的同谋,家,不再是坚定的亲密的伦理归宿,反而像似杂沓聚合的边境旅社。家族成员对「淘米水」的错杂观点,就能将人性情感解析出不同的结晶与杂质──

当我淘米的时候,两个老人守候在一边
一个端盆子,一个拎桶
这个时候我老婆在盥洗间
水龙头大开着
镜子里有几代人重迭的表情
这个时候我女儿还没有回家
据我对她的观察:家在她那里
意味着一张床,一盏灯

<淘米水>节选

诗篇中显示了家族之爱的序列错乱,彼此没有交集,在家庭生活中家人找不到应有的归属感。「家」的崩解与「故乡」的流离失所息息相关。故乡,是家族世代生存的空间场域,当人与生活场所之间不断相互异化相互抛弃,家的位置也会变得岌岌可危。当家成为孤独者的拘留所,高贵的人性是否也将退转成动物本能?<动物之心>正是一章直面生命真实的告解词,诗人向女儿的亲情低语,声音令人动容:

<动物之心>
——给顶儿

再过几天就是你十六岁的生日
“亲爱的,”早上醒来看见你剩在餐桌上的
半杯牛奶和一堆碎蛋壳,我念叨:亲爱的
这些天,我一直想当面对你说
结果只能默默地
对你杂乱的书桌说
对你塞进洗衣机里的外套说
对你上学的那段水泥路、街道,对你路过的
穷人、富人,对你带动的空气,说
“亲爱的!”
我渐渐变成了一个心口不一的人
一个色厉内荏的人
一个碎嘴的男人——而这恰恰是我
用了四十年时间来反对的
我渐渐变成了我的敌人
亲爱的女儿
终有一天,你也会用恨的方式表达爱意
而这一切
缘于我们都有一颗动物之心

<动物之心>的语言型态像似日常话语,像似生活书简般平凡简单,但是当诗人赋与了平白的生活景观深沉的情感,将生活景象放置在一座显微镜下观察岁月岩层的年代纪,这些日常语言的质地与重量变得非比寻常,一道低矮的生活门坎,突然变成一道坚硬险绝难以逾越的高墙,这是张执浩诗歌语言微妙高明之处。泥泞与污浊的生存感受在<用一年的时间>这首诗里,以「你飞快地搅拌化粪池」这个动作传神地表达;从生存之尴尬走向生命变形的岁月历程里,人生的漫长与局促被诗人化约为「一根秒针」。时间的形貌在诗里经过三次易容手术:拉扯一截橡皮、打铁、挤一根钉子,诗人使用的意象依然简明扼要,寓意却纵横深奥,好似将岁月以动态的装置艺术重新打造过,令人耳目一新:

<用一年的时间>

用一年的时间拉扯一截橡皮
你来我往,铁轨变形,目的地
已不再适合建造房舍
用一年的时间打铁,调山西之煤堵湖北的
缺口,幻想四两拨千斤
用一年的时间挤进去,再也拔不出来
一年只有一根钉子那么短
你体内有硫酸
你说遗忘吧,你飞快地搅拌化粪池
飞快地成长为另外一根秒针

当心灵在「故乡」与「家」两边都无法踏实呼吸时,岁月之坎坷变形历历在目,生存之残酷与虚无不会轻易放过每一个人。诗,迎接真实之重,承担虚无之轻;诗,在实存与虚无两边同时剁碎存有者,逼迫生活裸露自己的噩梦,裸露蠕动在人生泥涂上的一节肠胃,生活开端于砍断头蹄终结于割下皮肉,「因为杂碎甚多/我应该称颂这残忍而不乏幸福的生活」──<半边猪在描述中消逝>这首诗结束于如此令人怖畏的两行。这令人敬重的两行得之何其艰难!平静对待、如其所是地凝视「生」与「活」,如如真实地拥抱着生命的腥臭与生活之残酷。张执浩的诗篇敢于以幸存的理想迎接现实之残酷击打,五马分尸的惨烈承担过后,诗人赤诚坦荡的胸怀方才现身:

<杂感>

养五匹马用来分尸——早年的诅咒
眼见成为现实
牧场杂芜,我心蓬松
五匹马,越长越像五个健壮的杂种
五匹马分别叫:真理,悲伤,谎言,虚无,和
自作自受——它们
即将分道扬镳,在今夜
在我终于能够分辨出它们各自的姓名之后

五匹马象征生存的现象与张力,健壮野蛮难以驯服,况且意义的套索迷离扑朔。「杂感」这样的诗题,正好对应难以厘清生存苦楚,有感而发的复杂诗情。而诗人怀抱的坚定理想,在2007年的<今年的最后一首诗>里被诗人总结为「一双鞋子」,这双鞋,「大于脚,等于脚」,它能够使脚舒适地行走,又不只是为脚服务,它能够走出一条崭新的梦想的道路,抵达未知之地。这双鞋子不会是一双寻常的款式,它需要人类心灵费劲去想象与实践。多么简单的日常形容啊!张执浩的诗语言贴近生活的肌肤,诗的情意自然缓慢地渗入生命的骨血里。

张执浩的泥泞诗意来自生命足迹,来自徒步行脚的勇气,诗章呈现出「自学成人」的道德勇气,敢于凝视内心的裂隙,接纳无家之孤独,承受四下流离之苦。「稻草人」既非稻草也非人,但他「穿我的开裆裤,外套和草鞋/在我的梦里一站就是若干年」……

“喂!”我喊道,“稻草!”
我喊道,“人!”

但他什么也不是。
他什么也不是,却是我爱的前提
像一阵泪水,涌向我的喉管
我的泥泞的草稿纸

<喂,稻草,人>节选

「泥泞的草稿纸」正是诗人道德勇气的最后根据地。如果诗篇可以为天地立心,人就可以做为麦子的仆从,尾随在这些忽高忽低的土著身后,姿态诚恳而谦卑。如果诗篇可以为生民立命,推磨的农民就会不间断地呻吟,直至有人加入了与苍生共同推磨的壮志,激发出放弃推磨转变宿命的自由意志。在叙述长诗<乡村皮影戏>,张执浩展现了传统说书人对人民情感的细腻掌握,与讽谕生活的本事。「生活」在诗里就像万花筒般不断旋转与变形,这些包罗广阔的生活内容,因为诗人参与者的同情理解与旁观者的清醒关注,流露清冷诙谐的语调,创造出一阕悲凉取闹的吟游诗章,一出令人哭笑不得的人生剧场。诗篇整体形象苍茫博大,涵纳体恤苍生的怀抱,然而苍生却执意「一直用减法应付生活/直至活着等于零」,「和稀泥的人继续和稀泥/有人要建房子,把天窗开在月亮附近」。当真实与幻想两边都不着边际时,现实人生恍惚就像一场皮影戏,活着竟只是一场光影喧闹的观看;当唢吶声音忽地终止,灯暗,观众是否魂魄为之动荡?无人知晓。魂兮归来!苦于赞美的诗人,也苦于为苍生招魂之疲惫与无奈。

张执浩的组诗<大于一>,隐含的生活气息也是既广阔又琐碎,既迷幻又苍凉;自己的生活彷佛他者的的虚构,社会记忆之苦楚彷佛只是吟游诗人的传说,让人无法分辨史实与演义的界限。这刻意搅混虚实、模糊意旨的诗章,令心灵伤怀肉体痛彻,令人精神衰老而背鸵……

<一天>节选

“这样的好日子,”我写道,“一生只有一天。”
我是村子里唯一可以不脱鞋子的人
也见识了犁耙水响的三月、四月
我写道:故事始于平淡止于奇迹——

始于一个明亮的早晨,始于哈欠之声
民办教师用袖口擦着眼屎
我掏出课本眺望天安门……

“回不去了,”我写道,“这梦没有门。”
我是村民们集体梦游的化身
也脚踏实地地走过塘冰、田埂和坟地
我写道:故事在闹鬼而我是魂——

我理解一张白纸也有它的过去
一滴墨水也有它的来生
而我啊,这三十多年都浓缩在一天之内

<又一天>节选

又一天,送粮的男人修好板车
将一家老小装进了麻袋里
贫穷的双仙村只留下一条癞皮狗看门

我梦游归来,面目全非
道路像绳子五花大绑着每一寸田地
而我归来,在鸟巢里小憩……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身体,没有。
风在吹,而我没有羽毛纷飞
云在堆积,而我没有烟雾联系天庭

我没有立足之地,在双仙村
我是一个扫地出门的人,泼出去的水
在祖宗的眼窝里结冰

堪称伟大的“一”,面目全非的 “一”, 惊天泣地的“一”, 可怜梦魂的“一”。 “一”是整全的无法分割的雄伟真实,是不容污蔑与扭曲的生命础石;无数渺小微茫的个体的“一”,终究会集结成浩大汹涌的整体的“一”。张执浩的诗篇乃是,告解与请命的诗章,怀抱与释放的诗章,生者与死者悲苦与共的诗章,催促一个人毕竟走向了另一个人;尽管道路泥泞而险峻,诗人毕竟有爱,毕竟泫然而歌。在向死而生的道路上,面朝阴间边走边唱的诗人,真诚的愿望是赋与生命一张完整的脸,而不是死亡的背影。张执浩的诗歌写作有一种义无反顾的精神坚持,诗篇中弥散出一种自我锤炼感,将诗篇与诗人来回反复地锤打,光芒越来越明耀,声音越来越深沉。残生如寄胸怀苍茫,一灯微明的诗歌写作,是灰蒙时代里一座守望大地的不灭灯盏。

【参考文本】
张执浩诗选《动物之心》(黄粱主编大陆先锋诗丛12•唐山出版社•2009年5月)

 

                             
《自由写作》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