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英年:不深入生活也能写出伟大作品

果戈理有句名言“让大家替我写作。”这句话的具体含义是:“让大家替我搜集材料”或“我利用大家的材料”。果戈理写《狄康卡近乡夜话》的时候,向母亲求助:“我求求您,最尊敬的妈妈,我善良的守护天使,请您为我多多费心。您具有敏锐的观察力。熟悉咱们小俄罗斯的风土人情,因此我知道您不会拒绝写信告诉我。这对我太需要了。下一封信,请您替我描绘一下乡村教堂差役的全套行头,从上衣到靴子,并注明它们在最顽固的、最古老的、最守旧的小俄罗斯人那里的叫法,也请列出咱们乡村姑娘穿的连衣裙各部分的名称,一根绸带也别漏掉。还有现时结过婚的女人和农夫服装的名称……”类似的信果戈理不知给母亲写过多少封。他的成名之作《狄康卡近乡夜话》的材料都是母亲提供的。

母亲总是无条件地完成儿子的委托,因为她是母亲。但要求所有人都像母亲那样做就困难了。可果戈理却要求大家都像母亲那样为他提供材料。他在《死魂灵》第一卷第二版的序言中刊登了“作者向读者呼吁”:

“我的读者,不管你是谁,身居何位,何等身份,只要上帝赐你识字,并且我的书又落在你手里,就请你帮助我……读过几页之后便联想一下自己的生活和所遇见过的人,联想一下眼前发生过的事,联想一下自己看到的或从别人那儿听到的同我书中所描写的类似的或相反的事,并且把联想起来的一切都照直写出来,写满一张纸便寄给我一张纸,直到用这种方法读完全书为止。”

让别人代替自己深入生活,叫读者把自己的生活经历写给他,是完全行不通的办法,自然没有人响应。果戈理后来在《作者自白》中伤心地承认道:

“我曾向《死魂灵》所有的读者呼吁———不大体面的和不大合适的呼吁。我自己很清楚,很多人都在嘲笑我的做法;但我准备忍受任何嘲笑,只要能达到目的。我想,说不定会有五六个人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满足我的请求。其实,我并不要求别人替我修改《死魂灵》:我不过想以此为借口获得私人札记、他一生中所遇到的种种性格和人物的回忆录以及散发着俄罗斯气息的故事而已。我想,阅读《死魂灵》或许可以触动……但竟没有收到一份应我请求而寄来的札记……”

没有人理睬他的要求,让他大失所望。果戈理该怎么办呢?理应自己深入生活,接触各类人,观察他们,搜集素材。但那样做就不是果戈理了。他坚决不到生活中去,不接触他塑造出的如此生动的形象,仍然吸取别人的素材。

《死魂灵》的读者不理睬他,他便“偷听”别人谈话,从中汲取创作素材。著名的小说《外套》,写的是一个小公务员拼命攒钱买了一件外套,后因外套被抢劫郁郁而死的故事。这篇小说对俄国文学影响极大,影响了屠格涅夫等一代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说:“我们都是从果戈理的《外套》中走出来的。”但这篇小说的素材就是果戈理“听来的”。果戈理的友人安年科夫回忆道:“有一天,有人当着果戈理的面讲了一个办公室的笑话:一个穷公务员嗜好打鸟,用异乎寻常的办法、加上公务之余的拼命干活,终于积蓄了购买一支价值二百卢布猎枪的钱。他头一次划船沿芬兰湾寻找猎物的时候,把珍贵的猎枪摆在船头上,用他本人的话来说,自己处于忘我的境界,直到朝船头一看,不见新买的猎枪时才清醒过来。小船穿过芦苇稠密的地方时,猎枪被挂到水里去了。他拼命寻找,可怎么也找不到。公务员一回到家便倒在床上,从此再没起来。直到同事们知道这件事后,大家捐款替他买了一支新猎枪,他才活了下来,但一提起这件可怕的事,他就吓得面无人色……大家听了确有其事的笑话都笑起来,只有果戈理除外。他若有所思地听完笑话,低下了头。这个笑话便是他创作卓越的《外套》的最初念头,而这个念头当晚便在他心中萌生了。”

果戈理这样“听”并无不妥。谁叫别人不“听”呢。但老是这样“听”,拒绝进入生活,就带有“偷窃”的味道了。比如,让我百思不解的是塑造出如此真实的地主形象的果戈理,居然没到过任何一个俄国地主家,全部来自他听来的材料。奥秘何在?我至今无法解释。

作家要深入生活,投身到火热的生活中去,这样才能写出无愧时代的作品。这是我从小耳熟能详的话。但这些话对果戈理就完全不适用了。他不深入生活,却写出极为真实地反映俄国现实的伟大作品来,而他的作品可以与世界上任何伟大作家的作品媲美。果戈理创作的奥秘我始终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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