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颐:丧失底线的陆川

《南京!南京!》与《拉贝日记》两片同以南京大屠杀为背景,又几乎同时上映,自然形成竞争。两片的艺术水平究竟孰高孰低,观众尽可各有各的看法,不必也无法“统一”。但《南京!南京!》的导演陆川在竞争中不择手段、丧失底线的做法却令人难以认同,值得深思。

在激烈的票房竞争中,陆川想方设法对在南京大屠杀中拯救数十万中国民众的拉贝本人阴阴阳阳地贬损一番,以此达到贬损竞争对手《拉贝日记》的目的。陆川说:“这么一个核心的事儿上,进入公众记忆的就只有德国人,就德国人救了中国人。最后被我们孩子记起来的就只有一个德国人救了20万中国人,就这么一个好人好事儿。这对我们有用么?下次再出事儿还得再找一个救世主?”拉贝日记中记有日本人来找妓女的事,陆川的解读是:“拉贝轻描淡写写了一句话,我在看的时候突然知道,人是有立场的,再帮助我们,他也是德国人,他不会站在我们同胞兄弟姐妹的立场说让她们去。如果都是中国人,可能他叙述就不是这样。”“如果我们在这件事上只记得德国人救了20万人,这对死去的人是不公平的。”(“我想拍一个战争本性的东西”,《三联生活周刊》,2009年第11期)“辛德勒是作为犹太人的对立面来拯救他们,但拉贝不是,他是纳粹,是中国的第三方,不是当事者,在屠杀开始之后两周他就带着20箱中国文物颠簸,仔细看他的日记,过节他还吃火鸡呢,他和辛德勒没法比。”(《陆川回应质疑》,2009年4月20日《时代周报》)

为贬损《拉贝日记》,年纪不大的陆川却也学会“上纲上线”:“《拉贝日记》就是德国人给自己拍的主旋律,在经济危机下重新在欧洲给德国人树立形象。我觉得是侵占中国人的公众记忆”。他说自己曾和一记者直接争起来:“他说‘拉贝救了20万中国人’,我说你用哪只眼睛看历史的?日本是觉得杀掉30万人之后没必要再杀,所以才让20万人活下来。”为了票房,他已不顾基本史实,把那20万中国人之所以活下来说成是日本人觉得没必要再杀!陆川这种观点不仅更“可笑”,而且更荒诞!他还说:“我作为中国导演,就觉得‘南京大屠杀’归根结底是中国和日本的事儿,拉贝虽然有份,但半道就走了;而且中华民族多少年来起起伏伏,哪次是外国人救了我们?如今《拉贝日记》要树立的是德国人是我们的救世主、我们要在纳粹党旗下受庇护、末了你还得为你的感恩去付钱、你每六十块钱的票里三十块就去了德国……这是我对这个片子真实的看法,所以我不会在中国电影院里看它、我可能会买碟。”(《陆川回应质疑》)

这最后一句话,暴露了他如此贬损拉贝、上纲上线给电影《拉贝日记》扣上“政治不正确”的真实的动机。

拉贝和十几位外国传教士、教授、医生、商人等在中国民众被侵略者大肆屠杀时共同发起建立南京国际安全区,拉贝担任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他和一些国际友人在当时极其危险艰难的战争环境中,奋不顾身地抗议屠杀并尽其所能地阻止侵华日军对中国人民疯狂施暴。他们设立的安全区为大约25万中国平民提供了暂时栖身避难的场所。拉贝自己的住宅和小花园,也挤进了600多名中国难民,受到保护。这固然不是拉贝一人之功,但拉贝厥功至伟却是事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拯救20万生命之壮举,该“胜造”多少级“浮屠”呀!然而,在陆川看来,这一切都不如他自己一部电影的票房重要,所以他不是以感恩之情看待此事,而是强调拉贝的吃火鸡,把德国人救助中国人与中国人的反抗对立起来,把对拉贝的颂扬说成是要树立德国人是我们的救世主,并进一步将其与中国需要一个外国救世主这种带有殖民色彩、颇能挑动某种民族情绪的话语联系起来……

陆川说:“‘南京大屠杀’归根结底是中国和日本的事儿”。不,大屠杀归根结底恰恰不只是“中国和日本的事儿”!而是全人类的灾难,全人类的悲剧,全人类的耻辱,全人类的罪恶与救赎。在这种事关人类的人道主义灾难面前,所有的人都不是“第三方”,不是旁观者。拉贝等人的作为体现了人类应有的良知和尊严,恰恰不是如陆川所说的置身事外的“第三方”、旁观者。其实这种道理陆川也并非不知道,因此他才试图从新的视角反思战争、反思人性,他说:“我认为到最后的时候对一场战争的反思应该不用再分什么日本人、中国人了”。(“我想拍一个战争本性的东西”)对战争的反思不用再分日本人、中国人,对生命的拯救为何就一定要强调救助者的德国身份、极力区分中国人外国人呢?

崔卫平:战争引发的人性思考

《南京!南京!》采用了一个日本士兵角川的视角。他身为1937年底入侵南京的日本军队一员,目睹大屠杀的残酷之后感到难以承受,最后放走了两名被俘的中国人,拔枪自杀。这被解释为他人性的表现。“我们能不能把日本人当人来看?”导演陆川这样问道。如此处理引发争议是非常自然的,它不同于此前影片中对于日本军人的处理。

但是影片本身做得缺少说服力。在入侵军那样一种疯狂高涨(也有恐惧)的气氛之中,一个士兵如何做到冷眼旁观?他种种错愕、困惑的表情来自何处?他不会是刚从军校出来便来到了南京,他自己此前做过什么?相对于一个人从环境中抽离,更加困难的,是他如何从自己拔出,是他自己改弦更张。转折的起点,更应该从角川这个人自身内部去找。而恰恰影片的笔墨又不在这里,只是提到一笔他是教会学校出来的,以及他与一个日本妓女之间的微弱关系。显然陆川处理这样的难题力不从心,然而这样的轻忽却是灾难性的。

当年的日本侵略军许多行为,可以说超出了一般所说的战争范围:战争并不需要虐杀俘虏,完全无视国际公约那样去做,应该说是源于某种意识形态(“中国人是低等民族”)。同样称之为“强奸”的行为,也已经超出了一般“强奸”的性质,令人发指的种种做法表明,根本不把中国妇女当人对待。在这个意义上,侵华日军在中国大地上所犯下的,与当年纳粹对待犹太人的行为更加相似,即属于“种族歧视”与“反人类罪”,而不是一般的战争罪行。这样才可能解释日本士兵的种种不可思议的变态行为。

也许角川是一个例外,不排除这样的个人存在。然而其转变的论证过程,也就变得更加复杂艰难。他爱上帝也好,爱一个日本妓女也好,不等于他同样也能够爱上和同情中国人,能一视同仁地对中国人采取平等、尊重的态度。这里不应该采取一厢情愿的立场。

这个话题值得拓展。“人性”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我们除了要认识这个世界,还要认识我们自身。而在战争这种人类活动的极端形式当中,人性也面临非同寻常的压力与考验、呈现错综复杂多重面貌。然而在这些问题上的认知,在漫长的历史当中,始终存在着一些现成的模式,有时这些模式则成了不可逾越的禁区。不仅是中国,世界上许多民族也是如此。

比如一定要表现战争是伟大的,气势宏伟的,是为了正义和通往正义的;战争的年代同时也是英雄辈出的年代,面临艰苦条件和死亡,英雄们一定是激情饱满、慷慨激昂,勇猛无畏,决不后退,他们身上不仅没有一般人性的弱点,而且最好也没有对于家庭的眷恋、小儿女之类的情感,这些都被视为干扰性的;对于一般人来说,战争是一个锻炼人和成长的机会,在战争中人性正好可以得到淬炼与升华,同时战争的敌对方也一定是凶残无比、毫无人性的。

为什么会产生这些看法?简单地说有这样两点:一,战争的确是一场面临巨大危机的时刻,在面对生死存亡,需要动员一切可能动员的力量;第二,能够书写战争历史的,往往是战争的胜利者,那些舞文弄墨的人们只能仰仗胜利者的鼻息,就像卡尔?波普尔曾经说过的历史书写者那样。对于胜利者来说,当然希望能够给自己的行为多一些合法性,多一些漂亮的说辞。

类似的模式开始松动和遇到挑战,仅仅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两次世界范围之内的大战,将从未有过的战争造成的悲惨景象带到人们面前;更为宽松的言论环境,使得人们对于战争以及战争中人性的认识,有了更多不同声音。许多艺术作品(小说、电影、戏剧、绘画)都涉及了有关重新反思的话题,出现了难以计数的大量作品,其中许多堪称经典。纵观起来,在不同的阶段上,反思的方向、侧重点都有所不同。

美国作家海明威是开风气之先的重要作家。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身为记者的他加入了美国红十字会战场服务队,曾被炮弹炸伤落下了多处伤痕。他发表于1926年的小说《太阳照常升起》,并没有涉及战场战斗的状况,所描写的是从战争中走出来的年轻人身心创伤,精神上的迷茫困惑。他们不再相信那些“救世”的神话,同时又无法在唯利是图的社会中安下身来,陷入了心灰意冷、无所适从。主人公巴恩斯如作者也是一名美国记者,战争使他丧失了性能力,无法与相爱的人结合。海明威因而被命名为“迷惘的一代”。1929年他发表的《永别了,武器》,主人公亨利的遭遇荒谬痛苦——被误认为间谍跳河逃跑,与心上人结合不久对方难产而死、婴儿窒息身亡,只剩他一人孤单地留在世界上承受悲苦,他对战争的厌烦、厌倦达到极点。

如此悲惨的结局,与战争所需要的胜利、高亢的气氛判然有别。之所以发展到这一步,在于海明威将战争的基石稍稍移动:第一,对战争目标的怀疑,发现它并非如战争的鼓动者所说的那样高尚和富有意义;第二,承受战争的主体,不再是民族、集体这样一些集合名词,而是个人本身:战争的重负最终要落实到个人身上,是个人为之付出的身心创伤和代价,并且这些创伤要伴随终生。

然而,海明威后来又创作了一部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1940),塑造了一个负有责任感与牺牲精神的人物乔顿,志愿参加反法西斯战争,为正义的事业而捐躯令他感到光荣自豪。

如果说海明威思考的对象主要是战争本身的合理性与否,以及它对个人所产生的影响,那么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后涌现出来的另一批作家、艺术家,则更多地直接面对人性本身——世界的噩梦变成了人自身的恶梦,对世界的不可信任变成了对于人自己的深刻怀疑,英雄主义的神话进一步剥落。

法国作家萨特当过八个月德军的俘虏,他笔下一再出现俘虏题材。小说《墙》(1939)描写了西班牙战争中几位被捕者第二天要被处死,在最后那个晚上,除了那位西班牙人民军成员感到可以慷慨赴死之外,其余人都体验了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小说形容最年轻的那一位:“恐惧与灾难使他面无人色,使他整个面容都扭曲了。三天以前,他还是一个利落的小伙子,但是现在他却像个老怪物。”比恐惧更加令人窒息的,是孤独,是在死亡面前体会到的单个生命孤独无援,是那种与这个世界已经变得毫无关系的、被连根拔起、漂浮和疼痛的感觉。伴随着呻吟和哭泣的声音,人们在讨论明天行刑时到底是射击一次还是两次,这中间要不要再装子弹、再瞄准,想象的痛苦比实际的痛苦还要难以忍受。

类似极端的处境在萨特的戏剧《死无葬身之地》(1946)中再次出现,这回是被俘的法国地下抵抗运动成员,除了面对死亡,他们还要面对比死亡更加可怕的酷刑,这是一次深刻的灵魂的拷问,人性的拷问。那是每一个人自己必须设法对付的。于是,来自每个人自身人性的压力就成了最为突出的问题,甚至胜过来自敌人方面的:“我不知道过一会儿我能不能认识自己”,说这句话的索比埃在审讯时跳楼自杀。年长的人们担心最为年轻的弗朗索瓦是否承受得了酷刑,担心这位孩子无法承受所感到的恐惧和痛苦,他们自己动手将弗朗索瓦掐死,提前让他解脱。如果这样的行为是“肮脏的”,那么他们早已经不是“干净”的了——被捕之前他们接到命令要攻下一个小村庄, 累及这个村庄最终被血洗,三百个人无辜死亡。这样的命令是必须和正确的吗?人们苦苦思索着,怀疑自身的行为是否正当。

在萨特这里,战争中的英雄们不仅精神上的发条松了,而且几乎整个断掉了链子:在生命最终的时刻,即便是勇敢与怯懦、平静与瑟缩之间的区别,也变得意义不大,甚至这个世界上的那些被珍视的价值都意义不大,人们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变得无用徒劳:“我承担了一切痛苦;必须让他们把我消灭,连同一切痛苦都消灭!” 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萨特将他的哲学观点(“个人是无用的热情”及“选择”)拿到战争条件下中加以放大,但无论如何,是符合情境的。

当萨特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和描绘这些赴死者最后的悲惨痛苦,他把海明威的那个命题进一步推进了——战争的承受者不仅是个人,而且是孤独的个人;因为死亡是每个人必须自己面对的,别人无法替代;被死亡分隔开来的个体,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因此,在人们所说战争宏大目标的另一端,蹲伏着的是个人的孤立无援及其痛苦恐惧。萨特的这些表述被认为是消极的、灰暗的,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对于个人及其处境的关怀,则表现得更加具体和贴身,不带任何虚张的成分。

重新定义战士或者革命者身上的人性,与萨特同期的作家加缪提供了另一种变奏。《正义者》这部戏剧取材于1905年在莫斯科组织的一次暗杀行动,用炸弹炸死皇叔塞尔日大公,主人公卡里亚耶夫先是愉快地接受了刺杀任务,但是在行刺的最后一刻突然犹豫不前,因为他看见了坐在大公身旁的一对孩子,是大公的侄儿侄女:“那两张严肃的小脸,而我手中,就是这可怕的重物(指炸弹)。是要往他们身上投啊”。“正义”与“爱”发生尖锐冲突,他没有做成。“人不能仅仅靠正义活着”,还要有做人的“清白”,“不能为一种不复存在的正义,再增添活生生的非正义”。与萨特一样,这也是一种“撤退”的立场;不同的是,在加缪这里,所吁求的是一种伦理道德的声音,即使是从事正义的事业,也要避免沾满无辜他人的血。

对于战争的反思,还涉及到追究战争的根源。对此,不同的人们有不同的回答,政治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或历史学家会提供他们研究的答案,而文艺家也会从自己的专业角度,贡献出自己的角度和成果。二战所造成的残暴血腥局面,令许多人陷入了这样的沉思:为什么在文明建立延续了这么久的地方,甚至在以自己的文明骄傲的地方,还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情?人们为什么在瞬间倒退到完全是野蛮的状态?

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的《蝇王》,并不是一部直接描写战争的小说,却被公认为是反思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经典之作。戈尔丁作为当年英国皇家海军之一员,目睹了战争中带来的种种破坏,他反复思考的结论是,不应该仅仅从外部来解释这些灾难,更为深刻的原因来自人自身或人性内部,正是人自身内部被激发的黑暗,人自身的人性恶,才有可能导致那样恐怖的现实。作为战争过来人他写道:“经历过那些岁月的人,如果还不了解‘恶’出于人,犹如蜜产于蜂,那他不是瞎了眼,就是脑子出了毛病。”

该小说虚构了在一场未来的世界大战中,一群英国本土的孩子被疏散到一个小岛上,惟一的成年人飞行员死了,这些从八九岁至十四五岁不等的男孩必须在小岛上学习生存。他们先是模仿成年人搭建窝棚和厕所、开会举手发言、在海滩上始终燃起一堆火作为救援信号等等。但是在蛮荒的环境中,孩子们身上人性恶也在慢慢发作,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遵守规则,更宁愿将打猎而来的野猪血涂在脸上。同时他们当中流传着一种恐惧,称不知名的野兽就在附近。通过隐喻的手法(一只爬满苍蝇的猪头),小说道出了人们恐惧的不是别的,正是他们自己心中的恶的力量,让这种恶彻底发作,会将他们带向不知何方。小说1954年发表之后好评如潮,作者因该书获得1983年诺贝尔文学奖。如今英美许多中学、大学将该书列为年轻学生的必读书。

在某种程度上,这部小说奠定和代表了战后人们思考有关问题的基本思路——那就是战争与人性恶相联系,而不是与人性的善相联系。这不是说战争中没有人性善的现象,而是说——如果想要说明战争这种可怕的东西为什么能够发生,如果是想为战争准备承担责任而不是推卸责任,那么人性恶的解释则更为沉着和合理。相反,假如敌对双方都以不同的方式“救赎”了,就像《南京,南京》中一样,那么谁为战争造成的破坏和带来的灾难负责呢?

我终于有机会向一本小书尤其是其作者致敬和表达感谢了,那就是1981年出版的《西方现代派文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作者陈焜先生,该书不仅介绍了西方二十世纪现代派文学现象(黑色幽默、荒诞派戏剧),给我这样年轻大学生打开眼界,而且有力地描述了其美学形态:“现代派美学境界不是英雄主义的,也不是散文气息的,而是梦魇气息的”,带来新的美学感受。这样一种美学形态和感受,其总体背景便是两次世界大战所带来的梦魇般的现实,是与战争所带来的痛苦现实相匹配的。陈先生反复运用黑格尔所发掘的狄德罗的那本小书(《拉摩的侄子》)蕴含的思想能量,他指出,对于人性恶的认识,是与现代社会同步的、是人们对于自身认识的进展;坚持这种认识,是对于人自己的一种批判、警醒的态度,而不是一味地迁就自身。那样一种“人性善”的浪漫主义式的田园抒情,尤其是在经过战争之后,已经变得索然寡味。这与阿尔多诺所说的——奥斯威辛之后,写诗就是野蛮的,都是同样的视野。

上世纪60年代越战之后,美国出现了一批关于越战的影片——《猎鹿人》(1977)、《现代启示录》(1979)《野战排》(1986)、《生于七月四日》(1989)等,被视作一批著名的反战影片。“反战”的主题与我们这里讨论的战争与人性有重合的成分,但并不完全等同。这批影片中有一个共同特点在于,它们贯穿着对于“体制”的批判,即对于战争发动者的批判。经历了街头举行的大规模群众反战运动之后,在这批影片中,矛头所指为美国政府、五角大楼和它们的战争机器。战争对于年轻人身心戕害也是这批影片中经常出现的,他们遇到了各种各样非人的折磨:《生于七月四日》的主人公误伤好友、负伤中弹导致下身瘫痪;《猎鹿人》中被俘的士兵们在轮盘赌面前感到的极度恐惧、精神崩溃;《野战排》中满身血污的“战友们”互相之间扣动了扳机。比起“人性恶”来,这批作品主要处理“人性的伤痛”,借此表达对于战争的谴责。这与他们的老前辈海明威倒是一脉相承的。

其中,《现代启示录》与我们的话题更为接近。这部影片根据英国作家约瑟夫?康拉德出版于1902年的一部小说《黑暗的心》而改编,主人公的名字却继续保留(库尔兹),表明影片愿意继承康拉德对于人性的思考——称之为“文明”其实非常脆弱,像一层薄薄的外衣,在它底下,涌动着更为根本和强大的人性黑暗。小说与电影中的两位库尔兹都来自文明社会,小说中介绍库尔兹的出场:“他母亲是半个法国人,父亲是半个英国人,整个欧洲都对库尔兹先生的形成做出过贡献。”电影中的库尔兹则家中三代西点军校出身,本人是这个学校的高才生,“获无数勋章和嘉许”。

可以傲世的文明教育背景,并不能保证库尔兹们继续成为一个“文明人”,他们最终都沦落到了丛林当中,在那里弄出一个小社会,发明一套自己的行事作风,残忍和独断,公然对抗和挑衅“文明社会”。比起小说来,拥有现代性思考背景的影片《现代启示录》,揭示出正是所谓“现代理性”,最终通往了极度野蛮:武器中所包含的“理性”含量也好,现代通讯所带来的信息“理性”也好,包括士兵所受过的严格的“理性”训练,所有这些“理性”堆积起来的上方,是那个叫做“疯狂”的顶点。而这个立意,在另一部美国影片《金甲部队》中得到进一步的体现。其中有一个魔鬼教官,满脑子严格计算出来的战争生存规律,企图将它们灌输到新兵头脑和行为中去,最终导致士兵的疯狂。那些抵达战场的人们发现,他们面对的超级枪手,原来是一个单薄的越南女孩子,这正是绝大的讽刺。

我自己十分喜欢的一部与战争有关的影片,那是德国导演赫尔佐格拍摄于1967年的《生命的讯息》,这是纳粹之后的德国人如何看待自己发动战争的过去。影片描写一群驻扎在希腊小岛上的德国士兵,远离正面战场,在悠闲生活的落差中,却感到了巨大的精神压力。负伤的主人公甚至与一位医院护士谈起了恋爱,但是他头脑中的战争景象与眼前格格不入,强烈的反差让他的头脑陷入了疯狂,他居然在山坡上、小河边,一次次燃起了用军火库的炸药自制的焰火,耀眼的焰火释放了他自战争以来的内心不安、伤痛、黑暗,它们如此难以消化、难以承受,每时每刻都在毒化他的心灵头脑。“焰火”是一个非凡的道具,内心的黑暗转化为如此明亮的意象,其中或许也有自我拯救的含义。

韩国导演金基德有一部影片叫做《海岸线》,也是一部不错的反思影片。其中的战争更多是假象性质的,针对北韩随时可能的登陆。主人公康被训练成标准合格的杀人工具,脸上涂上了油漆,有点像在《蝇王》中所发生的。当他一感到眼前有活物存在,便抠动了扳机,打死了正在谈恋爱的男青年,他因此获得一个礼拜的假期,上级为此嘉奖他。然而,杀死无辜的后果最终由这位康士兵来承担了,他从此而变得坐卧不宁,心灵煎熬,女朋友离他而去,他一步步陷入疯狂不能自拔。

该部影片还有力地揭示了:越是标榜崇高的目标、华丽的理由,也越是容易在其中藏垢纳污。这支守驻海岸线的部队其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几乎是凌辱性的,对于士兵的训练是侮辱性的。被打死男青年的女友眼看男友死在不明枪口下疯了之后,士兵们骗她到偏僻处,将她的肚子弄大,一共有六人参与这桩犯罪。为了掩盖丑闻,部队里不懂妇科的军医被命令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就地实施流产手术,而这支守卫部队几乎所有人,都加入了在临时搭起手术台旁充当“掩护”。

迄今我们很少看到经历纳粹“反人类罪行”所迫害的犹太人所拍摄的有关影片,可以数得出来的是两位犹太裔导演的《辛德勒名单》(斯皮尔伯格)与《钢琴师》(波兰斯基)。值得推荐几位幸存者作家的名字,在他们的作品中,始终坚持一个立场和保持一个姿态,那就是以亡灵作为准则、以亡灵的名义说话,见证苦难,而远非借机歪曲。他们是——威塞尔,1986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翻译成中文的作品有小说《夜》、随笔集《一个犹太人的记忆》;凯尔泰斯,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文翻译作品若干;诗人保罗?策兰,他的一系列“见证诗歌”,有力地提升了人类的道德品格和诗歌的艺术水准。

易明:二十年的求证

纪念八九民主运动二十周年征文

以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先生猝然去逝为起点,至当年6月4日中共当局出动军队实施入城戒严为终点,持续了整整50天的,以北京学生为主体,逐步将各阶层汇入其中,最终波及全国,进而影响世界的民主运动,至今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二十年来,作为从那场民主运动中过来的我,从来不敢忘记那些长卧在长安街的英灵,不敢忘记那场运动的诉求,不敢忘记那场运动中一个个感人至深的片段。

背负着这份难以释怀的记忆,二十年来我也从来不敢停止对自己及其那场运动的追问:我投身那场运动是否错了?那场运动本身是否错了?那场运动究竟对中国及人类历史意味着什么?–等等不尽的疑问,简直成为我二十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二十年,对人类历史是一刹那,而对个体人生却是何极漫长!它不仅占去了正常个体生命的将近三分之一,而且将人生最宝贵的有所作为的20岁到60岁的一半光阴耗尽。就此而言,八九年至今的二十年对个体生命是绝对难以轻言”飞逝”的。同时,二十年来也是中国社会深刻变化的时期,因而也是很值得总结反思的。

今天对于八九年那场民主运动,不管仍然存有多少争议,但一些基本点是任何方面都不可否认的:其一、那场运动所提出的反对腐败,惩治官倒,推进民主,落实人权等等诉求是没有错的,是完全合理,符合历史发展规律与人类普遍意愿的!其二、学生与市民和平、理性提出诉求的方式,后来通过集会、游行、静坐、示威而要求的对话,不管有人怎么来评价,但都不可否认这是宪法赋予公民的基本权利,而学生与市民只是践行着这种权利而已。就此两点而言,八九年那场运动从总体定性来说:诉求上是合理的,而表达形式上是合法的!

如此一场合理诉求与合法表达的运动,怎么最后会招致血腥的镇压呢?镇压者的理由究竟是什么?而更值得探讨的是二十年后的历史究竟证明了什么?

记得当年6月4日,中共当局将那场民主运动镇压下去之后,他们给那场运动定性由”动乱”乃至”暴乱”后来转变成”政治风波”。针对那场运动邓小平提出了让我记忆深刻的两点:其一是搁置争论。记得他在一次讲话中明确提到对八九运动两三年内不讨论。只是这个讲话现在却搜寻不到了,不知是被屏蔽了,还是沉漃于历史的某个角落而难以找到了;其二是用发展经济来赢得民心,重塑权力的合法性。应该说邓小平提出的这两点是与他一贯的执政原则相符的。当然邓小平的两三年内不讨论八九民主运动的提法,最后是二十年了在中国大陆也没有让讨论。而权力合法性问题最后就全部变现成官员腐化助推的GDP政绩。

事实上二十年来中共统治集团忠实地执行了邓小平八九后执政的原则–搁置争论,埋头经济。当然邓氏提出这种原则的用意非常明显,就是试图通过现实的社会经济发展来证明当时镇压的正确,来重建中共执政的合法性。然而,二十年来中国的社会发展就真的证明了当年镇压的正确吗?

无可否认,二十年来中国统治集团一直挂在口上向世界与国民宣讲的就是镇压后赢得了稳定发展,因而镇压是迫不得已的”必要”,是具有历史的正确性的。在此我不想就当年那场运动当局最后采取武力的正确与否浪费太多的口舌,我仅想通过二十年来的一些切身经历、感受,谈谈自己的一些看法。

首先,二十年来中国社会经历了人类有史以来,虽不说绝无仅有,但至少是极为罕见的道德堕落与价值崩溃时代。

由于生计的关系,我曾十几年陷身于商海中,因此经常与地方县处级与地厅级一些官僚打交道。让我惊讶的是我居然极少碰到一个在茶余饭后正而八经地谈工作的官僚,更难以听到官僚真正为当地民生、社会福祉着想的一些诚恳探讨。给我印象极深的绝大多数官僚居然是酒桌上津津乐道于酒色财气,热衷于探究如何捞钱与如何猎艳,比赛着谁能挥金如土,谁的情妇多,谁的小秘靓,而酒席后奔忙于商场、秀场,好象这一切就成为他们工作的全部。

如果说这些外在的言行还不足以说明官僚队伍整体性职责的错位与道德堕落的话,那么”当官不为财,请我也不来!”的为官口号,与”能喝半斤喝八两,这个干部党培养”的用人之道,以及早期梁山那种”不容于社会方入我梁山”的利益同罪精神,应该写真了二十年来中国官僚集团整体性价值崩溃的实质。

在中国官僚队伍整体性道德堕落与价值崩溃下,中国社会道德风气也是一日千里,溃不成形。整个社会风行着唯钱是尊,以钱量人,为了钱财不顾亲情,以致全社会弥漫着人情冷漠。一时间社会上评判一个人不是说他做了多少有益于社会的事,而是说他谋得了多高的权与赚取了多少的钱。在如此世风之下,人类固有品行的高尚成为一种嘲讽的对象,那种”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成为社会生生写照。

对于中国二十年来这种道德堕落与价值崩溃最集中而经典的反映,是2008年9月暴出的”三鹿毒奶粉事件”。这个直接涉及整个民族进而影响整个世界的官商合谋的长达多年的投毒性事件,将中国这个时代整体道德与价值准则暴露无遗。

纵观这二十年来,只要稍有理性者都痛心地感受到中国社会在官僚队伍整体性道德堕落与价值崩溃的”垂范”下,中华民族沦陷入历史上罕见的”礼坏乐崩”时代,一时间道德危机与价值危机横扫着中华大地,因此衍生出的灾难使这个民族应接不暇。应该说导致维系一个民族的基本价值准则的丧失,使整个民族处于精神虚无而人欲横流的惨祸中的,最直接而主要的罪魁就是中国官僚集团对道德与价值准则的刻意扭曲与肆意摧毁。

如果说我们今天在反省过往岁月时,一定要总结中国最近二十年来损失最大的方面,那么当属中国社会道德堕落与价值崩溃。因为这一切被摧毁后要想恢复与重建,那绝非三年五载的事,而是需要几十年与几代人的不懈努力。

其次,中国二十年来完全丧失公正原则下的掠夺式经济发展,导致社会出现急剧的贫富两极分化,形成一种”哑铃状”的畸形社会结构,破坏了社会经济发展的固有秩序,摧毁了社会平稳持续发展基础,导致社会长久矛盾激化与动荡。

我曾经因为求学的路被中共统治集团阻断而”下海”谋生,在长达十几年的商海打工岁月中,我亲身见证了一家台资企业以游戏为名的赌博业务。这种赌业在中国大陆之所以能够繁荣,是因为各地的一些商家与公安、黑社会势力紧密勾结,互相参股,结成了由商家投资,权力支持,黑势力护场,几方联合引导市民入赌的局面。这种欺诈式的抢劫,它不会增长社会任何的财富,只是将社会固有财富通过非法而不人道的方式重新聚合,它以千万人受骗下沦为赤贫为代价而喂养出新的富翁。

如果说上面的赌博还有被掠夺者人性的罪恶原因的话,那么我曾经碰到一个高污染的项目,那就是官僚与资本不顾百姓死活的合谋。那是一家外资想在一个旅游胜地建国外早已禁止的高污染项目,而该旅游地官员明明知道这对当地旅游产业长远发展与居民生活安全会带来致命的危害,根据国家有关政策也不应该在当地上此项目,然而当地官员一方面为了GDP政绩,另一方面为着投资者贿赂,居然就积极地帮投资方逃避政策法规,促成项目上马。这件事让我看到官僚们为了自己政绩与钱财那种不顾百姓死活的疯狂嘴脸。

如果上面我亲身见证的赌博与上高污染项目还只是片面的特例的话,那么最近二十年来中国大地风行的强征土地,强拆民房,强制破产等等,就有着广泛而普遍的代表性,因此而制造出的大批失地农民,失房居民,失业工人就生生地控诉着这种掠夺式经济发展的罪恶。

如果说一批御用文人还津津乐道于中国二十年经济的奇迹的话,那么只要看看这二十年来制造出的每年数千万计的上访冤民,任何稍有人性者也不敢为这种经济发展叫好了!所以中国二十年来完全建立在小数一部人对多数另一部分人掠夺上的经济发展,是完全逆历史、背道义、反人性的罪恶经济,其对中国乃至世界经济秩序的深重灾难性影响必将随着时间推移而日益昭彰。对此中国今天每年上十万起的群体性事件就是警钟初鸣,可以想见更大规模、全局性的冲突与动乱正徐徐降临中国大地。

再次,二十年来中国整体性掠夺式开发导致的资源枯竭,环境恶化,生态破坏,水、土、空气污染,已经到了触目惊心而难以为继的地步。据权威机构的研究证明,二十年来中国经济增长所积累起的财富总量,全部用于因经济发展而造成的环境破坏的治理都还不够,也就是说积累的财富还弥补不了环境破坏的损失,就此而言中国二十年来的经济增长事实上是个负数。

二十年来中国在丧失起码道德与价值准则约束的疯狂掠夺下,社会整体资源遭到毁灭性破坏,环境被不可修复性地损毁,使曾经自诩的神州变得几无可饮之水,无可吸之气,无不受污染之食。因资源与环境的破坏而导致的灾难已经日益频繁,那种旱涝并至、寒热失度、四时颠倒、怪病肆虐等等怪象,已经严重影响着社会生活,威胁到百姓生命。这个社会因环境破坏带来的灾难已经如阴魂般追随着那些歌功颂德的声浪而吞噬着大地的希望。

面对中国社会二十年来日益频繁的灾难,这个民族事实上早已置身于自然与社会双重危机夹击的困境,在此危机四伏、百病缠身之下,中国社会居然还能高呼崛起、繁荣、强大,这若不是痴人梦话,就是欺世谎言。面对这种状况,任何稍有良知与理性的人都无不旦夕忧愤、寝食难安。

无需更多列举中国二十年来已经深陷的困局,我们仅从上面道德堕落、价值崩溃、公正倾覆、经济失序、社会两极、矛盾激化、资源枯竭、环境毁坏这些惨况,就能清楚地看到中国社会已经积重难返、病入膏肓。而导致如此严重危机的根由应该追溯到1989年那场镇压上。

八九”六四”的屠杀撕开了共产极权欺世迷人的虚幻面纱,将其残暴反人性的本质暴露无遗,在血淋淋的现实前,一切宏大描绘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一个自诩”全心全意为人民”、”人民当家作主”、”一切权力属于人民”的人类历史上”最先进”的政权,居然对践行宪法赋予权利的学生与市民动枪炮。这种残酷的现实自然将任何堂皇的说辞都击溃,从而使中国政权一下呈现了它本初的色彩。一时间中国社会出现理想破灭,原有的价值准则丧失,权力合法性缺失的实质彻底从原来宣传掩盖的外衣下赤裸裸地呈现到世人面前。

如何重建权力合法性?这是统治集团急需解决的问题。围绕这一问题,邓小平给出的答案就是发展经济,通过给国民以实惠来赢得民心。但在如何凝聚统治集团,结成一个强大有力的统治队伍上,显然统治集团自身也丧失了理想主义的维系纽带,而只能通过利益共同体来建立。这样八九之后的中国统治者就将邓小平”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发展经济策略自然蜕变为拥有权力者先富起来的规则。

作为国家的公权,如果要沦为谋取利益的工具,那么在道德与传统的价值上都是说不过去的,是违反人类基本常识与公权的基本原则的,于是摧毁已有的价值,颠覆固有的道德,扫清权力与资本勾结的精神障碍,就是中国权贵集团首要的课题。

在权力精英、御用知识精英与资本精英的合谋下,以权力精英刻意诱导为先,以知识精英的附合或沉默为继,以资本精英与权力精英的联合疯狂掠夺为最终形式,上演出整个社会沦陷入公正倾覆、经济失序、两极分化、矛盾激化的境地。在这种社会危机到来下,资源与环境的自然危机也同时彰显出来。所以八九年对民主运动的镇压事实上就彻底开启了一个颠覆人类道德与价值的时代,在此颠覆下直接导致了中国社会、文化、经济与自然危机的到来。

纵观二十年来,中国社会一步步陷入如此深重危机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公权力完全在那场反人性、逆天理的屠杀下失去了原本脆弱的理想牵引,也使公权力在残暴的面目下挣脱起码的监督与约束,于是权力与资本肆无忌惮地勾结掠夺,制造出了危害整个民族的罪恶。这种公权力丧失理想与失去监督约束的现实,正是当年对民主的镇压,正是社会缺失基本民主的直接后果。所以,今天中国要想扭转权力资本进一步勾结腐败为祸的状况,就必须重持1989年民主运动中提出的”推进民主、落实人权”诉求,只有在人权与民主下,才能结成对公权力的监督与约束,才能扼制腐败的泛滥;也只有在民主与人权的标准下,才能重建社会道德与价值准则;才能恢复社会的公正;才能阻止社会的两极分化、缓和社会矛盾;也才能实现社会与自然的和谐发展!

廖亦武:《地震疯人院》后记

转眼,四川大地震快1周年了。

死者能不能得到安息,另说;生者留下来继续煎熬,却是实实在在。前几天朋友茶会,听人说绵竹灾区的板房出问题了,甲醛超标,导致许多在里面吃住、念书的娃娃得甲亢,有几个还得了白血病。接着在网上得知,北川灾民自杀事件频繁。其中的典型案例是暂住永兴板房区的母广翔,33岁,地道北川居民,妻儿均在地震中遇难。母广翔本来生性乐观,号称“谁自杀我也不会自杀”,却在除夕夜割腕,幸而发觉得早,被送进了绵阳市富临医院。经抢救,起死回生。

专业心理咨询师刘猛等人将母广翔事件定义为“激情自杀”,认为之后的每个中秋、春节、周年祭祀都会成为地震幸存者们难以逾越的心理关口。诗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而每逢一场灾祸,我们就成了自己祖国的沦落的“异客”。正如10年文革结束之唐山大地震,据官方公布,死24万人;正如1959至1962年的大饥荒,据官方内部统计,死3000多万人。剩下我们这些猪狗不如的活物,在毛泽东思想照耀下,“擦干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志们的尸体,又继续上路”,投入时代大合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以西方的精神疾患标准来诊断,恐怕每个中国人心理都有问题,因为每个中国人都是灾民的同代或后代。每个中国家庭都曾是社会疯癫史的活跃细胞。

地震之外,2008还发生了什么?

开年的雪灾,袭击了大半个中国。接着是佛教徒胡佳,因逐日记录我党的人权劣迹而锒铛入狱。接着是3·14藏区骚乱,数千佛教徒被屠宰。可报应接踵而至,四川大地震。无神论政权还不信邪,救灾高潮也是奥运火炬的传递高潮。热血和冷血交汇,激起阵阵乌烟瘴气,“你爱我,我爱你,大家都肉麻”的奥运盛会终于在北京鸟窝开幕了。连锁反应是,股市和楼市双双暴跌了。浙江省杭州地铁修建工地突然塌陷,一辆公交车沦丧了。矿难频频发生了。贵州省瓮安县政府被几万居民占领并焚烧了。杀死6名警察的民间英雄杨佳,在几十万网民的抗议声浪中,被处决了。嘿嘿,多难兴邦,人死多了就麻木,有四川大地震垫底,几十几百条命不算啥。

于是在此背景下,由文学博士刘晓波牵头,303位知识精英发表了《零八宪章》,我没看,就签字画押,友情赞助一把。我还以为这样不遗余力地推动政体改革,是帮助政府渡过难关呢,却没料到刘晓波当即被抓,至今音讯缈无。

刘晓波两口子是我20多年的朋友,写诗写评论,造诣非常高。特别是老刘那句“在我入土之前,别忘了用骨灰给我写信,别忘了记住我阴间的地址”,令我常做恶梦。有一回,他在一片庄稼地里死睡,摇不醒,我就使劲儿哭。没想到他却噗嗤一声笑了,还坐起来,唱老掉牙的那种通俗歌曲。太难听了。我不晓得这寓意着什么。而现实却是,他已经被抓过4次以上,并且坐牢时间还不短。他也太热心了,不与我党计较六四的屠杀前嫌,拼尽全力推进社会进步,不让它就这么腐败发臭,以至万劫不复。何必呢?众人都烂你为啥不烂?众人都挖社会主义墙角,你为啥不取块砖?成千上万投资移民到西方的我党贪官、蛀虫以及文化新贵们,在笑你是一大傻屄。

就这样昏昏沉沉进入2009,在央视春晚前后,在周杰伦和宋祖英,港台商业流氓和大陆政治妓女牵手高歌“辣妹子辣,辣妹子辣”前后,与记忆相关的脑细胞又死掉几个亿。澳洲消息传来,我因写作《地震疯人院》,被彼岸的齐氏文化基金会授予“推动中国进步奖”。马上查资料,原来此奖是以客死异乡的老政治犯齐尊周的名义设立的,巧的是,齐老先生及女儿齐家贞,与我是四川省第二监狱的先后同学。

正感叹冥冥之中,有只看不见的手在牵引我的人生,就接到警察的约会电话。元霄节,阳光普照的下午,疲惫不堪的曾建局长向我下达了不准出国的正式指令。大家都是明白人。他说。我连忙点头:是啊是啊。地震1周年,六四20周年,西藏平叛50周年,建国60周年。等等。今年坎儿真多啊。可跟我有啥关系呢?

这个世界新闻太多,其实不用独裁政权的强行压制,后面的也总要掩盖前面的。因为人类需要欢笑,需要遗忘,哪怕坐在比山高比海深的死尸堆上,也需要欢笑和遗忘来增添生存和繁衍的勇气。2008年我忙坏了,《底层》英文选译本《THE CORPSE WALKER》出版之际,地震来了,与世隔绝的我一下子就成焦点,竟先后接受了10多家西方著名媒体的采访。口干舌燥,腿酸手软,还不断有海外朋友打电话来煽乎:老廖啊,安全吗?不要忘了你是个作家,一定要深入灾区,留下真实记录!国家不幸史家幸,这也是上苍给你的机会和使命!于是,我这条懒狗顿时变疯转的机械狗,率领汪汪叫的小金,天天兜圈儿天天写。不觉至年末,不觉至渐渐寒冷的某一天,又有海外朋友打来电话:老廖啊,还在写地震?真有耐力啊。赶快结束,赶在地震1周年,找个地方出版吧。否则过了这个炒作点,大家的注意力就转向别的事儿啦。

我当然明白这个理。所以我手忙脚乱,火速为出版社弄完这个后记。

但是归根到底,我还是个较劲儿的人,我不相信很多年以后,就没人看这本《地震疯人院》。因为新闻之外有旧闻,人类水葫芦一般飘来荡去的生活之下,还是有在黑黝黝的污泥下蔓延的四分五裂的根。

2009年2月26日,星期四,于不自由的成都远郊

《地震疯人院-5·12四川大地震记事》于2009年4月由台湾允晨文化推出繁体汉语版;5月由巴黎META-EDITIONS出版社推出法文版。

廖亦武答谢辞:奖励或祭奠

 

1992年8月,我的案子审判终结,随即被押送到重庆嘉陵江南岸的四川省第二监狱服刑。当我连入3道门岗,终于落脚在蟊贼集训队时,曾冲着四面高墙电网发呆——那令人仰望的城垛间,竟然巡逻着军用摩托!

风筝般起伏,狱卒在云端

比思想犯更接近上帝

我写了两句诗,却并不知道,在许多年以前,齐尊周齐家贞父女,也曾以同一反革命罪名,在同一地点坐牢。又过了许多年,齐氏父女逃离专制下的故土,远涉重洋,像许多热爱自由的中国人一样,在异乡落脚。可他们的魂魄并没有逃离,他们说:中国很大,我们很小,但我们心齐,愿意为中国的进步做一点事情。于是就有了这个以家族的名义、家族的血汗资产设立的推动中国进步奖。

我得了这个奖,一个劳改事业的传承奖,一个思想犯对思想犯的激励,其意外震撼,如久闭的囚笼突然门响,寸断的饥肠突然吮吸到阵阵肉味。于是我遵照齐氏叮嘱,早早准备,早早收拾行囊。从旧历年关前接到澳洲邀请至今,将近半年,先是警方电话频频,跟着老熟人们相约谈心,开门见山,虽然我趁地震混乱之机,迅雷不及掩耳,转了户口,办了护照,可还是不准出国!

据理力争无效。偏偏我又是个不信邪的蠢货。召集若干文弱书生分析情况,一致认为:地大物博的专制,你老兄不可明目张胆,在北京、上海、广州、成都等著名海关晃荡,逼得人家找你麻烦。我懵懵懂懂强调:有护照和签证,出入程序就是合法的。却引来大伙一顿嘲笑:老廖啊,50岁的人,申请了9次护照,盼自由盼得眼珠子掉,可还没看清楚中国国情呢。律师滕彪特别提醒:过不去就赶快撤!手攥紧,别让人把护照抢了!

惶惶不可终日。不料签证又耽搁20多天。见使馆方面迟疑,我就赤膊上阵表决心:本人不会利用开会得奖之机,脱逃移民,美其名曰“政治避难”,像许多可怜可气的同胞干过的那样。我不是骗子,我是作家,并且是在本土底层民众里讨生活的作家。我的根子扎在这儿。虽然我很不情愿扎在这儿。澳洲空气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啊。

话虽这么说,我这碗饭真的不好吃。我写了300多个底层人物,我的书在大陆有无数盗版,可却被封杀近20年。20年,娃娃都长成人了,如果在乡下,娃娃的娃娃又诞生,已开口叫我爷爷了。但爷爷我为中国绝大多数底层爷们儿娘们儿写的东西,揭露他们在几千年吃人的历史和现实中,凭什么活着,凭什么繁衍的文字,他们却无缘看到。看不到,理解不到,人民就饿死你。这话好像是列宁毛泽东说的。

幸好列宁毛泽东不上网,我还有个半饱的表达空间。于是凭着虚拟的经验,委曲求得签证的我,率领贴身跟班小金,从成都搭火车,直奔广西南宁,再直奔中越边境。我们关闭手机,关闭邮箱,抹掉所有蛛丝蚂迹,就差没搞易容术了。途中,我做梦也在笑:嘿嘿,我党绝对料不着我转道越南去澳洲这一招!

如今冷静分析,落网乃情理之中。我在友谊关被拦截了。过海关时,我和小金本来混在同车的游客中,排队鱼贯而入。不料稍远处有声音在召唤。我吗?是的。只得出列,背着比脑袋高的旅行包,紧赶几步,按程序递上护照。第一次出国吗?请出示《身份证》。

我递上《身份证》,半米外,边防警察神色凝重,嘀嘀嗒嗒输入资料。约分把钟,他抬眼盯住我:有点问题。请你到旁边会客室稍候。

要搜查行李吗?我问。

是的。他随之站起来。三四个警察陪我进了会客室,却没有搜查。我被扣押了两个多小时。他们则层层上报,终于有了正式的书面结果:廖亦武,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境入境管理法》第八条第五款,你被上级文件通知,阻止出境。

我无话可说,一头冷汗。接下来,我们心有不甘,去附近五星红旗铺天盖地的蒲寨,巡视了中越边界,一两丈宽的臭泥潭,几根水泥桩子。进一步动作,赶回南宁,乘夜行大巴,颠簸十几个小时,抵云南蒙自,再颠簸五六个小时,抵另一边境县城河口,与越南老街省隔水相望。

骨头快散了,依然不能越雷池一步。只好兜几千里的圈儿,返成都,累极了。外出半个月来,到底做了一个最自由的梦,就是无梦。

四川大地震,死掉十几万人,他们都彻底无梦了。而剩下生者,却是恶梦连连。许多人熬不过,就自杀,前一向,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也自杀——兴许也不能忍耐煽情的掩盖真相的主旋律?

而写作《地震疯人院》的我,记录涣散的人心,已到一个临界点。我同当时蜂拥进入灾区的众多救助者一样,至少在相当一段时期,不愿再回顾那种万劫不复的炼狱图景。借这个“推动中国进步奖”,我很想去澳洲,看看南半球的海,透透新鲜的空气,松松紧绷的神经,却不得不留下来,连望洋兴叹也做不到。

面临人生中翻不过的坎,我总习惯说:这是命。这么多人死了,我还活着,我没有任何理由想不开。所以,我愿意把我的得奖,看作是对地震死难者的祭奠;是仪式的双方,对长期被漠视、宰割、抹杀的芸芸众生的强调;是民间对抗官方、记忆对抗遗忘、活生生的抽搐对抗老一套的死伤统计;是社会底层史对抗赢家通吃的犬儒精英史。

但愿若干年后,人们因为这个奖,而记住我写的书,记住中国人的一段段耻辱或无耻的历史。记住我在狱中纪实作品《证词》里说过的话:

死了的,白死;活着的,白活。我们与毛时代、邓时代,甚至蒋时代的民众没有质的差别;与特务、农民皇帝、《扫荡报》记者没有质的差别。我们是土壤,是为流芳百世的大树提供养分和背景的土壤,我们被践踏、玷污,泪往根上流,历史老人却听不见永恒黑暗下的哭泣。

2009年5月9日,星期五,四川成都

《地震疯人院-5·12四川大地震记事》于2009年4月由台湾允晨文化推出繁体汉语版;5月由巴黎META-EDITIONS出版社推出法文版。

廖亦武荣获齐氏文化基金会第二届“推动中国进步奖”

            写灾难写底层更写真实   爱乡亲爱同胞兼爱世人 

               中国四川作家廖亦武荣获齐氏文化基金会

       第二届“推动中国进步奖纪念汶川大地震一周年大会 

   (一)齐氏文化基金会20083月成立,将首届“推动中国进步奖颁给了中国和解智库,虽有争议,但反响强烈。在讨论第二届奖项时,提名踊跃,入围的三家分别是:致力于中国民主转型和张扬公民意识的北京三味书屋;提升农民文化素质的中国民办图书馆的开拓者潘跃勇(山东)真实表现五·一二汶川地震的纪实报导《四川大地震记》的四川作家廖亦武。经讨论研究,最终确定廖亦武获奖(入围者自动进入下一届提名)。

   (二)齐氏文化基金会定于今年五月举行第二届“推动中国进步奖”颁奖仪式,及纪念汶川地震一周年大会。

         时间:2009510日(星期日)下午200—500(请提前半小时入场)

      地点:十三楼 474 Flinders Street Melbourne 3000

  (三)颁奖词:中国四川籍作家廖亦武先生的三十篇连续报导“汶川大地震记事”,将时空定格在2008年五月十二日发生在其家乡的汶川大地震,作者延续其多年来一贯坚持的纪实写作风格,克服了种种难以想象的自然和人为的困难,始终深入社会的最底层,反映最不为主流媒体关注的许多小人物的许多令人动容的遭遇命运,并努力揭示产生这种遭遇命运背后的深层原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文字是这场旷世灾难发生以来我们所能看到的最不加掩饰的忠实纪录,具有极高的阅读和保存价值。齐氏文化基金会为此震撼和感动,决定将本基金会的第二届(2009年)“推动中国进步奖”颁给廖亦武先生和他的《四川大地震记》,以示彰显。

   (四)议程:

         1,颁奖大会由基金会理事齐家贞主持

         2,为中国汶川大地震死难者、为澳大利亚森林火灾遇难者默哀三分钟(本基金会已向澳洲火灾受害者捐款500元)

         3,基金会理事简昭惠女士宣读颁奖词

         4齐氏文化基金会理事陈之彬向获奖人廖亦武颁发奖状及奖金

         5,获奖人廖亦武致答谢词并作演讲

         6,推动中国民主运动人士为汶川地震募捐1700澳元(本基金会去年六月已捐地震灾款1500澳元),请廖亦武转交给当地灾民

         7,播放三十分钟纪录片《汶川大地震记实》

         8,听众提问,主持人廖亦武、阿木

    (五)工作人员及联系方式:

         齐家贞(基金会理事、联络 0433 290 433)

         老戴维(基金会理事、外务 0412 797 781

           森(独立中文笔会、摄影 0413 263 827

         汪师东(自由职业者,财务 0408 593 097

杨恒均:带你参观我为地震受难者建造的纪念馆

杨恒均:带你参观我为地震受难者建造的纪念馆

我一直在思考,应该为去年5.12地震受难者建造一座纪念馆,这几天看到新闻,地震博物馆和纪念馆陆续建好了,但总感到那和我心目中想建的纪念馆如此不同。虽然我没有设计天份,也不会画图纸,没有钱,也没有权,但我还是想随心所欲为他们建一座纪念馆……

这座纪念馆当然不能像毛泽东纪念堂一样占住共和国的心脏地带,为了陈放一个“伟人”的尸体而弄得如此奢华,可是,我想要建造的纪念馆毕竟要装进十几万个灵魂,所以,我要用质量最好的钢筋和混凝土建造一座朴实无华、不倒的纪念馆。

这样一个纪念馆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说不清楚,不如,我现在就带你去参观——

纪念馆就建造在那四面青山环抱的山坳里,请你们随我一步一步走下山,走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废墟——我用尚没有清理掉的石头瓦砾覆盖在我建筑的纪念馆的楼顶上。

看到这片废墟,你一定急不可待地加快脚步,你想知道废墟下面是什么,更想知道我建造的纪念馆是什么样子的。于是,我们一起继续向废墟走去。当我们来到山脚下,一座巨大的正方形的白色建筑物呈现在你面前,你们都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眼睛在到处搜索。你们中的一位小声问我,杨先生,你请谁为这个纪念馆题的字?

我没有回答你,我知道你们的目光在搜寻什么,你们在搜找“5.12地震受难者纪念馆”这几个大字——那是我建造的纪念馆的名字,但你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即便你们绕着纪念馆转一圈,你们也只能看到四堵墙,白色的墙,但如果你们不只是搜寻大字而忽视了小小的字,你早就应该注意到,这四堵巨大的白色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镌刻着一些小字——

你们看清楚了那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是一行又一行相同的字:5.12地震受难者纪念馆。面对眼前墙上成千上万条纪念馆的名字,你们迷惑不解。因为你们马上看出来,墙上这些相同的字,竟然每一个的写法和笔划都各不相同,很多东倒西歪,一看就知道是孩子们写的。

一开始你们中有人认为那是涂鸦,是当地老师没有管好的小孩子们在墙上搞的彩绘,但你们中大多数也隐约感觉到这是怎么回事了。其实,那就是我为这个受难者纪念馆设计的特殊的馆名,墙上的那些字确实是孩子写的,但每一个字都出自不同的孩子那一只只曾经灵巧的小手,……

你们的表情复杂地变换着,但我还是看出来,有些表情带着失望和责怪。我知道,我知道,所有为伟大的逝者建造的纪念碑、纪念馆和纪念堂的馆名,几乎都是由活着的、未来也注定要“伟大”的人题写的。

但我也看到,当你们目光反复扫过挡在你面前的这堵墙后,你们脸上的失望都逐渐消失,——你们没有让我失望啊。你们猜到了这堵墙的字是谁写的了,我能够感觉到,因为你们的目光逐渐变得温柔。

于是,你们默默地地和这些最珍贵的“书法”合影。于是,我松了一口气,当初当我把那些散落在废墟中的孩子们的作业本收集起来,从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挑选出“5,12,地,震,受,难,者,纪,念,馆”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们和我一样,如此珍爱这些再也不可能写得更好、更整齐的字儿……

刚才那个打听我请谁题字的声音又响起来,杨先生,就算你请到中国价格最高的政客或书法家提字,可他们的题字和眼前的相比,也是毫无价值的……

我压抑住激动,轻声说,我们该进去了。于是,等你收起照相机,我和你们一起朝我设计的“5.12地震遇难者纪念馆”走去。

来到门前,你想推门进去,那门却好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只有我们一起合力才能把大门推开,我让你们一个一个钻进去,进去后,你抬头一看,就怔在那里……

因为在你们眼前,竟然是整个纪念馆——而这整个纪念馆也只有这一个硕大无比的大厅,当然,让你们目瞪口呆不只是这些,而是这整座大厅里竟然空空如也,不但没有被分隔成不同的小厅和隔间,甚至连一张桌子、一张板凳、一个柱子、一个垃圾桶、一个……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的,就一个空空荡荡的大厅,就是你杨恒均设计的地震受难者纪念馆?

你们中开始有人揉自己的眼睛,担心是眼花了,产生错觉,可定下神来后再定睛一看,还是空空荡荡的。你们随即就把充满疑虑的目光投到我身上——怎么没有地震废墟上收集的遗物?那些地震发生后全国各地涌来的救援队的光辉业绩怎么没有贴出来?还有党和国家领导人亲临救灾现场与民同苦的照片挂在哪个房间?全国人民踊跃捐款献血的感人场面为什么没有重现?那张让很多人泪流满面的一群学生泪流满面的“中国加油”的照片放哪里了?还有,还有……,都到哪里去了,杨恒均,这就是你设计的“5.12地震受难者纪念馆”?你是不是脑残了?你对得起那些死难者吗?

你们不高兴了,你甚至有些愤怒,想对我发火。说话的声音也大起来,不知道是空荡荡的大厅的回声,还是你们吵醒了沉睡的灵魂,空空的大厅里突然嗡响起来,你们吓了一跳,不再作声,警惕地竖起耳朵,眼睛突然露出一丝恐惧。我伸出一个手指头放到唇边,轻轻地对你们“嘘”了一下。等你们把视线收回到我身上,我示意你们跟着我走,你们跟上来,可能已经感觉到什么了,因为你们自然而然地轻手轻脚……

走了不到十步,我已经可以感觉到跟在我身后的你们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这又有点出乎我的意外,我没有想到,仅仅走了十步,你们已经开始感觉到,这座一分钟前还让你们觉得空空荡荡的纪念馆,此时此刻,竟然变成这个世界上最拥挤、最拥挤的纪念堂,拥挤得快让你们喘不过气来……

原来,在这座“空空荡荡”的纪念堂的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包括地板上,门把上等等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的挂号里都有两个年月日,前面那个是他们各自不同的生日,后面那个是同一个年月日:2008.5.12——他们是同一天遇难的!

对不起,将近十万个名字,只有这么大的一个纪念堂,要一个不漏地刻上他们的名字,只能刻得这么小,以致你们刚才一进来竟然没有感觉到。现在你们轻轻走在纪念大厅里的名字之间,穿过拥挤的灵魂,你们也看到了,这个纪念馆里凡是可以写上和刻上字地方,都是他们的名字……

你们再次沉默了,小心地移动脚步,目光在一个又一个名字上温柔地扫过。我仔细观察你们,但此时还没有发现我想看到的效果,就在我有些失望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你们中的几位开始一动不动地凝望某个名字——我知道,你们终于看到了让你们的目光无法一下子移开的名字……

我观察着你们,心里想知道,有谁没有找到他熟悉的名字吗?不一会,我就发现,你们都搜寻到了各自熟悉的名字。——很熟悉,不是吗?那也许是一个读小学一年级孩子的名字,也许是村里东头那个老婆婆的名字,又或者是四十岁的壮年或十六岁的少女……但相信我,这个纪念馆里的某处,一定有一个,或者几个名字,让你停下脚步,让你凝视良久。

中国人的名字大多是两个字、三个字,平平淡淡的,可你们每一个人还是被其中不同的一些名字分别吸引了,于是,你们慢慢和我拉开了距离,在大厅里逐渐散开来。我的心仆仆直跳。我知道,由于中国汉字组合限制,包括姓名变化不大等原因,在一万个名字中,你至少可以找到一个,甚至多个和你、或者你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相同的名字……这时,你会想什么?

也许这样,你一定会对这场夺去了那么多同胞的生命的灾难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看到你们此时此刻驻足在这拥挤的“空空荡荡”纪念馆里凝视那些被我们民族和国家的纪念馆屡次忽视了的普通人的名字,我欣慰地笑了。我的笑虽然和纪念馆里肃穆的气氛不太合适,但我知道,此时和我一起微笑的绝对不止是我一个,你们也感觉到了,这个空空荡荡的纪念大厅里,有十多万个同胞的灵魂……

时间过去多久了?我不知道,因为这个大厅里的所有的钟都停留在一年前的这一天,和那一个时刻。我们只知道,双腿已经酸软,你们中的一些已经盘腿坐在了地板上,坐在刻满名字的受难者中间,……我向你们轻轻挥挥手,示意你们该离开了。你们不情愿地站起来,移动脚步,依依不舍的样子。

当我看到你们离去时饱含泪水的双眼,我知道我不用对你们解释了。我原本想告诉你们,我想建的是一座纪念地震中遇难者的纪念馆,不是弘扬救灾精神的大会堂,更不是对领导人和救援队员歌功颂德的功德厅,也不是树立一个旨在激励活人继续爱国的文艺大舞台。

我还需要对你们解释吗?在这块神奇的大地上,那些大多以纪念死难者名义建起的纪念馆其实是为活人建的。我要为地震受难者建立的这个纪念馆,只是让你们记住,在这场灾难中,有这么多成人和孩子离开了我们,他们的鲜活的身体消失了,但名字永远刻在这里。以及请你们只要记住哪怕一个名字!一个连死难者的名字都弄不清、不愿弄清或者不愿意公布的纪念馆,又有什么意义?

谢谢你们花费宝贵的时间参观我设计、建造的“5.12地震受难者纪念馆”,虽然我没有才能去设计和画图纸,更没有钱和权去建造,虽然我只是在虚拟的空间带你们参观了我心中的这个纪念馆,但你们一定不会忘记有这样的一座纪念馆吧?

我就是想你和我一起,把这样的纪念馆建在我们的心中……

杨恒均 写于 2009 年纪念5.12四川大地震周年 墨尔本

  杨恒均:带你参观我为地震受难者建造的纪念馆

    杨恒均:带你参观我为地震受难者建造的纪念馆

    杨恒均:带你参观我为地震受难者建造的纪念馆

    杨恒均:带你参观我为地震受难者建造的纪念馆

    杨恒均:带你参观我为地震受难者建造的纪念馆

廖亦武:一个中国诗人的19天

1989年6月4日凌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北京发生了大屠杀,世界为之震惊。死亡人数至今没有一个确切的统计。当时官方公布的“误杀数目”是200以内,而民间普遍认可的“遇难数目”是3000左右。遇难者家属丁子霖、蒋培坤夫妇经过多年追寻,暂时确凿无疑的冤魂已超出200。

1989年6月4日凌晨,我与加拿大汉学家戴迈河一道,在盛产榨菜的临江山城涪陵,我的家中,用一架老掉牙的“康丽牌”录音机,同步制作了针对北京惨案的《大屠杀》配乐诗歌朗诵录音带。当时在场的还有我的第一任妻子阿霞。

后来,由于《大屠杀》的传播、戴迈河的被监控、以及组织拍摄《大屠杀》的姐妹篇《安魂》,终致东窗事发,酿成一起从犯众多的“涉外反革命宣传煽动案”。

1990年6月4日。熬过了最初的突击审讯,以及长达20多天的车轮战术,秃掉了天灵盖的我,依然被关押在歌乐山附近的重庆市公安局收审所。先后被抓捕的有近20位诗人及家属,分别关押在不同的专政机构。记得那天日影昏沉,被铁条切割的斜空滚过一声声闷雷,我挤在几十个底层毛贼中间,刚念叨一句:这么快就1周年了。一个跑巷道的劳改犯就从铁栅门外塞给我一张纸卷,拉开看,竟是住另一头的同案犯刘太亨写的:廖胡子,我饿,能不能传点吃的过来?有两支烟就更好。记不清楚传了什么食物给他,好像是小半个冷馒头。接下来监房内一阵忙乱,好像是半人高的塑料马桶漏了,一股股屎尿发酵的浓烈毒气冲得我刹那间泪流满面。

1991年6月4日凌晨,很恍惚,但肯定夹在两个死刑犯中间。由于脚镣子老是随着他们的翻身哐哐响,我一直似睡非睡。那一年安徽发水灾,全国都受影响,在重庆看守所里的我们就直接挨饿了。饭钵越变越小,最后就干脆每顿每人发两块红薯。除了南瓜和洋芋交替当菜,就没有其它菜,政府把两种东西都熬成稀粥样子,不放油,只放盐。我们闭上眼睛灌进肚子,没一会儿就全拉,洋芋是白的,拉出来就是白的,南瓜是黄的,拉出来就是黄的。因为20几人只有十几平米的空间,我们只好长期坐炕板,所以每个人的腰都粗得像经常大吃大喝的腐败分子,可稍微一站就双腿打飘。

经常违反监规,经常受惩罚,可这一天到底戴没戴背铐已记不清楚。

1992年6月4日凌晨,很恍惚,但肯定还夹在两个死刑犯中间。不过任他们脚镣子如何翻动,我已经能够熟睡如猪了。因为水灾已经发过,生活有所改善了。况且其他同案犯已先后“教育释放”,我们的案子由“特大集团”变成了“简单个人”,我只获得徒刑4年,除去已坐过的刑期,自由遥遥在望。

可此时,我已经转房4次、自杀两次、背铐若干次(最长23天)、遭电警棍袭击若干次(最厉害是用棍头捅肛门),遭拳打脚踢若干次、目睹死刑犯上路若干次,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我的狱中诗集《犯人的祖国》里有以下描述:

而我只能狗一样蹲着、趴着
不成文的监规不准
我的腰直起来
历朝历代,中国文人的腰
从没直起来过

我们的屁眼儿
被一届届政权搞过多少次?
五千多年啊,从灵魂上
这个蚂蚁般繁殖的古老种族已经
没有男人

有精神繁殖力的男人
就剩下我一个了
可这唯一的处女洞
也被搞了

具体得如同变太监的那一刀

天哪
说黑就黑的天哪
遮羞布呢?

1993年6月4日,我已从位于重庆市郊区的四川省第二监狱转到位于川北大竹县的四川省第三监狱服刑。记得这天傍晚,囚于此地2大队的十几位六四反革命分子都不约而同来到放风的院坝,一起坐井观天,仿佛在祈望冥空中的亡灵。难友李必丰拍拍我的肩头:廖胡子呵,你快出去了。如今已死去的难友浦勇却笑道:我们都快出去了。最多5周年的时候,这批人无论刑期长短,都得出去。

当时我的手里还捏着一根洞箫,大伙围着要我吹一曲,可惜我的手艺相当生疏,当着人面,再一着急,只能弄出一连串破响。

1994年6月4日,我已出狱,离婚,光棍一条从户口所在地涪陵回到成都,与年迈的父母住一块。记得6月3日,警察就轮换着在我家门外值班了,一直到6月5日才撤走。因为我不能出门,新交的女朋友宋玉特地从几百里以外的绵阳赶过来陪我,当时她只有18岁,还是学生干部,中共预备党员。她的美丽和勇敢把警察都惊呆了。当晚我们点了蜡烛,象征性地祭奠了亡灵,却更多地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宋玉说,学潮时她只有13岁,又在江油那个小地方,所以一点不清楚我讲的那些事,可凭直觉相信我不会撒谎。她还说,我受了那么多苦,她会好好爱我,牵着我的手走一辈子。

1995年6月4日。好像这一年的六四前夕,参加了好几起由刘晓波牵头的集体上书活动,其中一份请愿书题目叫《汲取六四血的教训,推进民主与法制进程》。后来,几乎所有的签名者都落网,被软禁几天至几十天不等。我也被软禁了十几天,六四就是在成都市公安局附近的一个招待所渡过的。我的级别不太高,所以住的三人间,经常陪伴日常生活的,是一胖一瘦两警察,奇怪的是,胖子不打鼾,瘦子却一直鼾声如雷。

1996年6月4日,刘霞刘晓波两口子是不是被当局逐出北京,来了成都?有些恍惚了。如果是,就是一起过的。刘晓波还花钱为穷鬼老婆宋玉买了好多衣服,他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给朋友老婆买衣服。主要是觉得宋玉太漂亮,怕我这个窝囊废留不住。

可没过多久,他就坐牢去了,当时的情景特恐怖,我在纪实作品《证词》里有记载。

1997年6月4日,好像是为生计所困。这一天被一位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警官请进一个茶楼。傍晚回家,继续写《证词》直到深夜:

我还在院子里走动。去年冬天栽的一棵无花果树,现在就长齐腰了,我敢担保明年,这本书还没写完的时候,就能享受一方绿荫。仰望苍空,星光深邃,如苍凉的群岛。索尔任尼琴为什么要把星罗棋布的监狱叫做《古拉格群岛》呢?这遥远的、陌生的、美丽得有点极端的意象!他说,我们去那儿的唯一途径是通过逮捕。因此,《群岛》一开端,就不厌其烦地描写了几十种逮捕,街道、家里、剧院、舞台、被窝、车站都可能成为某种逮捕的背景,甚至匆匆一瞥也可能成为失去自由的前奏。那么现在,我跟前的这棵无花果树会不会变成我再次被捕的道具?监狱在人间,却比天上的星星更加遥远,许多人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或者回来时已苍苍白发,气息奄奄。

1998年6月4日,由于在此前公开发表了《致美国总统克林顿的信》,反对他在忌月访华,又一次被迫呆在家里写作。

1999年6月4日,在家中接受了自由亚洲电台的电话采访,再次朗诵了长诗《大屠杀》,作为六四10周年之际对冤魂的祭奠。

2000年6月4日,我忘了这天在干什么,甚至忘了我这天在什么地方。

2001年6月4日,我忘了这天在干什么,甚至忘了我这天在什么地方。

2002年6月4日,我在病房里守护癌症晚期的父亲。此前我再次朗诵了长诗《大屠杀》,并制作成CD在地下发行,可此时忙碌得近乎绝望的我,刚刚记起,转瞬又忘掉了这个特殊日子。癌症楼三天两头死人,尤其是夜晚,太平车从底楼缓缓往上升,再缓缓穿梭在过道与病室。地雷一般压抑在土里,却突然爆炸的哭声!我急忙关门闭户,急忙抓住父亲垂在床沿的手。可毫无办法!毫无办法!!中国人的苦难和遗忘和繁衍一样,在黑暗中延伸……

明天早上,太阳会照常升起吗?

是的,会照常升起。

2003年6月4日,我忘了这天在干什么,甚至忘了我这天在什么地方,但记得没过多久,宋玉与我产生了裂痕。后来她留一封信在家,就躲起来了。

2004年6月4日深夜,在云南丽江一另类酒吧,与新近结识的女友小金在一起,周围大群流落异地的醉汉。突然,有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说,晓不晓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回答不晓得,还有人说,混一天算一天,管逑它什么日子。我却觉得天灵盖麻了一下,就顺嘴吐露“六四”两个字,受到大家的另眼相待。小金醉醺醺地说,老威是80年代的著名诗人,写了一首了不起的《大屠杀》!于是大伙起哄,灌我酒,非要逼我朗诵。于是我就上窜下跳地朗诵了。我自己都没料到这首褪色的旧诗还会让在场的人都泪流满面。

没过多久,宋玉与我离婚了,这又是一道至死抹不平的刀痕。

2005年6月4日。我忘了这天在干什么,在云南境内?新疆南部?或者在其它地方边流浪边寻访冤案?我已经恍惚了。

2006年6月4日。我忘了这天在干什么,使劲抠了一阵脑门,加之查采访笔记,终于想起我当时在云南某地,为远行湖南长沙,寻访六四期间“污染毛像案”主谋余志坚作准备。

身心老旧,记忆力真不行了。

2007年6月4日。之前十几天,母亲频频来电催我回成都,她要搬家了。父亲去世那年,她从住了十几年的白果林小区搬出去,兜了一圈子,现在又急着要回来了。收拾稳妥后,我住进父亲的房间,似乎一切都原封不动。坐在他老人家位置上,听着母亲在饭厅边干家务边大呼小叫,竟心乱如麻,提前进入了80岁的暮年。除了老子抽烟儿子不抽,真不明白谁在谁的体内,谁更真实一些?恰好刘晓波同志来电子邮件,“命令”作18周年的六四祭文。我以“写字环境太差”推辞,其实是“心鬼”作祟,缺乏底气。不料晓波再次来电,“你竟然敢不写?!”

是的,我只有写,虽然当年的稚气和血气已一点点锈蚀;虽然当年刻骨铭心的诸人诸事已一点点淡漠;虽然大家都世故了,为自己算计或定位得恰到好处了,可还是只有如法国诗人瓦雷里所说:起风了,只有写下去一条路。

因为这是抵御记忆磨损和自我消解的唯一方式;因为一个醉汉曾对我说:死人不说话,活人徒挣扎。

2008年6月4日。在成都西门的王建墓隔壁,采访从青城后山流落至此的四川大地震难民。其惊魂未定的状况,在我稍后由台湾允晨文化出版的《地震疯人院》中,有细致的记载。

值得一提的,是我有意无意,冲着两位挑起话头的故人大发感慨:

哎呀,19年了!三四年的头上,我还在坐牢;五六年的头上,警察在我门口站过岗;七八年、八九年的头上呢,还有些个人或集体的缅怀活动,比如上书、签名、烧纸钱、点蜡烛、写诗、朗诵、接力绝食等等;10周年,我还重温《大屠杀》,冲着隔洋电话吼叫,自由亚洲电台直播。接下来就有些疲软。老了,不够冲动了,犯不着像个戏子,每年必须熬到这天,才憋足劲儿,盛装出镜。记得老诗人孙静轩,害肺癌死的那年,大约2002年,六四,一早就痛醒了。于是就打电话,劈头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打了10多个电话,接听者都是诗人、作家、社会名流,答案几乎是:什么日子?端午节。吃粽子嘛。也有深刻点的:划龙舟,纪念大诗人屈原。嘿嘿,只有我回答正确。可惜又是个底层闲杂。孙诗人很遗憾很愤怒,当即宣布要上街举行一个人的游行,示威口号就是“杀人啦杀人啦”、“忘光啦忘光啦”——但是他已经病入膏肓,下不得楼。他责令我,务必半个钟头以内赶到,协助他完成这次临终壮举。我迟疑片刻,就一声不吭放下话筒。万一他死于大街,我岂不成了杀人犯?

陈子善:这是大作家才有的手笔

在上海的南京西路和常德路的交叉路口,有一幢年代已经很久远的西式公寓。常德公寓,张爱玲故居。常德公寓在张爱玲的生命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她1939年就随母亲和姑姑在这里住过。1942从香港返回上海之后,她们三人依旧住在这里,直到1948年离开。张爱玲喜欢这里,她说过,“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

公寓底层现在开了一家咖啡馆,也卖一些书,书架上放了很多和张爱玲有关的图书。在这个地方采访研究张爱玲的学者、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子善,氛围很特别。陈子善还没有看完《小团圆》,这可能跟他看得很仔细有关。翻开他放在桌上的书,里面不少地方都用铅笔做了记号。

“《小团圆》里的九莉和张爱玲本人遭遇、情感变化很接近,所以我认为九莉的原型可以看做是张爱玲本人。”在这一点上,陈子善和很多张爱玲研究者的看法一样。他认为,这部小说不是自传体小说,而是一部“影射的和自白的”小说。虽然写的是同一段恋情,张爱玲写的是《小团圆》里的九莉和邵之雍,胡兰成写的却是《今生今世》里的张爱玲和胡兰成。所以,张爱玲到底还是一个小说家。

陈子善并不认为《小团圆》此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回应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回应的想法她肯定有,但不是这部小说的全部。张爱玲花费那么多的篇幅笔墨和心力,第一次那么认真将自己的家庭写了出来,她将自己个人的历史和家族史一起编织在《小团圆》中。她的父母、姑姑都在小说中出场,穿在她人生起伏的线索上。因此,“这本小说看得有些吃力”,前半部分光是出场人物的名单,就让人很费脑筋。但陈子善觉得这也正体现了张爱玲写作的天分之高,有些人物出场很短,张爱玲只是寥寥数语,这个人的性情就跃然纸上,十分生动,“这是大作家才有的手笔”。

“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淌在她血液里,在她死去的时候再死一次”。陈子善随便找了一段张爱玲写家族血统的妙语,令人折服。陈子善觉得,张爱玲有强烈的贵族意识,这使得她写家族的时候和同样也写过自己家族的巴金给人感觉迥异。在陈子善看来,就对家族的刻画表现而言,张爱玲比巴金深刻。正是这种对于家族的爱恨纠缠,使得张爱玲从小就喜欢《红楼梦》,到了晚年还花很多时间在研究它。

大家族对张爱玲的影响是深刻的。由此,我们才能理解张爱玲小说中那么多的嘲讽和调侃,她语言的残酷和某种程度上的虚无,正是被家族塑造了,“在这样的一个家族中长大,她只能是这个样子”。

《小团圆》的价值,还在于它对时代的刻画。陈子善又找了一句小说里的话,“现在的年轻人正相反,家里的钱要的,娶的老婆可以不要”。这是对当年很多年轻人在学校毕业后一心闯荡世界的嘲讽。张爱玲的妙处,就在于她的小说中充满“高明的影射”,表面看来写的都是“男女情事,家庭纠缠”,但是她的深层的思考其实都隐藏在文字的背后。小说里九莉曾经说起了弗洛伊德,这预示着她性意识的觉醒。到后来,张爱玲用自己有史以来最为大胆出格的笔调描写性,这就体现了一种变化。首先是九莉这样的女子,她的情感,她的性,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中就这样成长和成熟起来,陈子善觉得,因此这本书可以视作不只是写了张爱玲本人,还具有了时代的共性。并且,这本张爱玲中年以后开始写作的小说,在对待性的看法上,自然要比她少女时代更加直接大胆,汪洋恣肆。经历和心态到底都不同了。所以,张爱玲的《小团圆》,比苏青的《结婚十年》“精彩得多”。

张爱玲被大家误读,几乎是肯定的。因为大家只能靠小说来认识她,而小说和真实生平,文学作品和文献资料,到底是不一样的。张爱玲自己却似乎将小说当作自己的文献在写作。《小团圆》中很多篇幅写到了姑姑,陈子善揣测,张爱玲当初蛰居美国,肯定没有料到有一天竟然和在中国大陆的姑姑恢复了联系。这也许使得她对小说中这般描写姑姑产生了一些犹疑。如此种种的因素,曾使她有过销毁《小团圆》的念头。而且到了晚年,她曾经动手修改这部小说。陈子善看到过如今出版的《小团圆》的手稿影印件,“字迹工整,深思熟虑”,而她未及完成的修改本,则比较凌乱。“要是她完成了修改,也许这部小说就真的不能出版了”,陈子善认为这未尝不是幸事。

张爱玲和胡兰成,这一段情缘纠葛,结束已经大半世纪却依然没有尘埃落定。虽然张爱玲说:“我现在的感觉不属于这个故事”,但有多少人愿意将她的遗作看成对于一个时代的刻画呢。60年后,常德路这个可以“逃世”的公寓,张胡恋情的发生地,成了上海最为繁华的市中心。不远处的静安寺和各种奢侈品牌专卖店构成了今天上海的风景。公寓底层的防盗门上,贴了一张“私人住宅,谢绝参观”的字条,以阻止张爱玲粉丝们窥探的欲望。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曾这样描述张爱玲生活的空间:“她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断乎是带刺激性。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的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