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破空:中共背叛“五四”精神

诞生于“五四运动”的中国共产党,90年来,所作所为,就是对“五四”精神的全面背叛。而90年后,这个背叛其初衷的政党,竟然宣称它是“五四精神忠诚的继承者”。

“五四”90周年,中共以它自己规定的方式,勉强予以“纪念”:通过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纪念大会,安排总书记到农业大学讲话,等等,全由官方主导。对民间动向,则密切监控。只准官方纪念,不准民间纪念。

除了规定的方式,还有规定的口径:淡化“五四”精神:民主与科学;而强调“爱国主义”,实际是“爱党主义”。中共纪念“五四”,竟归结为,要求中国民众“紧密团结在以胡锦涛同志为总书记的党中央周围。”

中共一直把“五四运动”据为己有,声称,“五四”带来了马克思主义;又声称,中共诞生于“五四”洪流。事实上,“五四”之后,中国不知诞生了多少政治或思想团体,中共只是其中之一。

中共创始人、首任总书记陈独秀,确是“五四运动”的急先锋。他曾大声讴歌“德先生”与“赛先生”,即民主与科学。然而,当后来,中共主流势力背离“五四”精神、归于斯大林极权主义时,陈独秀就与这个党分道扬镳了。也就是说,这个党的创始人,与这个异化的党分道扬镳了。

诞生于“五四运动”的中国共产党,90年来,所作所为,就是对“五四”精神的全面背叛。而90年后,这个背叛其初衷的政党,竟然宣称它是“五四精神忠诚的继承者”。

中共背叛“五四”精神,首先在于,它背叛民主。“五四运动”已经过去90年,中共建政也已经60年,打着“民主”旗号起家的中共,不仅把专制与独裁推向登峰造极,而且至今封杀任何可能出现在中国大地上的民主萌芽。

“五四运动”之发生,并能以集会、游行、示威的方式进行,在于当时中国,由北洋政府统治,具有相对民主,即便当时学生有过激举动,出现“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政府官员)”那样的暴力事件,也并未受到追究。

北洋政府后期,1926年,发生“三一八事件”,请愿队伍中,一名叫做刘和珍的学生被军警开枪射杀。北洋政府首脑段祺瑞,赶到死者面前,长跪不起,从此终生食素,矢志忏悔。

对照之下,中共领导人,论良心和操守,不及段祺瑞之万一。中共一手制造的“六四”屠城,已届20年,面对海内外的“平反”呼声,中南海充耳不闻。中共拖延中国民主进程,何止60年?如果从辛亥革命算起,中共拖后中国民主进程,近一个世纪!如果说,当今中国,在政治文明层面,落后世界一百年,惟中共为其祸根。

背离民主的中共,必然地,也背离了科学,这是“五四”精神的另一个要素。比如三峡大坝,中共拒绝专家意见基础上的民主决策,而硬行长官意志,把三峡大坝搞成政治工程,强行上马,导致生态失衡、气候反常、山体滑坡、文物毁灭等种种后遗症。

又比如腐败问题,中共明知,有效的监督与制衡,才是遏制腐败的科学良方。政治上分权,政治集团的互相监督,媒体与司法的独立,能够最大程度地制约腐败。但为了一党之私和既得利益,中南海坚拒政治改革,声称“决不搞西方的三权分立”、“决不搞西方的多党制”。竟把“三权分立”、“多党制”等人类文明结晶,归于西方而予以排斥。

难道马克思主义不是来自于西方?可见,中共选择性的使用西方“舶来品”,凡是有利于中共独裁统治的,则信手拈来;凡是不利于中共独裁统治的,则拒之于门外。

就在“五四”90周年前夕,胡锦涛会见到访的日本首相,呼吁日方“要正确认识和妥善处理历史问题”,胡锦涛发出这一呼吁,是否汗颜?他应该清楚,这样的呼吁,更应该朝向他自己,朝向中国共产党。

2009年,中国适逢众多整周年的历史纪念日,“五四”运动90周年,中共建政60周年,藏人起义50周年,“六四”屠城20周年,镇压法轮功10周年……其中,任何一个纪念日,都足以提醒中共“正确认识和妥善处理历史问题”。而这个全副武装的执政集团,自恃强权,无意“认识”,而有意“防堵”,足见其反动、野蛮与傲慢

百年启蒙运动的迷雾

将“新文化运动”混同于“五四运动”,这表明人们眼光里没有独立的文化运动,只有政治运动。

长期以来,人们一直把“五四运动”等同于“新文化运动”,有时还合起来叫“五四新文化运动”,汗牛充栋的文字资料里,都是把两件不同的事混在一起。倡导白话文和文学革命,怎么与上街抗议列强瓜分中国是一回事?不管在历史上,还是在逻辑上,都需要将两者重新区分开来。

新文化运动是发生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与文化领域里的启蒙运动,目的是要以被认定为“先进”的西方现代文明作为标准,以所谓“德先生、赛先生”(即民主与科学)为旗帜,改变中国人的传统思想观念,变革社会的传统生活习俗;集中在文字领域,要废除文言文,提倡白话文,有人还主张废除传统的方块字,建立更先进更容易普及于大众的字母文字。它发端于1915年前后,以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稍后改名为《新青年》)为标志,以稍后蔡元培掌校并延聘了大批新派人士任教的新北大为摇篮。

但新文化运动刚刚展开,还远没有深入到社会生活和大众文化里,就被1919年春末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失败的消息所惊扰,继而被国内激发出来的空前的民族忧愤之情和轰轰烈烈的抗议运动所中断。按照毛泽东的说法,中国仁人志士以西方为师学习强国之道,可是在发生老师严重欺侮学生事件之后,大家再无法接受!1919年爆发的五四运动其实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文化启蒙运动,而是面临国家与民族的政治和外交危机的人们,起而抗争的政治救亡运动。它从大学师生的街头抗议开始,带动全国性罢课、罢工、罢市。后来,由于近邻苏俄的榜样作用,尤其是列宁与共产国际的直接支持,这一抗议运动成为后来社会主义思潮和革命战争的前奏。

尽管新文化运动与后来的五四运动确有一些关联,前者本身也是在国家遭遇列强长期欺侮的客观背景的刺激下产生的,大多数人都心怀着救亡图存的目标,它对于唤醒普通民众的民族意识有积极的作用,因而为后来大规模的救亡运动作了思想准备。但是,这种准备是仓促和表面的,与现代文明相适应的科学、民主、法律、道德观念都没有在社会结构和大众生活中建立起来,这造成了救亡运动的局限,甚至某种程度上的失败。

把新文化运动称为五四运动,这表明人们关注的焦点落在政治救亡上面,这样文化启蒙的使命便模糊了,它仅仅被看成政治运动的前奏,甚至依附于政治斗争的需要。尽管这是因为当时救亡的现实要求过于迫切,抑制了长远与深刻的文化追求,但正是这种观念的混淆,掩盖了中国的现代进程中至今没有解决的文化启蒙这一根本问题。

中国的启蒙运动本来就姗姗来迟,而且社会基础薄弱,因为沉重的文化传统造成变革的被动性。

人们想当然地把新文化运动与西方近代启蒙运动联系起来。其实,两者有着根本的差别。

西方文明的源头在古希腊的工商业城邦,希腊哲学家早就奠定了相应的理性文化基础,并影响到古代数学、几何学、力学、天文学,还有罗马法的建立。中世纪欧洲由农业走向近代工业化过程中,古老的理性文化基因一步步苏醒,构成启蒙运动的主线,引导着近代科学与法律的建立。

中国数千年高度成熟、异常发达的农耕文明与工商业文明是迥然不同的,两者一旦遭遇是很排斥的。即使遭到强大冲击,中国人也几乎不可能直接接受外来的工商业文明,最难改变的莫过于天地自然观念、宗法伦理观念、诗化情感境界,这些都是与农耕文明相一致的观念与价值体系。

和中国相比,我们的近邻日本却没有这么重的传统负担,他们原有的文化主要是受中国影响,现代化进程不过是再学习另一种强势文化而已,因此他们变革一开始就是从文化领域着手,大批青年人到西方去留学,回国后便被委以重任,制度变革和技术进步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在被列强打开国门之后,中国人仍无法相信西方也是文明社会,顶多只承认他们在器物方面有长处,所以洋务运动只是学习西方技术,即“中体西用”。甲午战败之后的戊戌变法也只是模仿日本做些制度的改良,仍然没有精神层面的觉醒。制度改良失败之后爆发的制度革命也失败了,这才有梁启超等一些仁人志士认识到,中国必需一种全新的文化智慧,这才逐步酝酿出新文化运动。可见,启蒙在中国是被动的,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格格不入,是亡国灭种的危机感逼迫人们正视并且接受外来文化。

这就决定了中国的启蒙运动在时间上没有起码的从容,本来就姗姗来迟,来得倒是很激进,什么打倒孔家店,废除文言文,废除方块字,不读中国书,全盘西化、拉丁化,但基本上只是一些情绪色彩浓而争议大的口号,很容易随着时局的变化而动摇、涣散。实际上,新文化运动兴起只有不到四年时间,蔡元培运作新北大只有两年多时间,以1919年五四运动为标志,文化启蒙转为政治救亡,以后文化启蒙只是断断续续地进行着。

中国启蒙运动在空间上局限于少数知识分子,新文化在大众生活里没有深刻的根基,在“学而优而仕”的土壤里很难出现独立于政治的大学。而且中国之大,却常常安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许多大学生和留学生因为职业的考虑不愿意研究无用的人文学科,大多选择实用技术专业。

因为新文化是外来的,对于普通大众来说完全是隔阂的,需要搭起一座座沟通的桥梁,其中最基本的是要让大众脱离文盲状态,而这就足以让人伤透脑筋,因为方块汉字和文言文太难学了,不像西方拼音文字,几乎不需要特殊的努力,就可以人人很快掌握。因此,新文化运动的几年时间里,人们的焦点仅仅是改革汉字,提倡白话文,而这还大多在争论中,直到今天也没有彻底解决,当时对大众的思想启蒙远没有日程安排。

中国的文化启蒙缺乏超越力量的持久驱动,难以形成独立于政治、经济的文化组织和文化运动。

欧洲文明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奠定的文化观念,一直蕴含在主流文化体系里,罗马后期形成的基督教本来就是犹太文化与希腊文化的结合,中世纪欧洲教会的影响力极大,甚至独立于王权之上,后期的经院哲学就是理性思维复苏的过程,它孕育了巴黎大学等文化组织,给新思想力量给庇护和支持。中世纪商业贸易和手工业及城市公社,也会自然地唤醒希腊与罗马文化,社会对律师和医师的需求分别形成了博罗尼亚和萨莱诺大学。这些大学有独立的学术传统,它们对社会精英的观念世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近代科学和法律的思想源头无疑是直接或间接地从大学来的。

中国虽然有也一些传承文化的民间书院、寺庙,但它们都无法走出传统农耕文化的圈子,而且它们通常远离中心城市,对主流社会的影响是间接而有限的。至于国家主办的科举考试和学术机构,完全依附于服务于政权,不具有对政治的超越性。近代国门被轰开之后,中国长期没有出现独立的大学,洋务运动中也只办了一些培养技术和翻译人才的学校。

直到新文化运动时,才有蔡元培主掌的北大成为第一所真正的现代大学。蔡元培认为,大学是人格养成之所,是人文精神的摇篮,是理性和良知的支撑。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囊括大典,网罗众学之学府。他说,知识分子要开辟自己的领地,发挥影响力,不依赖于政治,不顺应当权者,切断大学文凭与国家俸禄的等同关系。在他心目中,大学是社会的特区,文化建设的实验场,他反对把求学当作做官发财的手段。

一所大学要担当起整个中国文化启蒙的使命,是十分艰巨的。中国一直是政治本位,无论在人们观念里还是在社会生活中,都缺乏独立的文化空间。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原则给新北大一个良好的开端,但它对于政治和经济的超越性,却因五四时局的突变而很快走向瓦解。作为北大校长,蔡元培一直苦口婆心劝学生回校上课。随后他出走北大,大批师生投入政治与革命的洪流中,独立于政治的新文化运动便早早落幕了。以后政府对大学的控制越来越严重,文化介入政治的程度也越来越深。

在革命的洪流中,意识形态的灌输取代了启蒙;因此,与其说救亡压倒启蒙,不如说革命支配启蒙。

既找不到自己的理性文化基因,又难以照搬西方的文化模式,人们便迫不及待地转入现实的政治革命中。人们相信政权是一切的焦点,而“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于是国内战争风起云涌。上层军阀间的斗争容易陷入为权力而权力的恶性循环,难以凝聚成变革的动力,下层平民倒容易形成普遍的革命热情和理想主义精神,因此中国革命的前沿逐步左倾化。

这个过程中,独立的文化运动没有了,但“启蒙”似乎一直在有效地进行,只是它更加直接地服务于政治斗争的需要。孙中山在苏俄和中共的帮助下,聚集民众的力量,才赢得北伐的胜利。这个过程中建立的黄埔军校是最重要的标志,它表明革命力量是通过一种文化来凝聚的,这也成为战胜各路军阀最重要的保障。随后,蒋介石取得政权后转向右翼,迫使左翼的共产党人展开独立的武装斗争。而江西红色根据地,尤其是后来毛泽东的延安学习运动,都是非常重视学习革命理论、培训革命干部。

列宁著名的“灌输论”——工人阶级本来也不可能有社会民主主义意识,这种意识只能从外面灌输进去——长期成为中国式“启蒙”的基本原则。但是这种革命战争中学习的革命理论,谈不上系统的理论思维,主要只是一些简单的政治立场、结论及口号,与其说是为熏陶一种新的智慧、新的人格,不如说是要灌输一种新的教条、新的信仰。这对于坚定革命理想,鼓舞革命斗志,提升革命情操,无疑是十分有效的。当然,学习还包括一些实用性技术性的内容,也是直接服务于军事和政治斗争需要。

这种学习方式延续到新中国以后,虽然文化教育的普及速度和规模都是空前的,尤其今天中国高等教育的规模已经达到世界先进水平,但还是只有政治理论的灌输加专业知识和技术的训练,这就是所谓“又红又专”的人才模式。教学就是灌输,学习就是接受,理论要求从实际出发,知识要求管用,学校要为社会建设服务,一切为了培养螺丝钉般的工具。

简单的政治灌输无法达到超越性的人格修养,单纯的专业训练培养不出独立的理性思维。我们一方面彻底卷入现代文明生活,另一方面却没有相应的文化理念和人格支撑,我们内心是空虚的,现实里处处被动。

中国的启蒙仅仅是照搬外来文化的结论,不具备反思与创造能力,启蒙容易走向反面,形成新的迷信。

Enlighten在欧洲语言里,直观的理解也是将智慧像光明一样给予他人,但可以引申为运用理智来审视先前接受的信条和传统,而且实际上由于在基督教的文化基因里,就已经具有古希腊哲学家奠定的理性思维的要素,因此,近代欧洲的启蒙运动与其说是外力给人们灌输理性思维,不如说更多地是一个自觉和醒悟的过程,人们在更多地表现出主动性和创造性。基督教的超越精神也激励人们的求知冲动,去追求外在于人的普遍真理。

启蒙,在汉语里是去除蒙蔽的意思,具体的理解,一是让外面的智慧和真理进入自己空白的心灵,一是由此有了不受蒙昧的独立心智。但现代中国的启蒙运动,大家的理解却更多是前者,因为西方文明横梗在我们面前,它的文化也让我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只有生吞活剥地接受。

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们都是从寻找救国救民的真理出发,实际上是为传统“经世致用”的道德理想所驱动,却不是每个人自我意识的独立觉醒的过程。人们把启蒙理解为学习西方既定的真理,要获得新智慧,就必须清除传统的陈腐观念,代之以外来的先进知识,而不是独立地反思、怀疑、发现、创造。时至今日,我们的生活状态已经很大程度上西方化了,传统的因素反而很稀罕了,人们更加强化了直接接受和照搬外来先进文明的观念。科学家只知道掌握现成的科学知识,跟踪、重复别人的研究过程,学者也只是拿西方各种流派与理论来表达和套用,艺术家、文学家、工程师也都是拿西方现成模式来运用和普及。有时,人们在细节上考虑一下面临的具体条件和背景,这就是所谓普遍真理与具体实际相结合。至于普遍真理、一般规律、普世价值有没有?是什么?在哪里?别人手上的这些东西根据是什么?却很少有人怀疑和探究。

一旦启蒙变成另一种外在于大众的权威的普及和推广,那么新的盲从和迷信就会产生。事实上,真正的科学和民主在今天中国虽然很缺乏,但同时它们却在人们心目却成了一种不可能怀疑的迷信。

中小学常见一个口号:爱科学、学科学、用科学!科学在汉语中成为一种绝对标准,成为真理与力量的化身,但具体落实为教科书上的知识和结论,于是人们崇尚的只是僵死的知识,而失去了怀疑、反思、探索、创造的能力。科学界的权威却垄断了巨大的资源,包括人们无条件的崇敬。与科学相关的人和物,而追求真理的过程反而消失了。中国足球踢不出国门,大家都不依不绕地骂,中国科学家这些年来世界性首创成就几乎完全没有,但大家都不敢批评,原因是科学太神秘了,一般人不敢怀疑。

同样,对于民主,大家也停留在人民当家作主的抽象口号了,现在原来我们也期盼能够通过民主程序,实现一人一票的权利。可是民主必须建立在普遍的人格独立和意志自由之上,否则就会成为少数人和集团操纵的一个工具,这一点我们却并没有充分的准备。

中国的启蒙不是从文化冲突上理解现实处境,却强化了先进与落后的价值标准,造成西方中心主义后遗症。

中国启蒙有一个历史哲学的背景——这是在国人在西方文明的连续打击之下,终于在一百年前普遍承认的:西方和中国都在统一的历史进步序列或者必然的发展规律中,西方比中国先进,而落后就要挨打。

按照这一理解,中国和西方的命运不是农耕文明与工商业文明之间的差异决定的,而是先进与落后、文明与蒙昧决定的。按照进步论的社会发展序列,中国的今天相当于西方的昨天,而西方的今天则当然是中国的明天。具体来说,中国落后的归因于长期停留在封建社会,西方则已经进步到资本主义社会。因此,启蒙的目标就是反封建,兴科学与民主。

可是人们忘记了一个常识,早在秦始皇统一中国时,就以郡县制度取代了封建制度,即以中央集权制废除了分封世袭的封建制。我们喊了一百年的“反封建”,竟是反对一个早就消失了的东西!我们要反对农耕社会的专制,而这并不是封建社会的特征。把中国两千多年的社会说成是西方两三个世纪以前存在过的封建社会,仅仅是为了解释为什么比西方落后。这表明,一百年来,我们根本就没有找到自己命运的真正原因。(关于这个问题的深入分析,请参考拙文《百年中国脑震荡》)

其实,中国与西方的差异根本不是落后与先进的问题,中国一直是农耕文明,而西方一直是工商业文明,两者有各自的演化轨迹,无法抽象地比较。工商业文明进化到一定程度,就形成全球性的扩张力量,最后几乎没有任何一种文明能够抗拒它,这是才体现出它的强大。但这并不是说它的文明具有绝对的力量,更不是普世的规律和文明的终点,事实上今天它已经越来越突显它破坏性的一面:人类中心主义、消费主义、理性至上、科学霸权、资源枯竭、环境危机,尤其战争具有全球毁灭性。而反过来,农耕文明从自然生态里获得人的全部需要,相应的知识和追求更适合保持人与自然的和谐,因此不同的文化不是高低关系,而是互补关系。

法国18世纪启蒙运动中,人们心目中理性精神不仅在古代希腊人身上,而且在东方的中国人身上,但当他们尝试模仿中国人来提升他们的智慧时,他们只能依据一些模糊的信息,于是他们不得不尽他们最大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来具体化,结果他们得到的却是自己全新的一种文化。

然而,今天的我们却太容易获得别人现成的文明,包括实物、标准和知识,我们甚至不需要理解其背后的文化内涵,只需要简单拷贝,久而久之,我们虽然在一切有形的领域里越来越接受西方人的水平,但我们内心却丧失独立的思考、判断、创新的能力,这便走到了启蒙的反面。

因此,启蒙应当是具有永恒意义的过程,它不是把一种观念、思想、原理、原则给予大众,而是让所有人自由地思想、批判、选择、创造。人在任何时候都可能被已有的结论所约束、蒙蔽,因此需要不断打开心扉,接受不同的思想冲击,从而不断获得新的智慧。中国人需要启蒙,西方人也需要启蒙。农民需要启蒙,工人需要启蒙,知识分子也需要启蒙。

冉云飞:无所不在的告密大网

● 编者按:四川作家冉云飞对中国告密制度研究有年,并大量收集有关告密的资料。本文扼要论述中国四九年之后的告密频密深广,已制度化、常态化,对社会的伤害旷古未有。

历尽浩劫倖存的三位文化老人。左起:萧军、胡风、聂绀弩。

告密当然不是中国特产,国外也有告密者,像约翰。福特导演的《告密者》表现的正是此类人事。同时告密也不是四九年后官方的独得之秘,因为漫长的中国历史中,告密者可谓代代不乏其人。但以我集十年之力,对中国告密史的研究,可以负责任地说,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四九年后的告密如此无所不在,频密而深广,对民众生活伤害之大,可谓旷古未有。

近来随着寓真的《聂绀弩刑事档案》曝光,章诒和连写两文谈黄苗子、冯亦代的告密,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与参与.但无论是寓真、章诒和,还是王容芬、戴晴等人,都似乎尚未将告密放进更为深广的背景中来加以思考,争论者的见解容有不同,但他们多在道德上使力,从而客观上制约了对四九年后告密的深长思考。换言之,在对制度性告密缺乏较深思索的同时,对制度横暴下的个体也缺少应有的宽恕与同情。我当然知道没有真相就没有公正,所以真相应该述说出来并加以探讨。但在目下我们文网严密,文禁甚多,且档案也尚不开放的情形下,我们应该有一种悲悯和精谨的态度。即便坐实了告密之事,我们也应该谨记图图大主教的名言:没有宽恕便没有未来。

严酷时代对人性弱点的利用

我越研究四九年后的告密,越是能体会到生存在严酷时代的中国人之不易,心中有一份悲悯,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歎惋。看过电影《窃听风暴》的人,知道包括民主德国在内东欧社会主义阵营,要完全开放那时期的密档包括国安的档案,都有不小的阻力。即令在今天民主社会的氛围下开放诸种档案后,民众也并不处於兴高采烈的状态.像民主德国开放国安档案,有的人甚至会发现自己的至亲好友如夫妻都告密,有的甚至无法忍受这种真实的诘难与拷问而离婚。即便依旧在一起,也产生了於人不信任的膈阂.其实,我们从这里面可以看出人之卑微与渺小,人是有许多侷限且充满罪性的动物。

目前我不想就具体的黄苗子、冯亦代等人的告密事件说什么(黄的告密需要进一步证据,冯的日记读后难免有像交心报告的嫌疑,我以后会用专文来分析),我只想让读者看到,在一个非常严苛的制度下,你如何能摆脱不告密。我看到在四九年后老一代中国人的告密,我常庆倖自己没有生在那个时代,不然的话,无所不在的恐惧会诱使我的求生本能,去迎合官方指示的生存办法和路径。为了有效地避开诸般整肃,苟活倖存下来,会将我多少人性中的恶“号召”出来,想起来就会心有余悸。我自认为现在并不缺乏一点讲真话的勇敢,但如果逆推回去,我还有否像今天这样有一点讲真话的勇敢,我不敢打包票。这使我思考,倘使我们没有做那些不耻的恶事,不是我们一定不会成为自己唾弃的人物,而是我们比较幸运.当一个制度以激发人性之恶,靠人性之恶来统治人们的时候,谁能保证自己有勇气活得清白?

这样说,并不是说每个人不负自己应负的责任,一个坏的制度虽然不是你自己的主动选择,但每个人哪怕被动也有负自己难逃的责任。同理,我们对那些在被动之下告密者要给以更多的同情与理解,对那些主动告密,以求荣升者,虽然可以在时过境迁后不必过多谴责,但说出真相依旧必要的。我们当然不能令那些曾经告密者再来次当众的交心,但我认为曾经的告密者,对自己加害的人有一份道歉乃至忏悔,不是可有可无的。当然,这一切都仰赖於每一个人的自主行为,不为外力所压迫。同理,那些受害的倖存者,对伤害自己的告密者,也应该尽量有一份宽恕与原谅,摆脱仇恨的捆绑,其实可以使自己活得更健康。在这种意义上看基督教的“爱人如己”,实在有相当之现实作用。关於四九年后中国的告密,将来我会用一本《“新中国”的告密运动》的专着,来进行细緻缜密的学术研究。下面随列三点以见其於民众生活伤害之一斑。

无人可信,好友成告密者食粮

我曾经写过一篇〈亲爱的告密〉的文章,讲着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夫人密告谭先生,流沙河先生大弟密告流沙河先生的事,这说明亲人之间的互相攻讦绝不是个别现象。中国古代的制度还主张“亲亲相隐”,就连比较严酷的朝代也反对亲人之间互相告密,但这一切在四九年后被悉数破坏了。西方法律中的无罪推定和亲属之间互免证其有罪的原则,在四九年后的中国大陆变成了有罪类推、亲属之间不揭发便会犯包庇窝藏罪,并且官方号召和主张大义灭亲.与此同时,一旦你的亲朋好友被官方定为地富反坏右,那么你一定要与他划清界线,与他作坚决的斗争,使得“地富反坏右”分子成为生活中的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们只好自杀以自绝於亲朋好友,或者抑郁而死而“自绝於人民”,否则他就只有猪狗不如地苟活着。一九七九年五月,着名画家黄永玉写了一首诗《犹大新貌》,其中第一段几乎是痛心疾首地写道:

告密者就没有食粮.

越是好朋友,

告密者才吃得脑满肠肥。

一个告密者走在街上,

身后的冤魂跟着一大帮。

越是好的朋友,越有可能是你的告密者,因为你成了他活着的“食粮”,这一幅多么可怕的景象,但在四九年后至八十年代以前的中国大陆并不罕见。极权制度,它需要人们不仅处於单个的不抱团的“马铃薯状态”,而且要让你们互不信任,互相不敢沟通於己有利於政权不利的资讯,从而有效地进行恐怖管制。

夫妻告讦、兄弟阋墙、朋友反目、同事成为眼线、熟人甘当卧底,可谓层出不穷,这一切都是制度化的结果。所以我虽然理解章诒和先生读到冯亦代先生的告密文字,成为她家坐探卧底后,举不起一张纸的瘫软绝望心情,但我还是要说,章先生显然还没有把四九年后无处不在的告密视为现存制度的一部分。如果把这当成现存制度的一部分,我们就可以更好地理解告密为何成为四九年后生活的常态.这常态常到什么地步呢?我们当然还没有更多的资料作样本分析(以后我会做相应的样本调查)。大家都知道一九八○年五月《中国青年》杂志掀起了一场着名的讨论:“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作者“潘晓”赫然写道:“我求助友谊.可当有一次我犯了一点过失时,我的一个好朋友,竟把我跟她说的知心话全部悄悄写成材料上报给领导……”。有“潘晓”这样经历者,又岂止是少数?在这种遍产告密者的制度下,岂止人生的路越走越窄,实在可谓走进了死胡同!

● 作家冯亦代生前忏悔,将自己曾参与告密,为中共当探子的秘密公诸於世。

告密组织及组织化告密

一九九八年马立诚、凌志军在今日中国出版社出版《交锋││当代中国第三次思想解放实录》,此书因涉一些思想解放史料,对於研究当代中国的政治及社会生活有一定的价值。其书中摘录无名氏作〈影响我国国家安全的若干因素〉“执政党的变化”条“党组织的弱化”一段,我们不难见出党团组织其告密作用之一斑。

“现在,很多党组织既不部署、不鼓励党员反映自己和周围群众的情况,党员也不向党组织汇报自己的思想,即使瞭解了自己周围群众的情况也不向党的组织汇报。有的党组织实际上成了『聋子』、『瞎子』,什么情况也掌握不了,什么作用也起不到。『八九风波』期间 ,一些过去只靠党组织就可以掌握和解决的问题,不得不直接依靠国家安全部门和公安部门去掌握和解决,就是党组织弱化的结果。”(P249)

一九五七年被打成极右的四川大右派冯元春││其诸方面的思考不亚於林昭,惜外界多有不知││就曾说过党团组织是特务组织,不少党团员均擅长告密。你可以说冯元春这个说法很情绪化,但证诸上面无名氏於党组织涣散的忧虑,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无名氏对於党员不向党汇报思想,不彙报群众动向,只得将这种跟踪盯梢当密探的事,让专业化的国安和公安来做深致不满,对於那种无处不在的告密网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的迷念,不可谓不深。无名氏把告密的作用上升到国家安全(其实是对於党安全的概念偷换)的地步,这才是对四九年后组织化的告密作用的最佳注脚.

对中国的帮派文化稍有瞭解的人就不难知道一个传说,袍哥组织里没有四排与七排(即令有也只有让女的来做,俗称“四嫂”、七姐),据称是因为四排与七排的兄弟因向清兵告密而被取消。袍哥无疑黑社会组织,黑社会组织入会,有很强的组织纪律性,因此对背叛深恶痛绝.一个黑社会组织他要避免背叛,其内部当然也是要採取告密制度来维持其利益最大化的运营的。袍哥等黑社会组织,採取保举与引荐缺一不可,以减少入会者反水的概率,这和后来入共产党需要有两名介绍人、举砣子(举手)发毒誓(宣誓)有何区别?向党交心,向党组织靠近,自我告密,成为民众在恐惧时代的生存法宝,可谓良有以也。

毛泽东一封与告密有关的信

我现在收集诸种有关告密的第一手资料已有不少,包括古今中外的。外国的告密资料主要是用作研究中国告密史的参考资料,同时也对比他国是怎么处理告密的,对我们反省自己的告密历史有一定的好处,将来或许会在《中国告密史》多卷本做一章“中外告密之比较”的附录。四年前文革四十周年的时候,《今天》杂志出了一期文革研究专号,我用第一手告密原始资料( 页),写了篇万字长文《文革告密个案研究:以吴大昌为例》,朋友们也多有夸奖,其实这只是我对众多四九年后告密个案的研究之始。比如文革岂止是小老百姓互相之间告密,很多高级干部子女也告发自己的父亲,这也是可以做非常好的专题研究的。顺带说一句,四九年后的许多研究还未开始,但在已开始的领域,各种重複之多,也是令人尴尬之事。一方面学术研究应该避免重复,另一方面学术研究应该独闢蹊径,才能有真正的创获.要做真正的当代中国研究颇不易,但就是在这样不易的情况下,重复之作亦复不少。

四九年后的法律,客观上鼓励告密,但中共高层也直接或者间接地做了不少鼓励。一场革命或者一个革命家,连自己的亲友都保护不了,甚至要告发他们,这样的革命和革命家还值得自豪吗?这样的革命家在我看来连做一个普通人的底线都没有,因此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叫〈可怕的职业革命家〉,其中谈及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其文献来源皆有案可稽。毛泽东的革命生涯里充满许多次告密经历(当然是别人向其告发,这些都可以从各种材料里稽查到),他本人受惠於告密甚多,因此说他对告密比较有心得,不是诬枉不实之辞.

下面这封信,是值得仔细研究的他对告密态度的公开样本。戴毓本作为杨开慧的同学,新朝得鼎,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所以写信给毛泽东“解告”,希求得到毛泽东的指点.毛泽东果然给她以指点,一是“争取光明的前途”,二是对於她的丈夫“似可不必再有检举”。“争取光明的前途”,我们暂且按下不表,且说对丈夫“似可不必再有检举”一项。这说明四九年后亲人互检是一种常态,也得到公开的指引与号召。毛泽东这句话可堪玩味,一来他绝不反对告密;二来他只是劝戴似可不必,并没有说你一定不要再告密,且表明戴告发丈夫至少是一次以上,否则不会有“再”;三来,“似可不必”,也就是允许有后续手段,并没有堵死你以后还告其他之密;四来,戴的丈夫已“虎落平阳”,只是湖南省参事室参事。参事是四九年后的低等闲职(主要由稍有影响的旧军官和旧职员组成),无实际作用,其实际的政治待遇甚至连文史馆所养之遗贤都不如。毛泽东这封与告密有关的信,选自《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六册P233(中央文献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一月),大家可自行体会,因此我连注释一并抄录如下:

毓本同志:

给我的信收到,甚为感谢,很久以前的一信,也早已收到,因忙未覆,幸谅。希望你继续努力工作,争取光明的前途。敬祝

健康

毛泽东 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三日

以习梅现在所处地位,似可不必再有检举.

注释:

(1)戴毓本,毛泽东夫人杨开慧的同学,曾在毛泽东等在长沙创办的自修大学学习。当时是北京苏联红十字会医院医生。

(2)习梅,彭习梅,戴毓本的丈夫。当时任湖南参事室参事。

我曾对告密为什么在中国盛行做过几点粗浅总结:一是统治成本非常低廉有效,藉此维持庞大的社会运转;二是人人自危,互相嘶咬,每个人头上时常悬一把达摩克利之剑,让你对统治者的恐惧无处不在,如影随形;三是可以降低一个民族的人格,人格一低,就会听主子的话,就会有把柄被主子拿着,便於统治;四是可以公然不更新制度建设,反对互相制衡、谁都没有免受监督豁免权的民主自由制度,而维持专制统治不放。

二○○九年四月十六至十七日晨六时写成,

十九日修改於成都

贺卫方:上访与司法独立——答《北京周报》问

作者按语:日前,一位英文媒体朋友问及上访问题,我告诉他,关于这个问题我曾接受《北京周报》访问,访谈稿英译可以在博唠阁里看到。但是他却怎么都找不到。我查了一下,果然没有。于是就把英文本找出来贴了上去。马上就有朋友问:中文在哪里可以看到?答曰博唠阁里有。但是翻来覆去还是查不到,经查,与英文稿一样,这个真的没有。可见我的记忆力是多么不可靠,还要请大家多包涵。这里贴上中文稿,也顺便作了个别文字上的修订,请各位指正。

北京周报问:您认为在现在的社会背景下,上访对中国社会矛盾的解决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贺卫方答:很明显,现在对上访的所谓重视是重视怎么把上访的打击下去,而不是重视认真去对待每一个上访。我了解到的情况都是各地政府对上访都特别的紧张,派出大量的人在北京截访。实际上这并非想通过上访来解决一些社会问题。我觉得条例和现在的实际做法还存在着相当大的距离。

上访问题是个综合性的社会问题。年复一年,这么多的大规模的上访,全国各地都有人跑到首都来,去想方设法让他们的冤情能上达天听,这在一个追求法治的国家里肯定是一种非常不正常的情况,或者说在一个真正的法治国家里,这种情况是不应该也不可能出现的。

我想,原因可能首先是我们的司法制度出了很大的问题。整个的司法体系不能有效地公正地解决社会中出现的问题。法院的这样一种体制本来就是为了让社会中出现的纠纷,冤情能够及时地得到纠正。但是如果司法界受了外部的干预,就不能独立地按照法律规范公正地判断案件。表现司法无力感的最典型例证可能是拆迁引发的上访问题。政府出面来进行拆迁,不给老百姓一种平等交涉的机会和可能。老百姓要诉诸司法,但是,令他们绝望的是,法院在这类案件的判决时并不能够独立地去判断这个案件,而是往往做地方政府的看门狗,司法权完全融合在行政权之内。最近,最高法院出台了一个司法解释,说涉及到土地征用问题引发的诉讼,法院一律不受理,那更是把老百姓最后唯一的一点希望给掐灭了。他当然还可以通过向当地的政府诉愿,但如果当地政府本身就是一个事件当事人的话,那根本就是与虎谋皮。那老百姓只好往上去申告,去倾诉,使得最高层能够知道当地这种糟糕的东西。这是一个非常无奈、迫不得已的选择。

问:那您觉得上访制度的存在是否与中国的社会背景,文化背景和政治制度的沿革有一定的联系?

答:从历史传统以及政治文化上看,我们往往愿意把一个社会治理的希望寄托在一个明君或者一个伟大领袖的身上。这种传统根深蒂固,所以历史的演变也证明中国传统社会里,老百姓非常害怕某种上下的分权,联邦制啊,人们觉得这是不好的一种东西,因为往往都是地方官员,贪官污吏,形成了对于老百姓的一种压榨。人们唯一的企盼就是有一个好的皇帝,来解决这个问题。

跟西方的一些国家,比如跟英国的历史相比较的话,这种差异就非常明显。在1066年以后的英国,在一开始的时候国王也会承担这样一个角色,国王被称作是正义的源泉。老百姓有了冤情当然希望国王能亲自给予解决。但是,在国王派出各种官吏到地方去解决问题,审理案件、纠纷的时候,却会逐渐地形成一种关于司法的专业化知识。通过司法,通过一种稳定的判例法制度,随着时间的推移,法官们逐渐使得规则得以确立,也就是在司法制度方面形成了一种严格的遵循先例原则,英文叫做bindingforceofprecedent.以往的案例对后来的案例有着严格的约束力,使得司法的过程中不仅仅解决了个别的纠纷,而且使未来的案件有了一种法律上的依据。

任何国家的法院都面临着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让同样的案件能得到同等的对待。同样事实的案件,它适用的规则应该是一样的。所以确立了一种严格的规则的话,那司法本身肯定是独立的,因为它是按照自己的这套逻辑来判断案件,解决纠纷,而不是按照外部的任何别的权力去解决问题。

传统中国的社会治理结构跟西方的很不一样。中国一直到清朝末年,几千年的社会没有一种真正意义的法院,西方式的权力分立学说在我们这里是闻所未闻的。州县官在司法的过程中间,他们可能更关注的是,把这个事情本身给了结了,而不是努力去形成一种严格的规则。没有发展出一种良好的治理模式,以及司法独立的传统,几乎也没有专业化的,独立的法律知识体系能够成长起来。就导致了谁能够向决策者施加更大的压力,谁就能获得一个更有利的结果的局面。恶霸可以横行乡里,“金陵四大家”可以在贾雨村那里网开一面,权力与财富之间眉来眼去,小民百姓只能梦想自己能够碰巧遇到一个清官。清官不可遇,也只好到皇居之处告状申冤了。

问:那您是否认为上访制度存在本身与中国建设法治社会的目标存在着矛盾?尤其是现在出台了新的条例,是要加强信访制度。

答:其实上访好像给底层受了气的人民保留了希望,但实际是我觉得是饮鸩止渴。我们不是去认真地去构筑一个独立的司法制度,不是去提高司法制度的正义程度,而总是在一个制度之外的方式去开一些口子。

前一段时间曾有报道,温家宝总理亲自为一位农民工讨薪水,媒体把这件事传为美谈。可是,温家宝纵然三头六臂,也只能帮助个别民工讨回工资。但是这个事件的副作用太大了。副作用就是老百姓都觉得如果他们也能够找到总理,找到总书记,把自己的冤情解决了,那该多好。所以大家就都来找。这当然会培养一种对最高领导人的依赖甚至崇拜。但是制度建设就会被忽略,我们毕竟要建设一个法治国家。法治国家不是一个靠贤明君主来统治的国家。上访制度和人治有着联系,而在人治的社会里,贤明的君主也经常会演变成了一个最大的恶霸。

问:您是否认为中国在向法治社会努力的过程中,信访制度的存在是一个解压阀,或者是特殊时期的过渡性制度?

答:我个人觉得有一些压力是必需要积累起来的,也就是说不要指望着经常解压,导致的就是制度没办法去形成。而我们经常是把一种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能够形成制度的压力给一点一点的释放掉。像2003年的孙志刚事件,这个事件就是一个很大的冤情,那么大家都一块呼吁,包括法学界,我本人也参与其中,呼吁建立起一个真正的违宪审查制度,并启动特别调查制度。用一个整体化的制度来去把宪法之下的法律、法规中违反宪法,剥夺人民权利的这种做法进行一个一揽子的解决。但是我们最后的结果是2003年6月份的时候,国务院宣布废除了原来的收容遣送办法。我们在网络上看到的都是人们在歌功颂德,他们在说新一届政府真好,他们多么亲民啊。但实际上制度创建所需要的一种压力一下子也被释放掉了,一个本来可以成为违宪审查制度建立的契机给错过了。上访就是非常典型的这类问题。上访解决不了多少问题,大多数情况下,上访人被规劝回去,被强制押解回去,人们送上来的材料大多数情况下又被返回到那些制造冤案的机构或是个人的手中。

问:您刚才提到了中国的司法制度存在好多问题,然后现在正在进行司法改革,您认为应该改哪些方面?

答:首先当然是司法的独立,就是法院在判决一个案件纠纷的时候,唯一的依据就是法律规范本身,而不是人情,党的书记的意见,人大的意见等其他非法律的因素。当然要实现这样的独立性并不是特别容易,我想这需要在人事,财政体系上做很大的努力。

第二,法官的素质以及司法行为的中立性也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如果法官素质低,这将给独立带来很大的问题。在司法权行使的过程中,法官在当事人双方之间不可以由于利益在其中而表现出有所偏袒。法院必须要独立于自己的上一级法院,上下级法院都要相互独立的决策,真正的表现出一种中立性。中立性可以极大地避免诉讼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冤情,冲突。一些具体案件,很难说怎样判决是公正的,怎样判决是不公正的,现代社会越来越复杂,许多情况下,司法不过是一种复杂的利益平衡。有时候一个案件的解决,法官本身的中立的态度会起到很大的束缚作用,就会减少人们对法律之外的手段的诉求。这种对减少上访非常重要。

第三个方面是如何加强对司法权的监督。能够让法官们在行使权力的时候感觉到他们不能够随便断案,而是要严格依照法律来判决案件。这个监督现在在中国主要有人大的监督,检察院的监督,媒体的监督等方面。实际上也是问题很多,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是监督不够,另一方面是监督失当。前者说的是一些该揭露的问题没有被揭露,后者说的是有时候报纸电视会取代法院成为实际的法官。还有人大也会自己来审理案件,导致立法权与司法权的混乱不清。

问:我采访过中国的一些公益律师,他们认为中国的上访制度是应该保留的。他们认为中国的司法体系压力太大,法官的资源缺乏。如果上访制度突然取消,这么多的纠纷矛盾全压到司法系统,中国的司法体系根本没有那么多的人力资源。

答:这种说法是不成立的。中国的法官在办案效率方面,仅仅相当于美国法官的十分之一。中国的法官好像看起来是天天在忙,但是由于制度的缺陷使得他们做的好多工作都是无用功。比如说中国没有哪一级法院的判决是终极性的判决,任何判决都有可能因为上级部门领导的批示,或者由于某种压力,就会被推翻掉,我们的司法体制是二审终审制。二审终审完了本来意味着案件的了解,但是没关系,只要你上边有人,你就可以使二审终审过的案件推倒重来。推翻以后,原来的胜诉者就变成了败诉者,败诉者可能想方设法去寻找更高的力量,来制造压力再推倒重审。我们没有司法判决的确定性的概念。我们的法院做得很多事情实际上是在不断否定自己。

实际上生活中每个人都会意识到绝对的公正是不可能有的,古罗马著名的哲学家法学家西赛罗(Cicero)说过,“绝对的正义就是绝对的不正义。”关键在于在一些案件中间,也许会有某种程度的细小不正义,这时候如果当事人能感觉到反正是二审终审了,案件已经解决了,自己应该该干嘛干嘛,就像当年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判戈尔诉布什,戈尔败诉了,他说我特别讨厌最高法院的判决,但是我必须尊重它,因为你不可能推翻它。

但是中国不是这样的,它永远告诉你只要有能力,就有可能把对你不利的判决推翻掉。这就激励了很多人民想方设法去改变也许只是一小点儿的不公正,一定要想方设法推翻掉整个判决。我们最荒唐的司法口号就是“实事求是,有错必纠”。这个错误可能只是很小的错误,当然也有可能是很大的错误。如果很小的错误都想法设法去纠,哪个判决不会有问题呢?这就解释了中国会有这么多老百姓会去道路奔走,权门呼号,想方设法寻求最有利的结果,推翻原来的判决。推翻掉了以后原来的胜诉就又变成败诉了,败诉者又会去推翻。这个过程中许多人就会在微小的不公正上投入太高的成本,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有的人家徒四壁,天天为自己的案子而奔波。可能本来他这个案子败诉他损失500元,但是几年上访下来,他完全可能耗费成千上万。而且精神成本更是巨大的,他变得愈发不能忍受这个不公,愈发怒火中烧,不推翻掉不行。

这个过程还会带来另外的问题。原来制造一点小冤屈的人为了防止自己的决策被推翻,他们也想方设法去建立一个攻守同盟,下边的官员们会结合在一起,阻止任何纠正错误的情况发生,于是又导致一旦原判被推翻,越来越多的人们会被追究责任。这样就带来更多的压制、阴谋和苦难。这当中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没有一个让大家服气的司法权威,你不知道什么是规则,什么是权威,最终将是民怨沸腾,一地鸡毛。

2005年9月18日改毕

2009年5月5日再修订

这的确是我们曾经的历史

  《中国知青史———初澜(1953-1968)》,定宜庄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09年2月版,38.00元。《中国知青史———大潮(1966-1980)》,刘小萌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09年2月版,62.00元。
  《中国知青史———初澜(1953-1968)》,定宜庄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09年2月版,38.00元。《中国知青史———大潮(1966-1980)》,刘小萌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09年2月版,62.00元。

中国知青史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中国当代教育史、中国当代青年运动史、乃至中国“文革”史的众多书写中的意义,只要是关心中国当代史和当代青年运动史的国内外读者,相信都会列出一些值得信服的理由。但是如何能写出一部当得起将来历史检验的合格的史学著作,或者即使在当代,如何能使作为亲历者的知青朋友们衷心地说一句:这的确是我们曾经的历史———这是另一个问题。

幸运的是,我们拥有这样两位曾经的知青朋友、现在的杰出的史学工作者定宜庄和刘小萌。他们都曾师从著名历史学家王钟翰先生,受到严格的史学训练,多年来在各自的研究领域内均有不凡的成绩,著述颇丰。经过他们两位多年的艰辛努力,更由于他们的胆识、眼光和卓越的治史能力,我们拥有了这样一部堪与我们经历的那段历史的厚重感相称的、可以比较安心地“留给我们的子女(定宜庄女士语)”的属于知青的信史。

《初澜》前言中说:“然而,即使一度取得了成功,这场活动却终于未能避免失败的结局,教训是异常深刻的。分析和讨论这一决策产生的原因,国家为贯彻这一措施所进行的各种努力,并由此探究这一活动最终失败的教训,是本书的主题。”这短短的关于该书主题的论述,十分犀利地切入了知青上山下乡活动产生的根本原因:在所有政治、经济、思想意识、教育文化等等条件互相作用、种种矛盾互相交织的复杂背景下,强大的国家机器和它在青年中的权威号召力是起决定作用的那根杠杆。这就解释了上山下乡运动为何独以发生在当代中国这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条件和历史时期内的要害。

《中国知青史》的写作没有先例可循,因此,两位作者在有关知青问题研究上的很多探索是开创性的。比如,关于知青群体的定义。《初澜》前言中提出:“这里所说的知青,并非如字面上的意思那样,是对有文化有知识的青年人的泛指,它指的是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产生的一个特殊的群体。它包括的是曾在学校受过教育,然后在‘上山下乡’这个特殊的政策之下,由政府所组织的到农村或连续从事农业生产的那批青年人。”关于知青这一概念的定义,作者把握了这样一些要点:一是受过学校教育(文本作者按:应指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学校教育、即当代教育为主)的学生。作者强调这一点的意义,我想在于强调当代学校教育在知识传播和世界观培养方面所具有的不同于这之前教育的特点和它对青年人世界观形成、对他们选择包括上山下乡在内的生活道路时所起到的决定性作用;二是知青的定义与“上山下乡”这一由政府号召和组织的特殊政策之关系。它是一项政策实施的结果,而非更多地是个人选择;三是到农村和连续从事农业生产的地方去。后者应指兵团或农场等地,也就是说,知青的身份应是与农村和农业生产有关者,去到其他地点和单位如厂矿等就业的不属于知青范围。文本作者理解,强调这一点的意义在于城乡之间在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生活环境及条件、工农业生产的性质和收入之间的巨大差别和它对知青个体及群体产生的深刻内在影响。

比如,这部书的资料的翔实和完备。《中国知青史》所以为信史,是由于它对于史料的高度尊重。翻看全书,几乎每页都有引文,且不止一条。作者阅读面的宽广和对史料的搜集、整理、提炼和使用,是这本书的一大特色。此外,还有不少统计图表,可为希望进一步了解和研究这段历史的读者提供直观而详尽的资料。因此,《中国知青史》的所有观点和结论是严格按照史实的研究得出的,两位作者继承发扬了我国老一辈史学家建立的“无征不信”的优良传统。

比如,作者客观、冷静、科学的治学态度。毋庸讳言,知青问题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问题,这一特点在以往的知青文学中相当明显,无论是无悔派还是有悔派。正如定宜庄女士在《初澜》一书最后说的那样:“既是知识青年,那就意味着这是一场青年的运动,是与青春联系在一起的运动,它使这场运动带上了只有青年才有的感情和色彩。青年永远与热情、希望、友谊和爱情同在。”但是,作为史学家的两位作者,在记录和谈论这场运动时,态度却是十分冷静而客观的。《初澜》和《大潮》不但没有回避这场运动发生的客观原因,诸如人口和就业压力、资源环境压力、经济发展水平落后的压力等等,也没有回避知青群体狂热的政治信仰在残酷的现实下破灭而导致的个人悲剧中应负的主观责任,书中对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和有关部门在这场运动中的作为及经验教训也给予了实事求是的评价。书中的史论节制但条理清晰,批判犀利却又平和,反映了两位作者的史家本色。

定宜庄女士在《中国知青史》再版后记中说,1998年,当这部书初版时,很多人都以为,知青史的研究会成为全社会关注的焦点之一,因为那时的知青文学方兴未艾,知青群体也正是社会的中坚和骨干。如今十几年过去了,“预期的高潮却没有到来,而且可能再也不会到来了。”

我想,也许历史还需要一个沉淀的过程,也许作为这本书主体的知青还需要一个痛定思痛的过程。这个过程会有多长?难以预计。因为还有太多的历史等待打捞,太多的真相等待浮出。但是有了这本《中国知青史》在,知青以及知青的下一代在重新打捞这段历史的时候,就拥有了一块坚韧而沉稳的踏脚石。

花的美是一朵生命的绽放

引言

日本文学传统崇尚对自然美的描绘,追求人与自然、情与景的和谐统一,强调通过自然来抒发真实的感情, 在对自然的描写中美得以临摹、还原、再现和升华。日本文学的这种审美理念与日本人所处的环境有关、与其纤细入微、毫发具究的民族个性有关、同样与其人对季节变化的敏锐感知密切相关。于是自然以及自然之“物”在日本文学中不仅是一种素材,而且是一种美感的来源;在四季更迭孕育出的美感中,春之幽艳,夏之壮硕,秋之静寂,冬之枯寥,形成日本文学美意识的特型。

这种自然观和美学思想表现在日本文学创作的各种形式中, 见诸于日本众多作家的文学作品中并且影响深远,如诗歌《万叶集》、小说《源氏物语》、散文《枕草子》以及松尾芭蕉的俳句等等。平安时代前期的源宗于朝臣在《冬歌》中写道:“山间冬至日,寂寞与时增。万物随枯草,人情也似冰。”①近院右大臣于秋日祭奠亡友时作《哀伤歌》:“人门增寂寞,红叶空婆娑。邸宅今无主,叶红也不多。”②两首诗歌亦情亦景,亦景亦情,情与景同,景与情融,意境何其相似,冬寂、物枯而情冷;人去楼空而草枯叶落,两位作者通过对“物”观察将冬寂、秋凉与人生际遇巧妙地联系起来,这种自然与情感的交融给创作者以无限的灵感。

一、川端文学自然审美观的源起

在众多忠实地继承了这一审美传统的作家中,川端康成是一位极具代表性的人物。川端痴迷于大自然,在感动于自然的同时通过对自然世界中“物”的聚焦将自然美推崇、发挥到极致,他认为“广袤的大自然是神圣的灵域……是高岳、深山、瀑布、泉水、岩石,连老树都是神灵的化身”③,这份面对自然时保持着既谦卑又激动的心情驱动着川端追求深沉的内省、人生的感悟。关于这一点,从川端接受诺贝尔文学奖发表的演讲《我在美丽的日本》就可窥一斑,他说:“当看到雪花的美,看到月亮的美,即对四季时节的美有所感触、醒悟时,当遇到那种美而感到幸福时,就会热切地想到自己的亲密朋友,希望和他们一起分享这份快乐。”④自然中“物”之美不断地涤荡、激活、诱发川端心中诸多情愫,或怀念、或沉思、或忧郁、或顿悟、或警醒、或绝望。川端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中,引用过两首和歌,一首为和歌《本来面目》:“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另外一首写道:“冬月拨云相伴随,更怜风雪浸月身。”⑤分析两首和歌,作者都是先景后情,情由景生;借景抒情,情因景深。四季景色在作者的面前铺展开一幅大的画布任凭情感的笔触适意泼墨,风花雪月无边,万水千山有情。

川端曾经借用日本美术史家、评论家矢代幸雄博士的诗句“雪月花时最怀友”来概括“日本美术” 的特色之一。美丽的自然景物令人感动至深,又能诱发观赏者的感情。这种崇尚自然美的美学观体现在川端康成的创作实践中,往往是景物和人物的联系,自然美与人情美的结合;追本溯源,川端对自然美的执著传承了日本平安朝的“物哀”精神,然而川端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对自然的审视既包涵“物哀”情结又蕴涵“物感”情怀,二者又同时体现和实践着川端文学“物我一如”的自然美学观。

二、物哀与川端自然美审视

日本文学自平安朝以来,讲究“物哀、”幽玄“、”余情“,文学人物的感伤情怀在各种自然现象的衬托中得到了渲染。”物哀“一词最早出现在日本江户时代国学家本居宣长对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语》的评论中,他把日本平安时代的美学理论概括为”物哀“,本居宣长在《玉长桎》一文解释说:”在人的种种感情中,只有苦闷、忧愁、悲哀—— 也就是一切不能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动最深的,而《源氏物语》对这一美学精神表现得最为完美。“⑥另外日本《广辞苑》、《新明解国语辞典》对”物哀“ 的解说是”感触、伤感、哀怨、哀愁,人生无常“等等。本居宣长同时又认为,”悲哀只是‘哀’中的一种情绪,它不仅限于悲哀的精神“,”凡高兴、有趣、愉快、可笑等这一切都可以称为‘哀’“ ⑦, ”哀“在日语中等同于”美“。由此看来,”物哀“的”哀“蕴涵着双重含义,悲或喜都因”物“而生,情绪的变幻都是对于自然物的感动或者说自然的震撼力在观者内心深处引起的情感反应,这种情感反应具有很强的包容性;哀即美的审美观是日本民族文化中较为独特的一种现象。

也有学者认为在文学潮流的发展轨迹中,“哀”逐步从简单的感叹发展为复杂的感动,从而深化了主体感情,达到“物心合一”⑧。川端就认为,“所谓‘物哀’不仅指悲哀,也包括感动、感慨、可怜甚至壮美的意思”,这种尚“美”求“美”的心态表现为对自然的心醉、痴情⑨。所以我们看到在《伊豆的舞女》中,以描写伊豆优美的自然景色开篇,并把它与人情美结合起来,故事展现在如画的背景上:山峦重叠、森林茂密、幽谷深邃、秋色浓郁,古都的风俗美和自然美巧妙结合在一起,仿佛为读者奏响了一曲关于美的辉煌乐章。

另外一方面川端自然的描写常带有消极悲观的情调, 《伊豆舞女》蜿蜒的山路、潺潺的流水、飘零的秋雨也渗着淡雅的忧伤。物哀是悲与美的结合体,所以悲与美又是相通的,自然是无处不美的,即便是忧伤的。川端康成也不讳言“物哀”对其作品的影响,他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中说过,平安朝文化“形成日本的美,产生了日本古典文学中最上乘的作品,诗歌方面有最早的敕选和歌集《古今集》,小说方面有《伊势物语》、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清少纳言的《枕草子》等,这些作品构成了日本的美学传统,影响乃至支配了后来八百年间的日本文学”⑩。

三、物感与川端自然美审视

“物哀”所表现的“物心合一”与中国古典诗学中所崇尚的“物感” 审美崇尚一致,即强调真实的感动和心灵的震撼①,这种观念由来已久,所谓“凡古之论诗文,皆中怀感于外物而作也”②。诗中的“物”是外物也是对种种自然风情的概括。然而“物”与“感”孰先孰后之论在中国古典文学早有记载,《礼记?乐记》中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③钟嵘《诗品序》的开篇便是“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④,《文心雕龙?明诗》中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叹志,莫非自然。”⑤可见中国古典文学中通过个人的内心情感体验或反应来建立和外物的联系并且引起读者的共鸣。杜甫有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就可以理解为伤怀而感物,主体思想完成了从“感”到“物”又从“物” 到“感”的转换;黛玉葬花其实在埋葬自己的情感,心境的变化影响着主人公的感情,虽然所葬之花可能是黛玉和宝哥哥曾经共赏过的那朵。

这种“物感” 审美不断地出现在川端对自然的描写中,自然也随着文中主人公、甚至是川端的际遇而不断变幻。岛村被驹子拽着在月夜里散步,心下惬意才感觉“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⑥。川端康成在《花未眠》中说:“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在京都,川端康成第一次发现了岚山的美。对于美感产生的原因,川端康成认为是:“自然总是美的,不过,有时这种美只是某些人看到罢了。我之所以发现花未眠,大概也是由于我独自住在旅馆里,凌晨四时就醒来的缘故吧!”⑦发现美的机遇是因为独享着心灵的宁静,更是庆幸自己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风光前有着适宜的心境。

四、“物我一如”的自然美审视

与自然的亲近依存关系使得日本人把自己看做自然界的一部分。思想感情沉浸于自然之中,通过对自然物的观察,追求与自然景物融合为一,追求与自然的和谐。川端文学自然美的美学观取向、唯美主义文风正是长于使自然美和人情美达到和谐的统一⑧,其核心为:“物我合一”或“物心合一”。

王国维先生论及“有我之境”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⑨在川端的审美视野里,透过感觉观察世界而达到的“自我一如、万物一如”的境界,所以川端呈现给我们的自然之美总在伴随强烈的主观色彩,他饱含激情在自然中的探寻似入“无我”之境,又似给人庄周梦蝶之感,更不知不觉中进入一个“物我一如”的纯美境界。在《雪国》的结尾,当岛村在辽阔的星空下仰望银河,不由得仰天长叹,“仿佛自己的身体悠然飘上了银河当中。银河的亮光显得很近,像是要把岛村托起来似的,犹如一条大光带的银河,使人觉得好像浸泡着岛村的身体,飘飘拂拂,然后伫立在天涯海角上。这虽是一种冷冽的孤寂,但也给人以某种神奇的魅惑之感。”②对于这一点,川端自己的解释就更有说服力:“因为有自我,天地万物才存在。自我的主观之内有天地万物,以这种情绪去观察事物,就是强调主观的力量,就是信仰主观的绝对性。这里有新的喜悦。另外,天地万物之中有自我的主观,以这种情绪去观察事物,这是主观的扩大,就是让主观自由地流动,而且这种想法发展下去,就变成自我一如、万物一如,天地万物丧失了所有的境界而融合在一种精神里,成为一元的世界。另一方面,万物之中注入主观,万物就具有精灵。换句话说,这种想法就成为多元的万有灵魂说。这里有新的拯救。”①

结语

叶渭渠认为审美理念上川端康成继承传统的“真实”文学意识。这与“物我合一”的思想一脉相传,因为“真实”文学意识始于原始的自然的纯情,以主情为基调,以真实的感动为根本,体现在真实性和自然性上,即体现在朴素的自然“物”的“真”上,以及人性根本的真实性上,是以个人感情的朴素自然的感动为主体的。因此,这种自然主义以主观感受为对象,聚焦于“物”追求的不是外面的写实,而是“内面的写实”②。 在艺术创作中,川端植根自然、聚焦于“物”,他将自然美与艺术美有机地契合在一起,大自然中的万“物”和人的真实内在情感紧密结合,所以就有了《雪国》中的“暮景中的镜中映射”。 川端将黄昏、火车窗、人在其中的映象有机地结合起来,堪称经典。这也不禁让人想起马致远《天净沙?秋思》里的: 枯藤、老树、昏鸦,望秋野悲凉,蒿草凋谢、藤枝败落,一片萧条景象,情景交融、物我两化,让在天涯者如何不感物而感怀。想象你我静默地站于将开未开的花前,花的美是一朵生命的绽放,生命之美在于自然的每个瞬间,用心读花,可以听到花语和自己心灵的声音。

①②纪贯之等。古今和歌集[M].杨烈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

③①川端康成。新进作家的新倾向解释[A].川端康成文集[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13O-132.

④⑤⑩川端康成。我在美丽的日本[A].叶渭渠编。川端康成散文选[C].百花文艺出版社,1988.

⑥⑦叶渭渠。川端康成评传[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79-186.

⑧叶渭渠、唐月梅。物哀与幽玄[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86-90.

⑨叶渭渠。日本古代文学思潮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137-143.

①全贤淑。传统文学悲与美的震撼——以《雪国》传承的“物哀”美为中心[J].大连海事大学学报,2005(02):105-108.

②周建萍。“物哀”与“物感”——中日审美范畴之比较[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2004(04):51-54.

③李学勤。礼记正义[A].十三经注疏(标点本)[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073.

④曹旭。诗品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728.

⑤刘勰。文心雕龙注释[M].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48.

⑥⑩川端康成。雪国[A].川端康成小说选[M].叶渭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⑦川端康成。花未眠[A].川端康成文集[M].叶渭渠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2.

⑧叶琳。论川端康成文学的审美取向[J].当代外国文学,2005(03):143-147.

⑨王国维。人间词话[M].徐调孚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②叶渭渠。20世纪日本文学回顾与思考[J].日本学刊 1999(06):103-116.

闵良臣:"举报即诽谤"、"上访成罪状"的根源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自邓小平决定中国要实行市场经济那一刻起,也就意味着中国必须与世界接轨,中国必将要走”全球一体化”道路,中国必将实行民主自由。这是大势所趋,是谁也无法阻挡得住的。现在有几个显然应该打引号的大小”知识分子”在那儿反对”普世价值”,其实很可笑。那些人哪里知道,早在一百六七十年前,那位写过风行世界的《论美国的民主》的作者、法国的托克维尔早就认识到:民主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结果,有自然法则的性质。请问有些人:自然法则啊,你抗拒得了吗?

之所以先有上面这二百来字,只是想说,几年十几年前,我们一些地方公安部门大约也违法胡乱抓过人,虐待过一些举报者、上访者,制造过一些冤案,或者因刑讯逼供致人死亡等等,只因当时没有互联网或说互联网尚未普及,报纸又是被绝对领导着的,因此一起起新闻事件发生了,人们却看不到”新闻报道”。因此,我们一说起这种事,也就只好从”近年来”说起了。就此而言,谁都不能不承认,我们的社会因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毕竟也在进步着。

“近年来”以前的过去了,过去的也就让它过去,或说不让它过去又能怎么着–大家只有”向前看”。不过,现在的不能不说。虽然有了互联网,虽然有些地方政府官员已经意识到”要收敛”,然而,肆无忌惮的官员仍比比皆是,不然,一些地方的公安部门违法抓人、虐待举报、上访者,甚至对嫌犯刑讯逼供、将其殴打至死,以及制造冤案的新闻也就不会仍然在各种媒体上频频亮相。

这种事件”个案”太多,性质又多有不同,很难在一篇短文中说得清,这里只说说举报和上访也能”成罪状”这个话题,而且还只能是肤浅地”泛谈”。

近来引起热议的,是敝省灵宝市一位名叫王帅的小伙子,因在互联网上发帖举报家乡有关部门违法侵占土地遭到迫害一案。从王帅叙述及灵宝有关官员事后道歉可知,这又是一桩错案无疑。那么为什么会发生呢?有人可能会说复杂得很。其实一点都不复杂。王帅这样做,说到底,就是损害了某些部门的利益,而损害某些部门的利益,也就是损害了某些官员的利益,与灵宝无关,与灵宝人民更无关。损害了某些官员的利益,就是犯了大罪。若不是被报道出来,弄得天下人皆知,还不知这个叫王帅的小伙子要吃多少苦头呢。说起来,王帅真要感谢生在互联网时代,可以说就是无数网民救了他。

你说是那有关部门分不清什么叫”诽谤”吗?显然不是。在有些人那里,只要是你批评了他不想让你批评的,你举报了他不想让你举报的,你公开了他不想让你公开的,你就有错,乃至有罪,你就是诽谤。这些年,一起又一起所谓”诽谤案”,然后又道歉又赔偿,都是这样明白无误地在告诉着人们。而每起所谓”诽谤案”的被推翻,都不是哪个所谓被”诽谤”者提高了认识,而是迫于舆论压力不得已做出的一种”姿态”。正鉴于此,我也就敢于并且有理由说,只要还是现在这样一种体制,只要我们的政治民主没有大的突破性进展,没有新闻法保护舆论监督,中国社会这种”诽谤案”也就会无穷无尽。2004年春,安徽阜阳因”毒奶粉”发生”大头娃娃”事件,闹得满世界都知道,可不过四年多的时间,还不是又发生了更恶劣的同类事件。哪一个部门,哪一个官员有勇气站出来给全国人民,特别是给那些受害家庭一个合理的解释。没有。也不会有。那么,从此之后,是不是就不会出现”食品安全”这样的事故了呢,恐怕只有天知道–反正我是不相信的。

再说上访。咱只说个旧闻。

不知大家是否还有印象,六年前,就在京城,就在全国地方两会召开之际,明明是京城公安人员抓错人,可京城市”人民代表”却不去据理力争或说想办法把这受冤屈之人救出来,而是让所谓的”上访”者忍气吞声、违心承认自己是上访,而上访就等于犯了错误,这才得以恢复人身自由。单从这件事就不难看出那些”人民代表”实际上在”代表”着谁。大前提就错了,却想要个好结论,不说是痴人说梦,也是自欺欺人。当年新闻出来后,特别是通过《中国青年报》的报道,及一位叫石树仁的先生发表的评论《上访什么时候成了罪状?》(2003年2月12日《中国青年报》),在当时尚未有今天这样普及的互联网上也引起一阵”热议”。

无论是按照中国青年报发出的报道还是石先生的评论以及中国现有的宪法来看,上访都是法律赋予公民的权利。既然是法律赋予的权利,而我们又一再喊着要”依法治国”,要建设一个法治国家,而又是在首善之区,为何要把依法行使自己权利的公民抓(不想说拘捕,太文明了,我们还没走到这一步)起来呢?简单地说,那就太简单了,一句话:抓人的人的大脑思维是”只服从上级指示”,而”上级指示”就是要他们”从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出发去考虑问题”。但你若问那些人为什么不去从遵守法律上考虑,为什么要执法犯法(自己认为那些无故抓人的人是在”侵犯他人人身自由”,而无故侵犯他人人身自由就是犯法)我敢说他要么是吱吱唔唔,要么还会”冲”你一句:你的不懂,关键时候,不,有些时候法律也要服从”上级指示”,服从这”安定团结”,或是服从几项什么原则。你还能说什么!你只能说自己真的”不懂”。这时候,你能说他是”法盲”吗?事实上他确实也不一定是,甚至他什么都懂,就是不懂”依法治国”–不,依法治国他也懂,就是一遇到比依法治国还要大的事情(我们居然还有比依法治国还要大的事情,说起来真是笑死人),他就不想依法治国了,他就不敢依法治国了,因而他也就不能依法治国了。再说,法律不会批评他开除他,也不会奖励他提升他,但上级会。我有时候想,在中国,什么时候”依法治国”真正高于一切了,真正让法律说话,也就没有这么多”新闻”了。

当然,就眼前来说,这还不是根源。根源说出来可怕,是那些”人民代表”以及目前选举这些人民代表的实际”制度”。为什么要打引号呢?因为我们事实上不是按照,或说不是严格按照选举法的选举制度来选举人民代表的(还不说连选举法都有修改的必要)。可以说,我们相当数量的人民代表体现的都是地方上一些领导者的意志。既然这人民代表体现的是领导者的意志,就该只叫”领导代表”而不应也不能叫”人民代表”。这一点,只要你读一读这些年来有关媒体刊登的报道,就知道闵某人并非在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了。可我们现在非要这样不实事求是地叫,你又有什么办法?当然,如果有人急了,说领导意志就是人民意志,因此就算是叫领导代表也等于是人民代表,那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退避三舍,悉听尊便。

为什么说这种只体现”领导意志”的”人民代表”是”上访成罪状”的”根源”呢?你想啊,既然这”人民代表”只体现某些领导的意志,那么,一些地方上选出的政府官员就有可能并不是想着代表人民利益的人,而政府各级部门的领导不是通过真正的人民代表选出而是上一级政府机关任命的,那么这部门领导又如何会去想着”全心全意”为人民呢?你又叫他手下的那些人如何能贯彻中央要依法治国的思想呢?又如何不会去认定上访的人就是”坏人”,而对这种”坏人”还会”手软”呢?再说白了,我们的大小官员,其中包括这”人民代表”(其实如今的人民代表里没有几个不是身兼官职的了),事实上都只是对他的领导负责而无需对人民负责,这样,你叫他又怎么能去想到如何代表人民?

这就是现在我能说出的”举报即诽谤”、”上访成罪状”的根源。

  2009-4-24

余  杰:中国是民主化的例外吗?—-"六四"二十周年对中国改革路径的反思

一、近二十年来中国官方意识形态的变迁

“六四”事件是中国当代历史的一个转折点,也是官方所倡导的主流意识形态破产的标志。在我看来,一九八九年的枪声和坦克的轰鸣,让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究竟是不是一种”宗教信仰”,至今仍然还存在争论,但至少它们可以看作是一种”次宗教信仰”或”准宗教信仰”。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有不少人具有共产党员的身份,但我还没有发现一个真正在理念上皈依的共产党员。

我个人经历过这样一个小细节:在奥运会前后一个多月,北京市国保大队(原政治保卫处)的便衣,分三班倒,每班三人,二十四小时在我家门前监视。我出门到任何地方去,都必须乘坐他们的车辆。我周末去我们的家庭教会方舟教会聚会,他们也开车送我去。路上,我跟一名便衣聊天,他很羡慕地说:”人还是要有信仰,这样生活就有了目标。”我反问他说:”你们当警察的,全都是共产党员,你们不是有自己的信仰吗?你们入党的时候都对着党旗和党章宣过誓,你们信仰的不是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吗?”这名便衣叹了一口气,对我说:”你不要讽刺我了,这年头,还有谁信仰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呢?入党还不是为了混一口饭吃。我们当警察的,谁上台就跟着谁干。”这个故事生动地说明了今天官方的意识形态再也无法像毛泽东时代那样对人们的精神世界产生征服性和控制性的力量,它变成了一个公开的笑话和皇帝的新装。这种情形与苏联解体之前非常相似。

最近,戈尔巴乔夫基金会出版了一本论文集《奔向自由–戈尔巴乔夫改革二十年后的评说》,收入了苏联改革的实施者、亲历者和研究者的许多文章。其中,纽约大学俄罗斯问题专家史蒂文·科恩在《苏联的制度能不能改革?》一文中,分析了当时苏联一千九百万党员的情况,”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就社会地位和政治观点来看,与未入党的苏联公民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在改革年代的表现也各不相同”。今天的中国也是如此,除了党员中百分之十左右的既得利益阶层(如官僚、有一定权力的公务员和垄断性的国企的管理层等之外)之外,大部分党员也是专制制度的受害者,也是公民权益得不到保障的群体,同时也是在个人生活领域缺乏道德伦理约束、在公共生活领域缺乏现代公民意识的”沉默的大多数”。

在九十年代初,人们普遍感受到,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退潮之后,遗留下了一个巨大的价值、信仰和精神的真空。如何填补这一真空呢?官方的策略是有计划、有步骤地掀起传统文化热、国学热和儒学热,并煽动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潮。比如,在教材中大量增加”爱国主义”内容、各大学建立国学院、大学生以古装实施”成人礼”、北大校长声称启用”汉服”作为学位服、大量关于”国学”的通俗读物流行、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讲授传统文化等。当年批判孔子的共产党,摇身一变成了孔子的崇拜者。胡锦涛一手毛泽东,一手孔子,并没有左右手互搏之矛盾。毛泽东历来喜欢秦始皇,而不喜欢孔子。一九七三年,毛泽东写了《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一诗:”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这首诗之所以写给郭沫若,是因为郭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在重庆写了《十批判书》,称赞孔子”是顺应着当时的社会变革的潮流的”。毛泽东不赞同这个观点,毛时代孔庙被砸、孔墓被挖,毛是幕后指挥。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尊奉毛泽东思想的党,却开始尊孔了!

毛泽东做梦也不会想到,中共居然斥巨资在全球范围内创建”孔子学院”:全世界已有八十一个国家建立了两百五十六所孔子学院和五十八所孔子课堂。世界著名大学中有四十四所大学建立了孔子学院。二零零八年,孔子学院和孔子课堂注册学员十三万人,举办各种文化交流活动两千多场次,一百四十多万人参加。表面上看,孔子学院是对外汉语教学的机构,但实际上它是中国对外宣示”软实力”的手段。据我对西方国家的某些孔子学院的了解,孔子学院的扩张,对西方的学术自由的原则形成了威胁。比如,一名对中国政府的某些政策持批评态度的西方学者,根本不可能获得孔子学院的教职和研究项目,更不可能获得邀请到中国访问和讲学的机会;相反,如果一名愿意赞美中国当局的西方学者,便会从孔子学院获得丰厚的资助,受邀访问中国并被待若上宾。长此以往,中国研究这一领域便可能形成唯中共马首是瞻的”潜规则”,使得学术求真的原则被扭曲,使得学术沦为政治宣传的牺牲品。

毛泽东更不会想到,祭孔和祭皇帝、炎帝等活动如火如荼。据新华社二零零九年三月二十九日电:己丑年黄帝故里拜祖大典当天上午在河南新郑市轩辕黄帝故里举行,参加拜祭活动的包括世界五大洲的华人代表、港澳知名人士、亲民党主席宋楚瑜、奥运健儿、汶川大地震抗震救灾英模等各界代表共两千余人。拜祖大典在九时五十分正式开始,寓意黄帝”九五至尊”。鸣放礼炮、敬献花篮仪程之后,宋楚瑜及夫人陈万水点燃头香,向黄帝像敬香礼拜。河南省政协主席王全书恭读《拜祖文》,三百余人的合唱队齐声高唱《黄帝颂》,舞蹈演员跳起敬拜乐舞。同样的祭祀大典在陕西黄帝陵举行,首席嘉宾则换成了另一个台湾过气政客连战。此种祭祀大典,可谓一举三得:首先,它是由政府组织的,是政府灌输其意识形态的渠道。郑州市宣传部长在新闻发布会上说,拜祖仪程共九项,包括盛世礼炮、敬献花篮、净手上香、行施拜礼、恭读拜文、高唱颂歌、乐舞敬拜、祈福中华、天地人和。其次,它又清晰的商业考量,报道说,拜祖大典举行了项目推介会,十二个项目进账七十三点五亿元,这是地方政府一贯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思路。该大典从一九九二年开始,费用由地方财政承担,虽然获得了推动旅游的效应,但明显违背了政教分离的原则。第三,它又蕴含了统战目的,用上头香等尊荣的待遇来吸引台湾的一些过气政客,以促进”两岸统一”。

二、虚骄的”中特主义”与狭隘的民族主义

二零零八年年底,中文网络上流传一个”绝对让西方帝国主义闻风丧胆”的诗朗诵《2009,中国加油!》的视频,一群系着红领巾、脸蛋没怎么洗干净的乡村小学生集体朗诵道:”大雪,像西方的价值观/自由地飘洒/漫天哀愁,一地冰碴/中国退缩了吗?/没有!奥运成功了!我们胜利啦!……瘦瘦的欧罗巴,挡不住天朝的金戈铁马/地震的余波也能把法兰西摧垮!……不动摇、不懈怠、不折腾/不改旗、不易帜、不回头/将反华者狠狠地踏在脚下……”二零零八年下半年,欧美国家开始受到经济危机的困扰,而中国的经济危机至今尚未充分暴露。中共当局自以为中国是全球经济危机中惟一没有受害的”孤岛”,专制政治加畸形的市场经济是他们成功的秘诀,所以”中特主义”的话语一枝独秀,不少狂妄者甚至喊出中国取代美国成为世界霸主、中国可以出头拯救世界的豪言壮语。这时,知道自己的家底究竟几何的温家宝不得不出面来”灭火”,承认中国的实力还不足以在全球性的经济危机中”力挽狂澜”。

经过八九之后二十年的民族主义灌输和宣传,到了二零零八年终于开花结果了。我的朋友、评论家刘柠在《”中特主义”o汶川地震o南京大屠杀》一文中分析说,二零零八年,几乎所有中国人都会感到”中特主义”话语的急剧扩张,不只是分贝高了几个音阶的问题,其对西方社会、普世价值观所表现出的志在必剿的气势汹汹,至少是过去二十年所未见的。而二零零八年刚好是所谓”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奥运元年,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在这样的历史关头,中共当局却做出如此决绝的反西方姿态,不仅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之年河西”的老话,更从侧面为改革终结论做了一个形象而直观的注脚。二零零八年发生的包括汶川地震在内的种种自然与社会灾难,再次被意识形态机器置换为爱党、爱国的现代诸神狂欢。至此,此前还半遮半掩、欲说还休的”中特主义”已撕掉最后的遮羞布,开始奋起裸奔。邓小平倡导的”韬光养晦”的外交政策,在腰包日益鼓胀的胡锦涛时代,逐渐被”大国崛起”的自豪所取代了。

很自然的,在对华政策上首鼠两端的法国,便成了”中特主义”的替罪羊。就会见达赖喇嘛一事,其实德国总理默克尔的做法比法国总统萨科齐更加坚决:默克尔是在总理府正式单独与达赖喇嘛会见的;而萨科齐只是在一个非正式的场合会见了包括达赖喇嘛在内的若干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但是,中共方面对德国和法国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对德国,当然也是强烈抗议,停止了一些高层会面,但很快就恢复了起初的关系,对两国的经贸关系也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对法国,却要严厉得多,不仅在官方的煽动和鼓励之下出现了波及全国的抵制家乐福的活动,而且在媒体上高调责备法国的”背信弃义”。因为德国的政策的一以贯之的,在东德生活过的默克尔对共产党的本质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她不会因为经济利益而在人权等原则问题上让步;而法国的政策是变化多端的,时而强硬,时而软弱,时而强调价值,时而看重利益。而中共历来欺软怕硬,对德国,他们知道无法从根子上改变之,便只好假装回避德国的立场,尽力与德国发展经贸关系;而对法国,他们则通过某些惩罚的方式,让其变得”听话”一些,故意将政治与经贸挂钩起来。温家宝访问欧洲的时候,特意绕开法国,并毫不讳言这是对法国的”惩罚”;而当法国”转变立场”之后,又立即派出采购团专程赴方法国采购。现在是法国应当检讨其对华政策的时候了。

中国对法国的”惩罚”,在二零零九年春天继续发酵,其典型事件便是中国全国因圆明园文物拍卖事件而”群情激愤”:谁也没有想到,圆明园的兽首问题会成为二零零九年春天中国的第一热门新闻。类似的文物拍卖,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由佳士得坚持拍卖到有中国律师没有经过授权便私自代表”中国人民”发起法律诉讼,从神秘买家抛出天价到蔡铭超露面又拒绝付款,事件发展一波三折,就像一部电影一样扣人心弦。可惜的是,这不是一部正剧,甚至连喜剧也算不上,只能说是一部闹剧。一个自称已经”崛起”的政府支持一名财富来源暧昧不明的富豪,用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方式来捍卫圆明园的文物,不仅不能让昔日的强盗反省和忏悔,反倒让自己陷入野蛮与愚昧之中。文物保护专家哀叹北京、洛阳等古城的毁灭,哀叹国内文物的流失与毁坏,他们的声音却无人倾听。北京大学教授、研究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的专家晁华山在接收《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访问的时候指出:”你不会保护的时候,追索是作秀。你把你现有的东西保护好是最要紧的。那些东西在外面,你放心吧,坏不了。在国外没有人破坏这些文物的。”

然而就是当年《中国可以说不》的原班人马炮制出《中国不高兴》,并迅速窜踞图书排行榜的首位。西方媒体再次中计,以大篇幅来报道之。我回答包括法国《费加罗报》在内的外国记者的访问的时候,强调说:这样的垃圾西方媒体根本不要报道之,他们就是要吸引西方媒体的报道,来显示他们究竟有多么重要,并以此来促进这本书在国内的销售。这是一帮不择手段的奸商,他们不是知识分子,甚至也不是民族主义者,他们除了数钱之外,没有别的爱好。这也是中国的民族主义与其他国家的民族主义的不同之处。韩国确实有真正的民族主义者,他们为了与日本的领土争端,可以到日本使馆门口去剁下一只手指来;而中国的这帮家伙,除了对”今上”察言观色之外,便是费尽心机捞钱了。所以,对于中国民间的这种民族主义思潮,西方也不必太当真,就像当年中美撞机事件之后,那些去美国使馆扔砖头的学生,第二天却又乖乖地到同一个地方排队办理签证了;就像当年克林顿访华在北大演讲的时候,那个质疑美国民主的虚伪性的北大女生,后来赴美留学并嫁给美国人。在今天的中国,无论是虚骄的”中特主义”还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背后都是赤裸裸的功利主义。

三、中国改革路径与俄罗斯和印度的比较

在所谓的”金砖四国”当中,俄罗斯和印度常常被拿来与中国模式比较。这种比较的指向性很清楚:俄罗斯和印度是负面的标本,而中国是正面的标本,中国的媒体上经常用俄国和印度的混乱与贫穷来反衬中国的有秩序与富裕,进而表明”邓式改革”的独一无二。许多中国的知识分子也认定,虽然俄罗斯和印度看起来比中国要”民主”,但这两个国家的”民生”问题并没有中国解决得好,它们的经济没有中国发达,它们的政治也没有中国”稳定”。所以,中国成功地走出了一条”不要民主要富裕”的”第三条道路”。那么,俄罗斯和印度的社会发展真的比不上中国吗?中国真的是一个”放大的新加坡”吗?将中国的”跛脚改革”与俄罗斯和印度的社会转型相比较,我的答案与”中国优越论”是相反的。

我在二零零五年的时候访问过俄罗斯,据我在莫斯科和彼得堡等大城市以及一些中小城市的观察,就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而言,俄罗斯的城市确实赶不上中国的城市。但俄国人的生活水准远在中国人之上,他们的医疗和教育仍然保持在一个相当高的水平上,多元社会已经形成,议会政治和言论自由成为民众生活中的一部分。普京虽然是一个强势领袖,但他不可能在俄罗斯重新建立斯大林式的独裁统治。迅速的私有化过程,固然造就了一个金融和工业寡头群体,但也给许多普通民众带来了创业和致富的机会。俄国就像是一架没有将所有马力都发动起来的机器,在发展效率方面尚待提高,但其发展的大方向是正确的。俄国的基本制度架构的问题已经解决,以后发生雪崩式的革命和解体的可能性不大。而中国基本的制度架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巨大的社会危机的到来只是被延宕了,而不是被彻底根治了。

即便是在九十年代中期俄国经济比较艰难的时代,也没有糟糕到中国媒体上故意渲染的那种人人吃不饱、穿不暖的程度。否则的话,为什么即便在那个时候,也有无数中国的”倒爷”和农民去俄罗斯淘金,而没有大量的俄国人跑到中国来讨生活呢?最近,”休克疗法”的实施者、曾经在九十年代初期担任俄国总理的经济学家盖达尔,在其新著《帝国的消亡:当代俄罗斯的教训》一书中,对”邓式改革”与俄国的路径作了比较,他对前者的评价并不高,他写道:”我曾不止一次遇到一些左派知识分子,他们总是试图证明邓小平是多么正确,他将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分开,先从建立作用明显和不断壮大的市场经济着手,而没有提出政治自由化的任务。”但是,邓式改革因为拒绝政治制度的改革,所遗留的社会不公和制度性的腐败,一旦在未来某一时刻引爆,此前的财富积累将有可能瞬间化为乌有。所以,盖达尔认为,经济自由不可能独立于政治权利之外。专制不可能达成稳定,专制政权的崩溃是必然的,只是在什么时间、以什么样的方式发生。中国高兴得太早了。

曾经担任苏共政治家委员和苏联总统高级顾问的梅德韦杰夫,也在《改革曾有成功的机会》一文中分析了一个经常遇到的问题,即:俄国为什么没有选择中国模式?他指出:”不应当把当时苏联领导人对社会改革的态度与中国模式对立起来。……要进行经济改革,就必须改革政治制度–首先是改革党本身,就必须使社会深入民主化,就必须有公开性和言论自由。”他强调,俄国的经济改革只能作为社会政治改革全面进程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戈尔巴乔夫的一篇访谈录中也涉及到对当代中国发展模式的评价,他在肯定了中国的成就的之后认为,”不能盲目地将其作为理想的模式和范例来照搬套用”。戈尔巴乔夫虽然不是中国问题专家,但他敏锐地发现中国存在的诸多严重问题,”如提高人民福利、化解地区、城市和农村发展层面的深刻矛盾,消除居民各团体在所处社会状况中存在的严重差别,克服贫困现象”。而要解决这些问题,首先的工作便是”扩大民主和公开性”。然而,戈尔巴乔夫的这些忠告,中国领导人是不愿听取的,他们轻蔑地将戈尔巴乔夫当作失败者和叛徒来看待。

而印度与中国的比较更有意思。关于中国与印度的发展模式的争论,近年来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末代港督彭定康在一本新书中引用印度工商部长迈勒·纳特的一句话:”中国可能赢得短跑,但印度将在马拉松中获胜。”彭定康显然同意这一看法。中国虽然暂时利用”低人权优势”创造出经济奇迹,但民主滞后、公正缺乏、腐败严重,前景暧昧不明;而印度看起来在经济上落后了一程,种族冲突和宗教分歧也纠缠不清,但印度基本的民主架构已经完成,至少不会有政治制度全面崩溃的危险,所以印度很可能是未来的赢家。

从四月十六日到五月十三日,印度将举行第十五届人民院选举。这是世界上规模最大、难度最大、程序最复杂的选举:将有超过七亿人参加投票,参选政党一千多个,候选人四千多人,工作人员六百多万,设置投票站八十三万个,动用投票机一百三十六万台,用于选民手指上做标记的墨水为两百万瓶,选举一共耗资二十亿美元。据介绍,印度大选电子化程度较高,投票机简单易用,每个党派都有专门的标志,同时列出候选人的名字,选民只需按下相应的按钮就完成了投票。即便是文盲选民,也能得到工作人员细心的解释和耐心的帮助。在喜马拉雅山区,一些选民前往投票站须步行数天;而在沙漠地区,部分投票站只有骑马骆驼才能抵达。在古吉拉特邦还有一个投票站只有一位选民。各党派都将民生问题当作竞选重点,如国大党承诺”从老百姓角度看问题”,人民党许诺选民”生命和生活的保障”。这样的选举,中国仍然遥遥无期。中国的基层选举,在有限的几个地方试点十多年了,仍然不能扩展和推广。在沿海经济文化比较发达的十多个省区,如果启动县乡两级的选举,根本不会造成社会动荡,乃至危及社会”稳定”,可是出于党对权力的垄断,共产党连这点推动基层民主的诚意都没有。印度人可以通过选举换掉自己不喜欢的政党与政府,中国人却只能望梅止渴。与获得了真实的选举权的印度人相比,没有选举权的中国人除了惭愧还有什么呢?

经济学家陈志武在《印度比中国强在哪里?》一文中指出,一九七八年中国的人均GDP是印度的三分之二,而现在中国的人均GDP比印度高百分之七十左右。正因为这一点,国内很多学者和政府部门官员说,印度尽管有新闻自由、有民主制度,私有产权等等,但是它并没有创造出中国这样的经济奇迹。陈志武不同意这种比较。他以文化产业为例来讨论:按理说,中国有十三亿人口,它的娱乐、文化市场应该是世界上最大的,但事实上,不管是电视剧、电影还是文化创作,都被中宣部以及其他文化部门严加管制。在中国自己的娱乐行业、文化创作行业、影视业都受到压制的情况下,老百姓特别是年轻人在娱乐和文化消费上除了好莱坞和韩国就没有别的选择,出现这种现象,不能怪社会成员,因为人们别无选择。现有各家国内电视台的内容大同小异,即使再多添几个电视台又能怎样?就像是又多了几栋外表漂亮的大楼,一进去看就知道,里面的管理一塌糊涂。因此,他得出的结论:”对于任何一个领域来说,没有竞争、没有激励机制、没有创作自由,就没有创造力。现在强调自主创新,要把中国变成创新型国家,但是,如果在产权制度上仍然不能做到从国有制改为全面的私有制,中国根本不可能变成创新型国家,创新型国家只能是一个梦想、一个口号。……为什么中国的科技就是发展不起来?一个根本的问题就是没有激励机制,没有以私有产权为基础的激励机制。”虽然中国的楼房比印度的修得高,但地基没有印度打得稳当,所以中国的楼房可能像四川地震中的豆腐渣校舍一样轰然倒塌,越是看上去漂亮的楼房越是容易倒塌。

最近我的一位朋友到印度去访问,他的切身感受,可以作为陈志武的论点的一个注释:这位朋友在印度首都新德里的网吧里上网,虽然网络的速度远远没有北京的网吧快,但他上任何网站都没有问题,网吧也不会登记他的身份证件。网吧的经营者对他说,在印度从来没有听说政府封锁、过滤网站内容的事情,”政府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印度人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情况,政府只是民众雇佣的”公共服务商”而已,政府有什么权力决定民众可以接触什么网站、不可以接触什么网站呢?而在中国,耗资百亿的”金盾工程”正在变成一座网络长城,”老大哥”不仅在教科书和电视屏幕上出现,还若隐若现地出现在网络之中,注视着每一个上网的人。在印度,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因为在网络上发表批评政府的言论而被捕入狱,而在中国,这个人数已经超过了一百人,居世界第一。一个害怕自由、限制自由的国家,一个忽视公民基本权益的国家,它的经济奇迹只能是暂时看起来很美丽的肥皂泡。

四、中共的拒绝政改与中国实现宪政的前景

在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和”六四”二十周年的日子里,我们看到了中共的”变”与”不变”,以及中共的”软”与”硬”。中共愿意做一些行政改革,让革命党变得更接近执政党的样子,但其一党专政的本质没有变;中共在处理群体性事件和网络舆论的时候,显示出一定的灵活性,也愿意惩治一些”害群之马”以缓解民愤,但在根本的政治制度上,仍然僵硬而停滞,如在二零零九年的两会上,人大委员长吴邦国奉胡锦涛之命强硬地表达,绝对不搞西方的议会制和多党制。这一表态罕见地在各大媒体上重点刊登。他们连胡耀邦和赵紫阳时代有限的党内改革和言论宽松都不愿意尝试,更不用说与越南这样启动一定程度的政治改革的共产党国家相比了。

正如刘晓波先生一本政治评论集的名字,”未来自由中国在民间”,当中国放弃政治改革的主导权、拒绝加入民主化的潮流的时候,中国的独立知识分子阶层,所要做的便是沉入民间,与民间同呼吸共命运。一边继续八十年代没有完成的思想文化启蒙工作,让民主、共和、人权、自由等逐渐成为民众的信仰与价值,这是一种让”灵魂苏醒”的事业;一边参与一项项具体的维权工作,因为权利意识的觉醒,是从每一个人捍卫其被伤害的权利开始的。在这两个维度上,《零八宪章》是一个”交集”。《零八宪章》的出现是”六四”之后二十年中国民主力量的最大的一次集合,与其说它是一个政治事件,不如说是一个道德事件。

《零八宪章》的内容虽然没有多少理论的突破,但它作为一个公开文本的公开征集过程,便体现了网络时代中国民主化的新的着力点。虽然起草者和组织者之一的刘晓波先生被当局秘密拘押,但若干签名者仍然坚定地支持宪章的原则。当秘密和”不秘密”的警察们纷纷以各种方式找签署者谈话并威胁恐吓之后,许多人勇敢地将整个过程记录和发表出来。这在二十年之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过去,当局的”黑箱作业”一般都能收到良好的效果,大部分异见人士会被来自”无物之阵”的力量所震慑和压垮。但是,现在”公开化”反倒变成了异见人士自我保护的方式,越是公开化,安全度越高。相反,当局越来越陷入了不敢公开化的尴尬境地。执政党仿佛成了地下党和黑手党。这一事实表明,越来越多的人战胜了恐惧,也显示出中国人对民主宪政的百折不挠的渴求。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虽然刘晓波被抓,他家的门口也设立了专门的岗哨,并登记所有的访客的身份证等资料,但是前去探望刘晓波的妻子刘霞的人士仍然络绎不绝。在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之后,在那种恐怖气氛之下,”动乱精英”成了一群人们不敢接触的”贱民”。但是,在现在,当局却无法达成当年的那种效果了。前来探望刘霞的,不仅有同一处境的异见人士、平时便有来往的朋友,更有许多体制内的人士,以及平时没有太多来往的商人、白领、专业人士等等。民心的相背,从中可见一斑。不端共产党饭碗的人越来越多,共产党试图用饭碗来约束人,效果也越来越差;即便端共产党的饭碗的体制内人士,大胆说出真话的人也越来越多,由于各个部门和群体的利益及权力的分割、交错,国保、国安等镇压机器亦无法像当年的那样”一手遮天”。更多的时候,这些现代锦衣卫是靠昔日的惯性工作的,而没有了原教旨主义的”理直气壮”和”迫害快感”。在此大背景下,战胜内在和外在的恐惧的公民越来越多了。

所以,我对中国未来的民主化深具信心。我的乐观不是建立在对共产党,以及掌握共产党最高权力的”九人帮”之上;我的乐观是建立在中国社会自身的多元化和分层化,民众权利意识的觉醒之上。中国绝对不是民主化的例外,中国必将融入世界民主化的大潮之中。

(本文为二零零九年四月八日在香港法国现代中国研究中心的演讲。四月六日早上在首都机场出关时,遭到海关搜查,本讲稿被查扣。四月十七日修订完成。)

简昭惠:随风而去的日记

 

夕阳落入地平线底下时,从邻居家的花园里飘来树叶焚烧过的味道。

风是乾凉的,不带潮气。

墨尔本,已是深秋。

想念有时会是一种寂寞,往往在被充实的幸福感褪去后,尾随着一种怅然若失。

手掌彷彿还留着被握过的温暖,但那并不是触觉,而是内心深处的一种记忆。

再不回E的信,又不知要拖到几时.倒不是真的忙到没法写信,但写信要有种心情,尤其和她写来写去,我是很enjoy的。说些别人不会说的“梦话”,但其实“梦话”比现实的东西更接近我存在的“真实”。

这恐怕很少人能理解,朋友里大概只有E可以明白,基本上,我和她是很同类的,我们都是 『生活在他方』的那类傢伙。

『生活在他方』是十九世纪法国诗人韩波的名言,米兰昆德拉以此为名,写过一本书。

对像我和她这类人来说,当我们无可奈何地必须被迫接受周遭俗不可耐的现实时,我们自有一种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那就是让心灵从现实中出走,对我们而言, 真实的生活似乎总是在他方。

E写信告诉我,吐露她对D的失望,她说,D接满一周七天的课,非常忙。

E说:“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为挣钱?那也太过了!用生命去换取金钱吗?

如果一个人在一种被设定的程式中一旦习惯了,他肯定就“废”了。

你知道教书是怎么回事吗?那是一种重複性极强的工作,不存在创造。就像演员总在演着同一齣戏,只是观众不一样罢了。那么,这就要求演员要用很多时间补充自己的演技和台词才能继续演得生动。

如此频率的教书,完全没有时间补充自己,他会越来越贫乏苍白的。

他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是在毁灭他自己。

然而,D心里到底怎么想呢?

在我看来读历史的学者毕竟不同於作家或艺术家,D对自已有没有一种“创作”的企图和欲望呢?

也许D要的只是有一个“表达他原有内涵的舞台”,对一个读历史的知识分子而言,D毕竟已“噤声”多年,他需要把那几年没“讲”的,讲个够、讲个透。

我常觉得知识分子和艺术创作者基本上是不同类的人。知识分子要读愈多书,才能满足自身的学问和内涵,但艺术创作的人可不一定。太多学问框架、规矩、反而侷限了创作者的天马行空。

所以对艺术创作者而言,流浪、出走、仰望星空、恋爱、寻求原欲……是重要且必要的。

但对那些“以苍生为已任”以救世为职责的“书生”而言,艺术人那种“无所事事”是蛮堕落兼无所作为的。

我觉得D和E在心态上是存在某种“差异”的。

不久前J完成了一幅作品,我站在他的“作品”前,闭上眼晴,静静站立。

我注视着一个我非常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人。

“她”看起来是个女人,然而笔毫挥动下的每个线条和力道却是如此阳刚,我仔细感受那笔尖触移下的画布,在那横纵交织的空隙、在那或深或浅的颜料中,我感受到J笔触的力道,像一把刀,不是把这个女人的形象留在画布上,而是在解剖、在割开.我感到一种疼痛,像出其不意被碰触到某个被隐匿起来的伤口。

站在那一幅画前,聆听他用画朗读的声音,我的泪啵啵而下,落在灵魂深处多年来所结成的那个顽固的茧上。

我告诉 E,当我不符俗世所订的规则时,我通常如此___保持孤独。

这种孤独是不逃离人群,在滚滚红尘里接受人群中的那种寂寞。

我知道自己与他们不同。明白地知道,对我而言,这种不同不与人群抵触,我对於“异样眼光”“嘲讽讥笑”“排除异己”这类遭遇从小到大早已安之若素。

我能理解别人对我的误解,甚致所爱的人对我的误解,我像个边缘人在现实和梦想的世界里居无定所。

长年的倍受争议已经渐渐使我明白,我是无人可依赖的。如果,我要继续顽强地保存这种自由自在的创作状态.

许多年来,我不由自主地做了许多事、写了许多文章,这一切卑微却虔诚的“努力”。不可能有什么名有什么利,不仅如此,我还重重伤害着身边关心我的人。

只是,不这样做我好像就会“死掉”,我就会在人间像一棵找不到光源的植物一般,没有发芽的能量,找不着生命的出口。

而我的“自我”是如此顽强,如此无可救药。

J画中的那个女人,女性温柔的表相里透出一种隐匿不住的咄咄逼人。

她彷彿正经历着一种拥有的快乐与失去的恐惧,她的神情揉合着哀伤和陶醉。

她,紧紧抿着嘴,我不知道她想压抑的到底是哭声还是笑意…?

J的画令我动容的不是我眼晴所能看见的部份,是被他用画笔割开的那些地方……

每天照镜子,洗脸、化粧,仔细用脂粉掩盖眼角的疲累沧桑和额头上不断增生的皱纹.虽然秋天了,化好粧的脸看起来倒还容光焕发.

但,很久没有写日记了,很久没有面对的其实是那个真实的自己。

王军涛:对激进主义的反思与再反思

引言:五四运动与中国政治转型的教训

    
五四运动在中国现代史上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事件。然而这个事件象征的政治意义是什么?这是一个耐人深思的问题。中国人关于五四运动的不同解读,反映了中国人对中国政治转型的取向的分歧。本文通过讨论四种解读,理解中国政治转型的问题、根源与选择困境。

共产党解读:中国现代史发端

    
在中国大陆的政治教科书中,五四运动是中国现代史的起点,因为这个运动标致着中国革命史分期由旧民主主义革命进入新民主主义革命,旧民主主义革命是资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是无产阶级领导的。
    
根据中国共产党的理论,人类社会要经过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之后,进入共产主义。在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之间,有个社会主义作为过渡阶段。由于帝国主义入侵,中国社会演进路径与上述的典型进化路径有些不同。中国在帝国主义入侵后,进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任务是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十九世纪中叶到二十世纪初叶经多次尝试,特别是辛亥革命的失败证明,资产阶级无法胜任领导民主革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也需要无产阶级的领导才能成功。这一领导权的转移,就是五四运动的象征意义。
    
五四运动成为这个象征主要是三个原因。第一、据共产党说,在五四运动中,中国工人罢工是运动的一部分,这表明中国工人阶级登上了历史舞台;第二、五四运动中俄国革命和马克思主义得以传播,工人阶级有了思想武器;第三、中国出现共产主义者团体,并在1921年成立了中国共产党。此后,工人阶级通过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
    
共产党对五四运动的解读,虽然是强词夺理和牵强附会,但是是凭借着对世界上最大国家的绝对思想控制,五四运动还是获得了某种神圣的意义,成为政治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政治象征事件。
    

自由民主主义解读:思想启蒙运动

    
七十年代后期,毛泽东领导的社会主义革命彻底失败,导致中国共产党的改革开放转型,其称霸大陆的意识形态也随之崩溃。然而,五四运动在随之兴起的朝野自由民主主义思想运动中,仍然保持着神圣的象征地位,但其象征的意义有很大的变化。
    
自由民主主义争辩:五四运动作为社会运动和政治运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之同时发生的新文化运动;新文化运动不仅引进了共产主义,而且引进几乎西方所有的思潮;这些思潮中的主旋律是科学与民主;共产主义革命摧毁了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主旋律精神;共产主义在中国衰落,并不是五四精神的衰落,而是五四精神中科学与民主的再生。
    
自由民主主义是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解释五四运动的意义:中国现代化开始于1840年以来与西方强权碰撞时的一系列战败,中国人由此意识到需要变革,但是围绕变革什么,中国人有过激烈的争论并走过一段曲折道路;开始时,中国人认为,他们落后是因为经济和军事技术,因此以洋务运动更新军事和经济作为变革重心;甲午战败使得他们意识到,如果体制落后,即使有经济技术变革仍然无法强大,于是戊戌变法开始尝试变革体制;百日维新失败后,一些中国人认为,和平改良不足以变法,需要政治革命才能建立民主体制,他们终于在辛亥革命中完成这个使命;然而,辛亥革命建立的民主政体很脆弱,两次被帝制复辟推翻,虽然帝制复辟被粉碎,全国陷入军阀混战;体制失效导致中国的改革者思考文化问题,没有适宜的政治文化,民主政体空有其名,无法运转;新文化运动应运而生,通过启蒙,建立适宜现代民主制度的政治文化背景。根据这一解读,五四运动是思想启蒙运动的开端,中国人开始追求一个完整的现代化的进程。
    
自由民主主义者提出各种理由解释,为什么五四运动中提出的完整的现代化模式会在中国失败。一个曾经被广泛接受的解释是李泽厚先生提出来的:因为外患导致的救亡需要压倒了启蒙的努力;在救亡中,共产党崛起和胜出,全面禁止启蒙的自由民主主义价值。现在共产党革命失败,正是回归启蒙主义的时候。当然,普世价值的内容范围应当大大拓展,科学与民主变成自由、民主、宪政、人权、法治等。这是八十年代新启蒙主义的变革思路的逻辑。
    
在理解救亡压倒启蒙的过程的问题时,自由民主主义者提出了反暴力的思想,主张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改革道路。
 

政治新保收主义解读:激进主义的开端

    
1989年的政治冲突,是新启蒙的自由民主主义者在公共空间压倒了共产党之后,又在政治领域中与共产党发生的严重冲突。共产党在政治上残酷地镇压和清洗新启蒙力量的同时,在思想和学术领域对之进行了围剿。不仅八十年代自由民主主义者主导公共空间的领军人物多数被抓捕和噤声,而且新启蒙主义的话语和话题一度也被禁止在公共空间出现。
    
六四镇压和政治上禁止新启蒙思想的结果是,90年代前期开始在中国公共空间中,兴起一股政治新保守主义思潮,反对在中国进行激进的自由民主改革。这股思潮的主要依据不是共产党的传统保守主义,而是从现代西方和传统西方思想中寻找思想武器,其中重要的理由就是围绕着对五四运动的反思。他们所说的激进的民主改革,是人们一般意义上的民主化过程中的政治风潮和对统治者的威胁性挑战。
    
对五四运动的这种反思,最早来自于文化保守主义。八十年代,海外学者余英时的文化保守主义的反思传到大陆。文化保守主义认为,中国的现代化艰难曲折的原因之一是对中国文化传统全面否定,造成思想的浮躁和社会精英文化的崩溃,从而导致社会边缘人有机可乘主导中国变革;这些边缘人的心态和行为是不断地颠覆秩序和毁灭制度建设。文化保守主义并不认为五四运动是摧毁传统文化的刽子手。他们与新启蒙的自由民主主义者一样认为,五四运动是一个思想多样化的运动,其中文化保守主义也应运而生,传统文化在与其他思潮争鸣和对话中达到新的巅峰。他们也认为,共产党统治的崩溃为文化保守主义的复兴提供了机会,因此他们在中国积极参与毛泽东时代之后的学术、文化和思想的重建工作。此外,文化新保守主义并不简单地排斥自由民主思想,一些人主张在传统文化中开发出与自由民主思想兼容的新分支;还有一些人主张以更新的传统文化弥补自由民主政治的缺失。
    
政治新保守主义的分支之一来自于文化新保守主义。他们反对民主化是从简化五四运动开始的。与共产党和新启蒙的自由民主主义者一样,他们认为五四运动彻底否定了中国文化。政治新保守主义的重要理由是反对激进革命的改革策略,他们认为这种激进主义的改革策略产生于彻底地否定传统和现实,这是导致中国共产党兴起的重要的政治心理条件。
    
政治新保守主义提出的中国现代化史的教训是,中国现代化的黄金时期应该是清末立宪运动,那时中国朝野精英已经就中国的政治前景达成共识,就是通过建设性改革,有秩序地引进现代文明的各项制度设施和更新思想文化。然而激进主义的兴起导致的政治革命不断,摧毁了建设性的制度框架和社会力量,从而导致社会稳定和建设条件的丧失。政治博弈变成暴力、阴谋和残酷的政治冲突,变态人格成为成功者的心理条件;道德、理性、和平和秩序等同无能。在长期的政治混乱中,疲倦和恐惧的人们再度选择那种可以带来安全的强权人物和势力恢复秩序,从而使改革的成果丧失殆尽。这就是五四运动开启的激进主义导致共产主义兴起的政治发展的内在逻辑。
    
在后八九的中国现实中,政治新保守主义对于八十年代新启蒙的自由民主主义进行思想清算,指责他们认同普适价值的倾向与五四运动的一样,扮演了摧毁政治稳定和制度建设的传统资源和社会秩序所需要的和平理性,为暴力革命打开了大门,会重陷中国于乱局之中。

在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政治空间中,和平理性非暴力成为民间精英政治行动策略选择的神圣底线,由此拒斥任何政治风潮、运动、甚至任何导致统治者愤怒的政治行为。尽管没有公开明说, 但五四运动否定传统和诉诸街头暴力的政治行动被视为打开潘多拉盒子、导致后来的政治暴力泛滥灾难的政治象征。
    

三波民主化的解读:对激进主义的再反思

    
政治新保守主义对于新启蒙的自由民主主义的指责并不客观。因为在八十年代新启蒙的自由民主主义者对共产党的错误的反思中,很大程度是对暴力、非理性、非法治和流氓心态及激进主义的批判。然而九十年代以来,受制于社会精英的保守心态的压力,许多自由民主主义者面对新保守主义的指责,不是从普世价值出发,去维护政治进步的多样化选择,珍惜其正当权利和机会,而是加入对激进主义批判的浪潮,在现实中不仅放弃了革命权利的正当性,而且放弃发动街头运动和政治风潮等现代政治活动方式的正当理由。
    
我本人在九十年代也属于这样的自由民主主义者。那时,对1989年运动失败的反思引导我得出“运动失败源于错误的激进策略”的结论,而这种策略失误又与心态或政治文化相关。通过反思,我也在九十年代认为,中国应该走和平、理性、非暴力和合法的建设性改革道路,这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实现稳妥地变革,避免变革策略失误导致的混乱为新的暴政创造条件。
    
自由民主主义者这种附和政治新保守主义的反激进态度导致了在评价五四运动的意义时面临尴尬境况。一方面,五四运动仍是追求普世价值的新启蒙的神圣象征和精神源泉,另一方面五四运动的街头运动和轻度暴力行为又是九十年代政治保守主义的指责重心。不过,自由民主主义者并没有回答这些尴尬问题,而是继续在纪念五四运动时张扬普适价值,回避那些尴尬问题。
    
我本人是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比较政治转型时,开始注意到自由民主主义者的尴尬境地的。对三波民主化转型的经验与中国失败的比较,使我对于中国现实选择和政治史教训都有了新的理解。
    
在对五四运动和激进主义行动策略(革命、暴力和违法)等相关话题的反思中,核心问题是:
   1)和平、理性、非暴力和合法是成功的变革的必由之路吗?
   2)坚守和平、理性、非暴力和合法的行动策略总是可以导致成功吗?
   3)激进主义的根源、正当性和后果是什么决定因素的?
    
回答第一个问题,需要对人类政治史上成功的民主化进行实证性研究。那些最成功的民主化是不是拒绝中国政治新保守主义指责的激进主义行动策略。带着问题,我回顾人类民主化的历程发现,中国精英在后八九自我设置的政治禁忌至少是考虑不周全。
    
被中国精英在批判激进主义时所称道的英美道路,据说是在妥协和制度化建设中实现了稳妥的进步。但是,完整的英国道路是充满暴力冲突的;在统治者接受宪政框架之前,英国贵族几次起义,砍过一个国王的头,赶走了另一个国王,建立了宪政框架,然后才能在宪政框架中通过和平、理性和非暴力的方式,实现政治改进。美国也一样;如果没有独立战争和内战建立和维护宪政框架,就没有今天的美国人可能通过制度化程序实现和平改进。
    
即使在英美建立了成熟的宪政框架,即使民众有了各种自由权、独立的司法体系和定期公开选举制度,还是不断有建设性力量采取违法冲撞然后导致暴力的方式,吸引公众注意力,推动社会变革。圣雄甘地和马丁路.德金就是实例。
    
也许对中国人有参考价值的不是前两波民主化,而是第三波民主化。第三波民主化中的国家的政治变革,基本上都是和平开放转型,天鹅绒革命、颜色革命等。但是,这些和平开放转型,即使是统治者自己发动的(西班牙的国王和台湾的李登辉),也要有大规模政治风潮。
    
因此,人类政治史表明,现代化一定要过政治改革关,建立宪政民主政治体制,而建立这样的体制,一定伴随着政治冲突和较量,一定会有大规模政治风潮甚至暴力;变革力量都是通过这种被中国新保守主义指责为激进主义的变革行动而战胜保守力量,实现政治进步的;迄今为止,没有例外。
    
比较三波民主化成功经验,中国的八十年代民间运动和八九民运并不激进,其诉求和方式都是和平、理性、非暴力和合法的,只是其规模和动员程度达到人类政治史上的罕见水准。显然,中国精英在后八九时期对激进主义的指责是站不住脚的。在对1989年失败的反思中,中国精英杜撰和夸大了策略失误在导致负面政治后果中的作用。
    

中国现实的反思:保守与激进主义的行动策略评估

    
回答第二个问题的最好方式,莫过于以政治新保守主义的行动策略在目前中国的政治后果检验其成效了。
    
1989年后,中国精英中弥漫新保守主义对激进行动策略的否定性看法,民间所有运动,不仅是政治行动,都放弃了动员民众、组织反对运动的行动策略。他们甚至认为,所有激怒统治者的言论和诉求都是不明智的。其结果并没有实现政治进步,而是各种问题的严重恶化:统治者既没有放松镇压,也没有节制暴力,更没有解决任何问题。腐败、社会不公、道德沦丧、犯罪率上升、社会秩序混乱等导致89年风波的问题都更严重了;政府没有因为民间回避运动而放弃暴力,滥用暴力已经到黑社会化的程度;政治稳定也比八十年代更加恶化,除非你定义政治稳定为统治者胡作非为不受制约。八九民主运动后的十五年,根据中国政府公布的数字,县以上党政机关和公检法司收到的信访有2200万起,群体事件达近10万起。
    
中国恶化的现实表明,中国精英在后八九对民主化策略的反思有重大失误。和平、理性、非暴力和反激进主义的政治行动道德底线和民间运动的节制态度,并没有带来更好的改革,而是使得统治者更加变本加厉地滥用权力。
    
显然,后八九中国精英关于民间运动和反对运动的激进与保守的看法并不完全正确。那么,如何理解中国现代化中的激进主义行动策略的灾难性后果呢?这需要我们讨论激进主义的根源、正当性和可能的后果。
    
其实,综合各国政治变迁经验,激进主义总是存在的,但其成为主导因素,不是激进主义者决定的,而是有其复杂的社会、经济、国际和政治原因。统治者的作用更具决定性意义。当一个国家面临深重的问题,人民极度不满,激进主义就有了空间。如果统治者以严厉镇压的方式拒绝或拖延变革解决问题,并堵死正常解决问题的途径,那么激进主义就肯定会成为主导情绪。此时,采取激进主义的行动策略就是正当的。此时,自由民主主义者应当将自己的策略建立在普通人常识的基础上,这样才能有最广泛的参与。而常识情感和道义,不会轻易采取暴力和非理性的方式,但是在极端情况下,也不拒绝暴力、革命和非法方式。在统治者极度暴虐没有节制的情况下,运动、暴力和革命并不是非理性的,而是理性的行动策略选择。中国五四运动时期的激进主义上台,不是激进主义者单独选择的结果,而是社会经济政治情势决定的。而当政治局势使得暴力革命成为必然时,中国的理性负责的力量拒绝暴力,其结果是自我退出政治角逐,将历史的主导权交给非理性和不负责任的力量。 这才是中国暴政-暴民-暴政的怪圈循环的原因。英美可以避免这样的怪圈是因为他们的精英在普通人的常识理性和情感要采取非常手段时,他们承担起领导的责任;这样,在暴政被推翻后,他们有机会承担起领导责任,建立宪政民主国家,而不是让那些边缘人建立新的暴政。
    
因此,导致中外政治变革后果差异的原因,不是西方人拒绝了激进主义行动策略而中国人采取了激进主义行动策略,而是当激进主义行动策略成为政治变革行动策略的不可避免的选项时,西方理性力量负责地领导了激进主义的运动,从而能够驾驭局势,在公众常识理性和情感变化时,回归到制度建设的和平变革程序,而中国的理性力量回避和退出激进的政治博弈,从而把主导历史变化的机会让渡给边缘人,使得政治博弈的后果在暴政-暴民-暴政的怪圈中恶性循环。
    

结束语

    
对于五四运动的反思和再反思,反映了中国人政治变革的痛苦挫折和严肃的思考。今天,我们正站在政治的重新选择的新起点。此时,我们需要更开放的心态去反思现有思路的局限。目前,最重要的是反思过度反对激进主义对民间运动的束缚。其结果,既没有推动和平开放转型,也不能避免统治者残暴镇压,还导致失去对激愤的民众的领导权以及未来民间反抗运动的主导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