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入地平线底下时,从邻居家的花园里飘来树叶焚烧过的味道。
风是乾凉的,不带潮气。
墨尔本,已是深秋。
想念有时会是一种寂寞,往往在被充实的幸福感褪去后,尾随着一种怅然若失。
手掌彷彿还留着被握过的温暖,但那并不是触觉,而是内心深处的一种记忆。
再不回E的信,又不知要拖到几时.倒不是真的忙到没法写信,但写信要有种心情,尤其和她写来写去,我是很enjoy的。说些别人不会说的“梦话”,但其实“梦话”比现实的东西更接近我存在的“真实”。
这恐怕很少人能理解,朋友里大概只有E可以明白,基本上,我和她是很同类的,我们都是 『生活在他方』的那类傢伙。
『生活在他方』是十九世纪法国诗人韩波的名言,米兰昆德拉以此为名,写过一本书。
对像我和她这类人来说,当我们无可奈何地必须被迫接受周遭俗不可耐的现实时,我们自有一种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那就是让心灵从现实中出走,对我们而言, 真实的生活似乎总是在他方。
E写信告诉我,吐露她对D的失望,她说,D接满一周七天的课,非常忙。
E说:“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为挣钱?那也太过了!用生命去换取金钱吗?
如果一个人在一种被设定的程式中一旦习惯了,他肯定就“废”了。
你知道教书是怎么回事吗?那是一种重複性极强的工作,不存在创造。就像演员总在演着同一齣戏,只是观众不一样罢了。那么,这就要求演员要用很多时间补充自己的演技和台词才能继续演得生动。
如此频率的教书,完全没有时间补充自己,他会越来越贫乏苍白的。
他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是在毁灭他自己。
然而,D心里到底怎么想呢?
在我看来读历史的学者毕竟不同於作家或艺术家,D对自已有没有一种“创作”的企图和欲望呢?
也许D要的只是有一个“表达他原有内涵的舞台”,对一个读历史的知识分子而言,D毕竟已“噤声”多年,他需要把那几年没“讲”的,讲个够、讲个透。
我常觉得知识分子和艺术创作者基本上是不同类的人。知识分子要读愈多书,才能满足自身的学问和内涵,但艺术创作的人可不一定。太多学问框架、规矩、反而侷限了创作者的天马行空。
所以对艺术创作者而言,流浪、出走、仰望星空、恋爱、寻求原欲……是重要且必要的。
但对那些“以苍生为已任”以救世为职责的“书生”而言,艺术人那种“无所事事”是蛮堕落兼无所作为的。
我觉得D和E在心态上是存在某种“差异”的。
不久前J完成了一幅作品,我站在他的“作品”前,闭上眼晴,静静站立。
我注视着一个我非常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人。
“她”看起来是个女人,然而笔毫挥动下的每个线条和力道却是如此阳刚,我仔细感受那笔尖触移下的画布,在那横纵交织的空隙、在那或深或浅的颜料中,我感受到J笔触的力道,像一把刀,不是把这个女人的形象留在画布上,而是在解剖、在割开.我感到一种疼痛,像出其不意被碰触到某个被隐匿起来的伤口。
站在那一幅画前,聆听他用画朗读的声音,我的泪啵啵而下,落在灵魂深处多年来所结成的那个顽固的茧上。
我告诉 E,当我不符俗世所订的规则时,我通常如此___保持孤独。
这种孤独是不逃离人群,在滚滚红尘里接受人群中的那种寂寞。
我知道自己与他们不同。明白地知道,对我而言,这种不同不与人群抵触,我对於“异样眼光”“嘲讽讥笑”“排除异己”这类遭遇从小到大早已安之若素。
我能理解别人对我的误解,甚致所爱的人对我的误解,我像个边缘人在现实和梦想的世界里居无定所。
长年的倍受争议已经渐渐使我明白,我是无人可依赖的。如果,我要继续顽强地保存这种自由自在的创作状态.
许多年来,我不由自主地做了许多事、写了许多文章,这一切卑微却虔诚的“努力”。不可能有什么名有什么利,不仅如此,我还重重伤害着身边关心我的人。
只是,不这样做我好像就会“死掉”,我就会在人间像一棵找不到光源的植物一般,没有发芽的能量,找不着生命的出口。
而我的“自我”是如此顽强,如此无可救药。
J画中的那个女人,女性温柔的表相里透出一种隐匿不住的咄咄逼人。
她彷彿正经历着一种拥有的快乐与失去的恐惧,她的神情揉合着哀伤和陶醉。
她,紧紧抿着嘴,我不知道她想压抑的到底是哭声还是笑意…?
J的画令我动容的不是我眼晴所能看见的部份,是被他用画笔割开的那些地方……
每天照镜子,洗脸、化粧,仔细用脂粉掩盖眼角的疲累沧桑和额头上不断增生的皱纹.虽然秋天了,化好粧的脸看起来倒还容光焕发.
但,很久没有写日记了,很久没有面对的其实是那个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