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泳:“五四周期率”与社会进步(未删节版)

不管后人如何评价五四运动,都得承认,它所带给中国社会的主要是进步意义。反思五四的路向很多,激进也好,偏激也罢,它带给中国社会的影响,好象还没有其它文化运动可以与之相比,胡适认为这是中国的”文艺片复兴”,蒋梦麟认为这是中国的”新潮”.

五四是新文化运动,同时也和一场学生运动交织在一起,这好象是中国现代历史中的一个规律,在变革时代,真正的思想文化运动,常常会伴随学生运动。我们回顾五四运动时,常常会发出许多感慨。后人观察五四运动,其实可以把相关的历史联系起来,我概括为一种”五四周期率”,它代表这样一种社会文化变迁规则,可以具体表述为:凡真正对社会发生影响的思想文化运动,无论这运动在当时得到何种社会评价,其主要参预者(包括精英和有此经历的人),一般应当在运动后十年左右,回到社会的主流中来,也就是说,十年左右,运动的主要参预者,要在事实上开始担负国家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和学术方面的重任,这个周期的下限约在30年左右,越早越好。思想文化运动,如果不能产生这样的后果,它在事实上对社会进步的影响就可能会受到限制,从而影响社会进步。回到主流并不意味着都从政,同时也包括那些成员思想和学术的成型。

五四运动的主体是两部分人:教授和学生。蔡元培、胡适、陈独秀等是教授代表,傅斯年、罗家伦、段锡朋、匡互生、杨振声等是学生代表。前者主要代表五四新文化运动,后者代表五四学生运动,当然这是就他们当时的主要表现而言,真实情况远比这丰富复杂。一个明显事实是,过了十年左右,教授代表自不必说了,其中学生代表,经历了西方留学的生活后,回到了中国社会的主流中来,我曾在一篇文章中专门指出过,突出的特点是五四学生运动的领袖都成了大学校长(包括副校长、教务长、院长)等,罗家伦1928年出任清华校长,1927年,傅斯年主政中山大学文学院同时创办史语所,匡互生任上海立达学园校长、杨振声1930年初负责组建青岛大学并出任校长等,另外一部分人如汪敬熙、冯友兰、俞平伯、顾颉刚等人,也开始回到了中国学术界的中心,更多当时并不知名的学生,多数也在十年后学有所成,成为各个社会团体的中坚力量。

为什么说这是个”五四周期率”呢?因为1935年发生的一二·九运动,虽然意义并不是完全可以和五四运动相比的历史事件,但它的主力成员,也基本是在十年左右的周期中,回到了社会的某一主流中,尽管是另外一种主流,但越往后它的主流地位越突出,1949年后中国高等教育、新闻、外交、思想文化和高层人物的秘书中,多数是一二·九学生运动的参预者,他们通过自己的职业及对高层的影响,在事实上建立了许多新的规则并成为一种文化,比如胡乔木对中国的新闻,蒋南翔对中国的高等教育,黄华对中国的外交等等,都是产生过影响的。

“五四周期率”的发生,建立在这样四个前提下:

一是政府对五四运动的主要成员并不敌视,同时并为其以后的发展提供相应机会,特别是留学机会,五四运动后学生到西方留学的热情一时很高涨。

二是民间对五四运动成员的经历,通常视为一种正面价值并保持敬意,社会对这些成员普遍尊敬。方显廷在他的回忆录中曾叙述过一个细节,五四运动后,时任北京大学执行校长的蒋梦麟,请著名企业家穆耦初资助五位学运领袖出国留学。穆耦初立即慨然应允,以五万银元作为资助。方显廷回忆说,作为一位传统的中国多神论者,穆耦初在应允此事之前,相邀蒋梦麟校长,一起到北京一座著名的庙宇去求了一次签。签语告诉他说,他的捐助行为将会得到极大的成功。后来这些被资助的学生,分别成为政府的内阁部长、外交使节、大学校长、知名学者和诗人。据方显廷回忆说,穆耦初资助的这五位学生是罗家伦、段锡朋、康白清、汪敬熙、孟寿春。

三是社会本身对五四运动的持续记忆。闻一多就多次表达过,蒋介石《中国之命运》中公开向”五四宣战”,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闻一多的感受是:”五四给我的影响太深”.

四是学生运动的主要成员本身具备良好的教育基础,包括中西文化两面的,不然社会提供了历史机遇,也难以承担重任。

在中国现代历史上,学生运动的主要成员(包括教授),通常会被视为一种宝贵的人力资源,因为社会活动易于表现个人才能和品质,毛泽东后来总结一二·九学生运动的主要贡献是为中国共产党准备了大量干部,其实就是”五四周期率”这个意思。

一种社会思潮最后形成的思想文化运动,其主要参预者的理想和实践有一个周期性的表现过程,这个过程如果在相应的周期内不发生,社会就错过了一些可能出现的变革机会。五四也好,一二·九也好,其参预者主体是青年,即令教授也很年轻,周策纵在《五四运动史》中专门统计过五四主要成员的年龄,教授多在30岁左右,陈独秀大一点,只有38岁,胡适26岁,罗家伦、傅斯年才23岁。如果我们把”五四周期率”的下限确定在30年左右,就可以看出,过了这个周期,社会活动中产生的精英再回到社会主流中的可能性是递减的,越往后发生社会影响的可能越小。

1945年底,昆明西南联大发生一二·一学潮,政府派傅斯年去解决,冯友兰《三松堂自序》中回忆,他见到傅斯年时说,你过去当学生时专门和政府作对,今天事情到了你头上,这叫”请看剃头者,人也剃其头”,不过有此经历,傅斯年较好处理了昆明学潮。傅斯年的幸运是他所生活的时代”五四周期率”还存在,1946年他代理胡适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五四运动三十周年,傅斯年成为台湾大学校长,”五四周期率”在这位学生领袖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一般说来,”五四周期率”发生的越早,社会进步越快。

(本文原刊2009年5月4日《新京报》纪念五四九十周年专刊,标题和正文略有改动删节,此处为未删节之完整版)

程映虹:弱国有外交,普世有正义

“只要把1919年巴黎和会上北洋政府代表的遭遇和2009年G20伦敦峰会中国代表团的表现做个比较,就可以明白什么是弱国无外交的道理了。”

这话出自大陆某网站,其逻辑之错乱和对比之荒谬虽然不值得一评,但它却告诉了人们”弱国无外交”这句话在很多极端民族主义者那里究竟意味着什么。”弱国无外交”一直是大陆历史教育和政治宣传中的警句,例如,2006年7月外交部驻港特派员公署首度对外开放时,特派员吕新华就对海外华人表示:“‘弱国无外交’,香港的历史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国家不强大,就不可能保护大家的利益,弱国无外交。”因此,在民间极端民族主义者和官方那里,”弱国无外交”无非是:”中国在1949年以前谈不上外交。只有共产党,尤其是今天的共产党才让中国有了‘外交’”。

浏览一下大陆和海外华文网站,赞同”弱国无外交”的可以说是绝对多数,在纪念五四90周年,回顾巴黎和会上中国受屈辱的历史时更是如此。但在另一方面,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对这个所谓”道理”提出质疑甚至深刻的批判,其根据正是来自巴黎和会前后的中国外交。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李扬帆在南方都市报上发表文章介绍了民国外交家顾维均在巴黎和会上据理力争,当面怒斥日本代表,用雄辩和正气赢得西方代表尊重的真相。他说“‘弱国无外交’的说法是一般对中国近代对外交涉失败的教训的总结”,不是没有历史根据,但这种说法”忽视了近代以来中国外交家们作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潜台词是:外交是强国的事,外交是而且只能是强大实力的反映。因此要搞好外交,必须增强国力。只要成为强国,一切外交问题都可以顺理成章地解决。这样‘弱国无外交’就被‘只有强国才有外交’的命题偷换。而这一种推论就变成了力量决定论。”此外,”弱国无外交的结论容易使人把国家和社会的综合发展简单地捆绑到一切为了力量强大的发展道路上去,社会和国家是综合发展的一个过程,比如对人的价值的尊重应该是发展中应有之意。。。。。简单地强调力量的作用,有导引国家误入歧途的危险。”

一篇在网上流传很广(佚名)的文章详细列举了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成功之处,驳斥中国只是受害者,”弱国无外交”的观点,指出”中国拒签对德和约,不但维护了国家尊严,还首开拒绝签字之先河。后来,罗马尼亚、塞尔维亚、南美洲各国等国也学着中国代表的样,采取了拒绝签字的外交手段。如果说中国成为“第三世界”的榜样,从此次和会就开始了,怎能说“无外交”?而顾维钧等,除拒绝签字对德和约之外,还以侵犯土耳其领土、主权完整为由,拒签对土和约。中国又显示了主持国际正义的形象,难道也算“无外交”?不光是拒签,顾维钧等外交官签署了对奥和约,不仅成为中国废除不平等条约之首创,而且因此成为国际联盟的会员国,后来还被选为国联行政院六个非常任会员之一。首次进入并被承认为国际社会的一员,此前中国被认定为非国际社会成员,无资格适用国际法的!此外,中国还签署了对匈(牙利)、对布加利(保加利亚)和约,第一次以战胜国姿态出现于国际社会。顾维钧等还签署了国际航空专约,使中国与其他国家具有同样的领空权。巴黎和会除对德和约有辱中国主权外,其他都取得相当的外交成就。加入国联以后,中国挫败日本的反对压力,入选国联行政院意味着中国具有处理世界问题的资格,王宠惠还成为入选国际法庭的第一个中国人。所有这些,都是凭借外交活动取得的!怎能说“弱国无外交”呢?”

加入了国联并成为行政院成员后,顾维钧很快向国联大会提交废除二十一条、归还山东权益的“鲁案”。在1921年由美国发起的华盛顿会议上,日本迫于美、英压力,与中国签订《中日山东悬案条约及附约》,二十一条及山东问题的换文,推翻了对德和约关于山东的条款;并于6日签订了《九国公约》,强调尊重中国的领土完整和主权独立。华盛顿会议不但为中国争回相当权益,而且是西方列强首次全面和具体地同中国讨论废除不平等条约的会议,为以后的废除不平等条约奠定了基础。文章的作者说”以上,全部是外交活动所取得的胜利,何言‘弱国无外交’”?

巴黎和会和华盛顿会议上中国的这些外交成就从来就没有或者很少在大陆官方史学中得到正面的叙述,尤其是在历史教育中,因此很多人对中国当时到底有没有外交稀里糊涂。在他们心目中除了被侵略受欺压,中国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一直到1949年。这些人不但不知道中国在1919年就是国联行政院成员国,甚至不知道中国是联合国创始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很多人在下意识中一直以为中国是1949年才”独立”的。

值得一提的是,所谓”弱国无外交”一说,最初正是由那些在巴黎和会和华盛顿会议上为中国力争权益的民国外交家陆征祥和顾维均等提出来的。对于国际政治冷酷现实的这个感慨并没有导致他们无所作为–反正弱国无外交。相反,他们在身为弱国完全不利的处境下用全力为国家民族争取任何可能的利益。这并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而是因为他们知道,强权固然是国际政治的主宰,但如何利用强权之间的矛盾为弱国提供了外交空间。更重要的是,虽然强权仍然主宰着国际政治,但独立、主权、平等、正义这些普世原则一经提出,必将在国际政治中逐渐产生影响。弱国在国际上的生存和发展正是要充分借助这些原则的力量去国际同情。在这个意义上,国越弱,外交就越是重要。如果”弱国无外交”真象中国愤青们所相信的那样是国际政治中的铁律,世界上百分之八九十的国家都不会有外交部,联合国更不会存在了。

国际政治中普世原则的提出和张扬,可以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所带来的,具体表现在威尔逊的十四点中。不管威尔逊本人和美国政府当时的动机究竟为何,这些原则一经提出便深入人心,将近一个世纪下来已经成为国际关系准则的重要基础。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普世原则,弱国、小国和被欺压的民族才能在国际政治中有发言权,而大国、强国甚至霸权国家才能有所顾忌。当今世界,公开说”弱国无外交”,不但是对国家无论大小一律平等这个普世原则的挑战,而且等于公开藐视联合国多数国家。这样的官方人士,除了中国外交部驻香港的那位特派员,大概难以找到第二个。这样的民间人士,大概也数中国最人丁兴旺。

黄惟群:一部值得推荐的优秀小说

(一)末条小说

借来一堆杂志,想了解时下文学创作,然而,读得很失望。

这失望有二。一:小说家们的视线,似乎一致投向了社会问题。小说领域中,社会问题不是中心,最多不过是个切入口,真正的关注,仍然是人、是人的心灵。二:语言、文字没有感觉,严重缺乏文学味;既不能让人在思、想、情、感方面得到冲击,又不能让人在理、趣、智、巧方面得到享受。

然而,很有趣、也很说明问题的是,当改变了通常抽阅头条的习惯,反其道而行之,一本选刊的末条中篇小说,刚读几行,便感到一种情绪一种氛围正在迅速聚集,形成一种气场,对阅读产生了无形的但却是浑厚、浓重、沉甸甸的、摆脱不了的缭绕乃至逼迫。

这个中篇,就是《特蕾莎的流氓犯》。作者:陈谦,女,旅美华人。

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第一次阅读这位女作家的作品。

一个简单而复杂的故事。女主角特蕾莎本名劲梅,少女时期举报了一个“猥亵”过她的叫王旭东的男孩。因她的举报,男孩被定为流氓犯,受到严厉的、可能影响一生的惩罚。然而,正是这事,几十年来成了她的一个心病,成了她隐藏心灵深处不敢面对的恶魔。因在心的真实处,她清楚地知道,其实当时,她是喜欢这个男孩的“猥亵”的,甚至有意无意地对他进行了“勾引”。她所以举报,根本原因是妒忌,仅仅是妒忌,因她看见了他和另一个女孩的激发她妒忌心的两性亲热。故事中,几十年后,身背良心十字架的特蕾莎,碰到了这个当年的男孩,为表达歉疚,为摆脱她心灵的阴影,她决定迎上去,向他当面忏悔。然而巧的是,这男子确实叫王旭东,也确实曾经“猥亵”过一个叫小梅的少女,但是,这王旭东不是女主角特蕾莎的那个王旭东。更巧的是,这个王旭东和特蕾莎一样,心中也有一个终身纠缠的阴影:当年,因他逃避责任反咬一口,因他父亲利用了权势,结果,受到“猥亵”的女孩一家被“发配”去了更远更贫困的农村……

说复杂,这是一个由两个人的两个故事拼就而成的故事;说简单,这两个故事中都只有一个中心细节,就是男女主角少不更事时的一次“风花雪月”。

(二)魅力所在

一篇被淡化了故事情节的小说,作者重视的根本不是叙述故事,而是直接进入了精神领域,瞄准并且重笔书写的是人物的心理、感知、情绪。小说所发出的力,也因此远远超过了将精力花在循序而进的故事情节发展上的同类文本。根本而言,精神领域的反应,是任何事物、任何故事情节在人类身上的最重要也是最后抵达的最高层的反应。小说创作中,做出这样的跨越,对作者有着极其高的素质要求和写作技能要求,需要作者对事物表像所内含的实质具有根本的把握,需要作者具备一种去芜存菁、删繁就简,提取事物精髓的本领,并且,这样的前提下,还需加上一种对提取的精髓进行精神情感再生产的本领。

小说《特蕾莎的流氓犯》中,作者牢牢紧扣的是这个故事的中心核,对于这个核所具有的能量了然于心。但是,即使对这个作为因的中心核,作者也没过多着墨,却大量书写的是这个小小却高度压缩的核所产生的果,写它的辐射、它的波及、它所造成的影响。然而,正是因为对这个中心核有着精确的把握,小说人物的心理、情绪、感觉,一思一想、一举手一投足,一个转身、一个注视、一声叹息,全都成了这个核的准确投射,全都染上了这个核所发出的力、这个核所散发的气味。

一种高明创作。一种值得文学注视的创作。

这篇小说中最特出最优秀的部分是语言。这语言充分打开了所有的感官世界。

“她的衣橱里没有一点儿的花色。各色的黑,各色的白,各色的灰,涂填着她的四季。”

“她住在河边褐色的公寓里,夹藏在异国的风寒中,寂寞而安全……在蒙特利儿短暂的夏季,她一个人在走廊上,手里拿住一瓶啤酒枯坐……”

这语言始终带着浓烈的情绪,带着引人探究的原委。即使是一个简单而短促收笔也不例外。

“她们偶有联系,却从不提那个夏天。”

“她从此再没回过南宁。”

都是生了根的语言,貌似遥远,貌似琐碎,貌似不着边际,实际则是紧紧连着那个影响了人物一生的中心核。

“人家看她一个适婚年纪的女子,总是三个箱子,马不停蹄的样子,都诧异她的野心。她哪里是有什么野心?她只是不敢回望来路,那路上有一个怪兽,天涯海角追赶着她。只要她不回头,就不用面对它……

小说中的文字经常似乎是淡淡的,像是飘过的秋风中随手摘来,但却是越读越觉得浓得化不开。这文字始终处于一种下沉的语调中,是经过了三十年的沉淀,早已在装满岁月沧桑的大染缸里浸泡透了的,一个轻轻的浅浅的提取,都渗透出浓浓的压抑的情绪,浓浓的沉沉的伤感,始终让人有一种抚摸着那一块若隐若现的深痛的感觉。

小说的语言,时常漂亮得让人叹息。

“她看男人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杯清水,连心思都是淡的。她想她或许也是爱爱情的,却爱不上男女之情。”

“她喜欢他镜片后简单得透明的眼睛。它们太简单了,一张,一合,泻出的全是光明。”

“当顶光出现的时候,阴影遁匿无踪,她对自己说。那一年,她三十三岁,披一头长发,转过身去,果然一地清辉。”

――“连心思都是淡的”,“泻出的全是光明”,“果然一地清辉”。

超然、素雅、清淡。聪慧,灵巧,却含蓄;凝神垂目,却天生丽质,挡不住的风情。

都是介绍的文字、交代的文字,却写到如此的精简,如此诗意、如此形象化、意境化,给阅读打开的是,可以充分想象但却难以填满的空间。

这语言让人不自禁地生出想要捧在手里亲吻的冲动。

再看细节――

“他的手摸到她的裤头……她竟哭了起来……她听到她的心,从胸腔深处一级级往上跳跃着……她大哭起来,她想将那心哭出来……”

“哭了起来”、“大哭起来”、“想将那心出来”。 一步一步升级,制造出了异常强烈的对阅读造成冲击的效果。“哭”,一个很独特的反应,但这反应极其准确,极其恰当地出现在一个十三岁的初尝禁果的少女身上。这哭中有害怕,有紧张,有痛苦,有被惊恐挤压得尖细的欢喜与激动,这哭中还有着传统观念与父母目光的注视……这个“哭”,是多种因素在一个少女身上剎那间的汇集所产生的爆发。这个“哭”准确而独特。因准确的独特而产生额外的效果。优秀的写作,需要寻求的,正是这种情理之中预料之外的细节。

小说中,男女主角被频繁使用的人称是“她”和“他”。然而,尤其是“她”,阅读的感觉中一直不是“她”,而是“我”。感觉中,似乎有这样一个画面:作者正看着自己的身影在写自己,看着三十年一路走来的自己,在对自己说话,写对自己的历史、对自己的伤痛说话。说得诚恳,说得轻轻,像絮语,充满理解舆怜爱。对自己说的话,不需解释,不需心机。这些话,已被过滤了三十年,没有杂质,只有心的真实和纯粹。于是,这些话成了空气,成了气场,成了缭绕不去的情绪,带动了作者自己,也带动了读者,诱发了读者心深处的一份沉重。

不排斥小说受到杜拉斯《情人》的影响的可能。但必须指出的是:受影响和模仿搬弄完全不是一回事。

杜拉斯的功绩在于,她从人类所拥有的多种情愫中提取了一种,那就是,生命和历史中所固有的伤感、沉闷、压抑、苍凉之感。她不仅提取了,而且将之纯粹化,去掉所有水分杂质,包括适合于相对低智商的铺垫和几乎所有的交代解释,以最浓最厚最重的形式,集中而饱满地出现在文学中。

“文章由学,能在天资”,《特蕾莎的流氓犯》的作者,能够恰如其分地运用这样的情愫这样的笔调,其根本原因是:这些都是她本身所固有的。本身没有,读得再多学得再多也徒劳,发挥照样四不象,不是这里不合就是哪里不妥。也就是说,如果说,杜拉斯确实对作者起到了作用,这作用就是,作者在她那里发现了自己。因为发现了自己,因为发挥的是自己的固有,于是,这发挥便自然天成,理通情畅,核与其辐射间,没有阻碍,浑然一体。

这部小说的另一个成功在于构想,在于两个巧中之巧的故事的汇合所产生的特别效果。

这“巧”,追求的不是戏剧性,作者并不在乎戏剧性的巧合所制造的曲折起伏的效果。作者极其理性地安排这样的巧,为的就是通过这样的巧来帮助说明她想说明的推理性求证性的问题。

同样的故事、同样的名字,却是不同的人。这王旭东是王旭东而非王旭东,这劲梅小梅是劲梅小梅而非劲梅小梅。是也,非也,结论是什么呢?结论便是“是是也”。也就是说,这王旭东、劲梅、小梅其实不仅是他们,而是你是我,是我们每一个人。

“是也,非也,是是也。”

于是,意义被扩大了,发生在一人身上的事,成了发生在毎个人身上的事,出现在一人身上的怪兽,成了毎个人身上的怪兽。

现实生活中,这怪兽确实可以推而广之,因它确实存在于我们毎个人的心里。人的一生,多多少少,都会做过这样那样的错事,心灵中都曾出现过这样那样的丑陋、甚至邪恶。尽管这样的丑陋邪恶,可能冠冕堂皇地经受了当时社会舆论和准则的检验,但却最终经受不了人类良知――道德良心的检验。即使没人知道也没人指责你,但却自己知道,受自己的指责。自己很难骗自己。于是,愧疚感、负罪感,有的纠缠一时,有的纠缠一世。

值得一提的是,这样一个非常理性地构思的小说,却是以非常感性的形式予以表现的,超常的感性。理性藏在背后,只是两条线,作者始终在清晰的状态下给阅读予以感性的误导。阅读所能得到的,始终是美丽误导的点点滴滴所组成的雾一样的朦胧感。迷人的朦胧,带一点忧伤的醉意。忧伤但却美丽。而当读者终于清醒过来时,作者的用心也跟着跳了出来。

真正优秀的小说,一定是理性和感性的完美交融,在充满感性的文字后面,一定有一双理性地操纵的手。即使感性处于晕晕忽忽的巅峰状态,这手始终清楚知道自己想干吗,想要怎样的效果,怎样制造这效果。或者说,即使是晕晕忽忽忘乎所以的感性状态,也是理性绝不晕忽绝不忘乎所以的清醒制作。

可以说,小说《特蕾莎的流氓犯》是一篇集感性之美和理性之美于一体的小说,是一部张开双臂拥抱了文学的小说,是文学所渴望的所该回以拥抱的小说。

(三)几点欠憾

毫无疑问,这部小说在当下充斥市场的品位低下,视点出错、文学味奇缺的文学作品的陪衬下,尤显迷人耀眼。然而,这样一部合了文学心意的小说,在赞赏它的高、它的优美的同时,我们还该将之放到更高层面,对之设置更高标准提出更高要求,我们在欣赏赞美它的同时,还得一丝不苟地问一下自己的阅读、感受之心,是否还有歉憾?是否还有疑问?是否还有感觉别扭之处?这,也是对心爱作品心爱作家应有的认真、“苛求”态度。

说这篇小说的语言好,是因这语言内涵量大,语言的背后还有语言,而不管是语言前的还是语言后的,这些语言直抵的是人物的心灵、始终被浓厚得难以化开的情绪所包裹,始终在沉甸甸的打动着人。这类语言,沉得越彻底,也就越出色,也就真是洗尽铅华、炉火纯青了。

然而,小说中,真正达到这一境界的,是写女主角的第一部分。

很明显,作者对于女主角的把握是够火候的,表述语言始终被胸有成竹地控制着,分寸感极好。但是,第二部分写男主角时,也许因这是两个类似的故事,作者已将出色的能力投放到了第一部分,也许因作者想要有别于这两个故事,也许因作者对男主角缺少对女主角像对自己那样的了解……总之,语言风格不统一了,第一部分的阅读中,已经形成、已经储藏于大脑中的语言韵味和魅力,被削弱了。下沉的语调不再那么下沉,时而压不住地翘起,那一片浓厚得让阅读透不过气来的浸透沧桑感的醉人氤氲被稀释了。第二部分中,出现过多的介绍和交代,过多相对这篇小说而言的介绍和交代。这是一篇凭感觉、凭情绪、凭气场、凭精准的、诗意的、意境化、形象化的文字感染读者打动读者的小说。这样的小说中,介绍和交代太不重要、实在实在太不重要,甚至可算是杂质,是对纯度的一种破坏。这样的小说,介绍交代,越精简越好,不得不做时,也该是在不露痕迹、无所知感觉、没丝毫突兀感的前提下,混合在情绪感觉所营造在气场中自然而然地流出。就像第一部分中用自己的心对自己的身影说话那样。

小说中,我们可以明确感到,作者一直在用她的笔将主旨往文革上靠,努力要将小说与那个时代发生关系,想于小说中提炼出那个时代的特征、对那个时代的内含深意进行剖析。作者似乎相信,小说能因这样的努力而独特,其价值也能因此而大幅上升。

用心良苦。

做得很努力,然而很辛苦。辛苦,只因这一努力做得勉强了。

第三部分中,作者说了很多理。所以要说那么多的理,根本而言,是因作者没掌握这些理。真的掌握了,就不用如此直白如此大量地将之说出来了。深义曲隐,这是高明的写作必须遵守的准则。

这个故事最为中心的成功揭示,是人的妒忌心。不错,我们可以认为妒忌心是文革中得以泛滥并且造成了重大恶果的一种心,但必须指出,文革中得以泛滥的丑陋心有很多,还有极端的自私心、恶毒的仇恨心、疯狂的迫害心,动物的野蛮心,叛徒的出卖心,趋炎附势、投丼入石的小人心,等等,等等,很多很多;这个特别的时期,汇合了人类几乎所有的邪恶心,是人类丑陋邪恶心的大汇合大暴露,仅仅一个妒忌性,远远概括不了文革中见到的人心,远远不足以用来解释、揭示文革的本质。更何况,小说中的妒忌心,出自的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更何况,两个故事,都还只是局限于“性”的范围中。

“在动乱的时代……权力的副产品是夺取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机会接近的漂亮女人。在那样的时代,美人的命运更能反映这一时代的真实。”

作者想用漂亮女人的命运来解释动乱的文革。很独特。然而,这解释是缺少精准度的。

“接近漂亮女人”是所有时代所有男人的特点,而不是动乱的文革时期拥有权力的人的特点。美人的命运,或许能够反映说明文革前的某一时期和文革后的某一时期,但恰恰不能反映的,正是文革时期。

文革中,很多欲望得以充分膨胀充分发泄,最不得膨胀、最难得发泄、最不敢发泄的,正是性欲。

不谈个别,就整体而言,文革时期,可以说是一个禁欲主义时期。

“一个男人要有大出息,就要管得住他那个鸟玩意儿。”

――这才显示了一点文革时期的特征。

作者不是完全不知这一事实,只是她太想将小说的用心落到对文革本质的深度挖掘上了。

这不是小说《特蕾莎的流氓犯》的作者陈谦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大多中国作家身上存有的问题。

往历史上靠,往政治上靠,往社会问题上靠,靠出大意义和大深度来,这已成了大多中国作家的习惯性思维。只有靠上了这些方面,他们才感到踏实,才感到为自己的小说找到了最好的归宿最好的家。但事实上,他们完全疏忽了,他们极尽全力所做这样重大靠拢,恰恰是以丢失更加的重大为代价的。一如小说《特蕾莎的流氓犯》,本身揭示的是人所固有妒忌心和负罪感,这样的主旨本是可以在任何时期任何人的深心中被引爆的,然而,由于小说选择了文革时期为落点,由于对这落点的必然性缺少真正的把握,意义因为“歪”了而小了。

如果作家能在人心的探究上再多作一些探究,在准确的感觉上再多加一点准确,在醇厚的氛围中再加一点醇厚,那么,这篇出色的小说将更出色。

《自由写作》首发

西飏:在另一种语言中

近来有一个中文名字在英语世界中频频出现,并被冠以“美国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小说家”,这便是李翊云。可以说,哈金以后有了李翊云。两人也的确有不少相似处,同是从中国去美国,以前没有中文写作的经历,都是直接用英文开始写作。李翊云也是先写短篇,在美国著名文学刊物发表,并以短篇集获得重要文学奖项,继而转向长篇,她最新出版的长篇《漂泊者》甫一问世便被各媒体隆重推荐,从《新闻周刊》、《纽约时报》到《洛杉矶时报》,一致地给予重视和赞誉。

我想很多人也会和我一样,本能地觉得这是又一个中国在种子在另一个语言中萌芽并最终结成了果实。其实我早注意到李翊云这个名字,还特地在网上买了她的小说集《千年敬祈》。当时读了,很惊讶作者技术上的娴熟,写得非常到位,取得成就绝对不是蒙的。美国的短篇小说,经过几代人的耕耘,形成了自身的风格和特点,最明显的便是讲究技术,扎实,不花哨。哈金也是得其精髓者,但他给人感觉稍显敦实。李翊云则轻灵、聪明。《千年敬祈》里的短篇,差不多都构思巧妙,主题清晰,而且结尾的包袱也都抖得恰到好处。这些短篇合在一起,整个集子显得均匀和连贯,以不同的侧面,构成了一副当代中国的景象。这也是我很久以前就感悟到的,在某个集子的总体构想下写一系列短篇的好处。因为单篇往往势单力薄,可是放在集子里面则可相互呼应。这样的话,在具体谋篇时可各有侧重,有时故事可以很完整,有时却可以单纯地打磨一个细部,不必每次都将局部过分放大。

当然“技术”上的完美,并不全是褒义。如果找一堆登载小说的美国杂志看,比如《纽约客》、《大西洋月刊》《哈珀斯》,再去翻一下每年的短篇小说年选,就会让人觉得其中似乎有规律可循,有一种总体的风格。当然,这所谓的规律和特点不是用三言两语可以简单归纳的。但是,从我们在80年代开始读的卡佛,这以后的美国短篇其实都很相近。卡佛再往前可以找出塞林格来,也是短篇的大师。可是将卡佛和塞林格比,就可以发现卡佛的技术更精湛了,但路子却越来越窄了。如果说塞林格(加上卡波蒂)的短篇还会让读者迷惑不解的话,到了卡佛这里,我们至多感叹写不出,却从来不会觉得看不懂。所以,美国的短篇小说到卡佛这儿既是顶峰也到了头,总之是把路给走死了。卡佛辞世已有些年头,可是在高产的美国短篇小说界,又有谁是让人可以马上报出名字并可以带在身边反复阅读并临帖的呢?其实,这些年美国短篇小说的重要奖项,常常被非美国裔的作家摘取。在我看来,与其说兼容并蓄,不如说这只旧的酒瓶多么需要新酒的装入。所以有了曾经屡次获奖的印度裔女作家拉希莉的短篇集《疾病解说者》,也有了李翊云的《千年敬祈》。瓶子还是那个瓶子,那种我们让人亲切且眼熟的美国短篇小说,而这个新酒,就是印度性和中国性的引进。既然是“引进”,恰切地说就只能是品种改良了。

那么,这个中国性或某某性可能成就短篇的大家吗?我看比较难。为什么美国有很多小说家能够一辈子都写短篇呢?可以说是他们对这种体裁的执着和深爱,但很可能是他们对“制瓶工艺”陷得太深了,以至于无法再换一种思路,换刀如换手嘛。还可能的原因,那就是短篇小说本身形成的产业链(杂志发表,年选,驻校作家,结集出版,评奖等)给了他们相对稳定的空间。相比之下,长篇小说的产业环境则凶险得多,你得跟那些畅销读物抢市场。抢不过是肯定的,而缺少杂志发表这一块,那真是到了穷途末路。可是坚守短篇小说写作也是谈何容易,因为体裁本身的限制,不可能有太多的变化,可以变的是内容。但是,适合一个人写短篇的题材,一辈子也就是那么几十个,写完了就没了。如果重复写,不免令人厌倦,有些职业良心的则自己也觉得厌倦。卡佛晚年竟然花了大量时间去改自己早年的小说,如果他灵感依旧不断还会有这闲功夫吗?一个大师级的白人作家况且资源耗尽,那么少数族裔作家能够用的则更少,顶多也就是几本集子,二、三十篇吧, 这就是你的中国性或者印度性能帮你的。

说到底,如果你是一个少数族裔作家,那么就无法摆脱“身份写作”这个宿命。如果是你一个中国人,那么你的写作就必然是在和你的中国性交涉。这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钱,当你知道它的珍贵后,就明白得省着花了。实际上,哈金当年的《等待》,怎么看都像是个短篇的内容,居然写成了长篇。好在内容是“等待”,让读者等得不耐烦了倒是正符合了小说气氛,本来就是要让你等得无奈,等得没了脾气,最后发现把自己给等没了。或许这本书更可以叫做《中国式等待》。哈金以后写的长篇,也都是毫不犹豫地对准中国性 做文章, 要到《自由生活》才有大的变化。虽然里面仍然是中国人,可是全都不是在中国能想像出来的中国人了,《自由生活》应该是真正意义上写中国人“离散主题”Diaspora的小说。

说到底,所谓的中国性,是必须在另外一种语境中才可能显现出来的。在美国,族裔、肤色和性别并列为三大课题,无论创作还是学术研讨,几乎都围着它们展开,其它似乎都是次一级的。但是,这个中国性若 放回中国,就不太重要了。中国人跟中国人,有什么族裔或身份问题?族裔身份的存在,前提是不同文化的相遇。因为有他者的观看,你的这个“性”才显现出来,不仅仅是在另一个目光中显现,而且因为被观看,你自身也得以有了自我的意识。为什么张艺谋他们当初认识到“民族性就是国际性”,这也是一系列实践之后的感悟,不是论证出来的,而是通过操作证明有效,而且非得这样做。其实这个国际性和普遍性没什么关系,到头来还是他者目光中的个别性。

任何聪明的或者懂得生存的作家,当然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所以,李翊云的长篇《漂泊者》毫不意外地继续对准了中国。这是一个关于一个女政治犯顾珊的故事,时代背景是1970年代末,地点是一个叫做泥河的外省城市。故事开始正是顾珊被执行死刑的日子,她的母亲正在为她烧纸钱,而一旁的父亲则谴责这是迷信;而这时候,顾珊的遗体正被分解,她的器官被逐个摘下。很明显,所有的中国人都会立刻联想到张志新的故事。但凡看见这样的题材,通常我们都会立刻反应:噢,原来又是写文革的。这背后是一个奇妙的心理过程,在早期的伤痕文学之后,这个题材后来却又成了“闲人免进”的区域。这倒不是说已经把这个段历史彻底遗忘了,事实是大家都记得它的存在,却都不去碰它,久而久之它就变得陈旧而且好像过时了。这或许比遗忘更可怕。更荒谬的是,大家仍觉得自己是这段历史的主人,还特别不喜欢别人碰。当事人不喜欢后来者碰,里面的人不喜欢外面的人碰。然而,当我们国内的人觉得文革已经不是一个非写不可的题目时,在外界的眼光中这却仍然是你们不该放弃的重点。所以,《漂泊者》这本书正是应了这种期待的。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像《漂泊者》这样的小说的写作,因为是应了另一个世界的期待,加上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可能翻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所以它注定了是一个写中国的,却和中国没有关系的作品。打比方,一部反思德国纳粹的作品,它不能在德国引起反响,而只是在别的国度畅销,再有深刻意义也是大打折扣的。

当然,作为在中国文学内部写作的作家,很可能不愿意和哈金、李翊云去比较,因为觉得条件不公平,因为他们写的都是我们不能写的。但需要警惕的是,开始的时候,我们可能不是自愿的,但渐渐地我们好像适应了这种限制,好像它是应该的了。于是,我们一旦看见李翊云他们的作品,本能地就认为他们太多犯规动作,耳边似乎哨声不断,实际上裁判也许就是我们自己,哨声已经成了我们无法摆脱的幻听。我们绝大多数人也觉得自己是自由地写作着,从来没有被硬性指导和安排任务,但这种自由其实是被自律控制着的。我们可以把 这个限制称作意识形态的制约,但是作为作家当你把意识形态的限制当作与生俱来的自然环境看,对写作就不是问题。有时还成了好事,你可以挑战它,或者漠视它。而且这种从内部发生的挑战和漠视更有快感也跟刺激。怕的反而是你一旦脱离了原来的限制,忽然到了对立的那一边,情况却麻烦了,原来的自然环境没了,而按着对立环境的规定去写,岂不是接受了任务吗?打比方张爱玲到了美国,接了任务写《秧歌》,这哪儿是她本来要写的东西?就算夏志清说这小说怎么怎么好,恐怕张爱玲还是觉得别扭。哈金说得对,张爱玲就是不该去试图写美国小说的,这彻底害了她。总之,如果你已经是一个中国作家,就很难在另有中语言里重生了。哈金和李翊云,都是美国英语培养出来的,从根本上来说,他们是美国作家而从来不是中国作家。

哈金的多数小说已经被翻译成中文。凭我的印象,凡是喜欢他作品的人,大多是美国小说的爱好者。我曾经和一位学者朋友闲聊,说到哈金,他很不以为然,说:“他的东西根本没有文学性。”这是一句精彩的话。如果我们把卡夫卡、普鲁斯特、卡尔维诺、博尔赫斯作为文学性的标准,那么整个当代美国文学基本是没什么文学性,所以也难怪哈金。我当时没问这位朋友李翊云,估计他也看不上眼。可是,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我看到在几次采访中,当被问及小说的翻译时,李翊云却表示,她不希望自己的小说被翻译成中文,她觉得这是没必要的。我不想把李翊云的表白当作虚伪,也不认为她是胆怯,倒是觉得她可能说了实话。我们 把有关中国的小说(并且由华裔作者写作)都当作中国文学,但李翊云也许明白,她本来就是写的美国文学,一部美国小说是否翻译成中文的确不是必要的。如果一部普通的美国的小说被翻译成中文,中国读者仍然把它当作美国小说来读,但一个华人写的美国小说,则必然会被放到中国的尺度下去衡量,而这种沟通显然不是作者写作时期望的。是的,这样一些所谓的移民作家,他们无法改变自己的母语,母语就像是肤色一样伴随着你的一生。可是,当英语从开始就成为你写作的母语,情况就不同的。他们说不想回去,其实也是回不去了。

(2009年3月14日)

《自由写作》首发

余  杰:他们与法西斯何其相似

以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之“苏联观察”而论,在西方有本雅明、纪德和罗曼•罗兰等赫赫有名的文豪的笔记。纪德在当时欧洲知识界相当左倾的大背景下,敢于直陈苏联社会的若干阴暗面,体现了知识分子的良知与独立性;罗曼•罗兰看到苏联社会的种种黑暗面,却将《莫斯科日记》封存到去世五十年后才问世,显示了他性格中懦弱的一面。当时,美国知识界也普遍左倾,专门揭露美国社会丑闻的记者林肯•斯蒂芬访问俄罗斯归来,赞不绝口地说:“我到过未来!”从杜威的《俄罗斯印象记》到埃迪的《俄罗斯的挑战》,从康茨的《苏维埃对美国的挑战》到斯图尔特的《人人有工作的地方》,这些文化名流访问苏联归来之后倾泻而出的书籍和文章,对公众和政治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美国形成了罗斯福新政的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正如历史学家刘易斯•费尔所指出的那样:“对社会进程进行有计划的人类干预以提高人民的福利,这整个的想法,在美国知识分子和社会领导人的思想里,和苏联的实践联系了起来。美国的思想转变,大致是由此前十年到苏联旅行的区区几百个人造就的。假如托克维尔不在其中的话,他们发表的那些报告对美国政治的影响,将比历史上任何其他外来影响,都将产生更加深刻的影响。”

知识分子的苏联观察,可以用来衡量观察者本人是否有具有真正的智慧、远见和勇气。许多人受苏联当局的邀请前去访问,所见所闻都是精心安排的假相,他们囿于左派意识形态,满足于贵宾的待遇,再加上居高临下的心态与知识分子的虚荣心,遂深陷在哈哈镜当中不能自拔。当三十多年后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发表,当半个世纪之后苏联的旗帜从克里姆林宫落下,这些西方左派的“苏联观察”遂成为超级讽刺,人们发现他们的智力居然停留在孩童阶段,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充当了苏联当局的“吹鼓手”——而这正是知识分子的大忌。与这些左派知识分子相比,印度哲人泰戈尔也于一九三零年秋应邀访问苏联,并留下了薄薄的一本《俄罗斯书简》——他的看法却截然不同。

作为教育家的杜威在苏联惊讶地发现,苏联在普及基础教育方面超过了美国,“我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也没有看到聪明快乐、用心学习的儿童有这么大的比例”;泰戈尔也很重视孩子的教育,他的思想中有一定的民粹主义倾向,所以刚到苏联的时候,也对苏联的教育改革十分欣赏,赞叹说:“这里的农民和工人教育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但他很快就发现,苏联民众的识字率固然在短短十多年的时间中有所提高,但教育的内容和方式却不敢恭维:“他们把教育变成一种模子,而按照模子铸造的人性是不存在的……如果科学理论不与活生生的人的头脑相结合,那么,总有一天不是这种模子破产,就是人的头脑僵化,而且人还会变成会动的木偶。”泰戈尔已经发现,这是一种以愚民为目的而不是以解放民众为目的的教育,这种教育是为了维持和巩固共产党政权而服务的。这个政权不需要心智自由的公民,只需要奴性十足的顺民。

三十年代初,斯大林的独裁统治基本确立,各项政治清洗方兴未艾。泰戈尔在乡村看到了被整治得服服贴贴的农民表演的对领袖“感恩戴德”的活报剧,也看到了孩子们如何像背诵课本一样用童稚的声音表达对党的忠诚。在苏联访问期间,他没有发现赤裸裸的暴力,访问的安排者当然不会带他去监狱和劳改营去参观,也不会让他去装腔作势的法庭参加旁听。但是,泰戈尔捕捉到了这个社会是靠暴力来维持的,他敏锐地指出:“我承认专政是一种巨大的灾难,并且我还相信,这种灾难今天在俄国仍然在制造许多暴行。”作为一名人道主义者,作为一名“爱的哲学”的传播者,他对一切形式的专制主义都很反感。泰戈尔没有直接点名批评斯大林,也许他要给主人留点面子,也许这是东方人特有的“礼节”文化,但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由于追求无限的权力,就会毁坏人的理智。……专制的国家就处在这样的魔法之中——一个魔术师走了,另一个魔术师还会制造另一个咒语。”在他的眼中,伟大领袖就是一个玩弄民众的“魔术师”。当然,斯大林不会认真倾听泰戈尔的意见。泰戈尔前脚刚走,斯大林主导的下一场大审判又开幕了。

在泰戈尔看来,苏联模式的专制,比当年沙皇的专制还要恶劣。“在俄国现在仍然可以看到领袖的强大威权。但是这种威权并不为自己寻求万古长存的道路——而昔日沙皇统治者曾经寻求过这种道路。他们用愚昧无知和宗教迷信来束缚人民群众的思想,以哥萨克人的皮鞭来扼杀他们的勇敢精神。”也就是说,沙皇们的帝国是世袭的,是“家天下”,所以沙皇们想方设法让帝国得以传承下去。通常情况下,他们还不至于太过为所欲为,在某些场合还要表现出一定的仁慈来。而共产党的苏联,权力是在血腥杀戮中获得的,是“党天下”,由于始终没有解决继承制度的问题,独裁者只是满足于生前权力无边,而不顾死后洪水滔天。泰戈尔断定:“在这里是强大的个人在实行专政,但是不可能持久,而且永远不可能使称职的领导人继承下去。”

作为与甘地同样持非暴力主义理念的哲人,作为印度历史文化中非暴力这一宝贵传统的继承者,泰戈尔本能地厌恶暴力,即便为了所谓的“崇高的理想”而“不得不”施行的暴力。他认为,在任何情况下,暴力都只能带来负面作用:“他们的建设事业需要尽快奠定基础,他们才毫不动摇地诉诸暴力。但是不论需要多么紧迫,暴力这种东西总是带有片面性的。它只会破坏,而不会建设。”暴力和谎言不能永远地统治人民,人民总会有觉醒和反抗的那一天,泰戈尔指出,“受过教育的思想在谴责了怯懦之后,终究有一天会强烈地要求自己独立思考的权利”。如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所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暴力和谎言只能暂时阻止和压制人们的独立思考,却不能将人类求真的本性连根拔起。所以,在经历了漫长的斯大林时代和勃列日涅夫时代之后,苏联的体制内还是出现了萨哈罗夫、戈尔巴乔夫、雅科夫列夫、叶利钦这样的反叛者。

泰戈尔不是政治家或社会学家,更不是苏联研究专家,他在苏联只是走马观花地旅行了两个星期,所以他未能全面地对苏联的制度作出理论的分析;这些书信是他在回程的轮船上匆匆写就的,所以也不是一本系统的著作。即便如此,在与印度的现状作比较的时候,虽然他对英国人的殖民统治作出了尖锐的批评,但他并不认为苏联的模式可以搬用到印度来帮助印度获得“解放”,印度人不会接受并适应此种激烈的社会革命的模式。泰戈尔更意识到,苏联模式不仅无法在其他国家推广,即便在苏联本土亦不可能取得最终的成功,他直截了当地指出:“在当今这个病患的时代,布尔什维克的政策可能是一种治疗方法,但这种治疗是不可能持久的。”他也许是最早指出苏联制度存在自我毁灭的癌细胞的预言家之一。

泰戈尔还有一个人所未见的发现,那就是:苏联的斯大林主义与意大利和德国的法西斯主义相比,表面上对立,骨子里却相似——“他们不能正确地划清个人和社会的界限。在这方面他们同法西斯分子相类似。他们忘记了,削弱个人,不可能加强集体。如果束缚个人,那么集体也不可能获得自由。”希特勒与斯大林之间的相似之处以及他们在邪恶方面的竞争,被后来的战争掩盖了。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与苏联外长莫洛托夫会谈过多次,戈培尔很不喜欢苏联人,他在日记中写道:“莫洛托夫的陪同人员十分平庸,也没有一位大人物。他们好像无论如何也要确认我们对布尔什维克群众的本质的理论认识。他们的脸上显现出相互间的惧怕和种种弱点。甚至与他们随便闲谈也几乎完全没有可能。国家政治保安局警觉地注视着。这太糟糕了!在这个世界里人的生命没有任何价值。”戈培尔是惯于指鹿为马、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伪君子,可他毕竟还对古典文化和艺术有几分喜好。当戈培尔想与俄国同行谈论艺术的时候,对方只能像背书一样回答以马列主义教条。由此可见,苏联体制对智慧和自由的敌视程度甚至超过了纳粹德国。

希特勒帝国仅仅肆虐十多年时间,影响范围也基本上局限在欧洲,随着第三帝国的覆灭、二战的结束,纳粹思想及其制度得到了有效的清理和根除;而斯大林帝国则整整肆虐了三十多年,影响遍及全球,在斯大林死后,其思想体系及其制度又延续了三十多年。斯大林当之无愧是一名“精神暴君”,正如尼采所指出的那样,“精神暴君”施行暴力的办法是使人们“相信他拥有真理,但这种信念所固有的残忍、专横、暴虐和凶恶还从来没有如此有力地表现出来”。所以,斯大林的罪恶的广度和深度,均有甚于希特勒。美国历史学家李波厄特在其研究冷战历史的著作《五十年伤痕》一书中,对比了纳粹德国和苏俄帝国的相似之处。他认为,纳粹从未就其整个罪行与它那些邪恶的盟国进行很好的沟通,在这一点上共产世界做得更为成功,“共产主义能够一个接一个地在很多国家掀起巨大的效仿行动,黑暗的波兰森林地带被当作莫斯科的地窖,从这里到金边外的旷野,有上千万人销声匿迹。纳粹是要摧毁一个世界去建立一个民族性‘更纯的’社会,而斯大林、波尔布特和其他许多‘小斯大林’则要摧毁现存的世界去建立一个更纯的,或者说是一个更为彻底的从属制‘无产阶级’社会。”这种比较甚少被人们注意。在左翼思想仍然强劲的西方知识界,人们都争先恐后地声讨纳粹,却对共产世界的暴行保持沉默;似乎纳粹是一种独一无二的罪恶,而共产制度是一种虽然有错但值得原谅的“乌托邦尝试”。没有人会将希特勒的画像当作艺术品悬挂在家中,而斯大林和毛泽东的画像却被许多怀旧的俄国人和中国人以及好奇的西方人收藏起来。在此意义上,泰戈尔的这本《俄罗斯书简》仍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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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江琳:文革中的大昭寺


拉萨祖拉康(大昭寺)在文革中仅存下的释迦牟尼佛像,也遭红卫兵
砍过,至今佛像腿上仍可见伤痕。
 

若干天里,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的大昭寺被洗劫一空,大量经书和唐卡被付之一炬。

1967 年初,正是中国内地文革运动最狂暴的时候。红卫兵和造反派在毛泽东的谋划和支持下,在地方各行政管理层面实行“夺权”,全国各地政府,包括公检法系统的正常行政功能一时失效,整个国家基本上处于无政府状态。在此期间,以革命的名义,全国到处发生不同规模毁打砸抢事件。

1967年2月7日,《纽约时报》刊登了一条发自印度首都新德里的报导。这篇题为《藏人指控中国人亵渎寺庙》的报导说,2月6日,达赖喇嘛的执行代表图登宁捷在记者招待会上展示了两尊佛像的头部,其中一个高约十六英寸,另一个高约十二英寸。图登宁捷告诉与会记者,这两个观音像头像来自拉萨大昭寺,是大昭寺供奉的十一面千手观音像上的两个。1966年8月25日,红卫兵洗劫了拉萨的“主佛殿”(大昭寺),剥下塑像上贴的金片,然后将这座建于公元七世纪的塑像砸毁,碎片被扔到大街上和水沟里。同时遭到毁灭的,还有一千多座大小佛像和大量壁画。

1966年爆发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从“破四旧,立四新”运动开始的。“四新”的具体内容究竟是什么,恐怕现在也没人能够说清楚,而“四旧”的具体内容却是一开始就很明确的:一切代表“封、资、修”的东西,都属于“四旧”,在被“破”之列。首当其冲的,是代表“封建思想”的宗教文化。在举国上下一片砸寺庙,毁佛像,烧旧书之类摧毁“旧文化”的过程中,没有人知道,隐藏在双重铁幕背后的西藏究竟发生了什么。

文革是中国现代史上最愚昧,最惨痛的一页。事隔多年,这场在党中央领导下,长达十年的经济,文化和精神的全方位自残运动在中国并未得到清算。文革仍然是一个禁忌话题,对文革的深入研究依然障碍重重。

内地如此,西藏更是如此。关于西藏文革的情况,长久以来官方讳莫如深,民间也无人研究。直到2006年,两本书的问世才填补了文革研究,也是西藏现代史上的这个空白。这两本书是西藏女作家唯色编写,台湾大块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杀劫》和《西藏记忆》。

在《西藏记忆》里,唯色记录了一位当年砸大昭寺参与者回忆。这位化名鞑瓦的人当年曾是拉萨中学的红卫兵头头。砸大昭寺,是拉萨红卫兵的第一次革命行动。

根据鞑瓦的回忆,前一天(八月二十三日?)晚上,红卫兵司令部根据“上面”,即自治区的意图开了个会,说第二天要去帕廓街搞宣传,居委会的人也要参加。但是当时没有说要砸大昭寺。次日一早,各路人马汇集在一起,其中有红卫兵,也有居民,总共约上千人,前往大昭寺。他们一边走一边呼口号,到了大昭寺南边的讲经场,就开始演出,然后开大会。正在讲话的时候

“…… 突然就乱起来了。抬头一看,这大昭寺的楼上出现了好多人,好像都是居委会的群众,我后来还听说过,有些人还是各县来的积极分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不知道,反正都是老百姓,拿着十字镐、洋锹什么的,也不知道从那里钻出来的。我们不是在这楼下的讲经场吗?这墙上都有壁画,居委会的几个年轻人,提着十字镐冲上来就挖壁画,敲掉了一大块。……就在说话时,楼上已经有人把金顶挖下来了,正往下扔。这下子下面也就乱套了。这一乱就散了,全都散开了,我们也没有办法指挥了,人都往大昭寺方向跑去……”

鞑瓦进了大昭寺,看到里面到处都是人,有藏人也有汉人,还有“三教工作组”的干部,甚至有穿军装的人在拍电影。有些人趁乱顺手牵羊,试图偷走贵重的法器和佛像装饰。

那天砸大昭寺只是一个开端。后来的若干天里,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的大昭寺被洗劫一空,大量经书和唐卡被付之一炬。文成公主入藏时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被红卫兵砍了一刀,佛像身上的珠宝装饰全部被剥去,但佛像幸免于难。其他所有的佛像,包括相传松赞干布,赤尊公主和文成公主入灭时幻化而入的十一面千手观音像,全被砸毁。大昭寺内一千多年来积累的金银珠宝全部散失,至今下落不明。

大昭寺的劫难尚未完结。1968年6月7日,拉萨发生“六·七大昭寺事件”。那天,解放军拉萨警备区部队攻进被“造总”(“拉萨革命造反总部”)占领的大昭寺,开枪打死十二人,打伤多人。佛教圣地成为名副其实的屠杀场。

劫后的大昭寺被不同机构占据。先是成为“红卫兵破四旧成果展览办公室”,堆放西藏各地送来的“四旧”,然后又被两个造反派组织前后占据过一段时间。造反派撤出后,大昭寺随即被军队占据,楼下的佛殿被用作猪圈。军队撤离之后,大昭寺被改为政府招待所。

大昭寺的毁灭是西藏文化遭受摧残的一个缩影。经过“平叛”和“文革”两度劫难之后,昔日雪域佛国的几千座寺庙中,保持完整的只剩下八座,僧人剩下不到一千名。

1966 年10月15日,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与中央民族学院干训班西藏学生谈话时说:“西藏地区经历了三次大解放:第一次是一九五一年人民解放军进驻西藏,西藏回到了祖国大家庭;第二次是一九五九年的农奴解放,平叛之后,进行了经济制度的改革,取消了农奴制度;第三次是文化大革命,喇嘛获得了解放。全西藏有十几万喇嘛,百分之九十已还俗,要组织这些解放出来的小喇嘛参加生产。

…… 这次文化大革命是思想大革命,就是要把喇嘛制度彻底打碎,解放小喇嘛。但是,破除迷信则是长期的,迷信思想在没有新思想代替之前,是一下子消灭不了的,这是长期改造的事。现在,西藏正在破四旧,打庙宇,破喇嘛制度,这都很好,但庙宇是否可以不打烂,作为学校,仓库利用起来。佛像,群众要毁可以毁一些,但也要考虑保留几所大庙,否则,老年人会对我们不满意。”

从这段谈话中可见,文革期间对西藏宗教文化的摧毁,并非没有得到最高领导层的支持。1972年,周恩来批示修复大昭寺,那是因为,随着中美关系改善和中日建交,中国将逐步对外开放,西藏也将开放。被洗劫一空,变成了招待所的大昭寺,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绝不能让外国人看到的。

修复后的大昭寺,只有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和一尊松赞干布像是原物,其他所有的佛像都是重塑的,壁画也是重绘或者修复的。但是,老外当然不需要了解这一切。三年后,美籍华裔作家韩素英幸运地成为最早来到拉萨的外国人。在她 1977年出版的《拉萨:开放的城市》一书中,韩素英告诉美国读者,大昭寺里的壁画“不仅没有损坏,有些显然经过精心的重绘”;她称赞整座建筑色彩鲜艳,雕梁画栋都画上了“动物,鸟和花,闪着金色,绿松石色,红色,绿色和蓝色的光泽。”大昭寺这一页惨痛历史,就这样被五彩缤纷的颜料轻轻掩去。

大昭寺的十一面千手观音像还有一个“心脏”,那就是装藏像内的一尊蛇心旃檀观音像,传说是松赞干布的本尊。大昭寺被毁时,泥塑的十一面观音像被打碎,露出了藏在其中的木质观音像。有不知名的藏人冒着危险,悄悄把那尊蛇心旃檀观音像保存下来,辗转送到达兰萨拉,献给达赖喇嘛。现在,这尊蛇心旃檀观音像在达兰萨拉法王府,由达赖喇嘛亲自保藏。

《纽约时报》的报导引述说,大昭寺十一面千手观音像上的八个头像残面,“被人在夜深人静时从水沟里捡出来 ”,悄悄藏起来,后来设法翻越喜马拉雅山口,带出国境,辗转送到达兰萨拉。八个残面中,有一个现在珍藏在达兰萨拉法王府。修建达兰萨拉大昭寺时,达赖喇嘛召见德高望重的西藏老艺人边巴,将另外七个残面交给他,嘱咐他将这五个7世纪的头像重装在新塑的十一面千手观音像上。达赖喇嘛还交给边巴老人一袋旧时的“袁大头”银元,那是一位藏人信徒奉献给达赖喇嘛的供养。达赖喇嘛嘱咐边巴老人,将这些银元融化了,用于重塑十一面千手观音像的身体。后来,边巴老人将这些银元用来塑制千手观音像的手臂。

在达兰萨拉大昭寺达赖喇嘛法座背后,有一座高大的金色释迦牟尼佛像,法座两侧,一边是巨幅唐卡,另一边就是那尊用拉萨大昭寺观音像的残面,加上来自中国的银子和印度的泥土,重新塑造的十一面千手观音像。千手观音旁边还有一尊莲花生大师像。

达赖喇嘛曾在一次法会上提到过,当流亡他乡的藏人回西藏的时候,当中这座释迦牟尼佛像将留在印度,作为流亡藏人留给印度人民的礼物,以感谢印度人民的在最艰辛的流亡岁月里,给他们的支持和援助。而那两尊面向西藏的十一面千手观音像和莲花生大师像,将会跟着返乡的人们一起回到拉萨。

包小姐的旧中国

  《钏影楼回忆录》,包天笑著,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1月版,76.00元。

  《钏影楼回忆录》,包天笑著,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1月版,76.00元。

包小姐是鸳鸯蝴蝶派名家包天笑的“花名”。严芙孙《民国旧派小说名家小史》说他是“小说界的先进”,又说他“很短视,平日总戴着一副墨晶镜,他的书法美秀,仿佛闺人的手笔”,还说这位包小姐如何在江湖间浪得此名:“他虽年逾四十,而谈话的声音,十分清脆,不类丈夫的口吻,听说他有几位朋友,拿他开顽笑的,背后总叫他‘包小姐’,这事真有趣极了。”

包小姐的旧中国,是指他那本《钏影楼回忆录》。书是在香港写起的,时为民国三十八年,公元一九四九年,包小姐青春七十有三,早已当不起小姐的名号了。钏影楼这个斋名亦香艳,不晓得的人,误以为真是小姐书斋,读了书才明白,原来有段故实,起因于多年前,他令堂大人一段仗义疏财、不让须眉的义举,前事如何这里就不赘述了,有兴趣读此书的朋友,自然会去留意。

包小姐是民国小说界先进,只是他的著作今已不流传。时代变了,语境换了,就连包小姐这本回忆录,今天亦没有多少人有兴趣买来翻一翻了。

包小姐在苏州长大,后去上海,先是翻译东西洋著作,随之又写小说编报纸。他写早年苏州生活,总叫我想起钱宾四先生《师友杂忆》,只是大致一谐一庄,各有佳处,盖因一个是写文章的,一个是做学问的。比起钱宾四,包小姐似乎更多开创式“壮举”,例如在故乡办报、译书、兴学等等。清季风气渐开的情景,跃然纸上,“真有趣极了”。譬如他写苏州兴学,办起“师范传习所”,请了几位东瀛取经回国的后生做先生,学生却是一帮“冬烘”,辈分甚至长过先生两辈。“最妙的是这班学员先生(因那些老先生,未便称之为学生,改称之为学员),向来常不释手的小茶壶以及水烟袋,也都带到了课堂里来。当他们听讲听到高兴时候,便点头播脑地说道:”这倒对的!‘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或者听到得意的时候,说道:“这个我赞成!’旁顾他的学友道:”诸君以为如何?‘于是划了火柴,呼噜呼噜地吸起水烟来“。

包小姐到了上海,交游广阔,上流下流,兼而有之,若列举出来,足以构成一部清季暨民国风流人物史。他是写通俗小说编大众报纸的,下笔不免琐碎,有时亦欠章法,然正因这琐碎,教人得亲旧中国的流芳馀韵。我尤其注意他写旧中国报业出版业的遗事,譬如戊戌六君子死难后,日本横滨印了谭嗣同《仁学》一书。其时包小姐留学日本的朋友寄给他五本,他想翻印这本禁书流通国内,于是找到商务印书馆经理夏瑞芳,对方听了满口应承,还说:“没有关系,我们在租界里,不怕清廷。”再如上海小报《晶报》,我原以为不过事关花界菊界的旧中国狗仔队之tabloid(小报),结果该报主事余大雄先生,竟有不同凡响的“三个凡是”:“一、凡是大报上所不敢登的,《晶报》均可登之;二、凡是大报上所不便登的,《晶报》都能登之;三、凡是大报上所不屑登的,《晶报》亦好登之。”包小姐且发挥道:“这个意思就是说:一不畏强暴,二不徇情面,三不弃细流。”———瞻念前人,不禁真有九斤老太之叹。

包小姐的旧中国,不避风花雪月醇酒妇人,比读有些前辈的正襟危坐道德文字更有兴味。他以直笔写自己的孟浪,亦写友人的颠痴,如吃花酒的诗僧苏曼殊,与日本艺伎合影赫然登上小报的张岳军,记得还写胡适之先生亦叫过局。他说“上海一班有志之士,高谈革命,常在妓院门帘之下,比了酒家、茶肆、西餐馆,慎密安适得多”。那倒是的。中国古来有人如此,近来有人如此,现亦有人如此。只是今天的有志之士,想借勾栏之地谈革命谈改良还是谈别的什么,恐怕不是进到KTV包房,就只有钻进洗脚房。我虽然喜旧厌新,当然还不至于认定旧的都好,新的全黑,但比较而言,还是觉得包小姐笔下吃花酒的那班才人有运气,而且更有意思更有品位。“这事真有趣极了”!

张远山:张爱玲为何沉默

《今生今世》这部“自传”决非实录,起码最为张迷称道的《民国女子》不被张爱玲本人认可。张迷们误以为,张爱玲的沉默就是默认。其实张爱玲并没有完全沉默,只是出于高贵和自尊,她对胡兰成顾影自怜的一面之词不屑公开辩驳。而胡兰成的小聪明足以预知,只要分寸拿捏得当,无论他怎样胡说,最怕雾数的张爱玲就一定不会公开辩驳。

胡兰成写其他女人是无所顾忌的,但写张爱玲时明显有所顾忌。关于张爱玲,只有投张爱玲和张迷所好的大量谄言谀词,胡记迷魂汤剂量加倍,大下猛药,本文首节所引十余条并非全部,另有许多令张迷心花怒放的“莲花身”(150)、“水晶心肝玻璃人”(158)、“临水照花人”(159)等等。他的佞人本色甚至扩展到了张爱玲的挚友炎樱身上:“与炎樱说话,的确好像闻得见香气。”(164)然而胡兰成得意洋洋、不厌其繁地详述如何哄骗其他女人上手的细枝末节,偏偏独缺如何哄骗张爱玲上手的细节,之所以避实就虚,是因为胡兰成知道,详尽披露那些令张爱玲感到羞耻的细节会激怒张爱玲,导致张爱玲不计后果地愤然反击。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谄媚,主要目的是稳住张爱玲,同时也一箭双雕地稳住无数张迷。因为任何人谄媚自己的偶像,发烧友都信以为真,而且谄媚越肉麻,谄媚者越被引为知己。张迷们喝了胡记迷魂汤还嫌不够,恨不得用胡记迷魂汤洗澡,恨不得在胡记迷魂汤里游泳,恨不得被胡记迷魂汤淹死。就这样,佞人胡兰成施展“乾坤大挪移”神功,使大量张迷神魂颠倒地成了胡迷,还迷迷登登地以为是对张爱玲的无限忠诚。

人之本性是闻誉则喜,女人尤甚,恋爱中的女人最甚。张爱玲的沉默,主因是惭愧,惭愧于自己当年不异常人,不异凡庸女人,如此聪明绝顶,居然也被胡记迷魂汤灌得一度找不着北。她的沉默,也是对胡兰成的流氓手腕的无奈,她不知道如何反应才能不被胡兰成进一步利用,由于患得患失又找不到万全之策,只能避嫌疑、怕雾数地消极沉默。但胡兰成知道,仅仅谄媚和哀求是不保险的,他担心张爱玲一时冲动,可能会不顾必有的雾数后果而公开辩驳,于是他又以赞扬的方式阴险地警告张爱玲:“爱玲的清坚决绝真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雾数,所以要自卫了。”(275)意思是说:如果《今生今世》得罪了你,你最好的“自卫”方式是免开尊口。你要是愿意重蹈覆辙忍受我的雾数,那就跟我打笔仗,为我做广告吧!

由于不能忍受落到雾数,当年张爱玲不留余地地与胡兰成解除了婚约,由于担心公开反驳胡兰成会落到雾数,张爱玲对《今生今世》的胡说只能沉默。绝顶聪明的她年轻时因情而昏,曾经雾数过一次,晚年早已心如止水,不可能再次发昏,再雾数一次。就这样,通过软硬兼施的言语挤兑,胡兰成达到了目的,张爱玲终于没有公开辩驳。张爱玲的沉默固然被胡兰成利用了,但张爱玲的任何公开辩驳只会使自己被胡兰成进一步利用于做广告。

张爱玲若公开反击,胡兰成只需说,我在书里赞你当年“这样小气,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忌”(193)、“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154),没想到三十年后你倒来吃陈年干醋。张爱玲就百口莫辩,只能一头撞死。

胡兰成在书中借张爱玲之口为自己做广告曰:“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也会响。”(155)且不说只有空壳脑袋才有这样的音响效果,即使张爱玲指出当年并未说过此话,纯为胡氏向壁编造,捧胡派只需问:“那你当年怎么会爱上他?”一句话就能把张爱玲噎死。

《今生今世》以“却为何爱玲你呀,恁使我意气感激”(345)煞尾,是精心设计的摇尾乞怜,哀求张爱玲不要拆穿他的西洋镜。其实这完全不合文章做法,因为书的后半部分已经与张爱玲完全无关。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下卷临近书尾的地方,故意假撇清地把张爱玲收到上卷后预索下卷的“清坚决绝”的信录入,也别有深意。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

十二月廿七

(《今生今世》第343页,全书共345页。)

录入此信的表面作用,是向张爱玲表白:我没有利用你,我没有向读者暗示,你对我犹有余情。然而录入此信的根本意图,却是对张迷们催眠:张爱玲不仅读过《今生今世》,而且还直接向我索书,这里面意味着什么?再笨的人也不会不明白吧!

胡兰成当然不可能误以为张爱玲对他还犹有余情,然而胡兰成却希望张迷们有此误会,并竭力促成这种误会。结果胡兰成再一次心想事成,张迷们果然猜疑嘀咕开了:张爱玲与胡兰成分手几十年后,居然还会给胡兰成写信向他借书,可见张爱玲对胡兰成到底还是犹有余情。张爱玲读了《今生今世》上卷还不过瘾,又向胡兰成预索还没写完的下卷,读完后又从未公开反驳,可见《今生今世》是完全可信的,起码关于张爱玲的描写是完全可信的。

实际上决非如此。张爱玲对《今生今世》有兴趣,只是想看看这个卑劣龌龊的前夫在下卷中还会如何编派她,如何利用她——任何洁身自好者都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犹有余情论”者或许会说,张爱玲对《今生今世》有兴趣,完全可以托友人代购,如果决无余情,何必不怕误会地向胡本人索书?这有两条理由:一、托友人代购,难保不传开去,被八卦记者喧腾得无人不知,反而显得偷偷摸摸犹有余情。二、措辞冷峻地致书胡兰成,正是为了明确警告胡兰成不要忘乎所以地穷形尽相。

张爱玲的事先去信,事后沉默,是极为明智的最佳对策,事实上也基本达到了目的,胡没敢在《今生今世》下卷中进一步抖出胡张情史中更龌龊更秽亵的陈年猛料。有窥隐癖的张迷或许对此很失望,但迷一个人迷到见隐私就大乐,实在已堕入魔道,决非艺术欣赏的正途。其实男女私情普世皆同,有何新奇之处?只有作为想象之奇葩的艺术,才会匪夷所思,出人意表。

既然已经达到了目的,张爱玲收到《今生今世》下卷后,就不再与胡兰成有任何联系,而是给夏志清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实际上是写给文学史的,也是写给所有张迷的:

“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引用——编者注)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

(1966年11月4日张爱玲致夏志清信,《张爱玲文集补遗》第295页,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版。)

张爱玲的“不可及”在于,决不提及胡兰成写自己的地方何处编造,何处属实,何处不尽不实,仅仅指出胡兰成编造姑姑语录,以及“缠夹得奇怪”、“出恶声”等寥寥数语,就四两拨千斤地全盘否定了“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试想,如果张爱玲像张迷一样认可《今生今世》,何至于竟要出恶声?恶声欲出而未出,正是因为避吃醋之嫌疑和怕纠缠之雾数。然而恶声欲出而未出又让张爱玲耿耿于怀,于是九年后她又在给夏志清的信中写道:

“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

(1975年12月10日张爱玲致夏志清信,《张爱玲文集补遗》第294页,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版。)

细检《今生今世》全书,胡兰成从未把张爱玲称为自己的妾,“妾”字仅出现于周训德口中:“我娘是妾,我做女儿的不能又是妾。”(187)周训德之所以自居为“妾”,是因为她把张爱玲视为胡兰成当时的“妻”。然而胡兰成却明确宣布:“我的妻至终是玉凤。”(121)这就是张爱玲断言胡兰成“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的铁证——张迷们毕竟事不关己,所以对这些令张爱玲意不能平的语句视而不见。《今生今世》不仅不可能让张爱玲认可,而且让张爱玲对红尘旧事有了痛彻心肺的重新认识:胡兰成从未视自己为“妻”!连作为续弦的“妻”也不是!张爱玲不仅对周训德口中的“妾”字感到极为刺目,而且必有非常“戳心经”(沪语)的联想:张爱玲早年遭乃父毒手差点死掉,正是其父之妾唆使。

周训德的话更让张爱玲无法忍受的是,作为小妾之女,周训德尚有志气不甘于做妾,而张爱玲之母毕竟还是正妻,她这个正妻之女原本也自以为是正妻,结果竟与周训德一样只是胡兰成的“众多妾之一”。况且胡兰成喜欢周训德这个“小娘(即妾)生”(绍兴方言)的妾,还远远超过张爱玲这个正妻生的妾。此书对书名的仅有一次点题:“今生今世呵,端的此时心意难说。”(185)正是对周训德而发。请问张迷,如果你是张爱玲,你会认可《今生今世》并对胡兰成犹有余情吗?

胡兰成对张爱玲如此负心薄幸的荒唐理由是:“我待爱玲,如我自己,宁可克己,倒要多顾顾小周与秀美。”(247)实际上是因为,在周训德这种小鸟依人的传统女性面前,胡兰成可以尽享大人物的威福,而在张爱玲这个风华绝代的独立女性面前,胡兰成只能感到真小人的卑琐。所以与其说胡对张始乱终弃,不如说胡是从张身边逃走的。他若不及时逃走,张爱玲早晚会识破:这个空心大老倌,不过是油头小光棍,比抢她钱包的上海滩瘪三好不到哪里去。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抛弃谁呢!

以张爱玲在其小说杰作中体悟人心的高度智慧,早在1947年与胡兰成诀绝之时,她已识破了胡兰成的真面目,最后赠以巨款不应视为犹有余情,而应视为心高气傲的恩断义绝。不料厚颜无耻的胡兰成时隔多年之后,又在《今生今世》中以似赞实污的方式再次企图把她拖下水,由于避吃醋之嫌疑和怕纠缠之雾数,她不愿公开辩驳这个令她贻羞终生的前夫的胡说,而是致信文学史大家夏志清来自明其志,为历史作证。以她对文字的天才敏悟,信中虽言语无多,但下语极重,用意极深,决非泛泛的不经意之论,而是经过仔细斟酌的终极判词。张爱玲知道,跨度九年的两封信,必会引起夏志清的足够重视,后者必定心领神会,会在她死后将信件公之于众。张爱玲知道,“出恶声”三字,足以粉碎胡兰成的阴谋,使流言止于智者,而对热衷于捕风捉影的不智者,虽辩也无益。这样她既避免了尘世扰攘,又确保了身后清名。

总之,张爱玲既没有认可《今生今世》,也没有真正沉默。《今生今世》所述的一切张爱玲语和胡张情史,除了张爱玲致胡兰成的三封信,以及必非胡兰成之歪才所能虚拟的那些张爱玲语,其他只能姑妄听之,不可视为信史。张爱玲的沉默不应视为默认,而应视为不屑置辩的否定。至于《今生今世》写到的其他男女,由于死无对证,也必定不尽不实,不可全信,包括梁漱溟究竟是否如胡氏所说被他哄得团团转,颇可存疑,否则以胡氏的不择手段,怎么可能不把梁氏回信录入以抬高身价?《今生今世》只能供我们判断胡兰成,却不能据以判断其他人。

未读《今生今世》全书时,我已看过此书专写张爱玲的一章《民国女子》,当时觉得略有意思,但读完全书,发现此章也平庸轻薄,除了为张爱玲添些未必可信的野史材料,别无好处。若有好处,则是张爱玲自身固有的,只须读张爱玲的作品足矣。赵明诚因为不甘心向妻子李清照服输,曾经作了三十首词,嵌入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然后请友人评品,友人看完独赞此句。出于儒家大男子主义,赵明诚面对妻子的杰作不是顶礼致敬,而是犯酸逞强,可见大男子主义往往是小男人的培养基。胡兰成的文才正是赵明诚级别的,人品则远逊。《今生今世》偶有尖新可喜的妙句跳出,若非张爱玲的成句,必是窃取张爱玲的文心笔意。所以不读胡兰成,对张迷不会有任何损失。读了胡兰成,张爱玲倒有点雾数,甚至沾上不少龌龊。梁漱溟侥幸躲过了终生之羞,而张爱玲毕竟未能躲过这一终生之羞。

艾  鸽:六四时抵制戒严的军中豪杰英名流芳

八九年六四前后,中国的历史上不仅演出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悲剧,而且,也出现了一些抵制戒严的军中豪杰。尽管他们的作用有限,但对屠杀百姓不认可、不合作、不执行命令的军人们,也是可歌可泣。他们中的一些人后被打压、被撤职,被判刑,可历史记得他们,人民也不会忘记他们。我所知道的一些军人有:汪卫军。原成都军区驻滇部队文职官员。据本人陈述:1989年北京实行戒严后,他与14军的一名师级高官对此持反对意见,私下多次交流后约定:从云南蒙自发兵“讨邓拥宪”,学习蔡鄂将军当年“拥宪讨袁”,誓言做新时代的“小蔡鄂”。汪卫军的任务是“到广场观察形势,如果形势有利,立刻回电。”汪卫军到广场视察后,见民心几乎一边倒,就到昆明邮电局给这位师长发电报。电文是:“大局已定,立刻发兵,讨邓拥宪”。,但汪卫军万万没想到:他的电报被小小的邮电员卡住了。那邮电员把电文收藏了起来,“看看形势再说”。后来,随着坦克的推进,邮电员把电文交给了上级。汪卫军被军事法庭判处了十年监禁。后被关在云南省第二监狱。据知,64之后,江泽民亲赴云南审查那位师长。由于师长未受到电文,未与承认。江泽民说:“至少在汪卫军看来,他是可以争取的对象。”后来该师长被撤职,下落不祥。如果当时汪卫军采用电话或回部队而不是发电报的形式,或邮电员把电文发了出去,六四的历史可能就会改写。

齐金贵。驻滇部队坦克团的播音员,64时才20出头。由于在部队播音室工作,有机会听到外界对64大屠杀的报道,处于义愤,他以“中国人民解放军普通一兵”的名义,书写了十多封抗议信,寄给各级政府机关。被军事法庭判处了两年监禁。后被关在云南省第二监狱。各种详情在我自传体的64历史小说《自由的诱惑》中有大量写实描述。齐金贵仅是一个上士士兵,他对我说过:“我也是军人,如果派我去执行戒严,我死也不会对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开枪。”

另据一位军官告诉:学生领袖柴玲当时是到了云南11军的一位副军长家中躲避,那位副军长同情学生,派小车把柴玲送到靠近香港的海边。但事后由于香港方面走漏了“感谢云南军方”的风声,后来这位副军长被捕。此事我未经核实,但11军后来被裁并到14集团军。

陈北。原27军64戒严部队军官,部队画家。在执行戒严任务时,哗变,鼓动士兵自动撤离。陈北将戒严车私自开到河北某地扔弃后自动脱离部队,后被通牒。

还有众所周知的38军军长徐勤先。据军中人士透露的细节是:在镇压命令下达后,北京军区司令员周依冰亲自开车到保定,要他带兵进京。他当场表示:“有没有军委主席邓小平的签字?”对方答:“有。”徐勤先又问:“有没有常务副主席杨尚昆的签字?”对方答:“有。”徐勤先又问:“”有没有第一副主席赵紫阳的签字?“对方答:”没有。“徐勤先便道:”手续不全,这兵我不能带。“后他称病休息。周依冰指著徐勤先的鼻子说:”徐勤先,我知道你老婆是法官,你的两个儿子都在天安门广场。“徐勤先被捕时只说了一句话:”或者是千古罪人,或者是历史功臣!“六四事件结束后被判刑。目前无确切消息。

当时,军中高层也有一些将军如张爱萍联名致邓小平反对戒严。张爱萍曾奋笔疾书,在七位老将军联名致首都戒严部队指挥部的信中写道:“军队是人民的军队,绝不能向人民开枪,绝对不能制造流血事件,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发展,军队不要进城………。” 这七位老将军都是中共五十年代授勋的上将,在当时联名上书反对解放军进城镇压时,他们都还有所谓的“二线”职务,其中张爱萍、萧克、宋时轮、杨得志四人同是一九八七年中共十三大产生的中顾委常委;业飞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陈再道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李聚奎时任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中央军委顾问。

可靠消息来源:国防部长秦基伟也反对戒严。当时杨尚昆不原承担罪名,三次找到秦基伟,要求他来执行命令。秦基伟始终明确表态:“我是国防部长,只管对外,不管对内。”64大屠杀后,秦基伟未能再担任国防部长,但他于第二年就上书中央,要求纠正对64事件的定性。

军人执行命令为天职,可不能屠杀人民这是常识。

沙非公: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未能跨越的"门槛"

纪念八九民主运动二十周年征文

今年是中共当局建立政权六十周年,它正在策划其六十周年庆典,准备不惜一切代价搞盛大庆祝仪式。曾记得,1999年中共当局搞五十周年庆典时,其元老李慎之先生发出”风雨仓皇五十年”的叹息。

时间流淌十年之后的今天,中共当局又准备搞六十周年庆典时,其元老创办的《炎黄春秋》杂志,又发出停止阅兵仪式的呼声。这篇叫《国庆仪式创新漫笔》的文章认为:”大阅兵不仅耗费巨大,徒具形式,而且还是冷战时代的产物。”对这样的呼声,中共当局却置之不理,仍然决定要搞其六十周年阅兵仪式,而且要搞1949年”以来最大规模的国庆盛典”。

在我看来,六十周年没什么值得庆祝的,不过是中共当局为其再一次涂脂抹粉,再一次”撒谎”罢了。而今年更值得纪念的,是”六四”二十周年。1989年6月4日,更值得国人永远纪念和历史永远记住。

也正是1989年6月4日这一天,将中共当局永远定格在历史上,宣判了中共从1978年以来所开启的”改革”之死,并进而宣判了中共之死。这一天,也成为每一个中国人心中的疼痛,成为”历史的伤口”。这一伤口,二十年来,每天都在滴血,都在撕裂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心。

这一天,也成为中共未能跨越的”门槛”,成为邓小平未能跨越的”门槛”。”门槛”这边,意味着极权与独裁;”门槛”那边,意味着自由与民主。

实际上,这个”门槛”并不是邓小平及中共当局第一次面对。早在此前四十年,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他们就曾利用这一”门槛”,要求作为大哥的国民党跨越。对此,大哥予以拒绝。于是,在作为父亲之苏联的枪炮帮助下,他们将大哥击败,将其赶往小岛台湾。然而,他们继承大统之后,却与大哥一样,继续在”门槛”这边徘徊;甚至其极权与独裁之程度,比其大哥国民党、父亲苏联,甚至法西斯德国,还要厉害与严酷数十倍,导致数亿中国人生不如死。

然而,正是在台湾这座小岛上,国民党经过四十年的痛定思痛,在蒋经国的一手推动下,终于在1987年7月15日这一天,跨越了这一厚厚的”门槛”,来到自由民主这边。作为”大哥”之蒋经国及国民党的跨越”门槛”壮举,本来可以成为”小弟”之邓小平及共产党的前车之鉴。

然而,两年之后,面对学生和民众要求跨越”门槛”之呼声,邓小平及共产党不仅予以拒绝,而且还用机枪与坦克来回应。令历史吊诡的是,这种同样要求跨越”门槛”之呼声,共产党也曾经在四十年前,同样以学生与民众的身份,要求过国民党。

实际上,这些民众中不仅有普通民众,而且有共产党自己的白发苍苍之高级干部。这些白发苍苍的高级干部,曾经一腔热血地跟随共产党,要求国民党跨越”门槛”。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时,他们要求国民党跨越的”门槛”,在他们手中并没有实现。而且,当他们白发苍苍的时候,不得不走上街头,要求曾经的”同志”跨越”门槛”。对此,”同志”不仅将机枪与坦克对准备他们,而且对准他们的儿女,甚至他们的孙子。

因此,每一个青年学生与民众肯定永远不会忘记:1989年6月4日,这一天前后,中共当局出动坦克,出动机枪,出动全副武装的军队,开进各大城市的中心,对在天安门广场、北京市区以及全国各大城市中心广场的学生与民众,进行残酷镇压,致使数千上万学生与民众死亡。

还需要提及的是,对于当时的具体死亡人数,一直没有确切统计数据。当时的学生领袖王丹有”六四死亡300人”的说法。在我看来,王丹的说法值得怀疑。据曾担任中央国家机关团委书记的张祖桦先生说,当时他们曾对”六四”中中央国家机关家属、司机以及工作人员的死亡人数进行统计,就统计出三百多人死亡;当时担任中央国家机关工委书记的罗干一看到这么多死亡人数,就下令停止统计。可见,仅仅中央国家机关一个单位,就至少死亡了300多人,更何况北京拥有成千上万的单位,加上全国各地的死亡人数,肯定是成千上万。

实际上,中国学生与民众在1989年夏天要求跨越”门槛”的呼声,成为引发东欧与苏联共产党垮台的多米诺骨牌。然而,东欧与苏联当局却与中共当局不同,他们面对民众的呼声,却能顺应民众、顺应历史的呼求,勇敢地跨过这一”门槛”,给予民众自由与民主。

1989年10月7日以后,民主德国民众,与中国民众聚集在天安门广场一样,也聚集在东柏林的亚历山大广场,要求东德当局跨越”门槛”。此时,天安门的枪声已经传来。而此前10月1日,东德总书记埃贡o克伦茨,还在天安门见到了一首屠杀学生的邓小平。

然而,此时面对民众这一呼声,他却与邓小平以坦克与机枪来回应不一样,于11月9日宣布跨越这一”门槛”。而与此同时,东欧国家的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波兰、保加利亚,也纷纷宣布跨越这一”门槛”。

其后,甚至苏联民众也纷纷聚集在莫斯科的红场,”孩子骑在父亲的肩上,母亲推着婴儿车,白发苍苍的老年人手挽着手”,要求苏联当局跨越”门槛”。他们甚至用各种文字写着:”我们不要天安门!”在这种情况下,被视作”共产党之父”的苏联共产党,也不得不于1991年12月25日,由其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宣布跨越这一”门槛”。

东德总书记埃贡o克伦茨勇敢地跨过了这一”门槛”,赢得了世界性与历史性的声誉。虽然如此,他后来还是被德国法庭审判,审判他在政治局和国防委员会担任的职务,其控告书长达1555页。最后,在1997年8月25日,他被以”由于打死人及共计打死三人数罪并罚,判处6年6个月徒刑”。随后从2000年1月17日,他开始在监狱服刑。

跨过”门槛”的埃贡o克伦茨都如此遭受审判,遭受判刑。而未能跨过”门槛”,并对学生与民众进行屠杀,导致成千上万的人员死亡的中共当权者们,更应该接受审判,更应该被判刑。虽然目前中共仍然当政,还不能进行审判。但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将注定逃脱不了历史的审判。

作为”六四”首要屠夫之邓小平,虽然已经死去十多年了,没留下尸体,被火化成了灰,注定逃脱不了被审判的命运;作为次要屠夫之李鹏,虽然已经病入膏肓,无论以后死去还是活着,也注定逃脱不了被审判的命运;甚至,现在的中共当权者们,到那一天,也逃脱不了被审判的命运。

因为,只有审判他们的罪行,才能让民众与历史永远记住,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这一未能跨越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