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山:张爱玲为何沉默

《今生今世》这部“自传”决非实录,起码最为张迷称道的《民国女子》不被张爱玲本人认可。张迷们误以为,张爱玲的沉默就是默认。其实张爱玲并没有完全沉默,只是出于高贵和自尊,她对胡兰成顾影自怜的一面之词不屑公开辩驳。而胡兰成的小聪明足以预知,只要分寸拿捏得当,无论他怎样胡说,最怕雾数的张爱玲就一定不会公开辩驳。

胡兰成写其他女人是无所顾忌的,但写张爱玲时明显有所顾忌。关于张爱玲,只有投张爱玲和张迷所好的大量谄言谀词,胡记迷魂汤剂量加倍,大下猛药,本文首节所引十余条并非全部,另有许多令张迷心花怒放的“莲花身”(150)、“水晶心肝玻璃人”(158)、“临水照花人”(159)等等。他的佞人本色甚至扩展到了张爱玲的挚友炎樱身上:“与炎樱说话,的确好像闻得见香气。”(164)然而胡兰成得意洋洋、不厌其繁地详述如何哄骗其他女人上手的细枝末节,偏偏独缺如何哄骗张爱玲上手的细节,之所以避实就虚,是因为胡兰成知道,详尽披露那些令张爱玲感到羞耻的细节会激怒张爱玲,导致张爱玲不计后果地愤然反击。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谄媚,主要目的是稳住张爱玲,同时也一箭双雕地稳住无数张迷。因为任何人谄媚自己的偶像,发烧友都信以为真,而且谄媚越肉麻,谄媚者越被引为知己。张迷们喝了胡记迷魂汤还嫌不够,恨不得用胡记迷魂汤洗澡,恨不得在胡记迷魂汤里游泳,恨不得被胡记迷魂汤淹死。就这样,佞人胡兰成施展“乾坤大挪移”神功,使大量张迷神魂颠倒地成了胡迷,还迷迷登登地以为是对张爱玲的无限忠诚。

人之本性是闻誉则喜,女人尤甚,恋爱中的女人最甚。张爱玲的沉默,主因是惭愧,惭愧于自己当年不异常人,不异凡庸女人,如此聪明绝顶,居然也被胡记迷魂汤灌得一度找不着北。她的沉默,也是对胡兰成的流氓手腕的无奈,她不知道如何反应才能不被胡兰成进一步利用,由于患得患失又找不到万全之策,只能避嫌疑、怕雾数地消极沉默。但胡兰成知道,仅仅谄媚和哀求是不保险的,他担心张爱玲一时冲动,可能会不顾必有的雾数后果而公开辩驳,于是他又以赞扬的方式阴险地警告张爱玲:“爱玲的清坚决绝真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雾数,所以要自卫了。”(275)意思是说:如果《今生今世》得罪了你,你最好的“自卫”方式是免开尊口。你要是愿意重蹈覆辙忍受我的雾数,那就跟我打笔仗,为我做广告吧!

由于不能忍受落到雾数,当年张爱玲不留余地地与胡兰成解除了婚约,由于担心公开反驳胡兰成会落到雾数,张爱玲对《今生今世》的胡说只能沉默。绝顶聪明的她年轻时因情而昏,曾经雾数过一次,晚年早已心如止水,不可能再次发昏,再雾数一次。就这样,通过软硬兼施的言语挤兑,胡兰成达到了目的,张爱玲终于没有公开辩驳。张爱玲的沉默固然被胡兰成利用了,但张爱玲的任何公开辩驳只会使自己被胡兰成进一步利用于做广告。

张爱玲若公开反击,胡兰成只需说,我在书里赞你当年“这样小气,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忌”(193)、“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154),没想到三十年后你倒来吃陈年干醋。张爱玲就百口莫辩,只能一头撞死。

胡兰成在书中借张爱玲之口为自己做广告曰:“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也会响。”(155)且不说只有空壳脑袋才有这样的音响效果,即使张爱玲指出当年并未说过此话,纯为胡氏向壁编造,捧胡派只需问:“那你当年怎么会爱上他?”一句话就能把张爱玲噎死。

《今生今世》以“却为何爱玲你呀,恁使我意气感激”(345)煞尾,是精心设计的摇尾乞怜,哀求张爱玲不要拆穿他的西洋镜。其实这完全不合文章做法,因为书的后半部分已经与张爱玲完全无关。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下卷临近书尾的地方,故意假撇清地把张爱玲收到上卷后预索下卷的“清坚决绝”的信录入,也别有深意。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

十二月廿七

(《今生今世》第343页,全书共345页。)

录入此信的表面作用,是向张爱玲表白:我没有利用你,我没有向读者暗示,你对我犹有余情。然而录入此信的根本意图,却是对张迷们催眠:张爱玲不仅读过《今生今世》,而且还直接向我索书,这里面意味着什么?再笨的人也不会不明白吧!

胡兰成当然不可能误以为张爱玲对他还犹有余情,然而胡兰成却希望张迷们有此误会,并竭力促成这种误会。结果胡兰成再一次心想事成,张迷们果然猜疑嘀咕开了:张爱玲与胡兰成分手几十年后,居然还会给胡兰成写信向他借书,可见张爱玲对胡兰成到底还是犹有余情。张爱玲读了《今生今世》上卷还不过瘾,又向胡兰成预索还没写完的下卷,读完后又从未公开反驳,可见《今生今世》是完全可信的,起码关于张爱玲的描写是完全可信的。

实际上决非如此。张爱玲对《今生今世》有兴趣,只是想看看这个卑劣龌龊的前夫在下卷中还会如何编派她,如何利用她——任何洁身自好者都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犹有余情论”者或许会说,张爱玲对《今生今世》有兴趣,完全可以托友人代购,如果决无余情,何必不怕误会地向胡本人索书?这有两条理由:一、托友人代购,难保不传开去,被八卦记者喧腾得无人不知,反而显得偷偷摸摸犹有余情。二、措辞冷峻地致书胡兰成,正是为了明确警告胡兰成不要忘乎所以地穷形尽相。

张爱玲的事先去信,事后沉默,是极为明智的最佳对策,事实上也基本达到了目的,胡没敢在《今生今世》下卷中进一步抖出胡张情史中更龌龊更秽亵的陈年猛料。有窥隐癖的张迷或许对此很失望,但迷一个人迷到见隐私就大乐,实在已堕入魔道,决非艺术欣赏的正途。其实男女私情普世皆同,有何新奇之处?只有作为想象之奇葩的艺术,才会匪夷所思,出人意表。

既然已经达到了目的,张爱玲收到《今生今世》下卷后,就不再与胡兰成有任何联系,而是给夏志清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实际上是写给文学史的,也是写给所有张迷的:

“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引用——编者注)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

(1966年11月4日张爱玲致夏志清信,《张爱玲文集补遗》第295页,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版。)

张爱玲的“不可及”在于,决不提及胡兰成写自己的地方何处编造,何处属实,何处不尽不实,仅仅指出胡兰成编造姑姑语录,以及“缠夹得奇怪”、“出恶声”等寥寥数语,就四两拨千斤地全盘否定了“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试想,如果张爱玲像张迷一样认可《今生今世》,何至于竟要出恶声?恶声欲出而未出,正是因为避吃醋之嫌疑和怕纠缠之雾数。然而恶声欲出而未出又让张爱玲耿耿于怀,于是九年后她又在给夏志清的信中写道:

“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

(1975年12月10日张爱玲致夏志清信,《张爱玲文集补遗》第294页,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版。)

细检《今生今世》全书,胡兰成从未把张爱玲称为自己的妾,“妾”字仅出现于周训德口中:“我娘是妾,我做女儿的不能又是妾。”(187)周训德之所以自居为“妾”,是因为她把张爱玲视为胡兰成当时的“妻”。然而胡兰成却明确宣布:“我的妻至终是玉凤。”(121)这就是张爱玲断言胡兰成“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的铁证——张迷们毕竟事不关己,所以对这些令张爱玲意不能平的语句视而不见。《今生今世》不仅不可能让张爱玲认可,而且让张爱玲对红尘旧事有了痛彻心肺的重新认识:胡兰成从未视自己为“妻”!连作为续弦的“妻”也不是!张爱玲不仅对周训德口中的“妾”字感到极为刺目,而且必有非常“戳心经”(沪语)的联想:张爱玲早年遭乃父毒手差点死掉,正是其父之妾唆使。

周训德的话更让张爱玲无法忍受的是,作为小妾之女,周训德尚有志气不甘于做妾,而张爱玲之母毕竟还是正妻,她这个正妻之女原本也自以为是正妻,结果竟与周训德一样只是胡兰成的“众多妾之一”。况且胡兰成喜欢周训德这个“小娘(即妾)生”(绍兴方言)的妾,还远远超过张爱玲这个正妻生的妾。此书对书名的仅有一次点题:“今生今世呵,端的此时心意难说。”(185)正是对周训德而发。请问张迷,如果你是张爱玲,你会认可《今生今世》并对胡兰成犹有余情吗?

胡兰成对张爱玲如此负心薄幸的荒唐理由是:“我待爱玲,如我自己,宁可克己,倒要多顾顾小周与秀美。”(247)实际上是因为,在周训德这种小鸟依人的传统女性面前,胡兰成可以尽享大人物的威福,而在张爱玲这个风华绝代的独立女性面前,胡兰成只能感到真小人的卑琐。所以与其说胡对张始乱终弃,不如说胡是从张身边逃走的。他若不及时逃走,张爱玲早晚会识破:这个空心大老倌,不过是油头小光棍,比抢她钱包的上海滩瘪三好不到哪里去。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抛弃谁呢!

以张爱玲在其小说杰作中体悟人心的高度智慧,早在1947年与胡兰成诀绝之时,她已识破了胡兰成的真面目,最后赠以巨款不应视为犹有余情,而应视为心高气傲的恩断义绝。不料厚颜无耻的胡兰成时隔多年之后,又在《今生今世》中以似赞实污的方式再次企图把她拖下水,由于避吃醋之嫌疑和怕纠缠之雾数,她不愿公开辩驳这个令她贻羞终生的前夫的胡说,而是致信文学史大家夏志清来自明其志,为历史作证。以她对文字的天才敏悟,信中虽言语无多,但下语极重,用意极深,决非泛泛的不经意之论,而是经过仔细斟酌的终极判词。张爱玲知道,跨度九年的两封信,必会引起夏志清的足够重视,后者必定心领神会,会在她死后将信件公之于众。张爱玲知道,“出恶声”三字,足以粉碎胡兰成的阴谋,使流言止于智者,而对热衷于捕风捉影的不智者,虽辩也无益。这样她既避免了尘世扰攘,又确保了身后清名。

总之,张爱玲既没有认可《今生今世》,也没有真正沉默。《今生今世》所述的一切张爱玲语和胡张情史,除了张爱玲致胡兰成的三封信,以及必非胡兰成之歪才所能虚拟的那些张爱玲语,其他只能姑妄听之,不可视为信史。张爱玲的沉默不应视为默认,而应视为不屑置辩的否定。至于《今生今世》写到的其他男女,由于死无对证,也必定不尽不实,不可全信,包括梁漱溟究竟是否如胡氏所说被他哄得团团转,颇可存疑,否则以胡氏的不择手段,怎么可能不把梁氏回信录入以抬高身价?《今生今世》只能供我们判断胡兰成,却不能据以判断其他人。

未读《今生今世》全书时,我已看过此书专写张爱玲的一章《民国女子》,当时觉得略有意思,但读完全书,发现此章也平庸轻薄,除了为张爱玲添些未必可信的野史材料,别无好处。若有好处,则是张爱玲自身固有的,只须读张爱玲的作品足矣。赵明诚因为不甘心向妻子李清照服输,曾经作了三十首词,嵌入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然后请友人评品,友人看完独赞此句。出于儒家大男子主义,赵明诚面对妻子的杰作不是顶礼致敬,而是犯酸逞强,可见大男子主义往往是小男人的培养基。胡兰成的文才正是赵明诚级别的,人品则远逊。《今生今世》偶有尖新可喜的妙句跳出,若非张爱玲的成句,必是窃取张爱玲的文心笔意。所以不读胡兰成,对张迷不会有任何损失。读了胡兰成,张爱玲倒有点雾数,甚至沾上不少龌龊。梁漱溟侥幸躲过了终生之羞,而张爱玲毕竟未能躲过这一终生之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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