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素子:南岛杂咏十四首(旧体诗)

周素子,齊家贞,蔡詠梅在新西蘭南島德阿瑙湖

 

周素子和齊家贞在南島鏡湖

 

在南島米福峽灣的遊輪上

 

一行六人攝于留宿的基督城青年旅館前

 

元月二十五日朋来

 

除夜未闻爆竹声。

朋来裹粽具乡情。

座间齐女忽申说,

飘泊廿年头一亨。

 

元月二十五日为戊子除日。朋者,来自香港蔡咏梅,来自澳洲齐家贞、阿木、老戴维、汪师东也。我浙东风俗年夜裹粽,故以此款客。齐家贞云,去国二十年,今为头一遭享受年夜饭也。

 

 

 

元月二十七日由奥克兰乘机抵南岛皇后镇宿青年旅馆

 

人言小镇是清都。

例有冰川切割湖。

异树奇峰随地见,

神仙居处不为虚。

 

南岛多湖泊,大多为冰川切割而成。

 

 

当日乘空中缆车俯视皇后镇并瓦卡蒂普湖

 

淩空仙境一逡巡。

湖面风光映岛群。

今个地行仙做得,

讵知蝉是圄中身。

 

乘缆车时,我与家贞同一「笼」(缆车)。

家贞有十年牢狱之灾。「齐女」为蝉之别名。晋崔豹《古今注》下《问答释义》:「牛亨问曰:『蝉名齐女者何?』答曰:『齐皇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曰齐女也。』」唐骆宾王《狱中咏蝉》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沈。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二十八日赴米福峡湾途中

 

玉米清香正解饥。

哈维湖上雨丝丝。

急看米福雄奇景,

莫怪开车老戴维。

 

米福峡湾为世界十大奇景之一。清晨出发往观,老戴维开快车超速被罚款。由蒂阿瑙到米福峡湾约一百二十公里,沿途多湖泊、峻岭、并森林、河谷。

 

 

米福峡湾途中经黄草地

 

陵谷连延草色黄。

置身彷彿古遐荒。

行来忽近乘轮处,

拔地巨峰到睫旁。

 

进入米福峡湾,迎面即是湾中马太峰,标高1682公尺。

 

 

米福峡湾游轮中观瀑

 

银河何世来天外,

峡里深藏几亿年。

李白南游焉至此,

猿声听彻复何怜。

 

峡湾内可见多处大瀑布,其高度皆何止「三千尺」。游轮开到近处,水气迷漫,雨珠散落,游者衣衫皆湿。峡湾岸边有海豹,游轮靠近,亦不走避。

 

 

二十九日到但尼丁

 

行色匆匆亦惯经。

往还一日但尼丁。

都言古筑欧洲貌,

遥领风骚未少停。

 

但尼丁有奥塔哥第一教堂、奥塔哥大学、但尼丁火车站……诸古建筑,极具欧洲特色……

 

 

三十日和三十一日往佛朗兹.约瑟夫和福

 

克斯两处冰川

 

十四年前藉一窥。

嶙峋咫尺日宁移。

岂知亿万年形就,

冷暖人间只晌时。

 

十四年前与友楼奕林曾来此,现感冰川变「矮」,不若以前「嶙峋」了。据云地球气候变暖之故。冰川能流动,一昼夜移动约一米。

 

 

镜湖

 

面面湖光面面奇。

峰峦倒映亦千姿。

须知库克峰难上,

何若临湖水底窥。

 

镜湖以倒映山景闻名,实则诸湖皆然,尤如马森湖,其倒映库克峰,最具胜观。

 

 

二月一日赴灰口转往基督城

 

山色空濛雨亦奇。

一天西岸尽驱驰。

灰河浩瀚严关险,

亚瑟东边日正迟。

 

南岛西海岸终年多风雨。灰口为西海岸最大城市,人口不到一万人。经灰河后,有由西往东横穿铁路并公路经亚瑟关,关隘最险,由此分界,一出亚瑟关,同一天东部则丽日中天,天地开阔,判若两个世界焉

 

 

灰口小歇

 

行看飞瀑尽悬空。

风雨交加礼店中。

五十华年堪祝寿,

购将绿玉奉师东。

 

丛山雨林时见瀑布。是日值汪师东五十岁生日,虽风雨交加,灰口有唯一礼品店开张,於是我等五人在店购买一该地特产绿玉一笏以寿。

 

 

基督城大教堂

 

一派庄严大教堂。

黄昏来听唱诗忙。

也如礼佛偶随喜,

阿木胡言鸦片嚐。

 

抵基督城时已近黄昏,匆匆而往瞻仰大教堂,建筑宏丽,歎为观止。适逢礼拜日做弥撒、唱诗,甚见严肃,虔诚。出教堂后,阿木背起「共教」祖师马克思的「宗教乃鸦片烟」之名言来,众人从沉静中醒来,大笑。

 

 

二日在基督城

 

维多利亚见风标。

市府辉煌学府娇。

坎特伯雷须一到,

权当此日访军涛。

 

基督城市府教堂并学府等建筑,皆具英国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王军涛前年曾执

教於该地坎特伯雷大学,数次相招而未得一往,今特访至其处,一观学府风貌。

 

 

三日告别基督城

 

阿木提壶老戴炊。

途中小馆饮咖啡。

欲看雪貌东施态,

留落天山有蔡姬。

 

同游六人,一路住宿青年旅馆,饮食等项,皆由阿木、老戴维、汪师东三男生执炊操持,三女生则坐享焉。是日齐家贞并三男生乘机返墨尔本,我则乘机返奥克兰,独蔡咏梅拟再游南岛,以待从东部观赏库克山峰之雪貌也。祁连山,又名天山,匈奴称天为祁连。又唐时称伊州西州以北一带山脉为天山,在今新疆。借指南岛库克山峰。

李元龙:囚徒党员如此“效忠”党

举凡中共党员,不说百分之百,起码,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撒过两次弥天大谎。为什么?第一次撒弥天大谎,就是写入党申请的时候。满纸假话,荒唐话,还绝大多数不是自己写的,都是找枪手写,网上东拼西凑,甚至干脆花钱买一篇为自己量身定写的玩意。真是假上加假,谎中套谎。第二次撒弥天大谎,就是,那所谓的入党誓词里所载的准毒誓,有谁笃信之,又有谁笃行之?没有。对于自己不相信的事情,加入中共之初,还得对着那些不能遵守、也没有傻帽到一定要遵守的规矩煞有介事地举手发誓,发誓的人,还能仰不愧于天、府不愧于地吗?不能了,连教育孩子不说谎话,他也应该感到亏心,假如这个人的良知尚未泯灭殆尽的话。

实际上,中国大陆人,只要不是昧了良心说话,谁不知道,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加入中共的人,都是为了中共手中成打成打的乌纱帽,成捆成捆的毛大头。正因为如此,当一个人换了个环境,尤其是所换的环境不需要对党谄媚,或者说,谄媚不再起作用的时候,他们反而说了不少真话、人话。

落入中共监狱里的中共党员,就是这样的,监狱里的他们,根本一个人没有如《红岩》上落入国民党监狱里的共产党员那样,对党忠贞不二,为维护党的利益和名誉说过一句话,更不要说为了党的事业抛头颅、洒热血之类。

刚与这些党员嫌疑犯关押在一起的时候,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人家虽然成败翎鹦鹉了,但根据他们的组织规程,人家可还是中共党员。我是诽谤、攻击他们的党被他们的同志抓起来的,是他们的公敌,我如果当了他们的面说共产党不是,这可是对树剥皮,哪壶不开提哪壶,自找难堪啊。

谁知道,时间一长,我发现,他们完全不像入党之初发誓的那样,把毕竟曾经给过自己诸多好处,有着许许多多冠冕堂皇的奋斗目标的党当作伟光正的圣物来尽忠尽孝,他们听任他人”诽谤”党,就像听到有人骂鸡骂狗那样,一点不往心里去。甚至恰恰相反的是,他们”诽谤”起党来,往往有如街坊女人骂街坊女人那样,更下得嘴,也更能骂到痛处。

在一号监室,曾经有三个嫌犯党员和我关押在一起。其中,一个是副县长,两个是局长。

这三个举手宣誓入党,进过数次党校的人,虽然今天沦为阶下囚了,但按说得过党的不少好处,别说伟光正之类,如果那个党在他们心目中有那么点好感,那么,听到有谁对”自己的党”有不敬之词,不说遗老遗少般的过激反应,站出来帮党说句把话,总是应该的。但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或者说,根本为那个党说不了什么话,因为,党在他们心目中是处于什么地位,他们最清楚。正因为如此吧,连那位副县长也对我们这样说:共产党太他妈的独断,太他妈的霸道,也太他妈的强大了,老百姓若像过去那样,手中的武器和共产党军队差不多,早都反起来了。还说:我在共产党的官场混了这样多年,我最清楚共产党官场的名堂,任你再好的人,再好的官员,到了共产党官场,你就无法干好事,做好官–你想,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那个样子,你一个人,有多大本事,有多大能量。共产党的官场失控了,完全失控了,在这样下去,不仅共产党危险,连国家和老百姓,也很危险。甚至对我说:也许我比你清楚一党专政的害处,这样的制度不改变,中国是不可能变好的。不过,我也相信,共产党这样是玩不下去的,民主制度,是世界大趋势,早晚,中国必然会实现民主、自由制度的。

在知道我的事情,知道导致我入狱的文章内容后,再对照那个所谓”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罪名后,这位副县长说:这个叫他妈什么事情,就因为这点事情抓你坐牢?这狗东西们吃多了。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判你的刑–不过也难说,共产党,只要有某个大脑壳说你有罪,你就完了。

说到共产党及其官员说一套做一套的现象,一个刚刚退休的局长四下望了望,然后用手遮住嘴,小声而神秘地说:这狗日的些代球哪样鬼表,说球得好听,不球兑现,全是哄人的,就像他妈的跑江湖卖打药的一样,只会骗球你的钱,什么好事都不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有一个我认为他有冤情的局长,他说,他对官场送礼,拍马屁这一套很反感,他只想通过自己的真才识学,通过大多数人认可的、真正的政绩来达到光宗耀祖的目的。他说,那些县长、书记对他的印象很好,但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好多次看起来应该提拔他当副县长,但最后提拔的,总是其他人。我说,你对专制制度下的官场潜规则不了解吗?不跑不送,原地不动,这个你也不懂?你再有才干,你的口碑再好,在那些贪官污吏的眼中,你就是个可以利用、不可以重用的角色,给你个局长干干,已经十分对你得起了。最后怎样?你不仅没有受到提拔重用,还成了阶下囚,这里面的原因,很值得你反省反省啊。他说,他也知道这些名堂的,但他当时的想法是,应该不完全是这样的,毕竟,还得有人干实事才行,得用几个真正的人才才行。自己尽心尽力地干,早晚,自己也能实现向往的目标的。谁知……

他还曾经说,他敢用人格保证,他没有犯罪,他之所以被扯进这个案子里来,完全就是目前转型经济体制之下制度没有理顺的后果,加上他和某某书记的”私交”很好,因此,他认为自己的问题应该不会太大。我说,你既然”进来”了,你就不是原来的你了,他更不会是原来的他。他不会管你的,这,才是正常现象,否则,就反常了。果然,他后来被判得出乎意料的重。他因此哀叹到:你虽然不是官场中人,但你对官场冷暖的认识,的确比我透彻。

这位局长似有所悟而有无限伤心地说:是啊是啊,只重用奴才,不重用人才,共产党的好多做法,确实太要不得。好多时候,我就想不明白,中央的那些大脑壳是吃什么的,明明要不得的事情,一个普通乡下人也知道不行的事情,他们偏偏要那样子干。

我说,他们不是不能,是不为啊。

2006年3月份的一天,这位局长嫌犯问起了我触怒他们的文章。谈到我那篇《从百岁老人入党说开去》时,他说:整个一百多岁的老朽入党,整个死人入党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每次在媒体上看到这样的报道时,总觉得十分不解。还说,入党要发誓,他当初就觉得很别扭,他和其他党员私下也谈到过这个问题,大家都有同感,但也都无可奈何,因为谁都知道,这样的意见和建议,是不可能被采纳的。并表示,经过这场牢狱之灾,他清醒了不少,就是不开除他出党,他也要退出这个党的。

换到另一个监室后,我与另一个副县长,一个局长,一个党员公安关押在一起。

那个副县长和局长经常说,他根本就没有受贿,他接受的钱,是中介费,顶多算是”违纪”,怎么算是”违法”呢。那个公安,他因为同一件事被两次抓进看守所,两次被审判。他们都认为,如果不是本地区换了个新检察长,他们都不会有事的。可是,出狱后的我得知,在监狱里口口声声鸣冤叫屈的这位前副县长,为了乞求从轻判决,他不仅将自己的同事作为立功对象,检举进监狱,在法庭上,他还流眼抹泪,痛哭失声地认罪,说自己”辜负”了党的培养等等。

有一天,我揶揄他们:唉,按照无罪推定,你们还只是犯罪嫌疑人,再说,谁也没有对你们宣布,你们被开除出党了。也即说,你们还在是在册、合规的中共党员。根据党纲党章之规定,三个党员不是就可以成立党支部了吗?谁知,他们有的没有如他们当初信誓旦旦的那样”永不叛党”,反而对党的”诽谤”、”攻击”比我等还下得嘴–点燃烟卷作焚香,倒立于地上,然后双手合十,将自己肚里的恶毒词语都搜将出来,念念有词地诅咒起”自己的党”来;有的则嘻皮笑脸、阴阳怪气地说:”党背叛我们,我们不背叛党。来,我当支书,你当组织委员。他,就是你,三只手,躲球个鸟,你的罪最轻,比他们先进。你当积极分子,老子当你的入党介绍人。”

我在一旁见了,也直为中共摇头:党徒满天下,忠诚无几人,一个政党,连自己党徒的心也没有得到,遑论天下归心。

入党撒谎也好,做其他亏心事也罢,这和少女失身有相似之处,第一次”挺”过来了,随着失身次数的增加,羞耻感会越来越淡薄,直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地步。老鸨们正是利用这一点,只要能够对刚拐骗来或买来的少女先行奸污,下一步的事情,就好办了。流风所及,中华大地假话连篇,假货连天。显然,这与心口不一、言行不一,党前一口话、党后一口话的六七千万党员撒谎的恶果是暗合神通、密不可分的。

江棋生:愚人节后说真故事

3月31日上午9点左右,我正准备就前戒严部队士兵张世军被抓一事写点东西的时候,传来了“笃 笃 笃”轻柔、祥和的敲门声。不料我打开房门,却像开启了闸门一样,一下子涌进来10多位不速之客——身穿制服和不穿制服的警察。他们一一站定后,由一人摄像,一人宣读“传唤通知书”和“搜查证”。这时,我脑子里有五个清晰的大字在转悠,那就是:合法伤害权。警察读毕,依照程序问我“听清楚了没有?”,我如实回答:“听清楚了”。随后,我对满满一屋子警察大声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你们又来侵犯人权了!第二句是:你们又想搞以言治罪?!第三句是:你们抄走什么都行,但不能把我已经完成的物理学论文抄走!说罢,我被北京市国保总队的政治警察带往恩济庄派出所。

7个多小时之后,我迈进家门,眼前突然有一种特别豁亮的感觉:电脑被抄走了,写字台上堆放的书和手稿不见踪影了,抽屉里的资料已空空如也,书架上留出了不少空位,放在阳台上的大衣柜,顶上厚厚的尘土少了许多,我自己的墨宝——用毛笔手书的十二个字“八九精神永存  六四英灵不朽”被拿走了,名片薄、通讯录(包括章虹的)给顺走了,最后,连夹在驾驶证中的牡丹交通卡也不翼而飞……不过,我要说句公道话,我的物理学论文和相关资料毫发未损,包括台湾的诺贝尔化学奖得主李远哲和美国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杨振宁给我的亲笔信,全都安然无恙。

章虹对我说,搜查人员分工明确,十分敬业,从上午9点半一直干到下午2点,中间未曾休息,也没吃中午饭。他们临走时,给她留下一份《北京市公安局扣押物品、文件清单》,其中“见证人”一栏,由一个她不认识、没见过的叫“肖文虎”的人签了字。我仔细翻看长达6页的清单,高文谦的《晚年周恩来》、丁子霖的《寻访六四受难者》、张良的《中国六四真相》、李志绥的《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许良英的《科学。民主。理性》、于浩成的《风雨鸡鸣》、宗凤鸣的《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王力雄的《递进民主》、陈小雅的《沉重的回首》、《刘宾雁纪念文集》、《包遵信纪念文集》、廖亦武的光盘《不死的逃亡者》、我的《看守所杂记》、刚刚收到的杨子立的《沉思录》等,自然是难逃一劫。《哈维尔文集》、《通往公民社会》、《杨宪益传》等自费出版的好书,同样也未能幸免。不过,让人不太明白的是,标准的中国大陆合法出版物,如《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章诒和的《伶人往事》、徐友渔的《自由的言说》、崔卫平的《积极生活》、余杰的《说,还是不说》以及数十本《炎黄春秋》杂志,也都给抄走了。我心里琢磨,这事还就只能等过了愚人节说才行;要是放在昨天说,大家准以为我是在说瞎说、编故事呢。

警察要将《炎黄春秋》装入蛇皮袋的时候,章虹阻止道:那些杂志都是她在报亭里买来的,凭什么要拿走?警察说:这儿的《炎黄春秋》和报亭里的可不一样,上面有江棋生写的字。各位看官,警察说的还真是实话;而他们奉命要做的,也正是要从我写的字里找到“违法犯罪”的证据,以便为“社会主义政治制度的自我完善和发展”,尽到保驾护航的职责。

4月1日晚上,《德国之声》中文部记者有史以来第一次对我进行电话采访。她听我叙说家中的《炎黄春秋》被抄走后,问我对《炎黄春秋》有何评价。我说,那是一份十分难得的好杂志,每一期我都会认真阅读,写些批注。她紧接着问道:《炎黄春秋》能够存活,是否说明了当局的进步?我笑了,回答说:那说明了《炎黄春秋》编辑部的进步,说明了《炎黄春秋》读者群的进步,也说明了中宣部的无奈和让步。

之后,《德国之声》记者提到最新一期《半月谈》,上面刊登了俞可平的文章:关于民主亟待厘清的六个关系。她单刀直入地问我:你对俞可平的文章怎么看?我这个人是直脾气,同样不爱绕弯,马上回答道:喜欢论说民主的俞可平亟待厘清一个关键的问题,即他对吴邦国的“绝不搞多党轮流执政、三权分立、两院制”是认同还是不认同?是部分认同还是全部认同?我认为,如果他认同“吴三条”,那他谈的“民主”就是伪民主,厘清厘不清都是伪民主。如果他不认同“吴三条”,只是出于策略考虑而“碎步走”,那我对他表示应有的理解。最后,我笑着建议她私下问问俞可平,摸一摸底,但不要太难为他。

从俞可平的文章看,民主可以不需要反对党的合法存在,不需要三权分立。这样,俞文就给出了世界上的两种民主,一种是西方的民主,以多党竞争、三权分立为不可忽缺的要件。另一种是中国的民主,以一党垄断执政、三权合一为其本质特征。不过在我看来,他的论述实在难以令人信服。这是因为,那两种民主是如此的不同,以至于必须把其中的一种另外命名,才能使“民主”这个词依然有意义。那么,将哪一种政制另外命名较为妥贴呢?我以为,将一党垄断执政和三权合一另外命名,比较可取。我不知别人是怎么看的,反正在我眼里,一党垄断执政和三权合一怎么看怎么像党主:你瞧,人民由党领导,只能跟着党走,而党又是铁定伟大、光荣、正确的,把这种政制说成“党主”,岂不千真万确、恰如其分?一直以来,我还真是有点纳闷:泱泱大党,有什么必要唯心地对“党主”搞躲猫猫,而非要去赶时髦,从西方人那里拿一顶“民主”的帽子,给自己别扭地戴上呢?

杨承民:刘晓波印象

刘晓波先生因《零八宪章》被捕,至今已经四月有余了,官方无声无息,没有一个说法。监禁在那无人知晓的神秘场所,不要说律师,连刘霞也只见过他两次(包括前几天刚被允许见的一面)。春节,元宵,情人节,一个个中外节日里,刘霞都只能寐托思念,遥寄深情,更不用说我这样隔洋万里,相交如水的朋友。所以回忆起与刘晓波先生的点滴交往,聊以表达思念和敬意。

第一次读到刘晓波这个名字是八十年代在《中国》这本杂志。他的一篇文章观点新颖,文笔犀利。尽管我不能同意他的全部观点,但他的名字已深深地印在我脑子里。一九八九年他毅然回国参加学生爱国运动,接着四君子绝食,六四清晨带领学生撤出广场,到数次入狱出狱,几度被拘被禁。我敬佩他的良知和勇气,一直关注着他的命运。

自从和蒋培坤丁子霖两位老师认识后,他们又告诉我许多他的往事和近况。我也一直读他网上的文章。他是一个多产作家,有时甚至一天内能看到他几篇文章,多了总不免有时有些粗糙,但很多文章依旧显示出他那渊博的知识,激昂的真情,卓越的见解。文风依旧,没有多少华丽词藻,也不常见妙语连珠,但论证清晰,论据充分,直截了当,一针见血。有一次我打电话给丁老师,他和夫人刘霞正好在丁老师的无锡乡下的家作客,我同他聊了几句。正逢网上传他失踪,有的还说他被抓,我发了一则消息替他辟谣。其实他们夫妇那次南巡,一路由公安保镖保驾护送,处处有警察便衣站岗放哨,岂能失踪。出于敬意,也想同他商讨几个问题,我写了一封信给他。出乎意料,他竟特意为此打越洋电话给我。(信中我忘了提供email地址)对我这样从未谋一面的无名之辈还如此郑重其事,可见他的为人。

二零零四年我回国到北京,专门去他家拜访。那天傍晚北京下倾盆大雨,出租司机路又不熟,只能让他在电话里给司机带路。到了那里,他已经在楼下门口等候,上楼见还有三位客人。经介绍,一位是张祖桦先生,另一位是马少方先生,他们的名字我都熟悉,第三位则完全陌生,在天津做生意。刘霞不在家,她同她的朋友去非洲了,下午刚走。

寒暄之后我们一起去一餐馆吃饭。席间他们问我美国华人对国内各类事件的看法,我也向他们请教他们对中国前途的评估。由于张祖桦先生是研究宪政的,所以一开始就聊这个话题。他们也笑谈了不少政界、知识界的小道消息。张祖桦的太太在体制内有较好的工作,所以马少方对张说我真羡慕你一家两制。这与那些在国内做裸官,家属移居国外的一家两制相映成趣,都是与时俱进的新特产。这两种同曲异工,同途殊归的一家两制,还有刘晓波式的一家一制,恰恰说明这个制度可以容忍蛀虫般的裸官,欲不能容纳持异见的学者。大家还谈了国内日益增长的宗教影响,他们同我一样,都不信教。我们这一年龄段的人很少信教,七零后,八零后就开始多了,留美华人中也是如此。饭后他们离开前,张祖桦送了我一本他自印的关于宪政的书。

再回到他那两室之家。穿过厨房的外面一间是他工作的地方,电脑,书籍,稿纸等杂乱无章地放在书桌上,其他家具好像也不配套,房间显得拥挤。里面一间是刘霞工作的地方,她的画架竖立中央,旁边有她的摄影和绘画作品。我同他交谈到深夜,直到我姐姐见我深夜未归,打电话来找我,才依依不舍握手言别。

同刘晓波说话的感觉和读他的文章完全不一样,丝毫感受不到他许多文章里激昂流畅的语言或咄咄逼人的气势,也听不出他不少诗文里有的抑扬顿挫,铿镪有力的节奏感。相反,他会认真听你的观点,然后不紧不慢地陈述他的看法,偶尔还会结巴一下,绝对看不出一点名人气质。我问他为什么许多名人对当今政治保持沉默,有的还说些违心的捧场话。他们不可能没有自己的看法,说真话也不会对自己带来什么危险,光为了自己一生的名誉,也不应保持沉默。他说很多都是因为子女的关系,子女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希望老人惹事。我对他反驳钱理群先生的做人说话的底线的说法表示不同意见,我认为钱讲的基本没错,不能对大多数人要求过高。他语气平和地解释,但没有改变他的观点。我还觉得他在六四事件上过于自责,对学生领袖的指责有些也不免过分。看得出他有非常强烈的六四情结,对六四遇难者有深深的敬意和歉意,他觉得他欠他们的。我们两人都很欣赏胡平先生的文章,他说胡平那篇论言论自由的文章至今无人超过。他对中国人的素质很担忧,他说等六四讨回公道,中国开始走上民主道路,他想离开中国,去做他和刘霞喜欢做的事。我说我以前也这样认为,但看到台湾这几年的民主进程,我比以前有信心了。他的真情和坦诚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最后临走时我劝他戒烟,他支支吾吾,不置可否。

以后我再给他去过几封信,偶而也有email来往,还请他转过信。去年年底,就在他被捕前不久,蒋培坤老师无锡发病住院抢救,我马上给他发email告之,他回email说他准备立即动身去无锡看二老,后来丁老师让他不要去了。不然的话,也许还可说他“畏罪潜逃”了。他和蒋丁两位老师友情深厚,蒋培坤老师是他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成员,蒋老师曾兴致勃勃说起当年刘晓波答辩前后,他导师如何顶住上面压力,他如何在挤得水泄不通的教室里一反平时不善言辞,旁征博引,深入浅出,滔滔不绝,誉满全场,答辩委员会包括两位教育部派来参沙子的全体成员如何一致通过。“六四”以后他们更接近了,他们一起为“六四”揭示真相,讨回公道,为中国的民主,自由,人权,宪政,呕心沥血,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近几年网上有些人与其观点相左,或对其处事不满,批评指责有之,人身攻击也有之。批评争论对双方都有益,但对他人身攻击只能反映出攻击者自身的素质和修养。刘晓波是一个大写的人,真正的人。从黑马到黑手,黑色的刘晓波横刀立马,冲锋陷阵,向他所认为的陈旧理论进攻,向他所见到的一切罪恶开战。从黑手到黑旗,(1)黑色的刘晓波上下求索,集思广益,求同存异,就像顾城的一首诗所写的那样用他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2)寻求安邦治国之道。也许他有时说话不够深思熟虑,办事未能面面俱到,也不免有“手臂往里弯”,“私心一闪念”,但他的心是真诚的,他的血是沸腾的,他的呼吸是温暖的,他的爱不仅献给刘霞,也献给他孜孜以求的真理。愿刘晓波先生早日恢复自由。

1.刘晓波素以文坛黑马著称,六四时被诬为黑手,“左派”的一文章又说他高举复辟资本主义的黑旗。

2.顾城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后来走向极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但人品和文才不一定平行,这也是我在给刘晓波的一封信里提到的。

余  杰:屈辱的共和,失败的宪政——寻觅逝去的魏玛共和国

第三帝国是俾斯麦帝国的加强版,“希特勒主义”则是升级了的“德皇威廉主义”,魏玛共和夹在这两者之间,只算得上是一个插曲。……有一次在慕尼黑,我坐在一间咖啡馆,有冲锋队队员在兜售明信片,上面印着腓特烈大帝、俾斯麦与希特勒的肖像,还附着解说的文字。这卡片正确地把德国的发展路线描绘出来了,不过如果我们考虑到这个“进步”实际上每况愈下——从腓特烈大帝与伏尔泰的书信往返,经过俾斯麦《我的思考与回忆》,再到希特勒的《我的奋斗》,这明信片同时也就成为一幅嘲讽漫画:普鲁士国王的怀疑精神化身为一八七零年代“铁与血”的口号,再变成独裁者兼煽动家摆平一切异见的喊叫。

                               卡尔?洛维特《纳粹上台前后我的生活回忆》

没有俾斯麦塑像的魏玛,仍然在俾斯麦的阴影之下

在优雅的魏玛城内,有许多名人的塑像,这些名人大都是文化艺术方面的大师,如魏玛国家歌剧院门前广场上歌德与席勒牵手的塑像就最能代表这座城市。魏玛在德国的中心地区占据了特殊的位置,它是歌德、席勒、赫尔德的城市,是富有人性的诗人、哲学家组成的“美好”德国的中心。歌德说过:“伟大并不是用财富和权力来确定的,而是用道德上的信念来确定的。”这是一座具有自由主义传统的城市。因此,从心理角度来说,魏玛对于一个新民主的开端,无疑是比柏林和波茨坦更为合适的地方。

在魏玛市中心的几条街道上,没有政治家和军人的塑像,比如对德国的近代化进程影响最大的俾斯麦。魏玛共和国的开创者们有意避开俾斯麦,以此向国民、也向世界凸显两个德国的存在:一个是黩武好战的德国,完全卑微臣服于权威,致力于侵犯他国,同时强烈拘泥于形式;另一个则是抒情诗一般的、人文主义哲学的以及世界大同的德国。一战之前,德国曾经尝试走俾斯麦和施利芬的路线;一战之后,则尝试要走歌德和洪堡的路线。 1

尽管在魏玛共和国期间,俾斯麦成为一个饱受批评的目标,但不可否认的是,魏玛共和国仍然“活在俾斯麦的阴影之下”。所以,探究魏玛的历史,不能离开俾斯麦。所谓的“两个德国”并非截然对立,而是水乳交融。对于传统,绝非“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那么简单。在许多情况下,即便是目光如炬的智者,也能难分清哪一部分是精华、哪一部分是糟粕。换言之,俾斯麦身上未必没有歌德的品质,歌德身上未必没有俾斯麦的性格。

以洪堡为代表的德国知识精英,倾向于认为具有贵族与威权倾向及独特官僚制特征的霍亨索伦王朝,在维护个人自由和司法保障方面比容易受冲动的公共舆论影响的民主制做得更好。他们想要的是在立宪君主制中获得最好实现的“法治国家”。这种君主制提供了群众代表机构,又维持了行政统治的重要特权,尤其是涉及外交事务的特权和一支不受议会控制的军队。2 在此基础上,精英阶层试图通过法令自上而下创立一个有效率的现代化君主国,能够动员整个民族的人力资源,将个人自由、司法保护、大众在某种程度上参与公共事务和传统权力组织的尊重相协调。然而,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完全忽视了君主专制的民族国家可能对个人自由和权利带来的无限侵害。他们也未能设计出防止王朝走向穷兵黩武的制度约束,即便俾斯麦本人对此也无能为力。当晚年日益稳健的俾斯麦被年轻气盛、野心越来越大的威廉二世以强硬的方式罢免之后,他不禁感叹说,远见的能力是统治者所必须的,然而“每当想到这些特质在我们的领导集团身上丧失到了何种程度时,我不觉为之忧心忡忡”。3

俾斯麦所代表的根植于德国精英阶层的支持君主制、反对共和制的政治立场,与法国大革命的刺激不无关系。法国大革命的激进平等主义要求和对一切传统的挑战,为国家对人的体制性暴政铺平了道路,罗伯斯庇尔和拿破仑的所作所为,是德国知识分子最不愿看到的结果。于是,他们在一八一三年精神中发现了比一七八九年思想更为合理的“德国替代物”。4但是,这一“替代物”真的可以切实保障民主、自由与人权并成功地将德国引向现代化之路吗?法国大革命固然可怕,德国知识精英所选择的这一“替代物”,即学者朱学勤所谓的俾斯麦式的“王朝社会主义”5 也同样可怕:前者迷信“革命”,后者迷信“国家”——当“国家”被神话为一种绝对的价值之后,从俾斯麦走向希特勒,其间并没有一段太漫长的道路。

魏玛共和国是在俾斯麦一手创建的第二帝国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或者更准确地说,魏玛几乎就是拿来主义式地继承了第二帝国的衣钵。两个时代藕断丝连、一脉相承。第一次世界大战终结了第二帝国,却没有摧毁第二帝国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结构。经过这场惨烈程度超过所有人预想的战争,德国元气大伤,不得不接受屈辱的失败,以及苛刻的《凡尔赛和约》,但支持第二帝国的那些关键力量,如军队、工业家、容克地主和占据大学、媒体中重要位置的右翼知识分子却完整地保存下来。他们在魏玛共和国吞舟是漏、残缺不全的法治环境下结集起来并蠢蠢欲动,成为颠覆共和国的潜在力量,也是支持纳粹的生力军。

如果将魏玛共和国失败的原因往上追溯,“铁血宰相”俾斯麦留下的制度遗产和精神遗产无疑是源头之一。直到今天,德国的知识阶层仍然对俾斯麦敬畏有加,比如保守派历史学家梅尼克并不为一八四八年法兰克福议会的失败而感到惋惜,相反,他认为俾斯麦的道路乃是惟一能够导向一个强大而自由的民族国家的道路。“俾斯麦成功地赋予了德国一个宪制的政府形式,这种形式巧妙地使普鲁士的领导权与更小的各日耳曼国家持续而自主的存在得以调和,并以一个强大的君主行政权平衡了国会制度。在一八六六和一八七零年的战火洗礼中,俾斯麦挽救了已经在德国公众心目中彻底声名扫地的宪政。”梅尼克将敌视民主的俾斯麦看作是宪政制度的恩人,这正是德国历史的吊诡之处。实际上,俾斯麦设计的帝国体制,只是一种虚假的民主形式,正如韦伯尖锐批评的那样,俾斯麦只留下一个缺乏政治深度的国家,一个习惯接受上级决定的国家。俾斯麦的虚假民主不单加深了“德意志传统”的保守性,更给予它一种“现代”的风格。在此意义上,梅尼克只看到了俾斯麦表面上辉煌的成功,而未能分辨其遗产中隐藏的毒素——若干年之后,希特勒正是以此为温床而逐渐坐大。

俾斯麦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保守主义者,也不是自由主义者,而是国家权力至上主义者。“他违背当时保守主义的正统观念,‘革命’地以自由主义的手段,超越正统保守主义;同时又以保守主义的价值,驾驭自由主义。”6在容克贵族、资产阶级、工人阶级三角斗争的复杂局面中,俾斯麦利用拉萨尔的“国家社会主义”倾向,来打造“有组织的资本主义”、现代干预型国家以及“福利化国家”。他对民主不感兴趣,之所以引进“普选权”,是要在传统社会结构的基础上,运用现代政治的手段,来阻止政治制度的现代化进程。7 当俾斯麦想起民主、尊重议会的时候,是他即将被威廉二世罢免的时候,这时他才意识到长期被他削弱的议会,原来可以成为遏制肆虐的皇权的一道屏障:“四十年来,我亲眼看到一届又一届的人民代议机构更迭,我认为它们对于我国总的发展,较之君主们的错误造成的危害小得多。”8 可惜,此时已经无力回天、悔之晚矣。俾斯麦没有看到威廉二世及其身边的一批佞臣们终于将德国推向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悲剧,更没有看到同样打着“国家社会主义”旗号的纳粹推倒魏玛共和国并将德国导向更加惨烈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悲剧,否则的话,他必将痛不欲生。

一场没有准备好的革命和一个早产的共和国

魏玛共和国是一个早产儿,是一场没有准备好的革命的结果。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九日,柏林陷入无政府主义状态,首相巴登亲王宣布皇帝退位。避难于德军大本营的德皇威廉二世,对堂弟“无耻而残忍的背叛”怒火中烧,并声称“绝不退位”。但是,德军总司令格罗纳告诉狂暴的皇帝说,他的后面已经没有军队了。在失去军队支持的情况下,威廉二世不得不乘专列前往荷兰开始流亡生活,到达荷兰边境之后,他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来一杯上好的英式红茶。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到德国。

大多数的柏林人并没有想到共和国会在这一天诞生,他们所期望的不过是皇帝的退位而已。巴登亲王要求选出一个立宪大会和摄政机构,然后辞职以支持多数党——社会民主党的领袖、内务部长艾伯特。于是,艾伯特,这个裁缝的儿子、做马鞍的学徒、“相信所有的事情应该按照可以接受的规则加以实施,而决策不能由民众和暴徒煽动者的非理性行为强加给合法当局”的“修正主义的社会主义者”,成了危急时刻没有经过选举的国家元首。

这天中午,当艾伯特的助手谢德曼正在国会餐厅喝着一大碗土豆汤时,一群士兵冲进来,告诉他一个不详的消息:斯巴达派的领袖李卜克内西在帝国皇宫的阳台上宣布了苏维埃共和国的成立。德国变成第二个俄国的危险迫在眉睫。谢尔曼立即冲到国会的窗前,对着兴奋的柏林市民宣布说:“该死的战争已经结束,皇帝已经退位,新政府万岁,德意志共和国万岁。”当艾伯特听到谢尔曼宣布共和国成立的消息,用拳头猛击着桌子,对他怒吼道:“你没有权力宣布成立共和国。”连共和国未来的总统都没有做好成立共和国的准备,只是为了避免斯巴达派将德国变成又一个“苏维埃”,他们才提前登场,“德国偶然地接受了一个共和国。由一个社会主义者宣布成立这个共和国的事实,从它诞生的初始就使它蒙受了污名。”9

德国所发生的一切是革命吗?历史学家施蒂默尔指出,答案既是肯定的,又是否定的。它是一场革命,是长期经受苦难后的民族的呼声,民众已经对领导人失去了信心,国家资源被耗竭,民族濒临绝望。然而,德国的“革命”并没有周全的筹划,甚至没有尝试去建立一个新的德国,在新的世纪建立一个新的社会。它仅仅是一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的崩溃,德意志的自信和自尊的崩溃。10 当时,包括刚刚在战场上失去了两个儿子的艾伯特本人在内,都不知道德国的未来会是怎样的。由一场没有准备好的革命催生的共和国,往往是少数人的共和国,也是最不稳定的共和国,这个摇摇欲坠的共和国最容易被专制的力量所颠覆。

魏玛不是一个特例。比如,一九九一年,苏联那场闹剧般的“八?一九”政变所引发的革命,虽然终结了“二十世纪最后一个世界性帝国”,却未能终结其内在的帝国结构和以及民众内心深处的帝国情结,所以直到今天俄罗斯的民主仍然高度不稳定。曾在叶利钦时代担任俄罗斯联邦总理、以休克疗法著称的经济学家盖达尔,对普京政权越来越明显的威权主义色彩和民众“浓得化不开”的怀旧情绪充满了忧虑。有接近三成的受访民众表示,如果斯大林在世并选举俄罗斯总统,他们将会对其投赞成票。而前克格勃特务的普京,因对西方和国内少数民族态度强硬而获得极高的支持率,由总统转任总理之后,仍然大权在握。

盖达尔认为,这就是典型的“后帝国综合征”,而“对帝国庄严象征的呼唤是一种操控政治进程的有力手段”。有漫长专制主义传统的俄罗斯,民主制度的稳定与成熟尚需旷日持久的斗争。连一度与普京私交甚佳的戈尔巴乔夫也不禁批评说,现在俄罗斯的民主还没有他在台上的时候多。数百名新闻记者、作家和异议人士遭到暗杀和恐吓,普京领导的政党在议会中一党独大,普京及其核心集团控制了国家的经济命脉,对周边原隶属苏联的小国实行胡萝卜加大棒政策……俄罗斯固然不会退回斯大林时代,但“后帝国综合征”将长期存在。

在昔日的魏玛与今日威权主义与民主纠缠的俄罗斯之间,盖达尔敏锐地发现了两者的共通之处:“很少有谁记得,德国在帝国垮台八年之后的一九二六年恢复了帝国的象征(该年五月,兴登堡总统发布命令规定,德国驻外外交代表机构上空必须同时飘扬共和国国旗和帝国国旗),而俄罗斯恢复帝国象征则是九年后的二零零零年。”11 盖达尔还指出,德意志帝国灭亡与希特勒上台相隔约十五年,在苏联溃灭之后十五年之后,试图恢复大国雄风的普京身上“卡里斯玛”的色彩亦愈发浓厚。渴望由独裁者来安排他们的生活,这是民众根深蒂固的奴性;而怀旧情绪的弥漫,则是因为民众的知情权受到了限制。盖达尔认为:“魏玛共和国政府当局不肯披露第一次世界大战起因的真相,乃是促使其垮台的最重要因素之一。在我看来,关于苏联崩溃的原因和机制的真相并未系统地得到说明。”12 在此意义上,普京确实是民意的产物,正如希特勒也是民意的产物一样。共和的理想固然高尚,但如果民众不具备最基本的民主素质,则共和不是一棵栽在溪水边的树,而是一株浮在水面上的草。

俄罗斯的未来尚是一个未知数,而与魏玛更为相似的是在中国大陆已经成为历史的“中华民国”。与德国的十一月革命相似,中国的辛亥革命也是一场没有准备好的革命。它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情形下发生了——当时,革命派的领导人孙中山在美国的华人社区兜售“革命债券”,立宪派的舆论领袖梁启超在日本对“皇族内阁”深感绝望,实业救国的前状元张謇对“举措乖张”的满清政权忍无可忍,而被罢黜的袁世凯则在老家装扮成闲适的钓鱼翁。这些具有先知特质的人物,这一次却成了“后知后觉”——正如德国的十一月革命是由一群并未受过良好教育、并未深入思考国家未来的基尔军港的水兵策动的,中国的辛亥革命也是由一群武昌新军的下级军官和士兵发动的。他们成为革命者,靠的不是理智而是本能。

“首义者”固然功不可没,但当他们扛着武器进入昔日威严无比的衙门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如何接收权力、如何运行权力、如何在专制的废墟上建立新的制度,均非他们所长。革命派的领袖当中,无人具备管理如此庞大的国家的经验,孙中山之于中国,基本上是一名大半时间生活在西方的“外国人”和“流亡者”;而在人才济济的立宪派当中,也没有一个真正的核心人物,梁启超只是舆论的鼓吹者,张謇只是江浙派的领袖,汤化龙的影响力不出湖北。所以,袁世凯的掌权,不是历史的偶然,乃是历史的必然;而袁世凯没有成为“中国的华盛顿”,也不应过度指责其道德人品,乃是由他背靠的政治与文化传统所决定。

魏玛共和国虽然被纳粹颠覆了,但那段历史并非可有可无。在经历了第三帝国的畸变之后,魏玛的传统为此后的联邦德国及统一后的德国所充分吸纳,今天的德国成为欧洲大陆民主制度运作最为良好的国家,魏玛的遗产可谓功不可没。而同样也是一场没有准备好的革命——辛亥革命——的早产儿的中华民国,虽然先被国民党、后被共产党所颠覆,但中国人创建亚洲第一个共和国的尝试仍然可歌可泣。历史学家张朋园指出:“单就推翻清朝政权,结束了数千年的专制政体而论,辛亥革命似乎可以说是成功的。但是革命之后的大问题,是如何建立一个全民政治的政府,如何从事建设,如何改良社会。一言以蔽之,如何走向现代化的道路。这些虽然有人想到了,却未能立刻见诸实行。”13 中国反民主的传统比德国更加深厚,中国反民主的力量比德国更加强大,所以建立民主也比德国更为艰难。即便今天,“共和国”与“现代化”(当然包括政治的现代化)于中国而言依然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而“辛亥革命”和“中华民国”两者都是尚未被中国人所充分反省过的历史。

一部束之高阁过的宪法和一个四分五裂的国会

当我们来到魏玛市中心的广场时,这里正在举办一个热闹的露天音乐会。在歌德和席勒牵手的铜像前,搭起了一个临时的舞台,一名歌手和一支乐队正在非常投入地演出。台下的广场上,是数以千计的年轻人,随着歌声应和起舞。卖德国烤肉、香肠和啤酒的摊位前排起了长队。这真是一个欢快的嘉年华。我们本来想尝试一下此种大众口味,翻译告诉我们,附近还有更好的去处,那就是歌德故居对面的名叫“白天鹅亭”的餐厅,歌德经常在那里用餐。我们行程匆匆,在魏玛住宿的一个晚上未能订上广场附近的“大象旅馆”——那可是门德尔松、巴赫、李斯特、瓦格纳、托尔斯泰、托马斯?曼等大师下榻过的地方,但我们毕竟在“白天鹅亭”享用了一顿魏玛最美味的炖牛肉。

在国家剧院的下首方向,有一栋毫不起眼的黄色小楼,如果不是特别去注意门口的标识,很容易就错过了,不懂德文的我们便错过了两次——它便是大名鼎鼎的包豪斯博物馆。而魏玛城大部分的精华——歌德故居、席勒故居、尼采故居、克拉纳赫故居、歌德图书馆等等全都近在咫尺。在方圆一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居然曾经有过如此多的巨人在此呼吸和栖居。

而周遭最宏伟的建筑还是国家剧院。此剧院历史悠久,席勒的《威廉?退尔》、歌德的《浮士德》的首次演出都在此举行,李斯特、瓦格纳、施特劳斯也都一一在此大显身手。该剧院几度被焚,如今的建筑是一九零七年建成的,那时正是第二帝国国势到达顶峰的时刻,魏玛虽然是一个未被工业化洗礼的小城,也大兴土木、蒸蒸日上。当然,此剧院虽然名之曰“国家”,比起柏林的那些尺度大得让人不可思议的建筑来,反倒显得秀外慧中。

魏玛国家剧院的著名,除了跟那么多名人有关之外,更重要的是,一九一九年,共和国的制宪国会在此通过了《魏玛宪法》,“魏玛共和国”也因而得名。后人说,选择魏玛作为国会开会的地方,是因为魏玛拥有深厚的人文主义传统。其实,当时在革命大潮中险象环生的新政府和新国会,并没有如此深远的考虑,用魏玛共和国的首任总理菲利普?沙伊德曼的话来说,最初把立宪国会设在魏玛的决定,完全是出于谨慎的考量,“因为柏林不安全”。

一九一九年二月六日,国家立宪会议在这里开幕,在歌德和席勒的注视下开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次制宪会议也是对这两位人文主义者的迟到的致敬。雨果?普罗伊斯,这位魏玛宪法的建筑师,可以说是这个革命的象征,他是犹太人,又是个左派民主党人,曾经被摒弃于大学教育体系的门外,如今他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身居要津,为新的共和,也是他的共和,量身定做新衣。他折衷地从几个地方寻找制宪的方法,包括美国宪法、欧洲议会主义的精华部分,甚至法兰克福会议流产的宪法。这部宪法存在着诸多缺陷,比如虽有联邦主义的原则,但中央政府的权力过大;再比如总统在权力格局中几乎不受议会和法院的制约,其权力之大不亚于君主制下的皇帝。但是,这部宪法保障了公民的基本权利,如言论、出版、结社自由,宗教宽容,拥有私有财产的权利,接受公共教育的权利,以及人身保护权。这些给予人深刻印象的条文,以及全体选民可借以参与立法、免除官员的复议权和创制权,都使它成为当时世界上最民主的文献之一。

“法治国家”的理想尽管得到了宪法的确定,却没有得到民众内心的认可。宪法虽好,却没有合适它生存与实践的环境。由于缺乏对共和及自治管理具有充分心理准备和历史准备的官僚集体和公民社会,魏玛宪法在其存在的十五年间,如同油浮在水面,而不是像盐融入水中。对德国社会而言,魏玛宪法从诞生到死亡,都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异类,就连其起草者雨果?普罗伊斯亦明确地表示怀疑:“这样的民主制度是否能交给那些在骨子里对它进行抵制的民众?”希特勒上台之后,在共和国最后的苟延残喘的日子里,希特勒不断粗暴地破坏宪法,宪法像窗户纸一样被他戳得体无完肤。这部可怜的宪法毫无还手之力,也得不到其他权力机构的保护,最终被希特勒亲手盖上了作废的印章。

如果说魏玛宪法被束之高阁,那么魏玛国会则始终四分五裂——直到希特勒上台才将国会“统一”起来,不过那时国会已经名存实亡了。除了在魏玛国家剧院举行的那次制宪会议还称得上成功,此后的国会便日渐走上了下坡路。国会被分别代表左、中、右的五个较大的党派所撕裂,建立在议会多数派之上的政府便不得不走马灯式地轮替:从一九二零年到一九三零年,有七位不同的总理领导下的十三届不同的政府,而且没有哪一届政府的寿命能超过十八个月。各种主义的尝试及其互相之间的磨合,最后都走不可避免地失败了。而对民众来说,这不仅是社会民主党、民主党、天主教中央党、人民党、民族人民党及其政治理念的失败,而且是整个民主制度和议会制度的失败。所以,与其说是希特勒谋杀了魏玛共和国,不如说是魏玛共和国自己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轨道而跌入了万丈深渊。

中华民国时期的宪法和国会也可称之为“被束之高阁的宪法和四分五裂的国会”。魏玛宪法相对比较稳定,而辛亥革命之后,中国先后出现过四部宪法:《临时约法》、《天坛宪法草案》、《中华民国约法》以及一九二三年的民国宪法。这些宪法的立意不可谓不佳,即便后来饱受诟病的、在袁世凯当权时期起草的《天坛宪法草案》,其目的也是“在束缚行政使为国会之役使,将一切权威给诸国会,使其为立法独尊”。14 然而,这几部宪法要么还来不及实行,要么只是短暂存在,之后便被废除了。它们只存在于精英分子的理想之中,而未能成为中国社会的“有机体”,未能成为老百姓生活的一部分——大而言之,宪法未能避免大规模内乱的爆发;小而言之,普通民众在基本权利受到侵犯之时亦无法援引宪法来抵御之。

从晚清到民国,先后有四次国会选举:一九一零年的资政院,一九一三年的第一届国会,一九一八年的安福国会,一九四七年的国民党国会。学者张朋园认为,“四次国会选举,一次不如一次”。15 民初的国会,一开始万众瞩目、倍享尊荣,其成员大都是一时之选,胡适晚年亦称赞当时的国会议员都是“了不起的人才”;但是,激烈的党争和不妥协的文化传统,使得国会自身的权威受到削弱,逐渐从国家政治生活的中心位置淡出。到了曹锟贿选事件曝光之后,国会成为众矢之的,“八百罗汉”被国人骂为“猪仔议员”。当时,就连部分移沪国会议员也发表措辞激烈的宣言:“窃以共和国家总统、国会俱为全国人民所托命。今竟明目张胆,使神圣议会,变为交易市场;尊严总统,视若交易货品,显犯刑律,腾笑友邦。曹锟个人不足诛,其如中华民国之名誉何!卖票败类不足惜,其如四百兆人民之人格何!”16 政府和国家元首可以失去人民的信任,国会却不能失去民的信任。如果国会失去了立法之权威、失去了民众之尊重,则宪政岌岌可危,共和国朝不保夕。

当军阀和党人都以立宪、护宪、开国会这些现代政治观念来彰显自身的合法性的时候,他们的骨子里却是陈腐不堪的皇帝梦。当时中国的情形与独立后的拉美诸国很相似,满怀革命激情的玻利瓦尔曾经这样描述在拉美“条约只是几张纸,宪法只是几本书,选举是战斗,自由就是无政府,而生活则是折磨”。诚心裁军的黄兴被人讥笑为傻瓜,醉心选举的宋教仁却成为刺杀的对象,中国的政治仍然遵循中世纪“成王败寇”的潜规则。即便如此,如魏玛共和国的若干正面遗产被后来的联邦德国吸收一样,中华民国在制宪和民主化方面的尝试与实践,也应当成为今天追求民主和宪政的中国的一笔“失败的遗产”——在二零零八年数百位知识分子联署发布的《零八宪章》之中,对这一“失败的遗产”的继承与发展,便以一种谦卑而执著的姿态浮出了历史地表。

注释:1、彼得?盖伊《魏玛文化:一则短暂而璀璨的文化传奇》,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6页。

2、伊格尔斯《德国的历史观》,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14页。

3、奥拓?冯?俾斯麦《思考与回忆:俾斯麦回忆录》(第三卷),三联书店,2006年第1版,第127-128页。

4、伊格尔斯《德国的历史观》,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5页。

5、朱学勤《访问德国的五篇专栏文章》,见史迪凡博士主编《以史为鉴》,德国阿登纳基金会系列丛书,2004年出版,第86页。

6、郭少棠《德国现代化新论》,台湾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1版,第130页。

7、李工真《德意志道路:现代化进程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版,第230页。

8、奥拓?冯?俾斯麦《思考与回忆:俾斯麦回忆录》(第三卷),三联书店,2006年第1版,第54页。

9、克劳斯?费舍尔《纳粹德国:一部新的历史》(上),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61页。

10、米夏埃尔?施蒂默尔《德意志:一段找寻自我的国家历史》,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版,第153-154页。

11、盖达尔《帝国的消亡:当代俄罗斯的教训》,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9页。

12、盖达尔《帝国的消亡:当代俄罗斯的教训》,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11页。

13、张朋园《立宪派与辛亥革命》,吉林出版集团,2007年第1版,第193页。

14、潘大逵《中国宪法史纲要》,转引自严泉《失败的遗产:中华首届国会制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版,第6-7页。

15、张朋园《中国民主政治的困境:晚清以来历届议会选举述论》,吉林出版集团,2008年第1版,第218页。

16、刘楚湘编纂《癸亥政变纪略》,中华书局,2007年第1版,第399页。

在守旧官僚与暴民集团的夹缝中挣扎的宪政

魏玛共和国和中华民国的诞生,都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入民国之后,梁启超指出,国中有两派危害国家的势力,一为“腐败官僚”,一为“暴民集团”;前者指掌握实权的北洋系统,后者指不断掀起武力叛乱的国民党,此两大势力一右一左,使得共和国甫一诞生便命运多舛。学者严泉在分析民国制宪失败的原因时指出:“激进派制宪议员失败的政治经历表明,他们像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文人政治家一样,不愿也没有能力通过政治妥协,做出合理的政治权力分配,选择合适的民主宪政制度。”17 此看法虽不无道理,但对代表正在由传统士绅转变为“中产阶级”的这个群体未免苛责过深。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是不愿,而确实是没有能力——守旧官僚和暴民集团将他们逼得喘不过气来,根本没有心思规划未来。

魏玛共和国既未得到民众之爱戴,也未得到上层社会的效忠。以军队为支撑的守旧官僚集团,在共和国建立之后完整无损,“德意志帝国军国主义保守派的领导层宣称他们身处操纵国家权力杠杆的关键位置。军事,确切地说是作为军国主义君主制核心的指挥权,阻碍了政治体系的进一步议会化和民主化。”18 为了镇压左翼的激进革命,社会民主党人不得不向军队寻求援助。当军队帮助社会民主党人镇压了斯巴达派的革命之后,它也为自己谋求了一种独立于政府、国会和法律的“治外法权”。由于同意不削弱德国军队传统的结构,艾伯特和他的多数派社会党不知不觉地帮助了仇视民主进程的军队机构的存在。艾伯特没有想到,“在整个魏玛共和国时期,军队经常成为企图毁灭民主共和国的右翼极端分子的聚合点。”

帝国时期的等级制度和礼仪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艾伯特以贫民子弟的身份出任总统,本来是平民政治的一个良好开端,但他去世以后,高票当选第二任总统的却是军国主义的象征性人物——一战中德军的最高指挥官兴登堡元帅,这个对战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人,却像超人般地以英雄的姿态归来。魏玛的日常生活也是这样的,人们很难想像,在一个共和国内,封建统治阶层穿戴着华丽的制服、旧日的勋章和绶带,在大街上昂首阔步。普通人不是厌恶之,而是羡慕之。葬礼和爱国聚会成为贵族统治显赫地位的展示,并且产生了这样的影响:首先,自从君主体制衰亡之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改变;其次,传统的阶级在某种程度上垄断了爱国主义。这种爱国主义强化了大部分德国人渴望出现强大的政府和魅力型的领袖的潜意识,他们不是嫌政府对他们的生活干预太多了,而是嫌这种干预太少了。很少德国人会怀疑国家的正当性,正如学者伊格尔斯所论:“在德国传统中,缺乏一种在十九世纪意大利、法国、美国和英国的民族主义中常见的有意识的尝试,这就是使国家意图与普世的人类价值一致。德国民族主义是受历史引导的,并且缺乏一种超越政治或道德国家的观念。”19 这便是德国人性格中最典型的“臣民意识”,尽管生活在共和国,他们却没有公民意识。

魏玛共和国的“暴民集团”,分别来自极端左翼和极端右翼。共和国建立之初,最大的威胁来自左翼——独立社民党中最激进的斯巴达克派,在卡尔?李卜克内西和罗莎?卢森堡的领导下,试图发动一场追随俄国的“连根拔起”式的暴力革命。被德国的火车送回俄罗斯并夺取政权的列宁,观察到德国形势的发展之后欣喜若狂,他认为俄国和德国是一对孪生子,并希望更为工业化的德国成为即将到来的与资本主义世界斗争的前哨。在南方,与斯巴达派相呼应,艾斯讷在巴伐利亚发动了社会主义革命,自己担任内阁总理。军队以及军队支持的自由军团,则全国各地的左翼势力展开了殊死搏斗。暴戾之气弥漫于整个社会。

艾伯特虽然地在左右夹攻中屹立不倒,却无力改变守旧官僚和暴民集团尾大不掉的格局。当左翼丧失反抗的力量与意志之后,右翼中最邪恶的那一支——纳粹党却羽翼丰满,希特勒取代了人们对君主的热切盼望,他在民间获得的爱戴是德国任何一个君主都不曾有过的。在希特勒被兴登堡任命为总理的那一天,共和国的悼词也写好了,这个曾经充满活力的共和国“活生生地被体制的缺陷、不情愿的守护者以及一群没良心的贵族和企业家所合力扼杀,另一方面也是被集权主义的历史包袱、纷乱的世界局势以及精心设计的谋杀所葬送。” 20

中华民国与魏玛共和国可谓同命相怜,内忧外患,相伴始终。辛亥革命之后,中国并未涌现出一个兼具理想主义与管理能力的领导阶层。北方为以北洋军人为主的守旧官僚所把持,南方则到处活跃着野心勃勃、喜好杀戮的党人和枭雄。湖南立宪派领袖谭延闿反对杀戮,竭力避免流血,尝对人说,“文明革命,与草窃异”,“吾辈但取政权,不杀官吏”;而革命党人的军事领袖黄兴在与立宪派的张謇会谈之后,观念亦发生变化,“尤觉暴烈者之祗破坏,难与建设”。但像他们这样具有远见卓识者寥若晨星。最具民主理念的国民党人宋教仁遇刺身亡,乃是中国宪政之路失败的转折点。从此,北方之守旧官僚一意以武力征服全国,南方之暴民集团亦不惜以暴易暴。国会政治未能容纳与化解不同政见与利益集团,连一度羡慕英美民主道路的孙中山也在诱惑下选择了一条“联俄联共”的黑暗之路。

历史学家陈志让认为,一九一二年以后,军人势力壮大,中国的行政机构从上到下,变成了军人领导绅士的政权,即所谓的“军绅政权”。北洋政府当然是如此,即便是国民党完成名义上的统一之后,“军绅政权”的性质也未发生根本之改变,因为蒋介石操纵的政府“没有宪法的依据,没有经过民选,它的‘合法性’不以法律为依据,而依靠外国的承认和国内的一些大的政治势力的拥护”。 21 如果从有无宪法和国会的意义上来衡量,不是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政权败退台湾、共产党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意味着中华民国在中国大陆的终结,也不是一九二七年国民党军队北伐胜利、奉系军阀退出关外意味着中华民国的名存实亡(蒋介石建立的南京政府,与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二七年间的北京政府相比,是缺乏承续性的、新的“党国”);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之后,段祺瑞与张作霖联手控制北京政权,国会解散、宪法终止、总统空缺,段祺瑞自称执政,张作霖自称大元帅,那时中华民国的“法统”便已中断。

无论是守旧官僚,还是暴民集团,最后的选择都是创建与组织军队,并以军队的力量控制政府,实行威权主义统治。从袁世凯以下,段祺瑞、吴佩孚、张作霖及蒋介石、冯玉祥、李宗仁等旧军阀、新军阀,无不如此。历史学家张朋园发现,安福国会便已受威权主义的影响。“段祺瑞、徐树铮都是留学德、日回来的军人,他们的脑子里没有民主观念,思想与行动都是威权主义。”而一九二六年国民党夺得政权之后,却并未实施宪政,“法西斯主义袭来,迷惑了黄埔系的军人,他们把训政当作口号,相反的大搞威权主义,终止了民国以来的地方议会,议会的火种宣告熄灭。” 22 继而兴起的左翼共产党武装暴动集团,更是将“枪杆子里出政权”视为铁律,挟全国暴民之力,终于将“专制无胆,民主无量”的蒋介石政权彻底打垮。直到今天,中国有宪法而无宪政,以花瓶式的人大、政协取代真正的国会,名为共和国,实为专制国。在二零零八年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人大委员长”吴邦国作为党魁胡锦涛的传声筒,再度强调中国绝对不搞多党轮流执政、三权分立等西方的“那一套”。

拉特瑙与梁启超:壮志未酬的少数派

在魏玛共和国初期和中华民国初期,各有两个发挥了重要作用的知识分子,即拉特瑙与梁启超。这两人以哲人的身份参与政治活动,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值得后人思考与检讨。

拉特瑙是一个多面的人,“他是一个技术专家,一个政治论者,一个幻想家,一个冷静地宣扬新古典理性主义的哲人,还是一个不想当犹太人的犹太人,他也是普鲁士爱国者,还是一个为整个欧洲设计电力网络的设计者”。23 他既热爱日耳曼文化,又是温文尔雅的世界公民。他对德意志古老的政体爱恨交织,充满了鄙夷和钦佩。他期望脱离这个政体,但同时又希望成为其中一部分。他是“联合的欧洲”的梦想者,希望未来的世界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经济共同体”,他的想法与当时盛行的帝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相悖,因此他视战前德国统治阶级所醉心的“世界政治”的学说为“迫在眉睫的危险”,“军官们目空一切,外交官们趾高气扬,这并不是一个好时代”。他意识到,若不通过有组织的结构和平衡来整合现代工业所释放的能量,这种能量将会转化成巨大的毁灭力量。然而,他的先知般的预言却无人倾听。

尽管拉特瑙反对战争,但一九一六年在战争最为艰难的时刻,却临危受命出任战争资源部部长,让德国的战时经济奇迹般地多运转了两年。战后,他帮助建立了民主党,并投入让德国经济复苏的工作当中。一九二二年年初,在外交上一筹莫展的沃斯内阁,任命拉特瑙为外交部长。“对拉特瑙的任命是一个富有勇气的但在政治上是具有爆炸性的决策”,因为拉特瑙身上鲜明的自由派的色彩、梦想家的气质,以及他多才多艺的能力,这一切与他犹太人的身份居然如此融洽,使那些狭隘的反对派和种族主义者对他产生了疯狂的仇恨。正当拉特瑙带领德国走出战后被歧视、孤立和防范的困境的时候,这一年的六月二十四日,他被右翼恐怖分子刺杀身亡,“出师为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拉特瑙之死提前敲响了魏玛共和国的丧钟。这个共和国不配拥有像拉特瑙这样的真正的爱国者。

拉特瑙的惨死并未激起魏玛“名士”阶层的警觉。这群“理性的共和党人”对共和的拥护并非出自热情的信念,而是来自知性的选择。24 他们害怕动乱,却不知如何巩固共和、避免动乱。像《法兰克福日报》编辑亨利希?西蒙那样为自由而战的人屈指可数——西蒙在纪念该报创立一百周年的演讲中指出:“那段日子,我们为追求自由和实现一个更高尚的德国付出努力,却为此遭遇到敌意和迫害,回想起这些,感觉真好。再想到虽然有敌意和迫害,我们却从未低头屈服,从未放弃自己所抱持的信念,这种感觉更好,这些勇气是怎么来的呢?来自我们对另外一个德国的信仰,这个德国在过去几百年中,不断努力在阻挠黩武政治所带来的自我伤害,即使不时遭遇挫折,却总是再接再厉。这个报纸能够存活到今天,可以说完全基于此一信念,即对另一个德国的信仰,对一个讲究自由和人性的德国的信仰。”这样一种拯救共和国的努力,却悲剧性地被希特勒击败了。

与拉特瑙一样,梁启超也是一位具有天才的品格却未能改变时代进程的悲剧人物。戊戌变法失败流亡日本十四年之后,梁启超在辛亥革命的混乱中,回到了宣布共和的祖国。他所鼓吹的君主立宪已经变得不合时宜。他立即效忠共和并投身政治,组建进步党,为了实现其政治抱负,甚至不惜屈身与袁世凯、段祺瑞等合作,先后出任北洋政府财政总长和司法总长。梁启超是那一代人当中最后一位深刻卷入政治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然而,两次短暂的“总长”生涯他都无所建树。这不是他个人的能力问题,而是因为民国初年政治局势的暧昧。民初中国之混乱,有甚于魏玛共和国初期。梁启超在守旧官僚(军人)与暴民集团(党人)的双重压力下左冲右突,内心极度痛苦。而尖锐对立的军人与党人并不接受他的调停。他在一九一七年不禁哀叹说:“倒阁之事而实现,是党人之自杀,结果则为其所仇视自军人增造势力而已;解散国会之事而实现,是军人之自杀,结果则为其仇视之党人增造势力而已。”此后民国局势之演变,全部被任公不幸而言中:宪法与国会同时消亡,军人与党人双双“自杀”。在党军北伐胜利的隆隆炮声中,梁启超因阑尾炎手术失误,而在北京协和医院逝世,他早已料到继之而起的将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共产极权的政权。

与康有为终身坚持保皇立场不同,梁启超的一生不断地“与时俱进”。为了寻求救国之道,他探讨过各类激进与缓进的思想,最后归结到缓进的路上。士绅的文化熏陶,使得梁启超在清季的激进思想是短暂的,他与革命党始终不能融洽。“古人所言‘物以类聚’,今人言‘阶级意识’,使得任公不能脱离士绅阶级。士绅阶级主张君主立宪,人称之为立宪派,改组政党之后,是为进步党。任公是该党领袖之一,他的政治立场是非常明显的。” 25 如张朋园所论,梁启超的政党理想,源于“中产阶级”观念。这一中坚阶级“具有时代的知识,明了国家的方向”,只有他们“才能承担大任,找到合理的发展方向”。但是,尽管梁启超本人具备了天纵之才,他背后所依靠的“中产阶级”却尚未成形,故而他无法具有“代表性”,只能发出先知的哀歌,而不能对补救日渐败坏的时局有相当的贡献。这是梁启超最大的悲剧。

作为本民族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拉特瑙与梁启超在危机四伏的时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拉特瑙丧生于恐怖分子的子弹的时候,便是纳粹披挂上阵的前奏,当时的总理沃斯在其葬礼上一语道破了天机:“我们的敌人在右翼!”而当梁启超在协和医院的病床上看到党军节节胜利的消息的时候,他已经预见到了“将来我们受苦的日子多着呢”,他多姿多彩的一生戛然终止,使得他没有机会去实现“挺身与共产党一拼”的誓言。

无论是魏玛共和国,还是中华民国,以及今天的俄罗斯与中国,共和之所以屈辱,宪政之所以失败,民主之所以困顿,根本原因还是公共领域与市民社会之缺失。宪法的文本和国会的构造可以从别国照单全收、瞬间克隆而来,但公共领域与市民社会的形成,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累积及文化上的熏陶。公共领域与市民社会为何如此重要?张朋园指出:“公共领域以市民社会为基础,市民社会‘温文有礼’。市民社会是个文明社会。文明社会的高质文化是经过长时期的培植而得。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中,大家‘诚心、互信、和谐’。这样的社会对民主政治是一种支持和稳定的力量,也是民主性格的基础。市民社会与政府相得益彰;舆论由民间形成,政策依民间需要而产生。”26 德国、俄国与中国,之所以未能像英国那样顺利实现和平转型,而经历多次反复,甚至衍生出暴虐的极权主义(如德国之纳粹,俄国之列宁-斯大林主义,中国之毛泽东主义),便是因为公共领域的狭窄与市民社会的弱小。

英国现代化道路的成功不是偶然的。英国社会史家垂威利安在描述十八世纪英国社会生活时,列出某郡体育代表队的名单,队长是下层的皮匠,而队员中有当地首富的大贵族,在训练和比赛中融洽相处并一律服从队长。垂威利安评论道,假使十八世纪的法国有类似的社会生活,便不会发生法国大革命。同样道理,假如德国、俄国和中国也有类似的社会生活,便可能顺利完成向现代君主立宪的转型。稳定的君主立宪比虚假的共和更能保障基本人权。

依靠一个拉特瑙和一个梁启超,无法拯救共和国于水深火热之中。魏玛共和国的失败,是经济危机、政治危机和文化危机三者的“合力”的结果。底层民众生活在困顿中,且得不到应有之尊重,故而绝望地投票给希特勒;这与俄国人选择列宁和斯大林、中国人选择毛泽东是一样的道理。今天的中国,社会财富两极分化、社会心理尖锐对立,与魏玛共和国末期如出一辙,如学者唐逸所论:“九十年代以来经济上的急剧两极分化,对习惯于平均主义的国民,是一种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需要一定时间来吸纳新的生活方式。而豪华炫富和蔑视平民的新风气则大大推迟这一过程。暴富令人嫉恨,暴富的手段不光明令人义愤,暴富的豪华令人歆羡,此时暴力便可能成为强悍的弱势者发泄的出路,或成为非理性获取资源的手段。”可惜的是,中共当局刚愎自用,以封杀和打压的方式来对待本来有希望帮助中国脱困的《零八宪章》,既不愿在缓解底层民众的愤怒和仇恨方面上作任何的努力,也拒绝启动政治体制改革的步骤,等于是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绝于人民。

二零零九年三月十二日至十四日

 

注释:

17、严泉《失败的遗产:中华首届国会制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版,第306页。
18、乌尔里希?拉本库佩尔《“政治手腕”与“作战艺术”——1871-1914年德意志帝国军国主义问题》,见史迪凡博士主编《以史为鉴》,德国阿登纳基金会系列丛书,2004年出版,第86页。
19、伊格尔斯《德国的历史观》,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8页。
20、彼得?盖伊《魏玛文化:一则短暂而璀璨的文化传奇》,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223页。
21、陈志让《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6页。
22、张朋园《中国民主政治的困境:晚清以来历届议会选举述论》,吉林出版社集团,2008年第1版,第219页。
23、米夏埃尔?施蒂默尔《德意志:一段找寻自我的国家历史》,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版,第121页。
24、彼得?盖伊《魏玛文化:一则短暂而璀璨的文化传奇》,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35页。
25、张朋园《梁启超与民国政治》,吉林出版集团,2008年第1版,第4页。
26、张朋园《中国民主政治的困境:晚清以来历届议会选举述论》,吉林出版社集团,2008年第1版,第222页。

温克坚:“感谢”孙东东

恩格斯说过,恶也是历史前进的动力。没有去探究恩格斯说这个话的情境,不过,从最近广泛传播的诸多精神病强迫收治的丑闻中,孙东东倒以自身的言行充分诠释了这个逻辑。

孙东东之恶,通过他对《新闻周刊》的采访内容充分的呈现出来,下面几段就摘自其中:

“对那些老上访专业户,我负责任地说,不说100%吧,至少99%以上精神有问题——都是偏执型精神障碍。

只要政府批准,精神病院收强制医疗的病人,这是没有问题的,有法律的授权。现在全国公安机关的精神病院只有23个,公安机关收留需要强制治疗的精神病人, 但当地公安机关没有精神病院,那当然就只能送到卫生系统或者民政系统的精神病院去了,因为不能让这些人流落街头,制造新的危害。

把他送到医院就是最大的保障。他危害社会,对他自己也是危害。我们把他关起来进行治疗,促进他精神康复。这就是保障他的人权。”

从上述话语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无知,傲慢,狂妄的面孔,其对人性的蔑视几乎让人拍案而起,很难想象这种话语居然出自一个北大法学院教授之口。

而事实上,这个孙东东不仅仅是北大教授,他还拥有一系列其他头衔:司法精神病学专家,现任卫生部专家委员会委员、司法精神医学主任医师;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兼职教授;司法部、人事部全国司法鉴定人资格考核领导小组成员;中国卫生法学会常务理事兼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医师协会维权委员会委员……最重要的,他是《精神卫生法》立法起草的主力成员。

拥有这么多头衔,意味着拥有很大的社会影响力,本来意味着拥有更多的道德责任和公共关怀,可是孙东东的言行表明他有多么的冷血,对人权是多么的漠视,他的社会影响力已经构成某种社会公害。可以想象,如果他参与起草的《精神卫生法》会如何演变为侵犯公众权利的利器。

是孙东东本性如此,抑或是和权力组织的反复勾兑让他逐步失去人性,这是一个社会研究的好标本。不过孙东东之恶提醒我们,在一个扭曲的权力结构下,专业学识,公共职位,社会影响力,甚至法律都有可能成为侵犯权利的工具,人们需要对此保持警惕。

当然,冥冥之中也许有天意,社会的演进轨迹有时候也会出乎人们的意外。通过孙东东极端狂妄的媒体采访,让人们感到到了一个潜在的共同的危险,因为根据他的逻辑谁都可能成为下一个被收治的对象。长期以来被人们忽视的精神病人的权益以及对正常人进行强迫精神治疗的黑幕获得了越多越强烈的公众关注,通过信息传播而不断自我赋权的社会公众开始发出怒吼,无论是网络民意,还是平面媒体,都有大量的有关这方面现象的讨论,知名的评论人士如鄢烈山等也发出了问责孙东东的呼声。一些受到直接侮辱的访民已经试图通过法律的途径,来寻求对孙东东的强迫惩治。 孙东东以及其所在的北大法学院如何回应,将是下一步值得关注的动静,不过无论孙东东及其背后的机构如何回应,相信都没有力量能重新把强迫精神治疗的黑幕重新拉上,因为已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种公众舆论的力量也许还不足以彻底清除这些黑幕,但是起码会使得那些动辄把正常人送人精神病院强迫治疗的力量不再那么肆无忌惮。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们还得“感谢”孙东东。正是通过他展现出来的恶,使得我们更加确信必须杜绝这种恶的继续泛滥。

五七干校——并不遥远的历史

那天,系里的一位博士生问我:“什么是‘五七干校’?”我惊愕了,难道这段历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它才仅仅过去了四十年!

准确地说,那是1968年的10月5日,《人民日报》于头版发表了一篇文章:《柳河五七干校为机关革命化提供了新的经验》。柳河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但人们知道的是,这篇文章中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于是乎,就从这天开始,上自中央各部委,下至县级各机关,数百万计的机关干部和知识分子放弃了原有的工作和专业,集中到了这个以“五七指示”为方向的干部学校里进行“重新学习”。有人做过统计,当年仅中央和国务院一级的机关,就在河南、湖北、江西、宁夏等地创办了106所这样的干校。

我打电话给北京的严欣久(严文井之女):“有空吗?一起去咸宁看看,那里可有咱们父辈留下的足迹……”湖北省咸宁县是文化部五七干校的所在地,当年共有6000余名文化工作者被集中到了这片易名为“向阳湖”的荒湖野滩上,进行“重新学习”和“深刻改造”。在他们中间,甚至包括谢冰心、沈从文、冯雪峰、周巍峙、臧克家、萧乾、张光年、郭小川、陈翰伯、王子野、吴仲超、周汝昌、王世襄等一大批“国宝”级的人物。

我不能不去——为了上一辈人的过去,为了下一辈人的未来,历史的重任似乎落在了我们这一辈人的身上。那天正值酷暑,当地气温高达40oC,我们一行三人于武汉会合后,便结伴上路了——博士生带着轻便录相机,严欣久带着数码照相机,我则带上了父亲陈白尘留下的《牛棚日记》。

1

感谢湖北省政府,颇有历史眼光的他们竟将当年文化部五七干校的遗址列为了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省长蒋祝平说了,目的无他,就是为了“铭记历史,弘扬文化”。

当年位于“452高地”的校部那一幢幢红砖平房,如今被两扇大铁门圈了起来,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院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迹,但四处却打扫得干干净净。行至五六十米远,是一排面对大门的平房,左首的两间辟为了一个展览室,面积不大,陈列着一些当年的照片和实物,还有这样两行文字:“原始的工具原始地品味着苦辣人生,历史的筹码历史地掂量着沉重记忆。”

我没有下放过干校,和欣久一样,文革爆发时都还是高中生,我们要走的“五七道路”是上山下乡,是插队落户。然而不知怎的,当这段历史猛然间重新扑面而来时,竟一下子慌乱了起来,不知该怎样去“品味”,怎样去“掂量”了。博士生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并新奇地用录相机拍下一件又一件的展品——陈旧的锄头、扁担,破烂的衣物、炊具……整个展览室内阒寂无声,好像谁也不愿去惊醒这段沉睡的往事。年青人终于开口了,他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五七指示’的出发点应该说是正确的,但始料未及的是,竟被野心家和阴谋家利用了……”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心中反复思考的,却是欣久提出来的一个问题——“当年文化部为什么要将干校选在这个地方?”

两千多年以前,这里属于著名的云梦泽的一部分,水天相连,人迹罕至;两千多年以后,这里属于长江的泄洪通道,湖滩片片,沼泽连连。1969年的秋天,文化部的直属机关——办公厅、政治部、电影局、艺术局、出版局、文物局、联络司、教育司、群文司,以及下属的中国作协、中国文联、故宫博物院、中国革命博物馆、中国历史博物馆、北京图书馆、人民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美术出版社、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众多的单位,被一股脑儿地驱赶到了这里。仅仅是为了围湖造田吗?仅仅是为了“重新学习”吗?答案似乎并不如此。据当年许许多多的资料表明:越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单位,越是要将校址选在最为贫困、最为落后的地区,或是黄泛区,或是盐碱区,就连兔子也不到那儿去拉屎……其中,内务部等机关,更是跑到了血吸虫病严重流行的区域内,而他们的上级竟向“学员”们严密封锁了消息。国务院的直属机关选中的是宁夏自治区的平罗县,那里是戈壁荒滩,没有公路,没有人烟,每隔几十里便是一座监狱;犯人们被转移走了,“学员”们被赶了进来,四周是高墙,四角是碉堡,牢房里散落着手铐和脚镣,墙壁上书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与这些干校相比,湖北咸宁的自然条件要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但是它的最大悲哀却在于:其本身属于文化部——文化大革命既然是大革文化的命,那么与文化有关的一切机构以及一切人,便只能首当其冲地成为革命的对象了!其实,早在动身之前,军代表的一番话已是一语中的了:“要明白,像你们这样的单位是要彻底砸烂的,你们到干校去是属于安置性质,从此就在那儿劳动、改造,不要再幻想回北京了!”黄宗英当年属于上海市作协,她的心情同样如此。她说:“作家这行当成了多余的了,成了社会的累赘。干校中的我们便只能理所当然地成为‘留守部队’!”……

就这样,这些文化人被一锅端地逐出了上层建筑,逐出了知识领地,甚至是不分老弱病残。上路的那天是中秋节,北京永定门火车站挤满了送行的老人和孩子。火车刚一开动,车上车下便哭成一片。著名舞蹈家盛婕也来送别自己的丈夫吴晓邦,她说:“车站上的气氛很紧张,很吓人。解放军站成一条封锁线,谁也不许靠近,就像是押送罪大恶极的犯人……”那天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社长韦君宜,则是被送行者,她哭了没有,无人知道,但她却说了这样一句话:“没有了单位的人,就跟没有了妈的孩子差不多!”

如今,在展览室的墙上,悬挂的都是一些高举红旗大踏步行进在“五七道路”上的照片。我不清楚在他们的笑容背后是否含着泪水,但我知道从此以后他们的直接领导便更换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了。不可否认,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经过“大熔炉”锻造出来的军人,立场最为坚定,爱憎最为分明,由他们来占领上层建筑,这无疑是最让人放心不过的事情了——

这是一位军代表在五连(中国作家协会)大会上的训话:“你们这些‘臭老九’必须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否则打起仗来,先把你们‘突突’了!”这是一位负责人在十四连(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公开扬言:“我们一定要把文艺黑线的根子彻底挖出来,先吃肉再喝汤,最后啃骨头!” ……

就这样,当知识贬为粪土、文化贱如草芥之后,读书人终于尝到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尝到了“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味道。

那天,就在这一幅幅的照片面前,我流下了眼泪。不为别的,只为当年他们的单纯与天真——进入干校之前,他们又有谁不是抱着美好与期待的心情在眺望着它。一位著名的画家甚至跑到商店里买来一支竹笛,想象着自己就要成为水墨画中那个骑在牛背上悠然自得的“牧童”了。父亲也在日记中留下了这样的记载:“唱名时有如考生听发榜,怦然心动。”

……那条大堤还在。这是首批来到这里的“学员”们为了围湖造田而修筑起来的,也是后来他们每天高举着红旗去上工的必经之路。当年尚属“壮小伙子”的崔道怡这样回忆道:“6500米的围湖堤坝,两个月便修筑起来了——数九寒天,我是光着脊梁、肩挑重担爬上陡坡的。1800亩的荒滩造田,赶在春耕前开垦了出来——沼泽地里,我是赤着双脚、踏碎冰凌拉犁奋进的。”据说,当年同样是年青力壮的阎纲实在熬不住了,他悄声问严文井和郭小川:“延安时期,你俩都在南泥湾开过荒,同今天的围湖造田相比,哪个更苦一些?”不料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无法相比,干校的劳动要比南泥湾苦多了!”

年青人尚且不堪承受,老弱病残者就只能以生命为代价了——我在父亲的日记中找到这样的记载:“全日在大田挖渠。手足不灵,两次落水,极为狼狈。”“雷鸣风吼,冰雪交加,行及半途几不能支,以心脏压迫甚,作绞痛也。”……然而比他更惨的却比比皆是:孟超的脊椎摔断了,仍得拄着拐杖参加劳动;侯金镜患有严重的高血压,还得于月光下加班加点,挑水浇田,最后累死在菜园中……如此的折磨,就连当地的老百姓也看不下去了,他们纷纷站出来讲话:“我们种了一辈子的田,过了60岁也都不下地了。你们怎么能让那么一把年纪的人去干重活呢?几可怜哟!”

文革结束以后,记者曾去采访周巍峙,他这样说道:“干部参加劳动,益处是很多的,我们也并不厌恶劳动,重活脏活都愿意干,而且干起来非常认真。但是被当成了‘专政对象’,进行劳动改造,心里很不平!”——他一语道出了五七干校的“性质”!为了想方设法折磨这些“专政对象”们,当年在其他的干校中,也曾五花八门地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口号——位于河南淮阳的北京广播学院的干校中,拖拉机被闲置在一旁,硬让“学员”们用自己的身体去拉犁,目的是:“宁要革命化,不要机械化!”插秧时,他们又提出了这样的口号:“五十米不抬头,一百米不直腰!”为了防止“磨洋工”,田头上竟连简易厕所也不修造,不论男女一律在水田里自行解决。

……那片操场还在。这是当年批斗“反动分子”的会场,经常是彩旗招展,口号震天。展览室内,一张发黄的照片证实了这一切——台下,人们高举着胳膊呼喊口号;台上,被斗者深深地垂着头一言不发……这个人是谁?看不清他的脸。其实又何必去辨认呢?——这就是真实的历史!五七干校的历史!我的心头一阵发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他在日记中留下的文字:“……全身沸腾,几欲发狂,却又不得不镇静自己,不露声色。”身为“牛鬼蛇神”的他,欲哭无泪,欲诉无门,只能于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于大堤上狂奔;他对着四周呼喊,但四周却是一片沼泽,连一声回音也没有……

后来读到许觉民的文章,才知道饱尝这种生不如死滋味的人,并非父亲一个。他写道:“我不了解过去法国第三等级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想我不会比他们再差了,我是一个十足的贱民!”那年,萧乾的一家也被驱逐到了这里,他的妻子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天,家中的小猫失踪了,等到找回来时两条腿都被人打断。同病相怜的萧乾叹了一口气:“与其看着你活活受罪,不如给你一个‘安乐死’吧!”他碾碎了几粒安眠药,和在了牛奶里……

不曾想,这样的一种折磨,很快又扩大到了年青一代的身上,一场深挖“五一六分子”的运动于干校中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其声势之大,可谓人人过关;其刑法之酷,可谓惨绝人寰——用烟头烫,用皮鞋踢,搞“车轮战”,使“熬鹰法”……阎纲曾这样描述他被带进审讯室时的心情:“周身的热血直冲脑门:”这不是进了《红岩》里的中美合作所吗?‘“再到后来,就连老牌的”黑帮分子“们也无不暗自”庆幸“了:”其刑法,只要用其一端,我命休矣!“

仅仅几年的工夫,这所美其名曰“向阳湖”的文化部五七干校,终于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此间被折磨致死、折磨致残的一共有多少人,已经无法统计清了。韦君宜写过一篇文章《抹不掉的记忆》,记载了仅仅发生在她身边的十个“无罪者”的故事。她凄楚地写道:“当初我们是一起被赶下来的,如今却不能一起走了……”

还需要怎样去评述它呢?——萧乾说了:“建立干校的目的,就是要一个不剩地把知识分子从上层建筑中赶出去,以确保那一帮人的江山永不变色。”阎纲说了:“应该面对事实,把五七干校如实地看作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整治国家干部(特别是知识分子)的管制所。”牧惠更是发出了这样的呼吁:“‘文革博物馆’就从这里开始!”

2

从校部出来,我们一行前往当年的集体宿舍参观。在路上大家讨论起了这样一个问题——“五七干校能否称为‘流放地’和‘集中营’?”持肯定意见的人认为:原本代表先进文化的知识分子,在这里却变成了“军事管制”的对象,不是“集中营”又是什么?持否定意见的人则认为:他们毕竟还带有工资,还有一定的人身自由……

我向陪同参观的人们讲起了父亲的一个故事:那是1970年的初冬,刚刚搬进新落成的宿舍还不到三个月的他,被派往湖中的大田看守菜园子。也就是说,此时的他必须离开自己的住处,离开原本的集体,独自一人搬进那个杳无人烟的荒滩里,搬进那个孤伶伶的草棚中。他这样描写自己的“新家”:“……不过是以油毛毡盖顶、以芦席围墙、不到10平方米的一个工棚而已。虽有门框,却无门扇。至于屋顶,西北风一刮,大有被随时掀走之势。”然而,此时的他不仅没有丝毫的沮丧,反而是满心的高兴。他说了,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能够“离群索居”,能够彻底脱离那个令他窒息的“集中营”。

欣久也讲了一个有关她父亲的故事:当年她在内蒙插队,曾经写过很多封信,希望能来咸宁看一看自己的爸爸。不料一贯慈祥的父亲却坚决表示反对,理由是:“周围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到时即便想给自己的女儿改善一下伙食,也是不可能的。他们会寻找事端,会不由分说地批评我:”你又想搞什么阴谋?‘“

……望着博士生那一脸的茫然,我真想告诉他,这两个故事正是对这种“集中营”式的管理制度的一个最好的注脚。从表面上看,它虽然不同于俄国流放“政治犯”的西伯利亚,也不同于法西斯关押犹太人的“奥斯威辛集中营”;但是从实质而言,二者又有什么区别呢?——不知是为了显示“钢铁长城”的威力,还是为了更方便地管制这群早已成为“专政对象”的文化人,那支先后由北京军区和湖北省军区组成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竟于整个干校中实行了军队的建制——“学员”们按照原先的单位和系统,被强制分成5个大队、26个连队;连的下面是排,排的下面是班。

至于管理,同样是“准军事化”,一切均以军队的纪律严格要求之——白天,在连长、排长以及班长的带领下进行劳动;晚上,则以班排为单位继续开展“斗批改”。不仅平时根本不准请假,就连每周一天的休息制度也被彻底取消了。更有甚者的是,哪怕深更半夜,也要时不时地被哨声唤起,强行“拉练”。年届六旬的萧乾不堪其苦,他说:“我最怕月亮,尤其怕月圆,因为军宣队半夜里会吹哨‘拉练’。我只敢和衣而眠,梦中还得竖起耳朵听着随时可能吹响的哨子……”一次,冯雪峰在翻越一座土岗时跌倒了,萧乾急忙上去搀扶,但是这位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干部却上气不接下气地推开他:“别管我,快跑,跟上队伍,不然要挨批评的!”

后来,读了别的干校的材料,才知道这种制度并非是咸宁干校的“专利”。在位于河北的中央直属艺术院团的干校中,甚至出现过这样的笑话:看露天电影时,所有的人也必须整队,带着小板凳,以班为单位排成一溜,班长坐在最后边。哪个人要上厕所了,只能一个一个地往后传,向班长请示报告;而班长的答复,同样是一个一个地往前传,或是“快去快回”,或是“再憋一会”。

很可能也是为了这一同样的原因吧,在“准军事化”的干校中,原有的家庭结构竟然也被强行拆散了——当初有些“学员”是将整个家搬下来的:或是因为夫妻双方均在一个单位里,或是因为夫妻二人不愿长期分离。然而进得干校后才得知:这里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区别——不管你是夫妻,还是其他什么关系,一律按照性别的不同,住进男生宿舍或女生宿舍里。

我不敢拿太平天国时期的“男营”、“女营”作比较。干校这种做法,时间一长,问题便接二连三地出现了:青年人要解决“性”的问题,老年人要解决生活问题。至于前者,尚可想出种种办法,甚至去“野合”;后者,便只能是“好自为之”了。——沈从文初下干校时已近耄耋,却无法与隶属于另一个大队的夫人生活在一起,他在家书中凄凉地写道:“……目前的困难,总还是能克服。至于病,有个亲人在一处,自然好得多。但如果已近于无可奈何,那也就一切听之,接受现实了。万一忽然完事,也极其自然,不足惊奇,到时让大弟或小弟同来收拾一下残局即可。”身患重病的侯金镜,同样不能与同在一个连队的妻子团聚,直到咽气,身边也没有一个亲人。等到妻子赶来时,看到的只剩下这样一幕了:“一张苇席卷起他的躯体,再用三根草绳分段捆起三道箍,像扔木头一样,往卡车上一扔,就开走了……”至于那些随同父母一齐下放的孩子们——从学龄前的儿童到十几岁的少年,则一律被集中到了数十里外的幼儿园、小学和中学里,两个星期才能探望一次。涂莹跟随父母来到干校时只有6岁,她回忆道:“……送我坐班车去学校的日子到了,我独自逃到山后的林子中间,失魂落魄地奔跑。我不害怕草丛中的各种虫子甚至毒蛇,但我害怕去学校!”

……欣久一路上手持相机拍个不停:甘棠镇、鲁家湾、红旗桥、五七道……结果还没到达目的地,电池便消耗尽了,相机彻底“罢”了“工”。我笑着批评她道:“不能省着点嘛?”她却赌气似地看了我一眼:“你说,哪处地方可以‘省’掉?……”我哑然了。是啊,面对着这片曾经上演过无数悲剧的土地,又有哪一处不该去记录、不该去探寻呢?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跋涉,我们终于来到了“王六嘴”。这是一个小小的山岗,当年十四连(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宿营地就建在这里。如今那一排排的红砖平房依然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但是其所有权已经转让给了向阳湖奶牛良种场,成为职工们的家属宿舍了。

一位四十多岁的房主人,热情地将我们让进了屋子里。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是一个个用土坯隔出来的房间,既低矮又窄小,面积最多不超过十平方米。根据记载,当年每间房间都被塞进了三到四个人,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蜷缩在一起的?——父亲在日记中这样写道:“空间全都占满了,我的行李只好悬之壁上,床前之狭只可容膝……”房主人始终在前前后后地奔跑着,却又一脸的茫然,虽说“×××旧居”的木牌在他家的门框上已经挂了多年,但他根本就不知道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然而,我已经很满足了:那门、那窗、那墙、那顶……毕竟都还是历史,它们曾默默地见证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的心很沉很沉,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庄子的一句话:“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难道生存空间的狭小最终将一定导致出精神空间的狭小吗?可他们毕竟都是文化人而非封建家庭中的“妇姑”啊!

我不能不再一次地细细打量这排平房。当年在它里边,没有孩子的欢笑,没有家庭的温馨,取代它们的是一个个因为“军管”的需要而重新组合的“人群”。其中的成员,按照当年顾学颉的说法,一共分成了四类人物、四种等级:头等的,是上级派来的军宣队;二等的,是革命造反派;三等的,为一般的革命群众;四等的,则是被批被斗的“牛鬼蛇神”……于是乎,当这四种不同阶层的人被强行“集中”到了同一个屋檐下时,彼此间的“勃谿”则是不言而喻了!——十四连就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食堂里宰杀鸭子,有人“义正辞严”地提出意见,鸭肉分给革命群众,审查对象只配吃鸭头和鸭屁股!

记得当初读到这段“故事”时曾潸然泪下,却又不明白人性究竟是怎样被扭曲了的,怎样被异化了的。难道就是在这座“集中营”里吗?就是在这种“室无空虚”的环境中吗?——

身为第一等级的军代表们,权力意识在不断膨胀,傲慢情绪在不断增长——大言不惭地将自己比作“文革前的刘白羽”者有之,有恃无恐地猥亵女青年者也有之;明目张胆地窃取公共财物者有之,居高临下地向被管制对象索取供奉者更有之……

身为其他等级的人们,为了“立功赎罪”,也开始钻营与投机了起来——有人总结出了看“牛”的经验,并堂而皇之地刊登在墙报上;有人则以“告密”而邀宠,以“卖友”而求荣:某某某于私下里偷吃营养品,谁谁谁于背地里大骂校领导……

当年同样当过“学员”的火星教授,曾在他的《残破的世界》一书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文化大革命不仅是一场‘造神运动’和‘造鬼运动’,同时也是一场‘造奴运动’!……没有‘奴’,‘神’是虚空的;没有‘奴’,百分之五的‘鬼’也无由抓出。”——我不能不佩服他的一针见血,他的入木三分:他揭示出的正是五七干校的罪恶之所在!正是“集中营”的罪恶之所在!

——这就是父亲为什么宁愿一个人睡在荒湖野滩上的原因,这也是欣久的爸爸为什么坚决不同意女儿来看望他的理由。人是需要关爱,需要温暖的,尤其是在那个畸型的年代里和畸型的环境中。然而,在干校的这片“土壤”上又能产生出什么样的人际关系呢?——王子野身染“出血热”,危在旦夕,连长却发话了:“死了活该!这种人死了就像死一条狗,有什么了不起!”金灿然被斗得神经失常,有人却幸灾乐祸地说:“这个老呆虫,除了能抬抬粪,废物一个!”李季递了一支香烟给仍在受中央专案组审查的陈白尘,便被扣上了“敌我不分”的罪名;陈早春为深受虐待的老作家说了几句公道话,即被当成严重的“政治事件”,喝令道:“给他点颜色看看!”……

当然,这样的一种人际关系并非始于五七干校,但干校的这种形式却无疑助长了人们之间的冷漠与无情。牛汉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那些年 / 我没有记过一天日记 / 没有邮过一封信 / 没有被人握过手 / 没有叩过谁家的门……”那天,当欣久面对电视台的记者重新朗读起这首诗时,我的心在暗暗流泪,我品味出了潜藏在其中的内涵。

3

参观结束后的第二天,当地的最高学府——咸宁学院邀请我们参加了一个座谈会,主人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当年作为上山下乡的两支重要大军,为什么到后来“知青文学”收获颇丰,而“干校文学”却始终没有形成气候?

问得好!这让我想起了又一个话题——它是随着“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的开发而被提出来的——即什么是“干校文化”?五七干校有无自己的“文化”?虽说它并不是前面那个问题的答案,但它却与前一问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记得早在1998年,一个名叫摩罗的年青学者就这样评价过文革中的知识分子:“他们一群群地被赶进了一个名叫干校的地方——那实际上就是政治集中营,接受人民的改造。在漫长而又残酷的迫害中,只有极少数人为了捍卫尊严而以身相抗,其他人则一律为了求得生存而放弃了知识分子的立场。也就是说,他们不但没有行使知识分子创造职能的条件,而且内心也已没有了一丝知识分子的意识。他们已经像他们以前所要改造的愚民一样,没有了自我、没有了个性。这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全军覆没,这个覆没产生了近代以来最为黑暗的历史废墟!”

我不知道这样的分析是否可以作为问题的答案。如果说“是”,那么这群知识分子便真的无可救药了;如果说“不是”,那么当年的他们又为何要争先恐后地跑到干校中来呢?固然,有人是为了“战天斗地”,有人是为了“脱胎换骨”,有人是为了“政治避难”,有人是为了“顺从大溜”……但不庸置疑的是,在最初的阶段里,确实没有一个人去怀疑过它,去反对过它。就这样,五七干校终于成为了一个非常沉重的话题:究竟是知识分子文化上的愚昧成全了疯狂的文化大革命呢?还是疯狂的文化大革命造成了知识分子文化上的愚昧?

我想寻找真正的答案——这也是我约欣久等人前往咸宁的又一个目的:难道在这群知识分子中间,就真的没有一个清醒者?就真的没有一个人能让自己的个体人格与耻辱意识重新苏醒过来?

那天,我们应当地“向阳湖文化研究会”会长李城外的邀请,走进了他的书房。小伙子年纪不大,刚刚四十出头,但他书房中的一切却让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排排的书柜直抵天花板,里面摆放的都是他自1995年以来的研究成果——一边是采访时的录音磁带和录相光盘,满满当当;一边是搜集来的历史照片和文字资料,挤挤挨挨;写字台上堆放着他亲自撰写和主编的丛书,一摞又一摞……整整十二年,他马不停蹄地奔波着,不仅采访了上百位曾经流放于向阳湖的文化名人,而且还为他们一一建立了“个人档案库”。于是乎,借助着他的辛劳,我终于走进了这段历史的深处,走进了这群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

当年那批“矢志不渝的虔诚者”们,正在渐渐地产生动摇。——张光年即是一个代表人物。这位“老革命”在初下干校时发出过这样的誓言:“迎接困难,战胜困难!不叫苦,不叫累,不叫病。”然而他的这片赤诚,不仅没能帮他解决“历史问题”,就连“现实表现”亦屡屡遭到否定。他悲怨了,愤怒了,终于拿起笔来给周总理写了一封永远也发不出的信。张光年的反抗完全是“张光年式”的,他说:“反复温习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竟发现许多过去实际上并未读懂的地方,特别是同当前怪现象怪言论颇有针对性的地方,不禁拍案叫绝!于是深夜自省:哪些是真经,十分宝贵;哪些是臆断,值得怀疑。”作为知识分子存在标志的独立思考与批判精神,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当年那批“惨遭蹂躏的哀怨者”们,正在悄悄地坚忍起来。——以萧乾等人为例,曾经的历史“污点”竟让他们天真地把干校当成了“避难所”。然而残酷的现实很快便击碎了这一美梦,他们开始转变了自己的人生态度。“胡风分子”牛汉写下了这样一首诗:“我看见过半棵树 / 在一个荒凉的山岳上 / 像一个人,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 / 侧着身子挺立着 / 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电 / 从树尖到树根,齐楂楂劈掉了半边 / 春天来到的时候 / 半棵树仍直直地挺立着 / 长满了青青的枝叶 / 半棵树 / 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 / 还是一整棵树那样伟岸 / 人们说,雷电还要来劈它 / 因为它还是那么直那么高 / 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望到了它。”读着这样的诗句,已经分辨不清谁是树、谁是那不屈的灵魂了。

当年那批“宁折不弯的抗争者”们,则更加顽强地斗争下去。——郭小川算是一个,他大胆地向干校领导提出质问:“为什么不考虑我们这些人还能创作,还应当创作?为什么不给我们一点点创作的自由?”人们这样描写他:“……在队伍里昂头走着,像农民一样赤着上身,手拿着镰刀,边走边使劲唱着歌。”侯金镜也算是一个,他厉声痛骂林彪是“政治小丑”;他更宣称:“如果国内出现马列主义小组,我一定参加!”为此他被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直到瘐死于干校之中。

……读着眼前这一页页血写的文字,望着窗外那一片片曾经的湖滩,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与父亲的一段对话——

“干校期间,你想到过死吗?”我问他。

“没有。”他坚定地摇了摇头,“死要‘死得其所’——这里不是我死的地方!”

我明白了,这就是他们的“底线”,一个大写的人不愿倒下去的“底线”!

1997年,语言学家陈原重访咸宁干校,并为这片土地题写了这样一句话:“六千人的汗水、泪水、苦恼和忧虑,还有一点希望,汇成了向阳湖。”

五七干校终于成为了他们心态史中一个极其重要的“驿站”,一个知识分子开始恢复其独立思考的重要“驿站”。没有这样的“一点希望”,他们便会颓然倒下;有了这样的“一点希望”,他们便会“死得其所”!

那么,这一切又是否能够称为“干校文化”呢?——有人将它总结为:“身处逆境,忍辱负重的风骨;乐天知命,战天斗地的精神。”但我更愿意挖掘出它的精髓——令文化人安身立命的精髓,令知识分子傲然挺立的精髓:

体弱多病的臧克家,被逼着像年青人一样下田劳动,但他却将这一“惩罚”化作了美丽的图画和优美的乐章:“块块荒田水和泥,深耕细作走东西。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他在劳动中净化了自己的心灵。

司徒慧敏的任务是看守菜园子,但他却撰写出了《蔬菜栽培笔记》和《蔬菜病虫害防治》等“科研专著”。为了研究西红柿的生长规律,他更是冒着酷暑连日进行观察。——他在苦难中实现了自我的价值。

“黑帮分子”严文井,于夜深人静之时偷偷送给被斗得又饥又乏的“五一六”一块香喷喷的桃酥:“走资派”周巍峙,则于暗地里向其他挨斗者教唱《大刀进行曲》。——他们在蛮荒中展示出美好的人性。

冯雪峰于油灯下向年青人讲述自己当年写诗的情景;陈羽纶将世界名著伪装起来,躲在蚊帐中研读;陈白尘则在日记中,用各种符号及“缩写”记录下那个荒谬的时代!——他们在混沌中坚守着文化的阵地。

……我却又不能不回到当初的问题上来——为什么文革结束以后,他们很少去创作“干校文学”呢?那天在座谈会上,有人分析说,这是因为他们不同于上山下乡的“知青”,他们都有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工作,一旦获得解放,便迫不及待地要重新投入久违的专业,重新完成久置的计划。李城外发言了,他缓缓地讲述起这样一个故事:“那年,我去北京采访严文井,不曾想刚刚接通电话,就吃了一个闭门羹——他一口回绝道:”如果你们实在要写,就说有一个姓严的到过向阳湖,这便足矣!‘……“有过切身体会的他,思考要比别人更”现实“一些。

他们不愿回顾这段历史,不愿触动这个“伤疤”。这究竟为了什么?作为他们的子女,我和欣久深深懂得他们的心思,深深理解他们的无奈——他们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对自己以往的思想进行沉痛的反思,去对自己以往的行为进行认真的忏悔,去对那场已经垂下帷幕的历史进行全面的总结……

“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这是聂绀弩曾经说过的话。更何况,要想创作出真正的“干校文学”,更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没有灵魂上的严肃拷问,没有理论上的深刻反省,是根本无法落笔的。——臧克家失败了,他败就败在太急躁,太匆忙了。他迫不及待地拿出诗集《忆向阳》,又迫不及待地总结出干校给予他的“收获”。有人说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超越”,有人说这是一种“虚假的献媚”,不管如何评价,作为一名具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这样的思索实在是太浅太浅了……

那天,是欣久打破了这个沉寂,她发言了,但声音很低很低:“我想,如果我们的父辈们能够活到今天,他们一定会创作出真正的‘干校文学’来的!”她还转述了她爸爸留下的一句话:“真正的人正在多起来,他们有眼泪,却不为自己哭……”是的,当他们终于经过了“沉痛的反思”、“认真的忏悔”和“全面的总结”之后,当他们终于成为了“真正的人”之后,却又无法抗拒大自然的规律,而一步步迈向了暮年,又一个个相继离开了人世。——是遗憾?是悲哀?它终于造成了文学领域中无以挽回的损失,终于形成了文学园地中无以更改的“空白”!

……那天,校园里非常安静,学生们正在进行期末考试。从校长的介绍中得知,咸宁学院的发展正在蒸蒸日上——校园的面积达到1800余亩,师生的人数也已超过2万。但更加引起我注意的,却是中文系的教学计划——他们将挖掘干校历史,列入了必修课程。这是一位学生考察归来后写下的诗句:“这里并不是一方沃土,却屹立着一块无字的丰碑。……六千个名字啊,诉说着六千种不幸。苦难谱就的曲调,辛酸酿成的醇酒,在向阳湖畔,铸成了一座文化的丰碑。”系主任单长江教授向我们这样介绍道:“我们的学生是幸运的,因为在他们的身边有向阳湖。向阳湖使他们较早地熟悉了干校的历史,向阳湖使他们更深地领略了文人的风骨。因此,他们会比同龄人多一份成熟和自信,多一份坚忍与练达。”

我的心中流淌出了一股暖流,鼻子也禁不住阵阵发酸——这是遗憾后的收获,这是悲伤后的欣慰。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总结这次的咸宁之行。我们返程那天,我对着向阳湖,对着向阳湖畔的土地和向阳湖畔的人们,深深鞠了一躬……

后极权中国的转型选择与刘晓波的坚守意义

刘晓波博士此次因《零八宪章》的签署被拘,显然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但似乎并没有出乎他本人的意料,因为他早已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正因如此,他和他妻子的坦然面对,才更令人肃然起敬。

但我没想到的是,此次的拘捕从头到尾采取的竟是黑社会化的操作方式,先是秘而不宣,后是人间蒸发。这既暴露出当局在正义、公理上的日渐虚弱,也显示出刘晓波作为“中国异见人士”中一个标志性符号的分量之重。因为当局不得不掂量公开拘捕他所带来的国家面子和政治形象。

刘晓波作为一个注定会在中国后极权时代非暴力抗争史上留下一笔的民间道义领袖,至少可向世界证明,中国在八九“64”之后长达20年的歌舞升平年代,民间自由主义的精神资源依然留存着一束燃烧不息的顽强火种……

中共当局这次以这种极其秘密的拘捕方式把刘晓波悄悄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如果换一个角度看,也说明现在的中共统治集团在处理异见分子的方式上多少还是有了一点点改进,不敢轻易动粗或想判就判了。尽管这是为避免国际影响下的被动举措。当局在今年这个非常敏感的年头把刘晓波深藏起来,也许是基于这种看似精明的算计:他们以为把这样重量级的“动乱因素”给管制起来,国内今年就没多大事了。其实可能恰恰事与愿违:刘晓波的被拘,反而使当年那场“动乱”的亲历者强化了许多挥之不去的悲愤记忆。随着“64”20周年纪念日的日益迫近,为刘晓波呼吁的正义之声必将由外而内此起彼伏并日益高涨。如果当局愚蠢到要把对刘晓波的打压持续下去,那么,中国式的哈维尔或索尔仁尼琴就必将被中共自己给生生逼将出国际舞台。到那时,中共当局也许会后悔不已他们现在对刘晓波所做的一切。

刘晓波这么多年来的和平理性抗争,总使我不期然地联想到达赖喇嘛的诉求,当然他们两人在许多背景上不能类比,但在非暴力、不合作、坚持和平理性抗争的主张上却有着相当一致的共通点。而且更重要的是,刘晓波这20年来一直坚守国内,矢志不渝的抗争以及对时局极具前瞻的分析和批评,不但影响了八九一代人,而且也深深影响了不少与八九“64”情结不深的年轻人。这也许是刘晓波在大陆这种恶劣政治空间中坚守至今的最大意义吧。

通过刚刚结束的北京“两会”的“重要讲话”,细心的人都不难窥见到因《零八宪章》所产生的冲击波效应。贾庆林、吴邦国等政治局要人通过“两会”特意强调“绝不搞西方的多党制”。这实际上就是对《零八宪章》的隐晦回应。这与前不久胡锦涛发誓“不折腾”的口号一样,完全是一脉相承的公开呼应。一言以概之,胡的“不折腾”就是他在政治改革上不愿有所作为的任期目标。胡某人不仅不想对内有所作为,而且对外也不愿作出应有的折腾。最近东海、南海那边的一些小国不断试图在我祖先海疆上折腾中国一下,胡都一概没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实际反应。任你洪水滔天,我自岿然不动。应该客观地说,在维护国家领土主权上,大独裁者毛泽东在这方面都不至于像胡温如此窝囊可欺。而现在集党政军权于一身的胡大人,还能有多少理由自圆其说呢?此议姑且不论。

中国的民主化之路为何如此难行?当局通过高压手段乃至暴力镇压使国家处于恐怖稳定状态,固然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但海内外反对阵营自身各自为阵,山头林立,猜忌成风,文人相轻等自乱阵脚也难辞其咎。只要随意打开一个异议阵营云集的论坛就会看到,哪个论坛上没有醉心于人身攻击,叫骂之声不绝于耳的场面?面对此情此景,我们尚且不必对未来中国的民主转型成功匆忙作出过于乐观的预测。

而且近年来,在中国某些异见人士的眼中,对国际上施与中共政府的压力有过于依赖的倾向。事实上,这么多年来,中国的统治者换了好几代,然而在应对国际压力面前,一代似乎更比一代“牛”。这是为什么呢?首先,内地民众的体制认同是民主转型中一种潜在的阻力。不可否认,这30年的单一改革即经济体制改革的成功,的确让普通老百姓在内的绝大多数城乡人口都尝到了程度不同的甜头。成功的标志之一就是,中国的经济增长至今还没有出现明显的衰退迹象。老百姓在生活质素上的普遍改善,当然为共产党继续推行一党执政提供了唯一的信心支撑。因此,包括平民在内的体制认同自然就成为转型之路上的天然阻力。诚然,我们在否定共产党一党统治的同时,也必须承认它在某些方面所做的一些有益于百姓获利的好事。尽管它在实现社会公平、公正等方面还做得远远不够。但是,当局因经济改革上的得分而增添了对付不同声音的底气。如果他们认为你是一块啃不烂的石头,就会有意识地把你驱逐出自己的家国。他们知道,一旦你远离家园文化的根基和社会资源,其作用和影响力往往就会随之消弭于无形。正因如此,刘晓波早几年就在北京警方的多次苦劝和动员之下,仍然不为所动,坚守国内。事实上,有许多去国经年的民运斗士们,除了一开始的短暂新闻效应之后,许多便慢慢消失在公共领域的注意力之外了。

我认为,中国的民主化最可能出现的先兆很可能将会以对“64”的重新评价为标志性的起点,但其前提是,必须在李鹏等屠夫全死光之后才有可能。在他们那一帮人以及他们的代理人仍位居要津的前提下,这种希望几无可能。这种判断,并非空穴来风,而且基于以下的判断:一是将来中国的民主化不可能没有来自共产党阵营本身包括“既得利益阶层”的良知力量推动;二是中国目前的政治、经济及文化资源无一例外地掌握在“我党”手中;三是共产党实行的经济体制改革的成效,成功地俘获了包括大批知识分子在内的中间民众;四是中国民众的大多数的确不希望社会出现失序的动乱。这也是共产党迎合老百姓心态的精明算计之一。

但无论如何,民主已成为世界不可逆转的潮流。中国必然由一党独大演变为多党轮流执政的民主体制。这是中国未来政制发展的必然趋势。不管经历怎么曲折怎么艰难的发展途径,中国始终都会走向民主之路。这一点,连中共体制内如赵紫阳等清醒之人也早已有所觉察。那种至今仍在公然发出“中国绝不搞西方的多党制”的叫嚣者,只不过是中共特权阶层的末日狂犬罢了。

说到“既得利益阶层”这个概念,有必要厘清一下它的宽泛涵义。“既得利益阶层”与高高在上的特权阶层并不都在同一个平面上。所谓“既得利益阶层”,往往被狭义地、错误地理解为也是共产党的统治官僚阶层。实际上,如果把“既得利益阶层”比喻为一棵大树的话,那么,包括许多普通市民在内的老百姓,其实也属于既得利益阶层的这颗树上的枝丫或末梢部分,他们或多或少也与“既得利益阶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这中间很难有一个明晰的交界线。正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才导致政治体制改革在操作上的举步维艰。

那种一味幻想由下至上另起炉灶如陈胜、吴广似地揭竿而起,以暴力革命的方式完成民主转型的设想,其实是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式理想。在如今中共的暴力机器如此强大的现实面前,完全不具备可操作性。如果谁愿意深入底层、用相当的时间和精力亲身接触一下当今中国现实社会的方方面面,而不只是安心躲在自设的民主理论象牙塔里构筑理想王国的话,你就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很快改变那种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景。中国的民主化不可能排除与共产党体制内良心力量的良性互动和耐心推动。因为中共体制内部并非像外界常常误判的那样是铁板一块。何况现在海内外自由派民主人士也开始“困厄与尴尬”地看到,他们所主张启动的政治民主化改革才能解决的经济、政治和社会问题,有的事实上正被共产党在一党执政的体制下一点点地加以解决,或正在准备解决,如官员的贪腐败问题,农村的征地,城市的拆迁以及下岗再就业等问题。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无法排除,中国民主转型的希望仍然有赖于体制内外的共同推动。

刘晓波由于长期根植于国内的人文和民间土壤,他当然明白现在中共专制力量与民间自由主义相互博弈时的此消彼长。他看到民间的自由基因在日益觉醒,同时也看到统治集团原有的理想主义色彩——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也已彻底淡化。中共这个最大的执政党实际上现已经整体堕落为富豪权贵利益党,但对于作为个体的党员来说,并非全部一团漆黑,党员普遍已沦为实用主义者倒是不争的事实。而知识分子群体早已演变为沉默的大多数。那么这大多数为什么宁愿保持沉默?其一是因为明哲保身,其二是因为恐惧如影随行,其三实际利益的驱使。从民间生态到执政当局,双方都在悄然变化之中。而在这种变化中能随时敏锐捕捉到皇城根下政情脉动的刘晓波,自然明白在中国的民主转型过程中,如果想以暴力革命的方式达成民主化,无异于海市蜃楼般的空想。不仅如此,任何激进极端的高调对抗方式,势必都会失去绝对多数民众的支持。由此,他在许多场合下都力主中国应该避免历代政体“以暴易暴”的血腥循环。

近年来,底层民间的维权力量正在日益觉醒,但我们也没有必要过于放大维权力量在未来中国民主转型中的局限作用。必须看到,在许多欠发达地区包括落后农村所发生的维权活动,并不都是以推翻共产党领导为直接目标的诉求。许多维权事件仅仅止于“在政府的主导下”谋求单一事件的相对公平解决。如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贵州“6.28”事件就是这样一个典型案例。虽然规模不小,但中共当局也只是采取对自己的爪牙与老百姓各打50大棒的手段,由此便使动乱因素迅速消泯于萌芽的状态之中。

在中国这种后极权主义时代,有时专制统治者实际上处于一种两难境地,一方面不得不通过整个官僚体系来推行自己那些维护统治合法性的目标和政策,;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适当抑止整个官僚体系的腐败膨胀趋势,以维护整个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从而不遗余力地维持自己一党之私的长远“稳定”。

在复杂多变的恶劣政治环境之下,未来中国的民主转型,仍然需要我们每一个“铁肩担道义”的知识分子富有耐心地做些启蒙推动的善小之事,需要我们传承刘晓波的坚守精神,前仆后继,勇毅地跋涉……

转眼又是“六四”,而且这是一个由不同政治意义的符号交缠较劲的纪念之年。今年,注定将不同寻常。我们现在已经看到,当局正倾注全力力保虚假无比的“政治稳定”,而反对派也将持续发出不愿忘却的声音。在这一场公开和秘密的生死博弈中,“我党”耗费的是国家的公共资源,而民间付出的将是泪水和勇气。

爱比死更冷

男人耐不住的是肉体上的寂寞,缺乏的是料理家务的生活能力;女人耐不住的是心灵上的寂寞,缺乏的是内心强大的生存能力。

几个女文青看完《小团圆》后得出一致结论:女作家千万不能写自传。本来不说是高居莲花台的观音菩萨,也算维持形象多年的冰冷孤傲一朵莲花,一写到男欢女爱,血肉模糊的堕胎,徒让人看热闹。

可是女作家不写自己又写谁呢?我看的书少,在我的阅读印象里,通俗小说家除了阿加莎·克里斯蒂不在小说中顾影自怜,带入个人生活(也不是完全没有,她后期小说中出现考古学家,她的二婚丈夫就是这个职业),实在是因为她的作品完全靠想象,她一生中从未杀过人,也没有目睹谋杀案。其他的女作家,尤其在起步之初,除了个人那点儿事:恋爱、流产、失恋、月经、生孩子……哪疼往哪捅,不这样她们根本不知道写什么。

这就是女人的局限性吧!男作家也有这么唧唧歪歪的,但想当伟大的作者,总要关心一下时局变迁、社会动荡、民众疾苦,这些事女人偶尔也议论,但比起爱情和自恋,那些只是她们话题里的百分之一,只心情愉悦时才关照一下。有姓名学研究者推断张爱玲这仨字起得不好,女儿身男儿心。她倒是想有一颗男儿心,这样就不必感受伤害。《小团圆》里张爱玲竭力不说前夫的坏话,掩盖得很吃力,她前夫的书里把各阶段女人平均分配,洋洋得意,谁更没心没肺,昭然若揭。

李安说:张爱玲是个没有爱的人。有时候我们会奇怪,她既然那么了解男女关系的本质,为何还要飞蛾扑火?张爱玲是个有心理疾病的人,几乎所有经历童年阴影,不得父母疼爱的人都有共同的问题。她怕自己的孩子会报复她,像她仇恨她母亲那样,就把四个月已成形的儿子打掉,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

但不正常不代表对爱无感,事实上,她需要爱。越是摆出一副冷脸孔拒绝爱的人越需要爱。她的心房外包的那层壳是泥做的,一捅即碎,最好的办法是不让人触碰。男人耐不住的是肉体上的寂寞,缺乏的是料理家务的生活能力;女人耐不住的是心灵上的寂寞,缺乏的是内心强大的生存能力。从生理上讲,女人年纪越大越需要男欢女爱,而男人正相反。这种生理结构和雄性对生殖力强的年轻雌性的天然追逐形成错位,悲剧就此产生。当女性18岁选择最多的时候,她不太需要性生活,当她38岁、48岁最需要的时候,没有人选择她。

张爱玲想明白了这些,因此更悲观。她总是找一些年纪很大的男人,胡兰成比她大15岁,可他还是去祸害17岁的小护士;赖雅比她大36岁,总算没力量搞七捻三,但他老到结婚没几年又再次中风,他们不得不在贫困线上挣扎。张爱玲以为她找个老配偶能弥补她父爱的缺失,没想到她得到的是个需要她伺候的老儿子。本来就没有耐心和爱情的她不但磨掉了欢乐,也磨去了才华。后孤岛时期的她基本上没有什么像样的作品,《小团圆》如果不是打着自传的名义,和她早期的作品压根不在一个水平面。

张爱玲说:“婚姻是长期、合法的卖淫。”可她倒霉到要做倒贴的妓女,人生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此。

綦彦臣:官意政府为所欲为!——也说免职官员复出怪现象

懂点比较政治学的人基本上可以为中共的最高道德信条“为人民服务”作一个国际背景诠释,即毛泽东由文章题目而手书于中南海新华门影壁上的“五个金光大字”,是对美国民享、民治、民有之政府伦理的套版与改写。但是,这个道德信条最后仍如太平天国不征税的诺言一样,沦为废纸与废话。

最高道德信条既然“二废”,那么,初始理想化的民意政府必然沦为官意政府。不管善良的民众乃至体制内开明人士如何地希望“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延安对话,不变成某日的现实,但是《新华日报》当年在重庆说了什么而当时的报纸主办人今天又做什么——必将成为中国浩繁历史故事中最不幸的一则。

官意政府的本质可用一本大部头的政治学专著来解析,而最现实的观察对象可有两类:其一者,城管暴力作为政治牛皮癣,为社么总是清不了?其二者,渎职官员为什么可以复谋出道,总会找到“养爷处”?

城管之设,表面是为城市秩序,实际上乃该地该城主官之门面。比方说,某小城市要来省级领导视察,城管提前三天就会“文攻武卫”地治理一番。对于有门店的坐贩,说好话,让他们忍几天,别把摊子摆到门外来、别把灯箱放在人行道,甚至还要搞搞卫生。此番作为不容易,因为城管多数为建设部门从关系人中招来的,每月挣个五几百块钱,养家糊口都难。他们生活在社会底层,又借助裙带关系实现了一点“自身价值”,自然不敢对城里的坐贩(门市)动粗。此谓之文攻。武卫呢,就不客气啦!专打几乎与他们出身同类的行商,如流动小摊、乡村菜户。把在城市里受的低人一等的气头,全发泄出来。打出事儿来,脱了制服,回家种地或闲逛。如此而已!

城市面貌或曰官员门面如何,确实与官员前途而不是民意有关。比如一九九八年初夏(时间不太准,约为朱镕基正式任总理不久),朱镕基到河北考察,由石家庄奔沧州。刚进沧州,一阵风起,白色食品袋随风而来,“贴”在总理坐驾的挡风玻璃上。食品袋只停留数秒,而后自行飞去。未进市府之前,一伙打架的市民阻碍车队通行。沧州人尚武,不怕来劝的警察,结果总理车队不得不“小憩”若干分钟。当然,细节上或有差异(因民间附会之故),但最后朱给了沧州一个评价:“肮脏的市容,野蛮的市民,无能的市长。”

由此可见,市容是导致当时市长被免职的一个重要原因。

上官之好恶决定下官之命运,民意必然被排斥,除非有什么重大公共事件爆发,民意汹涌而来,迫使上官拿掉下官以自保。

稍后,被拿掉的官员只要不锒铛入狱,大多会获得再度为官的机会。这个现象更典型地体现了官意政府而非民意政府的本质,或叫“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最特之经典。不过,国外比较政治学界现在已经大行偷换概念之风,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改成了“中国特色资本主义”。一如毛泽东改写为美国“三民”为“一民”那样!不无揶揄的是,中国官方报刊有特定地位者也正式使用了这一概念。

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肯定不是福利型北欧社会主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肯定不是三权分立模式的美日韩资本主义。应该叫作“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的政治核心就是官意政府,官意政府的本质,就是政府表面是为人民服务的道德兼庶务机构,而实际上是官员们的纯就业场所。

在这个逻辑下,人们就不会太气愤、太过激,指责瓮安前县委书记王勤“低调复出”。连孟学农在萨斯危机中那么大的责任都可以“低调复出”到南水北调办公室过渡而后高调出任山西省长,还责怪瓮安前县委书记干什么?只不过,孟学农倒霉,去了山西,碰上溃坝事件。但是,孟还是保住了全国人大代表的资格,与他同样保住人大代表资格的还有在三鹿毒奶事件中去职的前石家庄市市长冀纯堂。

难道在孟学农去山西之前,山西全省就选不出一个当省长材料?

难道冀纯堂不当全国人大代表,河北全省就一下子停摆了?

难道王勤不去当财政局副局长,黔南州财政局里面就没有一个专业学校毕业又任中层干部的人适合出任副局长?

官意政府的荒唐决策是经不住质问的,这才是受益于“中国特色资本主义”的各个政治利益集团——形形色色的就业团伙拒绝西方民主的症结,对普世价值现恭后倨的矛盾心态的真实写照。到现在,人们几乎忘了社会主义经济学家、大名鼎鼎科尔内对社会主义经济体制的批判论调了。科尔内说,社会主义国企(公有)之所以没效率,是因为国家(政府)的父爱主义——要什么给什么,出了责任后国家(社会)兜着。如果将科尔内的经济学概念引入政治学分析,不难发现:官意政府之所以无效率,就是因为它在政治上的父爱主义。

官意政府在乎民意不过迫于一时一事,本质它有为所欲为的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