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希:梁启超之国会请愿运动与《零八宪章》

2008年12月10日发布的《零八宪章》说:”今年是中国立宪百年”,仅仅用”立宪”两字就把1908年简单概括了。对大多数人而言,这里的”立宪”可能只是指1908年8月27日,清廷颁布《钦定宪法大纲》。实际上,简单的”立宪”两字掩盖了《钦定宪法大纲》颁布前后轰轰烈烈的”国会请愿运动”。

梁启超是中国第一位宪政学家。早在1899年4月,他就写出《各国宪法异同论》,这篇近万字的文章对宪政进行系统的论述:何为君主立宪政体?何为共和政体?何为三权分立?为什么要分立?国会有什么权利?君主或总统有何权力以及怎么制约?公民有什么权利与义务?对君主立宪政体与共和政体介绍时,以英国和法国进行比较,认为英国君主立宪政体为”完全无缺之宪政”,而法国共和政体为”纸上之宪法”。这些宪政思想通过他首次向国人作系统介绍。他还首次对”宪法”进行定义,”宪法者,英语为Constitution,其义盖谓可为国家一切法律根本之大典也。无论其为专制政体(旧译为君主之国)、为立宪政体(旧译为君民共主之国)、为共和政体(旧译为民主之国),似皆可成为宪法。近日政治家之通称,惟有议院之国所定之国典乃称为宪法。”

从梁启超的定义可以看出,由于现在中国没有议院,全国人大与全国政协都不是”议院”,所以中共政府颁布的”伪宪法”不能叫”宪法”。《零八宪章》说:中国”有宪法而无宪政”。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宪法”,还谈什么”宪政”。其后,梁启超于1901年在《清议报》发表《立宪法议》,鼓吹”盖今日实中国立宪之时机已到矣!”根据当时中国的条件,特别是民智的程度,他认为还没有资格实行君主立宪,只能从事预备立宪。这是第一次提出”预备立宪”主张。他说:”立宪政体者,心民智稍开而后能行之。日本维新在明治初元,而宪法实施在20年后,此其证也。中国最速亦须十年或十五年,始可语于此。”对于如何从事预备立宪,他提出六个步骤:

一、首请皇上涣降明诏,普告臣民,定中国为君主立宪之帝国,万世不替;

二、宜派重臣三人,游历欧洲各国及美国、日本,考其宪法之同异得失,何者宜于中国,何者当增,何者当弃。带领通晓英、法、德、日语言文字之随员十余人同往,其人必须有学识,不徒解方言者,并许随时向各国聘请通人以为参赞,以一年差满回国。(又此次所派考察宪法之重臣随员,宜并各种法律如行政法、民法、商法、刑法之类皆悉心考究。)

三、所派之员既归,即当开一立法局于宫中,草定宪法,随时进呈御览;

四、各国宪法原文及解释宪法之名著,当由立法局译出,颁布天下,使国民咸知其来由,亦得增长学识,以为献替之助;

五、草稿既成,未即以为定本,先颁之于官报局,令全国士民皆得辨难讨论,或著书,或登新闻纸,或演说,或上书于立法局,逐条析辩,如是者五年或十年,然后损益制定之。定本既颁,则以后非经全国人投票,不得擅行更改宪法;

六、自下诏定政体之日始,以二十年为实行宪法之期。

如果仔细与后来清廷所采取的立宪步骤相比较,可以看出清廷基本上还是依照梁的步骤进行立宪的。加上他后来为出洋考察宪政五大臣代拟考察报告以及一系列奏折,梁启超俨然成为清廷立宪的指导者。再加上他倡导与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国会请愿运动。可以说,他就是轰轰烈烈的清末立宪运动背后之”看不见的手”。

在梁启超的呼吁下,人们采取行动,要求清廷立宪。1902年,美洲华侨叶恩向清廷赴英特使载振上书,提出设议院定宪法的要求。此后,人们纷纷呼吁进行立宪,”立宪”之声不绝于耳。1903年秋天,柳亚子写了《中国立宪问题》一文,描述当时的状况:”十九世纪欧洲民政之风潮,越二十世纪而入亚洲,震雷一声天地昭苏,阳春一转万绿齐茁,自由平等之名词,始映于我邦人之脑膜。于是遍四万万人中所谓开通志士者,莫不且喘且走以呼号于海内外曰:立宪!立宪!立宪!”

再加上1904年发生的日俄战争,日胜俄败的结局,使人们认为是”立宪”战胜”专制”。当时《大公报》说:”专制国与立宪国战,立宪国无不胜,专制国无不败”。而且,战败的俄国以及土耳其、波斯等国家也纷纷准备立宪,”专制政体既劣败而不适于生存,是方为天演所自然淘汰”,而立宪是”时势所趋,事有必至,固非人力所能抗争者也”。

俄国立宪运动方兴,梁启超即在《新民丛报》上连续发表《俄国立宪政治之动机》、《呜呼俄国之立宪问题》、《续纪俄国之立宪问题》等文章,为俄国呐喊助威,并且兴奋地说:”二十世纪之国家,终无容专制政体存在之余地,以顽强之俄罗斯,遂不能与自由神之威力抗。呜呼!举天下之恶魔,遂不能与自由神之威力抗”。

日胜俄败的结果,加上战后俄、土、波等国家出现的立宪热潮,这对中国之刺激不啻火上浇油。再加上革命派一次又一次的起义,更是促使”立宪”呼声日益高涨,成为巨浪。率先公开行动的是驻外大使,3月24日,驻法公使孙宝琦、驻俄公使胡维德、驻英公使张德彝、驻美国、墨西哥、秘鲁大臣梁诚,联名《上政务处王大臣书》,电请宣布立宪。其后清廷重臣张之洞、袁世凯也电请立宪。一时之间,立宪之声,从海外吹向内地,从江浙吹向云贵,从四面八方震撼清廷。

在这种情况下,1905年7月16日,清廷发出特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的上谕,派载泽、戴鸿慈、端方、李盛铎、尚其亨五大臣出洋考察。但由于他们并不真正懂得宪政,后来通过熊希龄找到梁启超,请他代写考察报告,于是梁写出《东西各国宪政之比较》,并协助杨度完成《中国宪政大纲应吸收东西各国之所长》和《实施宪政程序》两文。

其后,端方与戴鸿慈根据梁的方案,联合上奏《请改定全国官制以为预备立宪折》,吁请预备立宪,以15或20年为实现立宪期。于是1906年9月1日,清廷发布《预备立宪先行厘清官制上谕》,宣布进行仿行宪政。

然而,清廷并没有宣布何时进行立宪。于是梁启超组织政闻社,发起一次又一次的速开国会请愿运动。”开国会”号召最早由杨度提出,梁启超接受杨度的主张:”至于提倡开国会,以简单直接之主义,求约束国民心理于一途,以收一针见血之效,诚为良策。弟当尊此行之,并在《时报》上有所鼓吹”。

本来”权利请愿”是梁启超最早提出来的,早在1902年他就提出来了。他号召学习英国的权利请愿运动,”总要自己去想,自己去求”。于是梁轻易地接过”速开国会”口号,开始鼓吹。

1908年初,由梁启超之政闻社、张謇之预备立宪公会、杨度之宪政讲习会共同在上海成立国会期成会,”其独一无二之宗旨,则在要求开设国会,不达目的则不已焉。其为要求之度数,自一至十,自十至百,自百至千,勿得勿休焉。其为本会之分子,不以地域限,不以职业限,不以团体限。合多数之同情,许正式之要求,勿得勿休焉。此本会所欲以此自誓,而当与天下同胞共见者也”。其后,各团体分别派员奔赴各省,发动请愿签名运动,于是逐渐形成全国性的国会请愿运动。

1908年3月,河南首先在省内掀起请愿签名运动,并推代表赴北京呈递请愿书。继河南之后,广东、江苏、安徽、直隶、奉天、吉林、山东、山西、浙江等省,陆续有代表入亰上请愿书。有的请求二、三年内召集国会,有的更请一年内即开国会。在请愿书上签名的,一般都有数千人,如河南有四千余人,安徽五千余人,有的更多,江苏有一万三千人,而山西有两万人。有些省未及选代表入京,也展开了请愿签名运动,如江西、福建、贵州等省。在请愿高潮时,湖南女界还单独上了一道请愿书,一时传为美谈。北京八旗士民也有1500人上书请开国会。而山西,在请愿书上签名的达两万人。当其代表到亰时,在亰山西籍官员驱车乘轿地前往正阳门车站迎接,”声势浩大,轰动京师,震惊朝廷”。一时之间,速开国会请愿运动遍及全国,形成势不可挡之潮流。

7月2日,政闻社以全体社员的名义致电宪政编查馆。电文说:”近闻有主张十年、二十年者,灰爱国人之心,长揭竿之气……消弭祸乱,维系人心……乞速宣布期限,以三年召集国会”。

这场声势浩大、来势凶猛的速开国会请愿浪潮,大大超出了清廷的预料,让他们感到难于应付。8月13日,清廷以”内多名悖逆要犯”下旨查禁政闻社,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这次速开国会请愿运动因此结束。

虽然清廷下旨查禁政闻社,并没有逮捕任何一个社员,可见清廷的目的在于震慑,以抑制速开国会请愿运动。这比起中共对待《零八宪章》运动实在开明多了。

不过,速开国会请愿运动虽然被压制下去,但却推动了预备立宪的进行,迫使清廷在查禁政闻社之后第14天,即1908年8月27日,颁布《钦定宪法大纲》,并核准宪政编查馆拟定的九年召集国会方案。

对于九年召集国会方案,梁启超不满意。于是又在1910年发起四次即开国会请愿运动:

第一次即开国会请愿运动,由预备立宪公会副会长、江苏咨议局议长张謇带头发起。1909年12月16日,先后有江苏、直隶、奉天、吉林、黑龙江、山西、山东、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浙江、福建、广东、广西16省咨议局代表55人到上海,聚集于上海跑马厅预备立宪公会会所,举行”请愿国会代表团谈话会”,先后开会六次。会上,湖南代表罗杰、刘善渥拿出徐特立”请开国会,断指送行”的血书,会场一下子群情激愤,”殷赤淋漓,众咸感泣”。

于是,决定合谋上书”请速开国会,建立责任内阁”,代表们甚至表示”不请则已,请必要于成,不成不返”。直隶咨议局议员孙洪伊激昂宣示:”不得请,当斧锧死阙下”,以”共负国家之责任”。也正是这个孙洪伊,积极发起后来的几次请愿运动。12月27日,大会决议组织33人代表团,推孙洪伊为领衔代表,即时进京向督察院呈递请愿书。在国会请愿代表团组成前后,在梁启超的指导下,原政闻社常务委员徐佛苏,在上海与咨议局各议员取得密切联系,及时将梁的意见转达给各位代表。

《国会代表请愿书》说:”非速开国会不足以救急……一年之内召集国会”。实际上,清廷为了阻止请愿,当代表在上海开会时,就发布《重申仍以宣统八年为限实行宪政谕》。请愿书递到督察院后,没有引起载沣重视。直到1910年1月30日,才发下谕旨,以国民教育未普及,拒绝了速开国会要求。第一次请愿因此宣告失败。

第一次请愿失败后,梁启超立即给徐佛苏、孙洪伊写信:”吾辈同志为预防全国革命流血惨祸起见,劝告各省法团向政府和平请愿,此系至缓进之法。不料吾辈要求声嘶气绝,而政府毫无容纳之诚意。……故今后仍当作第二次、第三次之激进请愿,不达即开国会目的不止”。

为了推动请愿,梁启超于2月20日在上海创办《国风报》,以”忠告政府,指导国民,灌输世界之常识,造成健全之舆论”为宗旨。在《国风报》上,梁发表了《国会期限问题》、《立宪政体与政治道德》、《请愿国会当与请愿政府并行》、《国家命运论》、《咨议局权限职务十论》、《宪政浅议》及《中国国会制度私议》等文章,来指导与推动请愿运动。

虽然第一次请愿失败了,却使要求即开国会的团体越来越多。2月4日,民政部六品京官黎宗岳等人,”联合在亰同志数百人”组成”国会期成会”,致书各省咨议局、教育会说:”国会一日不开,国是一日不定;国势一日不定,国困一日不甦”,要求公举代表参加请愿。于是”咨议局请愿联合会”与”国会期成会”联合组成”请愿即开国会同志会”,分电各省咨议局、商会、教育会等团体,要求各派代表参加第二次请愿。

5月初,各省”请愿即开国会同志会”的分会成立,请愿代表陆续赴京。5月9日,徐佛苏发表《国会请愿同志会意见书》在《国风报》发表,系统阐述速开国会的必要性与可能性,”吾国若能速开国会,可革一切贫弱之根源”,认为今日为速开国会的大好时机,”如任此机之逸去,则转瞬风云勃起……则不胜今昔之感矣”。可见,他们看到了时局的紧迫。

这次的请愿代表,不仅有各省咨议局,而且还有商会、教育会、政治团体、华侨等,有更广泛的社会团体参加。6月初,进京请愿代表已达150人,号称代表30余万人。16日,请愿代表80多人前往督察院递上请愿书十份。

此次上书的言词比上次激烈,以孙洪伊领衔的各省咨议局请愿书,直接认为预备立宪”真诚之意少,敷衍之意多”。这次请愿的声势浩大以及言词的激烈,使载沣及左右大臣感到害怕。权臣中有主张”严词震吓”,也有认为这样反而会导致节外生枝。载沣最后决定采取较为强硬的措辞,于6月27日发布上谕,斥责请愿代表”谓议院一开,即足以致全功而臻郅治,古今中外亦无此理”,以”财政困难”、”地方偏灾”、”匪徒滋扰”等理由,宣布”定以仍俟九年筹备完全,再行降旨定期召集议院”,并敬告”宣谕甚明,毋得再行渎请”,试图以此阻止请愿。

然而,就在上谕发表的次日,各省即有电到亰,要求代表不可泄气,继续再请。孙洪伊等当即复电,”请愿无效,决为三次准备,誓死不懈”。7月27日,梁启超在《国风报》发表《论政府阻挠国会之非》,驳斥清廷上谕,”全国人兵变与全国之民变比起于一二年之间……徒以现今之政治组织循而不改,不及三年,国必大乱,以至于亡。而宣统八年召集国会,为将来历史上必无之事也”。

为了鼓动舆论,各省咨议局议员筹款,1910年7月在北京创办《国民公报》,由徐佛苏负责。一面痛诋清廷鼓吹立宪,一面作为国会请愿的大本营。梁启超每三四天就在《国民公报》发表文章,鼓吹国会请愿运动,成为推动和指导请愿的中心人物。

第二次请愿失败后,请愿代表立即召开会议,决定扩大请愿规模,继续请愿”矢以百折不挠之心,持以万夫莫拔之力,三续四续,以至十续”。北京同志会总部改名为北京请愿同志会,要求各省设立全省同志分会,并督促各府、厅、州、县成立分会。将国会与人民的关系,编成白话印刷品,广为宣传、演说,赶办签名,又议定次年3月向资政院上请愿书,各省派50-100名代表赴京联合请愿。同时各省咨议局、各团体呈请各省督抚代奏。特别强调”三次签名,须普及于农工商个界,人数每省至少百万以上”。

而留日学生得知第二次请愿失败后,5月25日,千余学生在东京锦辉馆开会,讨论第三次请愿办法,以为北京代表团之后援,决定”联合全国军学商各界团体,结成一大团体,合力为第三次之请求,并决定先由东京留日学界分电各省,坚持勿懈”。

为了动员各阶层人员参与请愿,促进即开国会成功,梁启超除了暗中主持与鼓励外,还写了《为国会期限问题敬告国人》在《国风报》发表,对各方面(摄政王、政府诸公、各省督抚、国中有闻誉之诸君子、一般国民、农民、国中有资力之人、留学生、资政院议员、)提出忠告和要求,希望积极参加与支持第三次请愿。特别是警告摄政王,若不即开国会,”则我王虽欲为长安一布衣,岂可复得”。

第三次请愿原定于次年3月举行,后来由于资政院的召开,以及国人收到日本吞并朝鲜,与沙俄签订密约,承认沙俄控制外蒙古等事件的刺激,于是提前到1910年10月即蓬勃发展起来。

早在7月11日,国会请愿代表团召开评议会议时就议决:一、迅速函请各省代表团代表,至迟须8月以前来京;二、日俄新协定,关系中国存亡,代表应上书政府,执问对待方法,并通告一般国民,征求意见。同时向各咨议局联合提出两项要求:一,限制民选资政院议员,在此次资政院开院后,坚持”国会不开,则停纳一切租税”,”对政府提出增加租税之案,不得议决”,若冒昧议决,”一般国民,誓不承认”;二、拟请本年咨议局常年会,即以请愿即开国会为第一案,呈请督抚代奏,若不允代奏,”全体议员,同时解职”。

7月12日,湖北请愿国会同志会召开第三次即开国会请愿发起会,绅商学界各团体到会者数百人,提出”不开国会,人民不承认新捐税”的口号,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积极开展宣传发起签名运动。而全国各地都掀起即开国会签名运动。这次签名,原定准备征集2500万人,虽未见最后的确切统计数据,但肯定远远超过前两次。10月30日,四川国会请愿同志会成都开会,”到会者约5000人,签名册有三万余”,要求宣统五年开国会。可见规模之大。

10月,天津、四川、奉天、福建等地都召开有两千至四千人规模的会议,要求督抚代奏即开国会请愿书。10月14日,河南国会请愿同志会开会,三千人当场签名,随即同赴抚院,要求代奏即开国会,巡抚总署门前呼吁之声喧天震地,并表示”如果此次请愿无效,学则听课,商则罢市,工则休作,咨议局亦不许开会,群起以死力争”。这种声势浩大的民众运动,在中国历史上是闻所未闻的。

10月7日,各省咨议局联合会17人代表,向监国府呈递请愿书。9日,再到资政院呈递请愿书。在面临瓜分危局下,请愿书沉痛激愤地陈说:”今则火既燃矣,且将燎原矣……责任内阁者宪政之本也,国会者又其本之本也”,要求必须在宣统三年召开国会,成立责任内阁。

这份上书,给资政院以巨大震动。10月22日,资政院开始讨论国会问题,湖南议员罗杰首先发言说:”国会速开一事,为我国存亡问题。因外患日迫,非国会担负财政,扩张国防,不足以抵制;内政腐败,非国会与责任内阁对待,不足以促其负责,……故为国家计,万不可不速开国会”,要求资政院全体通过速开国会案,并从速奏请摄政王批准。

63岁的江西代表闵荷生在会场大呼:”何人反对?请登台说明反对之理由。若无人陈说,即是全体赞成。请付表决”。议长觉得应投票表决,不用起立表决,被广西议员吴赐龄指为”先存袒护反对者之心”,议长被迫采用起立表决。于是全体与会者一致起立通过,议员大呼”中国万岁,国民万岁,立宪政体万岁!”一时欢声雷动,参加旁听的中外千余人士也山呼。《民立报》说,”欢呼声、拍掌声、声震天地”。

请愿代表上书同时,又分工拜谒王公贵族,争取他们支持速开国会。当孙洪伊等人拜谒度支部尚书载泽时,载泽表示”我本倡议立宪之人,岂有自己反对自己的道理”,并答应将要求”对监国面述,并专折奏请”。26日,载泽手持财政预算到资政院说:”因筹备新政库款为之一空,故今日补救之法,只有速开国会而已”。当日,资政院通过速开国会奏稿。

这次请愿还得到绝大多数地方督抚的支持。10月25日,东三省总督锡良、湖广总督瑞澂等17省督抚将军联衔入奏,要求”立即组织内阁”,”定期明年开设国会”,这对清廷造成极大压力。

本来,摄政王载沣认为”现时局如此颠危,民情如此奋发,若再驳议,汝等能别有善策以保治安而免祸乱乎”,也主张明年开国会,立即成立责任内阁,并用”投票选举”产生内阁总理。但是奕劻等人以”来年召集恐办不及”。最后清廷决定宣统五年召集国会。

清廷把预备立宪期从9年缩为6年,一方面说明对请愿运动做了妥协,另一方面也表明拒绝速开国会的强硬态度。

梁启超看到上谕后,立即发表《读宣统二年十月三日上谕感言》,”时局危急,极于今日……舍国会与责任内阁无以救亡,尔乃奔走呼号,哀哀请愿,至于再,至于三……旬日以来,举国士辍诵,农释耜,共商走于市,妇孺语于闾,咸喁喁焉翘领企踵,庶几一朝换汗大号,活邦国于九死,乃不期而仅得奉十月三日之治”,坚持以即开国会为目的。与此同时,他又给徐佛苏、孙洪伊写信,鼓动继续进行第四次请愿。

11月7日,当北京学生提灯庆祝宣统五年召开国会时,资政院议员又有20人主张速开国会,言词颇为激烈。《民立报》说,这是”死灰复燃的国会热”。而且,直隶、奉天、江西、湖北、四川等省的部分人士仍坚持明年即开国会。南昌举行万人集会,提出建立新的请愿联络机构,继续请愿。11月8日-14日,汉口国会请愿同志会联络党政筹备会等39个团体二千余人举行大会,要求总督瑞澂代奏,要求明年即开国会。

这次请愿运动是以奉天学生为主体发动起来的。因为东北面临日、俄的侵略,所以奉天的青年学生异常愤慨,誓死请愿。12月3日,奉天省城学生代表30余人到咨议局,要求速派第四次请愿即开国会代表进京。咨议局副议长孙百斛、袁金凯表示恐难再行要求,当即有学生金毓黻抽刀戳指,以血书”至诚感人”四字,学生李德权持刀割左股,以血书”速开国会”四字,一时血贱议席,全场哗然。

4日,三千学生聚集督署请愿,又有人割指血书。6日,咨议局组织省城8个团体及46个州县代表,聚众万余人,在议长吴景廉带领下,列队前往督署请愿。《商务日报》编辑张进治断其左食指,用血书写游行大旗。万人双膝跪地、泣不成声,要求总督锡良代奏,希望”皇上勿忘老家,若东省不存,我们即欲哭请亦苦无地”。

锡良被感动,答应三日内代奏。12月7日,锡良上奏《奉省绅民呈请明年即开国会折》,引用请愿书说:”东省大势……岌岌不可终日。诚俟至宣统五年召开国会,而此土尚为我有与否已不可知。今朝野上下,无不公认国会为救亡之良药。……俯允所请,再降谕旨,定于明年召开国会”。对此,载沣予以拒绝。

在载沣拒绝锡良的奏请后,奉天的学生请愿运动向全国蔓延开来。12月12日,奉天派出张兆麟等10人为第四次请愿代表启程赴北京,各界民众集会,又有许多人写血书激励代表。同时,许多学生组织起来,分头下乡宣传国会请愿。

与此同时,天津学生请愿运动也迅速高涨,却遭到总督陈夔龙派兵警围困学堂,使学生更激愤。当奉天代表路过时,天津学生响应,出现”帝国学生同志会”、”全国学界请愿同志会”等组织,奉天学生代表则每天在天津发表演说。

17日,天津推选进京代表8人,”当场立誓,决不生还,如遇险阻,即等杀头”。18日上午,牛医学堂有学生割指写血书,这个学堂因此罢课。随后,又有北洋政法学堂学生江元吉割臀肉写血书”为国请命,泣告同胞”,当场昏晕,轰动天津学界,于是高等工业学堂与法政学堂一律罢课。他们散发《江君元吉之血肉淋漓》和《天津学界公启》等传单,”现在国会问题,非令其速开亦开,不速开亦开不可”,号召”全国学界罢课,共谋对待……务达目的而后已”。

12月19日,天津学界全部停课3000多人集会,持血书多张,联合商务总会及咨议局议员,决请直隶总督陈夔龙代奏请愿书。后来陈夔龙代奏,要求即行召开国会以救亡。

然而,清廷却命陈夔龙”剀切宣示,不准再行联名要求渎奏”。陈即派人四处张贴告示,禁止请愿活动。然而,学生不顾禁令,继续请愿。12月22日,各校学生联合行动,要求个学堂监督予以支持。学堂监督害怕,纷纷要求辞职。陈夔龙得知大怒,派总兵以武力弹压。士绅害怕学生流血,提前将学生劝散。第二天,清廷谕令陈夔龙,对请愿”开枪弹压”。学生认识到和平请愿不会达到目的,于是自动返校复课。

奉天代表到北京后,一面上书资政院,一面进行游说。21日下午,赵中鹄、张兆麟等15人至庆王府谒见奕劻,正好肃王善耆也在庆王府。善耆问”明年即开国会,一切预备恐来不及罢。”赵中鹄说:”开国会所应筹备者,不过议院法选举法耳,若能提前认真赶办,只三两月间足以成就,何至赶办不及云。王爷如不俯允此请,代表等死此不他去”。说完众人呼号哀恳,泣如雨下。奕劻答应代奏后,众人就狂呼”万岁”。

24日,清廷下令将东三省代表押送回籍。当他们准备去拜见军机大臣徐世昌时,中途被军警阻止,将他们带到警察厅,宣布禁令,迫使他们立即回寓收拾行李,准备出京。25日晨,代表们被强压上车,解送回籍。于是,第四次请愿运动以失败结束。

前后多达五次的开国会请愿运动虽然失败了,但这种运动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也许,只有1989年的”六四”民主运动才能与之相媲美。

持续时间这么长、次数这么多的国会请愿运动,虽然最终清廷镇压了。但是,清廷却没有因此而抓捕一个人,只是最后一次才准备”开枪弹压”,最终也没有开枪。甚至清廷还进行妥协,先宣布九年立宪,后又缩短为六年。这比起现在的中共政权,无疑是开明很多。”六四”运动开枪镇压,学生遭到屠杀。而仅仅发布《零八宪章》就导致发起人刘晓波被抓捕,至今将近100天了,仍然还在关押之中。

如果也与国会请愿运动一样,发起民众进行请愿,我想中共肯定也会与”八九”一样进行武力镇压。但是,即使镇压,现在的中共已经日薄西山,随时都有可能垮掉,所以不久就会对其进行清算。

易明:超越政权立足人权的公民表达—-《零八宪章》解读

《零八宪章》发布三个余月了,由此引起以知识界为集中代表的中国社会各界的思想震动,以及世界舆论的关注,可能已经远远超出了当时宪章发起人的预估,并且可以断言,《零八宪章》必将进一步对中国社会变革发酵,并最终确立她对中国社会转型的历史性贡献。

诚如学界普遍公认,《零八宪章》并不是什么理论创新,而是对人类近代文明成果常识的综述,是普世价值的中国表达,其精神内核吻合于《世界人权宣言》与中国《宪法》关于公民权利的条款。如此一个对人类社会固有文明成果阐述的文本,怎么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响?这从一个侧面力证出中国社会已经到了变革的临界点,中国社会正处于一个历史性的追逐人类普世文明与延续专制逆行的十字路口上。而《零八宪章》的发布就是中国知识界对追逐人类普世价值的宣示,与对倒行逆施的”国情”与”特色”外衣下的专制的唾弃!

中华民族作为人类大家庭中的一份子,当然具有人类的共性,对于民主、自由、平等、尊严、权利、义务具有同等的价值评判与追求向往,而在这一切价值中,人权无疑是最能代表与总括人的共性的。我想目前如何反动与专制的集团,也不敢公然出来声称自己可以不要人权,或者自己因为特殊性而不具有人的共性。无容置疑,人类发展到今天,人对自身基本权利的认识与价值标准的确立,应该是人类认识成果的最集中体现。对此,任何强调自身国情与民情特殊而拒斥人类共同价值的观点,都难脱将自己民族异类化的别有用心的嫌疑。在中华民族是否是人类大家族成员而或是外在于人类的异类上,《零八宪章》签署中的知识分子明确宣示了自己的人类性,也认为中华民族理应是人类的一部份,理当具有人类的共性。

《零八宪章》除了亮明人类具有的权利,中华民族中的成员也理应享有这些权利,这个最基本的立场外,我认为她还对中国传统历史评判贡献了新的标准,同时超越了中国传统的历史变革思维,达成了从着眼政权更替到立足人权改善的历史性跨跃。

中国社会自从”蝉让”时代堕入世袭王权专制时代后,社会变革为王朝更替所演绎,社会历史成了政权变换的历史,人们从事于社会变革的努力,变成为致力政权的夺取。社会理想与价值表现为刘邦的”大丈夫当如此耳”与项羽的”彼可取而代之”,以及”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当然更为直白的是后来毛氏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在这些豪言壮语的喧嚣下,一部中国社会的历史事实成为政权夺取与失去的更替史,改朝换代成为社会变革的标识。

千百年来,中华民族就循环在这种政权争夺的战火洗礼下,而事实上这些城头大黄旗的变换,只是执掌王权姓氏的变换,而社会专制王权的本质并没有什么变化。在这千百年历史的演进中,人们形成了一种思维的定势,那就是社会变革就是权力的更替,从民间而言,致力社会变革就是夺取政权,从统治集团而言,社会变革就意味王权易手与人头落地。在这种专制王权的思维下,权力成为人人得而据有的”肥鹿”,江山成了”打”出来的私产,以致公然有人说出”老子的政权是几千万条命换来的”,言外之意政权失去就是要拿几千万生命来换。在这种血酬定律下,社会变革的历史被简单置换成政权更替的历史,政权成了社会的中心目标,执掌权力者以保权、固权为宗旨,而无权者以争权、夺权为旨归,以至整个社会变成围绕政权轴心打转的磨盘。

后来马克思虽然从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来揭示人类社会的演进,然而立足于此的阶级斗争的学说,却依然被中国社会演变成一种你死我活对权力的争夺。要说变化,也只是由王朝一姓演变成一党名义下的团体性争夺。本质上权力仍然是被作为一种私产,而社会变与不变依然以政权是否易手来衡量。也即是中国传统与今日的现实,在社会变革上仍然没有跳出盯着政权变更的范式。

导致中国千百年社会变革局限于官民对政权角逐的原因,是社会对权力本质的误读。国家政权究竟来自于何处?政权的本质与目的何在?这些问题在专制王权思维下都是被解读为”神授”与暴力夺取。在此权力来源的前提下,权力自然就被作为一家一姓一团伙的私器,以谋取一家一姓一团伙利益为旨归。

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对权力来源与权力本质及目的认识,已经有了科学的全新视角。《零八宪章》集中解答了这个困扰中华民族千百年的迷题,她精辟是指出:”(1)政权的合法性来自人民,政治权力来源于人民;(2)政治统治经过人民选择,(3)公民享有真正的选举权,各级政府的主要政务官员必须通过定期的竞选产生。(4)尊重多数人的决定,同时保护少数人的基本人权。一句话,民主使政府成为’民有、民治、民享’的现代公器”,”保障人权,既是政府的首要目标和公共权力合法性的基础,也是 ‘以人为本’的内在要求。中国的历次政治灾难都与执政当局对人权的无视密切相关。人是国家的主体,国家服务于人民,政府为人民而存在。”

在此,《零八宪章》指明现代国家政权的合法性来源是”民选”,现代国家政权的本质是”民主”,现代国家政权的目的是保障人权。既然权力的目的在保障人权,那么衡量一个社会制度的好坏就是以该国人权保护的优劣为标尺。社会变革在这里就成为人权改善的题中之意。

《零八宪章》的主旨正是围绕人权的保护与改善,她陈述的是作为现代社会应该有怎样的人权?应该如何有效保护人权?直指的也是现代社会存在哪些与保障人权不符的制度与法规,应该如何改正这些不利于人权保护的东西。所以《零八宪章》的核心就是人权!

立足在人权上的《零八宪章》事实上跳出了中国传统社会变革以政权为中心诉求的思维定式,也就超越了在政权更替上着力的模式,将社会人权意识的启蒙、人权观念的确立与人权保护机制的建立与完善作为立足点,在人的共同权利需要与社会长远福祉上下功夫,从而实现了由中国传统着眼政权更替向现代着眼社会改良的飞跃。

《零八宪章》这种立足人权上的言说就注定了她对社会变革的路径选择是和平、理性与非暴力。《零八宪章》所致力的是改变社会历史的观念,转化社会与现代文明相背离的专制思维,用普世的人权价值来培植公民意识,在人权原则下寻求社会的广泛共识,也在人权标准上来改革社会一切落后腐朽的政制。

《零八宪章》立足人权的言说也超越了以往的阶级区划与官民对抗,她将一切自认为人而认同人的共性与共同人权价值准则的人都囊括于内,她既欢迎掌权者认同人权标准,改善人权环境,也支持民众维护自身权利,壮大公民社会。应该说《零八宪章》以人权为平台,筑起了官民共同协力推进社会变革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社会只是角色的分工不同,而目的却是共同创造人以保护下的美好未来。这种立足人权,超越官民对峙,弥合左右,在人权原则下实现社会公正与效率的努力,显然对社会良性、平稳而健康发展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

《零八宪章》如此一个和平、理性,寻求社会最广泛共识的,立足于人权普世价值的中国表达的文本,出台后何以招致当局的恐慌,进而出现对发起人北京宪政学家张祖桦的传唤抄家,对著名异议作家刘晓波刑事拘留(后改为”监视居住”),至今仍然关押着刘晓波先生,且在全国先后传唤、讯问上千名宪章签署人,制造出了一场全国性的清查、阻扰宪章联署运动?究其原因应该是当局仍然没有从将社会改良视同政权更替的意识中转换过来,仍然停留于将公民一切社会改良的努力当作要夺取政权的威胁的专制王权思维中,不能理解《零八宪章》对社会和平改良与理性建设的深远内涵,从而暴露出中国统治集团中一些人仍然仇视抵制现代文明与普世价值的顽固立场。

“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是中国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常常提及的名言。《零八宪章》正是对人类历史潮流的认知与宣示。在世界日益一体化的今天,中国作为人类大家庭中的成员,面对人类数千年摸索、凝聚起的人权价值准则,怎么可以以自身的特殊而自在于外?这种将自己有意异化的行为,显然与人类文明准则悖逆,与世界发展潮流相左。而那种将一切公民立足人权的社会变革努力都视之为对政权威胁的观点,当然更是落伍的专制王权意识在作崇。一个自诩要以人为本、依法治国、构建和谐社会的国家,面对公民理性、和平的人权诉求,怎么可能采取敌视与打压呢?所以最后我呼吁当局立刻释放刘晓波先生,停止骚扰《零八宪章》签署人,在人权的共识上推进政府与民间的协商对话,在共同改进人权的努力中消减官民对峙,建立官民互信,以值最终达成社会的真正和谐与稳定!

朱学渊:中美人权之争,方显出强国之本

上月,美中两国政府在‘人权’问题上互有攻防。美国国务院于二月二十五日发表‘二○○八年度全球人权报告’,这是布什任期内最后一次人权报告,他是对阿拉伯世界最严厉,对中国最宽松的美国总统,但对中国的人权状况仍然持严厉批评的态度。遭到美国指责的还有朝鲜、古巴、伊朗、苏丹、索马里、缅甸和津巴布韦等国。新任国务卿希莱丽。克林顿在上届政府留下的这份报告的引言中说,“我们不仅寻求在美国国土上遵循我们的人权理想,还在与其他国家和人民互动时,追求对人权的尊重”。

次日,中国政府就予以还击,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表《二○○八年美国的人权纪录》,说美国国务院每年都对各国人权指指点点,而中国方面多次指出,中国在人权保护领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对于美国借人权问题肆意攻击中国,中国政府表示强烈不满和坚决反对。中国政府指责美国人权不彰,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说美国民间持枪高达两亿余枝,枪支泛滥致使枪击事件多发的问题。

北京贻笑天下的批美人权报告

我以为中国反击美国的人权报告亦无不可,但是应该立足于正确学理,否则是要贻笑天下的。首先,‘保障人权’的正确含义是‘保障个人权利不受政府权力的侵犯’,而不是‘张三骂李四’和‘李四打张三’这样的民事或刑事纠纷多寡和有无,更不是基于‘人权是生存权’的争取温饱之说。

事实上,美国各级立法机构常有限制枪支的提案,但大多遭到否决。美国的普遍民意认为,拥有枪支是民众人身安全的一种保护,还有人明确地认为这是对政府暴力的一种制约。去年六月二十六日,美国最高法院以五比四的表决裁定美国公民有权在用于个人用途的情况下拥有枪支,同时推翻了华盛顿特区实施了三十二年的禁枪令,这在美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当然,某些权利是有负面代价的,每年发生若干次的枪击案,每次都引起美国民众的震惊。我在美国生活了三十年,发现美国的基本民意还是‘禁枪可能会剥夺人民自卫的权利’。最高法院五比四的表决则又表明,对种主流民意是有争议的。这个问题非常敏感,但它表现的并不是美国政府过度使用暴力,而是美国政府尊重保护民众拥枪权利的现存法律。

我们不能排斥将来美国有限制或取消民众拥枪权利的可能性,但这似乎不会发生在最近的将来。我个人不认为拥枪是自卫的最佳手段,但美国多数民众愿意为之付出代价的民意表明,美国民众拥枪和枪支泛滥不是人权问题。中国政府用它来指控美国人权不彰是站不住脚的。

主权和人权相背离是崛起的瓶颈

美国是世界上国力最强大的国家,原因则是它是一个人权大国,它在保护美国人民的个人权利方面,不但有行之有效的手段,更重要的是它有保障人权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保证了它能够不断地修正错误。布什政府在关塔那摩美军基地拘留长期拘留战俘的作法广受批评,在奥巴马上台以后迅速得以纠正,而美国不光荣的种族歧视历史,也因奥巴马的当选而基本结束。

历史上曾经有过仅次于美国国力的国家,那就是前苏联。然而因为苏联政府权力不断侵犯苏联民众权利,苏联的军事力和科学力再强大,也不足以维持苏联政府的生命,它败灭已经快二十年了,现在很少有人去惋惜它。

同样,中国政府始终不能将‘主权’(政府权力)和‘人权’(个人权利)统一起来,中国的‘政治安定’(实际是‘权力稳定’)往往是通过剥夺民众的核心权利‘言论自由’来实现的。因此尽管中国的经济高速发展,但少数民族的分裂情绪有增无减,台湾地区民众的向心力日益淡漠。

尽管,中国共产党已经停止发动大规模迫害民众的政治运动,而且不断宣称自己在人权保护领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或强调发展经济和解决温饱问题是它的当务之急。但从中美两国政府在人权问题上的争斗来看,北京方面不仅没有‘保障人权’的基本愿望,而且连‘保障人权’的基本学理也不具备,故尔语多荒谬。就此而言,我以为中国很难步入世界的强国之列。

二○○六年三月七日

陈破空:西藏“农奴制”何从来?

为了证明统治西藏的合法性,中共把1959年以前的西藏,定性为“封建农奴制”,渲染“比欧洲中世纪还要黑暗”;中共进军和统治西藏,自称“解放农奴”;为此,今年又特设所谓“百万农奴翻身纪念日”;以为,这段历史,铁板钉钉,就由中共说了算。

笔者为此查阅藏中及其他国家相关史料,并走访1959年以前曾生活于西藏的藏人,包括年届七旬的西藏流亡政府首相桑东·仁波切。发现,只有中共一家,指称从前的西藏是“农奴制”,而所有其他史料,尤其藏人的描述,都截然迥异。

 

1959年以前,西藏人口组成,大致划分为:农民,牧民,手工业者,僧人,尼姑。除了居住寺院的僧人和尼姑,普通藏人中,农民占60%,牧民占30%,手工业者占10%。当时,西藏的土地,分别属于西藏政府、寺院和私人所有。没有土地的农牧民,则租耕土地,以为生计。不论把西藏土地拥有者称为领主还是地主,其中的佃租关系,与同时期其他国家情形,并无不同。

 

事实上,生活在20世纪中叶的西藏农牧民,与同期中国农牧民处境相比,地位相似,但西藏农牧民享受的自由程度和生活条件,却更好一些。原因是,当时中国处于战乱,中国农民负担极重,生计朝不夕保;西藏境内,却和平而安宁(西藏政府奉行中立政策,未卷入世界大战),民众安居乐业,一派田园牧歌景象。租耕土地的西藏农牧民,上缴给土地拥有者的部分,包括税赋,仅占每年收成中的2%4%,逢天灾,还可免交。

 

1959年之前,西藏从未发生过饥荒,更没有饿死人的记录。中共统治西藏后,把血腥土改、公社化、大跃进、文革等一套,也强施于西藏,并将西藏粮食大量运往内地,严重时连种子都不剩。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期,西藏发生大规模饥荒,这是西藏历史上的首次。

 

曾任中共人大副委员长的十世班禅喇嘛,到地方视察,藏人下跪,流泪哀告:“勿使众生饥饿!勿使佛教灭亡!”为此他给周恩来写《七万言上书》,恳切道:“过去西藏,由于佛教传播极广,不论贵贱,任何人都有济贫施舍的好习惯,讨饭也可以维生,不会发生饿死人的情况……如今,人们成批死亡,因为断粮而直接死亡,有些全家人死光……”他悲愤道:“从前西藏讨饭的,还有一个碗;如今讨饭的,连一个碗都没有。”因为上书,这个在西藏地位仅次于达赖喇嘛的活佛班禅喇嘛,竟被中共投入监狱,关押10年!

 

以从前西藏律令,土地拥有者无权赶走佃农,更无权体罚佃农。民众如有犯罪,地主或领主无权处罚,而须纳入政府法律程序。1959之前,西藏境内的犯人,不到一百人;中共统治西藏后,在藏区遍设监狱和劳改场,关押犯人数以万计,尤其关押大量政治犯。因坚持宗教信仰而竟沦为囚徒,在从前的西藏,根本无法想象。

 

前西藏政府组成,50%为俗官,50%为僧官。其中,俗官采世袭制,与当时中国或其他国家类似;僧官则不计家庭背景,其中大批出自农牧民。西藏有一句谚语:“男儿只要具才智,噶丹宝座无常主。”西藏实施的,不是“政教合一”,而是“政教结合”,这是西藏作为一个佛教国家的独特之处。正因以佛教立国,西藏官民重视的,是慈悲、仁善、诚信、扶弱救贫等柔性价值,与盘剥、虐待、欺诈、恃强凌弱等恶性政治格格不入。

 

中共杜撰“农奴主”、“农奴”等名词,还编造“剥人皮”、“挖眼睛”等故事,耸人听闻,与真实的西藏风马牛不相及。倒是中共自家的酷刑,堪称世界之最:张志新被割断喉咙,钟海源遭摘除器官,李九莲被竹签穿连下颚与舌头,高智晟遭极端性虐待……

 

考虑到中共连中国历史(如抗日战争史)都予以伪造和篡改,他们伪造和篡改西藏历史,也就不足为奇。华国锋邓小平等曾平反毛泽东制造的“冤案”,但仅限于党内;所谓“拨乱反正”和“正本清源”,在历史方面,也仅修正了中共领导集团内部互相诋毁的部分,其他,有关国家、民族、人民等主要历史部分,丝毫未变。换言之,中共当政,至今仍以毛式谎言为基础。

 

普通人时间有限,掌握的知识也有限;要普通人了解、对比浩瀚史料,更难。奸巧的独裁者,正是利用这一点,让普通民众只须记住那些在他们耳朵边重复千遍万遍的结论或口号,天长日久,习以为常。中共迷信的,是“谎言重复一千遍就变成真理”这类纳粹式理论。

 

1959年以前的西藏,固然也存在种种落后现象,就像所有其他国家和民族一样,西藏也需要更新与发展。实际上,从上世纪初叶、即从十三世达赖喇嘛时代开始,西藏政治改革就提上了议事日程,其方向就是流行于世界的宪政制度。

 

1961年,流亡才两年,年轻的十四世达赖喇嘛,就开始拟定“西藏未来民主宪法草案”。其中甚至有这样一条:“经议会三分之二以上同意,与最高法院协商后,可以罢免达赖喇嘛,其职权由执政委员会行使。”

 

其后,民主进程在藏人流亡社区中逐步展开,议员和议会由人民选举产生;至1990年,政府不再由达赖喇嘛任命,改由议会选举产生;至2001年,政府首席部长(即首相或总理),由人民直接选举产生。至此,藏人在流亡途中,完成政治改革,建立起相对完善的民主与宪政体系。

 

反观中共控制的西藏境内,不仅有血腥土改、公社化、大跃进、文革等最恐怖和最黑暗时期(远比欧洲中世纪还要恐怖和黑暗),还有1989年和2008年,藏人两度和平请愿、遭中共残暴镇压的惊天血案。

 

忤逆神灵、暴戾无道、奉行专制主义和种族主义的中共集团,以其铁证如山的劣行败绩,昭告世人:由中共把持半个世纪的西藏,才堪称当代“农奴制”、半“农奴制”、或变相“农奴制”。

张伟国:《动向》3月号编辑手记:蒋彦永维权

继美国国务院发表一年一度的各国人权报告书后,北京照例迅速回击,炮制一份专门揭批美国的“人权纪录”,这不仅给希拉莉访华才热络起来的战略关系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也显示了作为一个“崛起大国”,虽然自我标榜要与国际社会进行“人权对话”,但这种狭隘的“自卫反击”,暴露的是无赖泼妇骂街式的嘴脸,让人觉到当今的中南海,与当年毛、邓与“苏修”展开《九评》论战,还是同一副德性。

常言道,事实胜于雄辩。一个国家的人权状况,不是由政府说了算的,而要看具体的事实。在中国大陆,人们看到的情形往往与政府宣传的相反,明明俄罗斯军舰500多发炮弹击沉行使在公海的中国货船,造成人员丧亡,北京却刻意低调;与此同时,对佳士得在法国拍卖圆明园的两个兽首,却出奇高调,甚至不惜煽动所谓的“民族情绪”。更有甚者,中国竟然在公海骚扰按照国际法准则正常作业的美国船只……欺软怕硬,莫此为甚。更主要的,这些事件暴露了中南海的核心利益:玩弄国际合纵连横、不惜代价维护一党专制,高于老百姓的死活。

本期特稿刊出蒋彦永医生给中南海领导人的信,从中可以看到中共一党专制是如何通过“行政看管”、“双规”、监视居住等超法律的党纪、军纪手段,肆意践踏、剥夺公民基本人权。其中也披露了一些重要事实:如前军委主席江泽民亲自下令抓蒋医生进行“行政看管”、蒋医生曾在关押期间写信给胡锦涛要求退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籍、处理蒋医生案件的官员自己也不知道执法的依据何在,而在蒋医生一再追问下他们到书店里去临时买有关文件、规定的书籍,这些官方权威出版物竟然印错了……。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被关押和软禁(监视居住)期间,蒋医生不但勇于坚持自己的观点立场,而且以非凡的勇气一直在催促办案官员依法办事,并敦促他们及其更高级的领导言而有信,要认真执行他们自己做出的规定。通读蒋医生的长信,人们看到好像是蒋医生代表人民在控诉、“审判”这个专制政权和那些违法官吏。在六四20周年到来之际,蒋医生再次展示了他的良知和勇气,他以投身维权的行动证实:被中共腐蚀毒化的大陆社会,依然有正义的光芒在闪耀。相信下一次联合国人权委员会讨论中国人权状况,蒋医生的信就是一份权威的证词。

本期“博文选萃”,刊出吴祚来2009-3-8博客一段评论:“中国人只怕”阴派“,暗地里使坏,治国无方,整人有术,对公民权力极尽束缚与控制,对异见极尽打压,一切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名词,就是稳定。控制得越紧,可能离稳定越远,因为人心向背决定政权稳定,如果人心丧尽,只有空壳的稳定,政治的价值在哪儿,当政者的尊严在哪儿?天天在台上表演,有个啥意思呢?台上是艺术家,表演家,光鲜唯美,台下却是武术家,蒙面客,刀斧手,心术诡异,打电话发指示,连记录都不敢留下,这样的阴暗的人格分裂,有什么人生意义?中国现在一群阴派在暗中乱我中华,他们违反宪法,他们视民如虎,他们对世界充满畏惧与排斥心理,他们精神上画地为牢,以控制为手段,以维护权力利益为目的,最终必然为人民为历史唾弃。”

不管是五十年前镇压西藏起义,还是二十年前镇压八九天安门民主运动,或是今天对《零八宪章》的压制,中共迷信暴力、肆意践踏人权、固守一党专制特权利益的本性依然没有变,尽管王储习近平急于宣布中共已经从革命党转变为执政党了,然而两会公开宣布拒绝多党制和三权分立,反证中共“革命”成性,难以脱胎换骨,难怪老百姓干脆称两会是“疯人院、愚人国、八卦圈”。本期专题对此有不少精当的评议,相信读者不会错过。

附录:三月号《动向》杂志目录

【长短论】

外长指鹿为马 突显合法性危机

【京华传真】
王岐山取代李克强将接任总理……《争鸣》记者 罗冰
“两会”的三防一卡一乱……《争鸣》记者 罗冰
中共禁出入境三类黑名单……穆木英

去年外出不归官员逾三千人……田穗

【小消息】

李瑞环建议撤退休常委办

刘云山下令宣传希拉莉

军方指责外交部

陈良宇申请保外就医被拒

贪官“胆子大年纪小”

湘省书记开空头支票

五千军队进驻西藏

文革档案解封推迟

市长教训省长少唱卡拉OK

重庆被评色情业之冠

血吸虫病患者五百万

港澳中资资产审计启动

大学毕业生争当保安员

二月自杀案破万宗

中组部追缴党费

劳资纠纷案急增七倍

商人被杀案五百多宗

【官场了望】
胡锦涛整军布棋,牵动美俄朝鲜 ……观耘闲人
适得其反七种……(大陆)黄一龙

【权坛迷津】
统战技巧和外交假发火
——赖昌星『远华案』无疾而终 ……萨豪恩
汪洋公开胡温矛盾……(大陆)江河水

【神州内望】
今年两会是最无必要的走过场的大会……(大陆)傅清
温家宝政府会不会掉入监管的陷阱?……(大陆)柳同

【专题:“两会”忽悠】
“两会”展现“中国国情”……管见
化解权力制约 玩出新花样……(大陆)陈迹
失败的人大政协两会 ……仲足步
从叶挺悲剧看牛年两会……(大陆) 朱健国

【英伦飞鸿】

中国领导人在经济危机面前的三大忌讳……(英国)胡少江

【众议院】

李辉的愤怒……(美国)苏晓康

全方位的强奸民意……(大陆)冉云飞

【神州万象】
县公安局长进京培训与防火网的突破……(美国) 张轶东

“太平盛世”还是恐怖社会?……子曰

【特稿:蒋彦永上书】
表达人权长期被侵犯的不满

蒋彦永医生致中共领导人的信……(大陆)蒋彦永

蒋彦永自诉人权遭侵犯过程……(大陆)蒋彦永

【六四20周年】

为六四受难者疗伤……(美国)程凯
曾钰成六四讲话一贯闪缩 ……黄伟国

【人权擂台】
中美人权之争,方显出强国之本……(美国)朱学渊

美国透露恶劣的中国人权状况……(美国)杨力宇

【香港焦点】
港人为何被澳门拒绝入境?……张滔
汇丰供股﹐撼动香港……林保华

【访谈录】
上海文化人的自我解剖
 ——答日本《朝日新闻》记者五问 ……(大陆)沙叶新

【海外华人】
参加2009年总统早祷会有感 ……(美国)熊 焱
祖国,期盼你的微笑……(加拿大)施化

【禁书】
《别梦如灰》等入选零九年第一禁书…… (大陆)昝爱宗

【与狼共舞】

中南海甘愿领受普京要挟

——评中俄签订能源合作协议……(俄罗斯)师力洋

【经济黑洞】

中国经济基本面恶化及后果 ……(大陆)綦彦臣

【右派人物】

一腔悲愤向谁说

——悼汪岗右派前辈……(大陆)俞梅荪

【文化长廊】

诺贝尔文学奖评选争议:
撒维亚诺事件与瑞典学院内讧……(瑞典)傅正明

【八卦中共】

中共的‘姓名政治学’……(加拿大)闰土

【编辑者言】

【封面人物】

右上:李克强(右)、王岐山

下:蒋彦永医生夫妇

【彩页】

(封二) 每逢‘两会’ 百姓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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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底) 中国的良心——蒋彦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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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  耕:且看我家乡丹凤县公安局的“猫猫”能 够躲多久?

我的家乡是陕西省丹凤县。陕西位于整个西北地理的东南角,我的家乡丹凤县又位于陕西的东南角,是名副其实的小角落。那里实在太偏僻了,在网络搜索丹凤县,甚至还没有我本人的信息条目多。但最近几天,我家乡丹凤县的网络排名节节攀高,迅速窜红。作为客居他乡的丹凤人,我却为之悲哀。

我家乡的迅速出名,是因为家乡警察像云南警察一样玩“躲猫猫”游戏。

我的家乡像云南一样,也有“躲猫猫”游戏,家乡方言叫“藏猫虎儿”。游戏规则是,参加游戏的孩子们分为躲方与找方,在规定时间内,如果找到,找方获胜,如果找不到,躲方获胜。游戏的关键是要躲藏严密、躲藏持久,给寻找方设置的障碍越多,游戏就越精彩。云南警方游戏手艺不精,藏起来没多久,就被寻找方看出破绽,不得不从藏身处走出来认输。云南警方刚退出游戏,我家乡的人就迅速登场。躲藏一方仍是警察,寻找一方是所有想知道19岁高三学生死亡真相的人们。到目前为止,我家乡警方藏得还算严实,寻找真相的人们要想找出警方的“猫猫”,还得费更多的周折才行。

现在就让我这个丹凤人,为大家分析一下家乡警方是如何“躲猫猫”的。

我虽然远离家乡,但和家乡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信息来源广泛,所知道的信息,自然比仅通过网络获得资讯的人们要多些。“2.10”女生被杀案发,3月8日19岁涉案男生死于警方手中,3月12日男生家属围堵县政府,事件升级,3月16媒体首次披露消息,3月18电视媒体首次报道。但人们目前公开了解到的,仅仅是一个19岁男生意外死亡,身上伤痕累累,其他曾被传唤并释放的男生身有伤痕,并透露警察刑讯逼供严重,检察院已立案调查男生死亡真相,县公安局纪检书记已于3月16日被刑拘。以上是事件的轮廓,相信任何一个思维健全的人,凭借自己的常识,应该能对事件背后的真相,做出基本推测。如果由检察机关介入侦查,死亡真相应该不难查明。19岁男生死亡已经10天,从3月16日开始,媒体也已开始广泛报道,事件引起国内外关注。但报道出来的,仍只是表面信息。事件背后的真相,被当作“猫猫”,仍然躲藏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

针对19岁男生之死,网络上有人调侃:从贵州和云南的经验来看,死亡原因不是俯WO撑,就是躲猫猫。但我家乡警察这次吸取了贵州和云南警察的教训,至今还没有给焦急等待真相的人们一个具体说法。也许人们此刻正在努力猜想,陕西丹凤县警方这次会发明一种什么更富有想象力的新鲜运动或新奇游戏呢?

其实我这里已经得知了警方的“草案”。据我家乡接近警方的朋友透露,19岁男生是被吓死的。对此我非常吃惊,问:为什么?朋友答:你想,他2月9日晚杀了人,罪行败露,觉得后果太严重,就吓死了。我再问:那3月16日报道为什么说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朋友答:因为审讯时他坐在凳子上不老实,蹭破皮肤,加之他是体育班学生,每天运动,身上免不了有很多皮下伤。我再问:那为什么解剖证实死者肠胃里没有食物?朋友答:他自己太紧张了,没有胃口,根本吃不进去。上述说法目前仅是“草案”,警方应该还在紧急讨论、修改中,一旦正式定稿,就会对外公布。但今天下午16时本来有一个新闻发布会,后来又突然宣布取消了,也许“吓死说”仍不完美,还要继续润色,还不能草率公布吧。万一仓促公布出去,重蹈老虎照、贵州瓮安、和云南警方的覆辙怎么办?看来紧急取消今天下午的新闻发布会,是明智之举。

另外,据今天媒体公开报道的消息,县公安局纪检书记王庆宝已于前天被刑拘。但有朋友今天透露,“庆宝昨天还在街上转呢,没事儿”。且不去管庆宝3月17日在某街道上转是否属实,人们应该追问的是,为什么要刑拘王庆宝?是他打死了19岁男生吗?报道没有说明。那么是具体办案警察打死了男生,纪检书记王庆宝对此负有领导责任而被刑拘吗?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首先刑拘打死人的直接责任人员?看来也说不通。那么,我的分析是,宣布庆宝被刑拘,仅仅是一种平息舆论的手法,希望借此降低死者亲属和其他民众的不满,以时间换空间,为事件软着陆争取机会。下一步等事情平息了,也该宣布王庆宝同志在此事上是冤枉的了。如果我的分析有道理,那么刑拘庆宝,不过是一种“躲猫猫”的手法,是为了让真正的“猫猫”躲得更严实。

迅速与死者家属达成赔偿协议、督促家属于3月17日顺利埋葬死者、抛出“吓死说”试探外界反应、宣布刑拘王庆宝等,从这一连串动作看,应该说我家乡的警方“躲猫猫”的水平比云南的同行高。事件发生后首先极力掩盖、害怕媒体采访、对记者前来采访持警惕、紧张态度、突然宣布取消新闻发布会等,从这一连串动作看,我家乡警方又显得鬼鬼祟祟,深色慌乱。

既然已经开始了“躲猫猫”,那么根据游戏规则,对于躲藏的警方来说,躲藏得越隐蔽越高明,但对于有权知道真相的民众来说,越快找出“猫猫”越好。我家乡的警方究竟能够躲藏多久,既取决于他们的躲藏水平,也取决于公众的追寻水平。相信通过持续的关注和不断的追寻,揭开层层伪装,就会使真相最终大白天下。感谢每个关注本次事件的人,相信有包括你在内的公众的参与,我们离真相就更接近一步。希望通过众人的共同努力,有一天,包括我的家乡在内的这片土地上,权力在阳光下行使,每个人内心也不再有恐惧。

2009-3-18

王  怡:既是这样,还有什么说的呢:《刺杀希特勒》

 

这个春天来得慢。身边罹患癌症的人,也比往年更多。亲友家里有两位老人,一个93岁,一个71岁,相继离世。但在死亡面前,长寿并不能安慰人。死亡太显赫了,要么它将93年的意义连根拔起,要么它连一个婴孩的永恒都抢夺不走。孙隆基先生说,华人的传统是“从世俗中获得拯救,这使中国成为一个最形而下的民族”。但一生为人,总有几个时刻是形而上的,譬如亲人离去的刹那。

不久前,讲到在患难中盼望,在美善的事上信靠上帝的主权。也正好举到希特勒的例子。我设问,倘若阿道夫倒下你家门口,快饿死了。救或不救呢。我的回答是,第一,救他的结局如何,我不知道,上帝知道。所以救他导致的历史结局由上帝负责,不由我负责;第二,审判的权柄在有司,也不在我;第三,救人性命永远是美善的事。因为生命有无价值,并不由人的作为来决定。

所以我会给他饮食,给他衣穿。补充一点,然后报警。

其实这和施陶芬贝格上校刺杀希特勒,是一样的信念。在某个时刻,我只看他是一个垂危的人类,“希特勒”这个字所代表的人格内涵,不由我负责。而施陶芬贝格上校也只看他是一个种族灭绝的疯子,“元首”这个词所代表的政治内涵,也不由他负责。

想起20年前,读到报告文学《第二种忠诚》,内心激荡,如旗在风中。就像第一次听说德国军人在二战中,曾策划过15次暗杀希特勒的行动一样。世俗生活,总在罪孽中沉浸,难以归正。所以先知型的人物,许多时候看起来都像一个叛国者。第二种忠诚,就是对更高价值的效忠。我们只有假设世俗的目标和事物,也符合这一更高价值时,才持守对低一级事物的忠诚。如忠实于宪法,一定是因为那部宪法符合更高的法则。换言之,吾爱吾师,吾爱吾妻,吾爱吾国。但这些爱都不是绝对的。吾更爱真理,因为永不止息的爱,是从真理中来。不然,吾所爱的,都是自爱。凡吾所爱,都是爱自己,爱到了一个爱屋及乌的地步而已。

这是为什么,影片开头,德国军人的效忠誓言听起来那么令人恐惧与战栗。他们说,“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将无条件地效忠元首”。

无条件的更高价值,成为对有条件的效忠的背书。这就是偶像崇拜的意思。也是尼采所言“上帝死了”的意思。不是上帝不存在,而是上帝的主权被褫夺了,成为对人的作为的担保。但“上帝死了”,并不意味着欧洲的成年,而意味着那些低一级的事物,如国家、民族、宪法、政党、领袖,或者市场、法治和现代化,汇聚成为各种新兴的世俗宗教。

施陶芬贝格上校的内心如何,已不可知。但好莱坞版本和2004年的德国版相比,在他与妻子的关系上,有迥异的处理。克鲁斯饰演施陶芬贝格,躺在非洲战场的血泊中,说,我若这样死了,留给我孩子的,除了耻辱还有什么呢。刺杀希特勒,救回更多的人,救回德国,甚至挽救欧洲的崩溃。这些美善的动机,都在紧张叙事的推动中被圣化了。影片中,他妻子也认同和顺服丈夫的决定。但在德国版中,妻子却是质疑的。上校说,我是为德国;妻子说,不,你是为自己的名誉,而决意放弃我们。

或许后者更真实。尽管导演在营造叙事悬念之外,用了一些细节,如穹顶透明的大教堂,来影射施陶芬贝格的内心起伏。甚至用了旧约中上帝答应亚伯拉罕,若所多玛城内有10个义人,就不毁灭这城的故事,来褒扬刺客的义举。又如上校临刑前的呼喊,德国版说,“神圣的德意志万岁”。言下之意,是希特勒背叛了德国。所以刺杀他是对国家的第二种忠诚。好莱坞版却说,“上帝保佑德意志”。言下之意,是希特勒的德国背叛了永恒而普遍的价值。所以刺杀他是对国家的第N种忠诚。

第N种忠诚,就是被超越死亡、国家和所有低一级事物之上的价值,所校正了的忠诚。

美国电影的价值观,永远简单而清楚,不怕你说它幼稚。这是我喜欢它们的原因。不过电影也对整个密谋者集团的复杂动机与野心,有适可而止的临摹。一切超验的正义感与世俗利益的混杂,推动着刺杀背后的“瓦尔基里”计划。所以邱吉尔在回忆录中,轻蔑地将这一幕发生在“狼穴”总部的刺杀与政变,称之为“狗咬狗”。

参与密谋的,其实还有一位思想史上的著名人物、当时已被关押的朋霍费尔牧师。我再读了他在1944年7月20日(刺杀当天)前后的书信。

之前,朋霍费尔似乎已知道7月20日的计划。作为牧师,他介入密谋的动机和军人和政治家们又有不同。他说,耶稣以痛苦作为他与人类的接触点。耶稣帮助我们,不是靠他的全能,是单单在软弱和受难中与我们同在。这位上帝,以自己的软弱“征服了这个世界的强力和空间”。因此,朋霍费尔以上帝的苦弱,而非以上帝的主权,作为面对信仰与死亡的起点,也是起身刺杀元首的动机。

7月21日,朋霍费尔得知刺杀失败的消息,写了一封信,提到自己读到的几句“尤其好”的经文:

《罗马书》的8章31节,“既是这样,还有什么说的呢?神若帮助我们,谁能敌挡我们呢?”

《诗篇》第20篇的第8节,“他们都屈身仆倒;我们却起来,立得正直”。

以及《诗篇》第23篇的第1节,“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他的立场重在基督的受难,而非复活。也就是人的作为,无须在每一秒钟都仰望上帝的恩典与主权。这对战后灵性荒凉的欧洲学界,尤其是存在主义的流行,产生了巨大影响。尽管这不是我所领受的信心,不过他这封信,仍可谓最好的、对这一事件和这部电影的诠释:

“直到此刻,我继续地发现,只有通过完全彻底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才能学会信仰。我所说的世俗性,是指以自己的步伐去接受生活,连同一切责任与难题,成功与失败,种种经验与孤立无援,正是在这样一种生活中,我们才完全投入上帝的怀抱,参与了他在此世的受难,并在客西马尼园与基督一起警醒守望。这就是信仰,这就是归正。如果我们通过此世而参与了上帝的受难,成功怎么能使我们狂妄自大,失败又怎么能使我们迷失道路呢。……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在追求自由,在磨练中,在行动中,在受难中。现在,我们死了,便看到了你,在上帝的脸上看到了你”。

2009-3-16

殷海光故家的几件往事

在研究殷海光先生的著作中,可能是囿于资料,很少提到他故家的情况。我们家与殷家是四代世交,特别是海光先生的父亲子平公与我家三代——伯祖父、二伯母、家父和我——都交好,本文就我所亲见、亲知、亲闻的一些往事,分成几个小段胪列如下。

道德文章堪称楷模的基督徒

殷海光先生的父亲殷子平老先生,号绿野农、绿野轩农,1885年1月21日(清光绪十年十二月初六)出生在湖北省黄冈县殷家楼一个教师(私塾)家庭。子平公一生负诗名,精通音律,笃信基督。1918年毕业于湖北荆州神学院,即被基督教圣公会分配至黄冈县上巴河镇福音堂任牧师,全家遂迁居上巴河。海光先生的母亲殷老夫人本名吴如意,是子平公的表姐,即子平公的母亲是她的姑母,1884年11月27日(清光绪十年十月初十)出生于湖北省黄冈县雅淡洲吴家岭一个很有名望的教师(私塾)家庭,其叔父吴贡三,影响和带领子平公的长兄子衡公加入早期反清革命团体日知会,对殷氏家族思想影响很大,此事我将在后面谈到。殷老夫人亦信仰基督,相夫教子,聪慧朴悫。

子平公诗宗老杜,留存于世的十余首诗词,是我凭记忆保存下来的。下面从几首诗的背景切入,谈谈一些往事和子平公的晚年生活状况。

“小院夜兰开,先生步月来。行吟无尽兴,临去又徘徊。”这首送给我二伯母张信贞的五言绝句,是现存诗词中写作时间最早的,时间约在1930年前后。在上巴河西街,我们家开了一个线铺,兼营百货,由二伯父掌管经营。二伯母娘家与二伯父家都信奉基督,二伯母小时在家塾读书,后又读过教会办的女子师范,禀其家教,温厚有礼,通大义。到上巴河后,时子平公是上巴河福音堂的牧师,与我家通好,二伯母便义务承担了福音堂的一些宗教事务。福音堂大门临街,屋后有两间学屋,围着一个院子,种满了各色花卉,侧边就是明净清澈的四方塘,晨濯暮浣,景致很美,这首诗就是记述一次在福音堂院内步月赏花吟诗之事。这里提一件诗词之外但我们家极为珍视的往事。

二伯父性好丝弦,与一班声气相投的人吹拉弹唱,常常没有日夜,于生意上则不甚在意。请的先生伙计见状,偷的偷,骗的骗,支宽入窄,生意日蹙。二伯母苦口规劝,要二伯父少玩一点,为生计着想,分出时间管一下生意。二伯父充耳不闻,玩乐如故,家境每况愈下。二伯母对家庭前途日益忧虑,常闭户饮泣。时间一长,二伯母为子女今后的教育着想,攒起了私房钱。但这些钱又不能放在家里,于是,她想到了子平公。子平公学贯中西,为人正直、宽厚、谦和,至诚至公,且富同情心,在乡里极有口碑。二伯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子平公,子平公非常同情二伯母的境况,答应通过他的手把钱借贷出去。自此,二伯母手上只要有点钱,一块两块,十块八块(银元),都交给子平公,因怕二伯父知道,她自己没有留账。子平公倒是写了一本账,时间钱数记得清清楚楚,借贷出去也有字据,几年下来,竟有几百块大洋,这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且这事除他们二人外,任何人都不知道。1933年,二伯母分娩大出血,骤然去世。丧事后,子平公把二伯父、家父和叔父等几兄弟请到福音堂,告诉他们这件事及其原委。子平公强调,为完成二伯母的嘱托,这笔钱不能交给二伯父,今后孩子们上学所需就从这笔钱中开支。二伯父他们都无异议(后来果如二伯母所料,生意严重亏空,幸好几兄弟支持才没有倒闭,但已顾及不上其他的事了)。后来,我的两个堂姐、一个堂兄读书及在校生活所需就是用的这笔钱。而且,这件事在我们家族中几代相传,成为教育子女的一个典型事例。

“贫居陋室掩蓬蒿,颓废无为感寂寥。架上残书堪宝贵,树头好鸟当知交。潜心今古千秋恨,满眼风尘万众劳。惆怅终朝思故旧,夜深魂梦荡江涛。”这首七言律诗是子平公1962年元月下旬写在信笺内送给家父的。1962年元月初,家父得脱缧绁回家,家兄即函告子平公。此前三年,子平公曾专程到我家里来看望慰问,他握着家母的手说:“吉人自有天相,莫着急。”这对当时我们家庭来说,是很大的慰藉。我们很快收到子平公的回信,说得知我父亲回来,喜而泣下,恨不得马上相见,望中何限,苍凉寂寞,惆怅终朝,写下了这首语言朴实而感情强烈、思致绵邈而郁勃跌宕的好诗。子平公还在信中把这几年来的家庭变故一一告知:子平公的三儿子浩生先生被打成极右派,押在湖北沙洋强制劳动改造;最痛心的是子平公的二儿子顺生先生已因病于1961年元月去世。可想而知,子平公过的是什么日子!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上巴河福音堂被当地政府没收,子平公失去了职业,经济没有了来源,只得靠儿女赡养。现在三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在劳改,一个在海外;唯一的一个女儿在丈夫因历史反革命问题劳改后,拖着两个孩子自顾不暇;一个寡媳先是给人当佣人,后在街道做临时工;一个半大的孙子在饭店挑水,七十多岁的两位老人靠着教中学的长孙女(殷永秀)每月寄回十元钱生活,这风烛残年好不凄凉!

家父在得知子平公的这些情况后,好不难过!1962年秋,家父命我专程到上巴河去看望子平公。那时我太年青,体会不到老人的难处,一听说去上巴河,心里很高兴,因为那段时间我读词兴趣正浓,早就听说子平公精通音律,琴箫臻于化境,正好向他老人家讨教词的唱法。家父叮嘱,如子平公身体尚可,就接来我们家里住些时。

我在上巴河子平公家里住了五六天,对子平公的生活状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子平公一家住在原福音堂后的两小间学屋内,屋前有一个小院子,种了两小块菜地;室内简陋而整洁,墙上挂着一个相框,约两尺见方,放满了照片,印象最深的有两张:一张是子平公与其长兄子衡公的全身合影,他们都穿着棉袍,白髯拂胸,慈祥而轩昂;一张是海光先生夫妇的合影,可能是结婚时照的。

夜里静下来,一灯如豆,我与子平公抵膝而坐。子平公给我详细讲解词的唱法、他的师承,并拿出宋、明、清等几种版本的词谱讲给我听。子平公还把他的诗词集拿给我看,我记得是两本小学生用的作文抄本,直行写得满满的,约二百余首诗词。子平公告诉我,这是从几十年写的诗词稿中选出来的。我说:“三爹,就用这出版一本《绿野农诗集》吧!”子平公捋着胡须微笑着说:“如果能够出,可叫《绿野农诗稿》或《绿野农诗抄》,谦逊一些。”子平公这句平平淡淡的话使我肃然,至今未忘。可惜的是,这两本诗词手稿在“文革”初期的抄家暴行中被焚毁。

子平公晚年的生活既拮据又凄凉。他亲口告诉我,新加坡的张清和先生和上海的熊十力先生经常接济他,或钱,或营养品。我在子平公处就看到好多封张清和女士的来信和熊十力先生寄来的明信片。熊十力先生在一张明信片上提到张清和先生专函劝他皈依基督,熊先生告知子平公,说自己献身儒学,不宜再入基督教,并已将此意函告张先生。此前不久,熊先生的《体用论》影印了二百本,他送给子平公一本,子平公转赠与我并保存至今。

艰难困苦的生活并没有压倒子平公昂扬的精神追求,他的辛酸,他的愤懑,他的鞭笞,他燃烧的感情,都在他的笔下倾泻:

一轮红日又平西,唱晚渔舟泛碧溪。

天际高飞横塞雁,巷头群集入笼鸡。

苍茫云外千山合,摇曳门前五柳低。

何处箫声连野哭,幽人默默听悲啼。

在一首《拾薪》的诗里,我们看到子平公在艰难困苦中的挣扎:

拾薪因为度残生,山径崎岖恨不平。

每日必遭愚妇侮,多时怕听病儿声。

粗茶淡饭何曾饱,敝履鹑衣久未更。

深夜开窗天际望,一轮孤月点疏星。

在《秋兴》这首七言绝句里,我们不是看到子平公对“美”的热爱、对“真”的追求和对“善”的希望吗?

一年容易又秋风,扁豆花开屋角红。

探得自然天趣足,性灵常与太和通。

离开上巴河的那天上午,子平公送我到车站,路上,他吟诵了一首七言绝句送给我:

白发何堪远别情,送君肠断向西行。

沿途霜叶红于杏,面列松山叠叠青。

四十多年来,这首诗时常于不经意间从我嘴里蹦出来,“面列松山叠叠青”,子平公送给我一个多么深邃淡雅、超尘拔俗的意境啊!

子平公答允来年春天到我家里来住些时,他在给家父的信中有这样的诗句:“故人有约游江汉,可待花开富贵春。”第二年初春花朝日,子平公特意写了一首《浪淘沙》词送给我:

吟咏宋诗抄,忽动思潮。衷心耿耿忆知交。时势可趁休草草,造就文豪。别恨待全消,其乐滔滔。恢宏德慧尚情操。人意天机无限好,鼓畅花朝。

老人的鼓励和期望让我至今都感到愧疚!不久,我们寄去路费,并做好接待子平公的准备。谁知暮春的一个下午突然接到子平公去世的噩耗,呜呼!悲哉斯人!稍能让我们得到安慰的是,子平公是骤然去世的,没有受到疾病的折磨,这也是他老人家修来的福。那天上午,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子平公还上街买来菜肴,午饭时,子平公和客人边吃边谈,很高兴的,突然,他身子一歪,家人赶忙扶住,抬到床上,已不能说话,请来一位中医,说是痰中,不一会,老人就停止了呼吸,与世长辞!

读书不落第二流的殷浩生

殷浩生先生原名晚生,浩生是他二十岁后改的名字,他是海光先生的三弟,亦即子平公的三儿子,1922年11月出生。1927年大别山闹红军,我们家跑反到上巴河,在子平公家住了一年。1938年秋,子平公为避日寇,携全家逃难住在黄冈县三里畈我们家里(当时三里畈是敌后,黄冈行署及部分省政府机关迁驻于此,国民革命军鄂东总指挥部亦驻此),两家人亲密无间一起生活了好多年。老有老朋友,少有少朋友,很自然的,年青人聚在了一起,浩生先生和我大哥雷雯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浩生先生仅长雷雯五岁,他戏呼雷雯为“俊先生”(雷雯原名李文俊),而我们兄弟则称浩生先生为“晚爷”(黄冈方言,称祖父辈为爹,称叔叔、姑姑为爷)。每天,不是潇洒倜傥的晚爷来找俊先生,就是眉清目秀的俊先生去找晚爷。满腹诗书的晚爷将五四的自由民主思想带进闭塞的山区,给俊先生展现出了一个崭新的精神和思想世界。晚爷还告诫俊先生:“读书要具横空眼,莫落人间第二流。”在晚爷的影响下,俊先生走进了新文学领地。聪明绝顶而又孤傲不群的浩生先生在抗战后期参加抗日部队,他能诗善画还写得一手好文章,为抗日宣传做了许多极受欢迎的工作。

1957年,浩生先生因对土改和农业合作化提出了尖锐的反对意见,被打成极右派,当时他在黄冈县总路咀中学教书。同年底,在黄州召开的全县斗争大会上,命被五花大绑的浩生先生等极右派跪在台上接受群众斗争,浩生先生在台上大声喊:“不跪!”昂然挺立!这时,家庭被划为地主、急于图表现向党表示忠心的上巴河小学女教员胡某某冲上台,大骂浩生先生:“你这个反动透顶的东西!”边骂边几耳光朝浩生先生脸上使劲抽去,顿时,浩生先生的鼻子嘴角流出了鲜血。又有几个打手冲上台,将浩生先生一阵乱打,打得浩生先生在台上乱滚,直到晕死过去。

1958年初,浩生先生被押往湖北省沙洋强制劳动改造。由于性格刚直、峻切,时常受到非人的折磨。一次全身被紧紧捆绑后,横放在粪坑中央搭跳板的小块土台上长达五十多个小时,时值盛夏,别的不说,就连耳朵里都爬满了蛆。

“文革”中期,浩生先生刑满回到上巴河,睹物思人,写下了一首凄凉愤懑的《浪淘沙》词:

千里独归来,百事堪哀!玉楼画阁没蒿莱。山残水尽悲浩劫,对景难排。白骨已沉埋,泪滴尘埃。数行野菊为谁开?剪剪西风催雁翅,魂断南台。

严酷的政治斗争缠住了浩生先生大半生。为了不拖累别人,浩生先生终生独身。在上巴河,他独自一人住在一间破屋子里,他留下的这首《索居》的七言律诗,是他生命最后几年的凄凉写照:

破屋一角寄行藏,四壁萧条岁月长。

独坐深宵听雨漏,喜逢故友话沧桑。

青山岂管人间事,绿水依然映夕阳。

索居莫怨凄凉味,聊赋新诗奈自伤。

偌大的世界没有浩生先生的立锥之地,他再也没有牵挂的事了!1973年冬,在心灵和肉体饱受摧残之后,浩生先生终于走到人生的尽头,在一个黑沉沉的深夜自缢身亡!

不向邪恶低头是殷氏家族的血统,正直善良是殷氏家族做人的准则,自由民主平等博爱是殷氏家族执着的追求。子平公和浩生先生父子两代可以说是宁折不弯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光辉典范!他们矢志不移地追求真理,即使命运坎坷,即使付出生命!子平公在一首《言志》的诗中写道:

江城风雨夜,哀雁破天寒。

自觉前程远,高飞过浦南。

子平公和浩生先生所处的时代是严酷的,知识分子的人格受到了最严酷的考验,很多人在那个年代退缩了,扭曲了,志节荡然,人心颓丧。但应大书特书的,是如子平公和浩生先生一样风骨峻嶒视信仰为生命的真正知识分子,他们为了追求民主自由反抗专制邪恶而慷慨献身!爝火不熄,他们才是中国文化的脊梁!尽管罪恶的汹涛淹没了许许多多正直善良的生命,尽管民主自由一再被邪恶蹂躏践踏,但在历史的长河中,永远矗立着这些知识分子的丰碑。

海光先生的年龄少了三岁

在有关殷海光先生的著作中,都说他是1919年出生的。实际上,海光先生是1916年出生的。海光先生的亲侄女殷永秀女士多次和我谈到,她祖母、也就是海光先生的母亲,经常向她谈起生养孩子的具体时间。女孩子在这方面是记得很清楚的。特别是永秀姐姐的父亲、海光先生的大弟弟殷顺生先生,是1917年出生的。

海光先生的母亲共生了八个孩子(加上小产共十三个),不幸的是夭折了四个,活下来的四个分别是:长女殷启慧,民国元年正月初二(1912年2月19日)出生;长子殷福生(即殷海光),民国五年十月十五日(1916年11月10日)午时出生;次子殷顺生,民国六年十一月十六日(1917年12月29日)出生;三子殷晚生(即殷浩生),民国十一年十月(1922年11月)出生。

海光先生的年龄为什么少了三岁呢?我和永秀姐姐讨论过这个问题,也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但可不可以从这几个方面去猜测:一是他考大学时瞒了年龄。海光先生先是考取武汉大学,1935年他在北京又考取清华大学,报捷的从黄州一路敲锣打鼓到上巴河,轰动一时。再一个可能是,据台湾胡学古先生说,当时从大陆去台湾的人,有的要先填一个表,年纪轻的马上走,年纪大的往后排。海光先生是否填了这个表?如果填了,是不是想早点离开,就瞒了三岁?当然,这都是猜测。1998年6月我在武昌见到福婶(海光先生夫人殷夏君璐女士)和他们的独生女儿文丽妹妹时,说起这事,我这人性急口快,没遮拦地说:“福婶,是不是当年福爷追求你时瞒了三岁?”慈祥的福婶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我们当时根本没有谈到年龄的事。对你福爷,不是能用年龄认识的。”一直七哥前七哥后对我很亲切的文丽妹妹朝我友善的一笑,我当时感觉自己太浅薄了,好难为情!现在写出这件事也是排除法吧!还有最后一个可能,就是中国俗文化中有流年不利的说法,俗称过坎子。有人每到这样的年份,就给自己加上一岁或是减去一岁,表示不会碰到流年不利的事,这方面的典型例子是大画家齐白石,他前后给自己加了三岁,所以,他晚年画上落款的年龄不是实际的。但我想海光先生不会相信这些名堂。

福 跺

“福跺”是海光先生在上巴河的外号,“跺”,黄冈方言脚有点不方便的意思,但还没有到“跛”的程度。福跺,解释成普通话就是:“福生的脚有点不方便”,或倒过来说:“脚有点不方便的福生”,说的只是一个生理特点、现象,没有什么褒贬意。

海光先生的脚是怎么不方便的呢?原来是他九岁时在四方塘游泳,把脚崴了,很厉害,怕大人责怪,回家后不敢说,等到父母发现时,踝骨严重变形并发炎,送到汉口协和医院动手术,伤是诊好了,终究是延误了治疗,留了点残疾。海光先生在1967年6月14日写给殷乐义、林毓生等亲友的信中说:“我儿时为治脚痛,在医院住了一年多”,指的就是这件事(见《殷海光林毓生书信录》)。说起来还有个巧事,海光先生出生后,算命的说,这孩子命中有三个五——民国五年一个五、十五日一个五、午时(谐音)一个五——不吉利,须带残疾才能养大。殷家是虔诚的基督徒,未在意算命的话,哪知终究是带了点残疾。

少年罗素迷

少年时代的海光先生就迷上了罗素的著作,并尝试着从英文译成中文,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被人称为小罗素迷。他十六岁的那年冬天,子平公让他到距上巴河约八十里路的老家殷家楼去办事,他的二伯父子林公一家人还住在那里。那时候没有公路,出门完全靠两只脚走,有时还得挑担子。

到他二伯父家办完事后,天色已晚,他点起油灯,旁若无人地看起随身带的一本罗素的著作,直到鸡叫两遍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曚曚亮,他心里记着家里的事,翻身起来就往回走。到底是少年人,半下午回到家后,才发现书不在身上,顿时着急起来。回想半天,最后断定是昨晚临睡时塞在枕头底下了,他说了声到殷家楼去拿书,扭头就走。他母亲和姐姐把他一把扯住,说天色已晚,又要下雪了,以后再说。他不听,非走不可。家人拗不过他,只得一再叮嘱注意安全。

哪知雪越下越大,几个小时就白茫茫一片,四野空无一人,少年海光迷了路!这时天已完全黑了,急得他在旷野里大喊:我是殷家楼的殷福生,有没有殷家楼的人,出来帮我引个路啊!边走边喊,也不知道走得对不对。正在他焦急之时,一个老人牵着牛从雪地那边走过来,听他大喊,问明原因,把他送到了殷家楼。

海光先生离开故乡后,家里人特别是父母非常思念他,每当谈起他,都要提到这件事。

表姐弟的婚姻前文说到,海光先生的父母是嫡亲的姑舅表姐弟,这种婚姻是中国过去的传统,很普遍的,不仅在小说戏曲里多有表现,就是现在年龄稍长的人群中也不少见。

但过去人们认识不到这种婚姻带来的负面问题,就拿殷家来说,海光先生兄弟们的智商虽是超群的,但身体都不好,共同的问题就是胃的毛病,而且遗传到了第四代。另外就是海光先生兄弟中没有高寿的人,海光先生去世时只五十三岁,他的二弟去世时还不到四十四岁,三弟是自杀的,他的姐姐也只活了六十二岁。海光先生的父亲子平公是1963年5月去世的,享年七十九岁,他母亲是1965年去世的,享年八十一岁。

浩生先生的最后一点牵挂

1970年,家父因是四类分子(戴着历史反革命帽子),被汉口花楼街派出所和红卫兵强行遣送到湖北省罗田县朱元洞大队(原属黄冈县)。朱元洞地处大别山区,老百姓虽然贫困,但淳朴厚道,古风犹存。家父懂一点医道,为远近百姓免费看病施药,加之1949年以前家父三十余年泽被桑梓,所以,不仅社员群众很尊敬照顾家父,就是朱元洞大队小队的干部甚至三里畈公社书记张奎生对家父也一直很客气,没有让年迈的家父出一天工,当地百姓评价家父道:“只有千里路的人情,没有千里路的威风。”真是公道自在人心!我们每月将三哥寄回的生活费转寄去,家父说,他到了世外桃园。这在当时也算是一个例外吧。1973年深秋的一个上午,家父正在房里看书,突然走进来一个人,斜挂着一顶草帽,朝着家父大声说:“二哥,还认不认得我?”家父抬头一看,惊诧地脱口说道:“是晚生呀!”浩生先生大笑道:“二哥,我们今天谈一天诗,好不好?”家父笑道:“好!”于是,两个二十多年未见面的老友,乍一见面,什么家常话都没有说,径直谈起了诗词。

午饭后,两人也没有休息,继续谈诗词。古代的,现代的,朋友的,谈不完。其间浩生先生说道:“二哥,你做的‘冒雨排棉渍,迎风播豆苗’该是多么自然贴切!”家父吃了一惊,道:“你怎么还记得?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浩生先生微微一笑,没有做声。家父叹了口气,说:“我到这里来三年了,也写了几首诗,其中有两句是这样写的:”七十余年起落多,每逢失意读诗歌。‘“浩生先生听后默然良久。

第二天早饭后,浩生先生飘然离去。不久,就传来了他自杀的噩耗。

想起这些往事,心里惨然!浩生先生的刚直潇洒,他爽朗的笑声,仿佛就在眼前。二十多年未见面的老友,该有多少推心置腹的话要说,该有多少辛酸的往事要倾诉!然而,他是那样洒脱!他没有让任何人分担一点他的痛苦和不幸!他无家无室,“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当他决意离开这个世界时,唯一想做的,就是到百里之外视若兄长的朋友那里谈一天诗——那毕竟是几千年的罪恶专制历史中仅存的一点美好的东西——他满足了,也就毫无牵挂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受尽屈辱和折磨的世界!

大哥雷雯生前曾写过一首悼念浩生先生的诗《船过赤壁悼晚爷》,录在这里,也算是我对饱受磨难去世的父亲、浩生先生和大哥的悼念:

忆昔髫年山路遥,梅花瘦马过霜桥。

云深月黑惊风吼,带血冤魂化怒涛。

献身基督海光先生的父亲子平公是基督教的牧师,他献身基督是受他大哥的影响,他大哥殷子衡老先生是基督教武昌圣公会圣三一堂的牧师。但他们兄弟信仰基督正式受洗是民国初年的事,说起来这事还跟反清革命连在一起。

清末,在舅父吴贡三的影响下,子衡公和贡三公以及熊子贞(十力)等加入以著名革命领袖刘静庵为主、陆费逵等为副的反清革命团体日知会,并成为日知会主要成员,为反抗专制统治做了大量革命宣传工作。1907年1月,因叛徒出卖,包括刘静庵、吴贡三、殷子衡在内的九名日知会骨干被捕,史称“丙午之狱”,亦称“日知会案”。在狱中残酷的刑罚面前,九名日知会员个个都是视死如归的铮铮铁汉,子衡公被打得“背肉横飞,血流湿裤”,血肉都飞溅到旁边被绑的日知会员脸上,在各种酷刑下几次死去活来,仍坚贞不屈!清吏威胁杀头,日知会员朱子龙引颈大叫:“杀!杀!杀!革命党遍天下,杀之难,杀尽尤难!不杀不多,杀!杀!杀!”浩气冲天!众多日知会员亦放声大骂大笑,置生死于度外,吓得主审的张之洞幕僚梁鼎芬当堂拉了一裤子。当局本拟砍头,九人亦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在武昌的基督教圣公会美国籍主教吴德施(L.H.Roots)的极力营救下,美国驻北京公使出面干预,这九位英雄才未被杀害(见《武昌革命真史》)。

子平公时至武昌狱中探视,子衡公《狱中日记》载:“三胞弟子平来,是夜同予宿,未解衣带,时呜呜哭,终夜不已,以为予必不能久于人世。”时狱中大疫,日日死人,子衡公受酷刑后复受传染,血痢不止。子平公忧心如焚,冒着过膝的大雪回乡为子衡公求医,手足情深,哀感于兹!(见《武昌革命真史》)

在刘静庵的影响和导引下,子衡公在狱中皈依基督教。武昌首义成功后,子衡公方始出狱。他买舟东下,但沿途所见皆与平生为之奋斗的理想出入太大,心缘物感,情随事迁,于政治甚为灰心,遂正式受洗,献身基督,颐养天年。

子平公受乃兄的影响,终生笃信基督,形成他博爱、平等、宽厚、谦和、与人为善的性格特色;另一方面,传统的儒家教育又将他塑造成传统文化的“士”,讲究仁义道德,修身养性。所以,子平公身上融汇着中西文化中最美的思想核心——仁爱、善良和慈悲。从子平公身上,我们看到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宗教的最根本之处都是相通的、同源的,那就是——悲悯的情怀和深沉的爱。

子平公所处的社会,是动荡的社会;所处的时代,是变革的时代。但不论怎样艰难,他身上博爱的基督献身精神和仁德的儒家人格力量受到人们的极大尊重。尽管影响子平公的思想渊源是复杂的,多方面的,尽管他过着穷困的生活,但他不因人事沧桑和生活重压而气馁,而颓丧,他坚定着他的信仰,他拥抱着上帝的爱,他给予的是上帝通过他的手带到人间的一片温暖。

变革来得正是时候

  《美国通史》,(美)马克·C·卡恩斯,约翰·A·加勒迪著,吴金平等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9月版,198.00元。

  《美国通史》,(美)马克·C·卡恩斯,约翰·A·加勒迪著,吴金平等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9月版,198.00元。

奥巴马当选总统次日,《华盛顿邮报》头版印着:“奥巴马创造历史:美国决定性地选出首位黑人总统。”估计这也是世界大多数人的反应。但是,认真追究起来,奥巴马真是纯粹的黑人吗?他不是有着白人和黑人血统的混血人种吗?我们之所以愿意忽略奥巴马具有白人血液的事实,是因为包括美国人在内的大多数人内心深处种族和血统的“纯洁性”不能沾有任何杂质,白人潜意识的高贵性仍不容质疑。选举奥巴马为总统,不是作为社会中坚的白人精英的价值判断出了问题,而是美国社会多数人基于当前社会事实的判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现实需要变革,奥巴马正逢其时。

美国2008年总统选举,昭示了美国主流社会的协调、包容、费厄泼赖的精神和根深蒂固的偏见。这也是美国300多年主要由白人种群随意书写的历史符号之一。美国历史上从不缺乏民主协商和愿赌服输的谈判家、政治家胸怀,也从不缺少危急时刻锐意变革的决断和勇气。从列克星敦的枪声、伟大的《独立宣言》到杰克逊式民主,从南北时期到19、20世纪之交的改革时代,从罗斯福新政到9.11袭击,一部美国史就是一部不断前行、不断变革的历史。

关于美国的过去,我们似乎知道的太多了,但又是粗线条的,不那么清晰,以至于想准确描述一下这个著名的国家都不可得。平时那些汹涌的信息顷刻间消失无踪,不知去向,顿时让人张口结舌起来。虽然我们从没像今天对待美国这样认真,这样用心,在某些问题上甚至比美国人自己都要热心,但都是以自己的眼光看待美国,以自己的价值观解读美国。我们阅读或间接得知的美国情景,是被“稀释”后的美国。迄今为止,我们对美国的感知是单向度的,是单一历史感觉的产物。我们头脑里关于美国的信息之多,以致妨碍了对它的清晰、准确的识别和判断。所以,我们对“这就是美国!(而不是别的国家)”的了解和放大,只能是各种原因之后的结果或表象,而不是构成历史的细节和各种因素、利益相互博弈的过程及依循的规则。社会现象之前的现象,或者说包围其周遭或与其纠缠不清的现象,比直接看到的现象更接近现实。正像《美国通史》作者之一加勒迪在本书开首所强调的,历史写作尤其要“注重对复杂历史进程的细节描述,要让迷雾重重的历史变得清楚、清晰。”写作者唯一要负责的对象是读者。不看美国人自己书写的历史,就无法了解美国的价值观念、行为方式和匪夷所思的思维方式,也无法求得历史事件的真相。

马克。C.卡恩斯、约翰。A.加勒迪信奉“历史的再现依赖个人观点”的理论,通过对宏大历史事件的不断解构、缩微,致力于对美国历史细节的要素描写,并试图通过对历史事件的不断推移、追问、还原,引入“关于过去的争论”,破解“这就是美国”的缘由和疑惑,即“一个国家,即美利坚合众国的特殊的政治结构,是如何在很多美国人言行的影响下产生的,而合众国反过来又如何影响了每个人的生活”。他们对琐碎事件、历史细节和小人物重要性的认识,使他们认为“纠缠于细枝末节”不再是无足轻重的事。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那一段岁月是美国社会的分水岭,大企业的快速增长使其逐渐成长为垄断公司,并形成各种利益集团,经济利益对社会的影响和控制是显而易见的。企业的巨大症提高了效率,改善了民众生活,但也对美国社会生活产生了微妙的影响。坚定的保守主义者詹姆斯。S.霍格1890年在竞选得克萨斯州长时说:“几年之内如果不采取一些行动,我们国家的大部分富人和能人将站在一边,而另一边站着的将是广大民众,后者是政府的中坚力量和源泉。”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权力在那些有钱人手里变成了不负责的权力。在社会发生整体变迁,各种问题层出不穷的敏感时期,尤其需要对“利益对权力的劫持”保持警醒。变革是发生危险状况的社会各阶层所欢迎的,也是所有人所恐惧的。在威胁和成堆的社会问题面前,主动应对和采取攻击性措施不愧是简易而有效的解决方式。美国人之所以愿意在紧急时刻采取主动措施,改变现状,是因为他们深深陷于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无法把握的泥潭。正像200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之一弗农。史密斯理论所揭示的,人们怕失去的顾虑更甚于得到的心理满足。

有产者的联盟,是美国建国之基。美国之父们组建邦联,起草《独立宣言》,制定基本宪法,都是为了求得私人财产的安全,并期望得到法律的保护,而不被英殖民者肆意掠夺,正如我们的物权法一样,寻求的是财产和资本的合法、安全。制宪会议的开国之父们都认为,私人产权是头等大事,当时的会议记录表明,只有一个代表对此表示异议。美国著名历史学家比尔德仔细研究了开国之父们制定宪法的动机和他们代表的经济利益,根据他对美国财政部档案等文献的分析,在55名的制宪代表当中,公债利益集团的代表不下于40人。他直言不讳地指出:“在社会的巨大转变中,例如在制成和通过宪法所引起的剧变中,经济的力量可说是原始的或基本的力量,而且比其他力量更足以‘解释事实’。”

在美国,一切社会生态、政治谱系、文化消长和生活场景,都离不开经济利益的影子,也难以摆脱各种利益集团的背后操纵。每个人根据所需,被吸纳进不同的利益集团,自己合理的利益诉求、政治主张和情感见解被充分表达和尊重,是美国制度保持生机而紊然不乱的基本动因。常常我们自认为对美国很了解,但这种了解通常是以自己的方式认识美国,并按照这种方式得到的认识再去反照美国,自然是我们自己眼中应当如此的美国。美国对中国的认识和关照何尝不是如此。“横看成岭侧成峰”,欲认识一个事物,除了本国学者的解读,还要深研所在国有关人士的论述,以免坠入误读的无底之渊。

秋风:后殷海光时代:走向宪政主义范式

殷海光晚年的思想转向,近年来已经成为自由主义理论界所关注的一个重要事件。殷海光由激烈地批评中国传统的观念与制度,转而采取一种亲和的态度,但此一转向并未导致实质性的知识成果,如张灏所言:“殷先生在这方面的想法或感受,多半是朦胧的,而非清晰的,多半是片断的,而非系统的……在他逝世以前,他迄未对中国文化,在价值上作一强烈而明白的肯定的。易言之,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重估,认知和情感的意义较强,而价值上的肯定较弱,较模糊”。。

不过,此一转向在某种程度上足以昭示近代以来主流的自由主义理路的某种困境,这一点,晚年的殷海光深切地感受到了,而转向与传统的和解,则是解决此一困境的一种可能出路。不过,尽管他对弟子林毓生所提出的“有生机的创造性改革主义”也即后来他所倡导的“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理论予以高度赞扬,但殷先生、甚至林先生,似乎都并未完全认识到这一出路的全部内涵。。

本文拟接着这一转向往下讲,试图探讨创造性转化的实质性内涵,从而探讨一种在性质上不同于殷海光式自由主义——其实也就是胡适为代表的现代自由主义——的自由主义理论的可能性,这种自由主义可以被恰当地称为宪政主义。一种宪政主义的范式,不管是在知识上,还是政治实践上,都有可能为当代自由主义开辟出一片新视野。

现代中国自由主义反传统的传统

现代中国自由主义在知识上和实践上的根本缺陷,可能源于其全盘反传统的心态和思想方法。

中国现代的自由主义从一诞生起就是反传统的。可以说,反传统已经成为现代以来的一种政治正确教条,而现代自由主义、尤其是五四一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于塑造这种教条,发挥了决定性作用。林毓生曾经得出这样的结论:“与日本经验可说是正好相反,二十世纪中国史上最重大与影响最为深远的特色之一,则是全盘性反传统的意识形态(ideology)的出现与持续。这一意识形态的强大支配力(dominance)一直延续到‘文化大革命’时代(一九六六—七六)的末期。在今日的中国大陆,……这个一元论式的意识形态早已渗透到许多人的不自觉的意识层次(unconsciousleveloftheirconsciousness),其影响力虽无过去庞大,但仍清楚可见……”。“这种反传统主义是非常激烈的,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把它说成是全盘性的反传统主义。就我们所了解的世界史中社会和文化改革运动而言,这种反传统的、要求彻底摧毁过去一切的思想,在很多方面都是一种空前的历史现象。”。

近代以来所兴起之所谓中西比较研究最为生动地表现了反传统的意识形态的支配地位,同时也有力地支持了这种意识形态,以政治法律而言:“除了个别时期、个别场合有夜郎意识外,中西比较研究多是在强烈的自我贬抑的心态下进行的,尤其是中西政治法律文化的比较研究,似乎就是为了说明中国怎样地不如西方,以及怎样地把西方制度移植过来。……在许多人那里,中西比较只是一种批判传统政治的办法,是抛弃传统、讥砭现实的方便法门。为此不惜对中国文化乱砍滥伐。在此背景下进行中西政治法律文化的比较,所得出的结论大概也不会出‘西化’与‘革命’二义。”“这类已近成癖的文化辨异名为‘比较’,实为‘较比’,它或为批判中国传统、主张‘西化’服务,或用作追求某种‘特色’或‘本土化’的口实”。陈独秀、胡适等人的“中西文化比较研究”就属于这种比较研究。甚至连新儒家也不例外,总是从突出中西之异开始,至多不过由此在中国的传统中搜寻西方所有而以前被中国所忽略者。。

殷海光也继承了这一全盘批判传统的传统:“除了最后几年,殷先生的思想有很大的变化以外,攻击中国传统,提倡科学与民主,是他一生言行的目标。”其对传统的批判基于两点:一谓中国传统思想里“规范特征特别臃肿……也就是道德理论价值肥肿”,“缺乏纯粹的逻辑思想,缺乏独立的经验思考”,缺乏“为知识而知识”的传统;二谓中国传统代表专制主义。这些批评不出现代自由主义的窠臼。

总之,现代中国那些自称的自由主义者激烈地反传统,这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

那么,自由主义者为什么要如此反传统?林毓生的解释是,此种全盘反传统的心态源于中国传统的“借思想文作为解决问题的途径”的思想模式:“中国第一代和第二代知识分子的借思想文化作为解决问题的途径,是被根基深厚的中国传统的倾向,即一元论和唯智论的思想模式所塑造的,而且是决定性。”“辛亥革命以后,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途径的确演变成了一个整体观的思想模式,从而使它变成一个全盘性反传统主义的工具,它将中国传统看作是一个其性质是受中国传统思想痼疾感染的有机式整体而加以抨击。”。

这是一个有力的解释。但是,其解释却是不完整的。与其说它所解释的是现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为什么热衷于全盘反传统,不如说是解释了为什么这些知识分子全盘反对传统“文化”。在整个讨论,尤其是从其结论中,可以清楚看出,林所理解之传统,大体上属于文化层面、涉及价值、观念、及思想者居多。。

然而,显而易见的是,五四一代所反对者并不仅仅是这些,他们全盘地反对一切传统,既包括人的思想、观念、价值、行为模式,更包括中国传统的政治、法律制度安排,人们普遍地用专制主义、甚至“极权主义”,来形容古代中国的制度,从而其反传统才可称之为“全盘性的”。而知识分子之特意地反对传统的政治、法律制度本身,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五四一代也许未必完全相信“借思想文作为解决问题的途径”的思想模式。他们未必相信,制度可以化约为观念。。

因此,我们还是需要寻求更为一般性的解释。通过对现代自由主义者所信奉的自由主义谱系进行分析,我们有可能得到一个更合理的解释。这种解释就是:现代中国自由主义者的反传统,乃是来自于其所信奉的那种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内在逻辑。。

五四所提出的口号是“科学与民主”。这里的所谓科学,已被发展为一种“唯科学主义”,它认为,“宇宙万物的所有方面都可通过科学方法来认识”,在现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唯科学主义引发对于传统的质疑和批判,当然,它本身也是批判传统的有力武器。他们不仅以科学的名义攻击宗教,也攻击传统的价值观、学术。事实上,他们要求将“科学方法”普遍应用到人类在各方面的活动,比如,胡适受杜威科学方法的影响,便致力于“使中国文化成为科学主义式的文化,使文化中的一切——包括伦理——均受科学及杜威式的科学方法所支配”。殷海光也指出,“陈仲甫所说的‘科学’之为‘科学主义’,在他的思想演变过程中,发展成了人生观、乌托邦、历史哲学,甚至于一种社会的动力。陈仲甫是非宗教的。可是,在不自觉之间,他把他所认为的科学当作他的宗教”。殷海光将此归咎于中国传统的观念形态束缚,然而,他可能不知道,在法国,理性实实在在地曾经被当作偶像崇拜。。

从较早的自由主义者严复之介绍《名学》,胡适强调科学方法,一直到殷海光之倡导逻辑不遗余力,可以说,对于“科学”方法的重视,或者说唯科学知识的信念,乃是近代以来中国自由主义者所一脉相承的。。

民主(而非自由、更不要说宪政)也曾被作为自由主义在政治上的一个根本诉求。如胡适在《自由主义》一文中所说:“但是东方自由主义运动始终没有抓住政治自由的特殊重要性,所以始终没有走上建设民主政治的路子。西方的自由主义绝大贡献正在这一点,他们觉悟到只有民主的政治方才能够保障人民的基本自由,所有自由主义的政治意义是强调的拥护民主”。。

同时,当时的自由主义者也非常强调“个性解放”,反权威、反偶像、反秩序。即如殷海光所说:“五四人的意识深处,并非近代西方意义上‘tobefree’[求自由],而是‘tobeliberated’[求解放].这二者虽有关联,但究竟不是一回事。他们所急的,是从传统解放,从旧制度解放,从旧思想解放,从旧的风俗习惯解放,从旧的文学解放。于是,大家一股子劲反对权威,反传统、反偶像、反旧道德。”。

根据上述各点,我们大体可以断言,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所引进的自由主义主流,是法国式的唯理主义的、个人主义的、强调平等、民主、个性解放的自由主义,而不是英国式的自由主义。刘军宁早就指出了这一点:“以北大为主要代表的近现代中国自由主义传统,在今天看来,还有一些重大的失误和偏差。比如说,中国知识分子对自由主义的学习和引进是从自由主义的半途中开始的。除严复等少数人外,都是自由主义课程的”插班生“,而不是从自由主义的根本处——洛克、孟德斯鸠、休谟、斯密、柏克、洪堡、贡斯当、托克维尔、阿克顿等人为代表的古典自由主义开始的。胡适的自由主义的思想渊源多半是来自杜威。杜威是一个实用自由主义者,而非古典自由主义者。而像张君劢、储安平的自由主义思想渊源多半来自英国的拉斯基,这个人与其说是自由主义者,不如说是民主社会主义者。……早期的自由主义者们无法在英美的自由主义传统与以法国为代表的欧陆的自由主义传统之间作出区分。他们轻视光荣革命,青睐法国革命,先是以卢梭的思想为自由主义的正宗,后又以具有浓厚的社会主义色彩的新自由主义为楷模,因而极易受到各种伪自由主义的诱惑。那些被哈耶克视为通向极权主义的歧路,被中国自由主义者们看作是通向自由社会的坦途。”。

中国现代自由主义者所引进和信奉的自由主义,乃是哈耶克全面批评过的“唯理主义”的自由主义,也即哈耶克所说的“伪个人主义”5或者“法国式的自由主义”6.这种自由主义的哲学基础是哈耶克所说的“建构论的唯理主义”7.与之相对的,则是真个人主义,即英国式的自由主义,或者说进化论的(批判性)理性主义(我则宁愿将其称为“基于有限理性的理性主义”,以突出其对于理性之限度的强调)。。

而这两种自由主义的最大差异,正在于其对传统的不同态度。根据哈耶克的研究,唯理主义认为,“人生来就具有智识和道德的秉赋,这使人能够根据审慎思考而形构文明”8,比如他们确信,他们能够轻易地发现适合于人性的种种道德规则。而各种制度、习俗、信仰等等一切有效用的制度都产生于人的理性之深思熟虑的设计,只有通过这种的设计,这些制度才能有益于人的发展和历史进步,相反,若非经由如此设计之制度,或者说,不能被人的理性“极清楚、极明白地设想”(笛卡尔语)的制度,则是无益于、或者简直可以说就是有害于人类的幸福,应将其拿到人类理性的审判台前进行审判。因此,唯理主义的口号是“怀疑一切”,然后,理性地设计一切。基于这样的哲学观念,法国式自由主义就是以激烈地摧毁传统的基督教和教会为象征的,将一切理性所不能证明的东西斥之为“迷信”9.。

继受了此一自由主义谱系的现代中国自由主义,同样继受了这一反传统的教义内核。以殷海光为例。他以自然科学作为评判标准,提出分辨“有颜色的思想”与“无颜色的思想”,祖宗遗训、传统、宗教、意底牢结就是有颜色的思想,尽管他也承认,并不是所有颜色的思想都是对人有害且必须扫除的,但他仍然说,“有颜色的思想之为害,最严重的部分,在支持它的那些方式”,即诉诸感情、诉诸成见、诉诸权威、及诉诸巨棒,但这些东西却“不能代替知识,不能据以解决世纪的问题。实际问题之解决,须靠知识与技术。科学则是知识与技术的大本营”,甚至只有通过知识,我们才能解决伦理规范问题,因此,“我们要能解决伦范和价值问题,必须本着清明而又无颜色的思想,依据经验事实,建立道德的科学(moralscience)”。试图运用自然科学的方法,以理性对道德、伦理、宗教、传统进行审视,并为其构造新的基础,这是法国式自由主义的精髓。

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化与技术化

现代中国自由主义之所以走上全盘反传统,并塑造出一种根深蒂固的反传统的传统,与现代自由主义者所接受之自由主义的谱系有相当大的关系。20世纪初部分知识分子向西方寻求解决中国困境的思想资源时,他们所能找到的自由主义,就是当时盛行于西方、渊源于法国式自由主义的思想体系。这也就成了他们匡时救国的主要武器。此一自由主义具有“唯理主义、科学主义、平均主义的成分和排斥自由市场经济的特征”,也强调个性解放,以民主为其主要的政治主张。从而使五四一代知识分子非常自然地形成了“科学与民主”的思想纲领。这一自由主义谱系也内在地包含着反传统、反权威、反迷信、反宗教的教义,当然会诱导出他们强烈的反传统意识;而以唯理主义、个性自由的视角来观察中国传统,则立刻就会得出全盘否定传统的结论,因为,在传统中国的思想与制度资源中,确实很难发现合乎这种自由主义的元素。

由此而形成的全盘反传统的思想模式,导致现代中国自由主义在知识和制度两个层面的重大缺陷:自由知识的意识形态化,及自由实践的技术化。

第一,反传统导致自由主义者完全放弃了思考,将西方的关自由知识视为一种纯粹外生但又完美的体系,因而将自己的知识使命仅局限于引进、介绍和宣传,导致自由知识的浅薄和意识形态化。

固然,当现代知识分子寻找匡时救国之道时,他们所发现的西方的自由主义理论,已经高度成熟而系统化了。而以他们所接受的自由主义谱系为视角来观察中国传统的思想资源,则由于这些传统资源采取一套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且其取向与法国式自由主义存在巨大差异,甚至有很多冲突,因而,也就立刻遭到自由主义学者的抛弃和批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根本不可能设想中国思想资源有交融的可能性。

这样一来,自由主义的学术,就基本上沦为一种简单的、被动的介绍和引进。面对来自西方成熟的自由主义理论,不加分析的中国自由主义者肯定会放弃思考的责任,甚至权利。因为,既然人家的思想体系是那些完善,而我们的思想体系是那么糟糕,那么,简单地引进不就可以了?。

因此,表面上看,自由主义的学术出版似乎相当热闹,实际上,却始终是平面的扩展,而缺乏深度发掘,缺乏关于自由的深入的探讨。其根本原因在于思想资源的单一。思考始于观念之间、观念与现实之间的冲突,单一而又外生的思想资源,将现代中国自由主义者置于一种被动接受的地位,自由主义者完全可以在思想上偷懒,而依然能够借助于外来资源而说得头头是道。在这样的知识背景下,很难产生自由主义思想家。。

现代以来三波自由主义——五四及其后、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均系从头开始,从介绍自由主义的常识开始,且一直停留在常识层面上。这就使自由主义具有一种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

按照英国政治思想家迈克尔。奥克肖特的定义,“一种意识形态意味着一个抽象原则,或一套抽象原则,它独立地被人预先策划。它预先给参加一个社会安排的活动提供一个明确表述的、有待追求的目的,在这么做时,它也提供了区分应该鼓励的欲望和应该压抑或改变其方向的欲望的手段”。在中国现代语境中,西方系统的自由主义理论,已经为中国自由主义事业提供了“一个明确表述的、有待追求的目的”,而且,提供了用于达到这些目的的基本原理,因此,在现代中国自由主义者那里,西方的自由主义理论——就事实而言,即法国式的自由主义及由此衍生出来的第三条道路——被作为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接受下来。唯理主义自由主义者虽然主张怀疑一切,但是,对于西方自由主义理论和制度在中国之正当性却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

晚年殷海光不得不承认说,从知识增长的角度看,自由主义甚至不如新儒家:“在思想方面,无论有何严重毛病,中国的保守主义是一种相当成熟的思想。和保守主义比较起来,自由主义在中国还需多多增进”。自由主义者对来自左右两面的夹攻很少能够屹立如山,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即是“自由主义者本身的思想脆软稀薄”。殷海光到了晚年才认识到这一点,而他本人也正是这类自由主义者的典型。可以说,殷本人或许是最后一位现代意义上的自由主义者,他的学术活动大体上仍然是介绍性、宣传性的,而缺乏思考的深度和力度。

显然,自由主义学术要摆脱这种意识形态化的困境,必须寻求思想资源的多元化。传统中国的思想资源与西方自由主义传统的张力,或许可以成为自由主义思考的动力。

第二,此种意识形态化的自由主义,还导致了自由主义事业的“技术化”。

西方成熟而完备的自由主义理论和制度,在中国被整合为一种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有了这个意识形态,则在现代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那里,自由政体的正当性就被假设已经解决了;自由政治的原则原则,也已经被西方的理论和实践完美解决了,因而不需要我们再操心了。剩下来要我们做的是照方抓药:全盘接受这些原则,按照西方的理论,模仿西方的制度,如此按部就班,即可建构出自由民主制度,而这样的制度必然会给中国人带来无限幸福。

确实,关于关政府合法性问题,不是已经有人民主权原则了?政府的结构问题,不是已经有三权分立原则了?关于司法问题,不是已经有司法独立了?关于政府与宗教的关系,不是已经有“政教分离”原则了?关于民族问题,不是已经有了自治原则与全民公决制度了吗?

因此,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事业,就成了一个高度技术性的工作。这或许就是“后发优势”。按照这样的逻辑,中国所缺乏的,不是自由的科学家,而是自由的工程师。

这恰恰也是欧洲大陆唯理主义思想政治的方法。英国政治思想家迈克尔。奥克肖特曾经指出,“所有当代政治都深深感染了理性主义。……不仅我们的政治罪恶是理性主义的,而且我们的政治美德也是如此。”这种理性主义的第一个教条是运用理性对传统进行审查,其第二个教条则是以技术性知识作为知识的全部。奥克肖特是在西方语境下谈论这一点,但在中国,自由主义的政治也被简化为一项纯粹的工程事业,而蓝图,则已经是不言而喻的,西方人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

而中国的现实大大地落后于此一理论上的理想,因而,必须将这一理想不断地向民众普及,使之产生变革现有社会的冲动。于是,自由主义者在中国的主要职责,就是宣传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当然,不破不立,为了让民众接受新的、外来的自由主义理念,就必须首先摧毁妨碍他们进行理性思考的传统、权威、信念,改造民众的头脑,重塑他们的世界观。于是,自由主义的事业,却阴差阳错地被狭隘理解为文化、思想运动,因为,据说,只要解决了人们的思想问题,也就是说,让大家接受了自由主义的蓝图,自由主义制度就可以像工程队建大桥那样自动地在中国建立起来。可以说,这是意识形态化的自由主义的必然逻辑:蓝图如果是预先确定的,那么,就不用讨论如何制定蓝图,而是如何训练施工队的问题了。。

自由主义本身在知识上的意识形态化和在实践上的技术化,都可归因于渴望全盘引进西方思想与制度的心态支配下所形成的一种简单化的思想取向。

自由主义的另一个谱系:宪政主义的传统

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者,因将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化,而将理想化的西方现代自由社会与中国传统社会视为两个整体截然对立起来,或者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将中西之争,转换为古今之争,即传统与现代之挣,落后与先进之争。而他们的全部努力,就在于追求自由主义意识形态预先确定的目标:用自由主义取代传统。。

晚年殷海光的转向,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秉承法国式唯理主义思想传统、以反传统为其职志、使自由主义知识趋向于意识形态化、使自由主义实践趋向于技术化的现代中国自由主义的困境。摆脱这一困境,需要使自由主义变得丰厚,除了普遍性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和理想之外,自由主义者也可能需要,在时间维度上,面对中国的传统,在空间维度上,面对中国的现实。。

自由主义与传统的关系,是中国自由主义者所无法回避的。现代中国唯理主义的自由主义者根据其意识形态的自由主义理念,断然拒绝中国传统,或者简单地将其看作一个需要从整体上予以消灭的东西,因而,中国传统完全不能进入其关于自由的思考范围。。

晚年殷海光则从这个自信的立场向后退。他坦率承认,他“不知道”是“西化好还是中化好,是古代好还是现代好”。“无疑,直到约五年以前,我一直是一个antitraditionalist[反传统主义者].现在呢?我只能自称为一个non-traditionalist[非传统主义者].虽然,我现在仍然受着中国文化的许多扼制,但是我已跳出过去的格局,而对他作客观的体察,就认知的智识(cognitiveknowledge)而言,包括数学与逻辑在内,西方远较东方发达,由这些学识所产生的技术,成为西方‘power’[力量]之源。至于政教礼俗,人生观,和世界观,使谁的‘好’呢?在世界普同的‘人性’从特殊的文化里发现出来以作必要的建构基据以前,这个问题根本无从解答”。不管怎样,他已经否定了五四彻底反传统的思想模式,他已经愿意在思考自由的时候考察传统。。

也因此,他对弟子林毓生提出的“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概念极为赞赏:“这样,既非泥古,又非脚不落地的趋新;既不会引起社会文化的解体,又不会招致目前的大混乱。这既不是乌托邦式的‘全盘西化’,又不是胡说不通的‘中体西用’。如不无谓的幼稚地破坏原有的制度,符号系统,价值观念,及信仰网络,则identity[认同]保住了。如果identity保住了,则不致引起旧势力的强烈抗拒。这样一来,近代中国可望孕育出一种类似文艺复兴式的‘文化内新运动’。”。

但是,殷海光所支持之创造性转化,主要局限于价值、道德部分。这一点,在《中国文化的展望》中体现得极为明显。他被认为与儒家和解的那一章标题即为《道德的重建》。他所提出的纲领是“道德重整”,“从自己的文化和道德出发向世界普遍的文化和道德整合”。西方的因素是民主与科学,及基督博爱,而东方的元素则是孔孟仁义和佛家慈悲。林毓生本人也具有同样的视野局限。事实上,即便是新儒家,也主要从哲学的层面上论证传统中国之道德与价值对于当代之适切性。。

此种言说,依然隐含着中西文明样式对立、且中国传统中最有价值的是其道德论述的假设。这种假设自近代以来根深蒂固。然而,此种假设,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对于中国传统与西方传统(尤其是自由主义传统)的双重误解,且主要源于对于西方传统的误解。。

中国现代自由主义者所接受者主要是法国式自由主义体系。因而,即使是在倡导道德重整时代的殷海光,也仍然将西方传统概括为“民主与科学”。然而,一个明白的事实是:法国式自由主义远非西方传统之全部。现代中国自由主义者普遍无视自由主义的另一个谱系:由罗马到英国再到美国的宪政主义传统。。

当中国学者对比中西古代文化的时候,言必称希腊,而往往忽视了罗马。有趣的是,至少从表面上看,罗马与中国古典社会之间的关系,不像古希腊世界与中国那样,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比如,罗马以农耕文明为基础;在罗马,家庭在社会生活中居于核心位置,家长在家庭中居于绝对主宰地位,罗马人称之为“家长法权”;罗马人崇拜他们的祖先,罗马人的宗教就是家庭宗教,家庭也承担其教育的责任;罗马人在尊重的品德是严肃、虔敬和质朴。这些现象,熟悉中国传统的人当不会陌生。中国人却普遍没有注意到,正是在具有这种文化、道德精神的罗马,建立起了西方历史上第一个成型的宪政国家。罗马传统也被英国、尤其被美国所承续,演变成为近代的自由宪政制度。在这一传统中,传统与自由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不管是罗马人,还是英国人,都格外强调传统的延续性。哈耶克、迈克尔。波拉尼对于传统与自由的论说,就是以这一传统为典型的。。

因此,假如中西比较研究不仅仅是为了证明中国文明之独特性,为了将中西对立起来,而是为了证明中西之同一性,证明中国文明的普遍性,则有可能转换参照系,从以法国式自由主义传统为参照系,转向以罗马-英国-美国的宪政主义传统为参照系。这样,我们将可以在中西之间发现更多类似之处。。

当然,之所以在思考自由与传统时有必要转向宪政主义视角,不仅仅是因为,中国古典思想与制度在形式上与罗马-英国-美国的传统可能存在更多相似之处。更关键的理由在于,这一视角,更加合乎政治哲学的思考逻辑。。

就事务的性质而言,对于任何一个社会来说,没有哪个实体性目标可以被预先确定为一个必须追求且不容怀疑的目标。我们只能抽象地说,任何一个社会,通常总会倾向于追求一种优良的治理。而经由政治哲学的论证和政治的经验我们或许可以断言,在各种类型的政制中,宪政制度是一种有助于实现优良治理的制度。对权力的制约有助于形成优良的治理,而这对任何文明社会都是可欲的,驯服权力,是任何文明民族的政治哲学思考所一直认同的。。

驯服的手段,则是多种多样的。最为今人所熟悉的是,乃是法律的限制,因此,美国宪政史学家麦基文在追溯了从古希腊到现代美国的历史上后总结说,“在所有相互承接的历史阶段,宪政有着亘古不变的核心本质:它是对政府的法律限制;是对专政的反对;它的反面是专断,即恣意而非法律的统治。”。

然而,驯服权力的手段,却并不仅仅是法律,还可能有其它手段。比如,神明信仰及职业教士阶层的对统治权力的限制,中国古代的礼、经、道统、学统也发挥者同样的作用。。

这样,经由宪政主义的视角,我们将自己的思考在逻辑上向前推进了一步,推进到一个超出于现代自由主义体系的、更为抽象的层面上,而在此,我们可以观察到,中西古典思想和制度或许体现了一种共同的努力方向:在承认权力的必要性之基础上限制权力。只是中国和罗马-英国人用以限制权力的知识和技艺有所不同,从而导致其可持续性和效果大不相同。相对晚出的自由主义,或者说近代意义上的自由宪政制度,就是沿着一个正确的方向所发现的一套有效的限制权力的智慧和技艺。。

这其实正是古典的常识。所谓天理、所谓自然法、所谓理性,都是以人存在某些共通的本性为基础的。大体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们需要具备的,可能正是这种观念。即使我们仍然进行中西比较,但已不再是为了证明中西之不可沟通性,而仅仅意味着,中西在寻求宪政秩序之知识与技艺上,有所差别而已,而当我们辨“同”之时,也“不是说中国应向西方‘求同’、‘趋同’,而是指许多原理在人之作为人、社会之作为社会,以及文明之作为文明的意义上‘本同’,所不同的知识各自的认识途径、认识程序、表达形式和具体规则,还有得道的先后,……不然的话,我们怎么能够理解‘权利’(rights)这个出自西方法律传统的词汇能译为中文并如此流行”。。

其实,只要思考一下下面的问题,可能就会放弃那种将中西截然对立的思维模式:“为什么在缺乏法治精神和民主制度的古代中国,人间争残能被扼制在较低的限度,良风美俗能维系数千年?为什么在西式的法律规范很少社会实效的当代中国,社会生产、生活能保持相对的有序、稳定甚至进步?”(第9页)。

对此,实证研究已经给出答案。黄宗智根据对县衙门的司法档案进行的研究得出结论,尽管中华刑律传统中的法典缺乏系统的民法、商法规范,似乎也不见权利话语,在司法机构与民间自发的纠纷解决制度之间,在政体本身的原则和法典中的原则,与民间习惯之间,形成了某种互动,从而在实际上保护了当事人的权利:“在法律系统的实践中,法庭一贯保护和坚持和坚持合法的所有权、土地买卖、借贷契约、婚约及继承。法庭的态度虽然不是要维护权利,而是要执行规章,然而从涉入纠纷者的立场来看,两者的实际结果相同:法庭乃是人们要求保护和执行合法要求或‘权利’所凭借的法律手段。清代法典中尽管缺乏现代”权利“的明确概念,仍然有许多诉讼当事人凭借法律系统而得到对违法行为的保护,实际结果就像现代诉讼当事人寻求保护他们的权利一样。”。

回到政治哲学的基本出发点和宪政主义的根基:正义,则我们发现,其实,,某些规则是普适的。哈耶克就曾经说过:“一个非常有趣的事实是,在过去两千年各种宗教的创建者中,有很多人都是反对财产权和家庭的:事实上,我相信,每十年就会出现一个建立反对财产权和家庭的人士。然而,长期维持下来的宗教,都是那些支持财产权和家庭的宗教。环顾今日世界,你会发现,除了共产主义之外,所有的世界性宗教(不管是西方的一神教,还是东方各种奇异的宗教)都支持私人财产权和家庭这两大原则。即使有成千上万宗教创始人对这两大原则作出反动,鼓吹反对这两大制度的宗教信仰,但他们的宗教却都不能维持太长时间。”。

因此,转向罗马-英国的宪政主义传统之后,中西之间的畛域将更容易被打破。一切思考都是珍贵的,人们为什么要在中西之间划出一条截然的分解线?既然中国贤哲都在致力于探讨获得正义、美德的渠道,寻找优良的治理模式,那么,我们理当对他们的思考一体保持尊敬。而对于以自己熟悉的语言所展开之政治、法律论说抱有一种特殊的好感,似乎也是合乎人之自然禀性的。

宪政主义视角下的“创造性转化”与“创造性吸纳”

作为一个理论范式,宪政主义以下列假设为其基本前提:限制权力以追求优良的治理,是一个文明民族普遍追求的政治性目标。从某种意义上说,宪政主义在逻辑上先于自由主义;恰当地说,在历史上,也同样如此。作为一套意识形态和政制的自由主义一词只是在十九世纪上半叶才出现的。而在此之前,人类就在宪政的理念与制度框架中追求自由。其核心就是驯服人世间最为不可或缺、但又是最具有毁灭力量的政府的权力。这种宪政主义,当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自由宪政,而是古典宪政。。

中国现代自由主义者一接触西方,就获得了整全的自由主义体系。这是一种幸运,但也可以说是一种不幸。不幸之处在于,西方现成的、完备的自由主义体系使中国自由主义产生了一种过于急迫的心态,走向反中国传统,而忽略了在西方悠久历史上古典宪政观念逐渐发育的历史,假如他们对这样的历史进行一番探讨,那么,可能就不会将中西对立起来,走向全盘反传统。。

宪政主义的视角,尤其是古典宪政观念,则使我们更为合乎逻辑地对中国自由主义宪政的理论和制度进行讨论。一旦把自由宪政视为西方历史演进的产物,而非一个完备的理想模型,则我们就可以合乎逻辑地假设,在前自由主义阶段,古典时代的中国人也同样在尝试利用他们所设想到的手段来限制专断的权力。这种努力当然不是自由主义的,但却是古典宪政主义的。通过对这些宪政思想与制度资源的疏理,有可能为自由主义理论提供某种历久弥新的元素。。

这样的疏理,综合“大传统”和“小传统”的分类与思想和制度的分类,可以得到大传统中的思想与制度资源和小传统中的思想与制度资源四大类。近些年来,已经有一些学者,以宪政主义的视角,在这些方面分头进行讨论。。

比如,在大传统的思想资源方面,夏勇先生近年来借助西方的权利理论,对民本思想进行创造性转化,从而形成新民本主义学说。传统的民本思想强调治者以民为本,他则增加了民之所本的一维,“通过阐发中国思想里的民权因素,借用现代权利理论,把以民为本的民本论改造为民之所本的民本论,把他本的民本论改造为自本的民本论。把以民为手段的民本论改造为一民为目的的民本论。同时,借助权利概念来完成民之本体建构,借助民之本体建构来支撑民权的价值证立和政治实践,并由此而倡导一种同以人为本的观念相呼应的新的民本学说。”同时,在理论上把民权贯通于天道人性,在实践上把民权落实于制度程序“。这实质上是”借助现代政治话语向先秦儒学的某种复归“(第35页),在这里,无所谓体、用之分,传统中国的思想资源与西方的思想资源被融会贯通,从而形成一种当代的、中国的权利话语体系。

可以说,这种权利话语及民主话语,可以为基于中国的自由宪政制度提供某种相当有力的正当性论证。

同时,在大传统的制度资源方面,基于宪政主义的视野,我们可以无法忽略古代中国人用于限制王权的种种努力,及由此而形成的某些制度,尤其是在较为古典的时代。儒者之所以始终以三代为理想,其中恐怕是因为,在三代政制,曾经存在着某些宪政技术;而后世儒者也曾致力于发展某些宪政技术,比如董仲舒之天人理论对君权的限制、春秋决狱对君主绝对司法权之分散,两汉魏晋以迄北朝之民间律学传统在立法及司法中对君权的约束,等等,其中不乏可予以创造性转化的资源。。

宪政主义视角将使中国古典制度的历史呈现出一种新的意义。它可以成为当代自由主义政治哲学、法律哲学思考的素材。比如,武树臣先生致力于发掘中国的判例法传统。这一传统对于思考当代中国司法制度以至宪政制度之设计方案,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刘海波、范亚峰、王怡与笔者所讨论之基于法律权与治理权两分“普通法宪政主义”理论框架,也从对于思考中国古典宪政传统中得益甚多。。

对于这样的大传统,林毓生所提出的“传统的创造性转化”是一个恰当的知识策略。尽管在林本人那里,忽略了制度一维,而与新儒家一样,仅讨论了传统思想、观念之创造性转化的可能。。

不过,宪政主义视野还将目光投向小传统。因为,宪政主义的基本纲领就是限制权力,其中一个根本性手段就是以法律限制统治者。但真正能够限制统治者的,只能是在统治者的专断权力之外所形成的法律。揆之以罗马法、英国普通法和美国法及各自宪政的历史,这一点从经验上无可置疑的,尽管此处无法对其进行学理上的论证。。

因而,民间自发形成的习惯性法律规则,就具有宪政的价值。法律的终极目的在于维持和平的社会秩序,并有助于民众在不显著地有悖于理性与正义的前提下,保护自己的权利、增进自己的利益。因而,优良的法律规则能让人民只需秉诸正常的理智与情感行动,即不会触犯法网;也即,即使不知法条为何,毋须刻意守法,也永为守法的良民。这就是法律下的自由。在这个意义上说,习惯给人民自由,不管这习惯是本土固有的,还是外来的规则自发融入人民生活中而形成的新习惯。。

而近代以来的立法,在很大程度上无视中国本土习惯、盲目追求法律现代化。一方面是来自西方的、明言的自由主义规则体系,另一方面,则是自发地内生中国人生活中的、至少不与自由的基本信念相违背的规则体系,假如我们仅仅因为它们缺乏明确的自由权利话语而贸然地以现代的规则体系取而代之,可能并不是一种明智的做法。如不以这些习惯为本,则法律就不复是最可靠的盾牌,而是刺向人民和平生活之矛。。

也许,与对大传统的创造性转化相对应,我们也需要设想一种针对小传统中之制度性因素的“创造性吸纳”的理论模型和制度程序,借此将历史上形成的、并仍然被人们在无意识之中所遵守的习惯,透过司法理性,系统化为合乎正义的法律规则。这样,将可以形成“中国人的法律”,它是西方法律的原则、学说、中国传统的正义观念、本土习惯融合的产物。诚如一位论者所说,“我们不能简单地把法治看作所谓法制‘现代化’的要求,看作‘本土化’或‘西方化’的要求,更不宜看作所谓‘全球化’的要求,而是要看作社会变迁对法律的要求,看作老百姓对法律的要求,看作法律自我实现的要求”。也就是说,法治,作为一种优良的制度,乃是现实中的中国人,在当下的情景中,所形成的一种制度性需求;确立法治制度,乃是中国社会内生出来的要求:“法治的价值不在于其作为所谓法制‘现代化’之构成要素,而在于解决社会的现代化过程中的规则可预期和与之相关的人的自由和权利问题”。通过这样内生的、但又合乎普遍正义与理性的法律之自然生长,也为自由宪政秩序不断地积累制度性资源。。

总之,宪政主义的视角或许可以改变自由主义者对待传统的态度,从而可以使大量问题进入自由主义者的视野,使自由主义者的思考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延伸,具有宽度和深度。

结论

殷海光晚年的转变,表明了秉承法国式唯理主义思想传统、以反传统为其职志、使自由主义知识趋向于意识形态化、使自由主义实践趋向于技术化的现代中国自由主义的困境所在。。

幸运的是,当代自由主义者不管是否受到殷海光的影响,都选择了与五四一代自由主义不同的理路,即英国式自由主义,或古典自由主义,并由此走向了更为抽象、逻辑上也在先的宪政主义。这种自由主义内在的逻辑本身有助于中国自由主义者转换观察和处理传统的态度。。

宪政主义理路内涵了一种更为合理的讨论中国自由主义理论与实践的方法。它伴随着知识范式上的转换。将近代的“权利”话语,转换为古典的“正义”话语,将欧洲大陆的“民主”话语,转换为英美的法治和宪政话语,将大陆法的集中立法精神,转换为普通法心灵,于是,不管是西方的思想与制度,还是中国的传统和现实,都呈现出了相当不同的景观,自由主义者所面临的知识任务也就广泛而沉重得多。。

也就是说,自由主义并不因其在西方已成为现实而在中国也就是不言而喻的,完整的西方自由主义体系将经历一个去魅化过程,对于中国自由主义者来说,它们仅仅是一些具有启发性的知识,而不是一种意识形态。中国自由主义需要通过对中西思想传统的疏理,对自由主义、自由现政府制度在中国的正当性给予论证。对于自由的制度和技艺,自由主义者需要进行仔细而审慎的斟酌,一如美国制宪会议上的立宪者们。在从事这些任务时,西方的自由主义、尤其是宪政主义思想与制度资源,与中国古典思想与制度资源间将展开一场互动式对话,而主持这场对话的,将是面对当下中国现实的开放的心灵。。

承担这些知识任务,有助于提升自由主义学术的品质,使之从意识形态性的自由话语,转变为社会科学视角的自由宪政制度理论。自由将不再是一种意识形态,而是一门科学。自由主义将不再是哲学的、甚至文学的,而是社会科学的。自由的知识将是内生的,是面对中国本土的历史与现实而认真思考,而不再是激情的介绍和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