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血的记忆与血染的风采—-纪念八九20周年

纪念八九民主运动二十周年征文

1989年伟大的爱国民主运动和后来震惊世界的六.四悲剧,已过去20年了。20年后,当我回首当年往事时,仍然觉得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因为这是血与火的记忆,是任何时光之流都冲不垮的记忆之堤。

我那时不但还没有电脑,更不知互联网为何物,甚至我自己穷得连一台黑白电视机也没有。但这并没能使我放弃关注时局。特别从那年4、5月起,风起云涌的民主学潮,更引起我极大的关注。我除了每天去看单位上或邻家的电视新闻外,更主要的是靠自己省吃俭用积下的钱买的一台半导体短波收音机。而凡是收听过外国华语广播(也就是中共所谓”敌台”)的人都知道,那个敲锣打鼓,或像绞死猫儿怪叫似的的”干扰声”,至始至终都伴随着广播话语声不绝于耳。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用接上外天线、等方法还是能够”反干扰”而基本听清楚。美国之音、BBC、澳广、法广……每天都会把大量天安门学生民主运动的各种信息,送给像我这样千千万万中国大陆的听众。甚至那时的央视也可以听到一些不与官方”保持一致”的对学生爱国民主运动的支特,以及要求反”官倒”、反腐败的真话。这在中共夺取政权后的迄今几十年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

但是”六.四”(实际上是6月3日午夜)一开枪,央视、报刊、广播的”腔调”马上就变了。”反革命暴乱”、”动乱”之类的诛语,配合着杀人的枪声铺天盖地而来。但强权、暴力并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屈服。英语播音员李丹利用她的”职务之便”,公开将杀人的真象”捅”向世界,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播音就被”掐断”了,李丹至今生死不明。但真理的声音,圣女的形象,会永远彪炳于史册的。也有的人虽不及李丹如此义薄云天,英勇壮烈,但仍以不同的方式表达出自己的义愤。央视播音员薛飞,在播送所谓平息暴乱”公告”时,一袭黑色西服,一脸愁云,以读悼词的语调,照”本”宣”告”。结果被撤职查办,后来去了国外经商。让我们祝他一帆风顺吧!甚至香港中共的”喉舌”《文汇报》、《大公报》也以”开天窗”和大书”痛心疾首”四字以示抗议。新华社香港分社负责人许家屯先生更愤然挂冠而去。此亦足见当时中国人的良心、道德、正义感,还没像今天这样已经堕落到唯知官、势、钱的可悲程度。也还没有像白岩松这样的叭儿一样的令人恶心。

大约几天以后吧,央视上突然”抓出”了一个”造谣犯”。此人名叫肖兵,看上去约三十多岁,北京市民,后又听说是在工厂做工,当然应是”工人阶级”了。

中国的川戏中有一手表演的”绝活”叫”变脸”。即演员在一掉头或用扇子、袖子把脸一遮挡,几秒钟之间其人的脸面就完全变成另一个样了。没想到这种表演手法,也被央视的播音员学到手了。一些几天前都还在说真话、人话的播音员,一下子就变得歇斯底里地对着电视观众大叫”请看,现在抓到的这个坏人,就是在群众中造谣诬蔑解放军开枪杀人的犯罪份子肖兵”!于是肖兵被两个武警反剪着双手,按着头颈部被推到电视屏幕上来了。接着镜头一转,肖兵已在”公安”人员面前接受审讯,承认自己是在”造谣”,低头认”罪”了。

多么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啊!镇压你一介草民的肖兵,还不比掐死一只蚂蚁更简单?!因为就在肖兵”造谣”的前几天,当时担任中共国务院发言人的袁木先生,面向亿万电视观众,面不改色而且斩钉截铁地宣称,”没有一个学生、市民死亡,死伤的都是解放军战士”。有人说”无知者无畏”,其实无耻者才更加无畏,从这个意义上讲,袁木堪称”无畏勇士”。然而”勇士”却偏偏遇上了肖兵这个”不识时务”的”傻子”,竟敢不与国务院的袁大官人高度保持一致。不抓你,不判你,那还了得?最后肖兵以”反革命造谣煽动罪”被重判十年!杀一儆百,看谁还再敢来说三道四?

可是当年毛泽东暴政那一套,毕竟有些失灵、不大管用了。以人民大学丁子霖教授为代表的天安门母亲群体,通过多年的努力,通过艰苦的追寻、探访,终于收集到了一百多位六.四死难者,及伤残者的名单。其中就包括丁教授的独生子、年仅  16岁的中学生蒋及连,六.四之夜在北京木樨地,被”戒严部队”开枪打死。当时蒋及连既未施暴又未示威,仅是一名路上的行人,便遭此毒手。血写的事实,粉碎了袁木大官人无耻的谎言。天安门母亲群体的名单上那么多一个个死难者,伤残者的铁的事实。把袁木这样的小丑永运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天安门母亲用血写的事实也雄辩地证明了肖兵没有造谣,肖兵不是罪犯。而那些审判肖兵的人,才是在说谎造谣,才是一群罪犯!

接下来就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了大清查。不管你机关、学校、工矿、团体概莫能外。特别是在京、津、沪,省会大城市出现了大规模学潮的地方,更是清查的重点。首先是学习报刊文件,传达邓小平的讲话……这一套”过场”以后,就开始人人”过关”。主要就是你首先”自报”六.四前后这段时间,你在哪里,你在干什么?然后大家”公议”互相证明,你是不是没有去参加所谓的”动乱”活动。特别是六.四前后两、三天必须逐日说清楚,上午你在哪里,下午你在哪里,晚上你在哪里,有谁可以给你证明?有的人逼得没法,只好把晚上幽会女友的事都交代出来了,还拉上满脸通红的女友来”作证”才过了”关”。在这一派血雨腥风的恐怖气氛中,什么个人隐私,什么人的尊严,什么人权,统统见鬼去吧!

“我老人家”(非我狂妄,因马屁大师们称老毛为”他老人家”,我故以此”分庭抗礼”)虽无幽会情人的隐私,却也有块”心病”。我先后三次给北大方励之教授写信表示支持。从老布什来访北京邀請方教授参加国宴,被人”堵截”到民主学运高潮,我先后寄去了三封信,其中肯定有”反动言论”。恐怕不亚于肖兵同志的”造谣”。六  .四后方教授成了当局通缉的头号人物,自己当时又是所谓的劳改就业员,在那个”运动高潮”中,那是百分之百的典型”反革命”行为。当时我已作好了被捕的准备,把在六.四前后写下的诗词、书信等”罪证”通通付之一炬。不过鄙人当时已不是”反右”时的楞头青小伙了,而是经过了一系列伟大政治运动洗礼的资深”老运动员”,用人家的话来说,已经是一个”狡猾的阶级敌人”(我对此感到荣幸)。所以纵然我们的单位领导,虽一再”苦口婆心”动员大家,不管在六.四前后做错了什么事,只要老老实实向党、向组织”交心”,就一定能得到党的谅解和宽大。但我对这一套,早已看透看穿,所以绝不会给他们”坦白交代”什么。我在会上装得若无其事谈笑风生,我早已打好主意除非你把我的亲笔信拿到我面前来,否则我根本不会认账。奇怪的是,直到今天也没人问过我。我想,一是方教授知道形势险恶,阅信后即毁了。若如此,真得向大洋彼岸的方教授鞠躬致谢。二是他当时来往信件已被”监控”根本就未收到,我的信早被”公安机关”收入囊中(这种事在中国太寻常见了)。不过当时北京的”公安机关”忙得焦头烂额,无暇来过问我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三是那些”公安”大盖帽也不是铁板一块,其中不少人也是为了吃饭、养家糊口,才不得不来干这个”脏活”。就是现在的”国保”中也时不时有人对被监控的民主知识人说,”我们也只是执行命令”,言下之意我们也是干了这一行,没办法被迫而为。特别在那场伟大的民主风暴中,许多人心中也是矛盾痛苦的,所以有些小事能不管,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论是哪种情况,反正我就侥幸”漏网”了。这也映证了当今社会上的一句顺口溜”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果然如此。但帮闲文人也许要说”这不证明改革开放好,比毛泽东时代进步了吗”?是的,是的,不但比毛泽东年代进步,比雍正、乾隆时代更进步,那时”谋反”还要诛九族咧。但你千万别拿去和美、英等民主国家相比啊!

不过中国好像一直都是逢迎献媚者的天堂。我有一位朋友当时在北京开公司,据他说,他早就看到了学生运动不会有”好结果”,非遭镇压不可。于是他在公司内明文规定其员工谁去天安门参加学运,公司立即予以解聘。所以六.四以后,此人深受官方青睐,为其暴富发财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且此君至今还说”我不恨贪官”,”六  .四算个什么”?–当然,这是题外话。

六年以后,也就是1995年我来到北京。一位老朋友引我去拜会了某大学的一位女教授(对方不愿透露姓名,我只能以”女教授”称之)。女教授的儿子小夏当时正要赴美留学。六月三日午夜小夏出去走了一趟回来,妈妈见他白色的球鞋的鞋帮已被血染成了红色。女教授吓得直打哆嗦,叫儿子快脱下鞋去洗。小夏沉痛地说”妈妈,我几天后就要去美国了,鞋子不要洗,我要把它好好地保留下来,让后人、让世界知道中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去拜会这位女教授时,虽然时间已过去六年了,小夏还在美国。她把这双鞋子还保存在一个精美的盒子里。打开盒子,鞋上血迹仍然鲜红夺目。鞋上盖了一张白纸,上面用黑字写着:

爱国学生和市民血染的风采!

看着这血染的风采,我心中响起了鲁迅先生在《纪念刘和珍君》一文中,那愤怒而沉痛的呐喊:

    “时光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几个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

但被鲁迅先生称作的”并非人间”里,在惨案发生后,段其瑞在刘和珍遗体前长跪不起,以示谢罪。而我们从气壮如牛的定性为”反革命暴乱”到羞羞答答的”六.四风波”,谁说过半句道歉的话?–老子永远都是”伟光正”!

老山前线”血染的风采”那只不过是”同志加兄弟”打闹着玩,现在老山地界已永远归属”友邦”越南了。但我相信,爱国学生与北京市民血染的风采,将永远彪炳于中华民族的史册!!

2009年3月  六.四二十周年来临之际

贺卫方:我在马勒戈壁上的幸福生活

在石河子安顿下来,一转眼,到达石河子已经是第五天了。石河子大学将来支教的外地老师安排在一个毗邻校园的新建居民楼里,由于要使用电信宽带,头两天网络未通。昨天看到了网络上对我动向的许多议论,许多网友表达了热情的牵挂和祝福,甚至激发了不少朋友的诗意——我看到的就有二十首以上了,令我感激不已。赶快在这里把情况简要地汇报一下,以免过多的担心。

石河子大学是以原来的几所学校合并而成的大学,其中农学与医学都是很有势力的学科。传统上,石大一直与内地的高校有着密切的合作,学校教师中有外来支教的“常规军”。前天晚上副校长宴请本年度在这里的老师们,我见到来自北京、上海、重庆、成都、杭州、无锡、武汉等地高校的近二十位同行,大家在这里生活得都很快活。那天学校刚开完教代会,主管工会事务的副校长专门跟我们这些“外来和尚”聚一下,感谢之余,也听取大家对于学校的意见和建议。

关于石河子这座独特的城市的风貌,大家可以通过网络了解不少。我最强烈的感受是街上人少,不存在堵车的可能性。空气清新,不过近年在近郊建了一座大的化工厂,据说对于空气质量有了负面影响。但跟北京相比,还是清新多多。这里的水也很好,沏出的茶味道很纯美。城市由军垦而建,因此居民——包括石河子大学的老师们——籍贯遍及全国各地,让这座不大的城市有一种特别包容和大气的性格。我读杨玉圣教授写的文章,“据说石河子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是热情好客的山东人”,此说是否属实,待考。饮食品种丰富也许正是人口来源多样化的折射。就在我住处周边,除了清真菜馆外,还有湖南菜馆湘君府,云南过桥米线,山东的一家饺子馆,重庆火锅店,其他各种地方小吃店不胜枚举。对于我这个好食之徒,真有天堂之感。

到来后第二天,突然接到老同学龙宗智兄电话,他听说我在石河子,说要来看我。吓我一跳,以为他专程从四川来呢。原来他是到乌鲁木齐出差,下午便驱车赶了过来。在这里能够与老同学相见,心中很是温暖,也感叹现在的交通如此便利,从前笼罩着远行者的那种悲凉苍茫的气息也都消失了。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临行前朋友调侃说让我努力做边塞诗人,且不说自己压根儿缺乏基本的格律训练,也没有多少诗才,单是今天这样的“朝发北京黄沙间,万里西域半日还”的交通和各种即时生动的通讯手段,从前旅人的那种磅礴诗情已经无从产生了。我的一首给朋友短信传去的打油体七字一句的信给好事者在网上传播,引出某君嘲笑,甚至上升到传统文化衰落标志的高度,不免让我惭愧。不过,还是很感谢那位批评者,自己是需要稍微学习点格律诗的常识,免得贻笑大方。

本周开始,我就该上课了。每周六个学时,先讲“司法制度导论”,后面还会上“法理学”。多年没上法理课了,还需要好好准备一下呢。

2009年3月15日于石河子

曾  铮:陷赤字危机 澳砍移民保就业


《悉尼晨锋报》新闻评论版文章:《狂欢节已经过去》(Now the carnival is over)。图片中的人物是澳洲财长斯万,他头顶的两个路牌上都写着“赤字街(DEFICIT ST)”。

随着世界经济形势恶化后果的逐步展现,澳洲也正面临陷入十几来以来首次财政赤字的危机。为应对这种形势,澳洲移民部决定大幅减少技术移民的人数。消息一公布,引来澳洲媒体的广泛关注。

《悉尼晨锋报》在3月14-15日周末版刊登了题为《狂欢节已经过去》的长篇文章,深度分析澳洲即将面临的财政赤字困境。

文章一开头便说,对于澳洲财长斯万(Wayne Swan)来说,这是一场最残酷的政治恶梦。仅仅在十个月之前,当他作为工党1995年之后第一位再次执政的财长,而公布他的第一个预算案时,曾掩饰不住得色的宣布:2008-09年财政年度,澳洲将有217亿澳元的财政盈余——从绝对数字看,这是“史上最大的”;他还信心满满的说,中国和印度的“强劲增长”将对澳洲的经济形成强有力的支撑。

然而,十个月之后,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史上最大的盈余”,已经“摇身一变”,变成了225亿澳元的史上最大赤字。

从217亿的盈余,到225亿的赤字,这之间的差异是442亿澳元。

而且,在未来三年中,澳洲将年年面临赤字:355亿、343亿和257亿,加上2008-09财政年度225亿的赤字,四年之中,澳洲联邦政府的赤字总额将达1180亿澳元。

文章说,这些数字还是建立在澳洲经济将继续增长的基础上计算出的。但事实上,在去年第四季度,澳洲经济就已出现0.5%的“缩水”。所以有分析人士认为,澳洲的财政赤字,最终可能高达400到500亿澳元;也有人预言:在斯万的任内,大概永远也见不到财政盈余了。

另一个令人担忧的数据是失业率。3月12日公布的数据显示,澳洲失业率达到了5.2%的四年新高,也高于许多经济学家的预期。因此现在有人相信,到明年六月,澳洲的失业率将达8.5%,甚至10%的高位。

在此种情况下,工党政府决定哪怕陷入赤字,举债度日,也必须先保就业;为了澳洲人的就业,当然必须缩减移民数量。这就是为什么澳洲移民部宣布将技工移民的数量降低14%的原因。2009-10财政年度移民数量将从2008-09年的133,500降到115,000,共减少18,500个名额,被砍掉的工种包括建筑工、水管工、木匠、电焊工、装配工、金属车床工人等,而对医师、护士、工程师、信息科技人员等短缺人员,仍大力欢迎。

削减移民数量的消息公布后,遭到来自企业界的反对。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短视的做法,因为从申请技术移民到最终获批,通常需要两年时间,因此,现在削减名额的效应要在两年后才能显现,而到那时,说不定澳洲经济已经恢复,正是大量需要技术移民和技工的时候,所以又会遭遇劳工不足的困难。

同一年的预算,从盈余217亿,到赤字225亿,这之间的落差的确是太大了。迄今为止,这场“突如其来”的世界性金融风暴仍让许多人看不明白,有也人说,这是人的贪婪和道德失控造成的。

对澳洲来说,也许政客和经济学家应该反省的是:将澳洲经济会“强劲增长”的基础建立在中国会一直“快速增长”、会“强力购买”澳洲的矿产资源的“假设”之上,是否像在沙滩上建城堡一样不可靠。

笔者观察到的现象是,过去几年中,来自中国的大笔买单让只有约2100人口的澳洲荷包满满,在此情况下,许多政客和经济学家开始被利欲冲昏头脑,像看待正常社会一样看待中共治下的中国,而不能真正认清,在中共的统治之下,包括经济在内的很多东西,都是被严重扭曲的,因此不能像衡量正常西方社会那样去衡量中共国。短暂的表象代表不了被掩盖和压制的真实;而真实一旦爆发或逐渐展现之时,将有更多的人大跌眼镜。

澳洲工党政府“透支未来”的财政政策目前正遭致在野党的反对。工党一向就有不善理财之名,上一任工党政府为澳洲留下960亿澳元之巨的财政赤字,前任澳洲总理、自由党领袖何华德上台后,在数年时间内还清了政府欠债,到2007年败选后将政权交予陆克文时,已有100多亿的财政盈余。

也许是工党时运不济,上台不久,就赶上世界性经济危机。陆克文一直强调,澳洲目前的财政困难,是世界“金融龙卷风”刮出来的。到目前为止,许多人对这种说法还是愿意买单的,所以在民意调查中,陆克文仍拥有50%以上的支持率。

当然,谁都知道,再往下,澳洲的经济怎么走,对现任政府来说就是生死攸关的——“世界性金融龙卷风”不能成为永远的挡箭牌,这一节,陆克文与斯万也心知肚明。

余  杰:民间和江湖的“优伶化”

优伶人格“扩大化”的第三个层面,是从儒林和文苑走向了民间与江湖。

中古以前,优伶为宫廷和官府所垄断,由于城市文化尚未兴起,市民社会未形成娱乐习惯,也缺乏足够的消费能力、。所以,在一般的情况下,优伶都是皇家或官家“包养”起来的,是有“单位”的人,是拿公家“铁饭碗”的人。除非出现巨大的社会动荡和战乱,他们一般不会轻易“下海”。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的中央政府一蹶不振,原有之梨园与教坊亦无法复原到开元天宝的全盛状况。故而,大量的优伶流落民间,唐诗中有许多关于梨园子弟人生跌宕、岁月蹉跎的咏叹,如杜甫之《江南逢李龟年》:“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又如王建之《温泉行宫》:“梨园子弟偷曲谱,头白人间教歌舞”。诗人既是在为优伶哀,也是在为自己哀,没有主人的士大夫,与没有主人的优伶一样可怜。

中唐以后,脱离宫廷和官府的职业性的优伶团体逐渐开始出现。中唐时期的周季南、周季崇及妻子刘采春以家庭组成的戏班,是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最早的民间职业优伶团体。(谭帆《优伶史》)。宋代的优伶班子称为“社会”,光南宋首都临安一地,便有“清音社”、“遏云社”、“鲍老社”等几十个“社会”,最多的有三百多人。明清两代,民间的优伶团体更是大盛,看戏不仅是达官贵人的享受,也是寻常百姓常有的娱乐方式。于是,这些戏剧中蕴含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渗透到普通民众的生活之中,进而形成了一种比儒家伦理更加牢固的“集体无意识”和“国民性”。

在更为大众化的民间文化和民间信仰中,戏曲是最为重要的传播渠道,尤其是对那些不认识字、没有阅读能力、与精英文化隔绝的农民来说,戏曲是他们惟一的获得历史知识和道德训导的渠道。如果说在欧洲,是教堂的生活帮助普通民众完成了最基本的启蒙教育、形成了最初的道德伦理观;那么在中国,是戏曲和说书打开了人们心灵的第一扇窗口。美国学者韩书瑞和罗友枝指出:“戏曲和说书使得文人和农民同样有了了解有关中国过去历史知识的机会,并有助于形成共同的价值观念和理想。”尤其是到了明清以后,“戏曲对文化的整合以及加强一种所有人能共享的中国文化的活力贡献最大”。(《十八世纪的中国社会》)于是,无论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还是疯疯癫癫的济公和尚,无论是独钓寒江雪的姜子牙还是羽扇纶巾的诸葛亮,无论是古灵精怪的孙悟空还是漂洋过海的“八仙”,无论是千里走单骑的关公还是满门忠义的杨家将,这些亦真亦假的人物及其身上的精神取向,深深地内在化于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他们的道德判断,他们的行事规范,他们的语言风格,都建立在这些戏曲故事的基础之上。

中国的民间和江湖的“优伶化”,最典型的历史事件就是发生在清末的义和团运动。义和团运动在中共的官方史学中仍然被誉为“反帝反封建的农民革命”。其实,这是一场愚昧对文明的绝望的反扑,它大大地阻碍了中国的近代化历程。学者周锡瑞指出,义和团运动的起源之一便是农村的社戏,义和团的精神资源许多都与这些千锤百炼、脍炙人口的戏曲故事有关,“在很多方面,是戏台上的人生剧把与义和团其一有最直接关系的各种民间文化因素结合起来。这里有对保家卫国的讴歌,有武林高手的形象,还有义和拳拳民祈求附体的众神,这些神为秘密宗教和非秘密宗教共同拥戴。当年轻的义和拳民被神附体后,他们就好像确如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开始为正义和荣誉而战。”(《义和团运动的起源》)然而,依靠这些民间戏剧便可以拯救中国吗?

正是在这些戏曲故事中,保存着一把打开中国人精神世界大门的钥匙。朝廷上的决策,士大夫的著述,跟中国人真实的精神生活没有多大的关系。这些堂而皇之的经史子集,在戏曲故事面前都黯然失色。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是依靠另外一些“潜规则”或“小传统”支撑的。美国学者柯文认为:“义和团降神附体活动的文化模式和使用的文化语言,无不带有中国民间戏剧的印痕。举行降神附体仪式的拳坛和拳厂一般都选在庙前的空地上,而这个地方正是村民赶集和过节时观看戏剧表演的地方。义和团常请的神有关帝、孙悟空、张飞、赵云、猪八戒等,他们都是小说《三国演义》、《西游记》和《封神演义》中的人物,说书人、木偶戏和乡间戏剧的素材主要来自这些小说,中国北方地区的民众都耳熟能详。”(《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中国老百姓的伦理道德和世界观都是由这些戏曲故事浸润和打造而成的。

于是,农民们对自然灾害的怨恨,对贪官污吏的不满,以及对外来的西方文明的猜忌,融汇成一股如同火山岩浆。这股火山岩浆如何寻找突破口呢?于是,一出前所未有的“大戏”上演了——说义和团运动是一出“大戏”,并非对其有所不敬,而且描述其真实情况。义和团既愚昧无知又狡猾无比:说他们愚昧,是因为许多参与者确实是抱着唱戏、当主角的心态参与其中的,他们要是知道法术不管用,他们才不会去送死呢;说他们狡猾,是因为他们打出了“扶清灭洋”的旗号,这点聪明当然是从戏曲中学来的——“忠于朝廷”、“忠于皇上”是经过时代的淘洗之后保存下来的绝大多数剧目共同的“中心思想”。于是,朝廷中最邪恶的那股势力遂与之合流,一起向万国宣战,最终生灵涂炭、丧权辱国。然而,直到今天,教科书上仍然将其赞美得像一朵鲜花似的。对此,日本学者佐藤公彦分析说:“义和团民众所体现的,就是传统中国的人伦价值、宗教文化的秩序、天下的人伦秩序。尽管运动存在着野蛮粗野令人不忍目睹的一面,但却堪称彰显了中国的‘民族魂’,因此可以成为爱国主义的永久神话,同时该运动也是汉族民众文化的陈列馆。”(《义和团的起源及其运动》)在“大国崛起”的虚火之中,义和团的时代并没有过去,优伶的时代也还没有过去。

从晚唐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到晚清狄葆贤的“国自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我们的梦还没有醒。在近年来流行的各种古装电视连续剧中,无论是号称世界上最长的电视连续剧的《康熙微服私访纪》,还是一度让青少年如醉如痴的《还珠格格》,以及《铁齿铜牙纪晓岚》、《宰相刘罗锅》、《快嘴李翠莲》、《神医喜来乐》、《杨门女将》等等,其人物设置和情节进展都有惊人的雷同之处。一般都有既对立又互相需要的三方:一方是威而有慈的、充当最高仲裁者的皇帝,一方是智慧幽默的优伶式的官员或皇亲国戚(如纪晓岚、还珠格格、八贤王),还有一方则是阴险狡诈而腐败贪婪的奸臣(如和珅、潘仁美)。优伶总是能够尽情地捉弄奸臣,优伶总是能够得到皇帝的支持,其结局全都是大快人心的“大团圆”。于是,观众便享受了一场妥贴的精神按摩。

电视与网络的普及,使得“优伶中国”迎来了一个“全民作秀”的时代——“我秀故我在”成为这个时代最响亮的宣言。在影视屏幕上是“群丑乱舞”,民间则充斥着各种各样黄色的政治笑话。从“我就嫖娼,我就吸毒”的小说家王朔到“要狠狠地作秀”的戏剧策划人张广天,从“含泪劝说灾区父老”的“传媒学者”余秋雨到“歪讲论语”的“学术超女”于丹,从芙蓉姐姐到宋祖德,以及一北一南两大“怪胎”——“词坛怪才”张俊以和“影视巨鳄”邓建国,不论才华之多寡、学历之高低、地位之尊卑,这些人共同的特点是:作秀之高手,“优伶中的优伶”。在这样“思想解放”的时刻,就连企业家们也认识到了“作秀是第一生产力”。于是,牟其中宣称要炸掉珠穆朗玛峰,张朝阳穿着宇航服走上街头,杨斌被任命为朝鲜“新义州特区”的“特首”,吴征顶着“克莱登大学”的博士帽四处张扬……真个是:“全民大作秀,全民大发财。”

如果要选择一个代表今天中国的时代精神的人物,这个人物只能是被“文化大师”余秋雨册封为“艺术大师”的赵本山。谁能比赵本山更有代表性呢?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没有春节联欢晚会便没有春节,而没有春节便没有幸福可言。春晚既然如此重要,赵本山就更重要了,可以说没有赵本山便没有春晚——没有赵本山的春晚,就如同没有赵子龙的长坂坡,没有诸葛亮的草船,那还有什么戏唱呢?当赵本山的节目没有通过审查的消息传开后,多少人为之魂牵梦绕啊!十年以来,如果没有赵本山,过年也没了味道。赵本山将以“性”为噱头的东北民间文化“二人转”提升到央视春晚“主打节目”的高度上,实在是功不可没,说一个人振兴了一种地域文化亦不过誉。他的笑料个个都说到同胞们的心坎上,他知道中国人有多么卑贱,就像挠痒一样,只有他才能挠到那个真痒的地方。他清楚地知道:村长可以嘲弄,但县长不能嘲弄;“超生游击队”违反国家政策,而警察叔叔永远鞠躬尽瘁;美帝国主义是夕阳西下的纸老虎,而中华帝国是冉冉升起的朝阳……谁说赵本山的小品只是逗乐呢?只懂得逗乐的郭德刚就上不了央视、上不了春晚,因为你没有人家那么会“讲政治”。

不是赵本山引导中国人民的娱乐方向,而是中国人民的审美趣味孕育出赵本山这样的“天才”。我不知道后人会如何看待以赵本山为表征的、这个时代“喜闻乐见”的“娱乐形式”,但我知道他是“优伶中国”在“丑角时代”的集大成者。他的“小品”是对中央政策的最为通俗化的阐释,永远都是“政治正确”的;被他嘲弄的人物,永远都是农民、农民工、残疾人和乞丐等没有话语权的、社会底层人物——而他本人早已从农民的身份“脱胎换骨”了,他既当过人大代表,也当过政协委员。正如当年的大观园里需要疯言疯语、打打闹闹的刘姥姥,今天的人肉宴席上也需要苦中作乐、雅俗共赏的“赵公公”——大部分中国人都变得没心没肺了,所以都能从赵本山对比自己更底层的人的嘲弄中获得快感和安慰。赵本山并非看上去的那么憨厚,他比观众聪明得多,他知道如何一边“颂君”、一边“愚民”。赵本山没有成为妙语连珠的“东方朔”——他没有那样的文化修养;他却成了大小通吃的“韦小宝”——他有那种来自底层的油滑与卑贱。

赵本山的后继者还会层出不穷。我们这个时代的文艺只能是“优伶当家”。如果“韦小宝”们依然是这个时代的“幸运儿”,那么“鲁迅”们便无法摆脱被凌辱和被嘲弄的命运。

张桂华:访澳随想

(一)第一代读者

有一个事实常被人忽略,作为母语,世界上哪一种语言使用的人最多?

不是其他,汉语。

只要想一下汉语背后有着怎样密集的载体,即可明瞭.

若去掉限制词,世上哪一种语言使用的人最多?

那,毫无疑问,是英语。

世人多清楚后者而往往忽略前者。

忽略不为无因。

英语,深植于三四百年科技根基,跨越大洋的移民和殖民,裹挟着现代观念、普世价值、政经制度,持有以英镑美元为标志的财富和航母、制导为后盾的新型武器,英语的横行天下实在是无须惊怪的。

三十年来,一波又一波的华人留学、移民出国潮未有稍歇,比起当年的“五月花”、郑和船要去得更远、移得更深。那么,中文,汉语,又循着怎样的路径在流播传布呢?

墨尔本有一份华人报纸,是当地独立笔会会员的主要写作地盘,前任主笔、现任主笔都是笔会会员。有幸,我与前后两任主笔都见了一面。

主笔,这个头衔我不陌生,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不少报纸都有此设置,几张大报如《大公报》主笔、总主笔都有显赫的名声。此主笔当然不同于彼主笔,在我面前的两位都不将主笔作主业,就可想一般了。接谈之下,我才知道,这张华文报纸是周报,是会员在其上放言高论的主要地盘。

综合性日报,整个澳大利亚似乎也仅台湾背景的《墨尔本日报》和《悉尼日报》两家。澳大利亚华人已不在少,按理,移居到此的华人的平均知识程度应高过大陆,难道维持不了几张报纸?华人与报纸,华人与汉语、与中文,在远隔重洋的澳洲大地上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

墨尔本的疑问,在悉尼得到了解答。

数年前,一位朋友与人合伙接手了一张华人报纸,也是周报,所需资金不多,六万即可维持周转,他们投入了绰绰有余的十万。朋友是计算机在读博士,在澳大利亚,华人能读上理工类博士是很有点了不起的,计算机与办报,没有什么关系,这位朋友学余工余花钱花时间精力办报,自然认为有更重要的观念需借助媒体在华人中传播。

我问:销量大么?

答:不大,但发行量稳定。

再问:不是来澳洲的华人越来越多么?

答:只有老人看,只是刚来的人看,我们报纸的读者永远是第一代移民。

啊!原来是这样。

我是从墨尔本入境的,来机场接我的人有两拨,一拨笔会,一拨是取东西的。笔会的晚到,取东西的已赫然矗立在大厅中央,是位戴大沿帽、穿标准制服的白人大汉。大汉两个手指捏着块牌子贴在胸前,我趋前细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的应该是我的姓名,只是“桂”字少了一横,“张”的两部分高低不一,右面的“长”仅及左面“弓”的一半。我正纳闷,忽然从大汉胁下钻出一位眉清目秀西服领带的青年华人与我招呼。他告我,大汉是宾馆司机,他是宾馆职员,是代表住店客人来取东西的,并告可送我去宾馆或我要去的任何地方。

我与他攀谈了一会。青年热情而有礼貌,说话流畅,只是带有口音,不是国内方言,不是台湾、香港腔,可也不是大陆本土的。原来,他是此地土产,是澳洲土生土长的第三代华人。他告我,汉语,他听说没问题,但中文,他已不太会读更不会写,不过,他向我强调,中文对他不重要,他的工作和日常生活主要使用英语,汉语只回家和父母说一点。我知道,这是诚恳道来,不含自谦,他与中文的关系,看那缺笔少划的牌子就可明白了。

语文,语文,无论作为学习科目还是日常用词,在我们几无区别,在他们却有着清晰的分界,听说是一回事,读写则又是一回事了,是一项无须掌握、不掌握也无大碍的技能罢了。

这大约就是所谓ABC(American born children),就是随着中国人去向四面八方在全球各处蓬勃生长的所谓“香蕉”了。

承蒙不弃,我到墨市第二天,墨尔本笔会为欢迎我招待晚餐,餐后再往台湾会员简昭慧家中喝茶喝酒喝咖啡。墨市会员是一群时相往还的亲密朋友,聚一起高谈阔论,评点时事,大陆的港台的时事,尽管大陆状况与他们几无任何实际关系,有些事他们居然比我还清楚。他们都已移民十数年或数十年,经历了落地生根的艰辛打拼,创下了一份自己的家业。令人感动的是,他们均非职业写作者,各种谋生行当与写作也颇有距离,但他们坚持写作,写,已成了他们的基本生活内容之一。可能也正是由于这一扎根于本份的“业余”,赋予了他们写作更纯正的品性。望着他们欢快的相聚倾谈,我感慨,这是多么幽雅可爱的一群写作者啊!若说诗意,他们这才是诗意地栖居在澳洲大地上的一群中文写作者!有这样的朋友在一起,天涯何处不可居?

可是,没有年轻人。

我打听,是的,没有年轻人,墨尔本笔会没有年轻会员。第二代、第三代学英语,尽快进入和融入当地社会既是环境所需所迫,也是他们自己、他们家长——第一代移民的心愿,包括在座的会员。

看来,笔会在墨尔本将随这一群幽雅的会员及身而亡。

难道,这就是汉语移民海外的命运?我们的中文只能横向移传,而无法纵向承继,中国人可以走向五洲四海,可以顽强如老鼠蟑螂般地爬满整个世界,但我们的语言文字只能残存在旧金山、伦敦、曼谷拥挤的唐人街,而最终消失在吃面包牛奶长大的第二代第三代身上。

可你能怎么样?又该怎么样呢?

前几年,曾有朋友高兴地告我,我们又多了一个法兰西院士程抱一,并就此联系道,中国人、中国文化在法国、在世人心目中地位已有大幅提升云云。我禁不住心内生疑,我们?这一切与我们有关系么?就如早年的谭恩美,现在的哈金、张戎,以及在西班牙得文学奖的温州少年,以及文学最高端诺贝尔奖获得者的高行健,尽管有中国背景,属华人血缘,可他们与汉语、与中文世界有关系么?须知,他们使用的是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

今年钱学森堂侄子得诺奖,就更令人难以言说了,长在美国,学在美国,任教研究在美国,仅仅是华裔,国内不少媒体就沾沾自喜,实在过于轻佻了。如若还有疑问,钱侄子答大陆记者的一番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我是美国人,是美国科学家,中文不太会说。无论怎样,他与中国,没有什么关系,他与中文世界,更没有关系。

我不是狭隘民族主义者,反之,我极端憎恶狭隘民族主义,在思想观念上,我可以说是个世界公民。但在文化上,我持生态保护主义,我希望不同语言、不同文化能和平地相处共生,相激相撞,永远持续如目前万紫千红千百种文化、语言共生共存的局面,而不要什么世界共同体。这应该不矛盾吧?

离开澳洲的前夜,朋友请我到悉尼唐人街最著名的中餐馆吃鲍鱼,我又看见了一帮“香蕉”。男七八,女三四,男白衫领带,女裙裾正装,显然是一帮白领下班后的聚餐,我算算正是周五。中餐馆特有的嘈杂喧哗,他们自然不陌生,可他们安然的坐姿、轻声谈笑的方式,不经意间已与周围大陆客产生了某种间离效果。他们也敬酒劝酒,但举杯注目礼到为算,没有以礼为由的勉强和以酒遮脸的强横。他们说国语,也说英语,两种语言混杂在他们可能已成习惯。这与请我的朋友全然不同。朋友是第一代,九十年代负笈来澳,读完研究生留悉尼工作且不久入籍,可他嘴里仍是“鬼佬”、“鬼佬”不断,自称“老华侨”。按他的说法,他的英语说比看好,看比写好,可我们之间谈话,他从不吐露一句英语,一个词汇也不用。他热衷的是说上海话,以我为对手,抓紧练习他所勉力掌握的那个遥远城市中新流行开的俗语俚词。望着朋友,再望望对面一桌青春“香蕉”,我真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第一代,亡于第二代,汉语,中文,移民海外的命运,就该如此?

或许,就该如此!

(二)大国乎?强国乎?

在澳期间,正逢北京奥运会。

我8月13日启程去国,24日返回,这十二天正是运动赛事最为“白热化”阶段。每日每时,媒体在狂热播报赛事的狂热场面、清点各家奖牌数的窜升,直至前十名国家名次基本排定。

我有点不以为然。

体育,不过踢个球,跳个水,绕着圈子跑跑步,居然弄出这么大的场面。场面大犹可说,人多,场子小了甩不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居然群起叫哇,跳哇,唱哇,扯白了脸,叫哑了嗓,运动员身陷其中,赛时冲动脉搏快血压高,突眼暴睛乃至推搡冲撞也许难免,可观众的狂热——一边倒地大呼小叫、拍桌打凳,且顶着所谓爱国名义的如醉如痴如狂,这一切,正常么?

有人曾说:当今世界,只要人们相会在足球场、篮球场上,那就不会相会于战场了。这是体育的一大好处。如此说来,国际赛事就相当于增进世界和平的人类狂欢节了。

奥威尔却不赞同这一说法,他认为,即便不谈那些如1936年德国慕尼黑奥运会事件,从国际比赛中产生的、放纵和纵容的相互憎恨的感情——自然以国家为单位,就可推及一般了。

奥威尔分析这种狂热的荒谬,体育本性所蕴涵的荒谬再被推助放大而成的更大的荒谬,他说:现代体育运动都是竞争性的,既是竞争,运动的目的就是为了赢,除了尽一切可能去赢,其他没有任何意义。一旦需要竞争,就会涉及尊严,系于一球一分输赢的尊严,当你感到输了会使你、尤其是你所代表的群体羞耻,那就会唤起好争斗的原始本能。因此,现代大规模国际比赛差不多等于模拟的小型战争,这不仅仅是指运动场上球员的角逐,更主要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国家的观众,他们将自己投入到荒谬的热狂之中,他们似乎真地相信,跑的快慢,跳的高低,踢进对方门框一个球或反之被对方捅进一个球,就是他们国家尊严与否的证明。

北京奥运,中国金牌第一。

举办奥运并占居金牌螯头,这代表中国有能力举办最大规模国际赛事,代表中国体育成绩的出色。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中国体育领导人的头脑还是清醒的,赛后发表讲话说:中国是体育强国但还不是体育大国,或是体育大国但还不是体育强国。无论大国或强国,意思就是,中国举一国之力、花无数金钱无量人力所得到的第一,并不就此而成为体育大国或强国。

在过去中国极端落后的情况下,世人——无论国人外人——的计算都是马虎的,算的多是绝对量,经济这样算,教育医疗这样算,体育也无例外这样算。只顾国家门面不管百姓生活的当年,如此算是无甚奇怪的。今天,中国进步了,强盛了,多少有点自信了,相对的另一方面,中国人也自主自立自觉了,不再是一个被其巨大分母一平均就可忽略不计的简单统计数字了,这就不仅要用GDP,更要用GNP来统计计算了。

以北京奥运为例,如按比例计算,澳大利亚是中国人口的六十分之一,这次得到金牌14枚,那么按同比,中国就应该得14枚的60倍,就是840枚金牌,可中国金牌数只是澳的4倍不到。这样来比较,差距就不是一点点了,究竟哪一国位列体育大国或强国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种算法合理么?太合理了。

如果一个国家的体育不是拔苗助长的,不是竭尽所能加以特殊滋养催生早熟的,那么,一个国家的金牌就是其自然原生态中的优良品种,一个国家的体育成绩也是其全民体育成绩在奥运中的真实展示。可中国是这样么?

如果到澳大利亚看看,中小学那些漂亮的绿草茵茵的运动场,居民小区旁的网球场,澳洲第一大球的橄榄球场,波光闪闪湖面上的皮划艇,艇上运动员矫健的身姿,你就可明白体育大国是什么样的了。

就拿高尔夫来说,尽管与中国老百姓相隔十万八千里,近两年却受到了媒体的热捧,成了所谓高尚体育运动。说痴话的这些人就不想想,如此人口规模和土地资源,这一运动,除了少数富豪新贵,又怎么玩得起来呢?令人叹气的是,就是高尔夫球场,在这一大片南半球土地上也是随处可见,稀松平常到在路边停车撒尿之余,有兴致的话,抬抬腿即可迈入,犹如跨进自家后院的小菜园。

如果统计金牌,再统计人均拥有的体育场馆、体育设施、运动时间以及政府投入的多少等等,中国奥运会的成绩能真正反映中国国民的体育素质、运动水平和所获金牌的真实含金量么?

我应该算是个体育爱好者,自小踢足球,至今仍在勉力打网球羽毛球,也喜欢看足球网球羽毛球等等赛事,但我承认,按一般球迷的表现,我绝不身属其中。我没有这般狂热,我从不感到有什么“迷”的必要,无论什么“迷”。尽管我也有自己欣赏的球员和球队,但我观赏比赛,只问水平,不管彼此,或许有时也会为自己喜欢的球员的表现或高兴或惋惜,但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喜欢而希望对手输球。漂亮的一击,无分左右,我会报之以同样热烈的掌声。

只为自己喜欢的球员球队叫好而向对方叫倒好,这种表现,在我看来,是相当原始甚至卑劣的,充其量只是一种行帮意识。奇怪的是,事涉国际比赛,这种行帮意识却被鼓噪放大,往往还被有意无意地牵搭上所谓爱国的高调高帽,这真正是没有头脑。很简单,体育精神不是这样,西方传统的费厄泼赖(fair-play)精神不是这样。

现代体育已走入歧途,金钱的侵入,商业化全面渗透的操作方式已使真正的体育精神变质。法国作家、遗传学家雅卡尔(Albert Jacquard)不认同体育是竞争运动,他认为,体育只是提供一种“共同生活方式”的机会,成为一个共同梦想、共同激动的机会。他说:

“体育其实就是一种被规则体系化了的游戏,换句话说,是一系列没什么道理的、而且往往是微不足道的行为——把球踢入球门、让曲棍球入网或是翻越一座山头,评价这些行为的唯一标准是人们从中获得的乐趣,同时要注意自己的行为方式。要懂得尊敬。只有懂得尊敬他人、尊重对手、尊重队友并尊重观众,体育才真正成为体育。根据这一定义,现存的大部分所谓体育活动都配不上这一称号的。它们至多算作是表演,而且往往依附于金钱。”

体育,只是游戏。

事实上,体育在人的生活中也只应该占有这么个位置。游戏是人的基本生活内容之一,体育只是这几分之一中的几分之一,仅此而已。

任何个人的爱好乃至痴迷,不算过分,如同有人喜欢唱歌,有人热衷于跳舞,有人沉迷于麻将一打几昼夜,但为一场球、一个运动会而倾国倾城的狂热,那就有点不正常了。无论怎样夸张,往上凭添多少意义,体育,说到底,只是人类强健身体锻炼技巧的游戏而已。

或许是体育规则简单,或许竞技易唤起人的原始争斗本能,或许有些体育运动具有观赏性,因而速成了各类球迷并方便集聚起人人皆可参与的群体狂欢气氛。不过,无论什么体育运动,终究是简单的,没多少智力因素包含其中的,仅仅观赏,其观赏价值也是有限的,单调的。再联想一下体育的产业化,球迷的走火入魔,媒体的推波助澜大肆渲染,金光闪闪奖杯奖牌背后金钱的成千上万,现代体育的扭曲也就能思之过半了。

(三)原住民

了解原住民,是我访问澳大利亚的目的之一。

可惜,在澳期间,我没能走近他们。澳洲内陆的原住民区,我没有时间深入,悉尼市的原住民社区,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陪我进入,仅坐在车上一驰而过,遥遥一瞥,灰暗驳杂的楼屋间,不见一个人影。

天正下雨。

我有一个不太肯定的判断,澳大利亚,可能是世界上所有存在原住民问题的国家中处理这一问题最好的。

判断自然不是毫无来由。

同样存在原住民问题的几个大国,美国开国之前之初曾与印第安人开战,加拿大有原住民的土地权利纷争,而澳大利亚,既没有前者血迹斑斑的历史,也没有后者国家分裂的现实担忧,相反,它却有奥运会和陆克文。

十多年前,悉尼奥运会闭幕式上,一个原住民大汉和一个白人少女欢快地手拉着手又唱又跳,那黑与白、粗犷与纤细、剽悍威猛与清纯甜美的组合,给世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显然,与原住民和谐相处融合,已成为澳洲大陆急于向世界骄傲宣示的一大成就。

新任澳大利亚总理陆克文更是出手不凡,上台伊始就代表政府向原住民道歉,为多年前政府从原住民父母手中夺走下一代抚养表示歉意。这,不用说当年,直至今天仍有许多人认为是正确的举措,孩子由政府抚养,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要比在那些不问孩子教育甚至连手脸都不给孩子洗的父母手里要好得多。陆克文道歉,仅仅是因为当年政府的出面领养没顾及这些不负责任的父母的意愿。这是怎样的开明和诚恳?

我的判断,却没得到一位权威女士的认可。她不否认澳大利亚这方面的进步,但认为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不能简单认定。我估计,这是她习惯保持的政治正确立场,因为她是著名社会活动人士,不仅担任墨尔本笔会副会长,还是国际笔会妇女委员会主任。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高擎自由民主大旗的社会活动家,她必须站在社会弱势者一面,始终保持清醒的批评者立场。

谁能说原住民问题不复杂呢?

世界上不少国家和地区,土著(aboriginal)和后来者之间有着长期激烈的冲突,一国之内的党派、民族和宗教之争与此相关,国与国之间的争端也与此相关,某些地区延续数十年、至今仍未停息的战争也可追溯于此,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争端就是个显例。

纠缠于原住民的问题主要有三个:一是土地,二是教育,三是原住民自治政府的权限。任哪一个问题都是沉甸甸的,无法轻松应付的。

亲爱的教师:

在您负责教我孩子之前,请问一下自己,您为什么想教印第安孩子?您的期望是什么?预期得到怎样的回报?我们的孩子必须满足什么样的自我需要?请您写下并检查一下所有您拥有的有关印第安人的所知和意见。您准备带给孩子们什么样的偏见和未经验证的假设?在我的孩子面前,您将如何表达对印第安人的消极态度?

什么样的价值、阶级歧视和道德原则,您认为是理所当然并具有普遍性的?请记住,“不同于”与“更坏”或“更好”是不一样的,您习惯于评价自己满意生活的标准,对他们的生活可能是不合适的。

“缺少文化”,是善意的中等阶级白人为描述自己不理解的东西而发明的一个词汇。不幸的是,有太多的教师将自己看作救助者的角色。我的孩子不需要救助,他并不认为作为一个印第安人是一种不幸。他有文化,比你们文化更为古老的文化;他也怀有有意义的价值和各种环境经验。无论这对您感到是多么奇怪和不可思议,您没有权利做或说任何事情来暗示这是不够令人满意的。

我们孩子的经验与“典型的”白人中产阶级孩子的经验是不同的,绝大多数学校课程似乎就是为后者设计的(除了在课程设计者的观念中,我怀疑是否有这种“典型的”孩子存在)。然而,我的孩子的经验,就像对任何孩子那样,对他具有深刻而宽广的意义。

就像大多数同年龄的印第安孩子,他是很能干的。他会自己穿衣服,为自己准备三餐,打扫屋子,照顾更幼小的孩子。他熟悉印第安保留区,就如熟悉自己的手背,整个保留区都是他的家。他不习惯于日常生活中做平常事之前也要请求允许。他做任何事都很少受限制;更多的是,将一件事的结果对他说清楚之后,做不做则由他自己决定。自他在观察和倾听方面达到足够成熟之后,他的整个存在始终就是从环境中学习经验,自己寻找机会来发展技艺和对自我能力的信心。说教性的教育对他将是一种陌生的体验。

他不像许多白人小孩那样具有自我意识。也没人告诉他致力于趋向独立是聪明的。他只是个精力充沛的年幼者,正在努力学习作为一个成年人承担责任。您作为一个成人,他尊重您,他期望您也能如此教导他。他已学会道德准则,如礼貌是人类行为最基本的一部分,而粗鲁则是使他人感到愚蠢和傻瓜样的行为。但请不要误解他对于冷漠或消极的忍耐性的礼貌。他不会说标准的英语,但他决不是“语言上有障碍”。如果你花时间并有礼貌地仔细倾听和观察,你就会看到他和其他印第安小孩以及其他印第安人能很好的交流。他们说的是“功能性的”英语,通过他们流利的无声语言,微妙的、无须说话的面部表情、手势、身体动作和空间运用,能非常有效地争论。最好提醒您记住,我们的孩子在理解无声语言上是极有才能的。他们能无偏差地准确地懂得你的感情和态度,无论你多么小心地控制自己的笑脸和调整自己的声音。他们将在您的班里学习,因为孩子会在无意中学习,他们学到什么将取决于您。

您愿意帮助我的孩子阅读么?或者您只是让他知道他存在着阅读问题?您将帮助他发展解决问题的技巧吗?或者您只是教他,学校是一个孩子努力猜测老师想要的答案的地方?他将学到,他对自己价值和尊严的理解是可靠的,还是他将学到,因为他不是一个白人因此要永远感到遗憾并“更加努力”?您能够帮助他获得他所需要的知识技艺,与此同时不在这上面强加上您的价值观吗?

请尊重我的孩子,他是一个人。他有权利成为他自己。

一个孩子的母亲

这是我译的一封原刊载于加拿大报纸(Northian Newsletter)上的一个印第安母亲写给白人教师的信。

信,写得很清楚,表达得极其自尊,值得予以最高的尊重。

可问题是,这种坚持自我文化的立场,能坚持么?又能坚持多久呢?应该坚持么?又怎样坚持?

面对白人的强势文化,面对西方社会的主流文化,深陷一地一隅的印第安文化究竟应该何去何从?若同化于主流强势文化,原有的土著文化将面临绝灭的危险。若保持自己文化的遗世独立,那下一代下下一代将永远无法进入和融合于主流社会,难道就世世代代待在保留区,永远接受政府恩惠般的特殊政策的保护?

这是印第安文化的处境,也是一切弱小文化已经历或将要经历的严峻乃至残酷的选择。

走出两难,找到一条两全其美的新路,尚有待于人类的智慧。

文化,教育还可缓行,现实政治却不容耽搁。加拿大总理特鲁多(P. E. Trudeau)当政不久,1969年8月8日在哥仑比亚英语区范库弗峰(Vancouver)市就原住民问题发表讲话,鲜明且强硬地表达了新政府的立场:

我们不承认原住民对土地拥有天然权利,坚决拒绝印第安人有关归还土地重开谈判的要求。我们认可条约的权利,认可当年皇家政府与印第安人签定的契约。我们将努力把公正带入这块土地,这将意味着条约不应该永远继续下去。在一个社会中,社会一部分人与社会另一部分人签定条约,这是难以想象的。我们必须在法律面前平等,我们绝不能在自己人之间签署条约,但过去条约确定的必须偿付清楚。不过,我们不应该鼓励印第安人,使他们感到条约应该永远延续下去,他们应该成为像其他所有加拿大人那样的加拿大人,如果他们富裕,他们也得象富裕的人那样,来为其他不那么富裕的加拿大人纳税,无论这些人是印第安人、英裔和法裔加拿大人或在海上谋生的加拿大人。这就是我们社会发展成为平等社会的唯一基础。

如果我们考虑将土地归还印第安人,那么在亚伯拉罕平原(the Plains of Abraham)上被击败的法国人怎么办?不也应该将权利归还他们?被驱逐的阿卡迪亚人(the Acadians)怎么办——不应该对此做出补偿?那些外来移民怎么办?还有那些日裔加拿大人,他们在上次战争中受到如此坏的待遇,又该怎么办?我们该做什么才能补偿过去这一切呢?在此,我只能引用肯尼迪总统的话,他在被问及该做什么来补偿黑人在美国社会所受到的不公正时说:在我们的时代,我们将公正。这就是我们所有能做的一切。我们今天一定公正。

需要补充的是,特鲁多并不蛮横地否认历史,他明言过去欧洲移民对待印第安人是不公正的,是“不值得自豪”的,但,他只能保证今天公正。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特鲁多在16年任期内是成功的, 1980年,他的政府在首次魁北克问题公民投票中取得胜利,维护了加拿大的统一。

我不知道《纽约时报》代表谁,能否代表政府的立场,但我欣赏它的回答。当詹姆斯。福曼(James Forman)要求美国教会和犹太人教会为美国历史上的奴隶制赔偿五亿美元时,《纽约时报》的回应是:

世界上既没有足够的财富,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可为历史上所有错误做出赔偿。

这是美国的态度,也是加拿大的做法。

澳大利亚能有更好的选择么?

2008/12/5

 

《自由写作》首发

明迪:这个秋天,去柏林(诗六首)

     这个秋天,去柏林

等待秋天,如同等待壶水在炉子上慢慢
烧开,倒进杯里,几粒圆圆的龙井
散开来,落叶般飘舞到杯底。
闻到一阵清香的时候,我以为秋天到了,

你会在湖水彼岸和我一样等待这杯
秋色吗?印象中茶叶都是
零散,针状,就像树上的细叶
絮叨着春天的琐碎。是谁想出这样

奇妙的方法,将茶叶卷成绣球,如同
把一团谜语抛向地球边缘的旅行者,
让他们将等待和期盼的焦虑放入水中
慢慢释放?我带上一包绿茶

上路了,我用沿途遇到的泉水、露水、溪水
装满我的不锈钢旅行杯,每到一站,
借用陌生的炉火烧一杯,化解胡思乱想。
等我到达柏林时,站台两旁的菩提树上

秋日已纷纷落至,你会在树下等我就像此刻
我等你一样吗?也许你已到了下一站,带着
刚买的新茶,开始品尝记忆的味道,观赏岁月
栖居于水中的姿态。我已疲倦得想象不出

茶叶除了针状、球状还会变成什么
新的结构,去侵蚀秋天的寓言?我只有等到
下一个季节再去柏林,解开下一个谜语。
也许在冬天整个火车站会像普鲁士王宫一样化为

灰烬。我徒步去犹太博物馆,只听见金属叶子
沉重地吱吱响。你没有留下脚印,所有关于你的记载
都被纳粹无情地烧毁,不留一点痕迹。
那些流亡的碎片,或被茶夫用炼丹术制成新鲜

茶叶,在站台上叫卖,或被路人像落叶一样
踩在脚下。柏林摇曳起来,杯底的茶末如同漂泊者的
安慰:与其被遗忘,不如趁鲜嫩时摘下,
让春天沉淀,浓缩,再去品尝错失的苦涩。

2008.3.14

 

林间蝉鸣

那场大雨后,春天爬上了山坡,
草地变成嫩青色,树梢一夜
发芽。等你回信时我泡了一杯绿茶,
杯中也有一个春天在萌动。

窗外,蝉鸣叫醒了树叶和花草,
它们一片片伸展开来,
同杯里茶叶绽开的速度一致。
我想去林间走走,看小路上是不是多了些

脚印,小兔子和松鼠是否寂寞,
我想把童年的歌,唱给他们听,他们可能会
感到陌生,但肯定有些旋律
听起来熟悉,就像每个树林都有

小路,每条路上都有陌生的脚印,
每个脚印都回响着不同的脚步声、节奏、和
速度的微妙变化,但总有一些讯息他们可以感知。
这个季节,我细细体会你的喜悦和叹息,

就像呼应林间的蝉鸣。你的每一个招手和转身
都给这片树林带来春天的暗示,有些绿色会无限地疯长,
蔓延,直至枯萎,有些我会采集,收藏到冬季,
冰天雪地时再泡开来回味。

2008.3.15

 

距离

风停了,我还在树下,看你劳累了一天后
站在那里看远处的山,夕阳穿过雾褐照到你的

眼睛,我想走过去为你抹掉眼角的泪,
然后踮起脚,用103度高烧的唇,吻你霜冻的

发。我想为你解忧,更想让你听到我
触电后的心跳。从树下到你身边只有几步路,

我却无法逾越这巨大的鸿沟——
穿过无数颗星辰我也走不进小说的

虚构。但愿风再一次吹起,树顶上
那几片梧桐叶积蓄了整个季节的阳光后飘落到

我手中,你会转过身来看这束金灿灿的光——
你我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几页翻动的声息。

2008.3.16

 

复诊前的焦虑

秋天的约会充满悬念和变数
就像等待医院的化验结果

你的每句话都成了安眠药
你的每封信都在死刑前带来新的期盼

如同癌症病人等待医生的判决
我等待圣经故事的再版和地点更新

关于秋天,我山花烂漫着每一个细节
却又失之交臂梦里的每一个柏林火车站

我这样害怕醒来,时间的每一个闪失
都会导致秋天的来迟

我这样害怕误诊,医生的每一个疏忽
都会导致约会的医疗事故

我要带着上帝的处方去寻找伊甸
我要带着死里逃生的侥幸去见亚当

医生说我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五十
我要用百分之百的迷信去拥抱每一个橄榄枝

秋天的方舟快驶过来吧,载上病入膏肓的我——
夏天呼啸而过,苹果树来不及开花,天堂来不及政变

2008.3.17

 

三月的物语

想起你我就想到滑梯、跷跷板、知鸟、
山楂,这些词语在春光里飞翔,
一会儿飞到我手中,
一会儿飞到开满太阳花的山坡上,
和蝴蝶一起追逐空气里时隐时现的修辞,
句法已被遗忘在树枝上。

你和春天一起到来,
看见你我就看见沙滩、救生圈、海鸟、
风筝,这些名词在三月里滑翔,
一会儿溅到浪花上,
一会儿翻卷为彩色的波动。
挥挥手,想念已成为这个季节唯一的词根。

2008.3.21

 

下雨的日子,除了想念还能做什么

你说请了五个工人来修房顶。什么样的漏洞
需要那么多力气?要下多久的雨
才会使它们不可弥补?

天晴的时候我把屋顶晒干,
连同装旧衣服的箱子,
那些衣服已经不穿了,破洞还需不需要缝补?

下雨的时候我把箱子打开,
凄美的温馨的都不会在潮湿中飞扬,
太阳留下的补丁遮档着屋檐下的嘀嗒声。

天晴的日子,除了写信还能做什么?
过往的一切飞快地沉淀在空气里,
未来的路还在通往秋天的小径上蹒跚。

下雨的日子,除了想念还能做什么?
该补的已补了,该晒的已晒了,该扔的已扔了——
剩下的只有走不完的距离。

2008.3.26

《自由写作》首发

张灏:知识分子研究知识分子

去年夏天,我有幸读到余杰的近著《彷徨英雄路——转型时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这是一本讨论近现代思想与文化发展的论文集,里面穿插着作者对现代文学史与现代报刊初建的研究,内容极为丰富。令我特别有兴趣的是:作者与我在近代思想文化的研究上有着一些共同的问题与视野。这使我在读这本书时,不但常常产生共鸣,同时也给我带来一份空谷足音的惊喜。

这本书使我产生思想共鸣的一个最主要原因是,余杰在书中强调:近现代思想文化的剧变主要是发轫于由戊戌到五四这一段时期。这也是我近些年来的一个基本看法。如今读了余杰这部书,更增强我对这看法的信心。我相信说明一下这个看法的思想背景,更会帮助读者体会此书的价值与意义。

大致而言,强调由戊戌到五四这段时期在近现代思想文化转型中的关键性这个观点,是针对时下流行的两种看法而提出的。一个是“五四本位”的看法。长久以来,在国内和海外,学者常常认为近现代思想文化的剧变是由五四时代开始。但近些年来的学术研究使我们越来越质疑这种“五四本位”的看法。首先,新文化运动是由近现代的双重危机激发起来的。所谓“双重危机”,是指空前的政治次序危机与文化思想危机。认识这“双重危机”的来由与性格,是了解五四的一个必要条件。但要满足这必要条件,不能只看五四这个时代,必需上溯至由一八九五开端的戊戌时代。因为这“双重危机”是在由一八九五至五四时代的历史演变过程中出现和定型的。其次,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几个主题思想,如民主、自由、科学、极端反传统主义以及政治激化与白话文学,都经过长期的酝酿,都必需在综览一八九五以后三十年的历史剧变的前提下,才能对这些五四主题思想的发展作深入的认识。

总之,“五四本位”的看法可议之处甚多,此处无法深论,仅就上面提出的两点而言,即可看出,近现代的思想文化转型,并非孤峰突起于五四时代,而是突破于由甲午到五四长期积累的思想演化。

除了“五四本位”的观点之外,近年来尚有一个很普遍的趋势,把近代思想转型的时间往前推,推到十六、七世纪,也就是晚明清初的时代。学界持此看法的人甚多。日本学者沟口雄三就是其中鼓吹最力的人。

就思想文化发展而言,明末清初之重要性,几乎是今日学界之共识。但这些重要的发展是否可定位为转型的变化?我认为这问题端赖如何认识思想转型,需要在此稍作厘清。在我看来,思想转型必需有两面:质的一面与量的一面。也即不但思想内容要有转型的变化,同时这变化必需能够在社会上大规模地、持久地扩散出去。

什么是思想内容的转型变化?大致说来,这是指传统文化的核心思想解体,以及随之而来的基本价值与知识的转变。晚明清初有没有这种转型的变化?那就要看看当时中国文化传统的主流——儒家思想的发展情形。大致而言,儒家思想传统发展到明清时代,它的核心结构是由一组特定的基本价值与宇宙观的结合。更具体的说,就是以儒家三纲五常为代表的价值观与天人合一的宇宙观的结合。同时,儒家这套核心思想经过唐宋以来长时期的扩散,在明清时代业已渗透入儒家以外的两个宗教传承——佛教与道教。换言之,这套核心思想多少已经变成中国文化传统的三个主要传承所共认的基本观念。现在就要问:在十六、七世纪的明清之际,这套思想是否已有解体的趋势?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需看明清之际的新思想发展对正统儒学有什么样的冲击?首先是西方的冲击。由耶稣会带进来的基督教义与科技,在当时曾引起一些士大夫的注意。因此,有着相当程度的影响。但耶稣会教士在传播基督教与西学的时候,大致采取一种缓和妥协的态度,见之于他们提出的“天儒同理”的主张,而把批判的矛头主要指向佛教,遂有“补儒易佛”的口号。因此,大约而言,西学的传入对当时思想界与学术界注入一些新的成分,但震荡不大,更谈不上对儒学的核心思想产生突破。

更重要的是,由晚明到清初,儒家传统内部变化所产生的激荡。此处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王阳明学派所引发的一些激进思想,反映于所谓的左派王学与泰州学派的出现。他们认为儒家圣人之学的重点在于“心即理”与“致良知”这些观念,也即强调个人内在的主体性与自主性,因而时有产生激进的批判意识的趋势。这一发展在当时又与新兴的唯气论汇合。后者攻击儒家主流的理气二元论,联带针砭程朱正统学派的理欲二元对立的观点,从而认可情欲与私利的合理性与正当性。因此,对儒学主流的禁欲主义与权威主义提出质疑与批判,对当时的文化与思想产生了相当大的的影响。不可忽略的是,明清之际的激进思潮在儒学内部也引起了很大的反动与围堵,以致在十七世纪末叶以后,这些激流多半已不见余响了。

此外,针对宋明理学主流的修身学以及随之而来的内省静观的趋势,明清之际的思想界也出现了一些反弹的变化,那就是强调儒家思想中的政治社会意识,引发经世观念在儒学中复苏。这种趋势大约有两面:一面是士大夫为了进行政治社会活动,而结社组党,造成中国传统文化中别开生面的一页。同时,儒学传统中也出现一些对政治权力安排的深刻反思。如顾亭林透过郡县与封建制度的讨论而思考如何分配中央与地方权力的问题;甚且如黄宗羲,追根到底,以公私对比的道德观以及强调君师二元权威分立这些观点去质疑与挑战传统皇权体制的思想基础。

正如我前面讨论的其他几个明末清初新的文化思想趋向,经世思想的批判意识发展下去,有突破儒家主流的核心观念的潜势。但这方面的趋向,与其他几个趋向一样,都未能充分发展其潜势。总之,根据上述分析,我们不能夸大明清之际的新思潮的影响。一则因为,这些新趋向所产生的思想冲击都未能达到一种深度与强度,可以在基础上撼动儒家主流的核心思想。其次,就这些新思潮影响的广度而言,它们多局限于当时某些学术流派或某些地域的学者士大夫,未能真正扩散出去造成广泛的社会文化震撼。再其次,就其影响的时间性而言,这些新思潮都只能在明清之际的两个世纪间发生一些或久或暂的冲激;也就是说,它们在十七世纪末叶以后几乎都已变成强弩之末,而逐渐式微消退了。

因此,我们可以说,明清之际的思想变化,虽然重要,但并未能突破传统而产生文化转型。这转型要等到十九世纪西方文化第二次冲击中国时才发生。此处我要强调的是:这第二次西方冲击开始于十九世纪初叶,鸦片战争前后,但开始以后剧变并未立刻展开,而是要再等半个世纪,到甲午战争以后的二、三十年,传统文化才真正开始解体,文化转型才真正涌现。理由大致可从两方面来说明:一方面,在甲午战争以前的五十年,西学的散布限于政府少数的办理洋务的官员以及沿海沿江几个大城市里的“边缘人”,如商贾买办及教会人士等,并未深入中国社会主流——士绅阶级的思想世界。同样重要的是:当时西学的流传,不但广度很不够,而且在少数受西学影响的朝野人士的圈子里,其影响的深度也很有限。他们大致认为西学只有工具性与技术性的价值,至于基本政治社会体制与价值规范,则仍以传统儒家核心思想为主导。这就是当时以“中体西用”观念为标志的主流态度。

一八九五年以后,变化情形大为改观,从余杰书中的论文,读者不难看到:思想文化的变化,无论就广度与深度而言,都有空前的突破,同时也多方面开启了未来的新机,为后来的五四奠基铺路。放在这样一思想发展的大脉络中去看,他强调戊戌到五四是中国近现代文化转型的关键时期自是不争之论。

读这本书另一个使我感到共鸣的地方,是余杰对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讨论,见之于他书中的长文——《从士大夫到知识分子》。其实纵览全书,我们不难发现,书中大部分的文章都是从思想史、文学史、报业史等各种不同的角度,直接间接地去认识中国近代知识分子。说知识分子是此书的研究主题也不为过。

关于这个主题,我觉得此书有三个特色,值得在此指出。首先,作者把中国近代知识分子放在一个文化与历史的比较视野里去看。例如,一方面他以西方知识分子的历史发展为借鉴,看到西方大学制度在中世纪末与近世初期出现,是西方近代知识阶层的兴起的一个重要支柱。同时,他也以中国传统士大夫作为了解近代知识分子的背景,看到传统科举制度与士大夫阶层之间的密切关系,透过一番中西古今的对照,他才能指出一八九五年以后科举制度的式微与大学制度的建立是近代知识分子问世的一个重要条件。我并不完全同意他作文化与历史比较所涉及的一些具体论述,但他书中所展现的比较视野,毫无疑问替知识分子的研究提示了一个正确的方向。

这本书中最长的一篇论文,几乎占全书五分之二的篇幅,是作者对中国近代早期报纸《知新报》所作的研究。这篇长文使我们看到近代报刊的兴起与新知识分子的出现有着极密切的关系。同时,也展现了余杰研究知识分子的另一特色。

此处必需指出的是:中国在戊戌时代以前,报刊已经出现,但数量极为有限,而且多半是“边缘人”,如商人与传教士办的。前者主要传布商业市场的信息,后者主要报道教会的讯息。少数几家综合性的报纸,如《申报》、《新闻报》等,因为主办人不是来自社会主流的士绅阶层,影响未能广为扩散。但是,一八九五以后,来自士绅阶层的知识分子开始创办一些新型报刊,针对当时的政治形势、时事演变发言,立刻使报纸销路与影响遽增。《知新报》就是这种新型报刊的一个先锋,在当时的声势与影响,如余杰指出,仅次于《时务报》。

关于这种新型报纸,中外学界历年来出版了不少综合研究,但是对于个别重要报刊的研究,像余杰对《知新报》作的那样精细深入的个案分析,则甚少见。

透过余杰的分析,我们看到了《知新报》以及它所代表的新型报纸替中国报刊带来的一些空前的变化。例如他指出《知新报》反映了一种崭新的“报刊意识”,认为报纸负有一种新的时代使命:开民智以促进国家富强;向政府建言提供新的观念,并从事监督;同时也表达民意,开始显露主权在民的意识。

更重要的是:这种新型报刊对于近代中国政治、文化、社会所发生的长远影响,余杰是从三个方面去剖示这些影响的。首先,他认为新型报纸是散播外来的新知识的媒体。其次,他看到在《知新报》里出现了一种他称之为“新旧交替”的文体与诗体。它们可以说是由传统旧文学到现代新文学的过渡。再者,他指出新型报刊与近代社会的另一个重要的新发展有着密切关系:那就是戊戌时代开始在传统以官僚体制与家族为主轴的社会之外产生了一个新的社会空间,可以供给一般受教育的人从事广泛讨论公共事务与政治社会问题以及其他社会文化活动。这种“公共空间”当然也是近代知识分子主要发挥影响的场所。总之,我认为余杰这本书透露了中国近现代历史一个很重要的消息:一八九五年以后登上历史舞台的近代知识分子与传统士大夫型的知识分子有着一个很大的不同。后者在社会上的核心地位在于他们与以皇权与官僚体制为基础的现实权力中心有着紧密的联系。在一八九五年以后,随着科举制度以及其他传统的联系机制逐渐式微与消解,知识分子与现实权力中心自然发生疏离、隔阂,甚至矛盾、抵触,但这并不意谓知识分子失去他们在现代社会的核心地位。因为随着旧的制度式微与瓦解,社会组织上出现一些新生事物,如余杰指出的新型报刊与公私学校以及各种类型的社团与政党组织。现代知识分子凭藉这些新的文化媒体与社会组织,一方面可以掌控舆论,左右时代思潮;另一方面也可以发动大规模的文化、政治与社会运动,变成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个主要动力,其地位与影响较之传统士大夫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余杰研究知识分子,提出一些他治史的观点,很值得我们深思,这是他这方面研究的另一个特色。首先是他以知识分子研究知识分子的观点。余杰是一位知识分子,应该说是公共知识分子。作为后者,他对时代有强烈的关怀与责任感。他要针对时代的问题说话,他是以这些问题为基点去回顾与检讨近代知识分子这个传统。因此,他很明白地说,他的历史研究不是发自历史的好奇心,关在象牙塔里做的,而是发自他所谓的“现实关怀”,希望能与近代知识分子这个传统的“先哲”对话,从他们的思想吸取教训,从而认识知识分子对当今的时代问题,应采取的立场,以及应该走的道路。是从这样一个观点,他响应了意大利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的名言:“所有的历史都是现代史。”

借用时下学界的名词,这种观点可称之为“效应史观”。这种史观最大的长处是认识到史学研究不可能做到十九世纪德国史学家兰克(Leopold von Ranke)所揭橥的主流史学目标——全面客观地去了解历史真相。主观意识不可避免地进入历史研究,因为历史了解受史家的问题意识支配,而问题意识则往往来自对时代环境的回应与感受,把这种主观的时代意识与问题意识提出来加以认清,加以控制与提炼,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去作进一步的史料搜集与分析工作。我多年来很受这种史观的影响。现在很高兴发现在这方面我和余杰也有共识。

余杰回顾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传统不仅是以效应史观为出发点,而且主要着眼于思想的发展。我此处所谓的“思想”定义很宽泛。思想是指人对生命环境作有意识的回应。这个广义的定义很适用于余杰此书所指涉的思想。因为后者包含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意识。有些意识已很清楚地形成观念。例如,他在讨论谭嗣同思想中的宗教观与批判意识以及他比较梁启超、苏曼殊与鲁迅不同的“拜伦观”时所作的一些观念史的分析。但他书中探讨的思想对象也有不属于观念层次的意识,但其中的感情与价值意向却已隐然可见。例如他在讨论鲁迅与加缪的生命意识与肺病的关系时,即时有这方面的探索。尽管余杰在书中处理了不同层次与类型的思想,他在知识分子的专题研究里却强调他研究的理想与目标是发掘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他称这种探讨为“心灵史”或“灵魂史”。这使我联想到余英时多年前提出的“心史”观念。这些观念在时下实证思想仍然笼罩的学界里也许会引起不少人皱眉头,认为是不科学的虚妄之谈。但在我看来,这些观念却是很有创意,很值得提出来加以推敲,加以开拓的。这里无法深论,就让我简单地说明一下理由。

我们都知道思想史的一个主要对象是观念的发展。提到观念,大家很容易想到它的认知意涵:观念是我们认知客观对象的工具。但有些观念不只具有认知意识,也带有以情感与价值为取向的意识。当一个观念或一组观念同时含有认知与情感以及价值三种不同取向的意识,也即知、情、意三者揉合为一时,便形成一种精神层面上(或者精神性)的观念。宗教思想中的终极关怀或者意识形态的核心信念往往主要是由这种精神性的观念构成。我认为这种精神性的观念就是上面提到的“心灵史”、“心史”或“灵魂史”的主要对象。因此我丝毫不觉得这些观念是玄虚之谈。今天要想对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作深入的透视,当然应该重视这些精神层面上的意识与观念,当然要谈“心史”、“心灵史”!只可惜今天在思想史的领域中,这样的著作还很少见。这也使我对余杰今后在这方面的研究工作,抱有厚望!

李昌玉:彭真:为毛泽东开辟镇反样板田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北岛《回答》

毛泽东领导镇反运动的方法之一,就是把北京开辟为样板田,先行一步,以点带面,作为一个具体生动可以仿行的样板田,推广至全国。北京市长彭真,身兼政务院政法委员会副主任,正好赋予这样一个重要的使命。

(一)我在镇江看到土改杀地主

镇反运动距今58年,那样的无产阶级的盛大节日,在中国的历史上,大概不会再次上演了。说句实话,我只参加过一次土改杀地主的大会,那是1951年的夏天,在镇江市郊区的高资。现在沪宁线火车,从镇江西行不远,还有高资车站在,但客车不停。我每当经过高资时,只要看到站牌,总会勾引起遥远遥远的回忆……那时我是华东军区后勤干校的学员。后勤干校在镇江城里。我们步行了若干里程特地到高资参观公审地主的大会,进行阶级教育,以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那是镇江市举行的一次公审地主的重点大会,到会的人数绝不下于万人。大会选择在一个小丘陵的山坡举行,这样全场都可以看到主席台。主席台是个土台,但修整得比较高,加上彩旗横幅标语的装饰,倒也显得隆重气派。那天,首先当然是把要杀的3个恶霸地主押到主席台前,然后由受过这几个地主剥削压迫的苦主轮流上台控诉他们的罪恶,那真是声嘶力竭,声泪俱下。有一个地主婆,对贫雇农刻薄奸猾,放高利贷,毫不宽容,把一个欠债的农民逼到绝路,更是引起全场听众的愤怒。最后,主席就问全场观众,对于这样罪大恶极的地主怎么办?大家一致高呼:“枪毙!”于是人民法庭当场宣布,根据群众的强烈要求,对这三个罪大恶极的地主马上执行死刑!于是捆押他们的民兵马上把他们按倒在地,公安人员对准他们的后脑勺开枪。全场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欢声雷动,在山谷间震荡,三个恶贯满盈的地主顷刻间就结束了他们的狗命,瘫倒在汪汪血水中。

那样的公审大会,真是大长了贫雇农的志气,大灭了地主恶霸的威风。

但,这都是58年前的往事了……留在记忆中的不过是影影曈曈飘飘渺渺的印象。

(二)土改和镇反两大运动,既有区别,又有交叉。

城市里发动的镇反运动,重头戏也是枪毙反革命。按照毛泽东的部署,每个城市在大规模枪毙反革命时都要举行公审大会。毛泽东认为,镇反必须取得人民群众、民主人士和资产阶级的拥护,开公审大会就可以达到目的。

照毛泽东的话说,就是要“打落敌焰,伸张民气”,其实就是要借此获得镇反的合法性,堵住各种异议。毛泽东亲自抓了北京市的镇反运动,作为推广全国的样板。

我在前面的文章《镇反,按比例杀人,北京减杀四百》中已经叙及,毛泽东在4月30日《转发西南局关于镇反问题给川北区党委的指示的批语》。该批语道:“在城市一般应少于千分之一。例如北京人口二百万,已捕及将捕人犯一万,已杀七百,拟再杀七百左右,共杀一千四百左右就够了。”过了半个月,毛泽东在批转《第三次全国公安会议决议》时,下调比例为“在城市中杀反革命,一般应低于人口的千分之一,以千分之零点五为适宜。例如北京二百万人口,已杀六百多,准备再杀三百多,共杀一千人左右也就够了。”这就是说,全国的镇反运动刚刚开始,北京市已经先行了一大步,在四月底前,杀了预计要杀的反革命三分之二了。北京镇反的做法和经验,毛泽东马上就批示全国仿办。

3月24日,北京召开五千人的市、区各界人民代表扩大联席会议,由市长彭真主持,他做了《对特务头子、匪首、恶霸应该怎么办?》的讲话,同时由公安局罗瑞卿兼局长做了《彻底肃清反革命的破坏活动》的长篇讲话。这个大会就是为了第二天枪毙反革命199人,走最后的过场。要使镇反杀人获得合法性,就要按照严格的法律程序办事。毛泽东从来没有一点法治观念。他认为只要杀得有理就无所顾忌了,但是他还是要得到群众的拥护。群众怎么拥护呢?就是开大会,喊口号,群情激愤,齐声喊杀。他认为这样就获得了杀反革命的合法性,这是最后的过场。但此时毛泽东似乎还没有给北京下达杀人的指标。

就在这同一天,应该是北京的五千人大会开后,毛泽东大概已经听取了汇报,甚至于他还听了现场实况转播,因此当天立刻发出《关于同意上海市委镇反计划给饶漱石的电报》。在电文中,毛泽东举了北京的例子说明镇反如何取得群众拥护的经验。他说:“北京市取得各界代表人物拥护的方法主要是一次一百多人的小型会议,又一次五千人的大会。前者除说明情况外,还陈列典型的证据和案情给他们看,结果引起群情愤激,一致要求坚决镇反。后者已于三月廿四日召开,主要由苦主登台控诉,以期争取五千个代表人物的拥护,会后即大杀一批。由北京的经验看来,民主人士和资产阶级是可以取得他们拥护的,只要我们的工作做得好。”假若开会真是从研究个案着手,逐个审查199个即将被杀者的案情,那也还算是听取“各界代表人物”的意见,可是无论是100人的小会,还是五千人的大会,不过是大轰大嗡,拿与会者当作阿斗陪衬点缀工具,最后就算是得到“各界代表人物”的拥护。万一遇到质疑,就可以拿群众“拥护”做挡箭牌。这种所谓的“群众路线”和民主法治制度相差十万八千里。

说实话,枪毙199个人犯,你必须提供199份符合法律规范的文件,少一份也不行。至于“陈列典型的证据和案情”,就算这些“典型”应该枪毙,但是不能因此说明另外更多的人也应该枪毙。拿写文章举例证明的方法,用在枪毙199个反革命上,以一当十,这不是瞎胡闹吗?

在这个五千人的大会上,作为公安部部长兼北京市公安局局长的罗瑞卿做了主报告,彭真作为市长,国务院政法委副主任,也发表了极具煽情的“公审”讲话。看了彭真在首都的讲话,我就想起镇江高资公审地主的情景,一个是首都,一个是乡村,其实可以说是异曲同工,各有千秋。参加这个五千人大会的人,当然包括民主人士和资产阶级人士。毛泽东发动镇反,他当然知道杀头事大,不可等闲,而要杀的人中,少不了和民主人士、资产阶级有这样或那样关系的人,因此他要逼迫他们“拥护”。怎么“拥护”?参加群众大会,看看群众的声势,听听群众的口号,就再也不敢说不了。

为了使大家原汁原味地感受当时的现场氛围,我原文抄录如下:

对特务头子、匪首、恶霸应该怎么办?

(北京市彭真市长在市区各界人民代表大会扩大联席会议上的讲话)

代表们,同志们,对于重要特务、匪首、惯匪、恶霸、反动会道门头子,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全体代表不约而同地高喊:“枪毙!” )

大家的意见很对,应该枪毙。(热烈鼓掌 )

对他们还应该不应该宽大?(全体带又不约而同地说:“不应该!”)

是的,不应宽大,不能宽大了!如果对这些人再宽大,那就是人民政府的错误,甚至是罪恶了。

有人问:枪毙这些特务头子、恶霸、匪首、惯匪、反动会道门头子,算不算残忍?(全体代表:“不是残忍!” )

是的,不是残忍!乃是最大的仁慈。有人觉得一个反革命分子杀一千多人民,不算残忍?!一个特务黑枪手烧毁一千多间民房打死四百多干部和群众不算残忍?!不算可恨!在广西特务匪徒杀害政府工作人员四千多也不算残忍?!不算可恨?!现在我们要枪毙这些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的特务头子、恶霸、匪首、惯匪、反动会道门头子,来为人民除害,是为人民报仇雪恨,来保护广大人民的利益和安全,他们反倒认为是残忍,要我们“仁慈”些,就是再宽大得无边些!代表们!同志们!到底是他们对?还是我们对?(全体代表高呼:“我们对!”高呼口号:“拥护人民政府坚决镇压反革命!”“拥护彭市长!”“毛主席万岁!” )

代表们,同志们,谢谢你们的信任,我们一定按照你们的意见办。(全体代表一齐高呼:“拥护市人民政府!”“人民政府万岁!” )

我们镇压反革命,拿什么作标准呢?就是以各个反革命分子的犯罪的事实和中央人民政府颁布的《惩治反革命条例》为标准。根据这样的原则,该杀的,即判处死刑:不该杀的,一个也不杀。可以杀、可以不杀的,我们也不杀。但是,该杀的,必须杀的,我们一个也不纵容,通通依法治罪。该监禁的,监禁;该管制的,管制;不这样,就没有我们人民的安全,人民政权就不能巩固,革命的省立就不能巩固。人民政府的眼睛是最亮的,因为人民的眼睛是最亮的。我们量刑是放在天枰上的,罪重的重办;罪轻的轻办;当然,诚心悔过,或戴罪立功,因而应该受到宽大的,还是要宽大。以前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曾犯过错误:应该镇压的,没有镇压;镇压了的,也不及时。现在要纠正这些错误。

王斐然处长刚才讲过,公安局和军法处对于这次案件,已经审慎地、详细地、反复地研究过多少次。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和协商委员会,也研究过几次。一切法律手续已经准备好,等着和大家商量后就办。现在大家既然都一致主张镇压,明天法庭就宣判、执行。( 全体代表热烈欢呼,大鼓掌,掌声经久不息。 )

请大家回去告诉曾受特务匪徒残害的苦主们,我们一定给他们报仇雪恨。( 全体代表纷纷高呼:“拥护人民政府!”“毛主席万岁!” )

代表们,同志们,我们北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我们绝不允许有任何反革命分子在此活动。我们市人民政府愿意和各界同胞,和各位代表们,团结起来,坚决、彻底、干净、全部肃清反革命残余,以巩固首都的革命秩序。(摘自3月25日人民日报——本文引自人民周报1951年第13期)

【点评】毛泽东需要的群众拥护就是“引起群情愤激,一致要求坚决镇反。”“争取五千个代表人物的拥护,会后即大杀一批。”彭真的讲话就达到了这个目的。枪毙人犯依靠“典型”代表,拥护枪毙也是依靠“代表人物”。这种逻辑于法何据?于理何依?彭真既然说“公安局和军法处对于这次案件,已经审慎地、详细地、反复地研究过多少次。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和协商委员会,也研究过几次。一切法律手续已经准备好,”那么,最后一步手续就不是法律手续,而是群众“拥护”,因此“等着和大家商量后就办。现在大家既然都一致主张镇压,明天法庭就宣判、执行”。

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杀反革命经过什么“一切法律手续”呢?有检方起诉吗?有法院庭审吗?有律师辩护吗?被告可以上诉吗?既没有程序正义,也没有实质正义。完全是“公安局和军法处”独家“研究”的结果。“一切”都是操纵在“公安局和军法处”的暗箱里,没有公开、公平、公正的法律程序。世界上有哪个国家敢于这样大张旗鼓地大规模地成千成万成十万地公开杀人的吗?在纽伦堡和南京国际大审判之后5年,在联合国通过了《世界人权宣言》之后3年,发生在中国的这个上至首都北京下至穷乡僻壤的遍及全国城乡的土改镇反杀人运动,简直是挑战人类的理性和良知!

彭真列举了“特务头子、恶霸、匪首、惯匪、反动会道门头子”五类要杀的对象,其实,后面四类都不能算“反革命”。彭真举了反革命的三个例子,其真实性都值得怀疑,而且不是北京市的。杀北京的反革命199人,不举一个北京的例子,不说明北京杀这199个人的理由,就名不副实了。从全国选取三个“典型”的例子说事,代替不了向五千与会者说明北京要杀的199个人的理由。彭真说杀反革命的标准一是他们的犯罪事实,二是《惩治反革命条例》,但是他隐瞒了一个最最重要的根据,就是毛泽东下达的杀人指标。完成杀人指标比执行杀人标准更加重要。杀1000人和杀1400人,这不是因为“杀反革命的标准”和反复革命的犯罪事实出现了矛盾,而是毛泽东改变了策略。

两个月后,5月21日,彭真又在同样的会上做了同样内容的讲话。这次要杀的是221人。彭真又一次发问:“我们对于这些罪大恶极的恶霸、土匪、汉奸、特务这一群野兽们,应该怎么办呢?”(全场高呼:“枪毙”!)这里在列举要杀的对象方面,增加了“汉奸”,把“特务”放在最后,还去掉“头子”,“匪首”也改为“土匪”。这样的概念变动和顺序排列,大概不是粗心大意的吧?像彭真,怎么会犯这种概念混乱的低级错误呢?把“特务头子”和“匪首”改为“特务”和“土匪”,就可以增加杀人范围。反正“反革命”是个大箩筐,只要杀头就可以往里装。北京减斩400人和降低杀人标准,说明可杀的人越来越少了。

彭真是国务院下属的政法委副主任,他就是这样充当毛泽东的马前卒,开辟出这样一个镇反运动的样板田。

北京的镇反运动是由毛泽东——彭真——罗瑞卿主持的,情形如上,那么在各省、各地市、各县乡,会出现什么样的奇闻怪事,大概是我们的想象力也难以企及的。

(三)彭真的悲剧

一位从1948年起,就在彭真领导下从事公安工作的刘涌同志——他做过北京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北京市委政法部部长。他高度评价了彭真对政法工作的贡献。他说:“彭真同志是我国社会主义法制的主要奠基人。1949年10月他兼任政务院政法委员会副主任。全国解放后,为迅速维护社会治安,保卫新生的人民政权,党立即在全国范围内发动和领导了镇压反革命运动。彭真同志坚决执行中央这一重大战略决策,多次召开各种会议,精心部署。他还经常听取工作汇报,并亲临一线视察。彭真同志还召集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及各界知名人士座谈会通报情况,征求意见。中山公园几次公审大会,彭真同志都亲自主持。

由于北京市镇反成绩显著,毛主席决定以北京为示范,指导全国的镇反运动。1951年5月党中央根据北京等地的镇反经验召开了全国第三次公安会议,彭真同志到会作报告,毛主席亲自为会议写了决议。”

我们从上面彭真的讲话可以看出,作为“我国社会主义法制的主要奠基人”的彭真,他所奠基的“社会主义法制”与现代社会的法制完全是背道而驰。就是在中国古代杀头也需要“三堂会审”,县官判案要“过堂”,对质,审问,人证,物证,可是共产党杀反革命只是“公安局和军法处对于这次案件,已经审慎地、详细地、反复地研究过多少次。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和协商委员会,也研究过几次。一切法律手续已经准备好,等着和大家商量后就办。现在大家既然都一致主张镇压,明天法庭就宣判、执行。”我们不禁要问:这是要枪毙199个人啊!两个月后要枪毙221个人,也是经过这样的“程序”。假若真是要研究,起码也要逐个逐个研究,这是要枪毙的啊!召开上百人的会、五千人的会,这样“研究”枪毙人犯,是不是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呢?

历史就是这么诡吊,15年后,彭真就在他的市长任内,被毛泽东打倒在地。没有起诉,不容辩护,不需庭审,他就被捆绑成了“彭罗陆杨反党阴谋集团”的首犯。这真是绝妙的反讽。15年前,他先用“社会主义法制”滥杀了成千的反革命,15年后,他参与奠基的“社会主义法制”又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他打倒在地。这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春种秋收,各得其所。我还记得,彭真人高马大,脖子上挂着“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彭真”的牌子,低头耷脑而又鹤立鸡群地站在一群“走资派”当中挨批挨斗,或者被红卫兵夹着双臂坐“喷气式飞机”游街。我不知道彭真那时那地是如何想的。

从1951年镇反彭真、罗瑞卿主持杀反革命,到1966年毛泽东打倒彭罗陆杨,打倒刘少奇,都是采用的“社会主义法制”。这就是既无民主,又无法治的社会的悲剧。这种美其名曰的“社会主义法制”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都一视同仁地得不到基本人权的保护。

彭真鹦鹉学毛泽东的舌,气壮如牛地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残忍。可是,如果对敌人可以无法枉法违情悖理地任意杀戮,那么最后连杀戮者自己也会成为这个罪恶制度的受害者。这个用几千万中国人民,几十万共产党员的生命换取的教训,彭真和他的战友难友们从中总结出什么积极的教训呢?

(2009-2-14 于山东大学附中)

高全喜:如何看待美国这个事物?

以美国金融危机为肇始的全球性经济衰退,已经发生有时,关于这场危机的动因、性质、幅度及其未来的走向等等,经济学家、金融学家、国际关系学者以及其他各类重要人物,站在不同的立场,基于不同的视角,发表了各种各样的言论。虽然他们的某些看法相互之间彼此冲突,甚至尖锐对立,但总的来说,关于这场危机,从技术层面、政策层面乃至社会形态层面上,还是达成了某些共同的意见。本文无意从经济学乃至全球经济的角度对这场危机做一种专业性的分析,而是准备跳出这场危机的场景,从一个现代政制的角度,对这场危机的特性、美国模式及其在中国当今转型时期的作用等问题做一个讨论。

金融危机与全球经济

关于美国的这场金融危机,国际经济学界大体形成了如下两点基本一致的看法。第一,这场危机属于一种新型的金融危机,从技术层面上来看,它源自美国经济乃至全球经济在二战之后所进行的金融制度的创新,具体地说,美国金融机构在诸多金融工具和衍生产品的创新和发明时,尚未及时配套地建立有效的风险防范机制,由此导致了这场危机。第二,这场金融危机并非单纯的美国金融体制自身的危机,它有更深的社会背景,它表明当今的国际货币金融体系面临巨大的困境,历史形成的美元霸权难以有效地维系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金融危机也是一种对于美元的信任危机。对于上述两点,本文基本认同。但是,如果进一步追溯这场金融危机更深一层的动因的话,就出现了分歧。

从直接的层面看,这场金融危机是由两房信贷所导致的,作为多米诺骨牌的第一点,它们的危机引发了美国金融链条的全面崩溃。值得注意的是,两房(房利美、房地美)机制本身并不是自由经济的产物,而是罗斯福新政的产物,这次两房引发的金融危机实际上蕴含着一个重大的美国经济乃至世界经济的吊诡。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创设两房是罗斯福新政之后联邦政府为了解决大多数美国人的购房而设立的,作为一种准政府的住房抵押贷款融资机制,其实质是为那些没有经济偿还能力的购房人提供一种准政府的信托担保,以此支持他们的购房贷款,正是这个机制成为美国这场金融危机的始作俑者。当然,这种准政府的信托担保机构在美国并非两房两家,与此相类似的机构还有很多,特别是随着金融工具和产品的不断创新以及监管机制的缺乏,原初机制中的风险被一批又一批华尔街的金融专业人士层层加码,打包转移,将内含的这个炸弹无数倍的扩展放大,最终一发不可收拾,导致美国金融信托体系的全面崩溃。现在回过头来追溯个中原因,除了美国人的超支消费、金融创新的监管缺失、金融专业人士的无耻贪欲等原因之外,其实这场金融危机在它的起点上早就注定了。因为它把一个本来不符合市场经济的机制通过政府之手强行推入市场,并把其内在的购物需求与支付能力的矛盾隐藏起来,尽管这个机制在金融市场中辗转变异,神龙活现,但致命的矛盾并没有解决,反而愈积愈巨,最终天窗总会捅破,这场危机不可避免。

问题在于,为什么联邦政府要搞出两房这样的机构呢?这里就又涉及更深一个层次的问题,即美国的民主政治。为了赢得更多的选票,执政党尤其是民主党宁愿选择这样的策略,即用政府的信誉担保或鼓励两房之类的金融制度的创新,从而满足平民大众借贷购房提高生活质量的需要。看上去众多美国人通过这类准政府信托机制,借贷购买到了满意的房屋,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根本没有还贷能力的,如果按照纯粹的市场经济法则,他们是无处贷款的,但政府为了他们的选票而通过两房等机构为他们的不切实际的欲求开了绿灯。所以,追溯这场金融危机的更深一个层面,可以说是美国社会的民主政治与自由经济之间的张力关系所致。实质上这种张力关系一直是美国社会的一大主要矛盾,这也是美国为什么共和党与民主党两党轮番执政,凯恩斯主义与新自由主义两种经济学,在不同的时间周期分别主导美国经济政策的基本原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美国今天的金融危机是几十年前美国新政的一个机制所埋下的定时炸弹的引爆而已。

为什么上述矛盾会经历这样长的一个周期并以金融危机的形式出现呢?这就与美国经济的全球化性质以及现代资本主义的虚拟资本性质有关。业内人士早就指出,美国经济演变到今天,已经进入到一个全球一体化和虚拟资本化的时代,美元货币作为霸主,主导着布雷顿森林体系之后的世界货币金融体系的基本格局。对于美国大众来说,他们的超支消费可以由世界各国来分担,至于为什么外国经济要为美国人的消费买单,那是由于全球经济的枢纽在美国,国际金融的中心在美国,美国既是一个科技与军事帝国,也是一个美元帝国,美国政府可以通过印刷美元来聚集世界各国的财富,再加之华尔街职业金融家们的不断的制度创新,就不但舒缓了美国经济层面自身的内在矛盾,而且刺激了美国人的超前欲求,放任了金融业人士的贪婪和无耻,致使美国人民在二战后的数十年间充分享受了透支消费的幸福生活。但是,这种美国生活方式和国际经济格局并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而美国政府又不可能具有“化有为无”的技术把这种透支消费的深层矛盾彻底转换掉。所以,当这场金融危机终于来了的时候,对于美国人民和美国政府来说,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消费方式,如何在凯恩斯主义和新自由主义之间创造性地平衡选择,那是他们需要反思的问题。

很多人把美国金融危机的动因归结为新自由主义,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看法,我认为大多是基于某种倒果为因的思维模式所致。为了解决目前的金融危机,美国政府加大了干预力度,采取了一系列强有力的救市措施,例如,联邦政府财政部直接接管两房机构,将数千亿美元的救市资金直接注资商业银行,此外,世界各主要经济大国,包括中国政府,也都纷纷加入到这场政府救市的宏大行动之中,前不久在华盛顿召开的20国集团领导人峰会就是一次全球政府救市、重建国际金融秩序的举措。由于当今世界各国为这场金融危机解套全都采取的是政府救市的方式,所以社会主义在理论上被重新提了出来,既然这种社会主义或准社会主义的政府经济政策,成为解救当前金融危机的唯一方式,那么由此推论这场危机的罪魁祸首是与之相反的新自由主义,似乎也就言之成理了,更有甚者,世界各国的左派理论家们借此掀起了一股重回社会主义的思想旋风,所谓世界经济形势左转,自由市场经济终结,《资本论》重新畅销,新自由主义灰飞烟灭,等等,成为一时思想理论界的谈资。在我看来,上述说法显然为时过早。从现实的层面来看,确实是美国乃至世界各国加大了政府救市的力度,几乎全都一味把解套放在政府救市这类具有计划经济特征的政府主导的经济政策上去,因此说整个西方世界向左转,全球经济进入一个政府主导的时代,似乎也有一定道理。但是问题在于,目前这种政府救市方式,长远效果究竟如何,是否能从根本上解除这场经济危机,看来情况也并非如此。当然,通过这场如此力度的世界各大国参与的政府救市,在不远的将来(有人预测在2011年前后)世界经济大致可以渡过难关,进入暖冬。既便如此,世界经济是否由此就进入一个所谓的后自由主义经济时代,仍然还是大有疑问的。

对此,自由主义的经济理论也还有另外一种看法,他们认为,这场经济危机并不新奇,不过是任何一种自由的市场经济都必然会出现的正常的经济周期的波动而已,只不过这次周期波动的峰顶恰好与金融创新机制的失范叠合在一起,从而表现为一种新型的金融危机。从机理上来说,这场金融危机是世界经济周期的自然表现,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尽管具有很大的杀伤性,甚至会导致全球经济的衰退,但同时也是一副良药,它可以把这些年来全球经济,尤其是美国经济中不良的泡沫成分诊断和清除出去,从而为未来新一轮的经济繁荣打下一个稳固的基础。整个人类经济生活,从古到今就是一个自生的扩展秩序,有其跌宕起伏的生命周期,如果说从1929-1933年的经济大萧条发展到现在,人类经济一直处于上升时期,那么这场金融危机不过是转折的开始,今后还有漫长的时期要渡过。依据这种自生秩序的经济学原理,经济事物有其自身的规律,它会创造出自我修复的内在机制,政府救市之类的财政努力,不过是人类理性的致命的自负,固然它们也能短期地解决这场危机所带来的负面效果,但从本性上来说,这场金融危机还要靠自由经济的自生秩序来自我修复。

宪政框架与地缘政治

本文所要处理的乃是这样一个问题,即这场经济危机对于美国的政治制度,尤其是美国的宪政框架以及整个西方世界的政治制度,是否产生重大的影响。当然,任何一种经济震荡,尤其是这样一场重大的金融危机,必然会涉及到美国乃至世界的方方面面,政治乃至文化都难免受到影响,但这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政治。本文所说的政治或政治制度,指的是美国的宪政制度或共和政体,由此观之,对于这场经济危机,虽然各类经济学家、财政学家、国际关系学家乃至政府官员,都发表了不同的看法,但是就目前的资料显示,尚没有重量级的宪法学家就这个问题展开论述,政治家或政治学家论及这个问题的时候,也只是相关于政府的经济政策,尚没有涉及宪政制度。由此可见,这场经济危机尚没有构成美国的宪政危机,更没有触及到美国的政治制度。显然,美国的这场经济危机与美国历史中的三次社会政治变革(宪法学家阿克曼总结出的美国立国、内战和新政)是有重大不同的,甚至从根本上还达不到它们的深度,或者说,美国的这场经济危机仍然只是一场经济危机罢了。那么,本文为什么要把这场经济危机与英美的宪政主义联系在一起呢?从学理和现实层面来说,似乎都没有多少可论述的必要,本文之所以讨论这个问题,是基于另外一种背景,那就是所谓的中国视角。

由于美国这场金融危机及其在世界层面上的广泛影响,以及由美国政府牵头的全球各国的政府救市行为,使得理论界,尤其是世界范围内的左派,当然包括中国的左派,产生了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有意或无意地把一些本来并不相关的问题掺入到这场危机所引起的理论争议之中。在我看来,无论是资本主义制度,还是社会主义制度,都包含两项基本的内容,一个是政治制度,一个是经济制度。这两项基本制度又都包含两个层次,一个是核心的基本稳定的制度层次,另外一个则是适时调整的政策层次。就这场金融危机来说,美国的基本经济制度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因这场危机而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市场经济依然是美国乃至西方世界经济社会的核心制度,至于政策层面,美国的经济政策乃至西方各主要国家的经济政策,肯定会因这场危机而发生重大调整,甚至吸收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某些因素,但并没有从根本上取代核心层面的市场经济秩序。实际上,关于这个问题,在如何看待凯恩斯主义与新自由主义的论争中,也体现出来,那就是,尽管凯恩斯主义与新自由主义在经济观点上是对立的,但从一个更深的层面上来说,它们也都是美国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两种不同的经济理论乃至政府的经济政策而已。与此相关,美国的新政乃至欧洲的福利国家,固然吸收了相当多的社会主义的经济因素,但它们并不是社会主义的经济制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二十世纪以来的西方经济,尽管其中频繁发生左、右两派经济政策的周期性调整,凯恩斯主义、里根主义等循环往复,但它们仍然是资本主义经济大框架之内的事物。因此,这场经济危机就目前来看,也不可能彻底突破这样一种格局。

经济制度如此,宪政制度就更是如此。我们看到,凯恩斯主义的盛行并未对美国的政治制度构成实质性的挑战,目前这场经济危机显然更没有可能去颠覆盛行百年的美国宪政秩序和共和政体,当然,这场危机对美国的公共政策和政府行政会产生一些影响,甚至导致一系列具有国家主义色彩的公共政策、福利政策和财经政策的出台。至于前述我所谈的那个深层问题,即美国的民主政治与它的自由经济之间的张力关系,现行的美国政治制度是无法根除的,应该看到,这个深层矛盾是伴随着现代国家的兴起而逐渐扩展的,西方近一百多年的社会政治历史从来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它们确实是美国和西方现代民主宪政制度的隐忧。但是,时至今日,这对矛盾也没有任何一种制度能够予以彻底解决。社会主义的政治与经济制度,似乎通过一种未来按需分配的乌托邦理想,实现了自由人的联合体,但从现实的社会主义实践来看,哈耶克所说的计划经济“奴役之路”在二十世纪末已经遭到了全面的崩溃。那么,自由主义的市场经济呢?显然,它也无法彻底实现人民的普遍的日益增长的物质需要,政府在这里扮演着一个相当危险的角色,一方面它要维护市场经济的竞争机制和自由秩序,保障社会财富的有效增长,从而确立一种基于创造能力的制度正义;但另一方面,它又必须协调社会的普遍需要,实现一种基于民主投票的分配正义,使广大人民分享社会财富的普遍福利,尤其是民主政治对于塑造国家制度的重要性,迫使政府难以在自由正义和分配正义之间达到有效的平衡。尽管独立的司法制度可以相对约束某种民主政治的强势,但总的来说,以代议制为枢纽的现代民主政治很难解决上述所言的那种基本矛盾。也许这恰恰是人类本性的不完善性,由此构成了永无完结的人类经济的周期性危机,甚至伴随到人类社会的终结也说不定。

上述所论,还只是从一个分立的经济与政治制度的层面来说的,事实的情况是,还有另外一个因素不可避免地参与进来,使得问题就更加复杂了。这另外一个因素是,美国的自由经济和民主宪政制度又不单纯是一个自身独自成为单元的社会政治经济体,它还与整个世界的经济秩序、政治秩序乃至文化秩序构成了一种世界性的相互关系,由此滋生出地缘政治、国家利益等一系列国家间关系问题。我们看到,由于美国在世界格局中所处的核心霸主地位,它可以把自身的经济政治问题,尤其是自身的政治与经济危机,转嫁到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既让世界分享普遍的人权保障与经济繁荣,更让世界分摊它的经济危机之苦果。就这次金融危机的前因后果来看,美国政府和人民让世界各国充分领受了这个霸权国家的另外一个自利的面相。

其实,人类政治从来就是如此,西方现代社会的政治与经济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单一的民族国家的内部事务。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合约以来的西方现代社会,就是一个诸国相互联系的世界社会,具有一个世界格局和国际关系在里面。所以,所谓的宪政民主制度、自由共和政体、自由市场经济等等,都不可能是一国之内的事务,而是与世界秩序相关联。随着人类历史的演进,19世纪,尤其是20世纪以来,整个世界格局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密切,已经趋于一体化。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在这个世界格局中,并不是一种主权国家的均匀分布状况,而是在不同的时间和周期内,呈现出某种或某国政治与经济势力占据主导地位的态势。所以,所谓普遍的自由民主政治,从一开始就与非均质化的国际关系格局发生密切的联系,用我的话来说,现代政治从来就有两个面相,一个是普遍性的、以个人为本的规范主义理论原则和制度实践,另外一个则是国家主义的、以民族国家自身的政治与经济乃至文化利益为枢纽的现实主义。也就是说,现代政治从来就是一种普遍主义与特殊主义,或个人主义的理想形态与国家主义的现实形态,相互纠缠在一起的混合物,它们构成了现代政治的基本结构,虽然两者之间并不是一致的,甚至是相互对立的,但这并不影响这个现实的人类政治与经济制度在三百年来的历史演进。

具体说到美国的这次经济危机,从世界格局的层面上来说,还有另外一个动因,那就是以美元为中心的全球货币金融体系的不合理格局。我们看到,这次危机发生之后,西方八国集团以及其他几个后发国家频繁召开会议,就政府救市和国际货币体系改革展开讨论。可以预计,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的以美元为主导的国际货币金融体系将会产生一系列变革,其他国家和地区,尤其是中国、印度、俄罗斯等国家的货币在当今国际货币体系中,将会发挥更大的作用,一种新的国际货币体系的结构开始浮现出来。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美元主导地位因这次经济危机而受到全面的颠覆,应该指出,在相当的时间内美元的地位将会下降,但不会有根本性的取代美元的新机制出现,总的来说这是一种调整或改革,而不是一种颠覆或新创,因为全球的经济一体化和现行的国际金融货币体系是在一个漫长的历史中形成的。而且,正像前面所言的,西方的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也并不会因为这场经济危机而全面崩溃,所以,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现行的国际金融货币体系的基本格局也依然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至于中国、印度、俄罗斯等其他国家与这个国际金融货币体系的关系,基本上是一种在交融中逐渐扩大影响力的过程,合作大于替代。

当然,在这样一个逐渐调整的过程中,人们有理由来指责美国仍然在分享全球经济的果实,并把自身这一次的经济危机相当部分地转嫁到世界各国,让各国人民来为美国人的超前消费买单。但是,这种指责只具有道德的涵义,而就现实主义的态度来看,这是美国政治经济的独特地位所决定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是美国作为一种政治经济体所基于自己的国家利益而形成的一种地缘政治经济的果实。在历史的进程中,美国由于在世界格局中居于主导性的地位,因此它必然要把世界经济的成果转化为美国内部的一种福祉。这种美国的国家哲学与美国的宪政民主制度无关,或者说,宪政民主制度只是一种美国的内政,它与美国国际事务中的战略构建并不具有直接对应的关系。内政是内政,外交是外交,它们是两分的,美国的自由宪政主义与美国的经济帝国主义并不必然是水火不容的,反而恰恰是美国政治的一种高度成熟。

美国模式与中国道路

前面所言,基本是站在一个较为中立的角度来谈论美国的这场经济危机以及相关的经济与政治问题,实际上,在上述所言的背后,我们摆脱不了一个现实的语境,那就是我们不得不站在一个中国的立场上来看待这场经济危机,看待与此相关的经济与政治问题。因为中国近百年来已经融入到世界之中,特别是改革开放三十年,我们已经加入到这个美国主导的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之中,并且逐渐拥有自己的位置,正日益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尤其是我们的经济发展,在这三十年间可以说是较大地分享了参与国际经济秩序中的成果,有论者曾经指出,中国和美国是当今经济全球化中的两家最大的利益获得者。中美关系问题,是中国国家发展的一个最核心的问题,也是中国外交关系中的最核心的问题,所以,通过这场经济危机,来重新盘点一下中美关系,就不单是一个经济问题,一个政府救市问题,而且涉及到中国的国家战略,涉及到中国的基本国策,涉及到中国的基本道路。

关于中美关系,说起来还要从长计议,这里有多个层面和多个视角。远的不说,改革开放的三十年从一开始,就隐藏着一个如何看待美国模式的问题,更实质地说,也就是中国如何学习美国模式而走一条英美道路的问题。这个问题,后来被中国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们简单地阐释为一种“新自由主义的经济问题”,也就是说,通过走一条中国式的市场经济的改革道路而逐渐过渡到一种美国模式的经济制度。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三十年的经济体制的改革,就是企图通过新自由主义的经济转轨而把中国塑造成一个美国式的国家,这样一种美国模式与中国道路的内在勾连的经济改革之路,在三十年的时间里,确实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就,中国的经济改革的几个重要阶段可以说都隐含着对美国模式的学习与借鉴。我认为,那些对中国的经济改革及其中国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痛加挞伐的态度是相当片面的,我们不能否认这三十年,中国经济达到了空前的繁荣,国民财富得到了巨大的提高,中国确实作为一个经济大国在亚洲乃至世界站立起来。但是问题在于,中国三十年的经济改革及其背后所隐藏的美国模式与中国道路等相关问题,也同时引发了一些尖锐的社会问题。除了诸如贫富两极分化、权贵资本主义、体制性腐败、地域发展不平衡等问题(这些问题从根本上说与新自由主义无关)之外,单纯就中国经济改革的经济本身来说,美国的这场经济危机也从一个侧面对于这种美国模式与中国道路的理想性勾连产生了重大的质疑,也就是说,即便像美国这样一种看似良好的政治经济制度,都会产生如此严重的经济危机,那么中国在它的经济发展中又有什么理由能够避免类似的经济危机呢?固然对于其他那些社会问题,我们可以用政治体制改革尚未真正展开来加以解释,但对这种经济模式本身固有的缺陷所导致的经济危机,新自由主义经济学仍然没有充足的理由来加以回应。也就是说,中国是否就其经济本身来说就能够模仿美国而建立一个完全美国式的市场经济秩序呢?或者更进一步说,中国就算顺利实施了政治经济改革,我们就能走通一条美国式的政治经济道路吗?再进一步说,我们即使走通了这样一条道路,我们是否能避免美国式的经济危机呢?这些确实是摆在经济学家面前的重要问题。

按照上述的理论考量,那么是否就意味着美国模式与中国道路就必然缺乏内在的联系,新自由主义的经济学及其背后的中国通往美国之路就走不通呢?显然,最近一个时期,尤其是伴随着美国这场经济危机,对于中国的新自由主义讨伐之声愈演愈烈,按照他们的说辞,新自由主义或市场经济在美国既然已经导致经济崩溃,那么在中国就更是毫无前途。他们从国际和国内两个方面又重新扯起社会主义的大旗,一方面配合国际上的左派,倡导社会主义经济理论在这次经济危机之后的全面复兴,重弹前苏联的计划经济和马克思的共产经济,另一方面针对国内经济问题,大力弘扬毛时代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经济政策和社会政策以及与之相关的教科文卫体制。对于上述问题,我们有必要结合美国的这场经济危机给予理论上的回应。

我们必须明确,美国的这场经济危机以及在世界范围内所产生的影响,充其量只是一个经济政策层面上的事情,并没有从根本上撼动西方的宪政民主乃至自由经济这些主导性的政治与经济制度。从中华民族的前途来看,中国要融入这个世界潮流之中去,由此而展开的对于中国现行的经济体制乃至政治体制的改革,这是必然的不可阻挡的趋势,并不会因为这场经济危机而受到重大的影响,甚至出现显著的倒退。所以,从这个根本的大势来说,国内思想理论界,尤其是左派所兴起的,从经济到政治的全面回潮,是没有前途的,在理论和实践上也是错误的。中国要保持国民经济的良性发展,要确立现代民族国家的主体性,必然还要继续进行政治宪政主义和经济自由主义的改革,从而融入到世界的大格局之中。当然,在这个大前提下,如何富有成效地,而不是教条主义地进行这两个方面的改革,在改革方式、推进步骤、政策实施等方面,确实要秉承实践理性的精神,审慎考量。特别是经历这场经济危机,我们特别要思考,什么是美国模式,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全球经济,什么是中国特色,什么是民族精神,等等。

在此,我有一个提法,即我们如何看待美国这个事物,之所以把美国作为一个“事物”来看待,其用心是不言而喻的,那就是我们要采取一种现实主义的方法论,来看待美国这样一个社会政治经济体,认清它的制度形态、价值立场以及内政外交中的两个面相。虽然中美关系是一个攸关双方的国家间关系,而且美国前副国务卿佐利克所说的“利益相关者”,确实为中美关系问题给出了一个很恰切的定性,但是,如何理解这个利益相关者,站在不同的立场是有不同的解读的。在这个问题上,本文并不赞同那种教条的自由主义价值观,并不认为这个利益相关者就可以一览无余地把中美间的利益分歧完全抹掉。在利益相关这个共同点(公分母)上,应该清醒地看到中美双方还有各自的国家利益,甚至这种国家利益还是相互对立的。因此,把美国当作一个事物来对待,就不是理想主义地看待美国,而是现实主义地看清其内政与外交的两分,全球主义与地缘政治的两分,认识到这恰恰是美国这个事物既矛盾又统一的性质所在。这次经济危机,美国在全球所采取的一系列策略,不过是这个事物的本性表现,对此我们既不能将其理想化,也没有必要把它妖魔化,而应该采取现实的理性态度,审慎地看到这是美国这样一个事物处理自身问题的一种高级的政治智慧。

显然,美国模式是当今世界格局中一种利益最大化的优良模式(尽管其仍无法避免经济危机的发生),但如何学习这种美国模式却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我们需要探讨的是,如何在中国的现有条件下,建立一种符合美国模式之基本原理(这些原理并非美国独享)的中国模式,而且这种中国模式的建立,在相当大的层面上又是在与美国的国家利益相抗衡的情况下构建出来的。用一句俗话来说,这是一种既斗争又合作的关系,是一种求同存异的共同生长的关系。我们认同一些普遍的原理,美国模式、中国模式都应该符合这些原理,但各自国家分享普遍原理的方式是有差异的,因此,各自的国家道路也是不同的。譬如,就这场经济危机来说,我们之所以不能照搬美国的模式,其中一个基本的事实在于,美国的经济危机可以通过美国的霸权而让世界其他国家买单,更远一点说,整个西方世界在建立各自国家的宪政民主和自由经济制度时,可以采取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方式解决国家内政问题,而中国在自己的国家建设道路上,在过去的三十年和今后未来的相当时期,显然不可能采取这种方式。这倒不是中国不愿意的问题,而是不可能的问题。缺乏这样一些因素,像中国这样一个历史性的大国,在宪政制度和市场经济的建设过程中,如何防范经济危机,如何解决民主政治的困境,这些都不是从美国那里能直接学到的。为什么说中国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是一种教条,就是因为他们只是看到了自由市场经济这一个面相,没有看到宪政民主制度、国际政治中的地缘政治、全球垄断、美元霸权等另外一些面相。

我认为,就直接的现实层面来看,中国政府参与美国政府提出的全球救市的政府行为是明智的,也是符合中国之国家利益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前面指出,尽管我们在道德上并不认同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和美元对全球经济成果的掠夺,乃至对中国三十年经济改革成果的掠夺。但是应该看到,那是基于美国百年历史形成的国家实力所带给这个国家和人民的福祉,而且中国在20世纪末的全球化进程中,三十年来的改革开放在总体上是与美国共同分享全球化的成果的,中美在这个方面确实具有共同的利益。参与救市,维系这个中国仍然能够从中获得经济红利的国际经济秩序,对于我们是有利的,尽管代价也是巨大的。但是在参与救市的过程中,也要看到这不是一味的救助,天下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应该合理而审慎地追求中国的国家利益,强化人民币以及中国经济在全球国际经济秩序中的地位,这是我们参与救市的一个前提。当然,这里存在着一个有效的国际机制的设计与权衡问题,需要负责任的有良知的中国政治家的理性运作。

此外,中国应该看到自己参与国际经济秩序的自身经济能力的缺陷,要总结国民经济体系的良性结构,在此,我认为要避免这样一种重大的误导,即看到美国自由经济导致了这场危机,就由此否定在一个国家政治体内的自由市场经济的存在依据,也就是说,我们并不能因为看到全世界各国政府都采取一种政府救市的国家主义的经济政策,就因此也在国内经济中同样克隆、照搬这样一种国家主导的经济政策,这完全是两码事。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新自由主义的主张,在国内经济政策上依然是有道理的,在国内中国依然应该采取新自由主义的市场经济政策,这也正是本文反对左派在国内企图重新恢复计划经济那一套的原因所在。看上去,面对这场经济危机,我们似乎在采取两种对立的政策,一方面是对外的参与政府救市的,带有计划经济色彩的全球凯恩斯主义;另一方面我们在国内仍然要继续推行新自由主义的市场经济,真正实现一个繁荣的、藏富于民的市民社会。

最后,也是关键的一点,我认为,就美国来说,甚至就数百年的西方现代民族国家的生长发育的轨迹来看,在它们那里经济与政治的两分是可能的,因为它们已经建立起一个基本的制度平台,经济政策层面上的凯恩斯主义和新自由主义可以共享这种基本制度的平台。但是中国的问题在于,我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尚未完全进入一个现代性的社会,所以就国家的经济政策来说,我们的政治与经济还没有发展到一个可以共享同一个制度平台之两分的成熟程度。因此,中国三十年的经济体制改革,还必须与政治体制改革相配套,也就是说,我们在面对美国的这场经济危机及其与中国的相关性问题时,一方面要在两分的情态下参与国际经济秩序中的全球化进程,另一方面又要在国内进行市场经济体制与民主宪政体制的配套改革。现在有一种论调,认为美国的这场经济危机及其对于全球化的影响,使得社会主义和政府主导的计划经济占了上风,中国应该追随这个大势,在经济领域重新确立国有经济的主导地位和计划经济体制,在政治领域不再进行体制改革,重回三十年改革前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体制,这样才能确保我们不再发生美国这样的经济危机,并且不受美国经济危机的不良影响。我认为这是一种愚蠢的观点,原因有两个。

第一,中国不可能闭关自守,在政治经济等领域退回到一个孤立封闭的状态。因为我们既不可能像晚清那样保持一个王朝政治,甚至也没有了三十年改革前的苏东社会主义经济体系,一个完全孤立封闭的国家主导的政治经济体制如何在当今世界存在下去,这本身就是无稽之言。要开放和改革,面对的必然是当今世界的主流格局,我们要参与进去,并维系民族国家的良好前景,首先必须确立一个能够为世界共享的制度平台,这个平台就目前来说只能是一个宪政民主和自由经济的制度平台。第二,经济与政治的两分,是在这样一个制度平台下的现实主义,而我们在这样一个平台尚未建立起来的时候,就不能采取两分的态度,也无法达到新自由主义与凯恩斯主义的交相轮替,否则,其结果很可能是社会的动乱或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我们看到,目前权钱结合的资本主义之恶果,既不是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的过错,也不是无产阶级一党专政的过错,而是没有完善地建立一个民族国家的中立化的、以国家利益为轴心的基本制度平台所致。某些经济利益集团与政治利益集团分别捆绑了中立化的国家,疯狂攫取各自的集团利益,从而导致了一系列国家政策的扭曲,产生令人痛恨的社会结果。

所以,这场经济危机对于中国来说,不是警示我们不要进行经济与政治体制的改革,而是恰恰相反,本文认为我们应该将之作为催化剂,进行更为广泛深刻的改革,把“人民共和国”从那些经济利益集团和政治利益集团的扭曲捆绑下解放出来,重新交还人民。令人叹息的是,由于还没有真正产生这样一种中立性的国家机制,目前所谓的国家宏观经济政策,很可能不是在左派的思想嚣张中,就是在右派的片面独断中,带来意想不到的社会动荡。我们看到,决策者之所以在相关问题上举措失距,裹足不前,并非基于一种保守的审慎,而是一种不敢担当。但是,现实有时会以神奇的手打破沉默,那时候决断就摆在面前,审慎的理性如何在决断中发挥良好的作用,这需要一代精英的智慧。本文不敢说这次美国的经济危机及其与中国问题的相关性,会把这样一个决断时刻摆在中国面前,但是,这样的一个时刻早晚会到来,我们对之应该有足够的警醒。

昝爱宗:今年第一本禁书:《别梦成灰》

最近全国各地工商、教育等部门的执法机关和「扫黄打非办公室」纷纷发出文件及通知,要求查处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蔡楚诗集《别梦成灰》,目前已有江西省、甘肃省、新疆区、宁夏区和山东、广东等地传出查处该书的执法消息。同时,中信出版社原定二○○九年一月出版的《共和国记忆六十年 风雨人物》,至今两个月过去,仍未能出版,已证实被中宣部及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因内容「敏感」而禁止出版。

《共和国记忆六十年》为中共执政六十周年而作,一套共三本,分别为编年纪事、成长地标和风雨人物,除其中的「风雨人物」外,「编年纪事」和「成长地标」均已出版,上海学者朱学勤所作的序被删改得面目全非,里面提到的李慎之等人名也被隐去。

二○○九年二月,广东厚街网上论坛发佈「网监通知」,要求「各单位积极配合我支队查堵《别梦成灰》该出版书籍,发现情况立即进行删除过滤」。新疆乌鲁木齐市教育局还《转发关於查缴〈别梦成灰〉一书的通知》的通知,发往辖区各中小学、幼儿园、民办学校。二月十三日,宁夏自治区中宁县集中整治文化市场,提出以清查盗版影碟《非诚勿扰》和非法出版物《别梦成灰》等为重点,开展了图书音像制品市场的检查工作。中宁县工商局把《别梦成灰》定性为政治性非法出版物。甘肃天祝县工商局把诗人蔡楚撰写的诗歌选集《别梦成灰》作为「境外敌对分子」进行查处,称要对《别梦成灰》一书收集的蔡楚的《乞丐》、《偎依》、《人的权利》、《铁窗──献给刘荻》、《飘飞的心跳──给笔会网络会议》等四十八首诗歌,进行拉网式清查。江西省萍乡市安源区文化稽查大队也对《别梦成灰》等政治性出版物作为重点进行查处。山东《「扫黄打非」简报》第十三期显示,山东沂水县「扫黄打非」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近期加大了对《中共历史的见证──司马璐回忆录》、《别梦成灰》等非法出版物的查处力度。

《别梦成灰》是大陆正式出版社出版的合法出版物,由着名作家刘晓波作序。据悉,该书已送到很多大陆异议人士手中,独立作家、右派、记者以及宗教界人士都已看到,有狱中作家收到该书,网上也有不少评论。目前看各部门的文件,得知该书已成为二○○九年第一本禁书。

《共和国记忆六十年 风雨人物》可能成为二○○九年禁书之一,该书提到了李慎之及茅于轼、王怡、余杰等敏感人物。茅于轼先生是《零八宪章》首批三百零三名签署人之一,他的着作《谁妨碍了我们致富》,一九九六年第一版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一九九九年由广东经济出版社出第二版时,因鼓吹私有化被禁,出版社被罚。另一着作《给你所爱的人以自由》,中国文联出版社二○○三年出版,后被中宣部禁,该书后来又在台湾和香港出版。朱学勤先生为《共和国记忆六十年》写的序言《他们的努力不会白费》提及李慎之和蒋彦永,但都被出版社一一删除。

目前,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对书号实行实名制,中共高层领导人要求「见稿给号」,名义上防范买卖书号,其实是控制出版,敏感人士的书稿有可能因此无法出版,或出版后立即就成为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