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伟时:批判普世价值是没文化的表现

有些人肆意批判普世价值;那是愚蠢,是知识不足的愚蠢!刚才说的体现普世价值的联合国三个人权文件,中国政府是签了字的。如果官员发表批判普世价值的言论,对中国形象的伤害太大了。

采访:刘溜,经济观察报记者  受访者:袁伟时,中山大学教授

经济观察报:你为李鸿章、曾国藩等这些“卖国贼”作了不少翻案文章,这几年你自己也成为一些人眼中的“卖国贼”,对此你有何感想?

袁伟时:敢于提倡接受人类先进文化,就会被鼠目寸光之辈污蔑为“卖国贼”;翻检历史,累见不鲜。不但中国如此,明治维新前后的日本也是这样。福泽谕吉就曾被人痛骂为卖国贼;现在的日本钞票则印着他的头像。消除这类愚昧,极为困难。反过来证明我还有点价值,还得努力工作,尚未有福悠游山水之间。如果我是算命先生,就会摆出一副熟知人间祸福的样子,神秘兮兮地透露一点天机:你前生欠债,今世还钱,得苦干到90岁,下辈子才能脱离苦海!哈哈,今生没救了,好惨啊!

经济观察报:不仅是你,还有《色戒》被骂“美化汉奸”,去年大家全都按爱不爱国来划分界线过。

袁伟时:现在随便骂人家卖国、卖国贼啊,其实非常愚蠢。对国家需要什么、国家利益在哪里,他们都不知道就乱骂乱说。而且现在有一种阶级斗争恐怖症和多疑症,动不动就阶级斗争。民工失业了,那是西方的阴谋加国内外反动势力渗透。出租车司机罢工,这里边是不是有敌人捣乱?其实是你管理不合理,是一些人利用特权将出租车垄断了,获取特殊利益。为什么不能学习台湾的办法?台湾支持出租车司机直接去登记,一个月交几百块台币管理费用就行了,相当于人民币一百块钱。台湾的出租车管理得井井有条,为什么我们不能学他们?

在全球化的过程中,中国怎样适应这个世界潮流,为中国人谋取最大的利益,这才是真正的爱国主义。谋取最大利益,不是说耀武扬威高喊什么爱国主义,不是靠人多势众,而是看你愿不愿不断改革落后的制度,你能不能促进生产力最好发展,你能不能令公民的权利得到最好保障。

经济观察报:在《晚清大变局》中,你非常强调制度、特别是经济的影响。是否可以说,你研究历史的视角主要是制度与经济?

袁伟时:在我看来,社会是在思想文化、经济、制度三者互动中发展的。制度当然是决定性的,社会发展停滞或快慢决定于制度状况。但是,思想文化是制度的护身符或变革的先导,而经济是内在的动力。

19、20世纪中国为什么转型那么艰难?盲目的民族自大,拒绝学习西方。其根源则在几千年来培育出来的“天朝上国”毋庸外求的观念,加上儒家三纲思想法制化,思想与制度结合构建了一座世间罕有的封闭堡垒;在制度和传统文化的桎梏束缚下,中国人成了恭顺的臣民,丧失了活力。这时,来自西方的现代观念:自由、法治、民主、宪政、理性、市场经济等等的传播,成了推动中国社会转型必不可少的前提甚至是关键;敢于冲决网络的启蒙者是救国先驱。为什么我一再对攻击启蒙的的高论不敢苟同、坚决反驳?原因就在于保护推动中国社会转型的源头活水。

经济观察报:你曾感慨晚清那一拨知识分子严复、章太炎、梁启超等,年纪一大便由激进复归于保守,站到了原先提倡的东西的对立面。在你心目中,比较成熟的知识分子有哪些?

袁伟时:20世纪中国,比较成熟的知识分子群体是胡适及其追随者。要是说老一辈的思想家因脱离中国专制文化的母体未久而有种种缺陷,理应获得人们的同情和惋惜的话,时下反自由主义的那帮人,则实在不敢恭维。广东人称西学、中学两头都不通的人为“竹篂(竹筒)仔”,准确生动刻画了此辈的形象。

不过,不必苛责个人,这一现象无非说明两条:

第一。中国人的狭隘民族主义根深蒂固。

第二。知识阶层中仍然有一些人尚未懂得,西方非主流文化中的极端思潮在其诞生地有挑剔、净化主流文化之功,传入东方蜕变为主流,会引发巨大祸害。任何国家要摆脱不发达状态,提高人民福祉,必须融入世界一体化的洪流。有些吃过几天洋面包的学人没有受到足够的通识教育,应该补习世界和中国近代史。

经济观察报:我刚看了《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般认为陈寅恪持的是中体西用论,而且他对传统文化的衰落深感惋惜。

袁伟时:这其实是对陈寅恪的一般误解,他很清楚地认识到,传统制度已“无可救疗”,因为传统的核心价值观是“纲纪之说”,整个制度都是根据三纲六纪建构起来的,包括法律。三纲是绝对神圣不可侵犯的,六纪就是按亲疏的不同,犯了罪处理是不同的,比如打父母是大罪,而打六亲之外的人罪就很轻,法律不是平等的。从上至下,从国法到家法,到日常生活的规矩,都是如此。进入工商社会以来,这一套已经很不适应,陈寅恪认为这是无可挽回的。

认为传统文化的衰落是现代化带来的,这也是一个误解。文化有两种,一是制度性的文化,一个是非制度性的文化,这要区别开来。三纲六纪的制度性文化当然要变革,但非制度性的文化在正常情况下,从整体看不但不会衰落,还会得到很好的保护乃至发扬。王国维为什么要自杀,其中有一条是这样的,北伐军到长沙,杀了叶德辉(文字学、版本学家),这事对王国维刺激很大,以为中国传统文化要完蛋了。当时的工农运动都有很多过左的行动,他是接受不了的。在民国时代陈寅恪知道没有这个危险,但是在1949年以后,他就感到危机迫近了。

经济观察报:你对这两种文化是怎么看的?

袁伟时:制度方面的基本框架没用了,那是肯定的。但是,很多东西,包括一些观念和组织可以自然转化。比如尊重民间社会,尊重士绅,当然也尊重社会各个阶层,还有重视教育,为什么这些不要继承了?传统社会里有很多民间组织,同乡会、各地的商会,还有慈善组织。慈善组织太普世了,现在才开始恢复。东莞有个历史悠久的明伦堂,大笔收入用来资助东莞子弟上学,培养了许多杰出人才,废除这类组织太可惜了。不能不分青红皂白,把各种组织都摧毁。文革那样摧残传统、摧残文化,更是反动的。

中国要现代化的话必须引进西方文化。因为人类到现在为止,真正实现现代化的只有西方国家,以及按照西方国家的模式改造自己本国制度的那些国家。你不接受这些人类文明的共同成果,你的经济就发展不起来。前一阵不是批判普世价值吗,我真替他们着急。批判还是赞成普世价值,不是左还是右的区别,是没文化跟有文化的区别,是愚昧和智慧的区别。因为自由、民主、法治,是人类文明的共同成果。批判人类文明成果,从批判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到批判普世价值,损害中国形象,太蠢了!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东亚这些国家现代化转型这么艰难,新加坡走的是开明专制,即便日本、韩国也留下了不少问题。

袁伟时:东方的社会结构和东方文化大都不利于社会转型。以日本为例,与中国不同,它有封建制,地方诸藩的力量足以制约乃至推翻幕府。它没有科举制,知识阶层知识更新和建立新的教育制度的阻力远远小于中国。这是明治维新成功的重要基础。

但它同中国一样讲“华夷之辨”。不过,华指的是日本,自封为“神国”,是“万国的根本之国”,“世界万国之中最优的国”,它才是真正的“中国”。因此,要讲“国学”,穿“国服”,去掉外来的“佛心”、“唐心”,回归“大和心”。坦率地说,一听到当下震耳欲聋的提倡“国学”、“汉服”,摆脱西方思想,回归中国本原,要建构“儒家社会主义共和国”等高论,我就会笑起来。这些都是拾18、19世纪日本人的牙慧,食日本仔的口水尾,还津津有味!

说到底,这些都是东方专制主义的遗毒,是东方国家早期现代化或片面现代化中常见的痼疾。只是他们忘了,日本给亚洲太平洋各国和自身带来多大灾难。应该问问他们:你们是不是想引导中国重蹈覆辙?

经济观察报:是否可以称你为非常坚定的自由主义者,全力拥抱民主、宪政、市场经济、私有财产及个人自由这些普世价值?

袁伟时:自由、法治、市场经济(私有财产是其前提)民主宪政等普世价值是人类文明的伟大成果,又是现代文明的标志。

17、18世纪英国、美国和法国三大革命产生了三个划时代的文件:《权利请愿书》、《独立宣言》和《人权和公民权宣言》。20世纪总结文明进展和国家社会主义(法西斯)灾难,又出现联合国三大人权文件:《世界人权宣言》(1948年),《经济、社会、文化权利公约》,《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1966年)。这六大文件,体现了普世价值的具体内容。这些文件是从西方传统中生长出来的。英国的宪法性文件往往以“为确保英国人民传统之权利与自由”开头;西方人讲文化保守主义完全正确。中国文化和制度的核心是三纲六纪(六亲),能随便保护—延续吗?任何国家的文化遗产都要坚决保护,但有些应该送进博物馆去保护,不能让它在实际生活中肆虐。中国人笼统讲文化保守主义甚至攻击启蒙,恐怕是找错对象了。

有些人肆意批判普世价值;那是愚蠢,是知识不足的愚蠢!刚才说的体现普世价值的联合国三个人权文件,中国政府是签了字的。如果官员发表批判普世价值的言论,对中国形象的伤害太大了。

经济观察报:好像治史者一般都对未来比较悲观,你为何这么乐观?

袁伟时:为什么我总是那么乐观?我深信人性;或者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独立宣言》说的“不言而喻”的真理:“人人生而平等”:“不可转让的权利……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其实都是人性。自由、平等带来快乐;没有人生来就爱当奴隶,当奴才。三纲和计划经济制度培育出奴性,靠的是在暴力支撑下的闭关锁国。一旦接触外部世界,享受到市场经济带来的某些自由,生命的威胁减少,生活开始改善,人性的复苏便势不可挡。一股巨大的要求自由和幸福的潜流已在中国形成,它会在各个领域逐步冲决一切网罗。为此必须逐步建立保障公民自由权和其他公民权利的制度——法治、民主、宪政,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过程是长期和曲折的,但要回到官长控制一切的时代肯定不可能了。

新老左派和国学派鼓吹的“儒家社会主义共和国”,“反殖民”,回归“中国本原”等等,冀图与现代文明对抗,就后果而言都是祸国殃民的歪招。也许能让某些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入迷,恐怕连官员也没有几个真正相信这些貌似新鲜的陈词烂调。

经济观察报:中国喊启蒙喊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始终难以树立个人权利及自由第一位的价值观,倒是“无私”、“牺牲自我”在爱国救国的名义下很容易大行其道,人们即使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也很快就沉默了,成为极权暴力的受害者、服从者和合作者。

袁伟时:个人权利及自由第一位的价值观有两个基础:人性和市场经济。清末民初它已在与宗法专制制度及其意识形态角逐中逐渐苏醒和拓展。但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在救国和革命需要的名义下,扼杀个人权利的旧意识俘虏了一批激进青年,并在政治领袖操纵和国家政权支持下摇身一变,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新的意识形态。直至80年代,中国人仍在这种意识形态枷锁下呻吟。90年代,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中国人的权利意识和自由意志也在觉醒。这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的。

处在没有免于恐惧的自由的环境下,反抗可能带来更大灾难之际,选择沉默、忍受不公正有时是必要的。结束暴政必须审时度势,采取适当的方式,以免招致不必要的损失。刚烈固然值得尊敬,但切勿流于鲁莽。忍辱负重,坚韧奋斗,需要更坚强的意志和智慧。

经济观察报:我觉得你和沈公(沈昌文)很神似,都是好玩又年轻的老头儿。去年的《读书》换主编事件,沈公一直没有发言,我看到你接受南都周刊采访时说的话,就想,这些话肯定也是沈公要说的。能否聊聊你跟沈公的交往,有哪些默契与“合谋”。

袁伟时:我与沈公第一次见面在上一世纪80年代。记得有一次在杭州参加学术会议,他带我们参观三联书店杭州分店,以优厚的折扣购书,并设宴招待。一大群人热热闹闹,体现了沈公好客的风格。个人交往是从90年代开始的。

1992年拙著《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与人物》出版,我寄给他一本。他多次在《读书》上刊出免费广告,等于鲜明表态支持。这算是第一次非常宝贵的默契与“合谋”吧。

1994年,我到北京参加学术会议。我打电话给沈公,提出两个问题:

1.“有没有人可以写个人主义的文章?”

当时我参与编辑《现代与传统》(不定期的以书代刊),针对国内思想文化状况,很想发表正确阐述个人主义的文章。他说:“已经有人写出来了。”于是将中国社科院钱满素博士的电话给我,并请她来与我及一帮朋友一道吃饭。原来三联正在排印满素在哈佛的博士论文:《爱默生与中国》,最后一章《个人主义在现代思维中的意义》分三节从不同侧面论述个人主义,每节一万多字。我为她的精辟见解和流畅文字所震撼,立即表态愿意将这一章书的三节分三次刊登。但该书的责任编辑许医农大姐生怕具有巨大冲击力的文字招惹是非,影响全书出版,说什么都不同意先行发表。此事只好作罢。

2.我很想找一本《顾准文集》。

沈公说:我给你解决。不久,书寄来了,但附上几句话:书款千万别寄;一定要写篇书评。

《顾准文集》是烛照灵魂的镜子,又是引领思想解放的号角。真是字字叩击心扉,令你内心有话,非说不可。书评是从心底喷涌出来的。沈公看了后一字不改,与吴敬琏先生谈顾准的文章一起放在1995年第五期的《读书》上。据说是境内第一次公开评论顾准。

与此同时,我找到当时广州最著名的民营书店老板陈平,跟他说:《顾准文集》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赶快要几百部回来!我跟这个小胖子关系很好,他相信我的判断力,立即打电话要了200部。责任编辑特地打电话给他,说是第一次有人要那么多书,很感动。短短几个月,光是树人书屋就四次进货,卖了800部!这次“合谋”挺成功的。

1995年,茅海建的《天朝的崩溃》出版,沈公打电话来要我写书评。交稿后,据说已经排好版,但《读书》换主编了,沈公退隐,加上左盲攻击此书的风波越闹越大,登不出来了。

此后,每次进京,必然尽快打电话给他说声:我来了。他的回应肯定是:什么时候有空?想见谁?然后就等着参加一顿思想和口腹的盛宴了。

此外,我与他有个共同爱好:买“废纸”。你看过他的一张名片吗?印着一幅漫画:沈公两手提书,旁白:废纸有哇?我要!非常传神。几次赴京,他主动提出要陪我跑书店。最近一次是2007年8月11日上午,真的是两手帮我提着书,一走就是几个钟头,令我很不好意思。沈公是著名美食家,那天中午照例聚集一班朋友盛宴。我与他同年,他大几个月,是大哥啦。他做过三联书店总经理,是三联的大功臣。一个著名出版社的头儿,一连几个钟头陪朋友跑书店买书、提书,其他出版社的在位不在位的头头脑脑恐怕办不到吧?

杨恒均:公布官员财产一定要等到他们真心配合的时候?

1995年开始,已经在县处级以上的干部中实行了收入申报制度,问题在于,人家干部的收入都是“透明”的,每年走走过场申报一下,告诉多少收入,连收据发票工资单都清清楚楚,你能咋样?可怜的小老百姓,眼看着人民的公仆每年的收入都没有什么增加,可人家的财产却隔三差五翻一番,难怪看来看去都看不懂。有些小老百姓心里直犯嘀咕,以为这些县官以上的官员家里都有印刷钞票的机器。

问题就出在如果官员不公布财产而只公布收入,几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好在这届政府终于要动真格的,继新疆阿勒泰小城和浙江慈溪试点之后,温家宝总理在答网友问时说他的政府正在考虑推行官员财产公示制度。

官员公布财产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是当今世界各国对付贪官污吏最行之有效的办法。这几乎是共识了,所以,虽然我们看到在中国实行起来困难重重,一拖再拖,可迄今为止,我尚未看到有哪一位“敢言”的官员挺身而出,对官员公示财产制度说三道四,他们大多学乖了,闷声发大财——

当然,直到昨天我顺手拿起一份街头小报《南方周末》,赫然看到离北疆小城阿勒泰不远的乌鲁木齐市市委书记兼人民的代表栗智的发言:新疆官员登记自己的财产已经很长时间了,只不过没有在报纸上公布过。“反腐败更重要的是治本,让干部真正从心眼里、打心里面按照党中央、国务院的要求去做,不去贪污,不去行贿受贿。”如果某个干部的心里面要求受贿,他就是登记了,也绝对不会把他受贿的财产登记,所以也监督不了。

温总理号召官员要讲真话,要用心说话,我相信这位乌鲁木齐的市委书记是用心讲话了,而且,他认为要从根本上消灭贪污腐败,就得让官员心服口服,从心眼里不想去贪污腐败。这话听得我毛骨悚然。

我们大家都知道,民众监督权力和媒体开放、言论自由当然是最好的防止贪污腐败的办法,但在没有走到这一步之前,一些好的政策法规包括公布官员财产的做法也是公认的行之有效的。这位书记却认为这个办法不能让官员打心眼里配合政府的规定,而且他们心里不认同你,那么,“绝对不会把他们受贿的财产登记”,这是咋回事?

早前东南沿海的一位前政协主席在被问到官员应该公布财产的时候,发出了一声狮子吼:老百姓为啥不公布财产?这位前政协主席显然忘记了温总理告诫他的“是人民在养活你们”,所以,人民需要你们公布财产。但如果我们追究一下,就会知道,其实人民一直在公布财产。

请问,老百姓在接受工资的时候,不是自动要缴税吗?而且,如果大家认识一些民营企业家的话,就知道,如果政府的税务部门怀疑你隐瞒收入的话,随时可以查你,你一定得配合,否则,你的企业就要关门。我楼下的一个小小的夫妻开的理发店平均每天就要给政府缴纳各种税收达50元之多,那位小老板说,我不敢生病,我躺一天,也得交一天税,所以我就起早贪黑,生不起病啊。——他给我理发的时候还在流鼻涕,差一点把感冒也传给我了。

乌鲁木齐书记同志,明白我在讲什么吗?是的,我在告诉你,无论是老百姓的工资扣税、民营企业家的税收,还是开理发店的夫妻每月固定的税钱,他们在缴税时哪一个是打心眼里配合的?但他们一定得交,对不对?

记得很久以前我们国家曾经到处宣传公民应该积极热情地向政府缴税,弄得好像缴税很光荣似的,结果呢?有哪一个老百姓是看到这些宣传就去排队缴税的?后来我们国家进步了,不再搞这些乌龙宣传,而只是制定了严格的税收法律和政策,各位,你不交税,我关你的店门,拆你的房子。

各位,不要以为这有什么不对,公民有缴税的义务,国家有收税的权力,在全世界都是如此。尤其在美国这种法制健全的国家,你试一下拖欠税款看看,很可能弄得你家破或者坐牢。

政府向老百姓收税是强制性的,这种收税是建立在老百姓的收入和财产上的(例如买卖房子时交的税,买卖衣服时交的税),没有任何一个老百姓是可以逃脱政府的税收的(例如,你出门坐一趟公共汽车,也为国家增加了一份税收)。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位政协委员喊叫“老百姓为啥不公布财产”是站不住脚的。老百姓已经通过自己的税收公布了所有的财产,至于那些非法收入(例如贩毒和卖淫所得),公安机关随时可以查他们,把他们抓起来,没收财产。

那么,为什么老百姓要求官员公布财产呢?很简单,官员是老百姓的税钱养活的公仆,老百姓想知道他们交上去的血汗钱是不是落进官员们的口袋了。在现代文明社会,老百姓纳税和政府官员公布财产几乎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同等重要。

政府用法律和法规迫使老百姓纳税,那么,又用什么办法让官员自己公布他们的财产呢?按照乌鲁木齐市委书记同志的建议,要治本——可他的治本不是从制度上入手,而是干部“从心眼里”入手,让他们“打心里”按照党中央、国务院的要求去做!

各位,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又被雷到了吧?请问,老百姓缴税,有谁告诉他们,我们不用制度,不制定法律和规章,不去强迫你们,不去查封你们的店铺,不扣留你们的营业执照,你们打心眼里自愿来缴税,好不好?如果是这样,我想代表同志比我更清楚,估计国家每年收的税钱,连供应你们一年开一次会都不够,还如何让祖国这么“繁荣昌盛”?

老百姓拒绝纳税是犯法的,要坐牢的,偷税漏税太严重的甚至要枪毙。同样的道理,贪污腐败也是一种犯罪,是和抢劫、强奸和杀人放火一样的罪恶,对付罪恶不光是依靠罪犯和嫌疑犯靠自己内心的觉醒,还得有法律的制裁。你什么时候能够靠说服教育和自我觉醒来杜绝犯罪?

再说,过去多少年,我们哪一天不是在靠宣传教育,靠各种主义、理论和代表在培养我们干部无私奉献,象雷锋一样,大公无私,甘当人民的公仆?这样折腾都快六十年了,你们这些官员不但没有能够“打心眼里”按照国务院的规定去清正廉洁,而且,现在我都不好意思用“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这种句型——我得用“连不会思考的动物”都知道,中国官场几乎达到了无官不贪的地步,请问,如果不建全法制,使用带强迫性质的方式迫使官员必须公布私产的话,让我们等待你们的“心”变得自觉起来,打心里面来配合国务院党中央,再给你上下五千年的中国历史,够不够用?

乌鲁木齐书记同志,我得承认,虽然我不懂你的心,但却从你的话语里看到了你的“真诚”。因为你的话语里的意思告诉我们,要想实行官员财产申报制度的话,要想这个制度行之有效的话,没有你们这些官员的配合,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其实,这正是为什么说了这么久的官员财产申报制度至今还只能在新疆那么遥远的阿勒泰试行!

2月28日,温总理对网民真诚地说:“(官员公布财产)这件事情要做得真实而不走过场,就必须建立制度和制定法律,并且长期保持下去,使它收到真正的效果。”

从温总理的话语中,我们只看到制度和法律,并没有看到乌鲁木齐市委书记所说的“真正从心眼里、打心里面”这种词语,很简单,官员申报财产这个制度和法律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无法实行,根本的困难就是很多、很多领导干部“真正从心眼里、打心里面”不想公布他们的财产,抵制这种制度。他们抵制这种制度的原因也只有一个:他们的财产来路不正,而且他们还想子子孙孙继续享受这种来路不正的财产!

中国每年出台上百个法律法规,大多是用来威慑和规范老百姓的,而世界上最有效率的中国政府却拖了这么久都无法制定一套官员财产公示制度,主要原因正是他们要制定的是一套用来约束自己的法律和规章。大家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全国的税收政策交给老百姓来制定,会有什么结果?我估计,没有几个老百姓会同意让官员收税的。但如果让老百姓来制定官员财产公布的法律法规,我估计一晚上就搞定了。其实一点也不困难,真正无法实行的阻力正好来自于某些人的“心”——“贪心”和“私心”。

有网友说,让官员们制定约束自己贪污腐败的法律和规章,无异于与虎谋皮。所以,这些年,老百姓虽然从始至终最关心贪污腐败问题,但很少有人寄希望于官员财产公示制度的出台。不过,惟其如此,我们才说,当一个政府能够主动制定法律和规章制度监督自己的官员贪污腐败,而不是整天用忽悠老百姓的“加强反腐倡廉的力度”之类的政治教育和政治学习的时候,将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我希望看到这个巨大的进步在胡温这届政府余下的三年时间内取得。谁都不能低估实行官员财产公布制度的阻力,但这种阻力绝对是来自官员和利益集团内部的人为阻力,不是什么中国特色,更和中国的实际情况无关。

要想克服这些阻力,除了继续深入执行胡主席的“以人为本”和温总理的“是人民在养活你们”的思想之外,民众本身必须积极行动起来,建言献策,督促加油。如果你自己对于使用你的钱财养活的官员的财产都不关心,完全把希望寄托在官员们“真正从心眼里、打心里面”公布自己的贪污受贿所得的财产,估计这样的民众,是配不上一个清正廉洁的政府的。

最后我想对乌鲁木齐市委书记们说,你们到底包藏一颗什么样的心,其实只有你们自己知道,老百姓是读不懂你们的心的。但老百姓的心声却很简单,他们最关心的是贪污腐败问题,他们希望你们不要贪污腐败,或者少贪污腐败一点,至于你们是否真心诚意地“不贪污、不腐败”,那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但不管你们是真心诚意地贪污,还是虚情假意地贪污,老百姓希望一定得有法律和制度威慑和制约你们,这个道理难道比你们每天学习的那些大道理还难懂?

书记同志,请你“真正从心眼里、打心里面”去理解老百姓的心!

杨恒均 2009-3-15 广州

艾  鸽:我内心深处的节日(诗歌)

 

   没有礼花
   也没有焰火
   你却是我内心深处终身的节日
  
   凝咽的匆匆檐雨
   似我飘零的别绪依依
   水绕云萦的夜空啊
   可知我深月孤影的微吟
   娉娉袅袅的润玉纤纤
   脉脉两蛾凭春意来到我的星座
   而心期唯有梦中幽幽
   徘徊魂魄路泪珠红蔌蔌
   一叶归舟驶向永远的情港
   何时我可以用你的眸子透亮我的灵魂
   为你献上渺渺的凄绝
  
   难以接近
   也难觅时空
   你却是我内心深处终身的节日

管党生:六年之春(诗二首)

 

六年之春

一上网
在特别者的BLOG上
知道了昨天
是白色情人节
午夜她的小手
敲打鍵盤的聲音
那么寂静
今天又是315
过日子的人民
最好上大街转转
看在这个消费者日
有没有什么便宜的东西
作为诗者
今天是重要节日
垃圾六年
今天如何庆祝
是个问题
情诗暂时不能够写了
她说我在害她
还有那天
突然歇斯底里的大骂
影响极其恶劣
那么出去走走
外面春光明媚
也没什么意思
中南海香烟和电脑
围绕我从中午走向今天结束
怎么这么多的节日纪念日
真正值得纪念的是什么

 

无话可说

今夜

这个城市的天空

依然没有星星

好久没有明亮的星星了

今夜想到北方

心疼痛

这个世界

谁真正会管谁

只有自己

事实上

谁都会管谁

只是达到没达到管的范围

一切

都没意思

却希望着有意思

一天天都这样

越来越少的有效生命

我突然想到

我现在

心疼痛如果死亡

除非老母亲

明天早晨发现

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关心

别人为什么要关心

当然

如同活着一样

还是有人注意

想让别人主动关心

就是失败和失意

谁都有自己的生存空间

谁都在忙碌

谁都不容易

成天在忙什么

我问我自己

为什么一定要忙什么

我又问我自己

这一切都是一场空

这40年跑跑颠颠

平平淡淡

都是无所谓

就这样

白头发出来了

就这样还想什么爱情

就这样看着自己

突然感觉莫名其妙

现在外面实在安静

 

你还好吗

你好不好

和我确实没关系

你年轻

你也痛苦

你也不容易

你自私自利

你有立场

尊严就要看人了

我实在哭笑不得

我总是寻找故事

刺激自己麻木的神经

乌托邦而已

看见你从北走向北

我彻夜未眠

你笑着说是你自己的事情

看见你从北走向南

你没有笑

看见我父亲

还有我晚辈

走进了殡仪馆

我真正哭了

我一生要看见多少人

走进殡仪馆

然后自己走进

 

苟且偷生

奋发图强

为了生存

一天天下去

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充满虚无的真实

 

廖亦武:大地震记事(33)

2008年7月18日,晴,暴热

阳光透过树丛,斑斑驳驳,蝉子单调的歌声令人困顿。在我歇气的当口,村里娃娃来了不少,均衣裳褴褛。老卢分发糖果一般,给他们分发了人民币,我感慨道:如果有钱人群起仿效,天下就太平了。

摄影家大毛已在村子转悠一圈,嘴边还叼着一棵梨。他大约摄下了无数灾区美景,此刻又应我的访谈对象所请,骑着板凳,翻拍死难学生照片。红领巾?都是这山上的小学生?他嘀咕道,到底死了多少?不晓得?同一村也没统计过?

小金则接过我的录音机,与身边几个农妇随意摆谈。有位叫盛琴的,世代山民,靠小生意勤劳致富,就举家”跳农门”,迁到城里,自己修了房子。不料一场地震,将多年积攒的家产全毁掉。剩赤条条几口,又搬回山上老屋住。她叹道,虽然两手空空,虽然兜了一圈再回到原地,但北川城几乎户户死人,我们家却没死人。太幸运了。小金恭维道:哦哟,难怪大姐的长相和气质都变了,打眼一看,就晓得见过世面。盛琴道:再大的世面也不如地震,人像汤锅里的蚂蚁,一巢巢翻。我们曲山街附近的幼儿园,娃娃、老师、家长,1000多,没逃出来一个。志愿者刚来,全呆傻了,绕着废墟打转,不晓得该干啥子。后来,全国各地的人,越涌越猛,网民、记者、大学生、生意人、老外、民工、基督徒、和尚,啥子职业都有,啥子事都做,统称”个体救灾”。把政府的风头抢了。伟大光辉黯淡了,政府就受不了,要在志愿者里抓坏人,防止”敌对势力渗透”。5·12周月那天,好多学生家长,围着一中废墟磕头、烧纸、祭奠亡魂,传统风俗嘛。武警却把几十个志愿者抓了,在派出所审问了一夜,还拳打脚踢。遭孽哟,人家千里迢迢,跑来受气挨打。志愿者为北川死难者立的纪念碑,也稀里哗啦,叫警察砸得粉碎。有个当地人捡了块石头片片,想收藏,被打得满地滚。总之,政府就要一天天割断灾民和外界的联络。喂喂,封城了,事情告一段落,你志愿者就莫添乱了。

群情激动。坐着蹲着的,此刻全站起来,七嘴八舌,弄得我一时辨不清谁的嗓门更大。志愿者被撵跑,政府又不承包志愿者的工作!一少女刚开口,一壮汉马上插话:至今为止,没见任何一个当官的上门。以前收税费,倒来得勤哦。我问村长和村书记呢?死了!大伙异口同声回答。隔一两秒钟,又哄堂大笑:地震后难得见人影子,相当于死了!

我的儿子就是被村长害死的!有人高喊。小金把录音机递上。她叫刘洪英,41岁,忿怒的鹰鼻凹眼,明显的羌族古貌。

刘洪英:我的儿子王强,19岁,长得一表人材。家里供他到绵阳上西南科技大学分校,读电子专业,3年,花了4万多,贵哦。可有了这个文凭,就不愁饭碗了。他已经在绵阳电子厂上了几个月班,可嫌累,就回家来,喊着要学开车。于是又花钱,给他找驾校。

老威:你们家境算不错。

刘洪英:贫困户。连房子都是借钱修的。加上两个娃娃读书,这日子过得真比黄莲还苦。好不容易熬到今年,债刚还得差不多了,人没了。

老威:哎呀。

刘洪英:撞鬼了。撞村长了。他还兼任民兵连长。在山脚底狭路相逢,将娃娃左瞅右瞅,一拍大腿,说就是你了。搞得娃娃莫名其妙。

老威:相亲么?

刘洪英:相鬼。县里要搞民兵训练,各村都要抽人。妈哟,起码十几年没提民兵了,突然又弄这种事儿。

老威:全民皆兵是毛泽东那一朝的黄历嘛。太蹊跷了。

刘洪英:村官的差事儿,推不脱。稍后才晓得,这个民兵训练不是扛枪走操,而是歌舞表演性质。北川是羌族县,娃娃他们练好后,将代表羌族,去北京参加奥运会开幕式。

老威:56个民族56朵花,羌族这朵老花不能缺。

刘洪英:村长也说了,为国争光的政治任务,哪怕刀山火海,点谁谁上。

老威:他家娃娃上没?

刘洪英:不清楚。山沟沟长大的娃娃,当然想去北京耍,免费看奥运,看我们国家拿金牌。爱国嘛。我还担忧他一心两用,两头都搞不定;他却说时间错得开。驾校5月15号才考试,半个月操练完,刚好接上。

老威:你晓得练的啥子?

刘洪英:两百多人集中在北川县人民武装部,封闭式管理,说在奥运开幕前,不准泄密。5·12那天上午,娃娃打电话,叫唤肚子痛。他爸爸急忙骑着摩托车下山,从武装部接娃娃出来,在医院看完病,就过午了。于是两爷子进餐馆吃饭。当时,武装部也在犒劳大家,肉管够,当官的还不慌不忙喝酒。据说训练得相当不错,受到了上级表扬,只剩两天就圆满完成任务,等着出发奥运会了。

老威:两爷子单独吃,是不是有点脱离群众?

刘洪英:他爸的意思,既然肚子不太舒服,一会儿就请个假,驮他回家休息。–唉,如果上山就躲过这一劫了–可娃娃非要坚持训练,他说忍一忍,胜利在望了。

老威:很有主见嘛。

刘洪英:对罗。所以吃完饭,他爸爸送他转去,然后调头出城。路过信用社,瞅见老房客老张,绵阳人,年年都来北川避暑。他爸性格耿直,硬拉人家上山耍。刚拢家,就震了。哎哟,自己娃娃没驮,却把一个外人驮了。所以你们的朋友老张,千恩万谢,称他爸是”地藏王菩萨的化身”。刚才你们碰见,他特地开车来还情。买梨子,送帐篷,还与我们家合影留念。

老威:可你们家自此阴阳相隔。

刘洪英:本来也不该死。当官的喝酒,把时间耽搁了。

老威:是么。

刘洪英:平时两点半,他们已经从武装部走到茅坝,在大敞地里开练了;但这会儿,大家吃完饭,原地坐等。唉,当官的酒结束,地震就开始。全埋里头。经过救援,230多号,只活出来个零头,还多半伤残。

老威:你们找到娃娃了?

刘洪英:没有。我们打娃娃的手机,没信号。第二天去武装部,太惨了,一层烂砖一层烂肉,夹着混着,弄不清谁是谁。天气热,15号废墟就有点臭,16号翻出来6具尸体,没脸,身体爬满蛆。记不清啥时,娃娃的手机突然拨通了!我们还惊了一下。

老威:哦?埋得不太深。

刘洪英:又拨了几次,15884665193,都通了没人接;可是再拨,就关机,或”不在服务区”。

老威:是不是有人捡走了手机?

刘洪英:我们跑到通讯公司查询,发现欠了几块费,就立马充值20元钱,再拨。娃娃的手机比较大,还是去年3月份,我们转让土地得了4000元,给他买的新款。

老威:通了?

刘洪英:通了。整整个把月都是通的,后来才关机。再也拨不通。

老威:啥子人这么缺德。

刘洪英:听说地震当天很混乱,好多逃命的人,又跑回废墟翻钱财,翻东西。其实谁捡了手机,我们不怪,也不会要回来,我们就想晓得他在哪个范围捡的。我们里里外外,查了好多尸体,都不是自己娃娃;公安局让在网上查,”王强”这个名字又太多了。

老威:只要把废墟掏彻底,总能找到。

刘洪英:废墟多半没动,还有山体滑坡,锅盖一般罩下来,虫虫蚂蚁都逃不脱。北川城至少埋有几万尸体,只能喊几声天,算了。

老威:你的娃娃为排练,为奥运开幕式的演出而死,也称得上”为国捐躯”。

刘洪英:武装部的人来过一次,赔偿5000元钱,我不服,所以没接手没签字。总该有个说法嘛。绵阳市委派了个大官的手下,来山上视察慰问过。在村里转了半个小时,就走了。他爸爸还骑起摩托,撵了半天。

刺透树梢,蝉子的聒噪犹如利刃刮耳,阳光也似乎发出阵阵金属的回响。我们再三谢绝主人的殷勤留饭,走下裂痕累累的屋檐,穿过梨园,心情沉重地离开了。

我们螺旋般下降,每个山嘴都停车咔嚓一番。真是山高水低人渺小啊,亿万年来,不知爆发过多少类似的改造世界的地震?群峰的皮肉,大面积剥落,堆积在北川。连地基与河流都扭曲、挪位了。上个世纪初,法国诗人瓦雷里站在地中海岸,写下不朽名篇《海滨墓园》,其中既有”太阳高悬在万丈深渊的上空”,又有”大理石底下夜色深沉,却有朦胧的人群接近树根”。如果从太阳的角度看北川城,看人类种种挑战天地的活动,就像我们或者瓦雷里们,蹲在大理石墓碑前看朦胧的蚁群。它们正一串串接近树根,接近树根里的蚁穴,我们投下的影子使它们”夜色深沉”,我们的几声叹息使它们遭遇毁灭性飓风。

唯色:拉萨七日·回拉萨的路上

【第一天:2008年8月17日,星期日,北京奥运会倒数第七日。】

这不是日记,而是追述。我和我的先生王力雄(以下称W),离开完全陷入非正常状态中的北京时,是在奥运会即将举行的前三天。当我们来到安多某座寺院就近的人家,恰遇开幕式辉煌得仿佛如火树银花不夜天。我毫无兴致;促膝而谈的老人–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阿勒合(安多语,活佛)–亦如视而不见,他只想告诉我,一直以来,他们的遭际是怎样的不公正。他尽量说着卫藏语,我也努力倾听着安多口音,远在北京的奥运会似乎与我们无关,尽管我们心里都知道,今年发生的许多事,其实与此有关。有几次,他不得不调低电视上疯狂喊叫的声响,我只好不停地喝着奶茶,为的是掩饰怅惘的内心。第二天,在那座3月间几乎被抓空的寺院,两个僧人给我看手腕上还留着用铁丝捆绑的深深伤痕,说出了我们共同的感受:–看这世界,已然把图博(西藏)的呼告给忘记了,已然把博巴(藏人)的苦难给忘记了……但在这里,我的追述从17日之前的那晚说起。

载着我们五人的韩国越野车,沿路况甚差的青藏公路进入那曲,犹如进入魔窟一般。天色漆黑,下着小雨,满城竟无路灯,黑压压的房屋灯火寥落。我手里攥着车辆限速登记卡。一张巴掌大的纸上印着表格,用中文和藏文写着”车号”、”车型”、”限速标准”、”到站地点”、”到站时间”等等。这一措施,应该始于07年;超过400多万人的游客量,使得西藏自治区境内车祸频仍,当局动用行政手段来限制车速,不失为办法,可是今年游客锐减,依然沿袭旧制,显然另有用意。令我惊讶的是,在前一个检查站,藏人交警听我说藏语,居然重新设置了限速时间,使我们可以提前一小时到达那曲而不受罚,如此突如其来的好心,只因我是藏人,”这是一个微妙的变化,”W敏锐地说,我知道他这是在跟三月之前比较,这倒也应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老话。

昏暗中,我踩着泥泞跑去检查站–路边的一个小岗亭–交了那张纸。之后,A继续驱车。为了到藏地旅行,他专门买了新车。A的妻子和四岁的儿子在昏睡。除了我,都有了高原反应。一早从格尔木出发,颠簸900多公里,翻过海拔5200多米的唐古拉山口,无论如何也很辛苦。其实我也轻微地头疼,但我不肯介意,甚至隐隐惭愧,身为藏人,怎能在自己的家乡高原反应?

正努力辨认何处有住宿,突然间,前方一下子冲来十多辆警车,红色警灯闪烁着,把那些站在路边的一群群军人暴露无遗,虽一闪而过,但还是照亮了他们手中反射着冷光的盾牌和枪,照亮了他们蜷缩在大衣里的僵硬身体,我认不出他们是武警还是解放军。到了十字路口,警察三五成群,拦住车辆,要求查看每个人的身份证。”你们这里来,什么做嘛?”警察是藏人,说着藏式汉语,借着电筒的光探头打量车里。”旅游,”W答。我们知道,这种时候需要的是标准的汉语。果然,警察挥手让我们走,但前面一辆微型卡车旁边,有五个人正被几个警察从头到脚地搜身。车从他们身边经过,看得出都是年轻藏人,虽没穿藏装,但跟警察一样,有着羌塘牧人的长相。他们高高地举着双手,正是那种投降的姿势,我听说过,三月以来,许多地方的藏人在接受检查时,不得不做出如此屈辱的姿势,但我从未目睹过,不禁为眼前的情景震惊又生气。

在一个不肯打折的宾馆住下,满屋的烟酒味,夜很深的时候被乍然尖啸的警车惊醒过。次日早早离开那曲,正在苏醒的街道已不复如昨晚,警察和警车几乎不见,像是从未出现过,但见五六个戴头盔、拿盾牌和枪的军人挤在一把印有”奥运福娃”的伞下。各种各样的商铺:西安小吃、杭州窗帘、广东布艺、临夏百货……”玉包子”在卖早点,这个在拉萨起家的餐馆竟然连锁到羌塘了,而且24小时营业,令人不得不佩服四川人的勤劳。十多年前,我曾在那曲住过几天,每天都要从裹着羊皮袍的牧人那里买酸奶。一次还跟着牧人去当地有名的孝登寺,把酸奶供奉给护法神。那么纯而美味的酸奶,我在安多拉卜楞(甘南州夏河县)和康的雅曲卡(甘孜州雅江县)也喝过。而今,玉包子怕是要替代酸奶了,只不知是不是连护法神也改变了饮食结构。各种横幅标语不少,扑入眼帘的尽是”严打整治”四个字,透着一股杀气。我知道4月9日那天,年仅15岁的羌塘少年索南杰布,在那曲某个菜市场的路口,振臂呐喊,随后被军警拘捕,下落不明。

又领了一张车辆限速登记卡。至当雄的路上,路边竖立着一块块警示安全驾车的标语牌,如”慢一点不要急,平安生活是福气;挤一点不要慌,互相礼让才宽敞”之类,言辞挺恳切,可写的全是汉文,没一个藏文。那么,这标语牌是写给谁看的呢?只给沿途往返的加米(汉人)司机们看吗?无需给不认识汉文的博巴司机看吗?这在一个声称贯彻了”民族区域自治法”的民族自治区,似乎说不过去。有块标语牌一晃而过,瞥见第一行字是”生命只有一次……”,大意是,要珍惜生命,不然出个车祸,命就没了。对于有着佛教信仰的藏人来说,生命轮回,绝不止一次,但这类铺天盖地的宣传所传达的生死观,与雪域大地显然格格不入。

细雨沥沥;云层遮天。一列火车驶过,又一列火车驶过,大概有四五列火车驶过,背景则是已然丧失威力的山神念青唐拉居住的雪山……这是被称为”青藏线”的路线,包括1950年代修成的青藏公路和2006年通车的青藏铁路,两端位于格尔木和拉萨。从拉萨发往中国内地的数列火车,都是早上出发,但在三月间曾有过暂停。当然,暂停的是中外合出的、媒体聚焦的现代客用列车,替代的却是运载军人和武器的军用列车,这在外界很少知道。青藏铁路兼具的军事意义,不到两年就充分发挥作用,必让当权者的感觉良好。外界更不知的是,4月25日凌晨,在无数军人持枪押送下,有675名僧侣被黑布蒙头,带往拉萨火车站,而后被一列破旧的火车运往格尔木。是的,那列火车是破旧的,绝不是平日里供游客和淘金客观光的新列车。几个被旧火车带离拉萨的安多僧人低声给我描述时,我仿佛看见的是在纳粹的押送下,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被密不透风的火车运往集中营,运往焚尸炉。我不想说我是在何处见到那几个僧人的,我不能说我是如何见到他们的,虽然我是以其中一位僧人亲戚的身份去探望他们的。这次见面本身就是奇迹,就是欲哭无泪,但竟然见到了,倾诉了,这也就是我的使命了。我要把他们受的苦告诉外界,我要揭穿那个抓走他们的当局自诩”宗教自由”的谎话。

他们告诉我,这675名僧侣,都是4月初从拉萨三大寺–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的僧舍里被抓走的;是从自己的僧舍里被抓走的。半夜时分,三大寺每座寺院都突然地,涌入数千拿着武器的军人,藏人警察或藏人干部跟随着,充当翻译和帮凶。当时被抓走的不止675个,仅从哲蚌寺抓的就有七百多,从色拉寺抓的有四百多,从甘丹寺抓的尚还不知有多少。那么,被火车运走的675名僧侣之外的其他人呢?几个僧人眼盯着窗外巡视的便衣,喃喃地说,也许在拉萨的监狱中吧,生死不知。我得知3月10日,曾在祖拉康(大昭寺)跟前喊口号打出雪山狮子旗的14名僧人中,有人已被判刑14年。都是色拉寺的僧人,最小的15岁,名叫洛桑;最大的32岁,名叫格勒贝;他们的老家不在安多就在康。后来,我听说,其中有个叫洛桑伦珠的僧人,在出事的前夜,喃喃自语:”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一定要起来!”第二天,他就揣着雪山狮子旗,独自一人去了环绕祖拉康的帕廓。我有他的两张照片,是在布达拉宫跟前拍的;他也年轻,才29岁,有着洁白的牙齿。

而在格尔木的某个临时的军队监狱,当局从西藏大学和西藏藏医学院抽调了约100名老师,给675名僧人上”法制教育”的课,讲的全是这个不准那个禁止,却从未讲过身为公民可以享受的任何权利。这些老师全都是藏人,难以想象身为教书育人之师长的他们,在面对遭受如此非人待遇的僧侣们时,如何自持才能够让自己分裂的人格不至于崩溃?

当局还给囚禁中的僧侣,每人发了一份”学员行为规范”,有藏文也有汉文,总共14条;其中第5条有五个”严禁”,如”严禁超越规定区域”、”严禁私藏刀具、手机、石块、砖瓦、钉子、绳索、药品、反动书刊等违禁物品”;第12条竟是”白天分批如厕;夜间宿舍内如厕,大小便入桶”,可见连基本的生理现象都被管制。其实,僧人们就是被当成犯人了。三个月后,家在青海的僧人被各地的干部和公安带回各自家乡,但先得在某个被便装军人包围的地方继续接受”法制教育”,待北京奥运结束才能回到各自家中,比如籍贯是同仁县的24名僧人,就被软禁在当地的麻巴民族中学。但家在康和安多阿坝的僧人,多达三百多,直到8月底,才被各自家乡的干部和公安,像押送犯人一样带回各地。

我以亲人身份看望的他,虽然微笑着,但神情间含着从未有过的忧伤。在我的追问下,他说,几乎所有僧人的心脏都患病了。有个22岁的僧人,哲蚌寺的晋美平措,来自安多尖扎的学经僧,患了脑膜炎却被态度恶劣的军医误诊,二十天后病情恶化,不治而死。还有一位20多岁的僧人,难以苟活下去,先用头撞墙,送往医院后跳楼,结果颈骨折断,一只耳朵聋了。还有哲蚌寺的洛桑和占堆,两个来自安多阿坝格尔登寺的学经僧,3月12日那天愤而割腕,虽未致死,但已落残……

望着青藏铁路,我努力想象着沦为囚徒的僧侣们坐在破旧火车上渐渐远离拉萨的心情,但说实话,真的很难想象。叫我”阿佳”(姐姐)的他,在色拉寺学经五年,被抓当晚,刚从电脑上看罢翻译成安多藏语的电影《勇敢的心》(Braveheart),转瞬间门外布满持枪军警,残酷的现实与电影中失去自由的苏格兰如此相似,被当众处以绞刑的英雄华莱士牺牲前呼喊”freedom”的声音回响着,给他增添了勇气,让他在离开僧舍之前,依照规矩,仔细地穿好袈裟,以一个僧人的威仪形象走入军警之中……另一个也叫我”阿佳”的他,虽然年轻,却是哲蚌寺学经僧中的”格西”(佛学博士),最后一次和我通话是3月10日深夜,他说寺院里涌入了数不清的军人,灾难降临了……他在格尔木的军队监狱呆的时间最长,直到被押回康地,我才又接到他的电话。他的声音充满忧虑,对将来何去何从十分茫然,因为他父母双亡,实际上已无家庭可以栖身;又无寺院可以落脚,多年前他一出家就到了哲蚌寺。像他这样经历的僧人,其实非常多。

火车远去,沿铁道几乎每隔一公里就有一个护路警察在巡视,但不能拍照,会被很警觉地伸手制止。昨天在翻过唐古拉山口遇到第一个检查站时,一堆公安、武警中就有一个护路警察,他说从去年起,每天都在这里巡视;还说沿线都布置的有监控器,”谁搞破坏,都会看得清清楚楚”。”破坏”这个汉语,被他说成了”扑灰”,反倒有了喜剧效果。他穿着跟军人一样的迷彩服,但身上没有兵气,还是很像放牧牛羊的牧民,而且面庞稚嫩,顶多算是放羊娃。

公路边开始出现一幢幢藏式房屋,那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看得见的是整齐划一、崭新如画,看不见的是被官商联手夺走的土地。再往前,就是去年夏天,我去过的东嘎村,属于堆龙德庆县。那些从土石结构的老屋中搬进”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藏人,给新房子起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北嘎洛追康萨”–“北嘎”直译为白白的额头,比喻失去了福报、运气;如父母过早双亡,就说自己”北果嘎波恰夏”(额头变成了白的);”洛追”指的是牛肺、牛肠等杂碎,在过去只有最底层的人才吃,比喻的是低级、窘迫的生活方式;”康萨”即”康巴萨巴”,意为新房子–这个依据民间习俗新造的名字,含蓄地表达了藏地农民的不满和无奈,令我难忘。

我惊讶地看见,东嘎村对面的国际汽配汽贸城已经完全盖好了,非常气派,闪闪发亮。色彩缤纷的广告牌上有长城润滑油、蓝星不冻液、路特士石油等等,相信做生意的人中非藏人居多。去年见时,那里还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机器轰鸣,钢筋水泥拔地而起,四周被一圈用汉文书写的广告环绕着,其中一个广告是”坐享政府特殊政策,在特区你只管赚钱”,实乃当今西藏官商合作、携手捞钱的最佳注解。还有一个广告,也流露出强悍的掠夺意味:”枢纽才是黄金地,攻占特区,坐镇枢纽。”而所谓的特区,正是东嘎村的村民们过去的家园。那么,搬离家园的村民们又坐享了什么样的”政府特殊政策”呢?我问过两位转动着转经筒的老夫妇,起先很谨慎,后来才一点点地对我吐露了真情实况。没错,村民们如今住的新房,政府给的补助是主要。但是,政府从村民手中收购土地,一亩地才付2.8万元,也就是说每平米不过45元,加上建新房的补助,等于是村民卖地每平米不及60元。而在村民土地上建起来的汽配汽贸城,目前一期开盘,所售铺面每平米达6000-6200元,租赁每平米每月45元。

失去了全部土地而只有一幢新房的农民,内心的不安全感前所未有。他们承认新房比旧房好,可过去有土地,即使再辛苦心里也踏实。如今看上去住上了城里人那样的房子,可他们知道自己永远也不是城里人。一听说城里的干部职工涨工资就害怕,因为这意味着市场物价也会随着上涨,牛肉和酥油越来越贵,他们只好越来越少吃。一些村民用卖地的钱买车跑运输跑出租,但又不知在城里的哪个单位办理相关手续,经常被当成”黑车”遭罚款。担忧子女们将来挨饿受穷,很多家里都储存了一袋袋的青稞,那都是在以前的土地上收割的粮食,似乎这么存放着,心里就会踏实。三年前,村民们曾连续上访四个月,希望政府每亩地付款10万元,这不算是漫天要价吧?县里的一位藏人官员,因为帮助村民上访遭到拘押,后被撤职;另一位藏人女官员,强力阻扰上访有功,如今官至拉萨市副市长。村民最后一次上访,遭到自治区政府主席向巴平措的亲口呵斥:”你们再来上访,别说两万八,连一分钱都拿不到!”

但外人怎会知道这些?外人只看得到五星红旗在”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房顶上飘扬,庆祝北京奥运成功的标语在各单位门口高挂。我跑去最后一个检查站(第十个还是第十几个?)交了车辆限速卡,拉萨终于近在眼前。但我的眼前,更多地浮现出今年三月间的血与火,浮现出从街头、从僧舍、从单位抓走的我的那些朋友,浮现出我在北京的许多个日夜的悲伤、焦急和愤怒,不禁潸然泪下。没有人发现我在落泪,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有多么想念拉萨,心痛拉萨……

这是3·14之后,我第一次回到拉萨。这是3·14之后,时隔五个多月,我再一次看到环绕拉萨的群山有着属于拉萨的形状,再一次闻到穿透拉萨的空气有着属于拉萨的味道,再一次听到无与伦比的拉萨话有着属于拉萨的韵律……可是,可这也是3·14之后,当我重又回到拉萨,却锥心刺骨地发觉,从2007年9月至今,这期间,最重要的时刻,我并不在场。因为不在场,我变成了一个”他者”;因为不在场,我只能依赖在场者的记忆和诉说。虽然这些在场者都是我信赖的人,虽然他(她)们的言辞可以披露被遮掩和伪饰的真相,但我还是深感缺憾,并且甚觉羞愧。我正是这样百感交集地,回到了拉萨。

从西头至青/川藏公路纪念碑,仅这一路,我留意到两边至少有五个颇具规模的军队单位,占地广大,营房林立,不知里面驻扎着多少军人,每个大门前至少站着四个持枪的军人;而拉萨的中心,本来就有军队的指挥枢纽–西藏军区,其他如东、南、北面同样有各为一体的军队单位,至于三月之后增派的军队尚不包括在内,整个拉萨实际上早已被军队重重包围。从罗布尔卡路驶向布达拉宫广场,在加波日(药王山)路口迎面撞见几个挎着枪的冷面军人,这是我在拉萨街头看见的第一拨军人,这只是序幕,只是冰山一角,只是杀机乍现。我转过头,给插在布达拉宫顶上的中国国旗拍照,给铺在布达拉宫脚下的奥运标语拍照–是用鲜花堆砌的十个字:”民族大团结 齐心迎奥运”–几个如我母亲一般年纪的妇人在磕头,不是给红旗和标语磕头,而是给布达拉宫磕头;不是给布达拉宫磕头,而是给1959前居于其中的嘉瓦仁波切(法王达赖喇嘛)磕头,那里有嘉瓦仁波切的法座,虽然空落多年,蒙尘多年,但依然是神圣的、庄严的、亲切的法座,博巴都知道。

继续往东,先去赛康酒店安顿A一家,标准间可以降价至120元/夜,这在去年前年的此时完全不可能,显然来拉萨的游客急遽减少,至少得再过一个多月才有回升,但旋即又是冬天,属于旅游淡季。A带着妻儿这时来拉萨旅游,可谓正逢其时,否则就像去年此时,走到哪里看见的都不是图博之景,而是酷似自己的一个个游客,这有什么意思?无论如何,今年都不可能实现官员们的宏伟目标了。3·14的前几天,恰是中国的政治花瓶们一年一度汇聚北京”两会”(人大、政协会议),向巴平措慷慨陈辞:”火车进藏带来大量游客,去年进藏游客突破400万人次,但对于西藏120多万平方公里的面积来说并不算多。 ……西藏游客再增加几百万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这个有着藏人名字却无藏人之心的官员,他可真敢开牙啊,若再增加几百万的话,布达拉宫就会被纷至沓来的游客踩塌了。据中国媒体报道,2007年去布达拉宫旅游的游客逾160万人次。这个数字值得质疑。对于超过400万人次的游客来说,布达拉宫一般是首选目标,不去布达拉宫的游客实际上寥寥无几;旅游旺季时,倒卖布达拉宫门票成了不少人的饭碗。即便是只有超过160万人次的游客上布达拉宫,一年365天,每天也有超过4400人次的游客上布达拉宫,远远超出了有关部门公布的每天仅放行2300人的说法。早在几年前,布达拉宫管理处已宣称每天接待人数超过800,会使土木石结构的布达拉宫难以承载,事实上已经出现了下垂、开裂甚至局部坍塌。

赛康酒店位于闹市偏东。东边不远,是以藏人为主的老城区,也是三月间发生抗暴的主要地带。我有意提起那时候的事,穿着舞台藏装的服务员抬手指了指,斜对面一幢黑乎乎的建筑被脚手架、塑料布遮住,记得以前是什么虹桥饭店,现在成了3·14那天”打砸枪烧”的证据,看来当局似乎打算永久地保存下去,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的又一个基地,但那块地方面积大,位置好,有商业价值,全拿来教育人民群众,既十分可惜,又有碍观瞻,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留着倒也不错,反倒是一个民族记忆的存储之处,可以时时提醒博巴不要忘记3·14的血与火,这不是同样也有教育作用吗?

赛康酒店的西边,在1959年之前是大片的江思夏林卡(绿树葱郁的园林),簇拥着一幢庞大的房屋与布达拉宫遥遥侧对,那是嘉瓦仁波切的家族居住的尧西达孜,如今破损不堪,半截坍塌,而周遭尽是各种时装商店夹杂着美国冰激凌和”德克士”快餐,其中就有在3·14那天烧死了五个女服务员的”以纯”服装店。五个女孩子的夭折令人痛惜,纵火烧店的也是三个女孩子,后来被抓,据悉过去曾在”以纯”打工,因姓石的店主克扣薪水而结仇,故纵火只为报复,无意烧死别人。甚至听说,那五个女孩子之所以困于楼上而烧死,真实的情形是因为店主自顾逃命之前将门反锁。一场烈火,席卷了不止五个实则八个青春女子的一生,但那个姓石的店主,虽然在央视的镜头中作悲痛欲绝状,却似乎从中得利最大,率先获政府贴息贷款一百万元,装修一新又重新开业。耐人寻味的是,暗地里,在藏人当中流传着抵制该店的说法;另外,皮肉烧焦的气味似乎挥之不去,弥漫每件衣服,谁若穿上都有点不吉利。”以纯”的生意并不好,只好减价销售衣服,我远远看见了这一幕。

我家就在布达拉宫背后,那块叫”雪新村”的地方。快一年了,我才终于又回来……见到牵肠挂肚的母亲了,还好,没有老得那么快,而且老了也是美人。我环抱着她,感觉很幸福。可是七天后,不得不与母亲离别前,她哀伤地说了一句话:”现在的拉萨已不是去年的拉萨了,现在的你也不是去年的你了……”我无言以对,因为的确如此。

(未完待续)

2008年9月,北京

郭东至:追问巴金之死

前言

读者下面将看到的这篇文章,将回答前一段时间社会各界对于巴金先生之死的疑问,这一疑问很大程度上来讲对于公众是一个迷,对笔者而言也同样是,2002笔者曾经赴上海录制节目,询问有没有可能在病床前采访到巴金,《收获》杂志一位朋友意味深长地告诉笔者:“除了那个圈子,没有人能见到巴金,巴金的状况是国家机密。”前一段时间和上海一位著名出版人聊天,他透露前两年他也曾想过联系巴金题词一类的事情,结果找到一位和巴金关系很近的亲属,他的答复是:“私下告诉你,巴金早死了。”如果这些只是小道消息,那么实际情况是巴金从1999年以后没有一张照片或者一个镜头向外界公布,就连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国政协主席贾庆林在上海看望巴金,并代表中共中央和胡总向他表示诚挚问候和美好祝愿,也没有他看望巴金的图片,只有贾庆林和巴金的儿女握手的图片。在这六年之中巴金以怎样的方式“健在”?他有没有清醒的意识?有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意识?一位我们敬重的老人完全被隔绝在幕后,媒体的报道自相矛盾;知情者在公开场合对关键信息守口如瓶,我们有理由质疑那些人究竟对巴金做了什么?!这决不是什么国家机密。

本文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新闻报道,而是在多年以来搜集已公开的事实加以比对的基础上,并搜集专业知识,运用基本常识和逻辑规律,思考、推理的结论。

终于解脱了

2005年10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巴金死了”,掀起了一整媒体的关注热浪,让这个似乎已经被遗忘在角落的老人重新回到公众关注的焦点。有一位医疗界的专家告诉笔者“我相信,巴金早就已经死了,只是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宣布而已。”

这里涉及到一个问题就是死亡的标准是什么,传统的标准把人死视为“咽气了。”但呼吸机的发明使得这一标准完全被颠覆了,呼吸完全可以用机械的方式维持。以至于巴金被医生宣布死亡以后,根据友人的描述:“这时巴金看上去仍在很有节奏的呼吸,似乎还活着。小林发现了,一边哭一边喊:”爸爸还在呼吸啊!‘余院长解释道:“这是呼吸器在工作。’一位医生关上呼吸器,巴金才停止呼吸。”

再一个标准就是“心脏停止了跳动”,但在人工心脏发明后这个标准也失效了,人工心脏可以利用机械的方法把血液输送到全身各器官以代替心脏的功能,长期的替代原有心脏的功能。

出于这些考虑早在68年哈佛医学院特设委员会,把不可逆转的昏迷和脑死亡定义为死亡。无意识,无自主活动,无脑电活动就是脑死亡。有一些衡量标准,比如对外界刺激无反应;无自主呼吸,包括取下呼吸机后三分钟无自主呼吸,就可以视为死亡。以脑死亡作为判定死亡的标准并不等于将人的死亡时间提前,只是将死亡的宣布时间提前了。但这一标准特别是在中国,还没有被普遍接受。呼吸和心跳在脑死亡后还可以用人工和药物继续维持,只要给以适当的护理,就象植物一样的活下去。

目前被置疑的关键就是,假如按照脑死亡的标准,巴金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最大胆的推测是,巴金在99年末被推入ICU病房后不久就已经脑死亡了。不过在陈村发起的一次调查中,有一项问题:“你这几年是否探望过巴金先生。他是否医学上定义的”植物人“?你为什么这么说?”几位亲友都言之凿凿的表示:巴金决不是植物人。赵丽宏回信说:“自他1999年住院后,我曾多次看望他。尽管他不能说话,不能动作,但他还有意识,他还在思想。他能听到别人对他说的话。‘植物人’是指脑死亡的人,巴金绝对不是。”宗福先说: “近两年,因为怕把外面的细菌带到他的病房里,我每次都是在外间、在门口探望他。但是我确凿地知道,一直到最后两天病危昏迷前,他的意识是清醒的。”确实这些年来,即使至亲好友也很难接触到巴金, 比如他的侄子四川文联主席李致“2003年,巴金百年诞辰的时候,赶往医院看望老人家,可是当时巴老的状况不稳定,院方担心有人会带病菌入病房,便规定大家只能透过病房外面的大玻璃看他。”在这种情况下,根据什么证明一个不能说话,不能动作的老人,意志是清醒的,总显得缺乏说服力。

这样一个不能动作,也不能表达的老人,对某些人来说,并非没有价值。2003年的春节,金炳华看望巴金,在某位新华社记者的笔下有了这么一段耐人寻味的表述“他走时,你又‘啊、啊’地想讲话。明白你心的小林,拿出一份关于中国现代文学馆二期工程的报告,给了金炳华同志,说道:”爸爸希望尽早上马。‘回京后的金炳华同志,立即向中央汇报了你的心愿“。

同样是这位记者的笔下写到“2005年10月17日19点,陈至立同志来到巴金的身边。她正在上海视察工作,途中听说巴老病危,就让司机赶快掉转车头,直驶华东医院。到病房大楼,至立同志看了看表:19点差一分。一分钟后,她走进巴老的病房。俞卓伟院长介绍着病情,监测仪上显示:心跳一分钟54次,血压26至41毫米汞柱。这时候,有人劝至立同志到隔壁房间坐一会儿,至立说:”不要,我就站在这里。‘没过一会儿,突然,监测仪发出了怪声,巴老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俞院长看了看腕上的表,说道:“7点06分。’”这位记者感慨“巴老,你是不是在等待至立同志?”

还有一些报道则极不负责,不经过基本的推理判断,比如采访《巴金的世界》作者在病房陪伴巴金走过了最后的时刻,他介绍说:“他已经很多年都不能说话也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识了,但他有听新闻的习惯,今天还给他放了神六的新闻。”这种自相矛盾的表述随处可见,多年不能表达自己的意志还有听新闻的习惯。这不由让人联想不知是巴老要听新闻,还是有些人要拿巴老做道具演一出“百岁老人关心航天事业”的闹剧,如果这样下去估计“百岁老人情系奥运”之类的新闻也会纷纷出笼。另外几乎所有媒体都用了这样的标题“巴金走得很平静”,这简直是一个黑色幽默,一个动都动不了的老人,走得能不平静么?

假如巴金神志清醒

虽然当事人的表态疑点重重,难于采信,但是出于对巴老亲友的信任,我们姑且相信,他们所描述的事实:巴金不是“植物人”,直到去世前都神志清醒。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基于对于当前医疗技术的了解,我要说,这些人在巴金身上犯下了可怕的罪恶。

人们回味巴金先生的言论,表达对他的缅怀,但很多报道中一条被忽略的细节却引起了我特别的关注,多条报道提到巴金的治疗是在ICU也就是重症监护室进行的。

因为费用昂贵,中国的低收入阶层是很难享受重症监护室的医疗服务的,所以在很多人眼里重症监护室和“高干病房”一样几乎是某种级别和待遇的同义词,所以不少人在提到某某被推进ICU“花了公费几十万”的时候,通常感情很复杂甚至掺杂有一些羡慕的成分。

但是对医疗知识有所了解的人就会知道,进入重症监护室绝不是一种“享受”。ICU集中地使用维持生命的医疗技术,拥有各种措施支持广泛的器官功能不全。这些措施包括气管插管、使用呼吸机、血液透析、主动脉内囊反搏、心肺复苏、静脉给予血管活性药物、使用高级抗生素控制感染、营养支持疗法等等。这些救助手段能够在一定时间内支持病人的生命,这样就可以为原发病的诊断和治疗争取可贵的时间,但对于病人来说这种医疗服务是十分痛苦的,负责巴金治疗的崔主任就曾经偶然对记者提到“比如穿刺和吸痰,我们年轻人都承受不了”。

巴老没有能力表达自己的痛苦,但是有一段文字可以帮助大家理解躺在ICU病床上对于一个神志清醒的患者来说意味着什么?“黑熊的惨状令人震惊!它们被分别关在每个仅半平方米左右的铁笼里,腹部都有开洞引胆汁留下的泛着绿黄色胆汁的伤口,眼神里依然充满着恐惧。由于身体在窄小的铁笼里不能动弹,以头撞铁笼几乎成了它们惟一可能的活动。被救黑熊的头部和面部几乎都留有撞伤的痕迹,有些黑熊面部的毛因长期撞笼已全部脱落,鼻梁上也满是撞伤留下的红色疤痕。”这是亚洲动物保护基金会开展的黑熊救助活动,“在场的中外媒体记者有人甚至泪流满面”。该基金会的措施是,对于能够救助的黑熊给于治疗,而对于那些无法医治的黑熊,从人道主义出发给与安乐死。

如果我们对于黑熊遭到的折磨无法忍受,那么对于一个躺在重症监护室病床上长达六年的老人来说,假如他真得神志清醒,他所承受的痛苦折磨远远比亚洲黑熊更加悲惨。在ICU病房24小时常明恒温,里面的病人通常一丝不挂只盖一层床单,大小便不能自理,浑身插满管道,喉管被割开,插上呼吸器,所以不能说话,也无法象常规一样进食,所有食物通过导管鼻饲送进胃里,各种输液设备24小时接在患者身上,并且不间断的记录患者的生命体征。对躺在病床上的患者来说,最大的痛苦就是不能动弹,因为浑身有很多输液管,动一动都可能带来危险,而这些浑身插着的管子会给病患者带来极大的痛苦,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就是要把它拽掉,所以ICU病房对于老年病人采取的标准措施就是把四肢成“大字型”绑在病床上,在护理术语中叫做“固定”,笔者曾多次亲眼见到这一幕,并且想多位专家询问这一措施是否必须,答案是:“这是必须的措施。”不过大多数人都不会看到这一幕,因为在ICU病房允许参观的时候,护士通常总会解开绳子。一个人身上也难免会有痒的时候,普通人都会有这样的体验,痒又不能抓的时候是何等的痛苦,而一个老人四肢被固定的同时还被割开了喉管,使他不能说话,当他身上某处发痒的时候,你只要想一想就会知道那是多么残忍。就象那篇篇报道中介绍巴金“‘啊、啊’地想讲话”,按照李小林对领导的解释是巴金希望“现代文学馆二期工程尽快上马”,其实以我的ICU患者的理解,巴老实际的意思也许就是“我背上痒,谁能帮我挠一挠。”

更违反人道的是,人比黑熊有更加丰富的情感,对于患者而言最难抗拒的就是那种无助恐惧的感觉,而亲友的陪伴就相当重要,可是在中国的ICU病房甚至家属也不能随便探视,理由是堂而皇之的为了隔离病菌的需要。但是很多地方即使隔着玻璃窗也不能让亲属随便探视,只有在其规定的时间内才可以接受探视,那么在其他时候ICU病房害怕被家属们看到什么呢?其潜藏的理由就可以有很多猜想了。

正因为如此,ICU病房原则上收治的是各种“危重、急性、可逆性疾病”,除了我们所知道的合理分配医疗资源这个冷冰冰的理由以外,更重要的是,对于癌症晚期或者一个自然衰老处在“临终状态”的老人来说,看不到病人任何可以恢复的希望,那么在他临终前还要人为得增加和延长他的痛苦,是极不人道的,巴金就明显属于这种情况。如果这一行为违背患者本身的意愿,把一个“神志清醒的老人”,强制性的绑在床上接受所谓“治疗”,更是侵犯人身自由的违法行为。

亚洲黑熊大多数熬不过两年,而巴金在这种状况下度过了整整六年,这位虚弱的老人,无法反抗,即使愤怒也无法表达。为什么对于黑熊,人类尚能感知到它的痛苦,为什么对于一个无辜的老人包括他的亲属在内居然如此麻木。而在某些记者笔下成为了这样无耻至极的描述“你的慈祥,你的宽容,曾使她们(医护人员)心情放松,愉快。有年轻护士扎针几次都扎不进去,但是你从来不叫痛,默默地自己承受着。她们说:有时候碰到脾气大一点的人,就会训斥道:”叫你们领导来!‘你从来不这样。“

警惕“不惜一切代价抢救”

有人说当前我们国家在安乐死方面没有立法,所以家属为难,而其实这是混淆了一个概念,巴金需要的并不是注射药物一类的安乐死,只是“自然死”,不要用那些昂贵但冰冷的器械再来折磨他。就象傅彪一样,家属和医生在他出现呼吸衰竭时,知道这是不可逆的过程,尊重他的意愿,没有割开他的喉管给他插上呼吸机,用机械和药物手段来维持他的生命特征。如果这样做的话,傅彪的家属也可以对外宣称傅彪:“身体非常平静,昨天刚听了神六上天的消息”。

那么造成这些当事人不顾老人的痛苦,强迫他“为别人活着”的动力是什么?笔者一直想追问一个问题,巴金这些年来究竟在为谁活着?至少不是热爱他的读者,我们绝不会愿意看到老人遭受这样的折磨。

笔者无从了解那些当事人真正的内心活动,也不想以最坏的恶意推测中国人,从专业的角度,有很多真相需要被刨根问底,但是笔者实在无法做到,也不知道有谁可以做到,不过有一些公开的事实可以供公众思考。

在中国领导干部的级别待遇是终身制的,不象在西方国家,施罗德下台了就得搬回自己的公寓去住。所以虽然巴金的家属一直强调,巴金没有拿过一分钱工资,但是不可否认,直到二00二年的两会,虽然巴金远在上海的病床上,却仍然被北京人民大会堂里的委员们选为十届全国政协副主席,所以只要巴金一天不去世,就可以享受副总理级待遇,这个待遇的市场价值远远超出一般的工资。

另一个事实是,巴金获得中央的指示“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这个不惜一切代价的实际含义就是,把能用的手段都用上,然后由纳税人来买单。巴金以两大坚持为人敬仰:拒绝修建巴金故居,拒绝出版巴金日记单行本,理由是拒绝用国家的钱来纪念个人,但违背他的意愿,在巴金身上以治疗的名义,消耗纳税人的钱又有多少呢?一个普通病人,在重症监护室,每天花费数千元是非常正常的,那么想巴金这样几年来院长亲自挂帅,一整个医疗组围着巴老转,人们有理由怀疑,这些年来,巴金成了这个医院的一个科室,和一批医护人员一批人的衣食父母。所以某媒体在采访负责巴金治疗的重症监护室崔主任时记者问:“你知道巴老曾向家人提出安乐死吗?”崔主任的答复是:“巴老的病都是常见病,并不是绝症,作为医生我们有责任为他治疗,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放弃。”对一个因为自然衰老而处在临终状态的老人,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决不放弃”,从一个主任嘴里,说出这样违背ICU基本常识的话来,也就不难理解了。

特别要注意的是,ICU病房由于前面所说的不允许随便参观,所以往往成为一个天然的“黑箱”,究竟在病人身上用了多少药?只有里面的医护人员知道,而以药养医和药品回扣又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巴金的病情是肺部的反复感染,究竟用了多少昂贵的抗生素,这其中的利益链条,是一个天地良心的事情。在哈尔滨的天价医疗费案被披露以后,网上有一则跟贴:“巴金花的钱也不少,受益的是他的亲属,痛苦的是他本人,做秀的是官员,买单的是大众。”点评得可谓入木三分,如果与巴金的治疗过程相比,哈尔滨的案件恐怕难于算作“天价”。有人认为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在巴金身上这些年来究竟花费了多少钱,虽然作为公共资源的使用,公众应该具有知情权,但是在笔者看来,这并不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在巴金身上即使花费千万乃至上亿,只要真的能让巴金减少病魔折磨,安享晚年,或者是巴金自己的选择,大多数公众想必也不会有意见,问题的关键是这种做法是否符合巴金本人的意愿,搞清楚巴老最后自己的意愿究竟是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否则为了花钱,为了表达爱心,而不尊重患者自身的选择和尊严,就违背了基本的医学伦理。

巴金尽管早年在作品中多次表达过希望安乐死的想法,体现了对于过度医疗一贯的反感态度,但是巴金最后有没改变态度呢?巴金最后一次表达自己对于医疗方案的态度是什么?巴金在割开气管前,最后说过“我为你们活着”这句话如何理解?结合上下文我们不难从这句话中,听出一个老人无奈甚至绝望的抱怨和抗议;但也可以有另一种是理解,就是把这句话理解成“为了你们,我要努力活下去”的决心,而且参与巴金治疗的当事人们倾向于后一种解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有一段报道就需要家属的解释: “家属要求放弃抢救,他们不愿再看着他为别人而痛苦地活着,最终得到了中央有关部门的同意。”如果活下去确实是巴金自己的真实意愿,那么家属怎么能有权力要求放弃抢救,这样形同谋杀,既然家属可以要求放弃抢救,而且中央就同意了,也就说明了:不管多么痛苦也要在技术意义上为大家活下去这种状态,并不是巴金自己的意愿。

了解了这些,当看到媒体报道巴金的女儿伏在父亲的尸体上痛哭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也许家属最后良心发现“他们不愿再看着他为别人而痛苦地活着。”,那么巴金这些年来“为别人痛苦的活着”,又该由谁来负责? 这些年来巴金的家属所做的,被定性为虐待老人是完全恰当的;宗福先的回忆中:“另外一位抢救医生说:巴老到最后还在为医学做贡献,我们得到许多百岁老人的医学数据。”更让我几乎出离愤怒,假如这些年来巴老真的不是植物人,那么至少他也被当作了一棵植物。我希望有一天有知情人,能够站出来,告诉公众巴金去世的真相,这样蒙蔽公众,是对一个高举“说真话,至少不说假话”旗帜的老人最大的侮辱。

本来不应当议论一个去世了的善良老人,但是某些人的残酷虚伪,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他们才是最不厚道的人,而且这些人应该忏悔对这位善良的老人所作的一切。

(作者为大陆传媒人)

夏明:专制者的困境

老百姓的困境

说起专制者的困境,还先得从老百姓说起。几年前读曹锦清的《黄河边上的中国》,以下一段描述让我一直不能忘却:

绝大多数农户平时所食之菜,只是自制的咸菜与酱两种。食油、蔬菜、肉类,主要集中在三大节日(麦收节、中秋节、春节)与招待来客。北方各农户很少有专门的菜园子,没有自种蔬菜的习惯。问其所以,有的说怕偷,有的说缺水。1988年末,我到海南省苗黎山村去调查也发现他们没有种食蔬菜的习惯,就其原因,也说怕偷。

我之所以不能忘记这段描述,是因为它揭示了人们生活在“自然状态下”的理性选择。我们来设想中国村里住着张三和李四。张三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上策是“李四种菜、我偷”(张三得最高回报4分);次优选择是“李四种菜、我也种菜”(张三得3分);下策是“李四不种、我也不种”(得2分);下下策是“我种菜、李四来偷”(得1分)。李四的如意算盘正好相反:上策是“张三种菜、我偷”(李四得4分);次优选择是“张三种菜、我也种菜”(李四得3分);下策是“张三不种、我也不种”(得2分);下下策是“我种菜、张三来偷”(得1分)。由于张三和李四都很聪明,没人愿意自己做冤大头,又都想占人便宜,结果都让园子撂荒。用博弈论来说就是,“偷盗/偷盗”成了张三和李四的“纳什均衡”。“耕耘/耕耘”这一帕雷托优化选择却被放弃了,社会生产力和财富增长由此受损。   

从小的种菜的道理,我们可以想到“稳定压倒一切”和“和谐社会”的大道理。既然是“老实人吃亏,奸猾者吃肉”,“良民倒霉,盗贼致富”,在“良民淘汰定律”的指引下,没人愿意“和合相处”,反倒都是“同室操戈、同根相煎”。“一盘散沙”和“窝里斗”带来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于是百姓开始期盼英雄。张艺谋的《英雄》的故事讲的就是中国政治的难题和解方。在历史的长河中,“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和它伟大的领袖毛泽东和邓小平应运而生。   
 
几天前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吴邦国的工作报告,下一段论述让我印象极深:

通过深入学习讨论,大家更深刻地领会了邓小平同志所指出的:“中国这样一个大国,没有共产党的领导,必然四分五裂,一事无成。”“中国由共产党领导,中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由共产党领导,这个原则是不能动摇的;动摇了中国就要倒退到分裂和混乱,就不可能实现现代化。”等重要论断,进一步增强了坚持党的领导的自觉性和坚定性,增强了坚持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自觉性和坚定性,增强了坚持和完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的自觉性和坚定性。

吴委员长的精辟论述讲述的正是“伟、光、正”的党解救百姓于困境的伟业。具体说来,中国共产党(主要在毛和邓时期)建立了一套高效镇压机器—无产阶级专政,谁敢乱,就专政他,把他偷鸡摸狗所得没收后再加以惩罚(把4分所得扣掉两分,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就是“重典治乱”。 张三和李四很快就被“和谐”了。“和/和”成了张三和李四的“纳什均衡”。这样,安定团结的局面就形成了。这就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就是共产党领导下创造的“政治文明”。共产党就成了人民的“大救星”。这就是中国共产党千秋万代、一统中国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础。

在此,我想略作点补充:三百五十多年前在英国有一位哲学家叫托马斯-霍布斯写了《利维坦》一书。他发现,在无公共权威的“自然状态”下,每个他人都是自己的敌人,人类生命是“孤独、贫困、肮脏、残暴和转瞬即逝的”。后来人们把人类的困境命名为“霍布斯困境”。他提出的解方是建立一个强大的全能国家—“利维坦”,在它的干预下,人类从“自然状态”进入“公民社会”,或者叫“文明状态”。我不知道“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是否也因此可以归入“普世价值”的范畴。但至少可以说,三百五十年后,中国共产党用同样的“利维坦”解了“霍布斯困境”。 如果由此估计,中西政治文明相差300来年,恐怕不为过分。 那末问题是,从十七世纪中叶到今天的三百来年里,西方又做了什么呢?西方又发现了一个新的困境:“专制者的困境”,而且,还又发现了神奇的解方。

官老爷下跪

什么是“专制者的困境”?先让我们来看看2008年四川震灾后发生在德阳市的几个特写镜头:

• 镜头一:“5-12”地震后,四川省绵竹市委书记、人大常委会主任、抗震救灾总指挥蒋国华四次给富新二小一百多位父母下跪,试图阻止他们游行示威,承诺调查学校“豆腐渣工程”,给失去孩童的父母一个交待。平时农村的百姓根本没有与书记近距离搭腔的可能,如有,百姓也会吓得两股颤颤。今天却气候不寻常。蒋书记一边下跪、一边磕头,嘴里说:“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一个父亲说:“晚了,不谈了!” 蒋书记又说:“我会调查,我会仔仔细细地查!”一位愤怒的母亲,看似一位良家妇女,抢白道:“查?!查你妈的X!”
• 镜头二:2008年五月底,德阳绵竹汉旺镇中心小学的一百多位父母堵住了一条主要干道,抗议垮塌校舍“豆腐渣工程”,并要求查清腐败因素。德阳市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陈证权立即到达现场处理突发事件。陈副市长说,你们有意见,想找领导反映。我是德阳市副市长,来听你们的意见,解决你们的问题。一位父亲说,“我们咋个信你是市长呢?” 一位母亲说,“有事了都跑出来说是市长,那个信呢?”陈副市长指着绵竹市来的领导说,“这里有你们地方的领导嘛!你们可以问他们作证!再说这儿还有这么多执法人员,我也不会撒谎嘛!”父母们还是不信他,最后汉旺中心小学的校长出来说,家长们可以查验市长的工作证。
• 镜头三:富新二小的父母亲请愿抗议游行二十来公里后,德阳市府用公交车把他们载到市高新技术区办,德阳市府布置了午餐,几个父母不愿意进会议厅,担心是“有进无出的鸿门宴”。一位母亲要负责文教卫的副市长宋玉华保证他们有来去自由。宋副市长说:我绝对向你保证嘛!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当然你们有来去自由啰!一位母亲说,我们受骗都怕了!我们哪个都不敢相信了!她要求媒体也可以进去。但新华社的一位女记者在众人面前被德阳市的一位官员推搡出去,并说要查她的采访许可证为何没有大红印。
• 镜头四:富新学生家长抗议后,德阳市常务副市长张金明同意察看事故现场,并邀请成都西南建筑设计院的一位姓肖的总工和省检测中心姓梁的工程师参与调查。张副市长保证一个月内出调查报告。在准备会上,家长要求肖工和梁工表明他们的身份到底是政府任命的,还是代表政府的,还是志愿中立的专业人士。显然两位不是政府人,但他们也不敢宣称是中立的专业人士。家长们要这两位专家当场表态,他们看到的就是“豆腐渣工程”;但两位专家表示需要时间、采样、测验和数据,然后才能下结论。家长认定这又是政府用专家来敷衍塞责,反正他们是农民,什么都搞不懂。最后,报告一个月后没有出来,至今也不见影子。

这四个镜头不只是反映了德阳的问题,而是反映了中国的问题。首先,如果党和政府自称充当百姓的监护人、制止他们相互危害;那么,谁又来保证“监护人”不危害百姓?“谁来监护监护人?”比如,老百姓说的腐败、“豆腐渣工程”害人,其实就是监护人失职、国家罪错和恶政害民。其次,党政官员为何没有信誉,更没有权威?当然,所有的市级领导全都没有寻求和接受选民授权,老百姓跟本不认识他们。在中国文化中,下跪(更不要说书记给农民下跪)具有强烈的文化符号意义。但即便如此,百姓就是不相信书记的诚心。最后,新华社和建筑设计专业学术机构本可以承担“公证人”的角色,让冲突的官民双方都相信对方会以诚信和公正从事。但,党和政府一定要全权掌控一切制度化资源,以至当自己需要找到冲突之外的“第三方”作为基点,建立公信力时,老百姓全然不相信,只认一个理:“你们当官的官官相护”。对中国农村的老百姓来说,“当官的”包括所有的说普通话的(对老百姓是“官话”)的、戴眼镜的、城里来的和有身份的。

“专制者的困境”包括:没有人或制度能限制专制者滥用职权、鱼肉人民;当专制者信誓旦旦表示会为民服务时,他又没有公信度。最要命的事,当专制者实实在在作了好事后,老百姓还是不相信他们得了好处、没有作“冤大头”。我从四川灾区离开后,中国政府有关部门征询我的意见,问如何处理好学生家长的诉求。我说,政府给每位死亡学生赔偿5000元,与所有遇难者一样,显然不合理。毕竟学生是在学校死的,学校是国家办学,教学楼是国家和政府负责修的。要想让失去独生子女的家长满意,赔偿至少要在原金额上加十倍,也就是说至少五万元。后来,所有的家长获得六万元的赔偿,外加三万元存入社保金账户,但许多家长们还是不满意。当然这与调查未能展开、腐败和豆腐渣工程等问题未能触及有关,但也有家长是想要更多的赔款。客观来说,前个因素还有道理,后面的要求难以满足。毕竟国家赔偿要平衡各种灾难和各地灾难,一旦先例建立,也要平衡未来的赔偿。最终,还要与纳税人的经济水平平衡。但老百姓不考虑这么多,民众心理还基本上是“小闹小解决,大闹大解决,不闹不解决”。

“一言堂”的公信力危机

政府官员说,老百姓吃完肉,放下筷子骂娘。难搞的老百姓被称之为“刁民”。其实,中国民众固然许多人愚昧无知,但还至少懂这么一个道理:如果要公平,那切蛋糕的就不能第一个拿蛋糕。如果政府官员和百姓是球场上较量的双方,那政府就不能既做运动员,又当裁判员。如果政府确立规范,那必须让人们能把这些规范用在政府身上;如果政府是利益一方,那裁判必须来之中立的、无直接利益相关的第三方。“一言堂”和“家天下”只会导致公信力的危机。

两三百年前,这样的事也发生在了西方。原来,国王从贵族那里收税举债。因为贵族拥有的财产主要是以不动产形式存在 (土地、森林、庄园、牲畜和农作物),国王可以比较清楚地知道贵族的财富,贵族也没法隐藏或转移走财富。国王的专制主义得以存在。根据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诺斯等人的研究,尔后,商业兴起,财富主要存在于货币(或金银)形式,并集中于资产阶级手中。资产阶级善于隐藏和转移财富。当国王横征暴敛过度时,资产阶级会抽资而逃。结果国王既收不到钱,又丢了摇钱树,还把国民经济搞萧条了。国王于是向资产阶级保证,他只收有限的税,决不横征暴敛,希望大家不要走人。但对资产阶级来说,国王有公信力危机:第一,今天你可以保证,明天你又想毁约;第二,权力在保证人手中,不在保证的受益人手中,那谁能保证保证人不依仗权力、以势压人?为了取信于民,建立公信力,国王决定召开议会,由议会来裁决征税纳税事宜,充当王权与市民社会的裁判。西方资产阶级的议会制就这样诞生了。

议会不只是解决国王与贵族、资产阶级经济冲突的场所,以后也成为这些阶级与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解决利益冲突的场所。同时,议会又成为宗教各派利益、各个意识形态较量的场所。在众多的社会、经济、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多重分歧下,经历一个多世纪,西方的政党在几次冲突中先后诞生了:城乡差异(比如保守党和工党),教派分歧(比如基督教民主党与天主教民主党),教俗之争(政教分离),阶级冲突(社会党和共产党),和后物质主义文化(比如绿党)催生了各种政党。多党制产生了。为了保证公平,多党或两党轮流执政势在必然。正如罗尔斯在《正义论》一书中所述,“无知的帷幕”是保证公平正义的程序基础。所有的立法者都必须假设他们生活在“无知的帷幕”后面:不知道自己的经济地位、政党归属、人种、教育、宗教、阶级,等等,而一旦法律制定出来,无论你站在什么位置,你都会接受并认为是公平的。只有政权经历过交替,而法律还依然被认为是公平的,正义才实现了。如果一个政党知道它永远不会成为反对党,那谁又会相信它的施政会给党外人士和反对党正义?所以,多党执政无非是加强国家、执政党和他们制定的政策法律公信力的又一程序而已。

早在两千多年前,政治学之父亚里斯多德就发现,政治的正义主要看政权是服务于公众的还是统治者(独裁者或集团)的:天下为公是正义的,天下为私是不正义的。由于民主制是建立在多数原则基础上的,如果统治集团即便占大多数并以“人民”的名义只服务本阶级利益、侵害少数人(尤其是富人和智者)利益,它也不是正义的。三权分立的出现,尤其是独立的司法体系,给每个个人提供了寻求正义和补济的制度途径。“三权分立”让君主制(体现在国家元首和行政首长职位上)、贵族制(体现在司法体系上)和民主制(体现在议会代议制度上)完美融合,形成一个混合整体,以便更好地服务政治正义和社会公正。总之,西方的专制者用“有限政府”换得了政权的“政治公信力”和百姓的“政治忠诚”,从而破解了“专制者的困境”。

“照搬”还是“进化”?

今天,“专制者的困境”是压在所有中国党政官员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面对每年十万以上的群体性事件,中南海的政要们每天的梦靥就是担心翻船。“维稳办”建了也有近十年,今年2009年肩负着特别重大使命,要应对建国60周年、西藏暴动和达赖喇嘛流亡海外50周年、“6.4”天安门事件20周年、镇压和禁止法轮功10周年等可能引发的突发事件。为此,习近平执掌称为“6521”(维稳办)的委员会亲手抓百姓造反的大事。围绕着稳定的中心,“亲民秀”和“民心工程”纷纷出来:总书记和国家主席春节到老区百姓家磨豆腐,总理既掉泪又下厨。二位还加入了上网网聊的行列。

总结起来,最高层在做两手工作:先由基层干部打一线保一方平安。为此,全国三千多县委书记和县公安局长先后到北京接受集中培训。如果地方干部顶不住,事态失控,高层再出面,同时并用三个杀手锏:弹压(出动武警和军队),收买(动用中央财政或紧急预备金用钱来解决问题)和撤职(基层官员成为中央的保险丝,该烧掉时就烧掉)。尽管通常是“问题出在下面,根子却在上面”,但老百姓却相信这样一个政治神话:“中央正确、地方贪腐”。地方官员为此抱怨,官做得越大越容易。正如被枪毙的河北贪官李真所言,“官做得越大,越没人敢找你的事,自己就越保险”。地方官员寻求升迁有了消灾保命的功能,但并不是所有官员都能变成“党和国家领导人”。结果,在中国当官成了玩命的政治赌博。广东有书记整天担心出事,靠服安眠药才能睡觉。上海市委给干部发《于丹“论语”心得》来疏导调剂官员的萎靡紧张心理,但新年之际,一位黄浦区女主任还是跳楼自尽 。四川震区有干部自杀,一了百了。沿海有许多官员干脆携款外逃,人间蒸发。全国都有“裸体做官者”,他们早已把老婆、孩子和情妇转移至欧美,但在“加强反腐打击力度”的政策下,他们中的许多人恐怕迟早会身陷囹圄、甚至命赴黄泉,难得与家人团聚,共沐欧风美雨 。

今天,中国的治理危机一方面是基层失控(基层政府财政空转、黑恶势力泛滥和群体性事件频生是三大病症,也就是说毛和邓解决“老百姓的困境”的能力今天也已丧失了),另一方面是上层滥用权力和暴力、腐败盛行、缺乏胆识和远见。二者又互为因果,形成恶性循环。一个国家,穷人绝望,中产担忧;小吏郁闷,高官恐慌,出路何在?既然所有这些症状要么来自于“老百姓的困境”,要么来自于“专制者的困境”,两剂药方已经很清楚了。用麦迪逊在《联邦党人文集》的话来说就是:“在设计一个人管理人的政府时,极大的困难在这里:首先你必须让政府能管住被统治者;其次,让政府能够管好自己”。“民主的发展型国家”是唯一出路。

但奇怪的事,吴邦国-王兆国掌控下的中国人大系统近年来也逐渐失去了推进民主的愿望和势头。吴邦国近日在全国人大上宣称:“绝不能照搬西方的那一套,绝不能搞多党制、‘三权分立’、两院制。”其实,所谓“照搬西方的那一套”是一个伪命题,因为“西方那一套”只是解决问题的药方,而那些问题并不只是“西方的问题” 。如果人口多、民族复杂多样、地域差异大(南北、沿海内地)、贫富差距大(城乡、阶层)是中国的国情,那适合中国政治的发展模式就必须反映和整合这些差异,“三权分立”、多党制、代议制和联邦制必定是历史的选择。再说,中国政治精英拒绝民主,其实是想阻止中国人民参与和发挥自己的才智来解决中国的“双重困境”;其实质是凝固历史,拒绝进化。想一想,中国这条大船在中共掌舵下正行驶在湍流急水中。如果民间社会得到发育、社会中介机构享有自治、国家和地方代议机构(人大)有权威让百姓守法和让政府守德,其实就犹如建造了许多的救生圈和救生艇,或又如将船体水密仓高度独立分化,纵然触礁也不会沉船。如果党国既不要多党,又不要两院;既阻止选举,又封杀非政府组织;既不要联邦,又不给真正的宗教和言论自由;既想控制行动,又想控制思想,那中国共产党只会把中国变成一条水密仓没有独立分化的泰坦尼克号。

人有三类:上智、中智和下愚。上智之人从别人的经验中学教训;中智之人从自己的教训中总结经验;下愚之人即便头撞南墙,仍然无法从自己的痛苦经历中汲取经验教训。国家大概也如此。在当今全球化潮流下,国家的创新能力和比较竞争优势已经成为良治的基础,而二者又依赖于政党、国家和民族的学习能力。所谓“与时俱进,与世俱进”是不错的。

(专栏作家夏明著有《人大与中国治理》(英文,2008)等书,是HBO 四川地震纪录片《劫后天府泪纵横》(2009)制片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