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大地震记事(33)

2008年7月18日,晴,暴热

阳光透过树丛,斑斑驳驳,蝉子单调的歌声令人困顿。在我歇气的当口,村里娃娃来了不少,均衣裳褴褛。老卢分发糖果一般,给他们分发了人民币,我感慨道:如果有钱人群起仿效,天下就太平了。

摄影家大毛已在村子转悠一圈,嘴边还叼着一棵梨。他大约摄下了无数灾区美景,此刻又应我的访谈对象所请,骑着板凳,翻拍死难学生照片。红领巾?都是这山上的小学生?他嘀咕道,到底死了多少?不晓得?同一村也没统计过?

小金则接过我的录音机,与身边几个农妇随意摆谈。有位叫盛琴的,世代山民,靠小生意勤劳致富,就举家”跳农门”,迁到城里,自己修了房子。不料一场地震,将多年积攒的家产全毁掉。剩赤条条几口,又搬回山上老屋住。她叹道,虽然两手空空,虽然兜了一圈再回到原地,但北川城几乎户户死人,我们家却没死人。太幸运了。小金恭维道:哦哟,难怪大姐的长相和气质都变了,打眼一看,就晓得见过世面。盛琴道:再大的世面也不如地震,人像汤锅里的蚂蚁,一巢巢翻。我们曲山街附近的幼儿园,娃娃、老师、家长,1000多,没逃出来一个。志愿者刚来,全呆傻了,绕着废墟打转,不晓得该干啥子。后来,全国各地的人,越涌越猛,网民、记者、大学生、生意人、老外、民工、基督徒、和尚,啥子职业都有,啥子事都做,统称”个体救灾”。把政府的风头抢了。伟大光辉黯淡了,政府就受不了,要在志愿者里抓坏人,防止”敌对势力渗透”。5·12周月那天,好多学生家长,围着一中废墟磕头、烧纸、祭奠亡魂,传统风俗嘛。武警却把几十个志愿者抓了,在派出所审问了一夜,还拳打脚踢。遭孽哟,人家千里迢迢,跑来受气挨打。志愿者为北川死难者立的纪念碑,也稀里哗啦,叫警察砸得粉碎。有个当地人捡了块石头片片,想收藏,被打得满地滚。总之,政府就要一天天割断灾民和外界的联络。喂喂,封城了,事情告一段落,你志愿者就莫添乱了。

群情激动。坐着蹲着的,此刻全站起来,七嘴八舌,弄得我一时辨不清谁的嗓门更大。志愿者被撵跑,政府又不承包志愿者的工作!一少女刚开口,一壮汉马上插话:至今为止,没见任何一个当官的上门。以前收税费,倒来得勤哦。我问村长和村书记呢?死了!大伙异口同声回答。隔一两秒钟,又哄堂大笑:地震后难得见人影子,相当于死了!

我的儿子就是被村长害死的!有人高喊。小金把录音机递上。她叫刘洪英,41岁,忿怒的鹰鼻凹眼,明显的羌族古貌。

刘洪英:我的儿子王强,19岁,长得一表人材。家里供他到绵阳上西南科技大学分校,读电子专业,3年,花了4万多,贵哦。可有了这个文凭,就不愁饭碗了。他已经在绵阳电子厂上了几个月班,可嫌累,就回家来,喊着要学开车。于是又花钱,给他找驾校。

老威:你们家境算不错。

刘洪英:贫困户。连房子都是借钱修的。加上两个娃娃读书,这日子过得真比黄莲还苦。好不容易熬到今年,债刚还得差不多了,人没了。

老威:哎呀。

刘洪英:撞鬼了。撞村长了。他还兼任民兵连长。在山脚底狭路相逢,将娃娃左瞅右瞅,一拍大腿,说就是你了。搞得娃娃莫名其妙。

老威:相亲么?

刘洪英:相鬼。县里要搞民兵训练,各村都要抽人。妈哟,起码十几年没提民兵了,突然又弄这种事儿。

老威:全民皆兵是毛泽东那一朝的黄历嘛。太蹊跷了。

刘洪英:村官的差事儿,推不脱。稍后才晓得,这个民兵训练不是扛枪走操,而是歌舞表演性质。北川是羌族县,娃娃他们练好后,将代表羌族,去北京参加奥运会开幕式。

老威:56个民族56朵花,羌族这朵老花不能缺。

刘洪英:村长也说了,为国争光的政治任务,哪怕刀山火海,点谁谁上。

老威:他家娃娃上没?

刘洪英:不清楚。山沟沟长大的娃娃,当然想去北京耍,免费看奥运,看我们国家拿金牌。爱国嘛。我还担忧他一心两用,两头都搞不定;他却说时间错得开。驾校5月15号才考试,半个月操练完,刚好接上。

老威:你晓得练的啥子?

刘洪英:两百多人集中在北川县人民武装部,封闭式管理,说在奥运开幕前,不准泄密。5·12那天上午,娃娃打电话,叫唤肚子痛。他爸爸急忙骑着摩托车下山,从武装部接娃娃出来,在医院看完病,就过午了。于是两爷子进餐馆吃饭。当时,武装部也在犒劳大家,肉管够,当官的还不慌不忙喝酒。据说训练得相当不错,受到了上级表扬,只剩两天就圆满完成任务,等着出发奥运会了。

老威:两爷子单独吃,是不是有点脱离群众?

刘洪英:他爸的意思,既然肚子不太舒服,一会儿就请个假,驮他回家休息。–唉,如果上山就躲过这一劫了–可娃娃非要坚持训练,他说忍一忍,胜利在望了。

老威:很有主见嘛。

刘洪英:对罗。所以吃完饭,他爸爸送他转去,然后调头出城。路过信用社,瞅见老房客老张,绵阳人,年年都来北川避暑。他爸性格耿直,硬拉人家上山耍。刚拢家,就震了。哎哟,自己娃娃没驮,却把一个外人驮了。所以你们的朋友老张,千恩万谢,称他爸是”地藏王菩萨的化身”。刚才你们碰见,他特地开车来还情。买梨子,送帐篷,还与我们家合影留念。

老威:可你们家自此阴阳相隔。

刘洪英:本来也不该死。当官的喝酒,把时间耽搁了。

老威:是么。

刘洪英:平时两点半,他们已经从武装部走到茅坝,在大敞地里开练了;但这会儿,大家吃完饭,原地坐等。唉,当官的酒结束,地震就开始。全埋里头。经过救援,230多号,只活出来个零头,还多半伤残。

老威:你们找到娃娃了?

刘洪英:没有。我们打娃娃的手机,没信号。第二天去武装部,太惨了,一层烂砖一层烂肉,夹着混着,弄不清谁是谁。天气热,15号废墟就有点臭,16号翻出来6具尸体,没脸,身体爬满蛆。记不清啥时,娃娃的手机突然拨通了!我们还惊了一下。

老威:哦?埋得不太深。

刘洪英:又拨了几次,15884665193,都通了没人接;可是再拨,就关机,或”不在服务区”。

老威:是不是有人捡走了手机?

刘洪英:我们跑到通讯公司查询,发现欠了几块费,就立马充值20元钱,再拨。娃娃的手机比较大,还是去年3月份,我们转让土地得了4000元,给他买的新款。

老威:通了?

刘洪英:通了。整整个把月都是通的,后来才关机。再也拨不通。

老威:啥子人这么缺德。

刘洪英:听说地震当天很混乱,好多逃命的人,又跑回废墟翻钱财,翻东西。其实谁捡了手机,我们不怪,也不会要回来,我们就想晓得他在哪个范围捡的。我们里里外外,查了好多尸体,都不是自己娃娃;公安局让在网上查,”王强”这个名字又太多了。

老威:只要把废墟掏彻底,总能找到。

刘洪英:废墟多半没动,还有山体滑坡,锅盖一般罩下来,虫虫蚂蚁都逃不脱。北川城至少埋有几万尸体,只能喊几声天,算了。

老威:你的娃娃为排练,为奥运开幕式的演出而死,也称得上”为国捐躯”。

刘洪英:武装部的人来过一次,赔偿5000元钱,我不服,所以没接手没签字。总该有个说法嘛。绵阳市委派了个大官的手下,来山上视察慰问过。在村里转了半个小时,就走了。他爸爸还骑起摩托,撵了半天。

刺透树梢,蝉子的聒噪犹如利刃刮耳,阳光也似乎发出阵阵金属的回响。我们再三谢绝主人的殷勤留饭,走下裂痕累累的屋檐,穿过梨园,心情沉重地离开了。

我们螺旋般下降,每个山嘴都停车咔嚓一番。真是山高水低人渺小啊,亿万年来,不知爆发过多少类似的改造世界的地震?群峰的皮肉,大面积剥落,堆积在北川。连地基与河流都扭曲、挪位了。上个世纪初,法国诗人瓦雷里站在地中海岸,写下不朽名篇《海滨墓园》,其中既有”太阳高悬在万丈深渊的上空”,又有”大理石底下夜色深沉,却有朦胧的人群接近树根”。如果从太阳的角度看北川城,看人类种种挑战天地的活动,就像我们或者瓦雷里们,蹲在大理石墓碑前看朦胧的蚁群。它们正一串串接近树根,接近树根里的蚁穴,我们投下的影子使它们”夜色深沉”,我们的几声叹息使它们遭遇毁灭性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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