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彦臣:中国经济危机远比想象的要严重

随着全球经济危机在欧洲及亚洲主要国家日本与印度发生作用,中国与全球危机的同步化趋势越来越明显。中国经济决策高层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在二〇〇九年二月下旬对宏观经济研判时说:“当前,世界经济形势严峻复杂,国际金融危机尚未见底,我国经济下行压力加大。”这意味着放弃了11个月前即二〇〇八年三月中旬的乐观判断——中国经济基本面是好的。

就从未来经济走势预判角度讲,中国经济所面临的问题远比想象的要严重,已经不存在U型恢复的可能,而是跌入L型危机状态——需要长达五年以上的恢复时间。

按目前世界经济学界的评估目标来看:V型复苏是危机迅速见底,在经济刺激政策出台后,一年之内迅速摆脱危机;U型复苏是危机缓慢见底,经济体系对政策激励反应不敏感,一般需要三年的时间才能见效,二〇〇〇年中期到二〇〇三年的上次美国经济的经历是为例证;L型复苏,是危机见底之后,刺激措施难以预见效果,即便经济体系反应敏感也不能改变长期衰退趋势。从时间量化上讲,L型复苏应当是不低于五年的时间,甚至更长。对于美国,很有可能奥巴马的两届任期都无法完成经济复苏任务。

目前,美国经济已经进入L型长衰状态,全世界因此受累之深,恐非简单研判可得出结果。但是从一些重变量上,我们仍可以看出此波及效应。

第一,美国房地产业崩溃性衰退,继二〇〇八年平均降幅18%以上的跌势之后,二〇〇九年一月典型地区调查表明跌幅达到40%,甚至68%,保守估计二〇〇九年全年跌幅为45%.

第二,美联储估计美国经济在二〇〇九年将收缩0.5%到1.3%,并预测“经济复苏的时间会非常长”。关于美国年内经济增长的看法,分歧较大,但区间为2.1%至0.5%之间,仍远远低于二〇〇三年的3.6%.

第三,美国经济今日严重衰退之状,从技术原因上讲,是二〇〇〇年中期至二〇〇三年中期U型复苏遗留问题的后续反应,也就是说历史包袱使然。不能说是全部原因,至少是一个重要因素。

第四,全球黄金价格飞涨,期货交易(以纽约市场四月份交货合约为标志)在二〇〇九年二月份内,短短7天(十三日至二十日),由每盎司948.50美元飙升到1002.20美元,上涨53.7美元,涨幅5.6%以上。这说明全球投资信心不足,宁可让资产零收益,也不会冒投资风险。对于此状,有中国投资分析专家称:“金融危机还没真正开始”。

中国不再有“风景运动独好”的优势,二〇〇九年一月份出口与进口同时恶化的状况,不仅预示年内的艰辛之状,而且在全球陷入L型长衰的预期下,中国必将有一个实质性的调整期限,估计时间应为八年。具体讲来,有以下几点支持:

第一,一月份进口同比下降17%以上、进口同比下降43%以上,说明中国经济规模将大幅度缩小。首先,没有对中国出口产品需求大幅度减少,而美国是中国的第一大出口国,中国出口对GDP的贡献率已经超过了32%(亦有认为超过37%者);其次,进口规模的将近一半是为出口生产服务的。

如果二〇〇九年年内进口跌幅止在35%的水平(其中国家资源储备如石油及有色金属进口将抵消一月份出现的43%以上的因素),那么至少有1750亿美元的出口生产规模将缩减。再按美元对人民币官方中间汇率1:67换算,说明中国二〇〇九年出口减少量11750亿人民币,接近四万亿刺激经济4万亿大单子的30%.

还有,4万亿刺激大单子是两年的投入,其中中央财政只出1.18万亿。在地方财政能力日益下降的情况下,4万亿大单子中1.18万亿的中央投入较有保障,然而,这1.18万亿也只能抵消进出口萎缩带来的经济下行部分,而且还得寅吃卯粮,“两年的钱,一年花”。鉴于此状,在二〇〇九年三月召开的全国人大十一届二次会议上,中央政府宣布决定增加1.18万亿元的投资额度。

第二,中国有430余万家中小企业,它们的产品出口占中国出口总额的68%,为每年新增就业提供75%的贡献率。如果中国出口跌幅与预期的进口跌幅持平,止位于35%,那么,中小企业承担的份额是68%的35%即为23.8%,也即将有一百余万个中小企业关闭。加上为它们作配套的小企业(假定为一个供十个),那么,初步估计:从二〇〇九年五一到二〇一〇年春节将有110万个中小企业关闭;假定一个企业雇员为25人,则有2750万人失业。其次,加计被低估的农民工失业规模2000万,说明这段时间内,将有接近五千万的失业存在。

吸纳五千万失业存量,至少需要1.5万亿的资金投入(以每个人独立经营3万元最低限小店为测量值)。也就是说,4万亿的刺激大单子一旦因地方财政配套跟不上,不仅经济效不佳,而且必将带来严重的社会问题,如社会治安大面积恶化、人口高密度地区群体事件突发等。从二〇〇九年财政预算赤字的急剧扩大为9500亿,也不难看出经济决策高层的担忧。

9500亿财政赤字预算是建国以来最高的一年,是1998年中国应对亚洲金融危机时的三倍多。此9500亿的规模,也是最初计划的年度赤字2800亿的3.39倍。

仅从就业压力角度看,4万亿大单子的刺激效果并不会太好,它的有效性不会超过三年(即便是出现“两年的钱,一年花”那种应急情况)。换句话说,指望中国经济在三年内走出低谷即U型复苏,是非常不现实的想法。中国经济结构调整需要五年的时间,实现平稳增长至少要八年的时间——从二〇〇九年五一到二〇一七年五一,这么一个时段。

付出如此代价的一个很重要原因是,中国错过了二〇〇〇年至二〇〇三年的大好调整时间,所以,现在的时间成本加大了。

第三,扩大内需是必选之策,但是中国的储蓄结构是严重扭曲的,而不是什么消费观念保守问题。依据公开数据计算,从一九九六年到二〇〇六年,中国家庭储蓄在GDP的贡献率从20.1%降到了15.3%,而企业储蓄贡献率则15%上升到28.3%.估计到二〇〇九年底,家庭储蓄与企业储蓄的比例将从2006年0.54:1下降到0.38:1.

这个变化说明“民穷了”的状况已经出现,再加社会贫富差距的日益拉大,庞大的低收入群体的消费心理变得日加谨慎。农村消费市场的迅速萎缩说明了这一点,而家电下乡之类的零星刺激政策并未收效。

五岳散人:网络屠官这件事,你们还是从了吧

去年猥亵女童、把“你们算个屁”挂在嘴边的林怪叔叔估计即将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之一,但这次他可能是个配角,主角是他的领导全国政协委员、交通运输部海事局常务副局长刘功臣。因为在接受《新快报》记者采访时,刘副局长大声为其下属喊冤,言论如下:“是一个多年的干部、很好的干部,谁不会有喝醉酒的时候呢”、 :“凭什么开除他?他做什么了?处理得有依据呀。公安有认定吗?没有呀。他触犯法律了吗?难道还能判他刑啊?” “我觉得现在的公务员是弱势群体”、“网络是可以杀人的,他(林嘉祥)就是个倒霉蛋”。

之所以不厌其烦的引用这位副局长的话,是想全景式的反应一下什么叫做逻辑不清与强词夺理。您看,公安机关既然认定了其行为不检,做出相应的行政处理就是很正常的事。要是触犯刑律的话,该人现在应该还在监狱里,也就轮不到您在这里给他喊冤了。作为一个官员,在公共场所行为不检后被处理都能叫做冤枉、倒霉蛋,倒是不知道被他推搡的人或者疑似猥亵的小姑娘应该叫做什么了?比如说应该叫做活该?

至于说公务员是弱势群体这话,我倒是很认同这位副局长的说法。公务员现在动辄得咎,出了点什么事,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把责任归于公务员的头上,而且正在整顿吏治的时候,往往会因此丢官砸饭碗。不过,这个倒确实是活该,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总不会老百姓与舆论闲的没事成心如此吧?如果没有某些公务员作威作福、贪污腐化的初一,也就没有看见公务员就有监督一把冲动的十五。自己种得因果,现在请自己吃下去。

何况公务员算是弱势群体么?我看不见得。只是由超级强势变成了相对强势,依然还是掌握着很大资源与权力。如果连稍微约束其为所欲为都能被哀叹成自己变成了弱势群体,这后面的狰狞面孔就实在是不敢想象了。公务员本身就该被监督、被严格要求,这是任何正常社会的常识。我们这里还没有做到都会招来这种哀叹的话,可以想见某些官员对于到底什么是公务员完全没有概念。

网络确实是可以杀人的,而这次还真不算是杀人,最多是“屠官”。而且这两年倒在网络手上的官员,林怪叔叔不是第一个,相信也不是最后一个。网络或许有不成熟的地方,甚至有某种盲目性,但对付腐败这件事,不但利大于弊,甚至没有什么弊可言。网络所代表的是一种透明的机制,以及可以迅速凝结的舆论力量。这是有其先天特征决定的。

而刘副局长还说了这么一句话:“林嘉祥事件是受部分”仇官仇政府“的网民煽动。” 因此,他认为目前国内整顿网络的力度远远不够。仇官仇政府这种话可不是随便说的,没有人跟官员与政府有仇,只要他们是为老百姓的利益而工作,并且接受老百姓的监督与评价。再说了,公务员不是自称“公仆”么?如果人民是主人的话,谁会跟仆人有仇呢?

说到底,只不过是网络代表了民意,而这个民意与监督是很多公务员所不喜欢的,这些全部都是借口,甚至是上纲上线的借口,意图把日益成型的民意与监督掐死在摇篮里。这种逻辑不但在这个事件上有所体现,其实在好多事件中都有官员这么说过。但很抱歉,这个时代既然已经有了这个网络,你、以及你所代表的那种思想已经是再无可能回到当年没有网络的黄金时代了。对于你们的黄金时代,就是百姓的黑暗时代,而一旦屠龙在手,试想百姓如何可能放下?网络屠官这件事,你们还是从了吧。

莫之许:房地产行业能否被拯救

提要:房地产企业多年高歌猛进,一路走来,潜在需求已消化大半,企业扩张又过猛,如今“拐点”初现。考虑到没有那么多的人口等待着从乡村迁往城市,中国房地产市场的真实需求不会太高,而且在可见的未来,进城农民依旧很难在现行价格水平上购买房屋。因此可以说,房价不拐则已,一拐必然是长期的。

房地产业搭上了产业振兴计划末班车,成为第10个进入振兴计划的产业。房地产业之所以挤掉能源业,主要在于其对产业链的带动作用,以及对GDP的巨大贡献,尽管计划具体内容尚未披露,但从分析人士的预测来看,房地产振兴计划与其他产业计划相仿佛,也依然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从需求端出发,通过税收减免和财政补贴,以刺激需求,放大交易量,维持增长率;一是从供应端入手,通过财税、金融、政策等多种手段帮助企业,尤其是缓和资金链紧张的问题,防止企业倒闭,这除了维持增长的考虑之外,也包含了维持就业的意图。

但是,房地产企业多年高歌猛进,一路走来,潜在需求已消化大半,企业扩张又过猛,如今“拐点”初现,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谓产业振兴计划能挽狂澜于既倒吗?

近年来,房地产价格猛升,对此有两种截然对立的看法。一方认为,价格上涨来源于需求的放大。随着中国经济的增长,人均购买力持续放大,城市化水平不断提高,因此而产生的大量需求,推动了房地产价格上涨。从统计数字来看,这个观点并非没有根据:若仅以汇率价格计算,中国人均GDP由1990年的370美元上升到2008年的3130美元左右(若以购买力评价计算,这一数字将更高),与此同时,中国城市化比例由1990年的26.41%上升至2007年底的44.9%,由此而出现对房地产的巨大需求,应在情理之中。

但是,这一观点很难解释房地产价格的爆炸式增长,如2007年12月份,商品住宅价格同比上涨了17%,就远超过同期GDP上涨速度。此外,中国贫富差距持续扩大,这意味着高收入人群购房能力变得更强,但中低收入阶层却不尽然,因此,人均GDP的增长并不意味着更多的人能买的起房子。反对一方就认为,房地产价格上涨已经脱离了自住这样真实需求的支持,相当多的房产购买主要来自投资需求,甚至大有炒作之嫌疑;至于炒作资金的来源,有的认为来自人民币升值引来的境外热钱,有的认为来自流动性过大,也有人认为,因为民营企业经营环境恶化,许多经营资金流入了房地产市场……

其实,上述观点都可以用于解释价格的上涨,尽管在逻辑上看似格格不入,但在实际中,却可能接踵出现:真实的自住需求的放大,带动了房地产价格的上涨,价格的上涨信号招引来逐利的资本,进而无论是自住还是投资,又甚至是投机,只要是真金白银,又会聚到一起,继续给予房地产价格上涨以支持……如此周而复始的循环,在人民币升值、外汇储备持续增加、民营企业经营环境变化等等宏观条件的配合,进一步放大了信号,共同作用于人们的预期时,雪球越滚越大,房地产价格的如此上涨也就理所当然了。

但是,房屋毕竟是供人居住使用的,长期真实需求对价格的约束不可能因为短期炒作因素而消失,而早晚会回来左右价格水平。随着国际金融危机的蔓延,外部热钱回流自保;再有钱的富人,也不能只投资于房屋;所谓的投机泡沫,也总有到头的一天,因此,很少有人能否认,在短期内,剔除炒作因素后,中国的房价将有所下跌。但是,这样的下跌是长期拐点的到来,还是将在剔除泡沫后止跌回升呢?在我看来,这既是房地产产业振兴计划提出最需要关注的前提,也决定了振兴计划能否实现。

不少人坚持认为,由于中国城市化比例并不算高,加上年轻人口总量巨大,只要中国经济能保持一定增速,那么,长期的真实需求依旧是巨大的。从长期来看,中国房地产价格仍有可能稳中有升。因此,只要保持信心,加强扶持,房地产业就将由严冬回暖,但是,对此我却有不同的看法。

表面上看,中国的城市化水准并不高,但是,这一统计以市镇居民总数为基础,而没有计入尽管拥有农村户口,却在城市工作、生活的不少于2亿的人口,如果计入这部分人口,中国的真实城市化水准将为此提高将近14个百分点,而接近60%,换言之,并没有那么多的人口等待着从乡村迁往城市(考虑到农业GDP占比已经下降到15%以下,农村居民也很难有钱进入到城市中来)。因此,中国房地产市场的真实需求,应该也只能从已经进城的2亿人口,以及他们依旧留守在乡,但又完全仰赖于他们收入的亲人中去寻找,可是,他们能提供这样的需求吗?他们的收入足以支撑这样的需求吗?

近年来,进城农民的收入水平略有回升,2007年人均收入达到了1200元左右,稍有常识即不难看出,这样的收入不要说买房了,连租套房都成问题。以所谓中国制造为引擎的外向经济发展,将数量众多的农村人口带进了城市,但是,这一模式完全建立在低价格优势之上,并不足以支撑广大进城农民收入水准的持续增长,在可见的未来,进城农民依旧很难在现行价格水平上购买房屋,提供不了房地产价格所需的需求支撑。而无论从人口的绝对数量还是生育率来看,农民后代也都远远多过于城市居民后代,所谓的人口红利,也很难体现在房地产价格之上。

相反,不断高涨的住房价格带动的土地、厂房等成本上涨,反倒可能将他们的工厂和他们自身一并驱离,2008年不断出现的倒闭潮的背后,就有这样的因素存在。如果是这样,则中国整体经济发展也将受到影响,如此一来,支撑房地产价格止跌回稳的三大因素——城市化进程、人口红利、经济持续高速增长——统统将化为乌有,所以,即将出台的房地产产业振兴计划所能起到的作用,就很难乐观了。

记得还是去年两会期间,我在某网站关于房价拐点的讨论上曾说过:城市就是个吸血鬼,买不起房你就走。谁不向往在都市里幸福地生活,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实现这样的梦想,看似现实残酷的论断背后,其实是对中国发展模式的长期隐忧,也是在同一次讨论中我也说过:房价不拐则已,一拐必然是长期的。

荒  原:中国精英社会与农民阶层的和解之道

一、农民是永远的贱民吗?

几篇有关“农民工就业生存现状”的文章,大多是在压抑中强迫自己看下去,数次只能看个开头便不得不停下,身不由己暗自无语凝噎—-做为农民户口的传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体味着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自愧不能对中国农民和农民工的苦难有丝毫的帮助使他们的现状有所改变而无颜,久积欲发的愤懑只能伴着无奈,最后只好选­择逃避,大不了从内心送上一份祝福……

“共产主义是一种整人、打人、害人、吃人不商量也不吐骨头的制度。农民之苦,状况之惨是城镇吃商品粮的居民和中南海里不吃红烧肉的人想像不到、也看不到的。三年饥荒,农民饿殍数字为:4319万(见《安徽老年报》2005年5月25日第三版)。

二战时期的罪犯,在战败后除受到舆论的强烈谴责外,还受到国际法庭的审判,受害国家人民还有权向战败国索取赔偿,而在和平环境下,被好大喜功的狂热虚荣夺去数千­万农业劳动生灵,他们去向谁索赔?”—-请给数千万个农民饿殍冤魂一个纪念吧 

 杨金声

“中国农民”,一个永久的贱民称谓,一种永世不得翻身的政治咒符,做为中国最低贱也是底层的社会基石,他们在数千年历史的风雨中,在近现代百年共和的旗帜下,命­运多舛而本质依然一成未变……

“中国农民工”,一群出走埃及的的华夏“犹太”传人,一种背负先天原罪般的亡奴结局,做为中国改革开放盛世崛起的廉价成本,他们在灯红酒绿的城市边缘,在精英们­强国梦想的遗忘症中,生存显得充满变数和无所适从……

“农民阶级”,做为中国共产革命的直接参与者和贡献者,现实中却被动地处于“三等公民”的悲惨境地,他们的根早就不在农村荒芜的土地上,也不在身边繁华的城市里­—-他们的前途是在摩西指引的迦南圣世,还是期冀于再一次自我索求的历史轮回中?

二、反哺农民是在还历史的欠帐

“新中国的工业史,是一部对中国农民的殖民史,农民的自主性被国家工业化和城市化优先战略剥夺了。中国的农民,由于丧失了自主性,成为了俎上之肉。”—-中­国农民自主性与中国自主性——从被殖民到自我殖民/李昌平

中国一直以来“以农补工”和“以乡补城”的二元经济,托起了工业和城市的繁荣,可在工业和城市“长大成人”后,如同“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的理论实践一样,却并­没有回过头来反哺“三农”和穷人,而是登高忘祖盘剥依旧,让农民自生自灭,等于弃之不管。

政府一直认为政局不稳是来自于外部的“敌对势力”,就如同有人习惯于把中国的经济危机归咎于美国的次贷危机等外部因素一样,从不认真思考自身的
制度原因所造成的贫富不均这个恶果。

“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政治模式,在和平时期的社会互动中,弱势的农民被彻底出卖了,沦为了盟友的脚下奴隶,同时,也不容置疑地成为了相对对立的“阶级敌人”和­“敌对势力”。

中国农民的这段血泪史,是在合法但不合情更不合理的情况下出现的。设想要是有洋人异族在中国直接操纵,则必然又会成为一次“民族解放运动”的理由和发端,但自家­人无论如何倾轧盘剥,也只能是“中国从此站起来、农民再次倒下去”的内政问题,最终只能由本国的被压迫者自己争取和解决。

这确实是一场“家务事”,其最终解决最主要最方便的力量还应该来自内部,即一方面来自受害者们的觉醒、争取和反抗,一方面也来自始作蛹者的良心发现和承担的勇气­,要不然,只会永远沉寂在历史的角落中不为人知。

这一切皆源自制度,即强者的法律,所认中国的现实困境不是技术性而是制度性的,需要首先开始对农民进行真正意义上的二次“解放”。此类对农民的思想解缚、政治减­压、政策回哺过程,更是对中国最基础生产力的激活过程。

为达此目的,在2.26亿“农民工”层面,政府应放松对各个层面的家长式管制,包括放开“独立工会”在内的所有民间社团的“一党化”管理,承认其独立存在的合法性和自主性,由其自由发起­、组织和运作,使其真正成为工人与企业乃至与政府沟通和互动的中间桥梁。

在“农民”层面,要从最根本的制度上入手,用法律和人道的眼光来重新考量“三农”政策,重新认识并努力缩小新世纪的“三大差别”(城乡差别、贫富差别、官民差别­),使农村能够真正成为让农民可以赖以繁衍生息的精神乐土,而不是年年背井离乡外出流浪的始发地……

总之,政府要以善意的赎罪的姿态来对待农民,重振其人对政府的信心,要将包括农民和农民工在内的所有国民当成真正的“人”看待,要将原本属于国民的权利还归于民­,哪怕只是一部份,让他们学会独立思考,学会做自己的主人,而不再总是被别人所“代表”!

主动权尚在政府手中,政府只要以切实的行动来还历史的欠帐,就可能达成中国社会根本矛盾的淡化与阶级的和解,使双方都能放下思想包袱从此轻装简从携手共创未来。

    三、解放农民是解放生产力

“现代化将中国传统社会一劈两半:一半光鲜夺目,另一半是黯然无光;一半日新月异,另一半停滞徘徊。如果你不幸生在另一半,对不起,你抽到了下签。生为农民,你得­付出比城里人多一倍的力气才能过上体面生活。打破城乡二元,激发中国农民的巨大潜能,请经济学家算一算,将提升中国GDP多少个百分点?
”—-都是农民!30年来城市与农民的纠葛  南方网

中国改革发端源于政权统治的延续机率快速下滑的关键时期,政府面对治下国将不国的凄惨局面痛下决心,首先是从农民和土地“开刀”,以一个“包产到户”的小动作,­这么一点点土地经营权的让步,仅仅是稍稍放松了那么一点点对农民的压迫,中国社会便迸发出无限的进步能量,便稳住了行将倒塌的专制大厦,就可以使中国农业的生产­面貌焕然一新,并一直使这种强势增长势头维持了十几年,还为后世留下了一个所谓的“盛世”。

这是因为政府对包括农民在内的中国人管制得太严束缚得太重,使人们的行为和思想产生了惰性和麻木,消极应对,何来生产力?再直观现状,要是也能像当初对待农村农­民那样,放开地产权和流转权,还愁中国的农业没有活力没有竞争力没有产业升级的动力吗?

改革初期的潜力效力经过三十年的时间,增势已被利用得消失殆尽,近年的农村已感不到当前改革的任何实际成果,农民对土地失望,主要是对土地政策的失望,以此引发­大量的农民外流另寻生计。

所以农村现在迫切需要进行一场不亚于邓小平的“一次改革”的“二次改革”,彻底解决中国多年来悬而未决的土地私有化问题。值此危机重重的紧要关头,甚至称之为一­场“革命”也不为过。

中国人对前途的信心缺失,首先表现在对财富分配不公和保护不力上。对于每一个国民来说,这时候需要的是信心的基础,这个基础只有国家能给,因为
对国家有信心就是对自己对前途有信心。

本次经济危机,中国欲要提升国内消费市场的设想,想必首先是要振兴多年来未曾繁荣过的农村市场。

凯恩斯说,“消费支出的不足,是因收入分配不均所造成。只有把国民收入的大部分交给低收入的家庭,才能提高消费支出。”

所以,只有让农民有了创造财富的能力和本钱,形成良性的循环经济,才是解决农村发展瓶颈的根本。具体从技术面上说,就是政府要放松管制,减少税费,解决土地产权­,以改善农民的经济和政治地位,让他们有足够的生产自主权和生存自决权。

这种政府放权过程,是从“大政府小社会”转变到“小政府大社会”的过程,同样适用于其它政经改革领域。

道理是如此简单而明了,其它任何修修补补的表面功夫皆不能使中国现有困境得以缓解。但因为涉及到权力和利益,加之缺乏承担的勇气和魄力,而农民又没有自己的政治­代言人,所以才被人为无限期地滞后了。问题在于,这样长久下去,受影响的不仅是中国农民,同时也还有那些高高在上的政策制定者们。

    四、改革制度,重塑公民

“要维持王朝的统治,却不能仅仅依靠武力。获得民众的支持是上选,最低限度也应该得到民众某种程度的默认或容忍,否则王朝很难维持统治。”
—晚清改革与革命的互动  迟云飞
 刘文丽

“既然自喻盛世崛起,本当春和景明,天下无贼才是,为何又贼匪四起,处处狼烟,不时发沉沦之叹呢?一场小小的经济危机,对一个超级政治大国来说,根本无足轻重,现在何以引来如此风声鹤唳之危,寝食难安之变?众人皆知其深层原因决非经济本身,而在乎其外也。其外为何?自做孽求报因之自私极权制度也。早知有今日之难,何必当初走此­自残之路?其前承马列之祖,后继传统之恶,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也。

政府的治国理念是维护自己对于政权的绝对控制,而政权的象征之一就是财富。当执政利益受到威胁时,不论任何系统都必须服从,而牺牲发展乃至国民福祉,则是其一贯的原则。

建国以来的60年花甲之年,因为统治者一直大权独据高高在上,享有着奴隶主的尊荣,却视普通国人为贱人,不值得享有民主之福,因此总是一推再推,错过了无数次国人给予其悔过自新的机会,等到奴隶或将要起来造反的最后时刻,才有所警觉,但因其制度性的固执,仍不能彻底洗心革面与民同荣。

在天天鼓吹建立公民社会的今天,强势执政者甚至还没有一点为公民社会服务的想法和冲动,还不知道治下的百姓当中的农民和其中分离出来的农民工也是这个国家的一个­个具有合法社会政治地位的公民,更不懂得尊重他们所应有的公民权利,而是将他们一贯地视为传统意义上的奴才。

这是一个悲剧。时不时喊一下“民主、人权”的口号,无非是为了应付一下外边的压力,在政治上赶一下进髦扮一下时尚而已,免得被外人说自己是“土鳖”。可这样继续发展下来的结果必然是,不但中国百姓难以进化­为现代公民,就连统治者自己也永远只能做真正的“土鳖”了。

“社会在转型期,政府与公民,强势必将不再强,弱势必将不再弱。当此历史性的强弱易势之际,平稳过渡进入公民社会的做法便是强者示弱,弱者渐强。假设会突然变成公民社会——就算我有这种“一步跨进公民社会”的幼稚病,就不担心社会一下子进入真空状态?”—-金羊网-羊城晚报  刘洪波

毫无疑问,政治上中国阶级的和解现在取决于代表权贵阶级利益的政府的态度,能否在社会忍耐达到极限之前对现有利益有所放弃,对弱势有所妥协,以“取富济贫”之法­拉近和消除阶级差别和贫富差别,这是对政府改革真诚度的一个考验,也是对自己先天、后天所有罪孽的反省和救赎,或可使被剥夺阶级再次认可其执政合法性,进而达到­社会共容的目的。

2009.3.5.

刘  水:中国需要“平民窟”

严格讲,中国人没有房屋产权。新实行的物权法定义:城市及其郊区土地属于国家;农村土地属于集体所有。即使是拿到房产证的自购房屋,也只拥有建筑所有权,而没有土地所有权,也即小区的土地永远属于国家,个人只拥有楼上房子的产权。中国人购买的房屋都是空中楼阁,虽然购房款已经包含开发商从政府拿地的土地费用。要不政府拆迁征地时怎会那么强硬蛮横,理直气壮,人家是有法律依据的:政府要用地,没说要你房子啊。中国人所谓的“产权房”,如同漂流在大海中的一只竹筏子,哪怕装满再豪华高档的家什,政府一不高兴,就能掀翻。这个荒谬的法律以及制度竟然堂而皇之在这个国家肆行。

房屋产权无论在哪种制度下,都是个人和家庭最大的一笔私有财产。人权属于私权,完整的房屋产权是衡量一个国家人权的最高标准之一。仅从物权来衡量,中国没有人权,不要说迁徙自由、言论自由、选举、集会和罢工自由等政治权利。

“贫民窟”不独出现在民主国家的城市,中国贫民只不过规限在农村,地域的广阔分散和人口庞大,减淡了“贫民窟”的色彩。中国3亿左右的流动平民,他们进入城市不光是寻求财富,还有追求政治身份平等的意图,这是中国出现“平民窟”、而不是“贫民窟”的现实诉求。不管是“贫民窟”还是“平民窟”天赋理念都是一致的:国家属于人民,主权由国民共享,国土属于全体人民。不管统治者权力来自暴力还是选举获得,这些天赋人权都不需要统治者同意和施予。中国人也同样拥有这些权利,只不过部分被虚置。人民在我们这个国度,是被严重滥用的字眼,具有非同常识的涵义——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人民铁路、人民医院、人民邮电、人民大学……权力来源非法、行业垄断。标榜“人民当家作主”,但是在关乎权利和利益的时刻,人民往往沦为政府和国家的“敌人”,纳税人常常成为被盘剥的对象,一切都被颠倒了。

中国有两亿多流动人口,古往今来,全球不曾有过如此规模庞大的流动人口。提起流动人口,人们习惯拿“农民工”说事,其实流动人口中不能忽视的另一个主力群体则是历年毕业的大中专毕业生,粗略估计后者应在数千万,还有数量庞大的城市失业者和贫民,贫民人口总体应在4亿左右。

恐怕农民工和大学生数量,在任何一座经济发达城市都超越户籍居民基数。而高昂房价、户籍歧视,以及福利保险的差异,让他们成为事实上的平民,这是“平民窟”存在的现实需要。政府所谓的廉租房,往往是权力寻租的对象,且数量稀少,轮不到农民工和大学毕业生受用。

平民不完全等同于贫民。除了政府官员,其他都属于平民。平民是相对于政治、文化和经济权利不平等、不完整而言的。这就是笔者提倡中国式“平民窟”的缘由。上海最近出台入户入籍条例,称居住满7年并持有“居住证”者,方能落户成为上海人。这是一个充满歧视和耻辱的法规,公然藐视人权。人人落地为主,即为国民。户籍是个人的天赋人权,但以此作为政府可支配的资源,户籍制度本身无错,堕落的是无良政府。任何以所谓“人才”、“购房”作为入户前提条件的地方主义条例,都是在制造新的歧视和不平等,都是无耻的。

中国存在比外国“贫民窟”更为恶劣脏乱、治安恶化的城市贫民居住区,只是换一个叫法“城中村”。“城中村”是在城市急剧扩张过程中,由农村原住民村落自然形成,而这些原住民成为名副其实的地主。他们的房屋只能出租不能出售。租金低廉,交通便利,往往成为农民工和大学生等外来人口的首选居住地。“城中村”除了外在形态与“贫民窟”有相似之处,居住其中的居民在权利待遇方面,二者在本质属性上截然不同。

近年来中国学者和旅游者,对印度的“贫民窟”都有考察和介绍。仅以印度孟买贫民窟为例,刚在奥斯卡获得八项大奖的电影《贫民窟中的百万富翁》,即以孟买“贫民窟”为背景拍摄。这是一部贴近现实而又充满梦幻色彩的卓越电影。镜头快速切换,节奏紧张,看似杂乱血腥,实则恰当反映了印度的制度形态、国家气质和社会现实,特别是反映了共同的人性——乐观、爱、贪婪、冷酷、歧视,对国家和社会负面不拔高、不掩饰、不制造。中国导演永远拍不出这样的小投资高内涵的电影,那么多动辄投资上亿元的所谓大片,空虚无力,都是垃圾电影。拒绝观看国产电影已有10多年了。中国人100年来经历那么多的苦难,但是没有一部电影或文学作品能够感动自己,打动世界。没有。中国人对苦难的反省和对罪恶的清算,确实是非常低能和健忘的。

仅从历史纵向比较,容易满足陶醉,固步自封,横向比较才能更客观地关照自我。笔者一直关注印度贫民窟的资讯,在以前文章里有部分涉及。虽然印度至今存在严格的种姓制度,但是国民享有自由迁徙权,而与迁徙权相匹配的是,他们有权利在城市闲置的公共土地上搭建家园,政府无权驱赶。如果政府不征用这块土地的话(征用需支付赔偿费),居住满20年,搭建的房屋产权就属于个人。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在城市同样享受从小学到高中的免费教育;看病住院全部免费,住院的话,政府还免费提供食品。印度贫民窟其实都有完善的社区服务,几乎不假手政府。水电和道路皆有,只是不是统一规划设计,外表才显得乱七八糟。贫民窟完全自治。单凭这一点,就让中国人非常羡慕。什么叫人民,这就叫人民;什么叫国家主权归民,这就是;什么叫政府是人民的公仆,这就是。即使中国最豪华的高档社区,业主委员会几乎都是空架子,业主无权自治,政府权力和物业公司都可以渗透进私人领地。想想那些富人确实够可怜的,他们无能捍卫自己的私权。

中国流动人口被政府盘剥得太厉害,他们为城市纳税,却享受不到任何福利待遇,还要遭受教育、就业、户籍、福利、住房等等一些列歧视和侮辱。当局不将户籍单一化、不能解决城乡国民平等待遇,“执政为民”就是天下最大的谎言。在基本人权无以保障的国家,经济增长并不能带给绝大多数国民幸福感,他们财富增长缓慢甚至是倒退的,与国家经济增速不相匹配。中国GDP即使再高,社会财富都全部进入政府和官员的口袋;即使拿出高达5万亿美金购买美国国债,亏损得一塌糊涂,没有人站出来为纳税人负责。美国人民过度消费,中国政府埋单啊,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因此,选择一个好的制度和政府,远比经济增长重要得多,印度就是例子。

因此,农民工应该有权利有胆识在城市占领闲置的公共土地,搭建家园。对于现实中国而言,“平民窟”的存在绝对是人权进步的标志。人的解放是第一位的。倘若哪一天,北京、上海、广州、重庆等所有发达城市出现高度自治的“平民窟”,都能平等享受国民待遇,那才证明中国人真正享有人权和自由,中国才具备软实力。

2009年3月6日

廖天琪:迎接杨子立——杨子立《沉思录》序

二十一世纪中国最早的两起文字狱当属天网网站的被封、网主黄琦被判刑五年以及北京 “新青年学会”的四名成员因组织读书会,讨论社会问题、国家前途,而分别被判八年和十年刑期的“四君子案”了。四君子之一的本书作者杨子立,于2009年三月刑满八年出狱,他的这本文集《沉思录》适时问世,海内外知识界以此向他表示敬意并迎接他重返社会。我们不敢说重返自由,因为今天的中国还是杨子立当初入狱时的中国,言论自由和写作自由依然是得不到保障的。

在新世纪发端之时,青年人心中有激情和抱负,八名北京青年学生即兴地成立了一个激荡脑力的小团体——“新青年学会”,既无经费、又无组织,为期不过半年多,开过几次座谈会,后来一忙也就解散了。然而另一名国安派来卧底的人,却事无钜细一一向安全部作了详细报告。随后是成员们公然被绑架、逼供、做了伪证,四人被释放,另外四人以“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了重刑。被释放的四人立即翻供,甚至连卧底的密探也良心发现,承认自己做了伪证, 但是这都不能让法官心动,家属和律师们的努力也只获得法院的“维持原判”的回音。这桩世纪冤案将永远记录下中国司法史上无与伦比的荒谬和耻辱。

杨子立出身于农村,是一位有思想有抱负的青年,对农民有着深厚的感情。在西安念完大学和于北京的硕士班毕业之后,他组织社团并和其他成员到农村去进行考察,收在本书中的“农村调查记事”就是那时写就的。杨子立本来想在河北赵县对村民自治的情况进行田野调查,结果一进入村子,发现农民争相地向他倾诉干部们的压榨、横征暴敛和肉体惩罚。他得出的结论是,农村人的苦难主要来自于基层干部的盘剥和压迫,而村党支部书记的专权又是实现村民自治的最大障碍。 因此农村唯有实现民主制度,才能保障百姓的权利和财富。这样朴实执著的文字出自一位二十来岁的纯洁青年之肺腑,实在感人至深。接着杨子立又创办个人网站《羊子的思想家园》,将自己对中国的各种社会问题的思考形诸文字,公布于网上。他所探索的问题范畴广被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科学。

在任何自由的社会里,像杨子立这样有思想深度的青年才俊,都会有其发挥的空间和平台,他会成为人们注目的精英分子,各个团体党派争取的后起之秀,即便不成为公众人物,也会是一位能在自己所耕耘的领域内自由翱翔的杰出人士。然而在中国广袤的领地上,他尚未展翅, 就已经夭折在政治的风暴和黑暗司法的深渊中。

杨子立等四君子被罗织罪名下狱,揭开了当今执政的中国共产党在面对新世纪之交,人类文明进入科技和咨询的全球化新时代之际,缺乏自信、自省、自知和自制的尴尬境况。一个残害、葬送自己优秀儿女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一个畏惧自己人民真诚声音的政党是没有前途的。

杨子立在狱中八年并没有间断学习和思考,在可能的情况下他也继续写作。本书收集了杨子立入狱前所写的大量文章,这是他的妻子路坤从网络和其他地方上下求索收录到的,还有几篇是杨子立狱中的书信和写作,皆是路坤在十分艰难的情况下携带出来的。狱中八年,狱外八年,天各一方两茫茫,子立和路坤这对青年夫妻个中的辛酸、思念尽在不言中,实不足为外人道也。值此杨子立获释出狱, 跟他坚贞的妻子路坤相拥入怀、携手共度未来时光之际,仅以此书作为他俩不渝之情的见证。

2009年2月12日于华盛顿

* 作者为黑色文库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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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录》
杨子立著
劳改基金会2009年2月出版
ISBN-10: 1-931550-26-3
ISBN-13: 978-1-931550-26-0
定价:U.S. $35.00

订阅联络:[email protected]

── 原载 《沉思录》,劳改基金会2009年出版,订阅联系[email protected]
Saturday, March 07, 2009

吴亮等:八十年代的先锋文学和先锋批评

吴亮与新时期文学

主 持 人:程光炜 杨庆祥 黄 平

主持人的话:某种程度上,“先锋文学”的批评家中心是在上海。相当数量的先锋作家正是经过这一中心的“认定”、“检验”和“审核”而走上文坛的。与此同时,先锋批评家们的“文学观念”、“批评意识”和“话语方式”也开始明显附加在先锋作品的文本上,成为扩充其阅读空间的强有力的“外部因素”。吴亮先生不仅是先锋文学的“当事人”,也是当时最为重要的批评家之一,相信他的“讲述”,能补充文学史研究的欠缺,但同时也可能会成为研究者进一步质疑与讨论的新的起点。

八十年代的先锋文学和先锋批评

时间:2008年4月22日

地点:北京紫竹院李陀家中

人物:吴 亮(批评家) 李 陀(批评家)

杨庆祥(中国人民大学2006级博士生)

批评的开始

杨庆祥:我注意到你进入文学批评界的方式很独特,你开始是一个工厂的工人,后来因为文章写得好,被调到作协做专业批评家。一个工人成为卓有影响的批评家,在九十年代以后就很少见了,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很多精彩的故事,你能否谈谈这一过程,这与你的个人遭遇、八十年代的社会环境之间有什么联系?

吴亮:这个故事我以前在其他地方也简单说过,现在可以说得更详细一些。我1971年初中毕业,1971年年底进了工厂。工厂的生活不用说,和文学没有什么联系,当时我进的是一家小厂,不是那种机器流水线式的大工厂,管理不是很严格,比较自由散漫,当然劳动也是很繁重的。那个时候呢,首先是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你知道七十年代初没有什么电影可以看,没有现在意义上的业余生活,下班回家后只能是看点书,我们这代人工作之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阅读,当然我们有时候也会出去玩啊,打牌下棋什么的,但这些都没有占据我太多时间。阅读主要是凭兴趣,阅读多了慢慢就会形成一些自己的想法。

这段时间除了看文学作品消磨时间以外,也看一些理论方面的书,当时比较偶然,我有一些朋友是干部子弟,他们家里有一些内部书籍,当时上海有一个编译小组,专门翻译内部参考读物,还有一些内刊,我记得一个美国左翼分子叫斯威奇,一个法国人叫勃兰特,这两个人批判苏联,热爱毛和中国“文革”。他们的分析提供了新的视角。当时为了配合批判苏联修正主义,还出了一些苏联小说,《落角》、《你到底要什么》等等。随着中美关系的慢慢解冻,和西方开始有接触,比如当时英国首相、日本首相刚来过,马上就出版希思和三木的传记,因为出版翻译受国家控制,出书速度很快,还有《阿登纳回忆录》、《出类拔萃之辈》等等。(李陀:有些书我都忘记了,你一提我就想起来了。)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阅读一些与当代世界有关的传记,我最早知道球王贝利就是从哪一本传记里面看到的,但当时没有电视转播,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踢球的。

1976年之前的几年,我的一些中学同学在安徽插队,也有在内地工厂里做工人。每年十月之前他们就回来度假了,然后要混到过年以后才回去,他们都是一些爱读书的人,当时我们不大谈理论,大家都喜欢谈当时的政治,因为七十年代的前半段社会政治生活有很多波动,我进工厂的时候是“林彪事件”,批林批孔,接下来邓小平复出,又反击右倾翻案风,然后是“四五运动”和毛泽东去世。

“林彪事件”以后其实我们就思考一些问题,开始反思毛泽东的路线,当时资讯很少,年纪又轻,虽然我们总觉得里面有问题,并开始讨论这些问题,但讨论几乎没什么结果,因为讨论常常会把我们引向某个危险的结论。总而言之当时看的东西很多很杂,这种阅读的范围和图书获得的渠道使我在进工厂以后获得了一个自我学习的过程,基本上是无序的,什么书都看,由于其中一些书是内部的,阅读的时候有一种紧张感,大家都会很快把它传阅,所有这些书籍可能都影响了我最早的思维方式。

相对来说集中看马克思的东西比较多,当时也只有这些东西可看,马克思的理论,一些文章,包括文风我都非常喜欢。《法兰西内战》、《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关于普鲁士的书报检查制度》等等,令人亢奋的文采,有些我直到现在还能背诵。对马克思的东西国内的出版社是不会删节的,我就直接看他们的全集,有好几十本,我早期的评论中有很明显的社会历史分析的色彩,也许与这种阅读经验有关。后来,七十年代末,中国出现了一些反映现实的作品,面对这样的一些作品,我会很自然地去使用这样一些方式来进行批评。

杨庆祥:也就是说其实你当时有一个读书的小圈子,好像在七十年代末这种情况比较多见。那你当时在阅读的时候就开始写作吗?写哪些方面的东西?

吴亮:当时并没有写作,但有这么一个准备期。我最早的写作实际上就是写信,和朋友交流。通信的时候经常会谈一些理论,但我们见面的时候不谈,我们知道日常生活中谈理论是很难谈的,但是写信能表达,无非就是看了一本书,有点感想,有点激动,或者如获至宝,但是具体是什么我想不太起来了,就这样一个过程。我有一些信留在安徽马鞍山我的一个朋友手里。当时安徽有个作家张弦,就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的作者,1979年年底他到上海把他的一篇小说改写成电影剧本,叫《苦难的心》吧。当时高考已经恢复,我还在工厂里面。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他说我是张弦,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叫黄晓中。我说是啊,他说我是他的朋友,我想见见你,我们聊一聊。当时家里都没有私人电话,他电话直接打到我工厂,于是我们就约了时间,我还记得是在上海的永福路52号,上海电影制片厂的一个招待所,专门用来给那些来改稿的作者住的。我在那里见到了张弦,他告诉我他和黄晓中很熟,因为他和黄晓中的母亲在“文革”中都作为牛鬼蛇神一起蹲过牛棚,“文革”结束后,两家经常走动。有一次张弦去黄晓中家玩的时候,看到桌子上有很多信,其实就是我写给黄晓中的,张弦看了几页后非常吃惊,说想不到还有这么些年轻人在思考这些问题。

那个时候张弦已经快四十岁了,他当时是“右派”刚改正,和王蒙、刘宾雁等都是一拨人。我们认识以后他每次来上海都要和我见面聊天,很好奇地问我对这个问题那个问题的看法,其实我并不比他知道得更多,也许我书比他看得多,但他的生活阅历,他写的文学作品提供了我没有经历过的东西。来往一两年以后,大概是1980年秋天吧,他给我写了封信,说过段时间要来上海,然后说吴亮你应该写作,你有那么多想法,你写篇文章给我看看。看了信以后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记得他每次来上海的时候都给我找一些内部电影看,当时看电影还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而且都是些外国片子。既然张弦这么说了,我觉得应该写一篇像样的文章给他看看,就是说我是为了交作业,才开始正式写文章。这时候我以前的一些朋友大多考上了大学,我们依然通信,讨论当下的问题,这个时期好像考虑问题比较成熟一些了,开始用理论方式来思考问题。但写什么呢?当代文学我那时看得不多,因为我的工厂没有图书馆,许多文学杂志已经恢复出版,但我不愿花钱去买,当时主要就看看报纸,每家工厂都有《文汇报》、《解放日报》,记得《文汇报》就发表过卢新华的《伤痕》,这些作品都知道,当时文学确实很热,后来又看了《乔厂长上任记》。张弦给我电话的时候,《乔厂长上任记》已经出来一年多了,有过很多评论,已经没有人再谈了,这些评论我好像也浏览过。我当时就是一个场外的观众,不下去踢球,就在旁边看热闹,我当时也不知道这些评论写得好不好,但当我一拿起笔,就觉得我应该比他们写得好。于是我找来《乔厂长上任记》又读了一遍,我相信我肯定能写出一篇和以前的评论不一样的文章。当时的评论都集中到乔厂长这个人物身上,认为他是一个改革者,一个铁腕人物,我说“历史的发展并不需要我们呼唤产生乔厂长式的的人物,而是要消除呼唤乔厂长的社会条件”。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这个说法很马克思,也就是说不仅仅要消灭剥削,而且要消灭产生剥削的根源,这是同样的逻辑。除了马克思,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之类对我印象也很深,当然我那时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非常熟,可以说耳熟能详。(李陀:这个估计你们想不到吧?就是我们那个时候其实很喜欢马克思。杨:对,我们以为你们当时都不读这些东西了。)有一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就是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再版前言中说“当有人认为波拿巴是小丑,有些人说他是英雄时,我关心的则是,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历史条件使一个小丑变成了英雄”。这句话一直影响到我现在。马克思很喜欢黑格尔的一句话,“存在就是合理的,合理就必须是存在的”,这种辩证关系、发展观念对我们影响很大,而且我觉得他表述得特别有力量。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论框架和思考问题的方式实际上已经让我当时的思考形成了一个套路,如果说这也是一种教条的话,肯定比当时其它的教条要精彩得多,这是一个精彩的教条。另外,我的文风也相应受到影响,我一直很喜欢比较华丽的风格,我给朋友们写信的时候经常写长句子。

杨庆祥:这篇文章叫《变革者的新任务》,我记得是《上海文学》1981年第2期的头条,当时影响很大。发表的时候有没有一些波折,修改了几次?我记得八十年代初还是比较敏感的,一篇文章的发表往往很费周折。

吴亮:张弦看完我的文章后可能很喜欢吧,他推荐给了《上海文学》,稿子到了周介人的手里,周介人把我叫到编辑部去,让我修改。当时我都是写在白纸上,没有方格稿纸,周介人给了我一大沓稿纸,让我誊写,他还在我的文章上面作了些旁批,当时我文章中有一些类似斯威奇批判苏联官僚制度的句子,周介人说这个不好,现在已经否定“文革”了,毛泽东晚年说党内有资产阶级,你文章的语气让人误会你还在说党内有资产阶级。因为这样一些政治忌讳,他把我文章中一些有关体制论述的东西删掉了。其实《乔厂长上任记》作为小说并不能承载这些东西,只是当时我的想法比较庞杂,都想通过这篇文章表达出来。删掉这些内容后文章的密度肯定就减弱了,但周介人觉得很好,八十年末他给我写了一封信,内容是:“吴亮同志,大作已发,明年第二期打头。”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封编者来信,所以记忆特别深刻。我当时不知道“打头”是什么意思,后来知道是“头条”的意思。后面的内容是“我们将在作协召开一个青年批评工作者会议,请拨冗参加并准备发言”。(杨庆祥:一篇文章就成名了?李陀大笑:这篇文章当时很重要,尤其是放在头条。)开会时我认识了程德培。当时文章还没有刊出来,开会后不久,周介人突然找我过去,说:“吴亮不行啊。”当时好像中央领导讲了话倡导文学创作要考虑社会效果,他很紧张,让我进一步删改文章中的一些内容,我很不情愿。过了好几年,也就是我调入作协以后,周介人对我说:“阿亮,你知道吗?那时候让你改文章的时候你一脸的不愿意。你临走的时候还留了句话,说我可以同意你们删改我的文章,但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现在看来很可惜,我的原稿都没有保存,虽然当时的看法可能比较幼稚,但从文献角度来看还是有意义的,可以看出我当时的写作背景,哪些提法是忌讳的;从我的措辞行文还可以看出在当时的语境中我对某些问题的认识程度,又有哪些东西影响了我。

这篇文章发表后,周介人继续让我为《上海文学》写文章,几星期后我又写了篇东西,对话体,写着玩的,《一个面向自我的新艺术家和他友人的对话》,当时我还没看到柏拉图的对话录什么的,印象比较深的是歌德和爱克曼的对话录,这是“对话体”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当时上海美术馆有一个法国画家艾立翁的画展,那会儿我已经和一些画家有了来往,看完那个展览我一时兴起就写了这篇对话,从“懂”还是“不懂”开始进入话题。当时我很矛盾,一方面所谓的黑格尔对我影响很大,所谓理念世界,绝对精神,概念的确定性,另外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对我也有影响,还有克罗齐的艺术就是直觉、非理性,我两者都很赞同,我在文章中就利用两个人通过对话来讨论,各自辩护,周介人看完以后说这不错,说吴亮你写社会政治方面的文章太危险,这个好。发表后他对我说,你再写一篇,这样我就继续写了十几篇,后来成了一本书。这实际上暗示了我写作的两个方面,一个是社会历史意义上的写作,另外一个是现代主义意义上的写作,后来我就慢慢倾向于现代主义的批评了。那个时候国内的先锋派还没有起来,只有朦胧诗很火,但是我对诗不敏感,当时我主要就是看叙事文学,诗看得少,几乎没有写过诗评,不过我很关心诗界的几场争论,我对争论始终有兴趣。

先锋文学出来以后,我开始亢奋,亢奋还有一个背景,当时有很多西方小说已经翻译过来了。我很早就看罗伯。格里耶的作品,主要是短篇,他的长篇当时还没翻译过来。还有《外国文艺》、《世界文学》等杂志,通俗一些的有南京的《译林》,全是侦探、谋杀案,都是《尼罗河上的惨案》这个路数,可读性强,长篇、中篇都有。另外还有《伤心咖啡馆之歌》啊,还有一些拉美的小说。我读这些小说没有什么障碍,诗可能会读不太懂,但读现代小说很轻松。

关于“85新潮”

杨庆祥:1985年可能是当代文学中比较重要的一年吧,很多人都觉得1985年是一个“转折”,你当时在选本《新小说在1985年》中也曾提到,说1985年以前都是靠朋友的介绍读小说,1985年你必须亲自去阅读,要不就读不懂。也就是说1985年有一个很大的变化,但是变化到底在什么地方,或者说是那些细节体现了这一“变化”,目前大家说得不是很清楚,包括现在的研究都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所以我就想你能不能回忆一些1985年的一些人和事,比如你参加了哪些重要的会议,你写了哪些文章,从这些历史的细节里面看看能不能找到这种“变化”、“转折”的痕迹?

吴亮:这个从何谈起呢,假如我有1985年的一些日记,假如我看到一篇相关的文献,促使了我的一些回忆,我可以作一些补充。(李陀:还得将来去上海去找几个人,一块聊,大家互相激发,一个人可能回忆不起来,毕竟都快二十多年了。)这个问题可能有一个预设,根据这个预设我们会得出差不多的结论,举出一些主要的流派、作家、代表作,有过一些什么讨论什么会议,也就是一些大家都在重复的说法。你看我们能不能跳出这样一个方式,不要这么提出问题。

其实1985年也就是个简单的说法,它只是一个符号,说起1985年我们会想起那个时代的文学氛围,想起很多往事,假如我们完全是私下聊天,那会是一个日常生活的回忆,可能就会跟别人不一样了,那么假如你是文学性的回顾,我肯定就会按照问题本身去想它,别的全部过滤掉了,肯定会变得比较枯燥。1985年发表的一些作品,实际上在1984年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写出来了,但由于种种原因,压到这一年才发表出来。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段时间和美术界的“85新潮”是一样的,大家是为了方便,就这么称呼,所以我觉得,说“85新潮”实际上就是在说八十年代,就是八十年代的一件事情,杨庆祥:你这个说得很有道理,就是说“85新潮”是整个八十年代文学艺术发展的一个结果,只是恰好在那一年比较突出而已。

吴亮:而且这一年实际上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假如我们仅仅是从发表作品看,比如《收获》、《上海文学》、《人民文学》等等,这一年确实有一些很好的作品,比如韩少功的、莫言的、马原的、阿城的。这是我们一种传统的思维方式,就像编一本文学史教材的话,肯定会说这些年度有些什么代表作。

但是我觉得八十年代文学实际上呈现的很多问题非常复杂,如果用一个时间点来切断它,或者说有一个什么样的高峰、开端、爆发还是转折,这样说虽有某种近似性,但都不够准确。

杨庆祥:你和程德培在1985年编了一个年度选本,《新小说在1985年》,当时影响很大,现在依然是我们研究八十年代文学史的重要参考资料,当时为什么要编这个选本?有些什么想法?

吴亮:当时的想法?可能当时看了一些书受到了一些启发吧。我和程德培当时在上海作协理论研究室,假如我的记忆没有错的话,当时已经有些很有意思的书翻译过来了,比如《流放者归来》、《伊甸园之门》、《美国的文学周期》、《1890年的美国文学》,这种回忆录加综述的、断代的文学研究的方式给我们影响不小。另外也受了别林斯基的影响,他喜欢十年一段十年一段来论述文学现象,在这种影响下,我们准备找一个点来呈现当代文学,正巧1985年的作品比较集中,于是就选择了这一年。(李陀:这一年唯一的特点也可能就是作品比较集中。)还有,我觉得有一种期待被实现了,这个期待很多人在回忆中都提到了,就是1984年的“杭州会议”,参加者有李陀、黄子平、韩少功、阿城、郑万隆、程德培、李庆西、李杭育、季红真、南帆、鲁枢元、蔡翔、周介人、李子云、茹志鹃等人,这个会上大家都十分兴奋,我现在一下子想不起来这个会上有多少故事,只记得这个会上大家非常有激情,非常天真(李陀:说天真比较准确。)。会上李陀预告明年某些杂志的第一期上会出现什么作品啊,比如刘索拉那个《你别无选择》,我记得李陀就说起过,诸如此类吧。大家都觉得文学在中国这么发展很让人吃惊,有一种“终于到来了”的感觉,大家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当时的语境中,文学可能这么发展吗?总之当时的形势让大家找到了兴奋点。

1985年以后文学期刊的出版异常繁荣,我和程德培整天都泡在作家协会的图书室里,每个月新的期刊我们都会翻看,有些作品事先我们都有消息,比如莫言会有什么作品出来,韩少功会有什么作品出来。我们和作家多少都有些通信,编辑和朋友之间也会打招呼,什么作品关照一下。很多作品都发表在《上海文学》上面,《人民文学》当时在搞改革,也发表了不少新作。另外这一年的七月份我和程德培在上海的《文汇读书周报》上开辟了一个专栏,这个专栏起先在《文汇报》的“百家文坛”,叫“新作过眼录”,开始我和程德培写,后来据说报纸有个惯例,专栏不是随便开的,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极少开专栏,为了保持一个均衡,很多人都来写那个“新作过眼录”,慢慢地它的倾向性就没有了。但我们是希望有倾向性的,所以这一年七月份开始就把这个专栏移到了《文汇读书周报》上,改称“文坛掠影”,每个礼拜一篇,这个事情本身也促使了我和程德培要阅读大量作品,我记得我们最早评论的有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韩少功的《爸爸爸》、王安忆的《小鲍庄》、马原的《虚构》,因为有这样一个专栏的压力,我们就会看很多作品。另外,1985年以后笔会特别多,研讨会也特别多,大家经常刚刚分手又见面,大家总是在会议将近尾声的几天里彻夜聊天,分手以后每个人脑子里面有很多计划,处于一种非常亢奋的状态,有一种迟到的青春的感觉。我那个时候已经三十岁了,感觉自己像是十八岁。另外一个就是批评的方式,1984年在厦门大学开了一个新方法论会议,当时我还没有进上海作家协会,以一个业余作者的身份,当时是周介人带队,主要是《上海文学》的作者,老周在这里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个会是刘再复主持召开的,这时大家手里好像有点新式武器了。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大学里面的那些人他们学的理论还是反映论啊、工具论啊这些东西。我的意思是说,在挣脱旧的文学规范方面我没有太多负担,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学过这些东西。我完全是在七十年代作为业余爱好读过一些文艺理论罢了,比如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他们比较影响我早期的一些评论。另外我在八十年代初阅读了一些哲学美学方面的文章,当时没有大部头的哲学著作的翻译,主要是一些杂志上的文章,我记得有一本《哲学译丛》,我是在这里面看到李泽厚的一些文章,主要是译文,除了谈哲学美学以外,还有一些理论会议的介绍,综述,比如新康德主义啊、存在主义啊。通过《哲学译丛》这样一些窗口接触了一些西方非马克思的的理论与概念,也不是特别能准确理解它们的意思,材料不全,不够系统,也就是凭直觉,凭感觉,我会尝试用它们来描述一些新的文学现象,比较幸运的是我没有受到那些僵化的教条的影响和束缚,我比较轻松,我没有这个障碍。

杨庆祥:你这么说就提醒了我们,我们发现八十年代最重要的一些批评家比如你、李陀、程德培都不是学院派的,没有接受完整的大学教育,这样实际上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解放,转变过来相对比较轻松。不过我以前还是有误解,我以为你们刚开始读的都是一些最新的西方的东西,比如《文学理论》啊,新批评的东西啊(吴:当时这些东西也出来了,但影响没有那么大)。比如你说你在读别林斯基,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以为你们早就不会读这些“老古董”(李陀:你没来的时候我们还在说呢,俄罗斯的这些文学作品和文学批评对我们的影响太大了)。这么说有个问题就明白了,以前我一直很疑惑,你在《新小说在1985年》中你选了刘心武的两篇小说《519长镜头》和《公共汽车咏叹调》,我就觉得和其他的篇目很不协调,明显的不是一个风格的,现在想来你们当时所谓的“新小说”的标准并不是后面的“先锋小说”,而是非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小说都被认为是“新小说”吧?是不是这样的?

吴亮:当时我们的新小说的概念不是罗伯。格里耶的那个“新小说”,只是针对当时中国文学写作的语境中所出现的一些新的东西。比如我们比较喜欢的像张辛欣的《北京人》,我专门写过评论文章,完全是口述体,口述实录的,我们当时给了很高的追捧。对于那些看不懂的,晦涩的作品,我们也很喜欢,可能它的价值不在于它说了什么,而是在于它就这么出来了,小说可以这么写,最重要的是方式的改变,就是说有权利这么写,它可以成立,而不在于它究竟传达了什么意思,这个载体本身比载体所承载的意义更重要,我们需要载体的解放。在评论《北京人》的时候,我采取的方式是,你既然说的是一个事实,是口述实录,我就按照你这个文本所传递的现实生活的情形,去评述你所展示的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我就不会太多从叙述学角度去谈。

当时我们想到了所谓的“新文体小说”,所以刘心武的小说我们选在了里面,也是为了表示我们的一种开放性,表明我们并不是仅仅喜欢莫言啊,残雪啊,那些古里古怪,晦涩的,学西方的作品。刘心武的那些作品学西方谈不上,就写一个事件,他有一种新的意识在里面,在他来说或者他有自己的考虑,或者是一个很随便的信手拈来的东西,但这和我们无关,也就是说,一个作品的意义和作者的创作意图有时候是分离的,从解释学的角度来看,和作者无关,文本更重要,所以我们把这两种东西进行了分割,你可以写,你可以有你的解释,你不同意我的观点无所谓,但是我可以解释你,我把你的东西放在我的框架里面予以解释,当我们不是来孤立谈论刘心武的作品的时候,当把他的作品放在我们这样一个选本中的时候,它和别的小说就共同展示了一个景观,展示了一种差异性。

关于上海“批评圈子”

杨庆祥:你在《批评的发现》里面谈到了文学的圈子,当时上海是有一个小圈子的,你能不能谈谈这方面的情况?为什么想起来写那么一篇文章?

吴亮:圈子这篇文章我还有记忆,我很高兴你还读过这篇文章,文章的题目是《论圈子文学和圈子批评家》,当时这篇文章给《上海文学》被退了稿,好像是周介人说这篇文章公然标榜了圈子文学,我记得我又给了王斌,他在河北石家庄主编《文论报》,发表了,影响当时也不是很大,后来收到集子里面,估计看的人也不是很多。

当时已经有人说我们在搞小圈子,说你们写东西是不给大众看的,不给读者看的,你们都是圈子写给圈子看。那么当时我就想起一件事,你说我是印象派,我就是印象派,你说我是野兽派,我就是野兽派了。历史上都有这样的例子,一开始是贬义的,那么我就公开为这个圈子批评家和圈子文学进行辩护,所以呢这是一种针锋相对的做法。当时我文章触及的面比较宽,常常因为受了一种刺激而写作,反应特别快,你刺激我一下,我马上产生一些想法,很快就写出一篇文章来。

后来又提出“先锋文学”,我现在也不弄不清楚到底是谁最早提出这个“先锋文学”的概念,但这不重要。当时我写了一系列的文章,《为先锋文学辩护》啊,《向先锋派致敬》啊,《真正的先锋一如既往》啊,还有很多,当时程德培把上海作协的《写作参考》变成了一份刊物,叫《文学角》,因为我和程德培的关系,我就在上面写专栏,我喜欢写系列文章,就像画家画画一样,来个系列的展示,这样能比较全面呈现自己的想法。《文学角》当时是双月刊,一年六期,我从1988年写到1989年,这些文章有些时评的意思,提一些主张,有点模仿宣言、布告的口吻。(李陀:其实还是别林斯基的影响,不过可能是无意识的。)当然这些都是以后了,但我觉得这都是1985年的延续。

杨庆祥:当时在你们的圈子里面《上海文学》非常重要吧?

吴亮:那是非常重要的,我通过一个偶然机会认识周介人以后,他经常发表我的文章,我在其他的一些回忆文章中多次提到这一点,老周经常退我的稿件,要我删改文章,当时发表文章不容易,我就会作些让步,也就删了,改了。《上海文学》推出了一大批年轻批评家,到了1985年以后,年轻批评家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很多的杂志都在争夺年轻批评家的文章,就像现在画廊都在抢那些出了名的画家一样。

杨庆祥:当时《上海文学》是相对比较活跃的,1985年以后好像北京比上海要沉闷一些,你觉得这主要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吴亮:可能是因为北京是政治中心吧。中国作协、中宣部都在那里,甚至当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都有文艺版,都有文艺评论,他们都喜欢板着面孔。《中国青年报》当时还比较开放一些,有些年轻人。上海当时没有这样一些中央级的大报,相对而言控制得比较松一些,是不是还有些其他个人原因,我不得而知,我也很少去关注这些问题,可能上海相对不是一个政治化的中心,而且当时整个的气氛就是鼓励文艺繁荣,鼓励文艺创作。当然中间有过一些反复,比如提倡文艺创作要考虑社会效果,批判“苦恋”、搞“清除精神污染”,有几拨这样的运动,作协经常开会,一会儿某某领导发表讲话,一会儿中宣部发表一些指示。(杨:这一点1984年是不是很关键,“作协四大”提出了“创作自由”)这些情况你要去查资料,因为我不是太关心这些东西,我在八十年代初开始写作的时候还在工厂里面,我只管把文章给编辑部,我也没有去研究当时的政治,当然我本人对政治是感兴趣的,但是对现实中的人事变化、政策变化这种政治不是太关心。

关于先锋批评和先锋文学

杨庆祥:现在我了解到你的批评之路实际上是从“改革文学”开始的,但实际上我们现在记得你的主要就是你的先锋批评,比如《马原的叙述圈套》,这是影响最大的。(李陀:所以说程光炜带你们一帮博士生做八十年代文学研究非常重要,因为做的非常细致、系统,要不都是以讹传讹的文学史故事,那都是很不准确的。)那你能不能谈谈你当时写这篇文章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

吴亮:我和马原的第一次见面都忘记了,想不起来了。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到上海来改小说,文艺出版社请他来改稿,在建国路有个招待所,我经常去那个招待所。后来认识了他,来往就比较多,而且当时他稿费也赚了不少,所以经常请我吃饭。(杨:当时稿费很高吗?)当时稿费也不高,但是消费水平很低,钱比较值钱。当时没有什么消费,没什么名牌,也不要买车买房。吃完以后呢,他就把他已经发表的和还没有发表的小说给我看,然后还给了我一个目录,我就去资料室把这些作品都找到,通读了一遍,而且在他的小说旁边都做了很多眉批,当时我的想法是我要写一篇最好的文章,能够配得上马原的小说,因为我觉得马原是一个智商很高的人,我不能让别人觉得我的智商比他低,后来我就把这句话写到文章中去了。而且我写这篇文章的方式和他写小说的方式比较像,带有一点游戏模仿的意思。这篇文章写的时间不长,但准备的时间蛮长的,我记得当时我准备了提纲,包括马原的方法,马原的观念,马原的信仰,马原的有神论,马原的相对主义,等等。关键是他的方法论,起源于方法又归结于方法,这是一个主要的结构,当然我很仔细地读了他的作品,找到很多的细节来论证。

杨庆祥:刚才你说你开始的批评文章主要受马克思和别林斯基的影响,但是在这篇文章中已经看不出来这种影响了。因为你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八十年代先锋写作和先锋批评一个关键词,就是“叙述”,这个时候你是不是受到了叙事学、结构主义等理论的影响?

吴亮:是这样的,喝汤我们用勺子,夹肉我们用筷子。假如说马原的作品是一块肉的话,我必须用筷子。因为当时我解释的兴趣在于马原的方法论,其它所谓的意义啊,西藏文化啊我都全部避开了。也就是对作品内容的阐释都避开了,我就研究他的形式,但是当时我还没有系统看过什么叙事学方面的东西,有些概念都是我生造的。

杨庆祥:那你现在还觉得马原的小说很好吗?

吴亮:我仍然这么觉得,我后来重读过他的作品,我还是觉得很好。我不知道李陀是怎么看的?

李陀:我一直对马原的作品有保留,所以马原对我有意见,有一次一家出版社出他的集子,让我写序,我没写,马原还挺不高兴。

杨庆祥:为什么李老师对马原的小说持保留态度?

李陀:可能当时我读的西方的小说比较多,我觉得他的东西不新鲜,对他的态度跟对刘索拉的态度一样,刘索拉的小说当时是我推荐发表的,但是后来王蒙让我写篇批评文章,我也没写,我也是觉得她的东西太熟悉了,不新鲜。但现在反过来想想,我觉得那时我对马原可能不太公正,当时我看到吴亮的文章后很吃惊,原来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马原,我怎么没想到?所以我想当时你是不是第一次做形式分析?这篇文章是不是八十年代文字批评中第一篇研究文学形式的文章?

吴亮:在我个人的写作中是第一次有意识的做形式分析了。至于整个八十年代是否是第一篇,我不清楚,我没有看那么多。

李陀:但我觉得真正做形式研究的你这篇文章算是一个开始,以前可能也有相关的分析,但都不深入彻底。

吴亮:实际上当时我是有一个判断的,就是马原的内容就是他的形式,研究了他的形式,他的内容就出来了,就是这个意思。但是我也并不反对其它的读解方式。比如对他小说中的人称啊,西藏经验方面的读解当时都有,不过真正进行形式分析的应该说几乎没有,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东西,杨庆祥:当时分析马原的小说可能是很有难度的,找不到一个很好的方式来分析它。

吴亮:我当时写了几篇文章,现在看我的集子都找不到了,比如我有两篇文章是评论韩少功的,我记得主题是关于韩少功的感性世界和他的理性世界,他一方面很感官一方面很理性,这篇文章我现在手头也没有了,可能韩少功还有,他好像把这篇文章作为他某本集子的前言或者后记了,两篇文章有一万多字,也是把当时他发表的小说都评价了一下。评韩少功我就觉得用评马原的那种方式有点吃力。还有就是评张承志的那篇——《自然、历史、人》还获得了上海文学奖。这篇文章是浪漫主义的写法,这种写法我也同样是喜欢的,这可能和我曾经喜欢雨果,喜欢俄苏文学有点关系,一种比较夸张的,激情的,有肌肉感的方式,特别是雨果,这种趣味在写张承志的时候有一种宣泄。后来我还写过一篇关于《金牧场》的评论,大概在1988年吧,里面已经涉及了他的精神信仰的问题,可惜现在也找不到了,当时他的信仰还没有像九十年代之后那样明确地表现出来,不像后来的《心灵史》,但他是有信仰的。

杨庆祥:八十年代你写关于马原的文章的时候,我觉得你对先锋文学是有一个期待的。

吴亮:不仅是期待,是非常激动,你看我的当时的那些文章都很亢奋,尤其是在《文学角》上面连载的几篇文章。

杨庆祥:为什么这么亢奋?

李陀:主要是几乎每个月都有非常好的作品出现,每个月都有,那是很难忘的事,作为文学批评者你不可能不亢奋。倒不是说原来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期待,这个期待被实现了,不是这样。

吴亮:除了作品以外,还有一批人也让我兴奋,大家像吃了药一样,在一起彼此看小说,看文章,开会,还有新的东西被不断翻译过来,国家发生的一些事情也让我们亢奋。大家有时候很迷茫,很苦闷,但我们会因为苦闷而亢奋。

杨庆祥:是不是当时大家都很有使命感?

吴亮:谈不上使命感。我从来不说我有使命感,只是觉得国家的事情和我们个人的生活都有密切的关系。1989年以后我的感觉就是我没法写了,没有意义了,不是说我的文章不能写了,这只是一个原因。关键是,读者全部都不在了,我以前写文章的读者定位很清楚的,比如我写这篇文章会想到李陀会怎么看,少功会怎么看,会有几个到几十个期待中的读者。后来这些人都消失了,散了,刊物也调整方针了,主编也换掉了,我就不写了。

杨庆祥:现在过了二十年回过头去看先锋文学,包括马原啊,莫言啊,你们的评价会不会有变化,会不会和当年有差距?

吴亮:我觉得不能把他们孤立地拎出来加以评判,一定要把他放在一定的历史环境和过程里面,并借助很多方面的材料,来发现他们当时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呈现的,才能进行相对客观的判断,它不过是一个见证之一,但它永远是和那个时代联系在一起的。在我看来,他们和历史是血肉相连的事情,因为我是当事人之一,我是和他们一起走过来的,我有记忆,比如曹雪芹的同时代人看《红楼梦》和我们今天看《红楼梦》肯定不一样。如果我们仅仅看孤立的文本,当代这些作家的作品是否是经典,我打个问号,我不敢肯定。

杨庆祥:这个观点我是很赞同的,也是我们的研究想要做到的,就是要用一种同情的理解的历史眼光,回到当时的历史情境中去理解这些作品,如果仅仅是用后来者的知识立场和趣味进行简单的价值判断,可能没有什么意义。当然文学最终是要作一个判断的,终归还是有一个“好文学”的标准吧?

吴亮:这个谈得就有些远了。历来的文学就是插在书架上的一本本的小说、诗、作家传记以及关于它的文学史等等,就是一段文学的经典系列,但我现在觉得历史现场的描述更有意思。也就是说,文学史怎么写?如果文学史仅仅是一个作品的排列,挑出几个重要作品,几个重要作家,在排行榜上他们占前几位,把文学简化,看了又怎么样呢?还不如写一个叙事性的作品,就是把那个时代、作品、作家、文学活动都写出来的文学史,可能这样的文学史读本更有意思。当然这就是你们这一代人要做的工作了。

杨庆祥:就像《伊甸园之门》这样的叙事性文学读本。不要把作品从文学活动,作家生活中剥离出来。

吴亮:如果剥离出来,比如看马原,我可能会得出和李陀多年前看马原一样的感觉,就是觉得不新鲜,持保留的意见,我们后来看了更多的作品后,会觉得他可能陈旧了,不让人激动了,这和阅读主体的变化关系很大。

杨庆祥:上次我看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其中阿城的一个观点很有意思,他就说当初“寻根文学”出来的时候大家对它的期待很高,希望能由此找到另外一种文化来解构革命文化,结果让人很失望,没有找到这种文化,又走到以前的批判“国民性”的老路子上面去了,他举了韩少功《爸爸爸》的例子,说实际上是没有达到“寻根文学”的意图。意思也就是说“寻根文学”失败了,并没有找到另外一种文化,没有找到一个和五四相区别的文化。你怎么看这个观点?

吴亮:阿城后来去了美国,也经常回来,我们有一些接触。他是一个对民间生活很感兴趣的人,强调物质生活,他个人兴趣也很广泛,比如原始巫术。他认为艺术的起源,包括叙事作品的起源都和“实用性”有关,所以他说王一生就是为了吃饭,他写作就是为了用稿费换两根烟抽抽,他是有意识的这么去思考,他平时动不动就流露出这种意识出来。比如在说到中国通俗文学的时候,他特别强调报纸的普及、连载和市民生活的兴起,这当然不是他研究出来的观点,但是他很强调这些。他说小说历来就是“通俗的”,历来是一个消遣的东西,他有时候会故意唱些反调,他好像对先锋文学一直评价不高,但他也不绝对。因为他这个人很丰富,很复杂,我们不好把握。阿城实际上是一个独步中国文坛的人,没有办法复制,有谁模仿阿城吗?没有。你可以模仿马原,形式上的特征可以模仿,明显的修辞结构和语言特色可以模仿,但阿城的文字不好模仿。

至于他讲的文化,其实就是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最近几次我们见面,他就谈到中国这么多年的革命对基本的生活造成了伤害,这是一个方面,另外是对语言的破坏,所以在他的小说中虽然谈不上是美化生活,但绝对没有什么批判性,他很少在小说中批判什么。以他对文化概念的理解来看,像韩少功这样带有象征性的,隐喻的,通过一个虚构的空间来隐射或者批判国民性之类的东西,他可能觉得和他的想法是很不一样的。但问题不在于大家是不是做了让阿城满意的事情,而是阿城提出这个问题引起其他人的回应。大家对这个命题的理解肯定是不一样的,这是好事情,完全可以展示这之间的差异。不需要同意或者是不同意。反而是在这种差异中有很丰富生动的不同表达。

我认为并不是韩少功的作品让“寻根文学”走上了死胡同,而是后来变成了一种猎奇,成了一种时髦,有很多跟风的很差的作品,这种情况在当代中是很常见的。“寻根文学”的遗风一直延续到了九十年代,比如一些小说常写的什么寡妇的故事啊,性故事啊。“性”也是“寻根文学”的一个关键词。(杨:如王安忆的“三恋”。)不仅是王安忆,实际上汪曾祺那里早就有了,他的小说里面就开始写一些带有色情意味的歌谣,比如描写一个小妞走过来,“两只眼睛飘飘的,两只奶子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又是跳跳的”,多生动多精彩!后来我们出去开会,一路上大家都会奉献各自收集到的一些色情歌谣,那时大家以谈民俗的借口大谈性,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但是城市里面的“性描写”是不被认同的,那个时候色情录像还没有普及。农村不一样,黄色歌谣和金瓶梅之类的传统在中国农村一直都有。后来这些东西在九十年代的小说中被不断发掘出来,比如贾平凹的《废都》就是。

“先锋文学”突然刹车,原因是多方面的。实际上1989年前,已经有人在谈论“先锋文学”的终结,后来不久《钟山》杂志就开始倡导“新写实”了。1989年以后“先锋文学”就不太有人再提了,但还有作品,如刘恒的《逍遥游》,它出现在一个不该出现的时候。

杨庆祥:诗歌界好像对此反应比较敏锐,比如欧阳江河就在它的一篇文章中认为1989年是一个很大的断裂和转折,他认为写作的方式都发生转变了,但是小说评论界好像没有人提到1989年对小说写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吴亮:我对此没有办法判断,欧阳江河可能有他的个人经验,也许这件事对一些人很重要,而对另外一些人并不重要。

杨庆祥:九十年代以后,虽然先锋文学不再红火了,先锋作家的写作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热衷于写长篇,但是我觉得那种“先锋”的观念还是没有消失,已经融入了他们的写作,这些东西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没有了。还有就是,八十年代批评界和创作界是紧密结合的,但九十年代好像不是这么回事了,一批八十年代的批评家突然不写了,比如你,九十年代以后基本上不搞文学批评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个人的原因还是社会环境的原因?

吴亮:对我来说,主要是1989年的影响。1988年的夏天,刘宾雁来过一次上海,他发言的时候说“文学离开人民,人民必然也会离开文学”。当天的报纸新闻都报道了这个发言,当时我对刘宾雁的文艺思想是非常不以为然的,我觉得他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为肯定有人比你刘宾雁更能代表人民。当时我是强调要用一些其它的东西来对抗这种文艺思想,甚至是一些“异质”性的东西,这些东西哪怕是翻译过来的、误读的,但是对于中国僵化的文艺思想是有用的。1989年以后基本上不谈了,可以谈形式主义,可以谈唯美主义,但那已经没有主动性了,这就是犬儒的表现了,是一种回避式的写作,而不是自由的选择。另外就是我上面说过的,我们圈子的人都已经散了。

杨庆祥:今天的文学史教育让我们都以为先锋文学是和政治离得很远的,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它实际上和政治是联系的非常密切的。

吴亮:对,如果先锋文学这个概念是有效的,我们暂且使用这个概念,那么它的形式感,探索性,甚至是模仿性,它本身都是一种政治,它在开拓一种空间,开拓了一种异质表达的空间。而不在于究竟成效有多大。

杨庆祥:2005年你和李陀在网上发起了一场关于“纯文学”的论争,显示了很多的分歧和复杂性,那么,今天你们两位都在场,能不能谈谈你们的分歧到底在哪里?

吴亮:这个论争其实挺复杂的,不过好像被很多人误读了,理解得比较简单。一个方面是我觉得李陀怎么还这么热爱文学啊,对文学抱有期待,而我则对文学已经没有期待了,不抱有任何希望。其实我和李陀的主要分歧主要就在这一点,李陀觉得社会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在这个时代文学应该做点什么,但是我认为文学什么都做不了,历史从来就不是文学家来推动的。李陀是文学理想主义者,我是政治理想主义者,我觉得这些事情应该由政治家来做。文学就是一个迷茫的事情,一个没有结论的事情。

李陀: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和吴亮观点的背后有很多复杂的因素,还需要进行更多的讨论才能清楚些。

杨庆祥:八十年代实际上是一个批评的年代,批评界实际上控制了作品的阐释权力,我们现在文学史的很多结论实际上就是当年批评的结论。现在回过头去看,你觉得八十年代的批评有那些地方做的不够好?我在阅读八十年代的一些批评文章的时候经常有这种感觉,那就是文章写的特别有才气,真是太聪明了,比如我读你的《批评的发现》的时候,就非常惊讶,怎么有这么多奇思妙想啊!但在读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有一个感觉,好像这些批评文章中还缺少一些“历史意识”,缺少一点高度和厚度,真正的大批评家都是有这样一个高度的,我的导师程光炜教授认为,八十年代本来是可以出世界级别的大批评家的时代,但是可惜没有。这里面可能涉及很多复杂的因素,也不能求全责备。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不一定准确。这里只是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吴亮:我想可能和个人和社会环境都有关系,个人和环境是分不开的,当然我现在也不能想象,如果当时我在文章中加一句加一段会怎么样。(笑)

杨庆祥:我觉得还是和八十年代的环境有关系,八十年代很着急啊,大家都在赶,像你说得那样很亢奋,抢注商标,早出来就成功,所以来不及仔细想,来不及沉淀。

李陀: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知识准备还是不足,当然这是不能假设的,时代已经是那样了。我觉得八十年代最好的批评家北方是黄子平、孟悦,南方是吴亮、蔡翔,我觉得应该进行更系统的研究,然后来回答这个问题,总的来说我是赞同你的观点的,但原因是什么,需要深入研究。

吴亮:不管80年代如何辉煌,让人激动,但是都已经过去了,如果非要和今天作一个比较的话,我觉得批评的黄金时代应该是在现在,因为生活的变化,空间的拓展,有更多的资源可供我们来进行批评,而且作为一种学术讨论的空间比以前大得多了。批评的方式,中国社会发生的变化所提供的题材,都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一个很好的批评的时代已经到来了,甚至我们都有些滞后了。你们这一代人可以做得更好。我们这一代人和你们这一代人之间的区别在于你们没有负担,但是缺少沉重感和责任感,你们的好处是视野开阔。(李陀:至少比我们当时视野开阔得多。)只是你们的身体体验可能没有我们多,这里没有什么优劣,只是时代的区别。

乱世绮情两乖离

传统中国惯爱在文字玩数字游戏,人望亦是如此,如果不以“前七子”、“后五子”之类党群标榜来互撑台面,仿佛就不成体统。虽谓公子哥儿也不能免俗:有明季四公子(冒辟疆、陈贞慧、方以智、侯方域),又有晚清四公子(谭嗣同、陈三立、吴保初、丁惠康),还有近代四公子。近代四公子究其为谁的纷争,落在张作霖之子张学良、清宗室红豆馆主溥侗、张謇之子张孝若、卢永祥之子卢小嘉之中择二的争论上,但另有两位的入选却是始终不可撼动的,这就是“中州更有双词客,粉墨登场号二云”:袁世凯之子袁克文(寒云主人)和张镇芳之子张伯驹(冻云楼主)。

袁寒云是谁?我们不妨从1931年3月年仅四十二岁的袁寒云猝死之后社会以及友朋对他的盖棺之语说起。当时,《北洋画报》发布了简短讣告,称其“潇洒风流,驰骋当世,尤工词章书法”。袁寒云一生交友无数,其中不乏笔墨文翰之交,他的丧事倒也算得上风光旖旎,据唐鲁孙说“灵堂里挽联挽诗,层层叠叠,多到无法悬挂”,内容则多集中在才情富赡与时运多乖两个方面。例如“风流同子建,物化拟庄周”(于右任)、“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无可奈何惟有死;生在天堂,能入地狱,为三太息欲无言”(方地山)、“家国一凄然,谁是魏公子醇酒妇人以死?文章余事耳,亦有李谪仙宝刀骏马之风”(陈诵洛)、“穷巷鲁朱家,游侠声名动三府;高门魏无忌,饮醇心事如重泉”(梁众异)……等等。

这就是众目睽睽迷离编织下脱颖而出的袁寒云。誉之者称其为醇酒妇人的信陵君、才高八斗的陈思王、轻财仗义的李太白,因为那首被众口一词“事后追认”为反对帝制的“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他的“政治立场”一直也颇受称道;而毁之者则直哂其为“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的公子哥儿罢了(吕碧城答费树蔚语)。甚至他的爷老子袁世凯看待自己亲生的这位“皇二子”,有时也寒碜他为“伪名士”,还讥笑他若为帝也无非是李后主、陈后主之流花柳皇帝亡国之君。稍微宽和平易之人,则习惯用“贵公子,纯文人”六字来概括袁寒云的一生:他生于富贵之家,锦衣玉食,不必为衣食奔忙,具备了追求任情任性生活的天赋和天资。他喜爱金石书法、擅长集联填词、沉溺冶游嫖妓、迷恋粉墨登场、热衷收藏名物……兼及传统文化的趣味精华和二十世纪初的新潮时尚,在个人享受上,也许他可以说是已经达到了极致。

袁寒云1890年8月30日降生于袁世凯出使朝鲜时期在汉城的公署。据说出生之时其父其母双双梦见斑斓巨豹入室投怀,应梦而生,非比寻常。按照“保、世、克、家”的谱牒次序,袁世凯给这个儿子取名为“克文”,字豹岑,“岑”者峻峭之山也,隐应古语“豹隐南山”的说法。又据说在袁克文的晬盘“抓周”之期,这个梦豹而生的孩子伸手抓起的竟然是一块田黄玉石图章——对于他的未来,这些“异兆”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袁寒云的生母是袁世凯在朝鲜纳的妾金氏。袁寒云自己在《洹上私乘》里说金氏乃三韩望族、“世有显贵”,这话真伪难辨,有为尊者讳的嫌疑,可以姑妄听之。袁寒云甫一出生即过继给袁世凯第二个十分得势的宠妾沈氏。也许因为此种人生刚起步就有些乖离的身世,袁寒云有了更多被两位母亲溺爱的理由?尤其嗣母沈氏,她对克文千依百顺,恣其所愿,还不准克文生母金氏多加管教。因此上十一岁的克文就可以跟随二十一岁的长兄克定去济南大明湖的画舫上悠游风月,“好妓好歌喉,不醉难休”,他一帆风顺向着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势头发展而去。

袁寒云的结发妻子是天津候补道刘尚文的女儿刘姌(字梅真)。这是因为少年寒云生得俊俏标致被慈禧太后看上,袁世凯为回避指婚而替儿子匆匆结亲,但生于安徽贵池富商家的刘小姐也算一位温柔贤淑的佳丽,熟悉音律,书法不恶,工于诗词,弹得一手好古筝,有《倦绣词》行世。其诗作如“荡桨忆芳津,擎尊涤俗尘。苍寒迷所处,高卧有幽人”(《初雪思江南用寒云外子韵》),再如“柳荫深处尽桥横,水自潺湲草自青。春尽吹残桃李色,和风微雨酿清明”(《清明》),在当时深闺女流当中,的确称得上出色人物了。婚后刘梅真为袁寒云生了两儿一女,即家嘏、家彰和家宜。

如果寻常人间还有一个幸福的指标和起点,作为凡夫俗子,我们实在看不出来袁寒云的幸福指数中还缺什么。名父、慈母、娇妻、儿女……地位、财富、才情、身份……是不是因为他先天拥有的已经太“完美”了,以至于他无所事事只能在自我消耗与浪费中度日?世人出于政治至上的思维习惯,屡屡强调因为洪宪大统的承继问题,袁寒云的长兄袁克定对他的倾害诽谤、“萁豆相煎”如何逼迫得袁寒云不得不远离政治、荒唐诗酒,但这充其量只是外因之一。在袁寒云身后,同列近代四公子之一的袁的姻亲表弟张伯驹所书挽联:“天涯落拓,故国荒凉,有酒且高歌,谁怜旧日王孙,新亭涕泪;芳草凄迷,斜阳暗淡,逢春复伤逝,忍对无边风月,如此江山。”虽然凄艳工整,但文人积习、自我拔高,推己及人谬充知音常是难免。一句话,袁寒云自己,是否真有旁观者赋予的这份落魄苍凉、山河悲情?

民国掌故专家、大才子而兼名汉奸的黄浚(秋岳)与袁寒云的关系并不一般(当时袁寒云与易顺鼎、闵尔昌、何震彝、步章五、梁鸿志、黄浚、罗瘿公六位名士在南海流水音结成诗社,流连诗酒,因称“寒庐七子”),但在黄洋洋洒洒数十万言的晚清野史名著《花随人圣庵摭忆》中,却没有一笔提及这位与己并称“七子”的诗友。即使1913年在为袁寒云专门请人绘制的《寒庐茗话图》题诗中,“来结高斋半日缘”的黄浚也似乎显得有些走神,“长遣清音生寤寐,羡君心法得安便”——这种套话多少只是一种应酬。按,《寒庐茗话图》为两湖师范学院国画教员汪鸥客所绘。汪早年师从明初戴进,中年改学清代“四王”,算是名噪当时的山水大家。《寒庐茗话图》中“七子”皆着古代衣冠,俯仰异趣大得名士况味;题诗为梁众异(即梁鸿志,日后这也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才子汉奸)所为,亦工丽鲜匹。此画一成,京城人士慕名来看者络绎不绝,甚至一代大儒王闿运也为赋诗一首:“流水音如天上琴,兰亭独有管弦心。祗应内史多尘事,不及五云深处深。”即使对袁寒云颇有微辞又和他有着谜一样暧昧传说的大才女吕碧城,也写过一首《齐天乐。〈寒庐茗话图〉为袁寒云题》捧场:“紫泉初启隋宫锁,人来五云深处。镜殿迷香,瀛台挹泪,何限当时情绪!兴亡无据。早玉玺埋尘,铜仙啼露。皕六韶华,夕阳无语送春去。鞓红谁续花谱?有平原胜侣,同写心素。银管缕春,牙籖校秘,蹀躞三千珠履。低廻吊古,听怨人霓裳,水音能诉。花雨吹寒,题襟催秀句。”

袁、黄交往中这段显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记载,其实不妨在黄浚厚厚四册《聆风簃诗》中可觅得蛛丝马迹。在清末民初的旧体诗坛,黄浚虽然不算出类拔萃的人物,却和当时诗坛名彦郑孝胥、陈宝琛、陈三立、陈衍、李拔可、梁启超、梁鸿志、罗瘿公等人广泛唱酬,对于袁寒云,的确显得有些冷淡。在礼尚往来性质的《答抱存次其韵》、《题方泽山赠抱存诗后》之外,只有两首诗看起来像是黄的主动寄赠之作,有一次甚至还要“抱存累书促写诗作奉寄”,竟然是迫不得已的写作业交苦差了。在没有其他更为充分的理由可以佐证的前提下,我们不妨推想,十八岁就以荫生授法部员外郎而几不用到部上班、此后再未担任过任何公职的袁寒云,1918年游沪一次即可挥霍掉大洋六十万,他可以算是“含着银勺出生”的幸运儿,对于黄浚这样一直屈居下僚、甚至“衰世吾生艰一饱,负薪何日共求田”(《往东城视两弟读书塾中归途怃然成咏》)、长安居大不易颇有桂薪珠米之慨的落落文人,和寒云交往未尝不是一种尴尬和压力。

虽然如此刻意保持着距离(而如此刻意疏远的绝非黄浚一人),目光如炬的黄浚一句“饮醇近妇叹天才”(《题方泽山赠抱存诗后》)的确还是精辟概括了袁寒云最基本的特质:他颓废地活着,却用华丽的方式。

这是一种典型的末世的华丽。

实在作名士也要有名士的本钱,袁寒云短暂的一生能够总是裙钗环绕、盛友如云、戏梦生涯、四海为家,豪门公子出手阔绰、挥金如土固然是一个原因,另外的确得益于他的多才多艺:无论丝管竹弦粉墨春秋,还是收集文物鉴别古玩,抑或填词度曲消磨时光,包括入青帮当大佬、成立“中国文艺协会”、“全国伶选大会”、甚至吃花酒玩女人,寒云公子都像在“慷慨淋漓唱八阳,悲歌权当哭先皇”,他的一生无论干什么都像在“玩票”。

关于袁寒云如何精于音律擅场昆曲,谈的人已经很多。尤其《千忠戮。惨睹》(又名《八阳》)一曲,其唱“[倾怀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时激昂入云,兼之寒云“体消瘦,貌清癯,玉骨横秋,若不胜衣”(张伯驹《续洪宪纪事诗补注》)的样貌正合落魄王孙亡命天涯之像,故而凡识此唱者皆谓其自为寒云之曲——寒云之自号寒云主人,除喜爱北宋王晋卿名画《蜀道寒云图》外,的确与对此曲的倾情也大有关系。在袁世凯兴帝制失败羞愤辞世后,寒云再演《惨睹》一剧饰建文帝又有不同况味,“悲歌苍凉,似作先皇之哭”。赵瑞玑《寒云歌:都门观袁二公子演剧作》一诗中道寒云内心隐衷,“阿父皇袍初试身,长兄玉册已铭勋。可惜老谋太匆遽,苍龙九子未生鳞。输著满盘棋已枯,一身琴剑落江湖。横槊赋诗长已矣,燃萁煮豆胡为乎”,这话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因此以寒云身份串演《八阳》,自然不亚于登台自伤,“苍凉一曲万声静,坐客三千齐辍茗。英雄已化劫余灰,公子尚留可怜影”,竟是台上台下,一片共鸣,戏里戏外,孰是人生?

寒云同样也是京剧名票,喜演《审头刺汤》一剧,自饰文丑汤勤——这是一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人得志势利形象,因此未尝不是同样包含着登场寄慨的意思,“人情薄如纸,两年几度阅沧桑”,“回看龙虎英雄,门下厮养,有多少忘恩负义之事,不啻现身说法矣”。

我们可以说,袁寒云有理由蓄意远离政治而又无法真正脱离政治,毕竟他是袁世凯的儿子,何况他生在一个近乎无法自主的乖离乱世。1913年袁寒云自题《寒庐茗话图》,有过如此自白:“吸浆抵中泠,煮茗恣吟赏。一丘一壑间,不知天地广。大鹏九万里,我求仅方丈……悠悠与世期,长此足俯仰。”如果说在这个敏感时期由于所谓“立储”风波袁寒云此语还有刻意韬光养晦的嫌疑的话,那么,他对于遭逢乱世的一再哀叹,就是境由心声、情不自禁了。十三年后,1926年旧历三月十七《寒云日记》记载,闻说京报记者邵飘萍遇害而“漫成一偈”:“乱世命同猪狗贱,千金应自保闲身。飞蛾都向灯前扑,一死何能怨火焚。”这话看起来像是在实践“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但如果联系这个风声鹤唳的年代此前此后一连串其它刺激,则寒云此类明哲保身的闲话就不那么冷淡了。本月十四、十六两天,因为王学农“以微事婴获罪遭囚”,袁寒云先后致书张宗昌、李壮飞说解求免,尽管明明知道自己“与当路显者皆非素识”。本年七月初一林白水又以文字遇害,袁寒云哀之以联“谁能免于今世,天下荒荒,遍瘟疫盗贼、饥溺刀兵”;初八日又挽其因“多言致祸尤,犯忌杀身”而命类杨修。不妨推想,对于生下来就已经处在政治中心与权力漩涡而又必须面对世乱如粥的袁寒云而言,他的内心缺乏安全感是与生俱来的——看穿当世不可为的寒云公子要逃往哪个“别处”去停靠自己的身体与灵魂?

毫无疑问,袁寒云的艳情词基本都是写给欢场女子的,按照他的自陈是“素不苟邪,虽喜狎游,而于闺室未敢一窥也”,在他的时代和他的价值体系当中,袁寒云无疑还算一个“正人君子”?!

也正是这样追欢逐笑、逢场作戏、朝不保夕的情感方式,导致并恶化了乱世动荡中原本就树大招风的“皇二子”的疑惧不安心理。“莫漫伤憔悴,且共登临”,这是一个只能朝与花朝暮酒暮去住任春风的情感领域,常常是“不见去年人,空对当时月”、“去年江上逢,今岁江天隔”。甚至与袁寒云生下儿子(即日后名满全球的著名物理学家袁家骝)的薛丽清(又名情韵楼)宁肯重张艳职作“胡同先生”都不肯跟着此君作“后妃娘娘”。薛的离断理由也很有趣,据说是嫌弃寒云一身文人酸腐气象,只知文墨不会享受。因为如此,所以如此,“一年欢梦已成休,只有月明犹到旧妆楼”、“弹指春归欢去,依旧是一年轻度,到秋深梦冷,巫山十二云无路”、“难得小楼朝暮,且留恋、便为家”……类似的叹息在寒云词中可谓触目皆是。既然如此,只能如此,这就是“昔年春已逐花飞,而今花又随春至”的及时行乐。意态婀娜,好在情多,笑颜能得几回酡?这就是“况是天寒人渐远,不醉如何”。但这种醉生梦死的放纵生活中最逼人的危险无疑就是欢乐时光短、流年容易逝,每到寻欢欢更少、又向花间寻短梦。“纵是风花无限好,回首江南人渐老,心情我亦同秋草”、“绿酒难为今夕醉,红妆谁似去年人,不知肠断几黄昏”。袁寒云的艳情词,通体都显得很惊慌很漂浮,惊慌得不像一介富豪纨绔、漂浮得不像一个英挺男人。他笔下揣摩到的那些啼红怨绿的欢场女子的无助与悲情,倒更像他的“自我写照”。

袁寒云到底有过多少家外花?花元春、小桃红、唐志君、小莺莺……谁也数不清楚。面对这些数量不菲、云起云落的女性,袁寒云的情感状态究属如何?这在他的艳情词里可以一窥端倪。下面仅拿1927年《寒云日记》中先后登过台亮过相的花月女子做一分析。

本年旧历正月在京津等地,“回首前宵已隔年”、“腰围料应柔减”,这几句写照的是旧欢海上凤珠;时与袁夫人刘梅真留在天津的家居之妾有苏眉云;宴饮招邀之妓有金羚、香君(即十五年前沪上旧识之林媛媛,但此时已“萧条憔悴,无复当年”)。正月二十三日,袁寒云抵达上海,结识或重晤了秀英。特别是“明睐皓颜,冰肌玉骨,相逢把手,俨若故人”的圣婉,他与圣婉之间有了当夕“过临”、宴集所居、旅舍夜话、竟夕长谈之谊,并为其手书《八声甘州》之词。泛泛之交则有碧云、翠霞、柳春、暨琴、雪芳、秋芳、朱弟、粉绿双牡丹、汪笑峰、王美玉姊妹、丽屏、谭红梅、红情、芳卿、明妃、醉红、小兰、四娘等人。而“初已绝我”的旧欢凤珠,“今忽作不速之客,坐对竟夕”,寒云的感觉是“殊奇事也”,并谱有《蝶恋花》暗吐心声:“便欲窥时莲不起,飞花飞絮都无计”、“尽有相思和梦寄,多情只是添憔悴”。而在《庚申词》中更有一首《玉漏词》,题记中提到“雨夜诣凤珠闲话,既归无寐,枕上偶成”。按照笔者的考证,该词实际上是作于1927年即本次袁寒云游沪期间。显然,于此变化莫测的欢场情变,感到不自在不适应的反而是袁寒云自己?!要知道,当月二十二日南行之前袁寒云曾为凤珠写春帖子,祝愿凤翼双飞、灵犀一点,“还来就南国,看珠光万丈,月色十分”。一句话,他似乎最渴望追求到的还是一种安全感与归属感。寒云来沪不到十天,从二月初七寄妾苏眉云的《夜飞鹊》来看,他似乎已经有了倦游思归的心:“游思倦歇,指重弹,归与春期。”初九又因为“客中抱病,愁感万端,怀眉云”,更谱《菩萨蛮》以寄之:“相思何处寄,七二重重水。傥许说归期,轻车随絮飞。”十一日更明确强调了“春暮倦征,思归遽切”的心思,但“伊人江国,欲别却难。去住无端,遣愁不得,寒宵独对,辄唤奈何”,他思念的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对象或者具体的情感,“者时留恋从谁说,眉痕总被春愁结”,他需要的是能够排遣愁端、抗拒孤单的“氛围”,无论那是在津门还是在沪上。值得说明的是,在这些袁寒云连呼“独对”的日子里,圣婉其实是经常夜谈造访、临存闲话的,而且十二日寒云还专门写了《祝英台近》示圣婉,“凄雨中宵,把手惜归去”、“乍逢遮莫轻离,而今情绪,愿长是,花留人住”——他对于轻别离,实在怀有一种刻骨的恐惧。那么,寒云此时的孤寂我们只能理解为“所遇非人”。这才有了二月十六日佩文的出现,故事于是陡然逆转,袁寒云从此乐不思归,事情由此变得不一样了。

袁寒云经人介绍认识佩文的第二天,特谱《水龙吟》寄意,“晓来扶起心情,昨宵幽怨今何有”、“但小楼香远,曲阑人在,依旧是,春长久”、“记取相逢,惯尽无绪,听鹃啼瘦。又柔尘渐起,银屏乍隔,也应消受”,他的满足与欢愉溢于言表。当日即携佩文去中华摄像。是夜,佩文本就欲“留止作长夜谈”,但“忽为其母呼去”,天不遂人愿,人为延长了他们欢会的期待与时间。有意思的是,这天晚上圣婉来了,袁寒云的反应是“是欢是怨,未分明也”。十八日佩文来,“留之夜话”。十九日晚佩文又来,两人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改变:“慨言身世,相与唏嘘。子夜,去而复至,乃留枕焉。”虽然兵贵神速(他们此时相识仅仅三天),但有缘千里邂逅钟情,他们的定情之夕是鱼水情深的,至于“相对长话,不觉晓矣”。第二天早上袁寒云的感觉还是“晨窗弹雨,欢绪如潮”,一曲民国沪版的《爱如潮水》——无怪乎他要谱《翠楼吟》以纪其事:“月绽修娥,春融浅鬓,殷勤梦尘吹逗。微风帘外起,看罗帐灯痕轻透。者时红袖,正掠枕翻香,摇钗弹漏。凭消受,粉零脂腻,一番春透。”这首词可能是传世寒云词中最细腻香艳的工笔描绘之一了,一幅春宵乍度的睡美人图。当天晚上佩文仍然在寒云处留宿过夜。这就难怪第二天(二十一日)晚上当碧云、圣婉、佩文先后都到的时候,袁寒云会在笔记中留下这样的记载:“遣者遣,留者留,无如何也。”在此后的记载中,佩文更多将以“佩”的昵称出现,二人情好日密,至有“竟日晤对”、“闭门闲话”这样相看两不厌的局面。至三月初二日袁寒云为佩文(小字巧宝)制联语:“愿结巧连环,多恨易消,早成眷属;安求无价宝,有情难得,同是天涯。”同是天涯沦落人、有情皆当成眷属,袁寒云的情感期许与取向,毋宁说还是很传统的。

但煞风景的故事总会同时发生,不得不指出的是,就在袁寒云和这位新欢打得火热的时候,他对家里至少两个女人看来是采取了瞒和骗的手段。例如三月初九复苏眉云书,居然“嘱铸臣携至青岛付邮”,他的心机可谓缜密冷静不亚乃父,只是用错了地方。三月十三日《答梅真代眉云见寄闺词四首》,这个弥天大谎可就撒得更离谱了:

临歧挥涕念当时,不尽春流荡远思。

尽是天涯存寤寐,风涛险恶欲归迟。

 

天际归帆误几回,相思依旧忍成灰。

应知江上多风雨,慢逐春潮打桨来。

 

危阑徙倚几沉吟,斗室深寒夜不禁。

邂逅无端空写素,闲情未分抱稠衾。

 

肯忘信誓与欢盟,魂断沽流梦不成。

一捻猩红应在臂,相期总不负生平。

其中满嘴相思欲归津门、独身沪上自好的申辩可谓标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作法。而“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这本是同治中兴三名臣之一的左宗棠奉给另一名臣曾国藩的挽联,如此被袁寒云化为己诗且明明是在“相欺”闺阁,世家子弟的操守之薄弱、颜面之厚大,还是令人吃惊。更加过分的还有三月十九日独寄苏眉云的《拥衾》一诗,“一回肠又断,千里梦同寻”、“连天风雨咽,犹自拥寒衾”,以后人之小心度一下寒云之尊腹:这诗也许竟是捂在热被窝里写的。

1927年旧历四月二十六日,三十七岁的袁寒云在上海迎娶了这位比他年轻十九岁的嘉兴姑娘于佩文,“卜居霞飞路二百七十号”。这一段恋情也是目前所仅见嘉兴刘秉义所藏丙寅(1926)、丁卯(1927)两年《寒云日记》中保存最为完整的寒云的婚恋记载。他们婚后的感情也相当不错持续了一段时间。乃至七月二十八日佩文归宁父母,二人“怆然而别”。寒云更在八月初一即寄诗促佩文归,道是“一楼坐对亦寻常,偶隔云天欲断肠”、“最团圆夜应休负,怆别离时忍便望”。八月初七的《南浦》“弹泪送征人”一词,应该也是怀念佩文之作,期待“到最团圆夜,画楼休负语重温”。两人情到深处,寒云曾著有《夜坐》,“只是温柔初罢梦,何如迢递且延眸”,显然这样一份相对中包涵的色欲成分已经大大降低,无法否认它是一种真诚的感情。然而,“千灯依旧行人家,百感无端此夜休”,人到中年、阅尽繁华的“皇二子”的重重心事耿耿眉端,可能对这个十八岁女孩全部说出并获得准确理解吗?难怪袁寒云燕尔新婚之际,也有“嚣嚣成独坐,渐觉漏钟长”、“门外尘如水,闲吟且自狂”的时候。当年九月,于佩文怀孕,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就是袁寒云的幼子袁家楫。有趣的是,此时袁寒云的长孙女袁印承已经三岁了,他三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为祖父。

袁寒云艳情词中所流露的巨大的不安全感,是令人在在堪惊的,在歌舞欢场、金包银裹当中他活脱脱是个流离失所的浪子,“看似寻巢燕子,绕梁谁主”、“树摇微梦,寒侵瑶席,等教春护”。他甚至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一张可以让他暂时安稳的床:“何处楼高容小睡,闲枝挂叶都憔悴”、“飞燕归时天欲暮。数遍楼台,知向谁家去”……那衾稠枕函似乎都只在记忆中才能久在,“银床曾是留人睡,眼前疑有天花坠”,“归去渐黄昏,轻车迷旧痕。泪眼几回看,琵琶谁与弹”。他甚至用类似的方式自我消解了让他暴得大名的那句政治讽喻诗:“高处难胜醉后寒,琼楼傥许到人间,灯魂酒意不成欢。”这样的“高处”与这样的“琼楼”,是那些“利用”寒云此诗反对洪宪帝制的人们始料难及的吧。

所谓言为心声、触景生情,因为这种无法躲藏的情感状态的流离失所,袁寒云眼中的景物,如果说室内触目都是香艳,那么室外无处不是凄惶了。例如《浪淘沙》“星落碧云低,千尺琉璃。城南草树咽寒溪。幕回楼深人不倦,炉暖红泥。小鸟抱霜啼。轻掠湖堤,五更鸡犬板桥西。风外竹篁烟外柳,无限凄迷”。再如《浣溪沙》“乱尘如雨扑罗裳”、“行近嚣声灯乍密,回看树色路翻长”。这种暖玉温香与憔悴阴冷如果并置在同一首词里,其视觉效果与想象空间是相当刺眼惊心的。比较典型的是下面这首《前调》,“才是惊秋,便惹悲秋。念当时、顾我殷勤思。愿朱帘密护,碧阑深锁,红袖长留。此月未圆先缺,几回恨、此生休。算歌离泣别都经过,剩千秋墓碣,一抔黄土,三尺松楸”,上阕下阕,一热一冷,不啻度人金针。更为规律性的风物格局还有,袁寒云眼中的悄怆幽邃往往体现在都市场景中市井小巷的寂寞无人。毫无疑问,热闹中的孤单,繁华中的荒凉,才最是心伤,透顶欲绝。例如《采桑子。夜归》“寒意重重,满路灯花不肯红”、“寂寞阑空,多少楼台梦正浓”。又如《蝶恋花》“绕市繁灯寒欲坠,夜未三更,遍是凄凉意。依约旧时歌舞地,何当重识金银气”,还有《菩萨蛮》“楼台灯火路疑是相携处”。总而言之,袁寒云艳情词的背景布色,春意盎然的一面之外,几乎转过身就是秋色无边。

能写出那些绕指温柔的袁寒云应该是一个优雅、细腻、乃至体贴的“伙伴”,所谓怜香惜玉的洋场名士。这在上述《寒云日记》中他所记载的与那些欢场女子包括他迎娶回家的于佩文的交游情况可以看得出来。某种程度上,袁寒云甚至是一个颇为恋旧深情之人,词中频频流露“襟上频惊泪雨,尊前重认眉山”的怀旧心理,甚至也不乏反省之心。例如他遇到秀英时因为对方原名小桃红现名莺莺“咸予旧欢小字也”,触动往事惆怅满怀,感慨“提起小名儿,旧梦已非”、“漫言桃叶渡,春风依旧,人面谁家”,自责“薄幸真成小玉悲”,在和小桃红、小莺莺二女的仳离事件中,的确袁寒云的责任更大些。又如他从柳春口中知道旧爱绵蛮“怨愁而病,瀛卧经年”,不由“怅想旧欢,益增慨恨”。现存《寒云词》中更有《前调。道上逢绵蛮》之作,哀怨对方的看似薄幸:“惆怅相逢如未见,眼中却被春缭乱。”而《忆旧游》一词中对精美回忆的绝色描绘,“念当时月色,不掩云屏,却照人旧。乱叶惊凉梦,正钗横玉枕,钩褪珠帷。夜阑小院深闭,花落燕空飞”,正是映带了当日的风情万种、一往情深、“小楼春雨几黄昏”。就此而言,则传说中袁寒云弃世之后、旧日相识的烟花女子多人头系白绳服孝哭祭灵前、乃至四月二十四日出殡当天千余青楼红粉自愿组成方队加盟——应该大致是可信的。对于风月女子而言,才财双全且情致款款的“嫖客”如寒云公子,已经近乎理想境界、且是不世出的。

既然1927年一年袁寒云在沪上花丛的“经历”与“记忆”已经如此丰富,则每赋艳词小有重复也就常常是难免的了。这不断重复的是语词,也是情色、当然更是女人。可以如此“复制”的情怀该叫什么?读者可以自己悬揣。无论“京华如此独怜渠”还是“怜渠渠亦独怜侬”,“渠”之为谁已经爱莫能辨也无关宏旨。能让袁寒云神魂飘荡“不留手”的只是“明雪肌”,几分花外几分月上,几分眼底几分眉间,几分在心头都是“欢意十分稠”的老生常谈。夏仁虎序《洹上词》以为寒云“惟天故真”、“自鸣其天”,“不欲扶篱倚壁,趋于窘涩之途,亦不肯描头画角。失其咏叹之旨”,“有其天而能自全”——这一论断,从好里说,意味着寒云词的清新脱俗;从坏里说,也就影射他过于率性散漫不经心,难免不够矜持洗练了。

袁寒云不愧才子之选,更是写艳词的一把好手,诸如下面这首《浣溪沙》,几乎当得一部《汉武秘辛》来看:“一掬兰汤排鬓丝,轻持柔絮腻香脂,不留手处荡人思。微夜静于花睡里,好春浓过梦回时,波痕无力颤腰支。”直把纳兰容若描写少年夫妻闺房亲密的“并着香肩无可说,樱桃暗吐丁香结”、“瘦断玉腰粘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比出了拘谨与羞涩。然而这也正是纳兰的好处:贵气、含蓄、情大于欲。老实讲在这一点上寒云到底不如。末世较之盛世,洋场较之深院,寒云较之纳兰,眼花缭乱中的确缺乏了定力与定见、专注与恳切。情欲原本也是大道。

然而真的也是词为艳科、词为小道,文体也可决定内容,因为于此放诞流荡的同时,体现在诗里的袁寒云往往总是满脸的疲惫与沧桑。“入市孤怀倦,登楼百感深”、“凄厉肃四极,独居遣烦冤”这两句诗皆作于同样颓废着华丽着的1926年,据笔者初步统计,尽管本年寒云以居住津门为主,但出现在日记中的欢场女子也有好几个。以袁寒云的身份、处境乃至才华而言,无法相信这些萍水相逢的欢场女子能够给他提供足够的温暖与慰藉,所谓“有谁知我真肠断”。他甚至是坐卧不安、左右都不如意、换了一百个姿势仍然睡不着:“思人人未许相思,欢丝恨缕都应倦”,“夜夜拌教成一醉,笑猖狂依旧章台畔。多少泪,向谁溅?”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袁寒云的艳情词里始终包涵着如此刻骨的寂寞与惊慌的原因吧?“吹梦京尘,销魂沽水,鼓鼙惊又当秋”、“回头何处是,朱帘雾卷,碧瓦霜流”,这正是寒云的另一面,即使躲藏在艳情里也会时时露出马脚,马生角乌头白,毕竟他还是“皇二子”:“如我昏沉,匪伊朝夕,寸心终古无人识。”

传说袁寒云曾在除夕之夜大哭自己“既不得于父兄,又不得于妻子,家庭骨肉之间有难言之痛”,这话未必能够十分当真,但他自己之同样并不满意于自己的“存在形式”,是可以想见的。

袁寒云在追忆之作《辛丙秘苑》中曾经提及其父袁世凯训子尝云“人贵自立,不可恃先人之泽而无所建树”,又特意强调“建树之道,始于学问”。这位以诗酒风流擅场一时的乱世名流“暂侣于烟霞,苟活于刀笔”的作风,无疑在“自立建树”上有负乃父期许了。按,学问之道,原是“玩命”的志业,笃定执一方可成就,袁寒云处处“玩票”的搞法自然不行,实在讲来,袁寒云一生的精彩可谓有好句而无好篇,虎头蛇尾者多,于收藏于感情于著述……都是如此。然而“论琼楼风雨之诗,南国亦知公有子”(方地山挽袁世凯联)——大隐隐于花丛与床第的寒云公子如此这般“建树”了账,“澈悟华严世界尘,衣冠优孟本非真。同是梨园都中客,伤心曾作上台人”,原有他自己独到的苦衷与无奈,也有他自己独到的贡献与意义,甚至还有他自己独到的干净与尊严。“吾生能自弃”、“此身宜放浪”——他像萨特笔下的波德莱尔一样,选择了“自我报废”?!

秉性奇懒的袁寒云,一榻横陈,朝夕偃卧,喷云吐雾,昼夜颠倒,见客、谈话、著文、写字、乃至吃饭……据说他都倚靠在床上应付。他可以躺着干一切他还愿意张罗的事。他简直是个一生不需要也不希望起床的人。他仰卧床上悬空书写娟娟的本领,几让人惊疑这位青帮大爷是炼过内家功夫的。

在那样一个乱世身处那样一个乱局,一切有待从头开始,人置身于茫茫的孤独和虚无之中,这无疑过于沉重,特别对于“皇二子”袁寒云而言。也许真和萨特笔下的波德莱尔类似,袁寒云缺乏的也不是“把事完成”具体能力、而是“把事完成”的个人意愿:“人对他为自己所作的自由选择,与所谓的命运绝对等同”,“一个人愿意做什么人,就是什么人”(萨特《禁闭》)。

于是他选择了躺着风流。

(袁克文:《辛丙秘苑》,上海书店2000年版)

刘  柠:西松政治献金案:麻生和自民党的转机?

3月3日,因非法接受“西松建设”违法政治献金的嫌疑,日本民主党党魁小泽一郎的首席大秘、小泽政治资金管理团体“陆山会”的财务责任者大久保隆规被东京地方检察院特别搜查部逮捕。同时被捕的还有西松建设公司前社长国泽干雄及该公司原总务部长冈崎彰文。当天及翌日,特别搜查部还对位于东京都港区的陆山会事务所和位于岩手县奥州市的小泽老家的事务所实施了强制搜查。消息一经报道,舆论大哗:民主党及小泽本人再次被置于“黑金政治”的质疑之下。

据检方透露,此案为对西松建设公司前社长将一笔在海外筹措的巨额资金未加申报便携入国内的违反外汇管理法旧案的调查过程中,意外浮出水面的新案。西松建设以两个分别由公司退休干部担任代表的团体(“新政治问题研究会”和“未来产业研究会”)的名义,从2003年至2006年的四年间,向陆山会捐赠了2100万日元。这笔钱名义上是两团体的“会员”及其家属缴纳的“会费”,但实际上,所谓“会员”均来自西松建设,而所缴“会费”,也悉数由西松建设以奖金的形式一并支付。换句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钱全部都是西松建设的政治献金,两团体不过是西松建设的替身而已。而陆山会方面明知资金源自西松建设,却欣然接受,并在收支报告中“虚伪记载”——记为两团体的“捐款”,回避了源头的西松建设。

日本《政治资金规正法》禁止政治团体接受以他人名义或匿名提供的赠款;企业提供的政治献金,则仅限于对政党及其政治资金管理机构。如此规定,旨在防范企业或团体与政治家个人之间直接或变相的、政治资金名目下的贿金授受行为。

被认为有行贿嫌疑的西松建设公司,是一家名声颇成问题的“前科企业”(顺便提一句,这家公司前身为战前的“西松组”,因战时强掳并虐待中国劳工,1998年被5名中国劳工向日广岛地方法院起诉,要求道歉和赔偿。2002年7月,二审原告方胜诉。但2007年4月被日最高法院在终审中扳回。)几年前,前任社长便曾被以上文中提到的违反外汇管理法的罪名起诉,法人被课以罚金。虽然这家公司被认为在过去10年来,至少炮制过逾10亿日元的政治黑金,但此番事件中所起用的秘密管道则系首次曝光。据说,通过这条管道,西松公司已对近20名执政、在野党的国会议员或县知事提供了总额达4.7亿日元的政治献金。如果这次陆山会方面相关责任者的罪名被坐实,而此前以同样形式接受过来自同一渠道的献金,且当事政治家被认为在接受资金时并非不知情的话,理论上亦有被治以同样嫌疑的可能。因此,此案的调查备受瞩目。

面对指控,小泽和民主党方面,立即做出高调反弹:小泽在党的干部大会上表态说,“所有政治资金都经过合法的严格手续,完全没有问题”;而民主党干事长鸠山由纪夫则在事件发生的时机上做文章(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众院大选临近之时),暗示事件的“阴谋论”色彩(“大有国策搜查的氛围”云云)。但民主党方面做出的强硬对决姿态,并不能缓解舆论的压力,几乎所有媒体,不分左中右,一致要求小泽对违法献金嫌疑做出说明,履行政治家的责任。《产经新闻》的社论更开宗明义指出:“小泽的责任是明摆着的。”空气对民主党相当不利。

日本建筑业,历来是黑金政治的渊薮。大型建设公司在建设项目的竞标中,为了得到订单,不惜行贿政治家,以利自己的胜出。这种政治与建筑业者的“粘连”,造成了“建设族”、“道路族”等既得利益利权阶层的出现、坐大,戕害了政治,是社会的顽疾,从田中角荣时代至今,始终没有本质上的改变。对此,国民早已怨声载道,深恶痛绝。

本来,由于麻生首相在应对金融危机、出台景气对策等问题上的反应过于迟缓,其政权支持率持续低迷,相当多的国民出于对自民党的失望,在内心已经开始向民主党倾斜。民主党自身也做好了接棒的准备,小泽多次放言不惜赌上政治生命,全力谋求政权更替。事实上,自民、民主两党面向众院选举的选战已然打响,只待麻生一声“解散”(众院)而已。不偏不倚,单挑这种节骨眼,暴出政治献金丑闻,对民主党的打击可谓是摧毁性的,难怪其党内高官端出了“阴谋论”的揣测。虽说日本是司法独立的民主国家,但执政党和政府对司法的影响仍不容忽视。此次事件,被检举者除了民主党政治家外,还有自民党人士,但先拿民主党开刀的事实,难道仅仅是按非法献金额度大小排序的结果吗?也许正因为背景的高度复杂、敏感性,事件发生后,自民党和政府方面相当低调。毕竟,在这种时刻,任何高调的表态,稍有不慎,都有可能授人以柄,或被国民看成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况且,有迹象表明,自民党自己也难撇清干系,随着调查的展开,延烧之火接下来会烧到谁,现在还说不准。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场真正的政治危机,无论对在野党,还是执政党。民主党之“危”,也未必就是自民党之“机”。

杨恒均:中国为什么没有鹰派人物?

在飞机上读到《环球时报》文绪先生的评论《中国需要更多的鹰派人物》,有点感想,简单说两句。

文绪文中提到,和美、日、印、等国家相比,中国没有鹰派人物,更缺乏鹰派声音,这一点我同意,而且,我还想加一句,中国体制内不但没有鹰派人物,其实也没有多少鸽派人物。中国体制里只有一个声音,就是和政府发言人一模一样的那个声音。

作者在说到中国没有鹰派人物的原因时说,中国出现鹰派人物往往遭到外界围攻,攻击这些鹰派言论不负责任,不利中国和平崛起的国际形象,容易引起中国不理性的民族主义情绪等等。

我认同作者说中国没有鹰派人物,但却对作者所说的没有鹰派人物的理由持不同的看法。

如果按照作者所说中国没有鹰派人物是因为来自外界的批评,来自中国民间和知识分子的指责的话,那太牵强了,因为中国的鸽派人物或者温和派其实要承受更大的压力和攻击。我们有些领导人甚至因为在访问美国时稍微表现一些温和态度,就遭到上下炮轰。更不用说一些对美国温和的人几乎被永久性的贴上“汉奸”和“美国走狗”的标签。

温和派既然能够顶住了这些攻击,怎么你强硬的鹰派反而被批评一下就退缩了,就“没有了”,这还算“鹰派”吗?

所以说,中国有没有鹰派,有没有鸽派,和中国的舆论环境,专家学者的看法,以及民间的反应没有什么关系。

实际上,无论是美国还是日本,那里鹰派受到的攻击几乎从来没有停止过,例如作者文绪在文中举例的美国前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可怜的老拉,我在美国见到的几乎所有国际问题专家说到他的,几乎都没有好言语,有些甚至比喻他是法西斯。

作者也提到日本的强硬派,可作者没有提去年日本最大的强硬派的下场。去年日本的防卫队的海军司令(大概相当这个职位)由于在征文中声称日本侵略中国是正义的,并且主张日本必须更加强硬以应对中国等,结果引起日本舆论哗然,最后竟然硬是被迫辞职。这可是人家堂堂一个大国的海军司令啊,只不过因为鹰派言论就这样下台了。这件事中国没有过多报道,不过在去年的918事件和南京大屠杀周年纪念时,中国民众也很理性,没有像前年那样冲现在的日本人发火,这也算是对理性的日本政府和民众的一点点安慰和回报吧。

那么,中国体制内为什么没有鹰派?或者我再加上一句:为什么没有鸽派?我想,这和我们的言论环境有关,和我们的外交无小事的规定有关,和我们国家要保持思想高度统一的指导原则有关。

大家知道,作为美国军人,也绝对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可是,他们却在不泄密和不危害国家形象的情况下,拥有相对的言论自由。只要不是位置高到司令员,只要不是政府发言人,他们可以在表述国家政策的时候,也同样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两种观点有时是不一样的,所以就出现了鹰派和鸽派。

正因为美国这种做法,所以,我们发现一个问题,他们的官员和学者常常自由发表意见,有鹰派,更多鸽派,但我们并不受他们意见的影响,我们只看美国政府的态度。我们也知道,这些所谓鹰派和鸽派在执行任务时,却只有一个派:政府派。这样做的好处在哪里?就在于让世界上的人都知道,美国人其实有很多意见,也会有很多选择,但现在他们选择了目前的政策,你们看着办。

相比较而言,我们一个小小的官员,或者和政府决策机构八竿子打不到的一个狗屁专家教授,几乎根本没搞清国家的政策和决策过程的,在问起个人意见的时候,也动不动以解释政府政策为己任,满嘴官腔,弄得像外交部发言人似的。那些人就算稍不小心露出的鹰派和鸽派言论,也最多是误会了上面的政策而出现的口误。那即使不受到上面批评,也会把他们自己吓得好几个星期睡不好觉。

这种高度统一口径的缺点很显然,让外界以为中国只有一种声音,在我们调整外交政策时也失去了灵活机动性。我曾经不止一次碰上美国人很紧张中国某位官员的意见,集中起来研究是不是中国政策有变,或者发生了高层内斗。我就告诉过他们,你们美国人就可以发表自己的个人意见,我们的一个小官员发表了点个人意见,你们就紧张了?他们的回答是,是啊,因为你们的政府官员从来没有个人意见的,(现在他的意见)肯定是政府授意的,我们得看看是不是你们要转向,或者你们高层发生了政治斗争。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中国官员和那些体制内的学者当然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些和国家一样,有些不一样,但他们不能说出来。其实,如果表明是自己的个人观点,完全可以说出来,这不是坏事。一个国家的政策一致,并不是要让大家思想一致,所谓思想一致,是不切实际的,文明世界里已经没有人相信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政府能够让人思想统一。哪怕是自己的军官和士兵。那些标榜思想一致的,在真正付诸行动的时候,往往是最容易土崩瓦解的。所谓思想统一,不但骗不了人家,甚至也骗不了自己。

我认为,让各级官员和政府的一些学者说话,天不但塌不下来,而且我们会发现思想活跃,会给政府注入更大的活力,而且,让我们在国际上有更多的转环空间。

特别是对于没有达到一定层级的官员以及广大的所谓体制内的学者(中国好像没有几个不是体制内的学者吧?),他们的职责是执行达成的共识,并不是让他们在发表个人意见时也一定要以赞同的口气来描述每一个政策,那样其实是有害的。大家不妨想一下,我们建国60年的每一个政策都是正确无误的吗?怎么从来没有听到任何官员甚至体制内的学者发表任何一点个人的意见?如果他们发表了,并不影响国家政策的执行,但却可以让高层和民众了解到还有不同的声音存在。要知道,国家的政策之好坏,普通老百姓对这些政策的认识和体会根本不会超过制定和执行他们的官员们。官员们也最有发言权。

中国不但需要鹰派,也需要温和派,需要中间派,需要能够表达自己个人观点的环境。只要不影响对达成共识的政策和策略的执行,我们不应该强求大家保持高度的思想统一。

中国最需要达成的“高度共识”应该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表达不同意见和观点的共识。

杨恒均 2009/3/7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