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林:我的“理论工作者”经历

我现在是一介平民,退休以前的职业是所谓“理论工作者”。在当代中国,被称作“理论”的,只是马克思主义。其他人文学者和社会科学家都要冠以本科的帽子,只有研究或宣传马克思主义的人,才算是“理论工作者”或“理论家”。

在共产党当政的国家,马克思主义享有特权,是君临一切科学、裁判各种是非的普遍真理。它直接为当局的政治服务,因此“理论工作”便有一种特殊的地位。

但是同一件事情还有另外一面:正因为直接为政治服务,所以便有特殊的风险,稍有不慎便会犯“政治错误”。这比“思想错误”严重得多。“思想错误”只是“认识”问题:“政治错误”便是“立场问题”了。

我怎样用理论为政治服务

我上大学时接触马克思主义并加入中国共产党,做地下工作。后因工作暴露,遭国民党追捕,1948年进入解放区。

我一到解放区就做理论工作,也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教学、研究和宣传。那时我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是解放全人类的学说,共产党就是为人类有史以来最美好的共产主义社会而奋斗的大公无私的政党。作为这个党的一分子,投身于共产主义事业,使我充满了自豪感,并且热爱自己的事业。这种热情一直延续到1959年春天。

这个时期,我是无条件地相信党,我的理论工作就是全心全意为党的政策做出理论上的说明,从马恩列斯毛那里找出根据,证明党的路线是正确的。1958年那种疯狂的“大跃进”,我也是坐在办公室里鼓气煽风的“理论家”之一。我最尖端的作品是1959年给《红旗》杂志写的一篇社论:《十分指标,十二分措施,二十四分干劲》。这个题目便已说明一切。1958年为了钢产量翻一番(从535万吨升为1070万吨),发动9000万人上山,砍光森林烧炭,砸了铁锅炼“钢”,庄稼熟了烂在地里没人收,还叫农民“放开肚皮吃饭”:这种“革命浪漫主义”已经斫丧了国家元气,弄得人困马乏并且开始挨饿。在这种困境下,1959年中共中央又订出个1800万吨的钢指标,这在当时是绝对不能实现的空想。然而胡乔木还叫我写出上述这样一篇“鼓劲”的《红旗》社论。我在五八年“大跃进”高潮中从未到下面走走,哪里知道生产第一线的艰辛!所以接到这个任务,丝毫也未感到有什么不对,而是兴致勃勃地在稿纸上把那“十分”、“十二分”和“二十四分”的“辩证关系”演绎得头头是道。虽然这篇文稿又经胡乔木修改之后才作为中共中央权威刊物的社论发表出去为害全国,但我毕竟是它的起草者,至今想起来都心中有愧。

反映真实情况,却犯了错误

作为理论工作者,为政治服务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调查研究。我当时工作单位是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它实际上是直接为毛泽东服务的一个小小的秀才班子,主任是陈伯达,副主任是胡绳和田家英,他们都是毛的大秘书。这个单位虽然“级别”很高,但并不是中共中央的职能部门,没有行政性的任务,也没有下级对口单位,只接办毛所交代的社会调查和理论研究方面的任务。当时它编印一个只向毛和中央反映情况的半月刊,叫做《思想界动态》,由我负责编辑。有一次中央办公厅转来一个材料,是武汉华中工学院一个学生张治水写给毛泽东的一封长信。此信全面批评了“三面红旗”(即“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反映了民不聊生的情况,并对毛略有微词。信写的很恳切,希望中央能够纠正这些错误。

我因脱离实际,对外面的情况并不了解,而这封信所陈述的严重情况,和公开报道的“大好形势”截然相反,所以引起我高度重视。我觉得必须让毛和中央看到这封信。尤其毛一贯重视调查研究,这个材料他不会置之不理。于是我把它登在《思想界动态》1959年第14期(7月下半月)上。谁知那时中央正在庐山开会。这一期《思想界动态》送到庐山,正是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给毛泽东写信批评“大跃进”,而毛借机发起“反对右倾机会主义斗争”的时候。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一期《动态》来到庐山,正好撞到枪口上。

我因刊登张治水这封信,被指控为“配合”彭德怀反对三面红旗,“向党进攻”。所以我经历了参加革命以来第一次狂风暴雨般的批判。批判完就被“下放”到农村去“劳动锻炼”了。

现实使我更加右倾

1960年和1961年,我分别在北京和河北的农村中度过。党把我“下放”,是为了改造我的右倾,不料我却被可怕的现实教育得更加右倾了。我亲眼看到了农民怎样在人民公社的囚笼里痛苦地备受煎熬。这还不说,1962年春天我参加田家英领导的湖南调查,使我和党那时的政治路线离得越发遥远了。

田家英是奉毛泽东和刘少奇之命,到他们两人在湖南的老家做农村调查的。我被分在宁乡调查组,去一个炭子冲大队,这是刘少奇的老家,其特点是饿死的人最多。尚未饿死的人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在死亡线上艰难地挣扎着。所有的农民,可以说都是家徒四壁。我们在一家农民的锅里看到的“饭”是米糠煮青杏,所谓“米糠”乃是粉碎了的稻谷壳,并不是碾米时的副产品米糠。他的小孩们围着桌子,仔细找寻稻壳中偶然遗留下的谷粒,剥出一颗生米粒,连忙放在嘴里,像含一粒糖果一样慢慢咀嚼。看了这些可怜的孩子,真叫人心酸。

炭子冲大队的调查报告是我执笔的。对我右倾的批判言犹在耳,但我已顾不上这些指控,而是如实地把这种人间惨状都写了出来。我认为,这是真正为政治服务,只有让党了解这种可怕的情况,才能改变政策,得到人民的谅解。

田家英很欣赏这篇调查报告,因为那上面写的都是他也亲自看到的。我们回到北京以后,田把调查材料交上去了。我很高兴,能让毛直接看到这些第一手材料。

谁知我又错了。毛泽东看了调查报告以后大怒。田家英把毛的责备独自承担了,从而使我躲过一劫。但我的思想却开始彷徨了,说实话倒是“犯错误”,究竟怎样才算政治正确呢?换句话说,党的政治究竟是什么?要怎样才能跟得上,怎样才能不犯错误呢?

1962年中共八届十中全会猛烈批判“三风”(“黑暗风”,认为形势不好:“单干风”,认为人民公社搞糟了:“翻案风”,认为反右倾反错了),号召全党“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这就让我明白了:党的政治是左比右好。

理论和政治的蜜月结束了

事实上自从中共建国以来,一直是左比右好。八届十中全会不过是“三面红旗”失败之后,拒不认错,反而重申左的方针,决心更加坚定沿着这条绝路走下去罢了。

我作为这个党的“理论工作者”,在下乡以前,从未接触实际,只在办公室里,紧跟党的步伐,按照党的要求写这写那,因此“理论”和“政治”完全一致,配合默契。可是一旦接触实际,“理论”和“政治”的蜜月就结束了,从此就陷入彷徨的痛苦之中。

让我感到彷徨的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是“社会主义优越性”。从《共产党宣言》问世起,搞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人无不信奉一条天经地义:私有制是万恶之源。要改造社会,就必须消灭私有制而代之以生产资料公有制,因为私有制束缚生产力的发展,只有公有制才能解放生产力。

然而我在农村做的两次调查,却无情地使我从根本上怀疑马克思主义上述原理了。

1961年我在河北省新城县孙家漫撒大队,1962年我在湖南省宁乡县炭子冲大队,都做了该大队从土改后到公社化以后历年的粮食产量调查,可惜这两份调查材料都已遗失,但是那结论当时把我们调查组惊得目瞪口呆的景象,至今都历历在目,因为那历年产量表上清清楚楚告诉我们:公社化不如合作化,高级社不如初级社,初级社不如互助组,互助组不如单干。但是这些调查并不是上边交办的任务,而只是我们私下“业余”进行的,所以调查报告也没有往上送。但它已从根本上动摇了我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党的社会主义路线的信念。

我实在没有能力为这种政治服务。在这种心情的支配下,我宣布“洗手不干了”,正式提出要求调动工作。至于想到什么地方什么部门去做什么工作,根本也没想过,只求不再做理论工作了。结果,“洗手不干”之说挨了批评,据说只有土匪强盗改邪归正,才称为“洗手不干”,怎能把党的理论工作和强盗相比呢?至于调动工作,也不批准,还得在中央政治研究室干下去。我虽然心情忧郁,但党员个人必须服从组织,这一点我还是牢记并且认真履行的。不过此后的“工作”已无“理论”可言,上班只是应卯而已。至于十年浩劫期间,连“工作”都谈不到,更不可能和“理论”沾边了。

《理论风云》的命运

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是中国走向改革开放的历史转折时期,也是我作为一个“理论”工作者“东山再起”的时候。回顾一生,“参加革命”逾六十年,只有这短暂的几年,才不曾虚掷年华,总算做了一点有意义的事情。然而这几年也是在风霜雨雪中度过的。

那时我的本职工作是在中国历史博物馆筹备中共党史展览。不过在党史上,我的作用却很有限,因为官方早已有了框架,况且党史和国史的档案都深藏在中央档案馆倚山而建的钢筋水泥库房里,原子弹都炸不开,中央委员都不能随便进去,普通人更无从问津了。在它解密之前,谁能知道真相?

我的兼职是参加中央文件起草小组,那倒是个美差,因为它是一座平步青云的天梯。但是能不能平步青云,要看你“党性”如何而定。我的“党性”本来就不够格,况且后来又和胡乔木闹翻了,自然不是“通天”的材料。而我真正有兴趣的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写文章,自己命题自己写,最惬意了。

那两三年,是我写作最密集的时候,经常收到大量读者来信,给我热情的鼓励和支持,使我就像生活在他们中间一样。另一方面,这些文章也遭到一些人的反对和中伤。

1985年,三联书店出版一套《研究者丛书》,第一辑是我的文集《理论风云》,收录了这个期间我发表的文章。因为这些文章和它的作者早就受到最高层的“关注”,所以此书刚一出版,就被陈云办公室从三联书店要去五本。后来传出来的权威评语是:“没有理论,只有风云。”

这句评语倒也中肯。这本文集确实谈不上有什么“理论”,因为所谈都是常识,并无创见,只不过别人尚未说出来的时候,我把它说出来罢了。而在当时,要想说出常识,就得突破禁区;说出常识以后,又须防备暗箭。其所以只须防备暗箭,不必抵御明枪,是因为我的这些文章发表之后,从来没有人公开和我论战,而都是背地里向上诬告。不论突破禁区还是防备暗箭,都是一种战斗,它可以说是在当代中国仅有一次的“思想解放运动”风云际会中产生,又在“反对自由化”的风雪交加中遭到禁锢,所以取名“理论风云”。这本书第一版卖光了之后,三联书店又重新进行装帧设计印刷了第二版,但是不久就“奉命”收回,化为纸浆了。对于这种现代化的“焚书”(实际是“煮书”),我曾有意循法律途径讨个公道,为此询问三联领导人:封杀此书的命令来自何处?封杀的理由为何?均遭避而不答,使我打算起诉都找不着被告人。然而我又不能把三联书店告上法庭,因为正是由于三联的关爱,这本书才能面世,我怎能恩将仇报呢?想当初三联敢于在我落难之时出版此书,已属石破天惊,如今被迫收回,显然有难言之隐。我不忍强人所难,只得作罢。

被目为离经叛道的《理论风云》,可以说是完全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而且被我用来作为论据批判“左祸”的,有些还是毛泽东的“思想”。这也正是官方始终拿不出一篇像样的文章对它开展正面批判的原因。如果用“左”和“右”来衡量的话,官方认为它太右,而我现在却认为它有许多地方都太左了。这本书创见虽然没有,倒有三点新鲜之处:一是把毛泽东还原为人,直呼其名。二是介绍所选文章的写作背景和所引发的明争暗斗。三是选了文化大革命前我写的两篇党气熏人的文章,以反省自己曾为极左的路线涂脂抹粉并曾充当党棍蛮不讲理批判别人的劣迹。

提出“现代迷信”

1978年春,我写了一篇《科学和迷信》寄给人民日报,文章是批评毛的错误的。社长胡绩伟和副总编辑王若水主张发表,但当时的总编辑不赞成,这篇文章就退给我了。正好,这一年夏天,文化大革命中停刊的《中国青年》杂志准备复刊,找我约稿,我就把它改写成《破除迷信,掌握科学》给了他们。文章批判了对毛泽东的迷信,我把它叫“现代迷信”。胡耀邦很欣赏这篇文章,要《中国青年》杂志作为“本刊特约评论员”的文章发表了。

当时中共中央副主席汪东兴很恼火,但又抓不住文章的辫子,所以就找些别的理由,什么“没有突出华主席”呀,等等,把这一期《中国青年》给查禁了。但这期杂志已经发行了很多,还有人把它拆开,一页一页贴到“西单墙”,所以“现代迷信”就成为流行词汇之一了。

这一期《中国青年》出版之后,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忽然有一个身材矮小,十分瘦弱的青年人到中国历史博物馆来找我。他是从云南来的,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并给我看他的两只手腕。

天哪!他的两个手腕整整一圈没有完整的皮肤,因为在狱中长期戴着收得很紧的手铐,勒得手腕子整个溃烂了!溃烂治好之后,皮肤再也不能复生,就落下像手镯一样可怕的伤疤。说它像手镯,因为是环形的,但那面积比手镯还大。

我摸着他那没有知觉的伤疤,问他为什么被折磨成这样。他告诉我:是“现行反革命罪”,因为他“攻击毛主席”。

我又问他,现在怎么又放出来了呢?

他手里拿着一本《中国青年》复刊号,告诉我说,他的“罪行”和《中国青年》上那篇“评论员文章”的观点一样。他在狱中读到这篇文章,就据理申诉,他的罪名果然被推翻了,人也就放出来了。他一放出来就到北京找《中国青年》杂志表示感谢,并要求见见文章作者。杂志编辑部告诉他,那篇文章是我写的,所以就找到历史博物馆来了。

可惜我当时实在是太忙了,没能和他多谈谈心,他也还有别的事情,又匆匆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不知他瘦弱的身体现在可健壮些?

多么好的青年,居然被摧残成这样!

不敢忘记受难者的嘱托

打从1978年起,我就不断收到报刊编辑部转给我的读者来信。因为我的文章在报刊上发表的频率较高,又都是批判“左毒”的,所以不少来信的内容都是“左毒”受害者希望我帮他们伸冤的。我对这千里之外伸过来的求救之手,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每一封信都寄来一颗受难者期待的心,他们的遭遇使我感同身受。所以我把每一封信都附上我的信,一起寄到所在省委去了。我印象特别深的是黑龙江一个人,他1959年因为给彭德怀鸣不平而被判重刑,给我写信时仍在狱中,家中只有老母一人,因思念他而病倒,他害怕今生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请我搭救。

我一边看他的信一边掉眼泪,因为我母亲此刻也正在病床上呻吟。她早已卧床不起,自知来日无多,每天看着床头的马蹄表,等待我下班回去看她。我立刻写了一封信和他的信一起寄给黑龙江省委。一两个月后,奇迹出现了!他来信告诉我,他已出狱回家,和老母团聚了。狱方告诉他,是我的信使省委给他平反的。这使我得到极大的安慰。

另一次使我得到更大喜悦的是我一封信促成二百多个冤案受害人重见天日。

《人民日报》在1980年把我在理论工作务虚会的发言《领袖和人民》正式发表了。这篇文章一下子传遍全国,结果许多因为所谓“恶毒攻击罪”而被判重刑入狱的“左毒”受害者纷纷通过各种途径给我写信,要求我帮助他们伸冤。从这些信上可以看出,其实他们直接反对的不过是林彪和四人帮。这些信都是寄到《人民日报》转给我的。他们在监狱里或劳改场,没有通信自由,都是通过千辛万苦偷偷写下,又通过千辛万苦辗转带到监外投递到邮局的。那些由于躲避搜查而时时藏匿的破旧信封,被揉得乱七八糟的信纸,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寄托着他们多么殷切的希望!我没有想到,自己写的文章和会议发言竟引起这样大的反响。过去我虽然也常接到读者求助的信件,都是零星寄到的,我也就零星转寄,如今这一大堆信件,都是已经定案并在服刑的“反革命罪犯”,显然不是我这种普通干部转一转申诉信就能解决问题的。最后我有了主意;把信件集中起来,给邓小平写了一封信。简要地介绍一下信中所反映的问题,即现在有不少人因反对林彪四人帮而仍在服刑。然后把那些申诉信附上,一起送去了。

这封信果真起了作用。邓小平阅后批了几个字:“请胡耀邦同志处理。”胡耀邦雷厉风行,马上指示公安部在全国范围内普查一次,凡因反对林彪四人帮而入狱者,一律平反,并限期报告处理结果。几个月后,结果出来了,全国有二百多桩这类冤案都平反了。其实这事的处理过程,我一点都不知道。当时我在中央宣传部工作,胡耀邦有一次到宣传部来,才告诉了我,并且说:“你做了一件大好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了好几百人啊!”我才知道那封信起了那么大的作用,真觉得不虚此生。当然,这也幸亏是邓小平亲眼看到这封信并且批给胡耀邦处理,胡耀邦又明确指示平反并且限期报告结果,所以才如此顺利地把那样多的人解救出来了。否则,凭我一介书生,怎能有回天之力呢?

《读书无禁区》的故事

在《理论风云》中余音袅袅久而未衰的当推《读书无禁区》。直到去年《读书》杂志撤换主编,人们还在谈论这篇文章。

1979年春天,三联书店创办《读书》杂志,找我约稿。我写了一篇《打破读书禁区》。这篇文章引起《读书》编委们的兴趣,决定把它当做《读书》杂志创刊号的开篇文章。他们还嫌题目不够有力,杂志创办人范用就把它改成掷地有声的响亮口号:《读书无禁区》。果然一炮打响,在知识界引起强烈共鸣。这五个字一直都是《读书》杂志的旗帜,成为这本杂志的骄傲。其实这个著名的口号并非我的原创,他们改题目时也没有告诉我。我起初曾有恢复原题之意,因为这个新题容易被好事者纠缠不休,不如原题之无隙可击。但后来又决定认可这个新题,不往回改了,这是因为:第一,改题目的编委陈翰伯、范用等出版界元老,与我虽非至交,却属知己。他们改题,与文章主旨完全一致,而且更加铿锵有力,读起来也容易上口。我应当尊重和欢迎这种修改,并引以为荣。

第二,更重要的是,此文一发,立刻引起强烈反响。这里有两个“烈”:一是热烈欢迎,一是猛烈反对。知识界是热烈欢迎,因为它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而道学家和主管思想控制的官员则猛烈反对:读书无禁区,这还了得!“小学生能看《金瓶梅》吗?”这是义正词严的神圣讨伐令。《读书》杂志专门为此展开讨论。在这篇文章激起如此轩然大波的情况下,我必须义无反顾地独自承担《读书无禁区》从内文到标题的全部责任,所以更加坚定地捍卫“读书无禁区”这个口号了。

其实那篇文章本身的逻辑是没有漏洞的。文章的主旨是反对把禁书作为政策,决无鼓励文化垃圾之意,更不曾提倡小学生去读《金瓶梅》。白纸黑字俱在,那些一看题目就兴师问罪的十字军,不久也就偃旗息鼓了。

正因为《读书》杂志经过《读书无禁区》这场风浪,名气更大了,读者更喜爱了,所以这个口号已经成为《读书》杂志的标帜。一回顾《读书》,就要谈到这篇文章,所以有一次这个杂志多少周年纪念时(我已忘记年份,好像是二十周年),中央电视台决定拍一个专题节目,我作为这篇文章的作者,也被编入这个节目,中央台到我家来见过面,准备拍一些电视访谈。我倒是有自知之明:我这个著名的“自由化分子”,“六四”后蹲过铁窗的人物,能在党的电视台上露面吗?难道中国的政局真要解冻吗?

果然,对我的“电视访谈”最后泡汤了。结果电视播出的画面只有别人在谈《读书无禁区》,而这篇文章的作者却不能露面。那原因当然是一露面就会危害国家安全。这也算是我那本《理论风云》中余音萦绕最久的一则故事吧,前后经过了二十多年!

此段回忆写罢,偶然上网搜索一下“读书无禁区”,看看这个词是否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一点痕迹。结果“百度”搜出一万三千条,“GOOGLE”搜出二万七千条,第一条就是“水木清华”在2000年1月9日“读书心得版。精华区”上贴出的《读书无禁区》原文。转贴者在原文前面写道:“现在来读这篇二十年前发表的宣言级文章,真是感慨良多。”又在原文末尾写了一句读后感:“我把琴盖合上,此曲已成绝唱。”

在流行风尚转瞬即逝的今天,我在上个世纪的一篇文章,至今仍有知音实在出乎意外。那位从未谋面的读者“感慨良多”,我这个作者回想起自己坎坷的命运,尤其感慨良多。网上许多条目写的都是“犹记《读书无禁区》”,直到最近,仍然有人“犹记”。我不知道这篇文章还能被人“犹记”多久,但仅从我所能看到的这些点滴来说,已使我得到很大的安慰。对于一个作者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被人“犹记”更加珍贵呢?

后记

“宜观星辰辨南北,勿随萤火逐东西。”这副对联,是我从自己的理论活动中得到的经验教训。我做了一辈子理论工作,现在既说不清“理论”的定义,也说不清“政治”的定义。但我对理论和政治的关系却有一点重要心得,这就是:理论不应该为政治服务。

不管理论的定义是什么,它应该是探求真理的。真理是客观规律的反映,是稳定的,不会随着人的意向而变化。而政治则以人的立场和意向为转移。政治总是和政权分不开的。随着掌权者的更替,政治风向也就变了。即使掌权者没有换,他的意向变了,政治风向也要变化。作为理论工作者,只能本着科学良知,执着于真理的追求,而不应“为政治服务”。

当然,在现实生活中,谁也脱离不了政治,理论也不是处在真空当中。但是理论追求的是真理,而政治追求的是权力。在政治角斗场上,是强者胜,而强者未必“真善美”,也可能是“假恶丑”。特别在曲折复杂的政治斗争中,在策略上常常需要兵不厌诈,纵横捭阖,声东击西,变幻无常,理论怎能跟得上呢?即使能够跟上,这种“理论”也就不成其为理论了。

因此,要处理好理论和政治的关系,唯一的办法是超脱于政治之外。理论工作者必须用自己的头脑独立思考,应该把政治本身也作为一个客体进行观察和研究,而不应当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例如《孙子兵法》就把最为变化无常的战争作为客体进行研究,探求那纷纭复杂现象背后的本质。

在这个过程里,最不可取的是为现实的政治“量体裁衣”,用理论给当权的政治进行包装。这种做法,即使从执政者本身的利益来说,都是有害无益的,因为听不到不同的声音,有了错误将失去纠正的机会。

这样反省的结果,如果用一句很简单的话来说,就是“讲真话”。真话不一定是真理,但假话一定不是真理。用在理论工作上,就是“凭良心,讲真话”,而切不可昧着良心讲假话。

理论研究不是设计政治方案。政治设计可以有步骤,有妥协,有过渡。因为各个政治主体的立场不同,力量强弱也不同,彼此的诉求都不相同,要找到一个结合点十分不易,很难痛痛快快,常常是拖泥带水。这需要政治家的智慧和技巧。讲理论就要抛开一切利害得失,剥去所有外衣和偶然因素,把问题说透。讲理论只问真不真,不必考虑谁看了会怎样,尤其不能考虑当权者看了会怎样。事实上你即使想打动当权者,也是把问题说得越透,越有可能打动他的心。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我曾有短暂的时间活跃于理论界,这也是我这一生中仅有的几年,此后即销声匿迹。其实平心静气想想,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在理论园地里耕耘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需要,也总能涌现出它所需要的人才。封锁资源,箝制思想,固然会扼杀人才,造就奴才,但也会磨练出人才。在网上和书报刊物上,经常可以看到犀利的政治评论,深刻的思想探讨,以及资料丰富功底扎实的理论研究。它们的作者当中也有“宿儒”,但更多的是后起之秀,这正是理论界的希望之所在。

面对理论园地的新气象,我得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知识结构,以及对现实的观察和分析能力,已经大大落后了。所以这些年已经不大写什么东西。偶尔和友人相聚,除了翻翻陈年老账之外,也谈不出什么新的见解。虽然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理论有些新的想法,但是由于功底不深,讲不出多少道理。去年座谈谢韬文章时随便说了几句,不料被贴到网上,有的地方还不太准确。既然如此,索性结合个人理论活动的经历,把那些粗浅的想法写出来,算是对自己的“思想史”做个反省吧。

曾慧燕:风雨苍茫一戈扬

此文写於2005年5月;刊於2009年3月号《前哨》月刊

【引言】八九民主运动代表人物、原北京《新观察》杂志主编戈扬,因心脏衰竭,於美东时间1月17日深夜11时40分病逝纽约法拉盛医院,享年94岁.本文是迄今为止最详尽记录戈扬精彩一生的报导。

流亡生涯不是梦。对一生都在追梦、圆梦的前北京《新观察》杂志主编戈扬(本名树佩华)来说,永无休止的追求和探索,才是人生的真谛.

她有过异於常人的峥嵘岁月。延安时代,她是中国已故总理周恩来、邓颖超夫妇赏识的「红衣少女」。1949年中共建立政权,她与原《大公报》女记者彭子冈、浦熙修和杨刚,名列「中国四大着名女记者」之一,曾任新华社华东分社社长、《解放日报》副总编辑。

她投身革命一辈子,1957年却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开除党籍,发配到农村劳改22年,期间在内蒙古北大荒10年;文革结束后她获得平反,重新担任《新观察》杂志主编,为推动中国大陆的开放、政治改革及新闻改革作出卓越贡献.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好日子,没想到步入暮年时,却由一个应邀来美的访问者,成为有国不能归、有家不能回的流亡者,因1989年「六月四日」事件流亡美国。

戈扬生於1916年1月13日,现年高龄88岁.客居美国15年多,她没有虚度岁月,除了努力适应新环境,她学英文、学电脑,勤於吸收新知识,笔耕不辍.她用一生不懈的追求,成就了「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同梦结连理 谱出黄昏恋

2002年9月,86岁的戈扬,与83岁的中共党史专家司马璐(本名马义),两人同梦结连理,良缘喜订鸳鸯谱,谱出一曲感人的黄昏恋,也为历史留下一段乱世中国儿女情的佳话。而在他们还未正式结婚前,两位老人三度悲欢离合的传奇经历,为人津津乐道。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退休教授、历史学家余英时、陈淑平夫妇对司马璐、戈扬说:「你们俩真是理想的最后结合。」

纽约圣约翰大学教授李又宁说:「你们的爱情故事与现代史密切关连,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台湾作家柏杨、张香华夫妇说:「有情的人一定有缘,有缘的人一定有果。」

美国科罗拉多教授刘再复说:「你们是有信念的人,有信念的人是幸福的。」

捷克诗人塞佛特说:「上天是很公平的,不论贫富贵贱巧愚智,每个人拥有的时间精灵背后,都轻舞飞扬同样孤独、同样停不下来的一双趐膀。就因为这样,在从容衰老的过程中,我们才可以随时乘着回忆的趐膀来到人生旅途上任何一个阶段;也因为这样,美好的人跟事,才会悲喜交集地一件一件说不完。」

司马璐与戈扬,同为江苏海安小同乡,是一对儿时青梅竹马的玩伴。他们早年向往共产主义理想,相继投身革命洪流,先后奔赴「革命圣地」延安。后来司马璐「背叛革命」,逃出延安,迁居香港,1983 年再移民美国;戈扬则对革命坚定不移。

两人在1943年分道扬镳,生死契阔半个多世纪后,历尽劫 波,最后殊途同归.命运之神让他们1989年在纽约重逢,随后月老的红绳将他们系在一起,在星条旗下再续前缘。正应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金玉良言。

1989年,戈扬73岁.从前中国古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时代不同了,年逾古稀的戈扬一点不显老。1989年4月15日,中共前总书记胡耀邦的生命结束在不该结束的时候,引爆八九爱国学生民主运动。戈扬带领《新观察》员工去天安门广场献花圈,并与《世界经济导报》在4月19日合办了纪念胡耀邦逝世的座谈会,由戈扬主持。

4月下旬,戈扬从北京到旧金山参加纪念「五四」运动七十周年的学术研讨会。不久,「六四」事件爆发,6月30日,北京市长陈希同在七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八次会议上,作了《关於制止动乱和平息反革命暴乱的情况报告》,讲话中数次点了戈扬的名。《新观察》与上海《世界经济导报》,被指为「煽动反革命动乱」的一报一刊,遭到查封停刊的厄运.

跨过世纪回味的苦涩,沿着命运不可抗拒的轨迹,戈扬被迫滞美不归,开始漫长的流亡生涯。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追随共产党半个多世纪,因担忧国运追求民主进步,天涯有家归不得,戈扬仍以微笑面对厄运.

在名报人陆铿热心牵针引线下,星云法师首先向戈扬伸出欢迎之手,安排她在洛杉矶西来寺小住百日,戈扬以《西来寺》为题作诗表心迹:「洛城山外景色新,客子遍尝两岸情;患难方知佛可归,是非尽处见真人。」另一首题为《别西来》的诗曰:「匆匆辞别西来山,走雾穿云回凡间;百日修行道尚浅,红尘灿烂仔细看。」

人生何处不相逢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戈扬滞美后,1989年10 月应哥伦比亚大学邀请来到纽约.不久,美国世界日报星期天出版的世界周刊,刊出香港镜报月刊纽约分社社长莫利亚访问戈扬的文章。戈扬跟司马璐参加革命后都改了名字,司马璐觉得文中提及戈扬的经历,闪现了他念念不忘的儿时玩伴树佩华的身影。经莫利亚居中联系,证实戈扬与树佩华同一人。

有意思的是,司马璐和戈扬失去联系后,不约而同在香港和北京出版杂志,分别名为《展望》和《新观察》,虽然中文名不同,但英文名称接近。而那时人在香港的司马璐,还特别注意《新观察》的文章,觉得它在大陆是一本十分开放活泼的杂志.「当然,那时我做梦都想不到,新观察主编戈扬就是树佩华.因为我们在参加革命后都改了名字」。

两位老人在纽约华埠一间中餐馆久别重逢,心情都异常激动,虽然年轻时的激情不再,难得的是两人仍默契十足,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他们真正理解了「嘤嘤鸣矣,求其友声」、「同心相知,同气相求」的涵义,更难能可贵的是,两人几十年来共同追求「自由平等民主人权」的理念不变。

夕阳无限好

被称为「当代中国政治人物的活辞典」的中共党史专家司马璐,自言是一个「平凡的人」,一生却充满传奇。他广泛接触过国共两党的上层人物和中国各党派的知名人士。八十年来物换星移,多少风流人物与他擦肩而过,论英雄豪傑如数家珍,时代风云变幻尽收眼底。

他总结自己的一生,有两个特别经历:一是生平接触过最多当代中国政治人物,对中共党史有着个人独特经历和长期从事资料搜集研究的权威;二是多次面临绝境,都能在鬼门关转一圈后死里逃生。

「往事如烟,人生如梦,政治如戏。」听司马璐细说「我这八十年」,精彩绝伦,宛如自「五四」运动以来的中国近现代史中走了一遭。

回首过去,自称「五四孤儿」的司马璐,大半生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不断和死神搏斗,亲历中国複杂的政治风浪和历尽人间沧桑。他将生命溶化在大众的事业中,孜孜不倦从事学问和历史研究,虽然岁月已刻在他的额角和脸上,但他内心仍生气勃勃,进入「永久青年」的境界。

人至期颐仍不休

1999年7月4日是司马璐八十大寿,当天他在曼哈顿中城一间中餐馆庆祝八十岁生日,当众宣布成立旨在促进两岸三地学术文化交流的「中华学人联谊会」,并将来宾出席寿宴赠送的礼金悉数捐出作运作基金。六年来,该会已举行过连串学术会议.在他身上,充分展现了「人至期颐仍不休,生命八十才开始」的精神。

司马璐1919年生於江苏省泰州海安县,与「五四」运动同龄.他不讳言自己是个私生子,生母崔氏是海安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生父陆省斋本来是崔家的家庭医生,将崔家小姐诱奸成孕。在旧中国,未婚生子被认为有辱家门,崔氏生下司马璐时年方17岁,随即不堪压力吞金自尽,崔家把他送进「育婴堂」(相当於「孤儿院」)。稍后他被海安另一大户马家收养,六岁时养父母双亡,由於他生来「不是马家人」,马家宗族遂发生一幕抢夺家产的闹剧。

此后,司马璐成为「乱世孤儿」,淒风明月,苦雨寒窗,感怀身世凋零如雨打浮萍,失群孤雁。他说:「如果说,我的诞生,生母崔氏为我自杀是一场悲剧,那么这一场马氏宗亲夺产便是一场闹剧和丑剧。我的身世中,悲剧是第一幕,闹剧和丑剧是第二、三幕。」

他续称:「我是一个私生子,从小便是个孤儿,到处流浪。我的童年的灾难,使我一辈子痛恨这个不合理的中国社会,家庭的爱,社会的爱,国家的爱,都距离我很远,我一生在自生自灭中长大,叫我何处去寻根?又叫我何处去认祖呢?」

司马璐回顾他的青少年时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如何活过来的。在他艰辛曲折的一生中,荆棘满途,他屡次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我认识科学与民主,不全是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也是走了不少冤枉路换来的。」

他童年所受的正式教育,只有两年私塾和三年小学,一度靠行乞和拾垃圾为生。后来,他在一间布店做学徒,在这期间读了许多中国旧小说,把他带入一个幻想的世界。令他入迷的书,都与他童年的遭遇有关,他爱读神怪武侠故事,向往自己有一天像故事的人物黄天霸、孙悟空大闹天下。

1936年,司马璐接受一个短时期的图书馆管理教育,然后到镇江一个私立流通图书馆做管理员.他一直认为,书是知识的泉源,只有知识才是有用的,管理图书的好处是知识的接触面很广.他生性嗜书如命,在图书馆工作,使他得以持之有恆地增进知识,在某一程度弥补了他缺乏的高等教育。而每读一本书,都像在他眼前打开一扇窗户,让他看到外面的缤纷世界。

他生平第一件得意的事,是把所学的图书管理知识,再与实际经验结合,写了一篇处女作《怎样利用图书馆》,寄给全国最富声誉的天津《大公报》的「图书副刊」,不久获刊用。当时他在图书馆的月薪是八元大洋,这篇文章的稿费高达十二大洋,使他喜出望外,写作信心大增。

他的知识几乎全是自学得来,许多人问他是哪一所大学毕业的?他经常要费许多唇舌解释,自己没有读过大学,甚至连中学也没有念过.「五四」运动以来,中国青年一度用「自修大学」和「社会大学」两个名词形容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认为两者都适合他。由於生於乱世及个人命运多舛,他未能接受高等教育,至今引以为憾。

司马璐养父母领养他时,给他起的名字叫「马元福」,后来他自己改名「马义」(取自「马克思主义」的简写)。「司马璐」是他写作时的笔名,「司马」代表他对中国古代历史学家司马迁的崇敬,「璐」字是为了纪念掩护他离开上海的女友、「大仁大智的奇女子路培华」,后来「司马璐」越叫越响亮,本名反而没多少人知道了。

爱在心间难开口

镇江是司马璐一生最早接触新文化的地方,也是他与戈扬留下许多美好回忆的地方。在少年情怀总是诗的年代,戈扬与司马璐在镇江一起参加共产党外围组织「读书会」,戈扬是这一时期的活跃分子。司马璐回忆,年青时的戈扬非常漂亮,喜欢穿一袭红衣。司马璐比戈扬小三岁,但就像他的「偶像」贾宝玉那样,早熟多情,对戈扬情有独锺,但却爱在心间难开口。那个「红衣少女」的形象,多少年来一直深刻烙在司马璐的脑海中。「可是,那时追求戈扬的人太多了,我怎么排队都轮不到。」而且在「红衣少女」眼中,那时的司马璐,只是「一个黑黑瘦瘦的大孩子」。

1937年7月7日「芦沟桥事变」,其时司马璐被共产党安排在苏北海安文化馆任职,是镇上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翌日一早,他即去戈扬家中「通风报信」。怀着对日本侵略者的国仇家恨,他们一起搞黑板报,又邀请当地出身前清举人的绅士韩国钧的女儿韩柳闲,组织一个抗日剧团,藉演出宣传抗日,正在排演期间,司马璐奉命急赴上海,与戈扬不辞而别.此后,他「进入一个党指向那里,就奔向那里的时代」。

戈扬后来撰文回忆这段历史旧事时谈到:「七七抗战开始,小马义到我家里说「芦沟桥打起来了」,然后我们一起到外面贴壁报(也就是日后的大字报)。我奇怪,马义当时的消息为什么那么灵通?我又奇怪,马义为什么又突然失踪,在海安消失了呢?」

这个谜团后来终於揭晓,司马璐给戈扬看了一份中共党内的内部材料,戈扬才惊奇地发现:「原来马义入党的时间比我还早呀!」司马璐是在」七七事变」前夕「突击入党」,他得意地说:「我那时真是小小年纪,一颗红心,神出鬼没.」

原来,他从海安「突然消失」后,到了上海。「七七事变」,北平天津相继失守,国民党军队和日军正在华北激战。1937年8月13日,日军在上海登陆,抗战全面展开,当时中共的政治口号是:发动群众保卫大上海;而内部传达是:国民党政府要向日本帝国主义投降,共产党争取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领导权。十月底,大场失守,大上海保卫战接近尾声,在撤退期间,中共给司马璐的指示是「立即准备到延安学习」。「党叫干啥就干啥」,司马璐义无反顾到了延安。

戈扬后来也投奔延安,巧合的是,司马璐与她分别在周恩来和邓颖超夫妇手下工作。1938年,年仅19岁的司马璐出任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图书馆主任。翌年再出任「新华日报延安办事处」主任,该单位后来和延安「新中华报」及「每日新闻」三个单位合并,改为「延安新华通讯社」,他是主持人之一。

1940年,司马璐被派往四川重庆,在周恩来、董必武领导下担任地下工作,与戈扬一度在重庆不期而遇。当时的「红衣少女」戈扬,参加过着名的「台儿庄会战」,且是才女,深得中共领导人器重。由於那时两人都「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都在准备为共产主义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置生死於度外,所以见面时碍於革命纪律,对自己的事情守口如瓶,也将儿女私情抛在一边。

觉今是而昨非

1941年「皖南事变」,司马璐历经种种一言难尽的政治打击,被派到白区(当时中共对直接控制以外的地区,一律称为「白区」)做地下工作,接受最艰苦的「革命考验」。当时他一片丹心追求共产主义的理想,强忍内心痛苦,不动摇其政治信仰。多次赴汤蹈火,全力以赴执行「党给我的任务」,但他的积极表现和牺牲精神,招致更多打击。

他逐渐发现,他认识的共产党员,没有一个逃得过被整肃的命运.他耳闻目睹很多着名的共产党人,一生中都有几上几落的纪录,「被整时未死的,再整人时绝不手软。不管冤假错,先下手为强」。他与中共领导人由於感情纠葛,从情敌被打成政敌,当时的中共中央组织部长陈云派他深入敌区做地下工作,美其名「接受考验」。其后又派他往浙西,「当时我的处境危机四伏,惊心动魄,分分秒秒与死神共舞、目睹多少为理想奋斗不息的青年人,死於中共党内斗争」。

司马璐心灰意懒,他与中共的关系,从最初的革命浪漫主义到怀疑否定,到感受压力乃至产生恐惧感再到脱逃。最后,他从亲身经历的党内斗争中,大彻大悟,认识到共产主义的错误,「觉今是而昨非」,他痛苦地放弃自己当年的理想和追求。1943年,他做了共产党的「逃兵」,毅然脱离中共。不过,他对自己过去参加及退出共产党的历史,无悔无怨。

在中共建立政权前夕,政治嗅觉灵敏的司马璐从上海逃往香港,从零开始,披荆斩棘开创新天地,成为名噪一时的中共党史专家。他靠卖文为生,并与一群从中国大陆逃到香港的作家组织「自由作家联谊会」,时常举办各种活动,非常活跃.1952年,他在香港出版《斗争十八年》一书,记述他从十二岁到三十岁(1931至1949年)接触中国政治生活的独特经历.此书出版后成为畅销书,共销约十万余册,并译成数国文字,他拿到一笔可观的版税和稿费,成了「小康」。

司马璐在香港前后一共出版过约20本各类书籍,视为心血之作的有《中共党史暨文献选粹》12册及《翟秋白传》等。

1958年司马璐在香港创办《展望》杂志,至1983年底移民美国才停刊,历时16年,在香港算得上是一本「长命」刊物。移民美国后,他在纽约主编《探索》杂志,长达十年,至1993年停刊。

他个人在思想与政治上,经过几十年的摸索,开始觉悟到,解决中国问题,仍然需要沿着「五四」运动的方向继续前进.「五四」精神并没有过时,民主主义才是他真正的理想,民主是解决中国问题的唯一出路。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和民主主义者,他希望看到中国繁荣进步。

司马璐在八十岁生日时,完成《红楼梦与中国政治》一书,接着决定执笔撰写他的回忆录《中共历史的见证──司马璐回忆录》 (由明镜出版社出版)。他有感自己亲历这大时代大转变的过程,绝大多数与他同辈的人都已逝去,他传奇的一生结合中国共产党的史实,令此书颇有看头.

他说:「我认为自己有责任忠实的写出我的记录,作为历史的见证.我相信人的生命必须有梦,我走进这个世界就开始有梦,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我走过来了。…… 从演员变为观众,写回忆录,一乐耳」。

*数十年生死两茫茫

回头再说司马璐与戈扬各奔前程后,自此天各一方,数十年生死两茫茫,但对方的音容笑貌不时仍在彼此的心头掠过.司马璐在戈扬的记忆中,是「一个黑黑瘦瘦的小马义」;而戈扬「红衣少女」的形象,则深刻烙在司马璐的脑海中。

戈扬早在20世纪三○年代就仰慕共产党,向往「解放区的天空是晴朗的天」,这是那个时代热血青年的共识.1941年,戈扬参加新四军,为革命出生入死。她回忆说:「那时候的共产党是有理想的,当然是不合实际的理想,例如「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自有后来人。」那时的共产党也是正义的,要求抗日也是爱国的。我们青年人就在这样一股热潮中参加了共产党.」

解放后,戈扬先后出任新华社华东分社社长和北京《新观察》杂志主编。1957年反右运动和1966年文化大革命,她在劫难逃,前后下放劳动改造22年,在北大荒的严酷环境下度过黄金年华,饱经风霜,吃尽苦头.也正是由於她莫名其妙被打成右派的种种折磨,使她重新认识了共产党的真面目,不再崇拜共产党.「我发现共产党没有为人民做过什么好事」。

「四人帮」垮台后,戈扬重回《新观察》,将这本杂志办得有声有色,以开明开放的风格蜚声中外。

人生七十才开始

戈扬晚年因「六月四日」事件流亡海外,时年73岁,她没有被逆境击倒,在设在纽约的「中国人权」组织安排下,到曼哈顿国际语言中心,从英文26个字母学起。

回忆这段「牙牙学语」的经历,戈扬笑说,「六月四日」事件前夕,她是跟诗人北岛 (本名赵振开)搭乘同一架飞机出国的,当时北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她说:「你如果不会说英文,就什么都不说,光说「Yes,Yes」就是了。」戈扬说:「我如果回答错了呢?」北岛说:「那好办.你一看对方脸色不对,就说「No,No」就对了。」说得戈扬大笑。

那时戈扬除了学英文,还经常去「中国人权」的办公室打发时间.在那里,她第一次接触到电脑,觉得新奇无比。其时正值信息网路热到来的时候,她投身其中,切实感到

电脑和网路给人带来的乐趣。「人之所以成为人才,靠的是大脑的智慧,电脑则是人脑的延伸。反正闲着无事,多学一点新东西总是好事。」

好个戈扬,一头钻进电脑网路的世界,学起电脑打字来。最初困难不少,边学边忘,写一篇稿要比笔耕花多好几倍时间.有时一个不小心按错键,差不多接近完成的稿件,不翼而飞全功尽弃,但她没有气馁,相信功多手熟,熟能生巧,不久渐入佳境。到后来,用手执笔写稿反而不习惯了。「用电脑写稿,修改、增删稿件实在太方便了。」此后数年,她应香港《开放》杂志每月一篇的专栏文章,都是借助电脑完成的作品。

戈扬学英文,不止满足於日常简单会话,两三年后,她的英文程度已经可以阅读《纽约时报》和《时代周刊》等英文报刊。在美国的流亡岁月,戈扬没有虚度,最初十年,她忙於写作、演讲和参加研讨会、座谈会等各种社会活动,接受媒体访问发表时事评论等,没有一刻空闲.直到2000年,84岁的戈扬动了心脏大手术,身体每况愈下,才减少了外出活动。

近年在家静养病体的戈扬,又迷上了研究「罗素思想」。罗素生於英国贵族家庭,他的祖父做过维多利亚王朝两任首相。罗素98岁的人生,「是在追求与失望中度过的。」罗素在他的自传中写道:「三种简单的但又极为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和对人类苦难不堪忍受的悲哀。」戈扬回顾自己的一生,在思想上与罗素产生强烈共鸣.

她说:「罗素以九十多岁的高龄,强烈地奔走,走过一生,真是不容易!何况这三件事,都与人的性格不同有关,更加引起我的兴趣。」而罗素由一个自由主义者转变为社会主义者,跟戈扬由一个共产主义的忠实信徒转变为民主自由主义的斗士,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戈扬几年前眼睛动了白内障手术,近年又因青光眼视力退化,但在健康未恶化前,她每天仍借助放大镜读书看报,并摸索着用电脑写回忆录《风雨苍茫》。她用回忆录细说前尘往事,叙述她一生追求共产主义理想、晚年却承受理想幻灭之苦,命运弄人,最后成为年轻时代要打倒的「美帝国主义」的国家的公民。她进入回忆的国度,在回忆的时光中度日。但从2004年上半年开始,她身体每况愈下,回忆录还未完成。

她最深的感受是自己年逾七十才来美国,没有对美国作过什么贡献,可是,「美国对我太好了!」光是她心脏病入院动手术的费用,若在大陆可不得了,但在美国,她不用花一毛钱.出院后回到家中,还有护理员全天上门照顾,充分享受资本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许多在中国大名鼎鼎的知识分子,流亡到美国后,往往有「得到天空,失去大地」的失落感。戈扬每个月基本靠几百美元养老救济金生活,但她每天都活得高高兴兴的。

戈扬说:「我自己觉得,到美国后,得到的是自由。我所需要的和追求的,也正是这份自由。这里没有人跟踪我,没有人窃听,没有人包围自己,这就很好了。我居住条件差,但说老实话,在中国的精神压力,要比这里大得多。我追求的理想就是民主,而中国实行的是一党专制、独裁,跟我隔得很远.」

光靠几百美元一个月的救济金,在美国特别是在纽约这样比较高消费的地方生活,要想舒适确不容易。但是,戈扬却这样甘之如饴生活了十多年。她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她说自己已跟共产党格格不入,她所追求的就是原来共产党所说的人人平等。「但它自己推行的是专制独裁,不平等,我怎么能跟它同流合污呢?」

在美国流亡期间,最初戈扬仍保持中国公民身分,一度被拒发养老金,戈扬后来乾脆入了美国籍,这样继续领养老金就没有问题了。戈扬在宣誓成为美国公民的时候,流下了眼泪.因为她没有想到活到这么大的一把年纪,还要在国外流浪,更没有想到为养老金的问题,要加入美国籍。

像戈扬、刘宾雁这样一大批流亡海外的知识菁英,谁能体会他们孤独、痛苦和飘零的感受。戈扬与「五四」运动一起,参与缔造了新中国的诞生,还有王若望、王若水及金尧如等前辈,他们把一生贡献给自己的祖国和人民,到了老年,却不能摆脱被放逐的命运,客死异乡.这是全体中国人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剧。

戈扬前几年还有信心在有生之年重回中国大陆,但踏入2004年以来,尤其是近段时间,身体健康一直在走下坡,眼睛看不清东西,听力也在逐渐消失,已有老人癡呆的迹象,最近数度进出医院,身边的人都在暗暗为她担心。

司马璐以前常常喜欢外出蹓躂,由於照顾老伴精神压力过大,今年以来健康状况差了不少,去年他还龙马精神海鹤姿,现在走路步履蹒跚,需要借用助步器。除了外出购物、看医生,他终日陪伴在戈扬身边。一向女强人作风的戈扬,自健康状况恶化后,心灵变得特别脆弱,极度缺乏安全感,经常担心有那一天醒过来失去司马璐。司马璐只好一再承诺与她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司马璐谦称,他的思想境界没有戈扬高,看问题也不如戈扬有深度,但他的脾气没有戈扬大,在他眼中看来,戈扬什么都好,就是「爱发脾气」。

戈扬说,司马璐是私生子,母亲生下他就自杀了,「他与生俱来有忧郁症」,而戈扬天生说话大嗓门,有脾气就发,发了就忘了。司马璐每次在戈扬冲着他发脾气后,则一声不响生闷气,戈扬最初并不知自己「得罪」了他,奇怪「他怎么变成了闷葫芦」,相处日久,才了解对方的脾气性情,以后再碰到司马璐不吱声,戈扬就会恍然大悟,「坏了,我又说错话了。」

人老了有时性格脾气都跟小孩子无异。老太太有时那里不舒服了,也会使点小性子,年纪一大把了,还会「吃醋」。司马璐有时外出时间长了点,她除了担心「马先生」 (戈扬对司马璐的暱称)的安全,还会怀疑他去找那个年青的小姑娘了。有时司马璐气她「无理取闹」,会跟戈扬的女儿小米或我诉苦。我们都安慰他,她是个病人,您就多担待点,把她当病人好了。

司马璐一想,也真是的,跟一个病人有什么好计较的。他说,自从戈扬视力、听力和记忆力都出现问题后,有时觉得自己「挺委屈受气的」,但每每念及戈扬从前对他的种种好处,一会儿气就消了。

同为天涯沦落人

司马璐与戈扬「同为天涯沦落人」。1990年,他住在纽约布碌崙,戈扬住处离他不远.他大病一场,戈扬在病榻前悉心照顾他直到病癒,由於他是私生子,在封建社会不被承认,加上自幼失怙,没有一个真正属於自己的家,戈扬在他病中送来温暖及情谊,令他特别感动,当时他就在内心暗暗发誓,以后有一天要好好照顾戈扬.他们在布碌崙一住七年,1996年,他们在纽约法拉盛一处合作公寓合购一单位共赋「同居」,互相照顾扶持。

司马璐说:「我从小缺乏家庭温暖,别人对我好一点点,我永远铭记在心。对戈扬更是如此,无论她的健康恶化到什么程度,我都要尽到良心和道义上的责任,有情有义,善始善终.」

戈扬在《曼哈顿》一诗中,记载了两人生死不渝的深厚情谊.「入冬小住曼哈顿,怪事奇谈处处闻;青梅竹马来相会,竟是斑斑白发人。」司马璐也和诗一首:「海安青梅竹马,重庆异床同梦,纽约历经考验,从此长相廝守。」

他们两人本来已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多年,为何迟至2002年才兴起结婚念头?这要从戈扬2000年3月心脏病突发、险死还生讲起。戈扬后来在香港《动向》半月刊发表《我死过一次》一文,记叙了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经过.

2000年戈扬84岁,半夜突觉心疼,「只觉得有一种要死的感觉」,经检查是心脏两条相邻的血管栓塞,医生当机立断给她做手术.

戈扬与胡耀邦同年,她说:「我得了和胡耀邦同样的病,胡生病那年七十三岁,我生病时八十四岁.俗话说: 七十三,八十四,是一道坎儿。胡耀邦十一年前没有活过来,我却活过来了。我因这次「死而复生」深深体会到,给病人动手术与否,是由政策定的,要看是否把人当人看待,就要首先承认人有「生」的权利,不论职位高低,一律平等。当然还要有崇高的医德和精湛的医术为其服务。我有幸在这样一个国家,所以活了。」

戈扬的生命力非常顽强,4月13日入院动手术,手术非常成功。术后五天,她转到性质类似老人疗养院的「护士之家」复健,6月9日出院。那天我与小儿艾雷买了一束好看的康乃馨鲜花去接她回家。我在车上对她说:「您应当写篇文章,把两个月来从发病、手术到康复的心得体会告诉大家。」这便是上述文章的由来。

但戈扬在这篇文章中没有提到的是,临推入手术室前,她担心自己此去「凶多吉少」,突然有一个「未了心愿」,她郑重其事作为「遗言」说了出来:「我和马先生就算结婚了。」戈扬守候在旁的儿子小胡赶紧安慰她:「我当证婚人。」

戈扬康复后,一度觉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转眼两年过去了,这一回是司马璐身体不适入院检查,对方要家属签字,司马璐半天作声不得,他与前妻早已离异,唯一的女儿是抱养的,不在身边,戈扬在一边「嚷嚷」:「我们结婚吧。」司马璐如释重负:「我的太太是戈扬.」

一对新人成老伴

2002年9月13日,戈扬与司马璐在纽约曼哈顿移民局法庭举行特别婚礼,一对「新人」从此正式结为老伴,两人喜极而泣,场面感人。他们的婚事,由纽约华人女律师潘绮玲一手操办,鉴於两人的特殊身分和年龄,纽约知名女法官麦曼纽斯 (Margaret McManus),特别为他们在移民局法庭主持简单隆重的婚礼.

老俩口在两岸三地知名度颇高,但在准备结婚前相当低调,保密功夫十足。当天的婚礼,除了由陈健华、潘绮玲律师夫妇及其助理陪同,并邀请纽约公共图书馆东方部顾问

马大任和我担任男女方的证婚人,再没有邀请任何人。此前几天,我接到马伯伯 (司马璐)来电,他说戈扬不把我当记者,视我为女儿,要我代表女方家人签字证婚,并叮嘱我要保密。

大喜日当天上午,碰巧他们在台湾的好友陈宏正抵纽约,要约他们中午餐叙,司马璐只好吐露实情说正要出门办理结婚手续.陈宏正立刻表示要赶来法院观礼,我觉得他比我更适合担任证婚人,主动「退位让贤」。作为男方证婚人的马大任,作了一首「打油诗」,以「恭贺马义兄戈扬大姐老年新婚之喜」。诗曰:「少年志同又道合,中年各自奔东西,老天不负有心人,璧合一对老夫妻。」

两人在结婚宣誓时,别开生面宣读了他们共同起草的「结婚宣言」,感性十足:

我们相识了七十年,从幼年孤苦伶仃,一生中的艰辛,多少辛酸的故事,值得我们怀念!

我们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为了共同的理想,为了民主和自由,接受挑战,不断的接受挑战。

我们忘记了,彼此说一个「爱」字。

我们跌倒了爬起,又跌倒,又爬起,一个在北京办《新观察》,一个在香港办《展望》,连结了我们的心灵.我们天各一方,还不知道谁是谁?原因是我们都改了姓名。

我们多次逃过死神的召唤,居然都活了八十多岁.感谢美国这块土地,使得我们又重新团聚,从此,我们相互扶持,安度晚年。

七十年前,我们做过同一个梦,今天我们还做着同一个梦。

《风雨苍茫一戈扬》后记

司马璐先生一直说我是最了解、也是最适合写他与戈扬故事的人。戈扬阿姨与他谱出黄昏恋时,我差一点当了他们的证婚人。冥冥之中,我似乎跟他们挺有缘的。

2002年9月16日,我从前在联合报美加新闻中心的老长官张作锦(尊称作老)先生,从台北给我传真一函说:「读了你9月14日的报导,知道司马璐先生和戈扬女士结婚了,实在为他们两位高兴,请代致最深的祝福。那年他们两位访台,曾小酌共话。当时就觉得,两位长者,人在海外,能相互扶持,实在难得。

「犹记和你初次去曼哈顿访戈扬女士,在她那儿巧遇艾端午兄,你们两位也成就了一段好姻缘。真是人间佳话。」

作老的来函,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

第一次见到戈扬,是1989年4月25日,在美国旧金山纪念「五四」运动七十周年的学术研讨会上,因香港《九十年代》月刊主编李怡先生特约我採访报导会议情况.

初识戈扬,简直不相信她已年逾古稀。她身裁苗条,步履轻盈,上身穿一件红色的毛衣,显得气色甚佳,脸上的皮肤光滑细腻,说话中气十足,根本不像一个73岁的老太太。

旧金山一别,原以为我们会在北京再见的。没想到阴差阳错,命运神差鬼使,最后把我俩都驱到了纽约.

1988年11月,台湾联合报系美加新闻中心在纽约成立,办公室设在纽约世界日报总社。当时美加新闻中心主任是张作锦先生,副主任是孟玄兄。作老历任台湾联合报总编辑、美国世界日报总编辑及联合报社长等。他在香港《九十年代》月刊先后看到我访问大陆导演吴天明和剧作家吴祖光的文章,大加讚赏.便叫孟玄打听作者是谁,有意叫我加入美加新闻中心。

孟玄也真有办法,居然辗转打听到我在旧金山的联络电话,游说我来纽约.我当时一心想返香港工作,便谢绝了他的好意。

可是,命运弄人。1989年六月四日事件,不但改变了戈扬等人的命运,也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从5月13日北京学生宣布在天安门广场绝食请愿开始,我密切注视事态发展,一颗心悬在半空,每当在电视上看到那些在天安门广场绝食的学生,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当北京的枪声响起,耳闻目睹「六四」血腥屠杀的镜头,我心碎梦醒,情不自禁失声痛哭,那一头曾经引以为傲的乌黑发亮的头发,一夜之间不知白了多少根,我才相信春秋时代的名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了头发的传说,并非毫无根据。我可以原谅共产党当年对我的家庭及尚在襁褓之中的我犯下的罪行,但我永远无法原谅一个号称「人民军队爱人民」的政权用坦克机枪滥杀无辜的行为。

八九年六月四日事件第三天,孟玄的电话又来了,说美加新闻中心急需熟悉中国大陆情况的人手,希望我再考虑.眼看那些当年与我一起跑「中国线」的香港新闻同业,由於赴北京採访八九民运,大都被列入了「黑名单」,禁足回大陆採访.好友张结凤时任香港《百姓》半月刊採访主任,在天安门广场中弹挂彩负伤回港。而我说得上是联合报系聘请的第一个有大陆背景的记者,当时海外民运风起风涌,联合报系属下的美国世界日报、欧洲日报大量报导相关新闻,我自认为可以从中发挥作用,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作崇,我略为犹豫就答应了。

1989年8月,我首次踏足台湾向联合报社报到。10月16日,我自香港飞抵纽约正式履新。几乎在同一时间,戈扬也从洛杉矶西来寺来了纽约,住在曼哈顿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公寓。

作老是位富文人情怀的长者,文章犀利,字里行间却有股浓的化不开的家国情怀,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对大陆知识分子有种特殊感情,叫我打电话约请戈扬餐叙。

没想到这通电话又一次改变了我下半生的命运,历史有偶然也有必然。那天恰巧戈扬外出买报纸,接电话的是艾端午,后来他成了我的丈夫。

(2005年5月6日完稿)

谁唱江南断肠句

分别以《陶庵梦忆》和《板桥杂记》而知名的张岱和余怀,在许多后人的眼里因为文化贡献的突出,被戴上“遗民”头衔而受到尊崇和关注。他们是明清之际江南知识分子中有代表性的两位,在那个特殊时期,他们以写作自遣,“静思陈事”、“有为而作”,将自己的人生阅历、经验和种种体会笔之于书,或“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或作“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他们的人生经历,他们的情感指归以及其精神导向,颇具大多数“既不入仕版”,又混迹于名教和风月场中的知识分子的共性,折射出那个时代文人的别种面貌。

张岱生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卒于清康熙十八年(1679);余怀生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卒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前后。两人虽然年龄相差近二十岁,是两辈人,却有太多相像的地方。

首先他们的家境都曾经富有,张岱家族世代为官,曾祖张元忭为隆庆五年(1571)状元,官至吏部侍郎;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官至广西参议;父张耀芳副榜出身,为鲁藩王长史。张岱自道:“家龙阜,有园亭池沼之胜,木奴、秫粳,岁入缗以千计,以故斗鸡、臂鹰、六博、蹴踘、弹琴、劈阮诸技,老人亦靡不为。”余怀呢?因为父亲在江南经商暴富,定居南京,也同样是富家子弟,“往余年少驰骋,自命江左风流,选妓填词,吹箫跕屣,曾以一曲之狂歌,回两行之红粉”。

俩人都曾参加过乡试,但都没有功名,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剖白:“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余怀自道:“及榜发,落第,余乃愤郁成疾,避栖霞山寺,经年不相闻矣。”他俩以秀才的身份和知名的才子行世,也同以这个身份终老。

他们都有相当丰富的著述,张岱除了为世称道的《陶庵梦忆》外,自述还有其他十几种:《西湖梦寻》、《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環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一卷冰雪文》、《说铃》;余怀除《板桥杂记》外,尚有《三吴游览志》、《甲申集》、《五湖游稿》、《余子说史》、《四莲华斋杂录》、《东山谈苑》、《茶史补》、《砚林》等。

《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和《板桥杂记》都是他俩的晚岁作品,并各自成为他们文学的代表作。

也许是年轻时身心特别放松,他俩也都活得很长,均以高龄辞世,一个活了八十二岁,一个活了八十岁,这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古代,绝对归于长寿之列。

概括所有这些大体相同的人生经历,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相似,年轻时雅好声色,纵情曲蘖,典型的纨绔子弟,鼎革后无所适应,以穷困老死。

十七世纪初叶,恰是晚明时分的“花样年华”,套用余怀之说,是“太平盛事”迭出的时代,也是垂败之前的盛极景象。这种盛世危机的征兆,政治上的表现是权奸当政,内阁频繁换人;全社会的表现是奢侈成风;而代表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的表现则是坠落、腐化,结驷连骑,选色征歌,并甘之如饴。在专制社会里,时代变化的晴雨表最先体现在知识分子群体的表现上,一旦这些社会精英们开始“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之时,便是破家亡国的征兆。

青年时代的张岱和余怀正是他们当中的代表,俩人在衣冠文物、文采风流的富庶江南流连忘返,凭借这方人间乐土,留下了他们声色犬马的行踪,以及晚年值得一读的回忆文字,让我们得以一窥知识分子中的另一类风情。

张岱用灵魂飞扬的笔触,记录了陪都秦淮河的印象:“画船箫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余艇者。船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舟中鏾钹星铙,讌歌弦管,腾腾如沸。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午夜,曲倦灯残,星星自散。”相较而言,他更加眷恋山水胜地的西湖,“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

余怀为这个充满了人间繁荣、人欲横流的社会所陶醉:“金陵都会之地,南曲縻丽之乡。纨茵浪子,萧瑟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接也。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娈童狎客,杂技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

张岱从小聪明异常,六岁时在杭州与大儒陈眉公有过一次联对,陈眉公出上联:“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他应声而答:“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与少年张岱相类,余怀也是个绝顶聪明的学子,在学员众多的南京国子监进修期间,每逢考试,名列榜首的,多为他和黄冈来的杜濬、江宁来的白梦鼐,同学们便把他们三人的姓合在一起,称之为“余杜白”,谐音丝织业染色的颜色“鱼肚白”。明崇祯四年(1631)会试第一、殿试榜眼的吴梅村升任南雍司业时,就特别欣赏这位比他小七岁的学生。余怀在南京如鱼得水,崇祯十三四年(1640、1641)年方二十五六岁之际,还一度到刚刚卸职南京兵部尚书的范景文的府中,帮助接待四方宾客,自称是“入范大司马莲花幕中为平安书记”,好比晚唐杜牧在扬州为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作书记官。范景文曾任南京兵部尚书之职,在南京有非常广泛的社交活动,与阉党余孽阮大铖也是相从过往的朋友,经常到阮的石巢园作客,阮大铖也常过访范之澜园。

张岱耽于个人的游乐,“大江以南,凡黄冠、剑客、缁衣、伶工,毕聚其庐”,爱好“斗鸡、臂鹰、六博、蹴踘、弹琴、劈阮诸技”等各种杂耍玩意,是个名副其实的大玩家,他年轻时的这些经历为他晚年写作提供了最初的知识积累。相较而言,张岱比较好玩,余怀则比较好色,“长板桥边,一吟一咏,顾盼自雄,所作歌诗,传诵诸姬之口,楚、润相看,态、娟互引”。

余怀晚年把流寓南京时在秦淮河南岸旧院的所见所闻记录成一本书,名曰《板桥杂记》。板桥,就是长板桥,是明代在东花园(今白鹭洲公园)附近的小运河和长塘的水边,为方便行人搭建的一条木质板桥,人称长板桥。板桥以西直到武定桥边,娼家、旧院一家挨着一家,形成了规模效应,与十里秦淮联成一个整体的宴饮娱乐、吃喝嫖赌的销金销魂大平台,其位置大致在现今的大石坝街、长乐路一带。在这本有着晚明秦淮风光和曲中旧院习俗的书中,随处可见余怀年轻岁月的痕迹,他津津乐道的情趣、爱好和欲望。毫不夸张地说,在这片充满了人肉买卖、欲望横流的桃色之地,余怀把他青春的岁月几乎全都抛掷于此,对这儿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余怀在“南雍”学习,在秦淮河边流连,还有着另一个重要的人生使命,就是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试,这是秀才通往仕途的必经之路。但余怀遭遇了挫折,崇祯十五年秋闱乡试,结果依然未中,“及榜发,落第,余乃愤郁成疾,避栖霞山寺,经年不相闻矣”。

转瞬之间,就到了天崩地裂的崇祯十七年(1644)。南都沦陷后,虽然没有战火的硝烟和战争破坏痕迹,但板桥一带也是远非昔比,“一片欢场,鞠为茂草”,繁华似锦转眼成灰。这片曾经给了余怀青春愉悦的欲界仙都,怎不令他动之以情,伤之以怀?他在《板桥杂记》的序言中,流露出强烈的盛衰感慨:“郁志未伸,俄逢丧乱,静思陈事,追念无因。”他追忆的是一个永远逝去的朝代,一个曾经骋怀游乐的天堂。

但余怀很快就从过眼烟云中调整过来,重新投入到新的寻欢作乐中。顺治六年(1649)重九日,余怀与遗民陈丹衷(南京人)、张可仕(孝感人)、邢昉(高淳人)、纪映钟(南京人)、杜濬(黄冈人)等人在金陵容与台举行诗会,另邀艺人丁继之、张燕筑参加。丁继之曾扮演张驴儿娘、张燕筑扮宾头卢,与扮武大郎的另一位艺人朱维章在金陵同负盛名。余怀参加文人遗民的聚会,无非就是唱曲助兴而已。

就在余怀经历短暂的失落之后又重新开始追逐伎乐、美色、娈童的生活之时,张岱却经历着人生最为苦痛的灾难。顺治三年(1646)六月,清兵攻占绍兴,明鲁王兵部尚书余煌、礼部尚书王思任、侍郎陈函辉等死难,五十岁的张岱全家被迫开始了逃难,“国破家亡,避迹山居”,躲进嵊县荒僻的西白山中,一年后移居绍兴郊外三十里处的项里。顺治六年(1649),张岱全家才搬回绍兴城中,但故居早已易主,“乱离两载,东奔西走,身无长物,委弃无余”,不得已在卧龙山下租借到一座残破的园子——快园住了下来,从此开始了他“布衣蔬食,常至断炊”的穷困生活。

后人肯定余怀和张岱终于不仕新朝,但他俩也同样没有出仕前朝,依照张岱在《石匮书自序》中的说法,就是“余不入仕版,既鲜恩(明)仇(清)”。

清兵南下的同时,颁布了一些关于安抚、笼络、软化、收买南方反抗势力以及人才的若干政策,其中就有“酌量推用投诚归顺的文武贤才,并征聘前朝文武官绅、勋臣以及怀才抱德的山林隐逸”。顺治三年(1646)举行了入清以来的第一次科考,顺治四年(1647)加科一次,顺治六年(1649)为第三次,在顺治九年(1652)第四次大比时,还特别“诏起遗逸”。一方面这是清朝廷在政权日益巩固时缺少大批的人才,特别是儒家人才,更重要的是统战的需要,以此来笼络江南士子,减少对抗的成本。这一招相当有效,“读书者有出仕之望,而从逆之念自息”。大批的江南文士纷纷被吸引到这个黑洞中,于是有人写了打油诗嘲讽这种现象:“圣朝特旨试贤良,一队夷齐下首阳。家里安排新雀帽,腹中打点旧文章。当年深自惭周粟,今日翻思吃国粮。非是一朝忽改节,西山薇蕨已精光。”

但是汲取新朝的功名也不是容易的,《柳南随笔》有一则“诸生就试”条目:“鼎革初,诸生有抗节不就试者,后文宗按临,出示,山林隐逸,有志进取,一体收录。诸生乃相率而至,人为诗以嘲之曰:”一队夷齐下首阳,几年观望好凄凉。早知薇蕨终难饱,悔杀无端谏武王。‘及进院,以桌凳限于额,仍驱之出,人即以前韵为诗曰:“失节夷齐下首阳,院门推出更凄凉。从今决意还山去,薇蕨堪嗟已喫光。’”

诱惑是巨大的,政治风险也是巨大的。新政权不是对所有的投诚归顺的“文武贤才”都来者不拒,而是有所选择。对那些在前朝有一定社会地位和影响的人,新政权是实行征聘的办法;而不具备前朝功名以及社会影响力的人,则是不在征聘之列的。即便达到前朝功名、官位等要求的被征聘者,在具体使用上也不是人人满意的,以崇祯四年的探花、名震文坛的领袖,也是余怀当年的国子监导师的吴梅村为例,他被苏州巡抚列名征聘后,也只是授予秘书院侍讲,充修太祖、太宗圣训纂,做做教育和文字整理工作,后来官升国子监祭酒,也比在明朝所做的官阶要低一等。吴梅村受不了这种委屈,只干了三四年便打道回乡,却落得个以泪洗面的结局;另一个名声也很大、在明朝做过部长的钱谦益,变节到北京后也没有受到重用,郁郁而归。

所有这些现实生活的例子,无一不摆在那些在明朝既没有功名,又没有更高学历的白衣秀才面前,况且他们浪得浮名的行径并不符合当时政权的人才标准,因此,余怀、张岱之流不见征聘,他们也拒绝为新政权服务。实际的情况就是,清政权和一部分明遗民,很大程度上是两不情愿,而弱势的一方就会自我标榜:“无限夕阳芳草,闭门老尽英雄。”

终于到了余怀衰老的时候,张岱也就更加垂暮。两人分别在不同的年代,但是各自年岁差不多的时候,开始了关于昔日繁华诸事的记述。

《西湖梦寻》成书于康熙十年,张岱时年七十五岁,《陶庵梦忆》也是他七十多岁时的作品。而《板桥杂记》写成于康熙三十二年,此时的余怀已经是七十七岁的老人。

余怀在这本追忆之作中,在透露自己人生经历的同时,却为自己年轻时的荒诞作掩饰,把冶游嫖宿偷换成严肃的主题,将荒诞不经的行径进行“美化”:“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而非徒狎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余之缀葺斯编,虽曰传芳,实为垂戒。”这种了无力气的叹息声,证之书中的种种记述,余怀只是作“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而已,他的穷欢极乐,是随着明王朝这座大厦的倒塌而以悲剧告终的。

张岱没有把自己说得那么崇高,但他在《自为墓志铭》的结尾羞怯地写了这么一句:“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三外野人是宋末元初的郑所南,宋亡后改名思肖,即思趙(赵),隐居苏州近半个世纪,“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坐卧必南向,以示不忘宋室。

鼎革之后,余怀躲在女人的背后,以咀嚼陈年往事过日子,张岱则寄情山水和人间万象,胸中的境界、层次远比余怀阔大和多彩,从文学角度说,题材的广泛和角度的多样,加之清新的文笔,夹叙夹议,其作品也就获得跌宕起伏、精致隽永的艺术效果。与余怀的粉饰相比,张岱要坦率得多。在《自撰墓志铭》中,他自我交代:“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在余怀拖着一条大辫子与一些人在南京或苏州聚会、喝酒、谈天,发几句无关痛痒的牢骚的时候,穷困潦倒的张岱脱却了华丽的外衫,露出风雅清丽的内心,行诸笔墨,率尔为隽永的文字。他“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庶几还有几分三外野人“不知今日月,但梦宋山河”的意思,心怀了些许悲凉。

人到老年,张岱的忏悔是真诚的,而余怀却言不由衷故作大言。张岱为自己写了墓志铭,剖白心灵,“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老年余怀在为李渔的《闲情偶寄》所写的序言中,为年轻时的放浪沾沾自喜:“往余年少驰骋,自命江左风流,选妓填词,吹箫跕屣,曾以一曲之狂歌,回两行之红粉,而今老矣,不复为矣!”即便年老时心有余而力不足,依然旧习不改:“余虽颓然自放,倘遇洞房绮疏,交鼓絙瑟,宫商迭奏,竹肉竞陈,犹当支颐鄣袖,倾耳听之。”

体现在文学上的成就,张岱、余怀作品虽都是小品文,篇幅也短悍精巧,但却一个是锦心绣口,一个是满纸烟花,一个是清新雅致,一个是满目浮华,文本的价值不同,给人的启迪也不同。他们都以江南为写作载体,都为江南断肠,但余怀为“狭邪”、“艳冶”的垂戒不真,张岱为山水风光的传芳是实,留给后人审读的,是品位、高雅各不相同的文本。

无限的伤心事,尽付与时间的浅浅一笑。

她的光亮其实一直都在

必须承认,没有2008年冬天的这部电影《梅兰芳》,梅兰芳照旧尽人皆知,但孟小冬在梨园外怕还是没几人知道。电影里,经过极慎重婉转的改编,孟小冬最终成为了梅兰芳生命里一段精彩而匆促的插曲,一个美丽而温暖的注脚。相对于带有悲剧色彩的现实,这是对梅孟爱情的一种艺术升华,突出“恩”,淡化“怨”,更多地传达了陈凯歌的致敬与尊重,并且试图以这样的方式,留存属于他们爱情的那份最初的美好和感动。

孟小冬到底是谁?何以被誉为“冬皇”?她从哪里来?离开了梅兰芳,她又何去何从?浓妆粉墨间梅孟颠鸾倒凤,铅华洗尽生旦二人究竟作何唱念做打?现实中梅孟的故事远没有电影中那么纯粹,《梅兰芳全传》的作者李伶伶的最新著作《梅兰芳与孟小冬》,就试图以客观的笔调,还原梅孟人生的叠合与离散。

电影里孟小冬离开梅兰芳时,临别赠言是“婉华,不怕”,而事实上,孟小冬留给梅兰芳的是,“我要么不唱,要唱一定比你唱得好;要么不嫁,要嫁一定嫁一个一跺脚满城抖的人。”要么不唱,要么不嫁,此语道尽孟小冬的悲情人生以及梅孟之间的恩怨情仇。

要么不嫁

这部传记题为《梅兰芳和孟小冬》,却并非截取梅孟从相识到分手这一段时期内的片段,而是把二人各自的成长经历作为独立叙述的副线,串起了梅孟的人生故事,从二人素昧平生,到因缘际会,相知相交,此后又因故分裂,渐行渐远直到永别,在相对独立的副线叙述中,梅孟之间始终互相映照,互相呼应。

梅孟二人相识于1925年和1926年的两次堂会戏。舞台上两人技艺精湛,珠联璧合,堪称天作之合,把旁边个个是戏痴的“梅党”看傻了。台上梅孟二人是否暗结同心互生爱慕,此话不表,而旁人不谋而合地想要撮合梅孟成就菊坛佳话,倒是有根有据。1927年初,在梅兰芳久病沉疴的结发妻子王明华的默许下,孟小冬嫁给了梅兰芳。媒人担保,孟小冬嫁给梅兰芳,是“兼祧”,言下之意是,孟和福芝芳的名分是一样的,都是“妻”。结了婚的孟小冬根据当时的习俗,离开了舞台,练字习琴,安心地当起了梅夫人。

在孟小冬十八九岁嫁给梅兰芳的时候,她还看不到左右她和梅兰芳感情的,除了他们自己,还有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其实是她的个性所无法容忍的。1931年,梅孟分手,两年后,孟小冬在天津《大公报》接连三天刊登“紧急启事”,为自己争取清白。启事的核心内容有两条,这也是导致梅孟二人分手最重要的两个原因。

其一是1927年发生的“血案”。孟小冬的一名男戏迷不满梅孟结婚,拿枪前来找梅兰芳寻仇,结果打死了梅的朋友张汉举。这一事件中,孟小冬虽然无辜,也是受牵连者,但是无疑她的存在已经给梅兰芳的安全带来了威胁。此后,所谓的菊坛佳话,梅党人已不再提及。他们关心梅兰芳的安危,远甚于关心孟小冬的幸福。

其二是1931年,孟小冬为梅兰芳的祧母奔丧,结果被福芝芳拒之门外。梅兰芳为了息事宁人,将孟小冬劝回。如果说福的态度孟多少可以理解,那么梅兰芳的态度,就大大刺伤了她的自尊心。这也直接导致了二人的决裂。一直到晚年,孟小冬和人说起这件事情来,仍然讲“是梅先生不对”。

“血案”为梅孟的关系蒙上了浓重的阴影,“奔丧”事件让孟小冬决心离开梅兰芳,而一则启事,则导致了梅孟二人彻底决裂,恩义不复存在。两人彼此间的仇怨,是时代的悲剧,是命运的悲剧,更是性格的悲剧。

孟小冬性格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刚烈和孤傲。仔细剖析,会发现这种个性其实源于她强烈的身世之感。晚年时,她曾和作家沈寂谈及自己不为人知的身世秘密,虽然只说了一句“我并非孟氏所生……”便无下文,但眉宇之间,神情哀伤自怜。在她和梅兰芳分手的“紧急声明”中,她自叹“身世苦恼,复遭打击”,也令人心生恻隐。从这个角度讲,她身兼了旧式女子及伶人的双重零落。她的烈与傲,是她格外自尊的表现。包括之后和杜月笙的关系也是如此。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在香港,杜月笙准备携家眷迁往欧洲,孟小冬却不肯一同前往。她说,“别人跟你去,是名正言顺的,我算什么,你的使唤丫头?”聪明如杜月笙明白了孟小冬长久以来隐忍的委屈,杜的确是有担当的大丈夫,拖着病躯就和孟小冬举办了婚礼,正式将孟小冬迎娶进门。孟小冬在杜月笙这里,终于得到了梅兰芳所没有给与她的东西,而她嫁的,也的确是一个曾经一跺脚能让上海滩抖一抖的大人物。

要么不唱

1925年,孟小冬以一出《四郎探母》名震京城时,报刊便有这样的评论:“好在处处有神气,唱则咬字正确,而好在字字有劲。”“冬皇”的赞誉绝非浪得虚名。她对于艺术的完美追求,和她在感情上的认真执着,一致地让人惊叹。

“有人曾分析说,她唱戏,绝对地认真到倾尽全力,甚至一个字、一个腔都从来不马虎不敷衍,因此她唱一出戏,相当于别人唱几出戏。”在凤凰卫视制作的专题节目中有一小段孟小冬当年的唱段,一字一句,每一个唱腔的转折,都干净利落而又清楚明晰。这样的嗓子,也只有一个心气清楚的人儿才修炼得出来。

这个时期,孟小冬的唱腔虽然已经很成熟,但是风格还比较杂乱。而在京剧上,流派的归属是非常之重要的。所以,在她艺术日臻成熟之时,她很清楚地意识到要想在艺术上登峰造极,必须拜师,而且必须拜当时老生界的泰斗余叔岩。拜余叔岩为师这件事情上,孟小冬表现出来的决心和毅力,让人叹服。余叔岩顾虑重重,因为他和梅兰芳是结拜的金兰,而梅孟的微妙关系众人皆知,名分上委实说不过去。但是孟小冬却一心拜余,几经周折,最终遂愿。而接下来的五年里,她每晚跟着余叔岩习艺,从无中断,其间未曾登台亮相,这种安于寂寞的执着,大概也只有“戏痴”二字能够形容了。

五年磨一剑,在1947年杜月笙借寿辰大办慈善戏曲大会的时候,孟小冬登台亮相了,连演两场《搜孤救孤》,全上海滩都为之癫狂。这次的演出,梅兰芳也受邀参加,但是两人并未碰面。最终,梅兰芳在家里守着收音机听了两天孟小冬的戏。这次演出也成孟小冬的绝唱,从此她完全谢绝了舞台,真的如人所评的,“这戏真给冬皇唱绝了。”

梅兰芳和孟小冬的故事其实在1930年代就结束了,此后梅兰芳蓄须明志,孟小冬潜心学艺,他们再无联袂。再以后,时代的洪流将他们永远地分开了,就连擦肩而过的机会也不再有。梅兰芳留在大陆,她随杜月笙去了香港,再后来去了台湾,寂寂而终。这个时候,想必他们再相逢,感喟的就不再只是往日的恩怨情仇,而是大时代下个人的身不由己。

梅兰芳始终处在时代的漩涡中心,他承受的和他得到的,注定要比孟小冬丰富和复杂得多。孟小冬没有梅兰芳那样的机遇,她能够选择的是梅兰芳,或是杜月笙,说到底,是作为依靠的男人。她有艺术上的执着与野心,她的舞台魅力倾倒众生,但是历史给她的舞台毕竟太有限,她无法维持足够的光亮,最终寂灭在暗夜之中,嫁是嫁了,但不唱了。

我们通过梅兰芳再次发现了孟小冬的光彩。她的光亮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为历史和世俗的尘埃遮蔽,我们看不见而已。

余  杰:让习惯黑暗的眼睛习惯光明(上)

 

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树的细长阴影下

静静搂着她,我的情人是这样

苍白和沉默,仿佛一个不逝的梦。

在我们头上,在夏天明亮的空中,

有一朵云,我的双眼久久凝望它,

它很白,很高,离我们很远,

当我抬起头,发现它不见了。

布莱希特《回忆玛丽•安》

 

 

德国人拍《窃听风暴》,我们拍《英雄》

 

德国人与中国人之间有多大的不同呢?

人与人之间有多大的不同呢?

偶然看到诗人桑克的一段访谈,他是一个在黑龙江兴凯农场长大的孩子,那里是流放者们的第二故乡,那里聚集了一批最有才华的、命运多舛的知识分子,他将他们当作老师,他因此学会了怎样写诗。如果说中国的文革是一场正在发生的“奥斯威辛”,那么在文革中写诗本身就是一件无比危险的事情,林昭便因为用诗歌来拥抱光明而被杀害。多年之后,桑克谈到了诗歌与人生道路的选择:“你看电影吧。德国人拍《窃听风暴》,我们拍《英雄》。算了,不说了。这种事情以前有,以后还会有。我曾看过郭沫若五六十年代的诗,如果你没看过他原先的诗,你会觉得他有点那个,等你看过他原来的诗,你可能就会明白,他背叛的人只是他自己。一个人如果连他自己都能背叛,你能指望他保护他的家人,保护他的同胞和邻居吗?……你可以自己选择。选择与否是自己的私事,没什么对错。但良心是必须的,否则晚上睡觉会做噩梦。” 是的,德高望重的“郭老”早已从狂飙的诗人沦为恭顺的弄臣,那是他自己“身不由己”的选择,他被自我囚禁在王府花园中,他已然无法回头。即便两个孩子悲惨的死亡,他也只能假装无动于衷——极权主义之可怕,便就是将每个人都改造成最自私的人,为了保全自己不惜牺牲家人的人,“家”是最后一道防线,当家也不安全的时候,极权主义便大获全胜了。而诗歌必将继续下去,给人幸福,给人自由,给人尊严,给人希望,如同德国诗人布莱希特那深情的吟唱——在《窃听风暴》中,这首诗歌是那冰冷的“一九八四”的时代里最后的一分温暖。

是的,桑克说得好,“德国人拍《窃听风暴》,我们拍《英雄》”,这就是德国人和我们之间的不同。《窃听风暴》的原名直译过来是“他人的生活”,“他人的生活”更像一部小说的名字,而“窃听风暴”是带有港台味道的翻译,夸张却更加易于流传。《窃听风暴》与《英雄》足以表征两个世界的差异是何其之大。在我看来,这两部电影之间的区别并不在于:前者仅仅耗资一百七十万欧元,好几位名演员都是受到剧本的感动,几乎就是义务参与出演;而后者耗资超过一亿元人民币,是动用无数人力物力的“大片”,导演和演员个个都赚了满钵子的钞票。这两部电影之间的真正区别在于:前者是呼吁光明的来临,让那些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如何习惯光明;而后者是劝诱那些在黑暗中生活的人们,让他们继续维持原有的生活状态。所以,他们拥抱自由,我们歌颂专制;他们恢复人性之高贵,我们安享奴隶之卑贱;他们是自由国度,我们是动物庄园。

如果说《窃听风暴》是关于一个改恶从善的秘密警察的故事,那么《英雄》便是一个归顺强权与暴力的刺客的故事。刺客向皇帝的皈依,正隐喻着张艺谋被党国所招安。“杀人放火被招安”是梁山好汉们的梦想,张艺谋则先红遍西方并以此为筹码向帝王家卖一个好价钱——《英雄》是他的卖身契。所以,今天的张艺谋,便是昨天的郭沫若——他们选择了最坏的那种选择,他们选择了成为早年的自己的敌人。在精神的意义上,他们是自杀者。当张艺谋获得柏林电影节大奖并被某些左派攻击为“丑化中国讨好西方”的时候,他会想到二十年后的自己居然是一副如此不堪的模样吗——从西部来自地区的愤怒青年变成中宣部钦定的代言人,这是这样一条堕落的直线啊。中国的文人和戏子最终的走向都是娼妓化。

但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人,那就是真正的艺术家。《窃听风暴》的导演冯•多纳斯马克便是其中之一,他与我同龄,一九七三年出生,被德国电影界誉为“神童”。多纳斯马克出生在西德,环境舒适而优越。他并没有在“民主德国”生活过,并没有经历过那段幽暗的、被窃听的岁月,却对东德的历史充满浓厚的兴趣。其实,与其说他是对一种“异质”的生活有一种旁观者的猎奇心理,不如说他对德国的现实充满了深切的责任感。早在一九九七年的冬天,东德看上去还像是希腊雕塑中的人物一样强壮的时候,还是慕尼黑电影学校学生的多纳斯马克,在为准备上课苦苦寻找一个剧本的构思。一天晚上,他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学生宿舍的地板上听着贝多芬,灵感却迟迟没有降临。

这时,多纳斯马克突然想到,“革命导师”列宁与音乐大师贝多芬之间有着某种复杂的关联。一九四九年一月,美国的《时代》周刊报道了莫斯科纪念列宁逝世二十五周年的情景:“在莫斯科,面带笑容的斯大林和其他共党重要人物坐在莫斯科大剧院观礼……如往年一样,一整天都是歌颂列宁的演讲致词,还包括一个以列宁生平为内容的广播剧,长达一小时。广播剧以列宁最崇拜的贝多芬《热情奏鸣曲》作为压轴尾声。”这个广播剧配上了列宁的一段话作为旁白:“没有比《热情奏鸣曲》更美的音乐了,惊人、超寻常的音乐!它总让我像孩子一样由衷地觉得自豪——怎么人类可以创造出这样奇迹似的乐曲。”广播剧以最甜美的声音结束:“列宁,就是这样一个人!”

但是,列宁日记中的这段话却是不能让老百姓知道的:“我不能常听这个乐曲,因为,它会影响我,使我有一种冲动,想去赞美那些活在污秽地狱里而仍旧能创造美的人,想去亲抚他们的头。可是这个时代,你不能去亲抚人家的头,除非你要让你的手给咬断。你得重击人家的头——毫不留情地重击——虽然说,理论上我们是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的……我们的任务真的很难搞。”列宁害怕他会被贝多芬的音乐所感动,以至于变成一个温和柔弱的人,甚而影响俄国革命的进程。这是列宁身上最后的一丝人性。在斯大林身上、在毛泽东身上、在波尔布特身上,连这点被音乐感动的柔软都没有了。极权主义的“舵手”,需要一颗冷酷无情的心。极权主义所依赖的秘密警察,也需要一颗冷酷无情的心。

这个时候,几幅画面蓦地闪过冯•多纳斯马克的脑海:他看到了一个头戴耳机的、表情阴郁的男人。这是一个间谍,他正在窃听一个弹奏着动人心弦的钢琴曲的监视对象。短短几分钟之内,多纳斯马克的脑海中就有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前东德国家安全情报人员“改邪归正”的电影的构思。这个故事从此在这儿年轻人心中酝酿了九年之久。

怎样才能克服一名新人在这个最看重名望和资历的行业中所面临的重重困难呢?剧本、预算、演员、摄影、音乐、发行……电影可不是一件在书斋中便可以实现的事业。发行商一开始并不认为德国人做好了接受一部描述东德秘密警察的影片的心理准备,他们是希望多纳斯马克去导演一部喜剧而不是一部悲剧。这是一个人们喜欢观看喜剧的时代,是人们捧着爆米花、端着可乐在电影院中“休闲”的时代,这个时代不需要太沉重的东西。谁会愿意掏钱去看一部关于过去的历史的阴郁的电影呢?

面对各种极其不利的条件,年轻的、没有经验的多纳斯马克逆流而上,奇迹般地自编自导完成了这部堪称伟大的电影。处女作即为成名作。一个如此年轻的、并没有在东德生活过的艺术家,为何对“不自由”的生活有如此的切肤之痛?在德国访问的时候,我与许多德国朋友谈到了这部电影,他们都很欣赏这部电影。那些曾经生活在东部的或仍然生活在东部的德国朋友告诉我,他们或多或少都经历过电影中的事情;而那些一直生活在西德的德国朋友,亦并非旁观者,他们或帮助那边的同胞穿越柏林墙,或为东德下狱的作家签名呼吁,因为对正义的热爱,乃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无法让人爱戴,便只能让人恐惧

 

《窃听风暴》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演员是男主角乌尔里西•穆尔,就是扮演秘密警察魏斯勒的那个演员。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甚至连告别都没有来得及。但他永远活在他扮演的角色魏斯勒之中——那个威风凛凛的警察学院的教授,专门训导未来的“国家公仆”如何软硬兼施地审问“国家的敌人”;那个在黑暗的阁楼中,没日没夜地负责窃听工作的忠心耿耿的安全局官员;那个家庭婚姻破裂,下班之后一个人孤独地呆在家中,只能招揽妓女上门,性爱之后希望与之交谈却被断然拒绝的猥琐的中年男人;那个身上仅存的善良被布莱希特的诗句所唤醒、并不顾一切地去保护被监视对象的党国的背叛者;那个因为窃听失败而被贬斥为信件检查员的、唯唯诺诺的小职员;那个在柏林墙倒塌之后卑微地苟活、佝偻而衰老的邮递员。穆尔简直演活了秘密警察魏斯勒的冷酷与温情、坚硬与柔软、变态与正常、忠诚与动摇,他仿佛就是从安全局大楼里施施然地走出来的一个人。

生活与虚构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后来,我才知道,一九八九年之前,穆尔长期生活在没有民主的“民主德国”,政治高压、秘密窃听、线人告密、孤立与诽谤、逮捕与杀戮、有声与无声的悲剧,都是他真实的生活经历。据他自己说,他的妻子就曾经是一名安全局的线人。但她坚决否认,他也拿不出证据来证实这一点,许多档案材料已经被安全局销毁了。两人因此感情破裂,妻子以“诽谤”为名将丈夫告上了法庭——这样对簿公堂,多让人难堪啊。后来,法院判决穆尔今后不准再提此事。但他们的爱情早已不复存在。她已经去世了。穆尔生前坚持说,他仍然不能原谅她。

因为《窃听风暴》,穆尔同时获得了德国和欧洲两个最佳男主角奖,他在答记者问的时候,第一次突破法院禁令,谈及那段伤痕累累的生活:“我的妻子,曾经就是国安部的告密者。这不是别人的生活,就是我自己的生活。”这是一句让人心碎的话。是谁,将一生中最亲爱的那个人变成了敌人?是谁,强迫他们过这样一种可怕的生活?是那个在监狱中垂垂老矣的、至死都嘴硬的昂纳克吗?不,不能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到他一个人身上。正如桑克所说,上帝给了我们选择的自由,我们可以选择良心、诗歌与光明,也可以选择残酷、冷漠与黑暗。

作家龙应台亲身经历了柏林墙倒塌、东德政权瓦解、两德统一的过程。她在一篇文章中谈到“大河文学”——所谓的“大河文学”,就是解密的前东德情报机关侦查档案。其规模之庞大,如何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全部阅读一遍,如果用数字了描述,它全部联接起来的话,一共有一百二十五英里长,共有二十一亿两千五百万页的案卷,重达六千二百五十吨, 每一英里大概有一千多多页密密麻麻的文字,它记录着东德一千八百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这还只是保存下来的一部分,究竟有多少档案已经被销毁,则可能成为永久的秘密。前两年,有关部门从一个废弃的地下仓库中发现了堆积如山的被碎纸机搅碎的秘密文件。联邦议会专门拨出经费,委托专家对其进行修复,据说全部修复完成需要半个多世纪的时间。

这些文件的作者是东德的“国家安全局”,即“斯达希”(Stasi)。它比苏联克格勃的工作效率更高,“在一个政府从来没有威望、所有人都有安全威胁的国度里,斯塔希成为当权的统一社会党的盾牌和利剑。” 一九八三年,担任美国副总统的乔治•布什在访问西德的时候指出:“作为训练恐怖分子的营地和策划政变的大本营,东德是最令人憎恨的恐怖国家之一。在所有的间谍领域,他们是最富侵略性的,而且他们的欲壑永远也填不满。也正是为东德,苏联干出了大量丑恶的事情。在东部华沙集团中他们是最主要的元凶。” 这个一千八百万人口的国家里,有九万名编制内的秘密警察,三千人渗入公共生活、军队和经济领域的重要部门,两千多人负责检查邮件,一千五百人专门监听电话,四千人在西德等国家做间谍工作。另外还有十七万五千名的“编外人员”,其中有一万五千人是从青少年中挑选出来的,他们遍及学校充当“教室密探”——与之相比,仅仅拥有一万五千人的纳粹的盖世太保队伍相形见绌。

一九九一年,德国联邦议会通过了《关于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国家安全机关档案条例》。该条例主要包括两条:对前民主德国国家安全机关的所有工作人员进行审查;向个人公开秘密档案。现存的六百万份斯塔希档案,被放置在新教牧师汉斯•约阿希姆•高克图书馆内保管。到一九九年年末,为了审查工作申请和雇员的情况,公共和私营企业的负责任向高克管理处查询达一百七十万次。此外,申请查阅本人档案的个人也超过一百万。龙应台指出:“‘大河文学’里自成一个世界,一个繁复的底片世界,黑白分明:凡是怀疑社会主义的都是黑的,凡是和共产党合作的都是白的。现在这部记载一个民族生活的巨作经过冲洗,拿到阳光下一看,世界颠倒过来,黑的全变白,白的全变黑了。” 有的真相是令人恶心和窒息的——沃伦夫妇是和平与人权组织的一对配偶,妻子薇拉在她的档案中发现,自他们认识以后,她丈夫一直在监视汇报她的行动。类似的例子,一位妇女因试图出逃西德被判处了五年监禁,而出卖她的人,正是那天早晨她离家出逃时,祝她好运的丈夫。正如雷纳•埃佩尔曼所说的那样:“你看过档案后变得明智了,但也变得更为不幸。” 这就是最真实的、原生态的历史。这一切,曾经发生在东德、匈牙利、捷克、波兰、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前苏联……这一切,仍然发生在诸如中国、北韩、越南、古巴这样的国家。

在《窃听风暴》之中,“斯达希”动用了包括魏斯勒在内的一流的监听专家对付一名撰文披露东德自杀人数的作家。他们希望找到蛛丝马迹将其定罪,而他的妻子、一位风姿绰约的演员被当作了突破口。一种恐惧的气氛在这个家庭以及在他们的朋友圈里弥漫着。马基亚维利说过:“与其让人爱戴,不如让人恐惧。”这是较量实力的古代希腊罗马世界的国际关系准则。而对于政府与民众的关系来说,仅有马基亚维利式的力量的征服是不够的。任何一个试图长期维持下去的政权,都多多少少地希望获得民众之爱戴;只有当掌权者发觉该政权已然病入膏肓的时候,他才会三心二意地拆东墙补西墙,甚至绝望地破罐子破摔。早期的共产党政权,还有一种亢奋的激情,力图让老百姓都爱戴它;而晚期的共产党政权,已经腐败得不可救药了,便只能做到让百姓害怕它。这是判断共产党政权年轻或衰老的标志。柏林墙倒塌之前十年的东德,便已沦为只能通过军队和秘密警察来让老百姓恐惧的政权了。

与当年的东德相比,今天的中共政权也是属于此类“不能让人爱戴,便只能让人恐惧”的政权。中共党魁胡锦涛比谁都清楚地知道,没有几个中国人包括他的党员会出自内心地“爱戴”他。在网络上流传甚广的胡锦涛的粉丝群“什锦饭”(与之对应,温家宝的粉丝群为“八宝饭”),基本上是五毛党和愤青的谄媚的杰作而已——如果有黯然逃离中南海的那一天,“什锦饭”们没有几个会挺身而出赶来捍卫他的。胡锦涛已经失去了“输出革命”的信心与气魄(其接班人习近平在访问墨西哥时公开宣称中共不再“输出革命”),他只是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罢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当末代党魁,既不要成为齐奥塞斯库,也不要当昂纳克。既然没有办法让人民爱戴了,就退而求其次吧,让人民恐惧吧。如何才能让人民感到恐惧呢?包括中国在内的所有的极权主义国家惯用的伎俩便是:建立庞大的秘密警察队伍以及更庞大的线民网络。但是,一个只能让人恐惧的政权,离它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那个系统中有“良心发现”的好人吗?

 

圣经中说,光来到这个世界,黑暗却不接受它。在《窃听风暴》中,光最终战胜了黑暗,人性中善良的一面最终战胜了邪恶的一面,这是一个带有凄凉的美丽的结局:挣扎的生活底层的魏斯勒,有一天突然在书店中看到当年他监视过的作家的新书,在书的扉页上题写着给他的献词,当然不是他的名字,只有一个抽象化的编号,那是他当年在“斯达希”工作时候的编号。我相信,那一刻也是他冰冷的一生中第二次感受到温暖的时刻——第一次是他偷偷潜入作家家中,阅读布莱希特的诗集的时候。

这个世界需要温暖,这个世界更需要正义,而正义是能够给我们带来温暖的。美国《纽约客》杂志这样评价说:“如果说世上有正义存在的话,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就应该把最佳外语片颁发给《窃听风暴》,因为这是一部描述没有正义世界的影片。”在现实中的“没有正义的世界”里,也许不会出现魏斯勒这样的挺身而出、冒着危险保护受害者的“鼹鼠”——正是这样的原因,德国监狱博物馆的馆长拒绝影片摄制组借用场地拍摄的要求。他说,影片的情节不真实。因为他的研究结果是,在东德的安全局内部,在数万名工作工作人员当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好心人”,他们都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影片美化了这些人。

即便如此,我仍然像我的朋友王怡那样怀着春芽般柔嫩的信心,不是因为骄傲,乃是因为谦卑——王怡在《我们头顶干净的天空》一文中说:“我不由打量四面的墙,心想我也活得如此逼真啊,若是不能让一个二十四小时监听我的秘密警察,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成为一个基督徒,成为和我一样对专制充满厌恶的人,那么他失败了,我也失败了。纳税人的钱就这么浪费了。” 是啊,我们不是相信自己的力量,乃是相信光的力量。大马士革郊外的光照,那个时代曾经卖力地迫害基督徒的、类似于“秘密警察”的扫罗,不就立即洗心革面,最后成了伟大的圣徒保罗吗?在我与这些人物打交道的时候,尽量提醒自己不要被他们激怒,不要将他们妖魔化,不要试图将他们看作“最坏”的那种人,而要让自己表现得更好,更有尊严,也更加文明。在不被他们影响的同时,也尽量影响他们。谁知道呢,未来我的某一本书不会题词送给某某编号的“陌生的熟人”?

尽管东德的安全部门的内部没有出现过像魏斯勒那样发生戏剧性转变的“好人”,但影片温馨的结尾并非鲁迅小说《药》中那虚拟的花圈。实际上,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许多在东德强力部门工作的人,已经有了种种自觉不自觉的变化。他们逐渐意识到黑暗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他们不愿充当黑暗的殉葬品,而以各种方式半推半就地等待光明的到来。他们一边继续作恶,一边有所收敛。他们依然接受当局的宣传教育,但不再全然相信官方媒体上的说法。他们依然经常使用暴力,但对暴力的效果开始产生了怀疑。他们依然执行是上级的命令,却已经没有了比上级的要求还要积极工作的热情。换言之,他们基本上是依靠某种“惯性”来工作和生活。

柏林墙的倒塌并非毫无征兆:在一九八九年的秋天,学者丹尼尔•弗里德海姆针对东德政权中“秘密危机管理小组”的一百一十九名负责人作了一项出色的调查。他选取的样本是柏林、德累斯顿、罗斯托克等地区的秘密危机管理小组的成员。从中央、地方和当地三个层面来看,这些小组均聚集了高层党支部书记、政府代表、正规警察、军队和秘密警察指挥官,他们手中掌握着是否使用武力镇压一九八九年秋示威者的决定权。此前,有百分之七十八的人认为国家有权使用武力镇压所谓的“非法反抗”,而在一九八九年秋天,这个比例下降到了不到百分之九。大部分强力部门的官员都表示:“使用武力是不合法的,也是不可能的,即使是为了保卫社会主义。” 他们已经失去了信念和信心,连他们也承认武力无法维持统治。于是,旧政权的归宿便唯有“瓦解”一途了。

尽管如此,那个系统内确实没有“反戈一击”的好人。他们都被体制化了。苏联东欧各国的秘密警察头子们,在旧政权崩溃之后,都写过回忆录。但回忆录中充满了辩解,而少有悔罪。龙应台为《窃听风暴》写的影评《你是有选择的》一文中写道:“曾经担任过秘密警察的东德人也组织起来了,添了白发的他们说,他们当初也不过是尽他们的‘守土有责’,做的是一份荣誉的工作,并没有罪责可言。可是那因他们的‘荣誉’工作而家破人亡的其他的人们,仍被记忆折磨。政治学上所谓‘转型正义’——在改朝换代、价值翻转之后回头来清理是非、分辨善恶、追究奖惩和责任,是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仍旧在困惑摸索的巨大课题。”

秘密警察声称他们的工作是“保护国家安全”——中国的国安和国保们也常常以此自诩。权力无边的“斯达希”声称,他们的工作目标是为了保护“人民”,即“那些对党的政治路线不存异议的公民”;同时打击“人民的敌人”,即“那些对党的政治路线存在异议的公民”。“斯达希”的经费不通过议会审议、也不对大众公布,数量可以不断膨胀。他们用金钱加威胁,招聘了不计其数的“线人”,将怀疑对象的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搜集汇总。在这个国家,所有人的生活都是“透明”的,没有任何“隐私”可言。

然而,让统治者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大大小小的罪恶都通过“大河文学”的形式定格下来。在我访问德国的时候,好几位德国朋友拿出他们档案中文件的复印件来给我看,那是他们的亲人和朋友亲笔撰写的告密信。白纸黑字,谁也无法抹煞。当然,我们应当体谅人性的软弱,但我们不能过于仁慈地放过那些拒绝接受被受害者的原谅的加害者。我们要确信,我们生活的不是一个绝对的相对主义的世界,黑暗与光明就是不一样,即便对那些在黑暗中生活了太久的人来说也是如此,没有人能够混淆两者之间的差别。

极权主义总有其相似之处,在每一个极权主义国家,秘密警察都是政府一切部门中“组织得最好、最有效率”的部门。阿伦特分析说:“通过秘密警察网,极权主义统治者为自己创造了一种直接执行的传送带,它与洋葱结构的表面权利层级不同,完全脱离和孤立于其他一切机构。在这层意义上,秘密警察成员在极权主义国家里是惟一公开的统治阶级,他们的价值标准和价值衡量渗透了极权主义社会的整个结构。” 秘密警察将可疑分子的范畴扩大到所有的公民,人类仅仅因为具有思想的能力,便被认定为可疑分子。于是,“相互怀疑的氛围渗透进极权主义国家的一切社会关系,创造出一种无所不在的气氛,甚至在秘密警察的特殊眼界之外亦是如此。” 在此意义上,秘密警察所作的全都是“负面工作”——他们不断地制造出越来越多的敌人来,大部分的反抗者都是自身权益受到伤害之后才成为反抗者的。于是,秘密警察自身遂成为国家安全的最大的危害者。

那个特殊机构的强大和邪恶,确实超乎我们寻常人的想像之外——当我因为计划写作一份独立的中国人权问题报告而被北京警方传讯,并遭到持续十四个小时的审问的事后,有一名身穿便衣的秘密警察恶狠狠地对我说过:“我们可以制造一起车祸,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人查得出原因来。”他不是在讲笑话,我相信他们轻而易举地便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我不相信未来是属于他们的。当黑夜过去、白昼降临的时刻,这些“鼹鼠”们成了被民众鄙视和唾弃的对象。

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

 

  【内容简介】

  《极权主义的起源》:本书的主要分析对象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人类政治大灾难——极权主义。包括德国的纳粹主义和苏联斯大林的大肃反。极权主义(totalitaf-ianism)这个词最早出现于1925年,一般认为是意大利法西斯党人的创造,强调国家权力对社会生活的全面渗透与控制。

  本书被公认为是极权主义系统研究的开山之作。它与1941年弗罗姆的《逃避自由》,1944年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1945年卡尔·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1949年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和1956年弗里德利克,布热津斯基的《极权主义独裁和独裁》等著作一样,是那一代饱受战乱之苦的知识分子对极权政权和乌托邦思想的主要反思成果。

  【作者简介】

  《极权主义的起源》作者:汉娜· 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年出身于德国汉诺威一个犹太人家庭,在马堡和弗莱堡大学读哲学、神学和古希腊语;后转至海德堡大学雅斯贝尔斯的门下,获哲学博士学位。1933年先是流亡巴黎,1941年到了美国,1951年成为美国公民。同年,《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出版,为她奠定了作为一个政治理论家的国际声望。

  流亡之前,阿伦特以一个犹太人的身份协助犹太组织工作,为此曾被纳粹政府关押过。去美国之后,她为流亡者杂志《建设》撰写评论等;做过肯舍出版社的编辑;1952年担任过“犹太文化重建委员会”的负责人。自1954年开始,阿伦特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社会研究新学院、纽约布鲁克林学院开办讲座;后担任过芝加哥大学教授、社会研究新学院教授。随着《人的状况》、《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论革命》等著作的出版,使她成为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上的瞩目人物,近年来声誉日隆。1975年12月阿伦特因心脏病突发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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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希:极权机器逆向淘汰出来的末代"丑恶嘴脸"

六十年来,中共政权一直在向我们灌输:”XX暴露了XX的丑恶嘴脸”。这里的第二个”XX”一般指的,要么不是美国,要么就是西方国家。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美国或西方领导人个个英俊潇洒,长得也不丑陋。而且,他们个个讲的话都很好听。所以,我们实在没有见过何为”丑恶嘴脸”。

直到中共十七大结束,我们才看到什么叫”丑恶嘴脸”。经过中共这套极权机器的一轮又一轮的逆向淘汰,2007年10月22日,可能即将成为最后一届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终于出炉,他们是胡锦涛、吴邦国、温家宝、贾庆林、李长春、习近平、李克强、贺国强、周永康等九人。

当天晚上,从电视上一个接一个地看到他们的脸相,实在让人感觉这就是末代”丑恶嘴脸”。看来确实是”逆向淘汰”机制起了作用,出来的没有一个长得好看。要么贼眉鼠眼,要么满脸苦相、苦大仇深。实在没有一张好脸,看起来就不是好人。

对于胡锦涛的”贼眉鼠眼”,网上早有流传。2005年4月22日,胡锦涛会见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之后,网上开始流传一张其”眼神”的经典照片,网友看了照片说:”我总算知道什么叫贼眉鼠眼了”。

从眉毛和眼睛来看,胡锦涛确实长得”贼眉鼠眼”,他的脸给人就是不安全的感觉。也许是做惯党棍的缘故吧,他不仅长得”贼眉鼠眼”,而且行为也是”贼眉鼠眼”。

上面这个事件一年之后,2006年4月20日,胡锦涛到美国访问,总统布什在白宫的南草坪举行迎接仪式。胡锦涛发言时,王文怡突然向胡锦涛呼喊”停止迫害法轮功”。当时,胡锦涛表情错愕,发言短暂中断,继续讲话后面部僵硬,声调已无先前自然。而且,胡锦涛发言结束后,还一度惊慌走错方向,被布什拉回来。

这件事让胡锦涛”贼眉鼠眼”的行为暴露无疑。其后,这一届政治局委员们的”丑恶嘴脸”暴露得越来越多。

2008年8月24日,北京奥运会闭幕。北京市委书记刘淇闭幕仪式上讲话,多达三次出错。当他讲到完成各项比赛时,说成完成各项”任务”;当他讲到”朋友们”时,说成了”同志们”;当他讲到”和平”时,说成”和谐”。

“任务”、”同志们”、”和谐”,这些都是中共党棍们使用的词汇,拿到奥运会这种场合来讲,实在让人笑掉大牙。这也可见极权机器对党棍们训练的死板印记。当然,作为政治局委员的刘淇,比起九个常委来说,长得并不丑。也许在这里说他”丑恶嘴脸”不很合适。但我们他身上可以看出他作为末代党棍的印记。

作为中共第三号人物的温家宝,留给人们的印象就是哭哭啼啼。为农妇熊德明”讨薪”落泪,看望铜川矿难家属落泪,看望雪灾滞留旅客落泪,慰问汶川地震地震灾区儿童落泪。实际上,温家宝留给人们印象最深的事情是,1989年作为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陪同赵紫阳看望绝食学生。然而,其一次又一次的落泪,会给人一种无能力,只会做作、做戏或表演的印象。虽然如此,民众还是乐于看到他落泪。

但是,他的这些良好形象,却被一只鞋子击得粉碎。2009年2月2日,他在剑桥大学进行演讲时,德国人杨克向其扔出一只鞋子,并喊道:”这简直就是丑闻!这个独裁者在这儿,你们怎么能听他撒谎?你们竟然不向他提出质疑。这所大学怎么能卖身给这个独裁者?”

杨克说得没错,温家宝喜欢撒谎,整个中共极权机器下的党棍们都喜欢撒谎。因为他们习惯撒谎,并不为此感到羞耻。所以,杨克的鞋子和话语击中了温家宝的软肋,使他恼羞成怒地说:”这种卑劣的伎俩阻挡不了中英人民的情谊。”

说到”卑劣”,与杨克先生的正当抗议行为无涉,但温家宝的表现却十足的”卑劣”。经常撒谎不说,经常表演落泪不说,连他的老恩人、老上司赵紫阳的悼念仪式都不去参加,这种连人与人之间温情都没有的家伙,不叫”卑劣”,应该叫什么呢?

温家宝的形象,让我们想起1989年”六四”时李鹏的形象。当他与学生代表对话时,他绕口令地说”共产党员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有我的观点,但是今天我不说!其实呢,我己经说了。”完全是一副政治流氓的形象。同年5月19日,李鹏在首都党政军干部大会上讲话时的形象,实在让人恶心。那样一副气急败坏的小流氓形象昭然若揭。

作为中共储君的习近平,2009年2月11日,在墨西哥访问时说,”有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外国人,对我们的事情指手画脚。中国一不输出革命,二不输出饥饿和贫困,三不去折腾你们,有甚么好挑剔的?”这句话处处存在问题,显然是不经过大脑的发言。

“吃饱了没事干”?美国、欧洲国家批评一下中国的人权问题就不行吗?别说现在中国人权遍地都是严重问题,就是没有问题–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权都会有问题,批评一下又怎么了?人家为你好,才批评你。

“中国一不输出革命”?这就是大大的假话。远的是,六十年代支持东南亚的共产党政权,支持柬埔寨红色高棉政权对民众进行屠杀,导致三分之一的柬埔寨人被屠杀;支持越南进行越南战争,支持印度尼西亚共产党。而近的是,现在还在支持朝鲜、缅甸、津巴布韦这样的流氓政权。这些不教输出革命叫什么?

“不输出饥饿和贫困”,这更是假话。朝鲜一直在闹饥荒,而中共却一直在支持朝鲜的金正日政权,这不是输出饥饿和贫困是什么呢?而且,这句话意思还有就是,即使中国人再次像六十年至少三千七百万人被饿死,也与你们外国人无关,是中国人活该倒霉。

“不去折腾你们”,这也是天大的谎话。最近中共政权不是打算出巨资建立对外宣传电台,打算收购西方有影响力的电台来为其服务吗?这不是折腾别人是什么?况且,”不去折腾你们”就是可以折腾我们,折腾十几亿中国人?折腾了六十年还不够?还想继续折腾吗?

本来,作为储君的习近平给国人的印象还不错,但是他这个满嘴谎言的讲话,让民众彻底看清了其”丑恶嘴脸”。

今年是中共建立政权六十周年,也是大陆沦陷六十周年。六十年来,中共无时不在折腾,从毛泽东折腾到邓小平,从邓小平折腾到江泽民,从江泽民折腾到胡锦涛。从”镇反”折腾到”三反五反”,从”三反五反”折腾到”反右”,从”反右”折腾到”大跃进”,从”大跃进”折腾到”文革”,从文革折腾到四五,从四五折腾到六四,从六四折腾到法轮功,从法轮功折腾到奥运会……

去年,胡锦涛提出”不折腾”,是真的”不折腾”吗?胡锦涛本人就做不到,为了露一下威风,不惜劳民伤财、在经济危机的情况下,大搞六十周年阅兵。

1999年,江泽民搞五十年阅兵,李慎之先生感叹:”风雨苍黄五十年”。现在胡锦涛搞六十年阅兵,人们复又感叹:”冰雪飘摇一甲子”。

无论是胡锦涛,还是温家宝,甚至习近平,脸长得难看不说,说出的话都让人吊胃口。是实实在在的”丑恶嘴脸”。套用网络上”长得难看没关系,但你不能上街吓人”这句话来说,脸长得难看没关系,不会说话也没关系,但你不能上台吓人。不过,他们留给我们的,已经是末代的”丑恶嘴脸”。因为他们正走在即将塌陷阱的崇祯路上,一步步走向灭亡。

綦彦臣:中国腐败的速度、规模、结构之研究(上)

引言:绕不开的课题

如果一个学者想投入(而不是泛泛而论)对中国问题的研究,那么腐败问题作为重要分支是绕不过去的。它有文化积淀的因素,即中国作为一个文化共同体和价值体系,是全世界诸文明中腐败最烈也最受民众认可的奇怪的政治结构。在另一方面,由于腐败导致的国家战乱、社会解体在历史上也最频繁,亦高居世界之首。

现代化以来(以1860年洋务运动为标志),中国政治舞台上出现过若干个强势集团,但它们无不以腐败而终结了自己的命运,北洋政府、蒋记国民党无一不深陷历史而未创造历史。今日大陆主体政党中国共产党亦无法摆脱历史的惯性,并且它有一个国际案例为参照–苏共因腐败而彻底丧失了人民的信任,让中共认为是现代版的”殷鉴不远”。因此,从价值砥砺层面上,它开始讲开一个自己历史上的重大禁忌–中共执政地位不是一劳永逸的,今天有并不意味着明天有,更不意味着永远拥有。[中共中央,2004;吴伟,2009]

但是,从中共十六届四中全会提出腐败与执政地位关系命题以来,近五年的时间,中国的腐败却呈现出速度上的加快、规模上的膨胀、结构上的纵深三大特点。人民对主体政党的信任进一步丧失,以至于主体政党党魁不得不再议此题,公开宣称”以反腐败新成效取信于民”。[胡锦涛,2009]

一、权力传承与监督有效性二律背反

主体政党在党内进一步强调纪律与道德的约束作用,具有相当的技术上可操作性。不过,本质上,还有一种权力传承的合法性问题,以及监督的有效性问题,此二者是反腐败的道德性根基的两种表现。传承合法性是隐性的,监督的有效性是显性的。对于前者,早有中共党内理论家著书立说,否指定继承人模式。吊诡的是,主张”以反腐新成效取信于民”的主体政党党魁至少党内地位得之于指定制。

一个名为《中国反腐史话丛书》书系中之一种《他山之石–其它地区、国家反腐败的经验和教训》,在讲到政党监督机制时以华盛顿本人的政治抉择为例,说道:”他在退休前也不指定继承人。他认为,指定继承人会引起各种势力利用阴谋或暴力篡权,造成政局动荡。华盛顿认为,那是在共和制的名义掩护下的君主继承制的专制制度。”[李凌,2005,P31]这本小册子在继承制度与选举制度的冲突上表达了一种倾向后者的意见,并且它由当代文化名人王元化题写书名、由浙江省宁波市江北区纪律检查委员会策划。简言之,它虽未直指胡锦涛党内权力的合法性疑问,但却将上指的隐性与显性的不协调状况公诸公众。

隐性与显性之间存在逻辑不自洽,那么整个社会的权力运行机制肯定是以傲慢为特征的低效运行。即便没有腐败,它在细节上也是不道德并令人生厌的。[见图1:傲慢的警察权]

主体政党党内权力传承的合法性基础缺失,是因为它将革命的非常态视为革命后的常态,所以,它身不由己地陷入了脱魅于革命性而寻找世俗身份与回归革命性而治理自身腐败的矛盾之中。所谓的非常态,是革命时期的委任制,按原教旨列宁主义的说法是:干部任命制与委派制是”国内外形势严峻,阶级斗争仍很激烈”的情况下的非常措施。[王长江,2004,P296]但是,等到苏共迎来革命的胜利、政权稳固之后,却将这个非常态正常化,即”把干部任命制和委派制固化、制度化了”。[王长江,2004,P296]中共在革命胜利后,在民主协商制度虚化形势式掩盖下,作为主体政党迅速复制了苏共固化与制度化的委任制度,并建立了至今仍在高效运行的组织体系。当然,这个”高效运行”只是针对其内部权力分配而言,对于外界既无效率性可言,也无道德性可论。

非常态向常态转化带来了两个严重的后果:第一,所谓的协商中监督职能完全虚化,所谓的民主党派对主体政党的行为没任何约束力(–这是一个世纪性政治玩笑,甚至连北朝那样的国家政体里也有”民主党派”!);第二,主体政党权力格局内部的分支机构,出现了”一把手专政”问题即毛泽东所赞许的”班长崇拜”。于是,”一把手专政”在所谓的市场经济条件下,就成了腐败的最大动力。仍用前指的那本小册子里的话来印证,它说:”由于目前党内权力运行机制比较封闭,权力主要集中于党委,党委的权力往往集中于几个书记,特别是集于第一书记。党内重大事项的决策,重大工作的部署,重要干部的任免、调动和处理,一般都是常委会或书记办公会研究决定,谈不上党代会决策,造成党内监督体制软弱无力。”[李凌,2005,P41]

一言以蔽之,主体政党腐败的根源是最高权力继承的指定制与权力分配的委任制。

二、又一个五年:速度与规模的简单算术

这里的”五年”时间概念与上节的”近五年的时间”有重叠之处,但相对于前节更具样本分析意义。由于有可对照的样本,也使本文的价值(规范)判断依赖于计量(实证)之支持。我将尽量将学术含义通俗化,尽量以”讲故事,说道理”方法来进行描述。

“又一个五年”概念之前,有一个著名国情学者胡鞍钢提出的”标准五年”–1998至2002年那么一个区间。他在《中国腐败速度超过经济增长速度》一文中说:”从犯罪类型来看,非常突出上升的是经济犯罪,就是严重破坏市场秩序和腐败搅在一起,这些案例比五年前上升了68%。”[胡鞍钢,2003]所谓搅在一起的状况,更通俗地说是权钱交易进入了一个非常活跃的时期,它也是”以腐败换团结”官场潜规则的一个纯经济版本。胡鞍钢继续描述道:”令人吃惊的是,县处级职务犯罪人数比前五年上升了65%,这个数字太高了!这五年,中国的经济增长率才45%。这表明腐败的增长速度超过了经济增长的速度。”[胡鞍钢,2003]

1998至2002年作为中国有文字记载历史以来腐败最烈时期,以后的历史书写自然会有其正当评价。在其后,2003年作为负责任的经济学家胡鞍钢的计量化研究确实有董狐笔的道德含义;在此胡之后,彼胡又以党魁身份警告庞大的既得利益阶层,执政地位不是一劳永逸的。此论有类于西周”世袭罔替”之外的”天命不于常”之训诫,即具有其内部人的道德砥砺作用。遗憾的是:2003至2007这又一个五年的状况根本不是”微循环的改善”,以至于”雪上加霜”之状使公众根本就不再关心何者为雪、何者为霜。

2008年12月27日《参考消息》第15版〈观察中国〉,转引了一则来自香港《南华早报》的报道(改写题目为《中国经济繁荣更须警惕腐败》),文中说:”据卡内基和平基金会高级研究员裴敏欣的研究表明,中国2007年的腐败规模是GDP的3%。”

在这个被主体政党自己认可的数据的基础上,结合胡鞍钢的国情研究中对腐败速度的专项研究结果,可以做如下简单计算:

(一)依据裴敏欣的数据,我们设定2008年的腐败占GDP的百分比仍然不变,那么:以2008年30万亿人民币的GDP乘以3%,是9000亿元。

(二)根据胡鞍钢的速度数据,我们将上项略作高估–简单地用”县处级职务犯罪人数上升了65%”与”45%的经济增长速度”轧差出的15%作为校正幅度,那么:2008年的可能腐败规模则为(1+15%)×9000亿元=10350亿元。

(三)以9000亿与10350亿为既定参照区间,来看待2009年赤字预算即报道的9500亿[席斯,2009],那么:毫无疑问,国家财政的入不敷出部分,恰好是上年被腐败拿走的那一部分。

三、腐败,作为一种暴力行为

中国的腐败现象及行为结构,不只是主体政党本身的党文化问题,或者说它的党文化更多地受到了传统文化的负面暗示。比如说,中国古代官谚有云”千里当官为了吃穿”,现时则有”当官不发财,请我也不来”。换言之,腐败行为是可归为行为经济学范畴的炫耀性消费。

此类炫耀性消费在一定条件下又转化为社会暴力倾向,从而诱发群体事件。具体案例,比比皆是,本文不予详列。倒是应当说一下暴力与社会秩序的关系。这方面,可以引证对卡尔·马克思始终怀有敬意的美国制度经济学家约翰·F·A·泰勒在《市场的伦理基础》中的论断,他说:”强制手段可以建立起监狱,但无权建立社会,它可以凭借暴力保护别人建立的社会,但它不可能凭借任何一种暴力使别人不去建立社会。”[泰勒,1988;王诚,1996,P288]

在这项制度伦理上反溯,人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腐败总是具有炫耀与暴力合一的特征?”与此同时,腐败在制度伦理上也是一种暴力行为,正如当今的语言暴力对人的尊严的伤害一样。尽管腐败特别是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实物崇拜性腐败–礼单行为,可以形成一个低端的分利市场,然而,这个低端的市场除了隐含着暴力信号之外,它不外乎如同警察权力傲慢一样的”道德傲慢”–接受礼单的各种利益集团”无言地”宣称:”我们拥有获取别人贡奉的道德优势!”普遍的信号存在于衔头巷尾[见图2:礼品烟酒的循环系统],轰动的案例则是南京一位局长的天价烟与豪侈腕表。

按刚引泰勒所论述的暴力与社会建立的关系讲,暴力哪怕不是直接的肢体行为与大规模武装行动,只限于它被新赋予的语言含义,它仍然是本文第一节所指的脱魅革命与回归革命之矛盾的内在张力。简单地说,在利益集团观念日益中性化[王长江,2004,P117]的当下,社会重新构建中的腐败力量至少是其保护者,总倾向于以革命性宣示的暴力语言来维护自己的腐败利益。虽然说,腐败的获利或/和维护力量并不直接宣布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他们的暴力化语言总能让分析家找到其背后的真实意图。较为明显的,是希望用军事力量捍卫革命性价值,如有人对胡锦涛井冈山之行的评价曰:”看了这则消息,心中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觉得这就是共产党的总书记,在向人民展示着,不忘老一辈打江山的艰辛,向人民暗示着,决不走改旗易帜的邪路…”[许国远,2009]较为隐晦的,则以政体的”宪法性诠释”来抵挡外部监督的可能。尽管比较隐晦,其暴力化特征还学习通过借用军事术语来表现出来,如称曰”巩牢抵御西方多党制的防线”,云云。

(未完待续)

主要参考文献:


[1]中共中央,2004:”关于加强党的执政能力的决定”,转引自《人民日报》2004年9月28日。
[2]吴伟,2009:”党的执政地位不是一劳永逸的、一成不变的–学习胡锦涛总书记讲话的一点体会”,载于天益社区(
http://www.tecn.cn)2009年1月14日。
[3]胡锦涛,2009:”以反腐败新成效取信于民”,载于新华网(
http://www.xihua.net)2009年1月13日。
[4] 李凌,2005:《他以之石–其它地区、国家反腐败的经验和教训》,兰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P31。
[5] 王长江,2004:《政党现代化论》,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P296。
[6]李凌,2005:同[4],P41。
[7]胡鞍钢,2003:”中国腐败速度超过经济增长速度”,载于阿拉丁网《海阔天空论坛》(
http://www.itpub.net)2003年3月17日。
[8]席斯,2009:”9500亿赤字预算上报,规模为去年的9倍”,载于《经济观察报》2009年2月23日(第3版,〈北京消息〉)。
[9]泰勒,约翰·F·A,1988:《市场的伦理基础》,载于V·奥斯特罗姆、D·菲尼、H·皮希特主编《制度分析与发展的反思》,国际经济增长中心1988年版。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王诚等译,P288。
[10]许国远,2009:”胡总书记井冈山这一走,人民又平添几份信心了”,载于人民网《强国论坛》2009年1月28日。

 

图1,傲慢的警察权:2006年初冬,铁路天津客运西站的警察在检查旅客的身份证和车票。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本该是旅客休息的椅子上。我之所以拍下此张照片,是因为他在半小时内两次看检查我的身份证。我反问其原因,他说:”你穿西服、打领带,外面还套了风衣,不是普通乘客,不像坐火车的人。”也就是说,他可以对他认为的身份特别的人如记者采取侮辱措施–半小时之内两次检查你的身份证。当我拍下他无礼执法场景时,他还说:”随你便,我见过的这个多啦!”

 
图2,礼品烟酒的循环系统:2008年年末,在我住的小区对面的一个电线杆上,新旧贴出的名烟名酒回收广告–它告诉人们:这一带是一部分权贵人物的住处,看似朴素的一座座院落里面有多少权钱交易,难以准确计量。他们获得的礼品可以经过一个低端市场进行流通。这样的收购广告也告诉人们:中国的许多腐败是写在电线杆上的。

博  笑:政治笑话:鼓掌通过

江泽民试图在新一轮人大代表的权力再分配中,多塞进一些江家帮人马。胡锦涛不太愿意,就说:“你去年提议的人,得票很低,有的接近扫尾。”

江泽民不悦:“今此就举手表决!”

胡锦涛:“今年可能会有一些代表不举手,会很难堪。”

江泽民打气道:“那就鼓掌通过!”

胡锦涛:“掌声可能不会太响。”

江泽民提醒道:“根据惯例:有人鼓掌就算通过!”

张鸣:假烟,假酒,假大师

假货漫地,假烟,假酒,假奶粉,假车票……,还有假文凭,大概凡是能买到的商品,有价值的证件,牌照,都有人造假的。买假的人,有吃人蒙的,也有买来为了蒙人的。人也有假的,所谓的假,是身份的假,假冒,假充,以次充好,冒名顶替。曾经有人冒充孙中山,前一阵还有人冒充李烈钧出来骗钱,这样的假冒,胆子虽然大,但多少还是有点知识含量的,至少得知道点历史。最没有文化的假冒,是伪装高干子弟或者领导秘书(熟人),但却长盛不衰,到现在也没看出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当然,这样的假冒,都是市井之辈的买卖,一旦败露就要坐牢的,所以,文化界和学界中人,非到万不得已,不做这样有风险的事,他们造大师。

大师是文化界顶尖的人物,不是像经常含泪的某名流说的那样,大师是比老师低一层次的称谓,老师算个甚?贵州山区的小学老师,一天挣一斤包谷,还有拖欠的,在北京文艺圈里,初来乍到的年轻人,逮谁管谁叫老师,连拉幕的大爷都不落下。一说大师,文学界一般是鲁、郭、茅、巴,电影界则赵丹、金山,京剧则四大名旦,南麒北马,学界则陈寅恪、王国维、钱穆、陈垣。高山仰止,高不可攀。

可惜,这些人都没了,后面的人不甘寂寞,要造些大师出来。造大师的方式有三,一是自造,二是他造,三是自造和他造结合,联合产生。当今之世,自造者最众,小有成就,出过几本书,露过几回脸,混个小半熟,就自我膨胀,到处吹自家是大师,全不顾听的人受得了受不了。一位海外学者跟我讲,对这样的人,应该同情,因为人家有病。没错,有病,所以这种自造的大师,一般都出厂滞销,没人认账,因此最多只能算大师的小半成品。他造者,多半是本人并不如此热衷名利,但是周围人却死活要将之推出去卖掉,大家起哄造声势,最后逼得本人不认也得认。这样造的大师,能出厂,也能卖掉,唯一遗憾的是原材料不好找,因为这样能推出来的人,一要有资历,二要有点学问,三年齿要长,随便拉一个人出来,大概是造不成的。联合制造,最近很时髦,刚刚李辉先生质疑的文怀沙老先生,大概算是一位联合制造的大师。

一位老人家,岁数大了,又有点阅历(不管怎么说,早年在大单位混过,见过些名人,经过些事儿),好吹吹牛皮,周围人如果当故事来听,也就罢了,无伤大雅。这样的人和事,哪儿没有呢?鄙人孤陋寡闻,却也见过几位,听听故事,哪怕是根本不着边的故事,挺好,挺有趣。可是,偏偏这个文怀沙,命好,赶上好事者热心炒作,于是报纸、电视,纷纷扰扰,老先生唐装挺刮,美髯飘飘,大话炎炎,加上不失风骚,诺大岁数,居然敢说就喜欢十八岁的美女,从哪儿看都活脱脱一个文化大师。于是,一顶又一顶的大师帽子来了,老人家吹什么,媒体(据说还有众弟子)就给戴什么,什么楚辞研究大师,红学大师,金石学大师,中医大师……眼见得,老人家头上的帽子还在往上叠,远远望去,跟文革时斗争人戴的高帽子一样。

造假都是为了图利,假烟假酒如此,假大师也是如此。自吹自造自我满足,当然无所谓,但是造出来在公共世界蒙人,性质就变了,如果因此而进入商业领域,打着大师的招牌牟利,那么跟欺诈也没什么两样了。尽管假烟假酒有工商局管着,而我们的假大师没人管,但打假还是必要的。道理很简单,作为人的世界,怎么说也还需要点的真的东西,不能什么都是假的。自家喜欢吹牛,关起门来,跟自己家人吹,跟自己弟子吹,只要他们听着欢喜,怎么都行,但是,出了门,吹到了媒体上,就成了公共事件,乱吹,不行,公共媒体,不能给假货做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