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承认,没有2008年冬天的这部电影《梅兰芳》,梅兰芳照旧尽人皆知,但孟小冬在梨园外怕还是没几人知道。电影里,经过极慎重婉转的改编,孟小冬最终成为了梅兰芳生命里一段精彩而匆促的插曲,一个美丽而温暖的注脚。相对于带有悲剧色彩的现实,这是对梅孟爱情的一种艺术升华,突出“恩”,淡化“怨”,更多地传达了陈凯歌的致敬与尊重,并且试图以这样的方式,留存属于他们爱情的那份最初的美好和感动。
孟小冬到底是谁?何以被誉为“冬皇”?她从哪里来?离开了梅兰芳,她又何去何从?浓妆粉墨间梅孟颠鸾倒凤,铅华洗尽生旦二人究竟作何唱念做打?现实中梅孟的故事远没有电影中那么纯粹,《梅兰芳全传》的作者李伶伶的最新著作《梅兰芳与孟小冬》,就试图以客观的笔调,还原梅孟人生的叠合与离散。
电影里孟小冬离开梅兰芳时,临别赠言是“婉华,不怕”,而事实上,孟小冬留给梅兰芳的是,“我要么不唱,要唱一定比你唱得好;要么不嫁,要嫁一定嫁一个一跺脚满城抖的人。”要么不唱,要么不嫁,此语道尽孟小冬的悲情人生以及梅孟之间的恩怨情仇。
要么不嫁
这部传记题为《梅兰芳和孟小冬》,却并非截取梅孟从相识到分手这一段时期内的片段,而是把二人各自的成长经历作为独立叙述的副线,串起了梅孟的人生故事,从二人素昧平生,到因缘际会,相知相交,此后又因故分裂,渐行渐远直到永别,在相对独立的副线叙述中,梅孟之间始终互相映照,互相呼应。
梅孟二人相识于1925年和1926年的两次堂会戏。舞台上两人技艺精湛,珠联璧合,堪称天作之合,把旁边个个是戏痴的“梅党”看傻了。台上梅孟二人是否暗结同心互生爱慕,此话不表,而旁人不谋而合地想要撮合梅孟成就菊坛佳话,倒是有根有据。1927年初,在梅兰芳久病沉疴的结发妻子王明华的默许下,孟小冬嫁给了梅兰芳。媒人担保,孟小冬嫁给梅兰芳,是“兼祧”,言下之意是,孟和福芝芳的名分是一样的,都是“妻”。结了婚的孟小冬根据当时的习俗,离开了舞台,练字习琴,安心地当起了梅夫人。
在孟小冬十八九岁嫁给梅兰芳的时候,她还看不到左右她和梅兰芳感情的,除了他们自己,还有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其实是她的个性所无法容忍的。1931年,梅孟分手,两年后,孟小冬在天津《大公报》接连三天刊登“紧急启事”,为自己争取清白。启事的核心内容有两条,这也是导致梅孟二人分手最重要的两个原因。
其一是1927年发生的“血案”。孟小冬的一名男戏迷不满梅孟结婚,拿枪前来找梅兰芳寻仇,结果打死了梅的朋友张汉举。这一事件中,孟小冬虽然无辜,也是受牵连者,但是无疑她的存在已经给梅兰芳的安全带来了威胁。此后,所谓的菊坛佳话,梅党人已不再提及。他们关心梅兰芳的安危,远甚于关心孟小冬的幸福。
其二是1931年,孟小冬为梅兰芳的祧母奔丧,结果被福芝芳拒之门外。梅兰芳为了息事宁人,将孟小冬劝回。如果说福的态度孟多少可以理解,那么梅兰芳的态度,就大大刺伤了她的自尊心。这也直接导致了二人的决裂。一直到晚年,孟小冬和人说起这件事情来,仍然讲“是梅先生不对”。
“血案”为梅孟的关系蒙上了浓重的阴影,“奔丧”事件让孟小冬决心离开梅兰芳,而一则启事,则导致了梅孟二人彻底决裂,恩义不复存在。两人彼此间的仇怨,是时代的悲剧,是命运的悲剧,更是性格的悲剧。
孟小冬性格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刚烈和孤傲。仔细剖析,会发现这种个性其实源于她强烈的身世之感。晚年时,她曾和作家沈寂谈及自己不为人知的身世秘密,虽然只说了一句“我并非孟氏所生……”便无下文,但眉宇之间,神情哀伤自怜。在她和梅兰芳分手的“紧急声明”中,她自叹“身世苦恼,复遭打击”,也令人心生恻隐。从这个角度讲,她身兼了旧式女子及伶人的双重零落。她的烈与傲,是她格外自尊的表现。包括之后和杜月笙的关系也是如此。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在香港,杜月笙准备携家眷迁往欧洲,孟小冬却不肯一同前往。她说,“别人跟你去,是名正言顺的,我算什么,你的使唤丫头?”聪明如杜月笙明白了孟小冬长久以来隐忍的委屈,杜的确是有担当的大丈夫,拖着病躯就和孟小冬举办了婚礼,正式将孟小冬迎娶进门。孟小冬在杜月笙这里,终于得到了梅兰芳所没有给与她的东西,而她嫁的,也的确是一个曾经一跺脚能让上海滩抖一抖的大人物。
要么不唱
1925年,孟小冬以一出《四郎探母》名震京城时,报刊便有这样的评论:“好在处处有神气,唱则咬字正确,而好在字字有劲。”“冬皇”的赞誉绝非浪得虚名。她对于艺术的完美追求,和她在感情上的认真执着,一致地让人惊叹。
“有人曾分析说,她唱戏,绝对地认真到倾尽全力,甚至一个字、一个腔都从来不马虎不敷衍,因此她唱一出戏,相当于别人唱几出戏。”在凤凰卫视制作的专题节目中有一小段孟小冬当年的唱段,一字一句,每一个唱腔的转折,都干净利落而又清楚明晰。这样的嗓子,也只有一个心气清楚的人儿才修炼得出来。
这个时期,孟小冬的唱腔虽然已经很成熟,但是风格还比较杂乱。而在京剧上,流派的归属是非常之重要的。所以,在她艺术日臻成熟之时,她很清楚地意识到要想在艺术上登峰造极,必须拜师,而且必须拜当时老生界的泰斗余叔岩。拜余叔岩为师这件事情上,孟小冬表现出来的决心和毅力,让人叹服。余叔岩顾虑重重,因为他和梅兰芳是结拜的金兰,而梅孟的微妙关系众人皆知,名分上委实说不过去。但是孟小冬却一心拜余,几经周折,最终遂愿。而接下来的五年里,她每晚跟着余叔岩习艺,从无中断,其间未曾登台亮相,这种安于寂寞的执着,大概也只有“戏痴”二字能够形容了。
五年磨一剑,在1947年杜月笙借寿辰大办慈善戏曲大会的时候,孟小冬登台亮相了,连演两场《搜孤救孤》,全上海滩都为之癫狂。这次的演出,梅兰芳也受邀参加,但是两人并未碰面。最终,梅兰芳在家里守着收音机听了两天孟小冬的戏。这次演出也成孟小冬的绝唱,从此她完全谢绝了舞台,真的如人所评的,“这戏真给冬皇唱绝了。”
梅兰芳和孟小冬的故事其实在1930年代就结束了,此后梅兰芳蓄须明志,孟小冬潜心学艺,他们再无联袂。再以后,时代的洪流将他们永远地分开了,就连擦肩而过的机会也不再有。梅兰芳留在大陆,她随杜月笙去了香港,再后来去了台湾,寂寂而终。这个时候,想必他们再相逢,感喟的就不再只是往日的恩怨情仇,而是大时代下个人的身不由己。
梅兰芳始终处在时代的漩涡中心,他承受的和他得到的,注定要比孟小冬丰富和复杂得多。孟小冬没有梅兰芳那样的机遇,她能够选择的是梅兰芳,或是杜月笙,说到底,是作为依靠的男人。她有艺术上的执着与野心,她的舞台魅力倾倒众生,但是历史给她的舞台毕竟太有限,她无法维持足够的光亮,最终寂灭在暗夜之中,嫁是嫁了,但不唱了。
我们通过梅兰芳再次发现了孟小冬的光彩。她的光亮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为历史和世俗的尘埃遮蔽,我们看不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