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莱辛再出江湖 出书回忆童年

2008年8月7日综合报道 在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后,80多岁的莱辛再出江湖,她在新书《阿尔弗雷德和爱米莉》中以小说的形式回忆了自己童年时代的父母阿尔弗雷德和爱米莉。

莱辛此前告诉BBC说,获得2007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是一次“灾难”,导致她无法安心写作。不过,一年之后,她的新作《阿尔弗雷德和爱米莉》在8月5日出版。80多岁的莱辛在书里回忆了童年时期的父亲阿尔弗雷德?泰勒和母亲爱米莉?莫德?麦克维。

阿拉伯伟大诗人穆罕默德•达维希去世

“在最后的国境之后,我们应当去往哪里?在最后的天空之后,鸟儿应当飞向何方?”写下这一诗句的阿拉伯世界伟大诗人、巴勒斯坦国歌词作者穆罕默德.达维希(Mahmoud Darwish)周日在美国一家医院因心脏手术并发症去世,享年67岁。昨天,巴勒斯坦举国致哀,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宣布,即日起3天为穆罕默德.达维希官方哀悼日。

“全体巴勒斯坦人民、阿拉伯和以色列人民,全世界深爱和平和自由的所有人,我怀着刺入我心和灵魂的痛惜宣布,一颗巴勒斯坦之星陨落了。”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在声明中说,“伟大诗人、巴勒斯坦人的骄傲和现代巴勒斯坦文化事业的开拓者穆罕默德?达维希的离去,将给我们的文化、政治和国家生活留下巨大空白。” 达维希遗体择日将从美国运回巴勒斯坦,阿巴斯还希望以色列政府能允许将达维希安葬在其故乡加利利,该地区目前在以色列境内。

穆罕默德.达维希是当今阿拉伯世界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几十年来诗人用其诗句向世界描绘巴勒斯坦人的苦难和为求独立做出的牺牲,并向世界传达了巴勒斯坦人的呼声。作为诗人, 达维希还是巴勒斯坦国歌的词作者,也是巴解组织1960年代通过的《巴勒斯坦国民宪章》的主要起草人之一。作为一位伟大的阿拉伯诗人,穆罕默德.达维希也是每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最有力竞争者。

对于巴以冲突,达维希将其解读为“两种记忆之间的斗争”,对于诗歌,达维希曾在一份演讲中说道,“诗歌真正的身份,乃是它的人道精神,它的独特之美,它在多文化、多语言间的自由旅行。我们不能把诗歌限制在一国狭窄的围墙之内,它必定会参与塑造一个民族的文化身份,抵御对这一身份的攻击,抗拒剥夺民族表达自我特性的一切。”“诗人不能够逃避‘此地’与‘当下’,而遁身于另一个所在,另一个时代。”在他看来,诗人应该坚信,“当野蛮、仇恨和战争的语言喧嚣于耳时,我们更需要另一种语言——诗的语言,以便加深我们对人性的感觉和意识,并让我们继续梦想自由与和平,信仰人类的共识。”

达维希1942年出生于巴勒斯坦名城加利利附近的一个村庄,1948年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后,他的家乡被以色列占领,他和家人被迫背井离乡。在阿拉伯国家及欧洲流亡近半个世纪之后,达维希于1996年返回巴勒斯坦。诗人曾三度被以色列占领当局囚禁,在铁窗里写下许多优美感人的爱国诗篇。他的诗歌早期通俗晓畅,大都描写巴勒斯坦人民不为敌人所屈的尊严和反抗占领的勇气,其名篇《身份证》、《巴勒斯坦的情人》等诗作在阿拉伯各国家喻户晓,广为流传。自1964年出版第一部诗集《橄榄叶》以来,诗人至今共出版了30余部诗集及散文集,其作品被译为35种语言。去年,达维希还获得了著名诗歌奖“金桂冠奖”。

朱学勤、雷颐:30年左右之争触及百年革命史 对左右的概念要抱有警惕性

朱学勤教授对中国30年左右之争作出剖析,他认为:这是一个有深刻含义的话题,它不仅仅触及改革30年来的历史,还触及改革前史,触及改革和“文革”之间的关系。朱教授认为,这也许是中国人对世界思想发展历史最后的贡献。雷颐对其发言进行点评,提醒说:概念也会产生异化,对左右的概念要抱有警惕性。

30年左右之争触及中国百年革命史

朱学勤:1980年代,左右之争在党内,1990年代在党外。1980年代是党内的意识形态阵营的分化,1990年代已经进入了学术领域、知识领域。我觉得在中国,提供一个较长期的左右之争的思想舞台,也许是我们中国人对世界思想发展历史最后的贡献。

主持人郭道晖:下面请朱学勤教授发言。

朱学勤:所谓的30年来的“左”“右”之争,是一个有深刻含义的话题,它的深刻程度不仅仅是触及改革30年来的历史,而且还触及了改革前史,触及改革和“文革”之间的关系。“文革”当年在1976年10月6日粉碎“四人帮”时,在政治上画了一个句号。但是我一直有一句话:“文革”是以“文革”的方式结束的,“文革”是被解散的,而不是被铲除的。既然是被解散的,那么就非常容易重新召集起来。“文革”和改革,大家想想,就是一个字之差嘛。所以,这就是30年来为什么会有反反复复的左与右的拉锯。

这个“左”,实际上大家都很熟悉。在中国的条件下,在话语内部,左不可避免地要援引大家熟悉的“文革”语言,为什么援引“文革”的语言可以横行无忌?

这个题目是一个深刻的题目,它触及的不仅仅是改革前期和“文革”的关系,而且它触及了1949年以来将近60年的共和国历史。我们现在看到,左与右之争隐隐约约要涉及这60年的历史的评价。这个题目深刻还在于,它不仅仅触及1949年以来60年的历史,恐怕还会触及1949年以前,至少是1919年“五四”运动以来将近100年的革命史,触及这部革命史内涵中一些很多人不愿意触及的侧面。

此外,这个题目不仅能够触及将近100年的革命历史,我想它还可以触及国界之外,至少是第三国际以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它触及的不仅仅是政治斗争,它还会触及包括我们在内的千百万知识分子的观念史、思想史。

1 左右之争1980年代在党内,1990年代在党外

我们先大致回顾30年改革的左右之争,大的两个阶段,始终是并存的。

第一个阶段是1980年代,左右之争较多地表现为党内的意识形态专家、管理者与党内的一些开明知识分子之间发生的争执、拉锯。1980年代党内的左派,他们援引的资源,主要是一部党史编撰体系的党内的教条,援引党内意识形态的话语。毛泽东不行,就引到列宁,列宁不行,就引到马克思,大家一看就很熟悉,都是党内语言。1990年代的左右之争,出现了一种新的动向,或者说深入,就是1980年代党内左右拉锯的时候,党内外尤其是党外的知识分子曾经形成的共识———那时的共识主要是站在孙长江老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完成稿的执笔人)这一边。但党内的所谓右翼这一边的知识分子的共识到1990年代破裂了,左右之争进入到了知识界的内部,知识界发生了左右之争,这个左右之争如此深入地发展,引起了很多人的悲观,认为这个左派力量怎么这么强啊?1980年代,左右之争在党内,1990年代在党外。1980年代是党内的意识形态阵营的分化,1990年代已经进入了学术领域、知识领域。

我个人的看法,产生这种变化当然有非常具体的原因,和1989年之后国内政策环境、校园环境、知识环境的巨变有关。

为什么说是好事呢?我们看1980年代党内的左派,援引的资源大部分是党内或者国际共产主义内部左翼作家的资源,而到了1990年代校园左派援引的资源已经不局限于此了,他们援引的是西方校园左翼文化、左翼思想的资源,以至于他们引用的这些新的资源连党内的老左派都瞠目其后,几乎看不懂。这个是好事,实际上后一种左翼的思想资源,本身就是前一种左翼思想资源之母,是源头之源头。

事情发展到你只能把源头的东西拿出来说话,我觉得在中国,提供一个较长期的左右之争的思想舞台,也许是我们中国人对世界思想发展历史最后的贡献。

这是30年左右之争的两大阶段。

2 北大是中国100年来左翼政治的思想温床

我们在政治上回顾左翼的发展源头,再往前追,我们还可以看到左翼在政治上留下来的痕迹,那就是1919年以来,我们中国的左翼思维在知识界的一根源远流长的命脉。讲到这个地方,我不得不插言我对于北大历史的理解。我觉得北京大学是一个令我尊敬的大学,北京大学的一个优良的传统,从蔡元培、胡适一直发展过来的自由主义的传统,并没有得到充分挖掘。虽然1990年代出过一本两本这样的书,但远远不够,还需要挖掘。除此之外,北大还有一个负面的传统应该挖掘,它实际上是中国100年来的左翼政治的思想温床,这条线索始终没有人去触及。我觉得要碰一碰,把两条北大的百年历史同时挖出来,有利于北大人在第二个100年走得更健康。

在回顾1919年“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的左翼知识分子以北大为温床形成激进运动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提三个知识界的先知先觉,对后一种北大传统的抵制。一个是当过北大校长的严复,他在晚清的时候曾经讲过,百年中国受好人之祸胜于受坏人之祸。他讲的好人———满怀救世救民的慈悲之心,许下天大的宏愿,解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的激进的思想家,他承认对方是好人,但认为你这种“好人”最后是害了好人。

第二个人,是1919年“五四”运动时的梁漱溟。火烧赵家楼的时候,全北大校园一片叫好,校园之外也是一片叫好,几乎没有人敢发表不同意见。我看到的资料,只有梁漱溟提出了抗议,一定要把火烧赵家楼的这些激进的学生诉之公堂,要起诉,因为他们触犯了刑律。第一要公诉,第二当庭特赦。不公诉无以维持法制尊严,不特赦无以维护学生的爱国热情。我现在看来,整部五四运动喧嚣的话语史,泡沫退潮,经得起历史考验的就是梁漱溟的这个两点论。当时没人听他,事实证明,“火烧赵家楼”以后就是北大学子的另一种传统,就发展为我们讲的“丘九”传统。“丘八”不可怕,但是“丘九”很可怕,比如说1930年代痛殴自己的北大之父蔡元培,1940年代让北大的另一个精神之父胡适在北大和其他大学的讲演无法顺利进行。每次他上台,在四个角落都有几个学生在打口哨、跺脚。北大到最后完全是在戕害痛殴自己的精神之父啊。有人称这个传统叫做“丘九”传统。对“丘九”传统有所预感的就是梁漱溟。

第三个是跟北大稍微有一点点关系的,就是王国维。王国维去世人们都认为是文化事件。陈寅恪给他题过词。王国维去世除了文化原因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我认为是有的。王国维投湖自尽之前,他跟朋友的通信多次提及他对灾难的20世纪的预感,那些预感总结为一句话,就是20世纪中国以共和始,以共产终。王国维居然天才地预见到,整个20世纪可能要从山顶往悬崖下纵身一跳的历史,这样一部历史他不愿意接受。你跳,你跳之前我先跳。所以王国维之死不仅仅是一个文化事件,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事件,甚至是一个有预见性的政治事件。

3 “文革”是左联在1960年代落地的一次实践机会

我们知识分子现在控诉“文革”,觉得给与的空间还不够,包括巴金讲一定要建立一个“文革”博物馆。但是我觉得知识分子在争取控诉“文革”的同时,有一个问题是:在造成“文革”的这100年来知识分子左翼化的过程当中,我们这个阶层的大部分人,是不是有可以反思的内容?我觉得是有的。很简单,现在控诉“文革”的老前辈很多都是1930年代的左联、左翼过来之人,他们在“文革”当中受到了“四人帮”的迫害。这个基本的事实可以打开啊,“四人帮”除了王洪文胸无点墨之外,其他三个人或者是1930年代左联出身,或者跟左联有关。张春桥是1930年代左联杂文家,他之所以跟鲁迅发生分歧,不是因为他比鲁迅右,而是觉得自己比鲁迅还要左,鲁迅左得不够,才攻击鲁迅。江青更是1930年代左联捧红的一个左翼的电影演员。没有左联怎么会有张春桥和江青早年的发迹史啊?他们那时候过往亲密的不是胡兰成,不是张爱玲,而是他们后来迫害、控诉的赵丹、黄宗江这些人。张春桥和江青如此,姚文元虽然年轻,但是乃父姚蓬子当时是全国左联的常委,“四人帮”三个人,可以说是左翼文学、左联在1960年代落地的一次实践机会。

我并不是说控诉不对,也不是说迫害对。恰恰相反,我刚才说得很清楚了。只是,在控诉和迫害的同时,我觉得整个的中国知识界要反思“四人帮”出现的历史纵深的根源。

4 右翼跟左翼最大的差别,就是与社会言和,不奢求改造社会

真正对于这个东西的危害有意识的,是极少数知识分子,就是刚刚讲的严复、梁漱溟、王国维,这些人是20世纪主流知识分子之外的边缘人物。那么,(怀抱所谓救世情怀)左翼为什么会造成这么大的一个事与愿违的结果呢?我认为最根本的问题需要再往上追。实际上从古代到近代的一个转化,整个欧洲这部历史实际就是由追求政教合一,变为政教分离。中国缺少这么一页,中国也是有类似的社会改造的冲动,但是他更多地表现为此岸知识分子的世俗行为。

我们看到左翼最根本的一个冲动就是要改造社会,说白了,左翼跟右翼最大的差别,就是右翼与社会言和,不奢求改造社会,顺应社会自发演变的可能性、合理性、正当性。而左翼从根本上怀疑、否认、颠覆世俗社会的自发演变。左翼这种改造社会的思维特征,实际上是中世纪的僧侣思维在此岸世界的一个延续。这场左右之争绝不会只有一个30年,可能是两个30年、三个30年。

主持人郭道晖:谢谢朱学勤教授,他不只是回顾了30年,也回顾了50年,甚至近百年,乃至于上千年。从中国的传统文化思想,来追根溯源,认为我们知识分子的左翼有很深的历史起源。给我们很多启发。

我插一句,他刚才的题目是“30年左右之争”。我有另外一种看法,“左右”的定义是颠倒的,“反右”是反右派吗?明明是反左派。所谓右派是要求民主么?要求民主、要求言论自由,这恰恰是左派,或者是民主派———这些都是革命派的。包括后来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这都是革命派的口号。所以,要自由是右派,和左派是颠倒的。下面,请雷颐教授做点评。

对左右的概念要抱有警惕性

雷颐:所谓的左右,这个概念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这个概念是很有意义的,但现在这个概念越来越混乱,要把握好这个概念,需要深究。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建议,不要用左和右的概念,你就说他要民主、自由还是其他什么就好了。实际上当一个概念推向极端的时候,两极会相通的,不能够简简单单地用左右这个概念。

雷颐:大家下午好!对于学勤刚才讲的,感到很亲切,因为我是研究历史的。

所谓的左右,这个概念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在有些人的观念中,左派是专制集权,在郭先生的观念中,左派是要民主。对这个概念本身,会有个人不同的理解。本来不太想强调这点,但是现在觉得恰恰是这一点很有意义。有概念才有思维,概念能使我们的思维更加清晰,更加明确,概念往往是对事物本质的概括。但是有的时候,概念造出来了,也会产生异化,人被概念所掌握,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就会出现混乱。

这个概念是很有意义的,但现在这个概念越来越混乱,要把握好这个概念,需要深究。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建议,不要用左和右的概念,你就说他要民主、自由还是其他什么就好了。实际上当一个概念推向极端的时候,两极会相通的,不能够简简单单地用左右这个概念。

比方说左派是要公平。那么,中国现在的左派要求维护国有企业的垄断,你能说是要公平么?也不完全是。我们知道中国现在很大的不公就来源于国有企业的垄断,还有权力的腐败。

我们知道美国的学院左派,我们姑且承认他在他们的环境中,在他们的美国社会中,对美国社会的弊端看得很清楚。他要解构启蒙,要反对权力的三权制衡。在学理上做出最深刻批判的是什么人呢?是1930年代的法西斯理论家施密特。美国的学院左派就找出了施密特,中国这些学院左派也把施密特这个法西斯主义的理论家捧出来。我看到美国的一些左派,在批判自己的社会和西方的自由主义传统的时候,甚至对纽伦堡审判也提出了质疑:你是一个战胜者,战胜者审判被战胜者,公平吗?从中国以前左派控制的刊物上我也看到这篇文章了。中国一些学院左派,对东京审判、纽伦堡审判提出了质疑。他是这么论述的:在二战审判之前,战胜者就是战胜者,通过一个《凡尔赛条约》或者其他什么条约,得到战胜者要得的好处和利益,现在通过审判,就是还想把自己这一套看上去更合法。我想说的是,左翼否定这个,跟极右翼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我总是觉得,更要对这个概念抱有某种警惕性,并不是说教科书上左的定义是哪几条,右的定义是哪几条,然后就可以根据这个来套现实。

许多文本都是冠冕堂皇的,更重要的是,我们要通过各种概念和文本,看这之后的社会的真实生活。

第二点,我简单谈一句。学勤谈的是历史的记忆,我觉得这一点特别重要。我就讲到这里。

许纪霖:王元化的最后二十年

2008年5月9日22时40分,在上海瑞金医院的病房,元化先生静静地走了。三天以后,天崩地裂,神州哭泣,为无数死难的生命。先生晚年挣扎于痛苦之中,没有看到身后的巨大噩耗,可谓不幸之幸。遗体告别仪式上,先生静卧于鲜花从中,神态依然是那样的从容,我很难相信,先生已经去了,再也不回头了。不由悲从心头涌出,无法自已。

余生也晚,认识先生的时候,他已步入晚年。二十年岁月,世纪相交,风雨如晦。我有幸近距离见证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岁月。先生在世之时,评点江山,坐而论道,感觉他是再平常不过的人。一旦先生远去,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地平线,骤然感觉到内心中塌了一大块,个中残缺,再也无法弥合。这种崩塌,不仅属于个人,也是整个中国文化。

在这些令人悲哀的日子里,我重新阅读先生的遗作,试图将平日那些零碎的记忆,整理出一个大致的脉络,以还原先生晚年的思想、精神与意境。

先生离去的时候,身上披盖着斧头镰刀的中共党旗。他18岁加入共产党,那是烽火连月的1938年,还是在充满血腥的上海沦陷区。先生与李慎之先生一样,都是在一二九运动中,怀着一腔救国热忱卷入革命,属于“老派共产党人”。 所谓“老派”,是李先生的自称。新派共产党员,为利禄而投党,党只是他们升官发财的工具;老派共产党人,一生恨爱,统统融化于间,他们对党之荣辱、理想之执着,难以为后人所理喻。

先生不仅“老派”,有滚烫的理想,而且有独立的意志和理论的思考。解放前的中共队伍,基本由知识分子与农民阶级组成。知识分子入党,在党的历史上有过两次高潮,一次是二十年代建党之初,那些创党领袖,个个是知识中人,乃至名流精英。第二次是三十年代的一二九运动,为救国激情裹挟的青年知识分子,纷纷投身革命。先生从属的中共地下党江苏文委,是一个特殊的知识分子群体。看看群龙之首吧,文委书记孙冶方,副书记顾准,有理论,有思考,皆是领先时代的党内大知识分子。先生是幸运的,一加入革命,便在这样一个充满理论修养的氛围中熏陶成长。江苏文委,对于年轻的他无异一所大学,塑造了他一生的人格。先生诚然是共产党员,但在他看来,自己首先是一个知识分子,是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的共产党人。他在晚年写给李锐的一封私人通信中感叹:“入党已逾半世纪,自愧未尽一个知识分子的使命和责任。在今风雨飘摇世势中,没有做出自励励人的工作,以至每当梦回之际,难以入寐”。

年轻时候的先生,有一种英雄情结,喜欢读尼采、鲁迅,罗曼。罗兰,他相信,这个肮脏的世界要由具有超强意志力的摩罗斗士来拯救。当年他喜欢的人物是鲁迅,从沦陷的北平出逃,什么东西也来不及带,唯独藏着一幅自描的鲁迅小像,那是他心中的偶像。他最喜欢读的书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倾倒之至,觉得这位理想主义者的言行举止,都代表了批评的正义和艺术的真理。先生青年的时候文章就写得很好,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在党内小有名气。他少年得志,恃才而骄,解放初期的同事、夏衍的秘书李子云这样形容他:有一股凌人的盛气,很飙。

佼佼者易折。1955年一场反胡风运动,将先生卷进漩涡。两年多的隔离审查,到处是冷漠的眼光和严厉的呵斥。他后来回忆说:“我的内心发生了大震荡,过去长期养成的被我信奉为美好以至神圣的东西,转瞬之间被轰毁了。” 在隔离审查期间,他读了很多书,不再是英雄列传,而是哲学名著,从毛泽东、列宁到马克思、黑格尔,逐一回溯,返归原典。人生的挫败与哲人的智慧,让他变得沉思,从一个激进的文学青年蜕变为具有深邃反思力的思想者。

先生一生有几次大的反思,我以为最重要的是1950年代中期和1990年代初那两次,都是共和国风云突变,先生的内心信念遭受重创,生活与现实暂时隔离,在孤独的环境里面舔伤自疗,冷静检视曾经信奉过的神圣信念,是否经得起理性的反思?五十年代的中国,教条主义盛行,先生在囚禁之中,逐字苦读黑格尔的《小逻辑》,终于抓住了教条主义的认识论根源所在:在所谓的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之中,还有一个知性认识的阶段,即对事物的抽象概括。一旦将知性绝对化,取代辩证的理性认识,便会陷入僵化的教条主义,比如只承认人的阶级性而否认一般的人性和丰富多样的个性,只谈事物的普遍性而忽视各自的差异性。这些来自德国古典哲学的反思,在当时无疑是异端邪说,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思想解放运动,方有条件公诸于世。1982年,他与王若水等一起,为周扬起草了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这篇后来被“清污”了的思想解放运动的纲领性文件,不仅重新阐发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而且也写进了先生对知性问题的思考。在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和新启蒙运动当中,先生作为思想界的领袖,都走在时代的前列,不过,八十年代的他,思想反思还不算彻底,还残存不少习以为常的流行观念。

九十年代初是先生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那段时间,原本热闹非凡的客厅冷寞了许多。先生远走南国,在珠海白藤湖畔隐居了一段时间。那段日子,先生在给我的信中描绘了他的心境:“我在此与外界隔绝,如居世外。我还是童年时享受过这种宁静。住处前有一小庭园,铺着草地,种着花木,在风和日丽之际,坐在草地上,仰望上空,白云苍狗,使人的心也去掉了浮嚣。变得宁静起来”。

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时代创伤,先生痛定思痛,开始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反思。后来他经常这样自白:“我在青年时期就开始写作了,但直到九十年代,才可以说真正进入了思想境界。……九十年代是我的反思时代,直到这时我才对于自己长期积累的思想观念,作了比较彻底的全面检讨”。 先生晚年发表的著述,偏爱用“思”与“反思”二词。有些人不愿反思,相信自己永远正确。他的一位学界同辈,一听到他提反思。立即神经绷紧,正色答曰:“我有什么要反思的?没有,我没有反思。”但先生将反思视为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视为自己的生命本性。 诚如林同奇先生所言,反思对于他而言,不仅是一种思考方式,还是一种生活的方式。这种方式未必不是痛苦的,因为反思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曾经自以为是的自己。

先生对五四充满了感情,他曾经说过:我是五四的儿子。作为后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他喝着五四的乳汁长大,在其思想和人格深处,充溢着启蒙的精神。不过,在九十年代之前,他并未意识到,五四启蒙思想之中,还隐藏着一些负面的因素。当八十年代末海外学人对五四反思的声音传回大陆,他还慷慨激昂地写过一篇《论传统与反传统:为五四精神一辨》。白藤湖畔的孤独沉思,令他对二十世纪激进主义造成的时代悲剧产生了警觉,并苦苦寻求其历史上的思想渊源。从南国回来不久,我受命请先生为《杜亚泉文选》写序。不久他给我打来电话:“小许,那个杜亚泉不得了啊!我们今天正在思考的问题,他那个时候都想到了。”1993年的夏天,沪上酷热,先生打着赤膊,逐字细读杜亚泉与五四时期的思想文献。三个月以后,拿出了轰动海内外的长篇论文:《杜亚泉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

这篇文章,拉开了先生九十年代反思的序幕,他发现,二十世纪激进主义的思想根源,最早来自于清末民初的无政府主义,而到五四则潜伏于启蒙思想之中。五四时期东西文化论战中的陈独秀身上,他发现了一种“唯我正确”的独断论性格。过去先生是那样热烈地守护五四,捍卫启蒙,如今他觉得启蒙心态中一些负面的观念需要反思,那就是:庸俗进化论、激进主义、功利主义和意图伦理。 作为五四的儿子,又受到黑格尔思想的深刻影响,先生原来坚信人的理性可以达到全知全能。人们按照理性的指引,可以打碎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理想的新世界。然而,二十世纪的人类和中国的悲剧,却无情地证明了:理性,多少罪恶假汝之名实行!先生幡然醒悟:“理性精神和人的力量,曾经使人类走出了黑暗的中世纪,但是一旦把它神化,又自以为掌握了终极真理的时候,他就会以真理的名义,将反对自己和与自己有分歧的人,当作异端,不是去加以改造,就是把他消灭掉。” 他曾经是那样地服膺黑格尔,到九十年代,先生从事的反思工作之一,就是自我清理黑格尔思想中绝对主义和独断论的毒素。与此同时,又花费大量的精力,苦读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反思卢梭的公意说与极权主义思潮的内在联系。

先生多次提到,只有到了九十年代,自己才真正“悟道”,他的反思工作才刚刚开始,有太多的研究要做。他的一生波澜起伏,亲身经历过多次重大事件,是历史的重要见证人。我好几次劝他写回忆录。他给我回信说:“我自省不行,但老了,僵化了,也还是得学,要学。苟一息尚存,此心不死。目前我仍在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回忆录尚未考虑。估计手中还有些杂七杂八的文章要写。你们也许责我舍本逐末,但每人有每人想法。我也知这些文字没什么大价值,但我从不存文章名世之心,我也不想用文章为自己换取什么(甚至别人的尊重)。虫鸣鸟叫都是发乎不得不然耳。自问我所要写的既非纯学术,更非以学术议政。但也不是为好玩,自遣,或标榜什么自然主义。我始终相信知识是力量的箴言。”先生过谦了,他信上所提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正是1993年以后陆续发表的重要反思文章。

可惜的是,先生的“悟道”有点晚了!九十年代以后,他的精力大不如前,写一篇文章,常常要耗费太多的心力体力。特别是过了八十岁生日,身体更是每况愈下,经常住院,各种疾病和痛苦折磨着他。虽然思路还是那样地敏锐,记忆还是那样地清晰,思考还是那样地深邃,但日益衰老的身躯却拖累了他。先生再也无法写出大块的文章,只能通过随笔、访谈、口述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最新思索。他又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每段文字都要逐字推敲,反复斟酌,寻找最恰当、最完美的表达,近乎达到苛刻的程度。他的晚年,文字不多,但字字珠玑,凝聚着全部心血。

晚年的先生,心境常怀苦痛。身体的痛苦尚在其次,真正折磨他的,是精神上的忧患。他在给自己的学生信上说:“记得鲁迅晚年曾给一位青年写信说‘人生实在痛苦’,诚哉斯言”。 先生的苦痛,源于中国士大夫的忧患意识。他曾经是一位充满乌托邦幻想的理想主义者,相信历史进化论,相信文明总是在进步,自认是过渡一代的人物,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青年一代身上。然而,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年,他在理性上看破了历史进化的神话,也不再轻信各种主义的乌托邦。先生目睹九十年代以后中国发生的巨变,一则欣喜,二则心忧。晚年他看到的世界,不再是他所期望的世界,现实变得格外的功利、支离和媚俗,这世界不再令人着迷。

以我近距离的感受,先生晚年最忧虑的、谈得最多的,莫过于三件事,思想与学术的分离、知识界的党派林立与人类古老文明的衰落。

思想与学术的分离,乃九十年代以后的学界景象。这个问题在八十年代并不存在,新启蒙运动之中,思想与学术混沌一片,互为镶嵌,只要读读当年的《读书》,便可体会。八十年代的新启蒙,既是一场理性运动,又是一场狂飙运动。比较起理性,激情还更占上风。若从中国历史的学术脉络梳理,八十年代是又一个宋学时代,各路人马放言义理,高谈阔论,充满了传统士大夫的淑世情怀。虽然“尊德性”(理想主义)与“道问学”(知识主义)并重,但“尊德性”在“道问学”之上。九十年代以后,学界形势巨变,一部分启蒙者从广场退回学院,以考据取代义理,“道问学”压倒“尊德性”, 知识主义替代理想主义,又进一步蜕变为文献主义。清学时代到来了,邃有“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出”的说法。但重大义理问题并未解决,反而以更尖锐的方式表现出来。义理与考据分裂,思想与学术二分,汉宋之争不绝于耳。一方面是借助国家体制和专业化力量,清学大兴;另一方面,八十年代形成的启蒙阵营也内部分化。季羡林与李慎之,这两位德高望重的学界大儒,可谓“道问学”与“尊德性”两歧路向的精神象征。季羡林作为一代国学大师、公认的清学代表,为学术而学术,为求知而求知,成为当今博学鸿儒们的为学楷模。李慎之继承“五四”狂飙传统,深感九十年代士林人格委靡,失去批判激情。为鼓舞士气,指点方向,撑起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大旗,以一己之道德实践,试图身体力行,杀出一条通向理想世界的血路。

面对考据与义理的二分格局,元化先生颇为忧虑。汉宋相争,先生居中,就学术风格而言,他偏向“道问学”;若从精神关怀来说,又具有“尊德性”的气质。先生深知,思想与学术,合者两美,分则俱伤。缺少思想关怀的学术,无异工匠手下的雕虫小技,而匮乏学理基础的思想,又会流为游谈无根的概念口号。几经思虑,先生提出了“有学术的思想与有思想的学术”的主张。晚年的他,最为敬佩两位学界前辈。一位是顾准,充满知识学理的理论大家,无愧“有学术的思想”之楷模;另一位是陈寅恪,大学问背后有穿破时代的深邃关怀,堪称“有思想的学术”之典范。思想与学术合而为一,可谓学人的最高境界。先生本人身体力行,知识学养文史哲贯通,义理、考据、词章,无不具有一流成就。学术界有“南王(元化)北钱(钟书)”美誉,思想界也有“南王(元化)北李(慎之)”之称,这两种说法虽然不为先生所接受,却证明了其学思双修的最高境界。

在这个清学的时代里面,先生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形象?李慎之可谓阳明学后裔,季羡林更接近乾嘉大儒钱大昕。相比之下,先生可以说是当代学界的戴震。余英时先生说:戴震治学,贵精而不务博,以闻道为归宿。他由故训以明义理,义理背后又有功力。清学之中有博约之争,乾嘉考据,有博无约,陷入支离;宋明遗风,先立其大,又流于空疏。戴震之所以卓越于时代,乃是因为他是一头狐狸时代的刺猬,有狐狸的本领(考据之博)而以刺猬(义理之约)著称。 先生之成就,颇近清季的戴震。2006年夏天,我在安徽屯溪开会,拜访戴震纪念馆,发现先生当年为纪念馆的题词:“博大精深”,左联是“训绎经义发幽思”,右联为“公意渊深耐细思”。这,或许也是先生的自励罢。

让先生经常心忧的另一件事,是九十年代以后的学界,山头林立,党派意气。八十年代的启蒙阵营,志士同仁胸怀共同的理想,面对共同的敌人,虽然时有内争,却彼此坦诚相待,携手奋战。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启蒙阵营分化,知识背景各殊,意识形态纷争,各种利益也渗透期间。先生很关心学界动态,常常为各种意气之争和相互伤害痛心不已。半夜醒来,也在思索:为什么中国知识分子之间不能形成合理的正常关系,不是互不理睬的豪猪,就是你死我活的豺狼? 他最反感的,是拉山头,扯大旗,结成一己党派,排斥打击异己,还要以某种神圣的名义;或者动辄将人划为什么主义、什么派,以小群衡量天下士林。先生超越党派立场,超乎意识形态的混战之上。他的“中道”和反思,常常引来一些议论,被外人误解为“转向”、被划入国学派、保守主义等等,不一而足。先生对此感到气愤,常常郑重声明:“现在学术界也有拉帮结派之风,但我不参加互助组,也不参加合作社,准备单干到底。”

痛感于学界的分裂,先生犹如胡适之晚年,愈来愈认识到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容忍不是乡愿,不是放弃自己的立场,迁就别人的观点,而是倾听对方的声音,寻求彼此的理解。1993年,他在给我的信中,提到学界中各种激进与保守之间的冲突,这样写道:“请听一个老人的真话吧,我们都应学术上既虚怀若谷(能容别人观点)又坚持不尧(不放弃自己自以为是的真理)的民主作风。”先生的为友之道,不在乎立场一致或观点相近,他更看重的是彼此间的心灵相契。他与林毓生、余英时两位先生的情谊,便是由论敌化为挚友的佳话。林、余两位,原先对先生1988年写的《论传统与反传统:为五四精神一辨》一文都有过批评,先生与他俩还有过笔战。待后来在夏威夷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见面,却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从此成为学术上的挚友。先生在提到这段往事时说:“我想能够出现这种情况,首先在于双方都必须具有追求真理的热忱和对于学术民主和自由讨论的原则的尊重,这才能够虚己复善,平等待人,而不是居高临下,意在求胜”。

先生生前的时候,客厅永远是高朋满座,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先生有容纳的胸怀,有凝聚人气的魅力。无论何种声音,只要言之有理,持之有故,他都愿意倾听。但接触深了,在理性的温雅背后,先生也有狂狷的一面。他常常讲:“我是湖北人,性格中有楚蛮之气”。他的内心燃烧着岩火,碰到某些大是大非,会突然爆发,情绪激烈。了解不深的朋友,常常会吓一跳,这是读他的文章感觉不到的。为什么他的文字与性格有如此反差?先生生前曾向我透露作文的心得:“写文章的时候,千万不要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动笔,这个时候写出来的东西,肯定是气胜于理。等到心情平复下来,运用自己的理智,才能有公允之论”。是的,先生发表的文字,平和而含蓄,力量都收敛在里面,在看似理性的文字背后,内涵着暗潮汹涌的情感。外柔(和)而内刚(烈),或许是先生的本来面目。

先生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眼神,非常明亮,有一种威严和犀利,常常透过事物的表征,洞穿人世的真相。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已经看破尘世,看透各种无聊的把戏。七十年的政治生涯和跌宕起伏,再加上熟读古书,饱阅历史,深谙人性,先生不再轻信,不再挂念时政。舞台上各路英雄豪杰人来人往,但历史骨子深处的东西丝毫未变。瞻望未来,他常常流露出莫名的焦虑。他的视野早已超越了一朝时政,也不相信制度可以改变一切。在他看来,即使实现了民主制度,假如制度背后缺乏人文精神和公共伦理,民主制度也会变质。 先生时时牵念于怀的,是古老文明的衰落,特别是人文精神的式微。他最初忧虑的,是泛滥成灾的大众文化。作为一代学界精英,他不是反对大众文化本身,而是担忧其对艺术品味与精神生活的伤害。他多次说:“艺术不能在古与今、中与外、新与旧之间作出高下之分,而只有崇高与渺小、优美与卑陋、隽永与平庸的区别”。 大众文化之中有好东西,但作为强势文化,它消解了艺术本身的标准,一味追求流行与时尚,以市场的口味取代艺术本身。先生最反对的是媚俗,他再三疾呼:“一个以时尚为主导的社会文化中,是没有真正有深度的精神生活可言的”。 可惜,先生的声音太微弱了,他无法挽狂澜于既倒,只能眼睁睁看着古老的精英文化与文明遗产日渐衰落。

2002年,经林毓生先生推荐,他读到了哈佛大学史华慈教授的遗作《中国与当今千禧年主义》,这篇文章给他以很大的震撼。史华慈教授以古老的先知精神,怀着对人类文明的深刻隐忧,在临终之前告诫世人:技术进步和各种新科学给人类带来的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业已成为一种物质性的末世救赎论,轴心文明时代累积下来的人文主义精神正在衰落。 先生意识到,人文精神的衰落,不仅是中国当今的特殊现象,也是整个人类文明所面临的共同威胁。他专门作了一篇短文,满怀忧心地指出:“中国今天实在没有理由为西方以消费主义、物质主义为涵义的普世理念蔓延感到兴奋”。 此后几年,先生的忧虑愈来愈深,紧紧地纠缠着他,每次我去看望,他几乎都要谈到这个话题。我隐隐感觉到,先生有一种王国维、陈寅恪晚年那种文明将倾的悲哀与凄凉。先生步入了二十一世纪,但对人类的未来并不感乐观,在给林毓生的信中,忧心忡忡地说: “以赛亚。 伯林说二十世纪是个很糟糕的世纪,但从目前的趋势来看, 二十一世纪恐怕是文化崩溃的时代”。 “每一想及此事,真是令人悲从中来。我已入耄耋之年一无所求,但是想到我们的后代,想到我们悠久的文化传统,倘听其毁于一旦,实在是于心难堪此劫。”

二十世纪是如此的不堪回首,新世纪又是那样地前景黯淡,在生命的最后岁月之中,先生开始怀恋并非遥远的十九世纪。2001年,他在一篇重要的访谈《人文精神与二十一世纪的对话》中,公开表示:“我对十九世纪比对二十世纪有更多的感情。直到今天,西方十九世纪文学仍是我最喜欢的读物。……我在精神上是十九世纪之子,是喝着十九世纪作家的奶成长的”。

先生为什么如此留恋十九世纪?十九世纪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他而言,十九世纪首先意味着博大。十九世纪是一个文化上的“广漠之野”, 那时的人们心灵开放、海纳百川,兼容东西。先生的高足胡晓明在一次对话中对他说:“先生身上十九世纪文化精神的熏习极深。先生晚年的精神气质上恐怕更多回向五四的前一辈人,梁启超、严复、王国维……那时想的是如何昌明旧学,融化新知。想的是东海西海,心理莜同。五四以后就不是那样了,这几乎等于一种信仰”。先生听了,深以为许。 他曾经是五四的儿子,献身于启蒙大业,为五四精神一辩。九十年代,反思五四,意识到作为二十世纪的精神代表五四运动,有其偏狭的性格。而返观上一个世纪之交,清末的启蒙士大夫,从梁启超、严复到王国维,不以中西为沟壑,致力于文明之会通。晚年先生所欣赏的杜亚泉、陈寅恪等人,无不具有十九世纪的博大与包容。那是文化上的自信,是不亢不卑的文明大国风度。

先生喜欢十九世纪,还有一个理由,乃是十九世纪的启蒙理想,充满着人文精神。抗战初期幽居在孤岛上海,无书可读,十九世纪的欧洲文学作品成为他唯一的精神养分。从英国的狄更斯、勃朗蒂姐妹、法国的巴尔扎克、罗曼。罗兰到俄国的契可夫、陀斯妥耶夫斯基等等,这些浸润着深刻人道主义精神的文学家,塑造了先生一生的灵魂。他说:“我喜欢十九世纪的文学处处渗透着人的感情,对人的命运的关心,对人的精神生活的注重,对人的美好情感的肯定”。

人文精神的核心,乃是于将人视为目的,尊重每个人的人格与尊严。先生对尊严二字看得极重,在反胡风、“文革”等政治风暴中,他曾经被深深地伤害过,对人的尊严也格外敏感。他曾经说过:“人的尊严是不可侮的。……思想是古怪的东西。思想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思想也不是暴力可以摧毁的”。 人的尊严来自人之精神,源自人是有思想的动物。他在给自己的学生信中写到:“我一生中――尤其在文革及运动中,经历了太多得残暴、冷酷、兽性。因此,我希望你们一代不再有人格的侮辱,能保持自己的人的尊严”。 人的尊严,在以往的运动中受到权力的侮辱,如今又在市场的媚俗之中丧失。这令先生十分痛心,他再三重申陈寅恪为王国维墓作的墓志铭中那句名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以鼓舞世人,自勉勉人。所谓独立与自由,不仅针对专横的权力,也是对市场的流行与金钱的抗拒。

在先生看来,十九世纪的文学与哲学之中,充满了人的精神尊严,晚年的他,虽然清算了黑格尔,但黑格尔对人的思想与精神力量的重视,那句“精神的力量是不可低估和小视的”,依然成为他终身的座右铭。先生所处的时代风云诡秘,各种危险和诱惑接踵而来,他坦然地说:“我是一个用笔工作的人,我最向往的就是尽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留下一点不媚时、不曲学阿世而对人有益的东西。我也愿意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做到不降志、不辱身、不追赶时髦,也不回避危险。” 先生的晚年,虽然无惊天地动鬼神之壮举,但其言其行,有所为,有所不为。看似寻常,然而当今士林之中,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先生为思想而来,又为思想而去。他是一个精神的存在。当最后一次住进医院,意识到生命无多的时候,他说:我是一个唯精神主义者,现在由一个精神人变成一个生物人,这个世界已别无所恋。他再三叮嘱家属,并要向他保证:到最后阶段,千万不可同意创伤性抢救方案。他认为:一个人临终之前,若是浑身插满管子,甚至开膛破肚,这不符合人性。人活着要有尊严,死的时候也要有尊严。

先生终于有尊严地走了,这位十九世纪之子,一生守住了为人的尊严。

2008年暮春于沪西丽娃河畔

警钟:奥运示威公园,牢笼里的自由

英国有个海德公园,法律规定在这里人们可以自由发表各种观点。

2008年是中国的奥运年,因此北京奥组委安保部部长刘绍武在 “平安奥运之北京奥运会安保工作”新闻发布会上称,北京奥运会将效仿外国,划定日坛、紫竹院、世界公园三处作为示威游行区域,同时,集会游行示威活动跟其他国家一样,需首先提出申请。

1995年中国主办世界妇女大会时,就设立过”示威专区”,是在北京郊区怀柔县划出的一块操场般大小的微型场地。

自从本次当局宣布为奥运开辟“示威区”以来,一些对此看好的人士积极申请办理相关手续,但时至今日,除了听到“不予受理”、“不被通过”之外,还没有得到任何被许可的利好消息。

全国人大常委会在1989年“六四”之后专门制订了一部《集会游行示威法》,因为其中设置了众多的先决条件和限制,实际上就是一部“禁止集会游行示威法”。要不是惧怕种种阴暗暴露在世人的眼皮底下,也不会有此“法” 的应势面生,现在如此,不过是表面上摆个姿态。

《华盛顿邮报》7月24号报道说:“这个法律规定,申请需提前5天提出,而且禁止损害国家统一、主权和领土完整的申请,禁止提出主张分裂的示威申请,禁止没有永久居留权或者长期居留权的人提出申请。”

远离市区,尤其远离奥运主场馆”鸟巢”和”水立方”,当局种种不太情愿的勉强之意,尽显其中。申请程序相关操作细节的含糊其词和迟迟不能出台(8月2日出台,已达日期极限),与申请所需时限的不匹配,说明了这个’法’的诚意还有待进一步审视。

说来可笑,估计这边多数申请人在还没有得到游行示威许可的情况之下,那边的京奥怕也已经闭幕大吉了。 

表面上推出示威区,但当局或将以此为理由,对所有可能的示威者采取压制措施。包括大量录像,出入检查,活动操办人详细登记等,使个人的相关见解和私人信息在此过程中暴露无遗。这些都恐成为日后被’和谐’的把柄和证据,会对抗议示威者形成阻吓,必为人所顾忌而最终放弃。这种障碍和阻吓非常之强,实际上是变相取消了国人抗议示威的权利。 

众所周知,以民为敌的思维惯性使防范对象无限扩大,大批议异人士早已被清场、监禁、软禁、监视,不惜血本的”安保措施”已经把北京城变成一座密不透风的“铁城”,面对此”法”已决非一般国民所能 “过五关斩六将” 一次性得以轻松通过,真正具有示威意愿的人士,其实根本无法进入并利用”示威区”。 ――人都抓完了,示威区还能给谁用呢?在没有法律制度保障的环境中,无数国民因为见解不同竟然连个人自由都已失去,行为都要受限,还能有自由集会发表个人言论的权利吗?

有鉴于此,可以有理由推测,所谓的’示威公园’,不过是特殊敏感时期的’临时政治集中营’而已。因为这样以来,对无数流散人员将会形成一个以’自由’之名而进行的’收捕’之举,反而利于政府的’管理’和’疏导’,对于”平安奥运”的实现,对国内外媒体的宣染,对于争取民意支持,这当然是一个一石数鸟的绝佳选择。

看来京奥的示威公园,大不了只能算是”笼子中的自由”。对这种在强大的压力和呼声下“不得不为之”的被动之举,除了显示出民意的觉醒和正义的强大外,对当权者的政治改革诚意很难有丝毫看好的理由。

没有制度保证的中国特色的“海德公园”,仅靠当权者的随机性喜好来安排这种特殊的“中国式民主”,美其名曰与国际接轨,是政治的一个进步,其实就是将不同政见者画地为牢圈于其中的赤裸暴力,从此不论如何随手拿捏,都尽在掌控之中。如此,这样的”特色公园”纵有一万个,除了徒增恐怖气氛,又有何用? 

将游行集会、新闻出版、言论自由这些宪法赋予的基本人权真正归还国民,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的问题,除了这个公园式,其实还有其它无数形式的政民互动可以出现在国家的社会生活之中。

也只有一种制度化常态化的发泄渠道,才能使国民一时积累的些许不满情绪,诸多一触即发的暴力倾向变得相对平和,在”润物细无声”中得以消解,在动态交流中形成权力制约的”动平衡”,也才能保证社会和谐和真正的长治久安。  

人类自从有了言论自由,便在争论交流的过程中便迸发出智慧的光芒,并通过公开合法的方式得以保存下来,成为世界现代政治文明和科技文明的启蒙之源,自然而然地推动了人类宪政民主理念的普及和科学技术的发展。 

这就是为何伊拉克早在1978年人均收入就达5.6万美元,却非要等到在美国的帮助才能建立民主国家模式,以及北韩可以穷奢极欲地上演一场场众达10万人的大型国庆盛典,却不能成功解决自己国民的温饱问题的根本原因所在。

《中国青年报》7月24日题为《“奥运游行示威公园”开始的民主训练》的评论说:和平集会和游行示威的权利是一项普世性的公民权利,也是宪法所保障的权利。各种观点和意见纷呈是很正常的,应当予以容忍,这样有助于政府”兼听则明”。奥运游行示威公园的设立,有助于训练公民的民主实践和意见表达能力,培育我们宽容的心态。可以从此慢慢对公民进行和平集会、游行示威和理性表达意见的训练。

这是一种颇有诚意的官方话语式表达,当然也是每一个中国人的真诚期望所在。

奥运游行示威公园现在确实是顺应(屈服)民意出现了,不论其宿命如何,或许总可算是一个小小的形式上的进步。

有意验证本次中国式“海德公园”之真伪者,当以平常心试试无妨,保持“得而不喜失而不悲”的理性境界,切莫以“钟情”待之,足矣。

温克坚:股市为什么没有出现奥运行情?

2008年8月8日,这个被赋予特殊意义的日子,上海股市大幅下跌121.86点,跌幅达到4.47%,深圳股市下跌376.51点,再创自2007年10月以来的最低点。股市在一个让人神经最敏感的日子制造了足够的难堪。

为什么无数股民期待的或者期待过的奥运行情竟然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呈现出来?猜测可以满天飞,不过黑幕背后,真实的博弈参与的角色太多,牵涉的因素太过复杂,过程太过隐蔽,不是一般人所能准确猜测的。让我们化繁为简,仅仅分析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件,其实已经可以获得许多有价值的信息。

在资本市场,最近最惹人注目的行动,就是作为手握政策制定和监管大权的官方,采取了高调的股市维稳行动。

从2008年7月以来,资本市场上弥漫的是铺天盖地的维稳号召。新华社,人民日报,以及四大证券报和其他官方媒体几乎每天都有舆论呼吁出台,强调经济基本面的优良,强调股市投资价值,号召股市维稳。 不过虽然维稳声浪高涨,但是股市却一路摇摇晃晃,成交低迷。

而官方也不断的以自我加码的方式强调维稳的严肃性,试图对抗民间把维稳娱乐化和无厘头化的倾向。7月28日,尚福林在全国证券期货监管工作会议上强调全力维稳,同时以有序调节融资节奏为由,暂缓放行大规模首发。这次会议上,引人注目的是中纪委的官员都出席了,其隐蔽的威胁信号不言而喻。

当然,这次官方主导的维稳行动在手法上也有许多创新。比如在监管层的压力下,许多大小非持有机构也纷纷发表声明,自愿延长禁售期或者冻结其所持有的股权。此外,证监会基金部也多次直接要求基金公司维稳,把维稳当作政治任务,直接指导基金公司的买卖行为,限制股市中相关专业机构的言论,对于那些“不利于股市的言论”都不得出台。一些更极端的管控措施也在强化着这种压力,比如基金公司高层和基金经理们被禁止出境,个人信息和个人行程被监控,这样监管层可以更方便的贯彻“维稳”意图。

通常来说,对股市的这种操控和公开倡导的股市基本理念是背道而驰的,此一时彼一时的做法使得股市一直被舆论所诟病。因此长期以来,政策操控都比较隐晦,以暗示性的动作为主。而只有这次维稳行动显得比较赤裸裸,监管层几乎都是赤膊上阵。但是这种赤裸裸的行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无法证明其自身的正当性,比如凭什么要求基金讲政治?又怎么样让基金经理讲政治?难道是让基金经理们都火线入党?要知道基金经理们负担的是一种财产信托责任,是一种契约责任。让他们放弃这种责任而展示所谓的政治意识,大局意识,根本就是荒诞的,也是无法操作的。因此,官方倡导的维稳行动在具体实行过程中就变成政策的左右互搏,很快耗散于无形,而那些接近权力的群体却可以因此获得腐败的机会。 站在一个横向比较的立场,股市维稳这种做法只能是中国特色的笑话,本来是上不得台面的。现在官方硬生生的要把这种做法拉到前台,其实质就是一种利益勒索,政治恐吓。从后台直接走到前台,说明中间已经没有伪装,没有缓冲,反映的恰恰是政策层已经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

这种黔驴技穷,已经成为股民众所周知的公开秘密,股民们对7月以来的官方维稳已经麻木,不断出台的政策已经失去公信力和吸引力。诸多网站的股民调查都表明,一旦有机会,股民们只想如何尽快逃离。没有人愿意配合官方在奥运之前编织任何资本市场图景。绿色奥运到来之际,股市依旧一片深绿,这就是对中国股市沉疴–政策市的十足嘲弄。

因此奥运行情为什么终于没有到来,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市场力量对官方维稳逻辑的反动。一个简单的结论是,权力主导的资本市场已经山穷水尽,经济发展的逻辑和资本市场发展的逻辑已经和集权体制下政治主导的逻辑发生正面冲突。中国资本市场的下一步发展需要以规范权力为必要条件。

 

温克坚:奥运前为什么没有人权改善?

与资本市场上“奥运行情”让人大跌眼镜一样,那些期待奥运带来中国人权改善的人们也大失所望。中国在申办奥运会的时候,明确表达了将籍承办奥运改善人权的承诺,但是无论是根据国际人权机构比如大赦国际或维权网等的评估报告,还是根据国内上访团体,独立知识分子,异议人士的生活感受,都表明当局的承诺没有兑现,民间善意的期待落空了。虽然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些期待其实是相当“谦卑”的,因为它的要求是非常有限的,比如少抓几个人,多放几个人等等。这种“改善”其实只是象征性的,表面性的,甚至是欺骗性的。中国人权根本性的改善必须以政治制度变革为基础性条件。可是在奥运开幕之前,哪怕是这种欺骗性的人权改善也没有发生,人们见到的反而是更多的更肆意的人权侵犯:上访团体和弱势群体被驱赶,民间独立人士被严防死守,海外异议分子被禁入香港,杜导斌重新被收监等等都是明证。在奥运开幕式之前,没有一个在监狱中的异议人士因为奥运获得自由。

应该说,在奥运前关于人权的公开讨论并不少见,也给了人们一定的想象空间。比如官方不断宣称将切实履行奥运承诺,在2007年,也特意颁布了《北京奥运会及其筹备期间外国记者在华采访规定》。2007年社科院学者刘仁文发表文章,提议在奥运之际实行一次特赦。

而中国的各种民间力量也积极就奥运表达立场和诉求,虽然批评意见不少,但是总体来说,民间就奥运的立场并不极端,绝大部分团体和个人都没有提出抵制奥运,而是希望通过奥运,给中国的人权改善带来契机。比如维权网在2007年奥运倒计时一周年之际发出的部分知识分子的公开信,题目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同样的人权”,公开信提出了七点具体的建议,其中第一点就是“对良心犯实行大赦,释放那些因言论、信仰、结社、维权和其他政治原因被判入狱的中国公民,使得他们能够在自由的氛围里享有与家人一起观赏奥运的权利:”并没有在任何意义上要求抵制北京奥运。在这个意义上,民间阵营已经释放了极大的善意。因此,一个具备正常理性的执政集团,起码应该正视政治分歧,释放部分政治善意。

在火炬传播过程中引发的无数抗议中,人权始终是关注的一个焦点之一,中共不可能对如此声势浩大的国际社会的声音置若罔闻。

根据媒体报导,不少西方国家领导人比如美国总统布什,法国总统萨科奇等都在出席奥运开幕式之前,通过正式的渠道向中国官方施加压力,要求释放部分政治犯,这些也都是中共无法回避的正面压力。

根据中共自身沿袭下来的做法,在面临中大外交活动和国际压力的时候,中共往往释放一些政治异议人士,缓解压力,这种丑陋的人质外交其实是中共玩得特别娴熟的一个游戏。

应该说这次奥运前夕的压力和国际关注度是前所未有的,中共自身也承认,奥运是最大的政治,因此根据常理,在奥运开幕之前,中共故伎重演,通过释放部分政治人士来表达政治善意,化解部分国际压力,应该是得了便宜还可以卖乖的好事。

可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在人权这个领域,中共几乎就是不计代价,不顾后果的持续展示着其丑陋和僵化的一面,和中共在其他领域展示的灵活性相对比,这多少有些让人费解。问题出在哪里呢?

答案也许要到当下的权力结构中去寻找。既有的这种权力架构的特点就是,威权型领导人不再,政治权威分散,政治寡头之间相互制衡,政治人物拥有的政治权威不是制度化和规则化的,因此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权力的边界在哪里,其行为特点就是谨小慎微,强调政治正确,受既有的显性的政治规则的约束比较强,政治决断基本消失。在这种权力结构下,那些敏感的政治议题往往进入不了中共自身的政治过程。奥运前期释放政治善意,改善人权状况的这种略带风险和争议的做法,对中共来说虽然是一桩有利的买卖,却也需要决策人物一定的魄力和政治意愿。依靠体制既有规则和官僚集团自身是无法产生这种细腻的政治操作的智慧的。

在邓时代和江时代,他们个人拥有的政治权威还允许他们突破体制惯性的约束,作出一些违反体制既有规则的决策,因此在政治敏感的事情上还有回旋余地,国际社会尚且能感觉到中共是可以打交道的。而今日的中共,谨小慎微是其政治领导人的印记,保守的权力结构又把可能的政治灵活性全部排斥,政治决策系统就在这种僵化模式下逐步进入植物人状态,那些有新意的政治议题往往都胎死腹中。因此,奥运之前哪怕是象征性的人权改善也都没有发生。

如果上面的这种分析成立的话,一个结论就是中共现有的权力结构已经失去了中国政治发展的主导权,那种期待中共引进政治改革,或者对中共进行隔空喊话的做法带来的只能是失望。中国未来政治发展的主动权已经属于民间,属于不断成长起来的新型公民社会阶层。中国人权的改善只能依靠那些愿意为人权而抗争的公民。


 

刘晓波:开幕式-独裁美学的精华版

用当今中国最著名的御用导演包装现政权的最大政治Party——北京奥运开幕式,上下五千年和大场面,可以猜到;高科技声光和浓墨重彩,可以预期。但不可能有什么想象力和创造性,更不可能展示一个真实的中国形象。

张艺谋说开幕式只有两个字:“浪漫”。央视主持人周涛说:“开幕式除了浪漫还是浪漫”。

在我看来,张艺谋导演的开幕式,大都是自我重复,想象力匮乏的整体构思,几乎空白的人文底蕴,仅靠细节安排的高科技“小聪明”,不可能制造出真正的惊奇,也就不可能有“浪漫”。

外在的包装,依然是科技声光、浓墨重彩、人海战术和整齐划一,只有宏大的场面和名信片般的漂亮,却没有美。

内在的含蕴,还是老掉牙的传统元素和最时髦的当代政治,如同用现代手段重新包装昔日的坟墓,只有用金钱堆积起来的陈腐,却没有“魂”。

四大发明、丝绸之路、戏曲,瓷器、礼乐、茶叶、太极、兵俑、书法、绘画、孔子……传统大杂烩聚焦为权力意志,一个反复变幻的“和”,是专门表演给主席台正中看的。

开幕式的解说词经过央视喉舌的朗诵腔演绎,如同事前录播的字正腔圆,四六句成了解说词的主体,配上华丽的形容词,直逼中国最早的献媚文体——汉大赋。

世界上有无数种“媚俗”,最恶心的“媚俗”当然是“媚权”。如此“媚权”的开幕式,还好意思自称为“浪漫”!

开幕式,像张艺谋以往的大片、大制作一样,也是通过高科技来制作张艺谋擅长的矫情画面,展示了一种“唯漂亮主义”的悦目效果,是对观众的智商和审美能力的侮辱。

独裁权力,政治上野蛮,道德上邪恶,审美上病态。独裁美学对“大一统”有着病态的嗜好,最喜欢大数字、大场面、大人群和大话,动不动就举行盛大的仪式,大规模集会和大型团体操,盛大的阅兵仪式和宏大的节庆晚会,一向是独裁美学的拿手好戏。无数演员千百次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喊着同样的口号,就是没有人、没有心、没有爱、没有美。

张艺谋,曾被誉为大陆的先锋导演,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拍的影片多次被中共电影衙门封杀过。但进入二十一世纪,张艺谋似乎如梦方醒,先是专拍“真善美”的主旋律,继而专拍商业大片和导演大型商业秀。

早期的张艺谋专拍小人物,如《红高粱》、《秋菊打官司》和《活着》,却能拍出大气象。现在的张艺谋专拍大人物,如《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却部部沦落为小风景,场面越大,气魄越小,那种浓墨重彩的暴力美学,表现着灰烬般的观念。

西方人来中国,大都要登长城;张艺谋向世界推介中国文化,制造的却是虚假的“文化长城”。如果说,雅典奥运闭幕式上的8分钟中国红,更像中南海红墙的影子;那么,北京奥运开幕式上的一个半小时,已经变成赤裸裸的“大国崛起”与“和谐社会”了。

众所周知,从担任《黄土地》的摄影到导演一系列有影响的影片,张艺谋是靠小投入且倍受争议、甚至被官方封杀的先锋电影而名扬海内外的,时至今日,他执导的名片《活着》,仍然无法在大陆公映。而后极权中国的怪诞就在于,昔日受打压的逆子变成了今日的小康盛世的宠儿,张艺谋既是国际知名的大导演,也是接到最多政府大定单的首席官方导演。为了张艺谋大片创造一个个票房神话,他得到了电影衙门的精心庇护,他的每部大片都会享受放映档起的优惠。

现在,只要张导开工,无论干什么弱智的制作,皆有大资金投入。比如,《英雄》耗资近2.5亿人民币,《十面埋伏》耗资2.2亿人民币,《满城尽带黄金甲》耗资3.6亿元人民币;实景歌剧《印象刘三姐》耗资2亿人民币,在韩国改编版耗资60亿韩元,折合4000万人民币;意大利实景古典歌剧《图兰朵》耗资1500万美元,折合1.3亿人民币;还有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和申奥广告片等……资金投入总额应在10亿元以上。此次奥运开幕式的资金投入,也是前无古人的1亿-2亿美金。

故而,今日中国电影的张艺谋模式被概括为八大:用“大投入、大阵容、大制作、大营销”来制造“大电影、大事件、大快乐、大票房”。

从被主旋律排斥的导演到制作一系列精神麻醉剂的当红戏子,张艺谋从叛逆到驯顺的电影生涯,非常典型地浓缩了六四后中共统治术的变化和中国文化人的角色嬗变,标志着后极权政治对各类精英的成功收买。

从《英雄》到《十面埋伏》的武打大片,从桂林山水秀到奥运开幕式的大型制作,张艺谋用越来越多的资金投入,制作出越来越多的文化垃圾,而只有这类文化垃圾,才越来越符合当下主旋律的审美情趣——重大政治庆典宣传片和大型招商广告片,春节晚会的舞台和MTV式画面——定型化和程式化的灌输和麻醉。这类主旋律所构建的视、听方式,已经把大众文化变成官方主旋律的附庸,显示出独裁权力制造愚民效应的高超技巧。

如果说,赵本山小品,是愚民的主旋律粗俗版;那么,张艺谋的大制作,不过是小品精神的精华版而已。因为,无论投入多少金钱,动员多少人力,聘请多少大腕,在骨子里,后极权的独裁美学最欣赏的是小品精神。

2008年8月9日于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