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耕身:有一种良知叫索尔仁尼琴

197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享誉世界、被誉为“俄罗斯的良心”的俄罗斯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于8月3日在莫斯科逝世。

这个流亡一生的批判者,终生的持不同政见者,竟然能够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安寝于自家的床上。而我们所不知道的是,当历史一声浩叹,这位享年89岁的老人永远阖上他的双目时,他在天的灵魂是否仍然注视着一切,仍然存在于“古拉格群岛”(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一书中,真实地再现了古拉格群岛劳改营的罪恶,展示了前苏联铁腕统治对人性的蔑视和摧残)之地,仍然温暖并激励着所有漂泊无依的人类的良心。但无论如何,即使他远去,他仍是一个在请求原谅的人,因为他“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到一切,没有猜到一切”,而这样的一切,也许仍在一如既往地发生着。

他以批判者的方式深爱着自己的祖国,却不为当时的政权所宽容,而不得不半生漂泊。先是因对斯大林的不敬之词,索尔仁尼琴在苏联监狱中度过八年,接着又遭到流放。1962年他发表苏联文学中第一部描写斯大林时代劳改营的作品,引起轰动并受到赫鲁晓夫的赏识。但是随着赫氏下台,小说遭到批判。此后他的作品都无法在苏联公开出版。1967年他在苏联作家代表大会上散发公开信,抗议苏联的报刊检查制度,要求“取消对文艺创作的一切公开的和秘密的检查”。1969年他被苏联作协开除会籍。1974年因叛国罪被捕,并被驱逐出境,直到1994年在当时的俄罗斯总统叶利钦邀请下回到祖国。甫下飞机,面对欢迎的人群,他出人意料地俯下身来,用双手抚摸着故乡的泥土,沉痛地说:“我到这里向这块土地哀思,成千上万的苏联人当年在这里被杀害,并埋葬在这里。在今天俄罗斯迅速政治变革的时代,人们太容易遗忘过去的受害者。”

从来国家不幸诗家幸。但谁又能像索尔仁尼琴这样有幸,以他自身的经历与存在标志着一个时代的黑暗与变迁?他见证了一个政权的勃兴与倾覆,也正因此,曾任俄罗斯总统的普京这样说道:“全世界成百上千万人把索尔仁尼琴的名字和创作与俄罗斯本身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更以自己的方式证明政权并不等同于祖国。他不愿意将他对于祖国的爱,盲同于爱政权。他因此成为最伟大的爱国者。这是直到今天,他仍具有常识与启蒙意义的价值所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次民意调查显示,48%的俄罗斯人希望他回国担任总统。其实,正像索尔仁尼琴曾经说过的“一句真话比全世界的分量都重”这句话一样,对于世人来说,有一种叫做索尔仁尼琴的良知与坚守,比任何显赫的职位更加重要。历往总统有很多,索尔仁尼琴只有一个。或许对于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而言,永远为“总统”保有一名坚硬的批评者,是一个更值得庆幸的事情。

从斯大林到叶利钦、普京,索尔仁尼琴都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俄罗斯的良心”。而怎样对待索尔仁尼琴,却显露出政权怎样的良知。对于邀请他回国的叶利钦,索尔仁尼琴毫无好感,曾经拒绝了叶利钦为他颁发安德烈。佩尔沃兹瓦内勋章;即使被邀请到俄罗斯国会演讲,他仍然率直地批评政府官僚机构膨胀、贪污舞弊盛行。以致2007年6月12日,俄罗斯前总统普京不得不“冒险”向索尔仁尼琴颁发2006年度俄罗斯国家奖“人文领域最高成就奖”,因为普京也并不能确定索尔仁尼琴是否同样会拒绝他的嘉奖。这一次,普京是幸运的,索尔仁尼琴接受了嘉奖。颁奖典礼结束后,普京前往莫斯科郊外的索尔仁尼琴家中拜访。坐在轮椅上的索尔仁尼琴为自己坐着迎接普京道歉。普京则表示,感谢作家同意会见他。普京说:“我想特别感谢您为俄罗斯所做的贡献,直到今天您还在继续自己的活动。您对自己的观点从不动摇,并且终生遵循。”

作为一个异见者,一个批判者,索尔仁尼琴或许并不需要从国家元首那里获得最高的评价,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但是,对于一个国家的元首来说,普京的确通过向一个异见者颁奖和作出上述评价,而获得了全世界的敬意。这是历经政权更替之后,我们所能发现的俄罗斯执政者的“良知密码”。我曾深深感动于普京拜访索尔仁尼琴的那张新闻图片:索尔仁尼琴坐在轮椅上,苍老、消瘦、宁静、平和。在他身后的门口,普京正步入室内,他的姿势仿佛生怕打扰了一位作家的思路。的确,在人类良知与终极价值面前,没有权势,没有职位,只有谦卑,只有敬畏。记得当时曾有舆论评价道:“昔日的特工和昔日的异议者,毕竟还拥有着共同的底线,或者说最低限度的共识。”这个底线与共识是什么?我想,至少应当包括对于一个作家自主创作权利的尊重,对于一个思想者自由思想权利的尊重,对于一个批判者独立批判权利的尊重。简言之,是对人类共同良知以及普世价值的尊重。

索尔仁尼琴之后,这个世界有没有更多的索尔仁尼琴?但是无论如何,索尔仁尼琴走了,良知仍在。良知何谓?那正是索尔仁尼琴所坚称的:“我绝不相信这个时代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义和良善的价值观,它们不仅有,而且不是朝令夕改、流动无常的,它们是稳定而永恒的。”如果我们同样坚信,我们将同样获得并且拥有。

晓宇:但愿他已原谅这个蹒跚的世界

当一个时代的青苔,覆盖上一个时代的陈迹,是谁独自叩响人类命运的大门,把足印留在人迹罕至的青苔上?

门内是苦难,门外是迷茫。在一个民族饱含悲剧命运的土地上,他曾荷戟彷徨。比他稍早的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描述同一段历史说:“我像近卫军的妻子,在莫斯科的钟楼下恸哭”,索尔仁尼琴没有痛哭,他像野草一样,“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在这生存之上,他以思考作墓碑。

就已经发生的一切而言,索尔仁尼琴的批判是世界性的;就暴政的现代性而言,在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里,他是“政治上的终身持不同政见者”。经历过法国大革命的流亡者斯塔尔夫人曾说过:“在法国,自由是古典的,专制才是现代的。”而上世纪70年代中期,《古拉格群岛》在巴黎出版之际,法国左派仍然天真地认为,只要为了崇高的理想,集中营也就显得不那么残酷了。

生于“十月革命”之后的索尔仁尼琴,对现代专制有着惊人的洞察与惊心动魄的体验:“古拉格”指前苏联“劳动改造营管理总局”,而“群岛”则喻指劳改制度渗入到人民生活与政治的各个领域,“群岛”成为前苏联的“第二领土”。索尔仁尼琴依靠记忆与观察,对前苏联法制作出了最精确的描摹。

索尔仁尼琴不是先知,但他是证明与救赎。他一生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苏联劳改营、平反与恢复名誉,以及随后而来的被批判与驱逐的流亡岁月,在亲身见证苏东剧变之后,又经历了俄罗斯在叶利钦时代的激进民主与经济休克,以及普京时代的复苏。整个20世纪的复杂与迷茫,几乎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隐喻。

“我终生研究和描述俄罗斯辛酸的历史”,在叶利钦时代,索尔仁尼琴对自己有着贝克尔评论罗兰夫人一样的浩叹:“假如罗兰夫人知道自己的理想落实到现实的层面上,就是法兰西第三共和的话,当年她就不会有勇气走上断头台了。”他对俄罗斯的精神救赎在其晚年回到“十月革命”之前的“二月革命”,《二月革命反思录》在去年被普京推荐为地方行政官员必读书目,在此书中他主张“远离西方,回归东正教”,向俄罗斯弥赛亚救世主义寻找救赎。

索尔仁尼琴回到从前的救赎,也许永远只是一个梦想。当“历史终结”的迷雾弥漫于世界之时,回顾索尔仁尼琴一生,迄今为止,对计划经济以及产生于其上的集权体制的批判非常有效,然而正如自由主义批评家所述,共产主义革命者的目标是表达出平等个人主义者的迫切愿望以及由法国大革命推动的合理结果,尝试以另一种方法来代替资本主义的努力虽然在苏联遭受挫败,但历史的正当性必然寻求新的路径,这一路径正是索尔仁尼琴难掩的失落与迷茫。

1970年,索尔仁尼琴获诺贝尔文学奖,因“在追求俄罗斯文学不可缺少的传统时所具有的道德力量”——在这个传统上,他与其前辈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脉相承,“他向那仿佛是人类理智和心灵所不可了解的无边苦难低头,一躬鞠到了地面”。陀思妥耶夫斯基为其杰作《卡拉马佐夫兄弟》题词:“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籽粒来。”索尔仁尼琴是俄罗斯文学传统的一个杰作,公元2008年8月3日,这粒思想的麦子死了——享年89岁——但愿他已原谅仍在矛盾中蹒跚的世界。

这个世界不会自动变得更好,凋谢的理想仍然写着人类命运堪忧。假如理想曾经欺骗了我们,那么,让我们仍然仰望星空,让我们仍然面对现实。

叶志军:一个人心中的索尔仁尼琴

被称为“俄罗斯的良心”的那个人去了。

每人都会尘归历史,没有几个人会成为历史的有机部分。和那些要靠他人的悼词成就历史的人比起来,索尔仁尼琴是用自己的语言和行动铸造历史,而他的历史,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微缩的俄罗斯历史。

我们真正了解索尔仁尼琴吗?尽管看过许多关于他和解读他的文字,但是能让我真正走进索尔仁尼琴内心的第一手材料,还是那部《古拉格群岛》。能有机会和有能力写出《古拉格群岛》的和索氏同时代的作家并不少,但为什么只有索尔仁尼琴?才是索氏灵魂的真正所在。

作为今天和未来的观照,对于索尔仁尼琴而言,“信仰是一个人生命的根基和支撑”。“西方思想分析到最后都是上帝,中国精神分析到最后都是当下。”比较东西方文化最核心的分野,区别或许就在于此。

在索尔仁尼琴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民族对待苦难的态度,看到的是一个民族对待苦难者和反思者的态度,而从对待索尔仁尼琴前后判若云泥的强大反差里,我们读出了什么是一个民族不朽的精神,和传统文化自我内省的巨大凝聚力。

文学作品的力量也正在于此。它不仅可以反映出记录者的心声,亦可以反映出一个时代的心态。对于把自己的创作和俄罗斯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索尔仁尼琴来说,没有什么比在最艰难的时刻用作家特有的方式为俄罗斯保留文化基因片段更为珍贵的事情,尽管这同时意味着用自由、青春和名利作为代价。

索尔仁尼琴走了,是在用历史重新证明自己的价值之后。俄罗斯用证明索尔仁尼琴的方式,同样也给自己加分。一个视离开历史写作为“在浅水中游泳”的民族,没有人会怀疑她能再次出现索尔仁尼琴式的伟大作家,她需要的也许只是时间;而一个靠炫耀文字技巧轻易忘记历史的国度,能出现索尔仁尼琴吗?

索尔仁尼琴的可贵,不在于他用文字记录了那段过去的历史,而在于他始终如一地“从未违背自己的良知”。而作家的良知和对时代的担纲,常常可以使得其作品历经时代的沧桑而焕发出永恒的魅力。比如巴金和他的《随想录》,在平实的文字中完成了一个真实人格的塑造。而这,才是一个伟大作家、伟大作品的真正价值。

一个时代是否昌盛?一个民族是否崛起?不仅体现在对外来文化的吸收上,更体现在对自身文化的认同上。索尔仁尼琴是寂寞的,在他的那个时代他往往是一个人在战斗;索尔仁尼琴是幸运的,毕竟在有生之年他亲眼见证了历史的公正和民族的清醒。

羽戈:再见,古拉格的斗士

2008年8月3日晚间,索尔仁尼琴因中风在伦敦逝世,享年89岁。

他终于死了。在这个浮躁的世界,某些人多活一秒钟,便是对极权主义的一重消解,便让追求稳定压倒一切的专制者如坐针毡。同时,亦即为人类残存的良知提供了一张健康担保书,为基于自由的批判精神撑起一片盛开的尖锐苍穹。

《古拉格群岛》被誉为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一生最重要的史诗巨著。殊不知,他获得诺奖之时,此书尚未问世。最早使他分享世界性的文学声名的还是《癌症楼》和《第一圈》。

其实这两部小说的立意并不高远———单论思想高度,索尔仁尼琴远不及他的前辈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仅仅在于记录和呈现斯大林时代的社会真相。但是,在那个政治时刻,“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继承了“并非微不足道的严酷的民族经验”。索氏的书自然无法在苏联国内出版。这后来形成了一个传统,索氏的多数著作之出版,皆是外国先于祖国。《古拉格群岛》与其同胞们的姻娅,更是迟到了整整20余年。

1967年5月,第四次苏联作家代表大会召开前夕,索尔仁尼琴致公开信于大会,要求“取消对文艺创作的一切公开和秘密的检查制度”,从此引火烧身。1969年11月,他被苏联作协开除会籍。但下一年,他即因“在追求俄罗斯文学不可或缺的传统之时所具有的道义力量”而获得诺奖。这被苏联政府认为是“冷战性质的政治挑衅”,索尔仁尼琴无奈缺席斯德哥尔摩的颁奖台。可他还是坚持发表了一份演说词,让世界文学倾听那不在场的获奖作家的艰辛与梦想。

这很可能是诺奖史上最艰涩的一篇获奖感言。索尔仁尼琴不愿说假话,但在极权的重压围困之下,他怎能如夜莺一样自由高歌?只好委曲求全,用大半的篇幅高声颂扬艺术“伟大而崇高的品质”。他屡屡微言大义:“在一片和平的森林能够长成的地方,经过一阵砍伐之后,却仍有两三棵侥幸生存的树。”他仍然提到了阿赫玛托娃等那些“终生都处于活埋状态”的不屈的作家,并以此向他们致敬。

索尔仁尼琴并未因身陷重围而推卸作家的责任。相反,他的坚毅和高傲足以令多数同行万分羞愧。索氏坚信,作家并不能做他的同胞和同时代人的超然法官,而是他们一切的邪恶行径的同谋,如果他不能揭穿暴力和谎言的邪恶联盟———谎言是暴力的避难所,暴力是谎言的支柱。无论如何,文学与艺术决非最后的避难所。

他以一种悲悯的口气追问:我们能够轻率地宣称我们对当前世界的创伤不负责任吗?

不能!不能就要努力,就要“参战”,就要付出代价。

将俄罗斯文学拖出黑暗泥沼的索尔仁尼琴不是奥林匹斯山上的圣人,他的性情不乏怯懦、自私的成色,他晚年关于俄罗斯政治的评论更是饱受争议,譬如他对叶利钦的苛责,对普京这种卡里斯玛型政治权威的赞赏,以及对转型时代“民主的旗帜”之质疑,对俄罗斯认同的大肆宣扬。这甚至使人们疑心,他是否放弃了早年的奋斗方向。因为今日之俄罗斯走出古拉格的阴影还不足一百步。

对错暂勿论,倒不妨说,索尔仁尼琴一直在践行他的人生纲领,他对当前世界保持一种猎豹般的关注和警惕。他的一生之身体力行可以浓缩为一句沉重的证词:作家不是旁观者,而是见证者,文学不是防空洞,而是舞台和战场,无论在美国维蒙特州的卡文迪什小镇,还是俄罗斯冬天的暴风雪中。

独立中文笔会致函俄罗斯笔会悼念索尔仁尼琴

国际笔会俄罗斯分会

俄罗斯作家协会

尊敬的朋友们:

惊悉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逝世,我代表独立中文笔会,向你们并通过你们向他的家人致以最沉痛的哀悼之意。

几乎每一个从二十世纪后半叶生活过来的中国作家、诗人和知识分子,都会记得伟大的索尔仁尼琴,记得阅读他《神曲》式的巨著《古拉格群岛》时的灵魂震撼。他如同但丁那样,带领我们沉入红色地狱,去感受那种制度化的可怕的人性堕落。对于许许多多的中国人,阅读《伊万·捷尼索维奇的一天》和《古拉格群岛》是一个人生的分界线。在此之后,如果再对共产主义这种理想,以及无产阶级专政这种制度存在幻想,那就是自甘为奴了。在我们的心目中,索尔仁尼琴不仅是俄罗斯的良心,也是中文作家的良心以及一切被侮辱与践踏者的良心。索尔仁尼琴的著作,不仅为一切死于非命的苏俄人建立了一座永恒的纪念碑,还先知式地给我们带来抚慰与启示。同为写作者,虽然我们具有不尽相同的文化背景、审美倾向、创作个性和政治观点,但是,他的勇气、正直、悲悯与人类之爱将永远激励我们追随他前进。

索尔仁尼琴离开了我们,但我们已不再是匍伏于暴政之下的奴隶。从他的著作和人格中,我们获得了无穷的力量并分享了他的光荣。他在沉沉暗夜点燃了自由的火炬,这火炬便传递到我们手中并永远燃烧。他使我们痛感因怯懦而铸成的羞耻,这羞耻便将永远警策我们的写作。他使文字重获崇高,这崇高感便会永远辉耀我们的文字。

索尔仁尼琴,我们尊贵的精神上的父亲和兄长:

走完了如此苦难而光荣的人生之路,您可以安息了!

您永远与我们同在,与所有至今遭受监禁、迫害的中国作家同在!

 

独立中文笔会会长  郑义

2008年8月4日于华盛顿DC

阿丁:古拉格碎片

纪念一下索尔仁尼琴,一把苦琴,一把铮铮而鸣的响琴。
古拉格的薄荷,薄荷,醒脑之用。

【鼓掌】

索尔仁尼琴讲的一个故事。这故事具备所有故事的元素,但人物事件均属实。

某个区委书记被逮捕,另一个人履新,新任区委书记在会议结束后,照例要向斯大林同志表决心,念一封冗长的效忠信。当他念完最后一个字,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掌声雷动,转变为经久不息的欢呼。三分钟,四分钟之后,依然是掌声雷动,依然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鼓掌者的手掌和手臂开始报复他们的主人。

索尔仁尼琴说,连那些真诚衷心拥护斯大林的人都已感觉这种状况的延续愚蠢至极。可没有人敢当第一个停止鼓掌的人。新任区委书记应该得到理解,要知道他可是刚刚接替前任的人。他的前任此时在监狱里,本能告诉他不能步前任的后尘。

我小时候在学校的礼堂经常鼓掌,老师是带领我们鼓掌的人。我该庆幸我们没有这种恐惧,我甚至可以鼓两下应付了事。因此我无法理解索氏的故事,虽然我不怀疑它的真实性。

总得有第一个停下来的人吧。

造纸厂的厂长停下手,在主席台上他的位子坐了下来。

于是会场上的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低头看着自己肿胀的手。

停下来的时间是第十一分钟。一个可以写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纪录。

索氏说:松鼠终于猜到了该从转轮上跳下来。

独立不羁的造纸厂厂长当夜被捕。在审讯记录上签名后,一位好心的契卡给了他一个忠告:永远不要做第一个停止鼓掌的人!

【哪里有法律,哪里就有犯罪】

索氏解读了五十八条。然后他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我说,专制的法律是一个万能套子,能套在任何形状的脑袋上。

【诗人】

谁今天不是跟我们同声歌唱/谁就是/反对我们

用团结/用建设/用自制/和惩治/把放出来的一群恶狗/拧下脖子

作者是玛雅可夫斯基,伟大的苏维埃诗人。前一首是代表共青团写的,后一首是写给所有反对布尔什维克的,和不反对,但还没有加入布尔什维克的,和加入布尔什维克但不能和最高苏维埃保持一致的。

暴政时代的诗人,具有恶狗的素质。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利齿的寒光。

今天的中国孩子,还在学习玛雅可夫斯基的大作。

【心里话】

又是索氏故事,太像一篇小说了,我说它是小说,很没人性。

某个集体农庄。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是六口之家的唯一劳力。

我加工以后的故事是:农民瓦洛佳大叔看着自己身边的熟人一个个消失,他叼着烟斗说:少说话的人连上帝都欣赏。这句话当然只有上帝能听见,假如其他“上帝”听见,这个故事就结束了。瓦洛佳大叔将像他的邻居一样,因为攻击集体农庄政策获刑。

瓦洛佳。沉默的瓦洛佳。他拼死拼活地干活,驴子盯着眼前的胡萝卜,他盯着工分和口粮。

瓦洛佳大叔感动了领导。感动了领导就等于感动了我们东正教的上帝,大叔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农庄的领导在大会上给瓦洛佳颁发了一枚奖章,奖章上那个小胡子是斯大林同志。

至高无上。

轮到瓦洛佳大叔发言的时候,他忘记了自己心里的宝训,“哎,要是能给我一普特面粉来顶这个勋章多好,”他那张老脸上每条皱纹里都夹着天真,“能这么办吗?”

会场下狼嚎似地笑。这是索尔仁尼琴的词,狼嚎似的笑。

谢天谢地,农庄给了瓦洛佳大叔一晚上的时间,天一亮,他带着他的六口人去西伯利亚了。

【先知】

懵懂的人很多。放弃思维的人也很多。

暴政下的噤若寒蝉,专制催生鸵鸟。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十四岁的万尼亚那么有见识,男孩说:每个诚实的人都应当入监牢,现在爸爸在坐牢,等我长大了,也会把我关起来的。

二十三岁,万尼亚入狱。

我们的领导人,温说:逮捕不同政见者?纯属无中生有!

斩钉截铁。

可我知道至少有一个人是在奥运前进去的。而且我还知道,他还没出来。

谎言也能说得掷地有声,服了。

【呼喊】

索尔仁尼琴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呼喊,责怪别人,为什么不呼喊——

至少可以让围观的人们知道真相,哪怕围观者只有两个人。

已经没有围观者了。围观者回家后,午夜时分,他们将在睡梦中被内务部的人拜访。

索氏说: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朝一日我将向两亿人呼喊……

他做到了。《古拉格群岛》、《癌症楼》、《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这些书近二十年来被难以计数的人,在地球的各个角落读到。

在一些国家,他的书仍然是禁书。此时我手里捧着的,扉页上写着——“内部发行”。

南都报社论:别了,索尔仁尼琴

被俄罗斯人誉为”先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尔仁尼琴于8月3日病逝,享年89岁。这位老人一生坎坷,因为对现实持批判立场,他坐过牢,患过癌症,遭过流放,但他却始终关注着俄罗斯的命运。他爱这片土地,是因为他生在那里,更深刻地说,是他在那里经受了无比的痛苦。可以说,索氏的创作是记忆的文学,或见证的文学。后世的人要了解20世纪,就必须读他的作品。许多中国读者都曾深受俄罗斯文学影响,像熟悉自己的家乡一样,熟悉那里的白桦林和雪原,但有了索尔仁尼琴,俄罗斯在我们心里才变得更加清晰而真实。其实,以文学作品反映自己所处的时代,这本是普通的文学常识。但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却真的以为,揭露黑暗只能是过去作家的事,而不能发生在现在的作家身上。

这种以时代好坏的预设来判断作品的标准,使我们的文学观念在很长时间内陷入自相矛盾。所有《文学概论》一类的教科书都谆谆教导我们,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形象反映,但在现实生活中,这个”社会生活”的本质和现象却必须是预先规定好的,不能由作家个人来判断。而一部文学史却表明,那些真正的文学几乎都是诗人和作家”不平则鸣”的产物。

我们以前对索尔仁尼琴就是这样看的,他是一个很有争议的作家,尤其是他的政治主张和宗教思想。但是,历史上哪一个伟大诗人和作家的世界观不是矛盾而复杂的呢?仅仅因为他描写的是更贴近我们所熟悉的生活?是生活的真相?为此,索尔仁尼琴曾被苏联驱逐出国,褫夺了公民权。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家乡,虽患重病仍然笔耕不辍。当他逝世后,俄媒体的报道将他称为”著名作家、政论家、历史学家、诗人、社会活动家,并以自己的文学成就和历史研究闻名世界”.世界更把他看作是”俄罗斯的良心”.这不是因为作家改变了,而是时代改变了,俄罗斯人对生活的看法改变了。如今,作家成了俄罗斯人的骄傲,有了他的存在,这个伟大民族才不至于为在那个年代无人发出声音而蒙受耻辱。

索尔仁尼琴本质上是一个作家,不能指望他提出一个新世界的美好蓝图,现在也没人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蓝图。他的许多观点肯定也不全是正确,去年获得国家荣誉奖后,作家在接受德国《明镜周刊》专访时,谈到自己的观点:”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观点也在逐渐改变和完善,但我一直相信,我的所言所行从未违背自己的良知。”不违背自己的良知,这才是最重要的。用索尔仁尼琴自己的话说,他的全部创作,都是”希望俄罗斯的苦难历史——我用了毕生精力来向人们努力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能够让人们和俄罗斯以史为鉴,保持清醒头脑”.索尔仁尼琴是一个永远的反对派。无论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的读者,都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当他到了美国,仍然对周围世界强烈不满。对于这个热情大度接待了他的国家,他并没有留什么情面,而是毫不客气加以审视和思考。1978年,他在哈佛大学发表著名演讲,强烈抨击了美国社会的种种问题,其用词的尖锐,引起许多美国人不满,但也促成当时媒体对美国的政治制度、精神文化展开了一场大讨论,最后还使得当时的总统卡特的夫人也站出来为自己的国家辩护。而在俄罗斯社会经历转型的阵痛时,他又一直都在批评官僚集团借私有化名义掠夺国家财产,导致贫富分化、民生凋敝。

作家的职责就是对现实投以批判的眼光。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受奖演说中,索尔仁尼琴谈到,文学是为人类的艺术,精神永远高于苦难的现实,文学所蕴含的真实的力量可以摧毁谎言构筑的世界。

这是一个讲出了真话让许多人不高兴的作家,索尔仁尼琴以其作品见证了20世纪,当之无愧地进入了史上不朽作家的行列。对于他的逝世,人们将很快会感觉到他留下的精神空虚。

别了,索尔仁尼琴。

赵勇:抵抗遗忘:索尔仁尼琴的精神标高

我刚在一篇回忆自己读书生活的文章中提到索尔仁尼琴,他就去世了。8月3日,索尔仁尼琴病逝于伦敦,享年89岁。

我读索尔仁尼琴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当时只读过他的两部作品,已大为震动。此两部书分别为《癌病房》和《古拉格群岛》,后者当时在国内虽已”内部发行”,但可能还是禁书,因为它并没有堂而皇之地置于图书馆的架上,而是被撤至架下,放在一个犄角旮旯处,唯恐被人发现。但它还是被我发现了。卡夫卡说过:”总而言之,我们只该去读那些会咬啮、刺痛我们心灵的书。书如果不能让人有棒喝般的震撼,何必浪费时间去读它。”《古拉格群岛》就是卡夫卡所说的这类书。读这部书,斯大林时代的专制与暴政尽收眼底,而所有在极权主义年代生活过、惶恐过、胆战心惊过的阴暗记忆也被唤醒。唤醒记忆并让人正视这种记忆,我认为正是这部书的价值。

但这部书的写作却非常困难。在那个非常的年代里,作家不得不把这件工作做得异常谨慎,才有可能在突然出现的搜查面前免遭灭顶之灾。他在此书的后记中写道:”我不仅没有可能这样铺开工作(指大张旗鼓),反而不得不把自己的构思、信件、材料等等全部隐藏起来,分散到各处,对一切都严守秘密。甚至在写这本书时我还不得不装作正在从事别的工作。””必须说明:这一整本书,包括它的每一部,一次也没有同时放在一张书桌上过!在《古拉格群岛》的撰写工作最繁忙的时候,1965年9月,我的文件柜遭到摧毁,我的一部小说被没收了。这时我只得把已经脱稿的《古拉格群岛》的各部以及为其它部分准备好的材料分散到各地去。从此全书就再也没有集中到一起过。”这种写作环境和状态确实让人恐惧,以至于作者对自己的安全完稿也感到惊奇:”我曾经想过多少次:不会让我写完它的。”与此同时,索尔仁尼琴的著作在苏联境内也只能秘密流传。据《20世纪俄罗斯文学》记载,索氏著作在西方已公开出版,但俄罗斯人所传看的索氏作品,有的是打字机打的,有的干脆就是手抄本。阅读也往往是偷偷摸摸,常常通宵达旦,因为第二天这本珍贵的书就该还了,或者它将被传给下一个读者。由此看来,那个年代写作已是一种生命的历险,阅读也好不到哪里去。索尔仁尼琴与他的读者仿佛在共同进行着一场死亡游戏。

有人认为,索尔仁尼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冷战思维的结果。但我们不妨想想,即使没有冷战,即使他没有获得诺奖,他那种执着、坚定、冒死以求的写作姿态和精神,不也依然值得我们敬佩吗?索尔仁尼琴曾把自己视为上帝的捍卫者与献身者,他说过:”我不是我自己,而且我的文学命运也不是自己的,而是属于千百万人,他们没有能写下来、说出来、嘶哑地喊出来自己的狱中苦难和劳改营的发现。”如此看来,索尔仁尼琴是把自己看做了责任的承担者。这是一种道义责任,也是俄罗斯知识分子薪火相传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有了它,整个俄罗斯民族也显出了它的伟大。

去年6月12日,普京曾向索尔仁尼琴颁发国家奖,并亲自去他府上拜访。记得当时读到这一报道,我有些感慨。如今,政治家与文学家握手言和,这究竟是作秀,还是时代确实进步了?当然,我们也可把普京向索尔仁尼琴的致敬理解为,他们是在向一种历史告别。而正是因为有了索尔仁尼琴的忠实记录,那段历史的肮脏、罪恶与残酷才被赋形,人们才有了唾弃它的理由。

同时,我也注意到了索尔仁尼琴的那个获奖感言:”我在有生之年希望,我和读者收集的历史资料、历史情节、我国残酷恐慌时代中的人物脸谱和生活画面,都能被同胞们了解,进入他们的记忆。”索尔仁尼琴的这番说辞显然与新时代的氛围不相和谐,但我们万万不可因此笑话他的冬烘。萨义德说过,”挖掘出遗忘的事情,连接起被切断的事件”是知识分子的主要职责。而在我看来,索尔仁尼琴终生所做的工作就是在为抵抗遗忘而斗争。他的这种精神和他所做的事情,可以也应该成为知识分子的一个标高。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欧阳小戎:亡者的价值—-纪念索尔仁尼琴(兼怀萨哈罗夫)

作为一个作家,索尔仁尼琴的一生是圆满的;作为一个反对极权的异议人士,也毋需抱憾;作为极权下饱受迫害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许多同类甚至会羡慕他。是以,作为他同类中的一员,当一觉醒来看见他已故去的消息时,我没有感到丝毫忧伤,反而为他高兴。我猜,在他离去的时刻,一定是平静的,充满安详,无所牵挂。

十五岁那年,我随同一名比我年长的青年,前去拜访他过去的老师。这名青年指着他老师书柜里一套黑色外皮大部头对我说:“看,这是禁书。”又悄声凑到我耳边:“反动的……”我够着头,好不容易才看清书名——《古拉格群岛》。从那时开始,我就一直惦记着,想要窥探一下这‘反动’作品中究竟藏着什么魔咒,在我有限的地理知识内,丝毫也没有关于这个群岛的印象,黑色的外皮和白色的字,令人下意识想起魔王、骷髅、在烂泥滩上漂浮的怨灵。

与索尔仁尼琴相比,很多人并不算幸运,比如他的同胞萨哈罗夫。这位同是诺奖得主的异议人士,在苏联解体前两年去世。萨哈罗夫没能亲眼目睹极权体系的终结,对于异议人士而言,这也许是他们生命中最弥足珍贵的心愿。但萨哈罗夫毕竟还能死在自己的国土上,而来自中国的异议作家刘宾雁先生,却至死未能重归故土。更有许多,象索尔仁尼琴、萨哈罗夫、刘宾雁先生一样受人尊敬的人们,至今仍在古拉格之路上跋涉。

苏联并非毁在索尔仁尼琴或者萨哈罗夫之类人物手上,而毁于自身。也可以说,是毁于列宁和斯大林的残暴;毁于赫鲁晓夫的平庸;毁于贝利亚的阴损狠毒;毁于勃列日涅夫愚蠢贪婪;毁于对准自己人民的枪口;毁于劳改营里发臭的甘蓝叶菜汤;毁于豪华办公室里令人昏昏欲睡的政治学习;毁于拉普和作协里谄媚的马屁文章……当然,对于绝大多数苏联人而言,这样的帝国还是早一些毁灭为好。是以无论这个帝国庞大到何种地步,都会有一代接一代索尔仁尼琴一类的人物,勇敢地站出来对它说:“不!”

二十二岁,当我第一次翻开那部“反动魔咒”时,这一生的道路似已注定。因为我看到了,一个人的良知,如何骄傲地挺立在庞大得似乎可以摧毁一切专制机器面前。她既为我启蒙,又给我信心。从此我知道,反抗专制,并不是一种疯狂的举动,而是一个从容镇定的人,应有的选择。这种选择并不意味着歇斯底里,恰恰相反,意味着持久的乐观豁达和无论多少磨难都无法洗去,深深沉淀在灵魂深处的热情。

全世界的共产党都存在一个共性,在尚未掌控权力之初,他们喊出为底层民众争取面包的口号;当他们掌控权力之后,开始大肆杀人清洗,那些被清洗的对象,被宣传成阻碍历史进程,不让人民拥有面包的反动分子;当异见人士清洗得差不多,政权已经完全巩固之后,人们发现,正是共产党,在从民众嘴里掠夺面包。在二十世纪初,俄国广大民众没有面包吃,于是布尔什维克宣称要为他们带来面包;到了二十世纪末,被共产党杀掉数千万人之后,他们仍旧没有面包吃。并且,在二十世纪初,没有面包的民众可以上街抗议,到了二十世纪末,他们却连抗议的权利都已丧失。然后,共产党政权倒台,人们终于等来了一个世纪以来翘首盼望的面包。

无论是索尔仁尼琴、萨哈罗夫,还是默默无声死于劳改营的政治犯,在面对克格勃特务时,都毫无还手之力。并且,随随便便一个共产党员,都可以操纵一个平民的命运,只要他(她)愿意,而索尔仁尼琴们,却永远也做不到。无论他们获得多少诺贝尔奖或其它荣誉。绝大部分共产党员,加入共产党是为了满足权力、金钱的欲望;而绝大部分异见人士,所能得到的除了迫害再无它物。是以哈维尔说:这是良知与非良知的较量。

索氏的一生几乎经历了整个苏联帝国的兴衰,而他的异见生涯也经历数代共产党总书记。从残酷的斯大林时代,到短暂开明的赫鲁晓夫时代,再到昏庸的勃列日涅夫时代。他的个人命运也因“伟大领袖”的气质做派和政治需要,几经周折。斯大林时代的劳改,赫鲁晓夫时代有机会在文坛崭露头角,最后被勃列日涅夫驱逐出境。按索氏自己的说法,他之所以被投入劳改营,是因为在被秘密拆开检查的私人信件中对“伟大领袖”小有微词。而共产党将他投入劳改营的理由是“密谋组织、策划反苏活动”,“进行反苏宣传”等大帽子。联想中国文革期间那些因使用带毛泽东头像或字样报纸出恭,而被当成现行反革命枪决的人们,我们有理由相信苏共给他罗织的罪名,完完全全是一场莫须有的构陷。在斯大林时代,真正因进行过异议活动而被捕的人们,几乎都难逃一死,不可能仅仅判八年劳改了事。

索尔仁尼琴真正的异议生涯,从劳改营开始,在《古拉格群岛》的扉页上,题着人类文学上最凝重的词句:“献给死去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起一切,没有猜到一切。”由此可见,在他尚未被投入劳改营,尚未目睹一切时,在他的生活中,并没有多少异见信息来源。这位物理学高材生、陆军大尉、文学爱好者、劳改犯,从社会最底层,开始了自己的异见生涯,以他坚韧不屈的意志、超群的才华和悲天悯人的气度,终于成为红色极权政治中一颗异见巨星。与他相对应的,是另一位诺奖得主萨哈罗夫。萨哈罗夫在共产党体系内,早已名满天下,荣誉无数,却毅然抛弃所有这些荣誉和既得利益,加入异议群体,从此一生无怨无悔。两人象是两位从截然相反起点出发,走向同一终点然后相拥而笑的兄弟。索尔仁尼琴以劳改犯的身份,无论经济、政治、社会认同,都处于最底层;而萨哈罗夫则以苏联英雄和那个时代最炙手可热科学明星的身份,无论经济、政治、社会认同,都处于社会顶层。这殊途同归的结局,似乎在向人们展示一副悲怆壮阔的画面。真正的异见群体,必然是这两类人相互扶持并肩前行,薪火代代相传直至迎来真正自由时刻的群体。他们虽然在迫害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却因相互扶持而永远不可被击倒。异见群体不被击倒,昭示着良知和自由,是任何强权都无法战胜的力量,这也许,就是亡者的价值。

愿亡者的价值,与你我同在。

余世存:在散文的形式里招魂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的话,从《别梦依稀咒逝川》开始,土家野夫从深夜的孤独里抬头,开始了他独特的散文言说。这个深夜必以酒引睡的酒鬼,这个“一流的朋友、二流的情人、三流的丈夫”,做过警察、囚徒、书商,一直在汉语写作的边缘地带寂寞地生活,能以《汉书》、《离骚》下酒的风流才子;终于破门,邀请天地、日月和历史作伴,为我们谱写了一系列的挽歌。这些带着酒劲的挽歌回肠荡气,既浇灌了野夫个人的块垒,又回馈、揭露、也荣耀了汉语世界。这些挽歌是在文明转型退潮之际的一次庄严洄溯,是乡愿和犬儒社会里的一次人格演出,具有深广的忧患意识,透露出若干重大消息。如同华夏文明需要荆楚蛮地的屈原来增富其诗性品格和灵魂维度一样,当代汉语世界在野夫那里找到了最恰当的情感形式:野夫先生为我们确立了心灵、肝胆和魂魄。这也是我要来谈论的一个事实,因为这个当代散文里最重要的收获至今仍只为少数人所认知。

一.

野夫的散文揭示了死亡。

在野夫的文章里有大量的死亡。朋友李如波,一个才华横溢、学究天人的民间思想家,因为过早看透了时代社会的把戏,而选择隐匿的生活方式。中国之大,何处有香丘?李如波从官场退到中学,从深情到禁欲,在“清苦和落寞的光阴里”熬干了自己,在45岁的盛年从容赴死。大伯张志超,一个被组织彻底编织了命运的理想主义者,“被诊断出胃癌,他的党籍依旧因为罗明的存在而难以恢复;他依旧只能按退休人员的医疗费用来辗转病榻。当1989年他再次看见他父子追求拼命所建立的政权,又再次上演骇人听闻的悲剧之后,他彻底死心了……嘱托我给他买来一瓶安眠药。之后,他就开始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父亲的死亡,“1994年的冬天,我在警察的陪同下赶回恩施奔丧。父亲……决意要将一切胸中块垒都化为灰烬—-他唯一的遗嘱是把骨灰撒向清江,让流水带他回到老家。”

祖父的死亡,他“用捆绑他的麻绳抛上屋梁,挽一个结像打条领带,将自己苍老的头颅套了进去……他的尸体被拖到他捐建的义学的场坝里示众,而且还脱走了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祖父的暴尸仪式维持了几天,宋干部自己也觉得无聊时,决定命令永阶伯的儿媳,将我祖父扔到村边的天坑中去。”

伯父们的死亡,“他们被押解到巴东县城,然后,大伯神秘的死亡,被扔进了长江,尸骨无存。二伯被判刑送往著名的沙洋农场,29年后终于释放回家时,他已经老得记不清他究竟是什么罪名了。”“二伯独自回到了他的故乡,他幸存的儿女还在那深山的贫困线下挣扎。他已失去了土地,也没有了蜗居,他只好寄身于一个岩洞,放羊维持着他的风烛残年。然后早于家父一年悄然萎化。”

伯母们的死亡,“大伯母和二伯母在突然遭受这一连茬打击后,她们失去了继续生活的勇气。在没有了男人的农家里,她们深知接踵而来的将是怎样的侮辱和加害。那时她们各有四个儿女,最大的也才15岁,绝望已经使得她们无力面对这一群弱雏。妯娌俩就在两个伯父押走的那个深夜,选择了最悲怆的死,她们用同一根绳索,在同一个房梁上,投缳自尽。”

地主之子费文学们的死亡,“费文学很快就被秘密处决了,他那些忠义相随的兄弟也接着在以后的肃反等运动中在劫难逃。一个人的反抗就这样平息了,血流进土地,化为污泥,连故事也将在岁月的罡风中荒芜。”

李盖武的死亡,“在土改时,被架在火上活活烤死。”牛冠荫的父亲牛友兰的死亡,“斗牛大会开始,父亲跪在台下,儿子在台上。以乡村二流子为主所组建的农会,当场用铁丝穿进其父的鼻子,并命令他来牵牛游街。他没有办法,只好去牵。其父愤怒地摇摆,鼻骨被拉断。农民不忍,群起围攻工作组,并为其父解开脚镣。一个为中共和当地贡献多多的乡绅,中共边区的参议会议员,回家后开始绝食,三天后气绝身亡。”

地主之殇,“我一同学的母亲,因是地主婆而被反剪双手吊打;冬天的河水寒彻骨肉,几个街坊老人被驱赶下河捞枪,因为他们曾经是地主。我今天知道,这个国家那时还有许多比此更甚的邪恶。在湖南道县北京大兴,曾经短暂流行把地富全家老幼皆处死的悲剧。这种人间的仇恨,是如何被培养到丧尽天良程度的呢?”

中共党员的死亡,“吴国桢的一个叔叔是该镇的保长,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地下党员。大伯他们的组织活动和会议,都在这个保长家举行,因此也获得了安全和保护,否则必将遭遇他的学长何功伟在恩施的下场。许多年之后,大伯才知道,就是这个白皮红心的保长,竟然在50年被土改工作队给镇压了。”

除了这种中共制造的死亡外,野夫也忠实地记录了20世纪的死亡,“许云的丈夫何功伟也是著名的书生报国的人——他果然忠实于他的誓言,在40年代被陈诚判处死刑,杀害于我的故乡恩施。至今他的青冢还在五峰山的烈士墓园,陪他一起长眠的还有另一个女人——刘蕙馨。”

跟张志新一样以反革命罪被枪决的杨文生,“那时的死囚还基本保留古代的形式,人被五花大绑,读完判词即被插上写有罪名的尖锐木标。我看见那削尖的木片从他后领中猛插进去时,他呲牙咧嘴显得很痛苦,但喊不出声音来。我们一些胆大的孩子骑着自行车狂追囚车,就在城郊的田野上,他被掀了下来,踢跪在冻土上。行刑者熟练地在一米之内对其后背开枪,他猛然仆倒,卷曲的身体挣扎了几下,便永远地安静了,枪声似乎还在山谷里泛出回响。无数男女老少都在围观,杀人实在是像这个无聊社会的一场喜宴,死者的血正好成为大众调味的盐。有个成人去把尸体翻过来,并解开了他的衣服,我们惊奇地看见了左胸上的弹孔还在汩汩淌血,最后的余热袅袅飘散在寒冷的大地上。”

还有幺叔的死亡,瞎子哥、仇老汉的孤独晚年,漱玉的消逝……

“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狂飙进军中,三千多万农民被活活饿死在路上。”
  
二.
  
这些死亡或弥漫着死亡气氛的场景、原因大体相同,它们都是文明变异的结果。无论主动赴死还是被人杀害,无论孤老自我生灭还是红颜薄命,都是因为文明中国发展到20世纪,无论如何革命、改良、发展、进步,这个文明或这个国家都敌视、轻视个人,漠视个人的权利和福祉。即使苦难,也绝非个人的努力或性格命运使然,而是缘自国家、社会对个人的压迫。野夫回忆母亲投江前,“她感叹物价涨了,城里生活太贵,然后说她要病了就是我们的拖累。”野夫写外婆:“她有过怎样孤独或者委屈的早年,于我则已不详了。我只知道在我童年时她每提起她的童年,总要老泪纵横。”更不用说那些组织、政权对生命的随意处置,予取予求。

野夫也对死因做过天问般的揭示。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杀人就像一件庄严的事业。“在当年,这些人都是国家的读书种子,是人中龙凤,他们为何会选择对一面画着凶器的旗帜起誓,要去从事一件确实违背当时政府法律的危险事业呢?那么多的才子才女要投奔延安,要不惜斧钺加身地去造反革命,他们并非热衷于杀人越货的人啊?”野夫更做了揭露真相的工作:“当我现在拿着他们这些通信含泪阅读时,我看到的不仅是两个可怜的‘组织’下的男女,被莫名陷害的情缘和一生,我更加惊觫的是,我看见了一个如此卑鄙阴险的党领导的黑暗内心。这个组织从40年代开始,就这样慢慢剪除那些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而留下这样一些人来把持朝纲,建立自己的残酷庙堂,继续进行着对所有善良人们的加害。”

在国家政权的大舞台上,杀人的中国就像退化到洪荒丛林世界里的一场游戏:“他的部下之一建议杀俘,向上级报告说匪俘逃跑被他们处决。他是头,他得承担责任,为了自己人的安全,他只好默许--部属先去解开绳索,要匪俘各凭天命逃生,他们三人在月光下点杀那些四散而逃的生命,能侥幸逃出他们神枪的大抵所剩无几。”

在组织、意识形态、路线斗争的笼罩中,杀人就像是一串逗乐的插科打诨。“那个冬天,我们被组织起来去参加一个公审公判大会——要枪毙一个叫杨文生的反革命。在那些含糊不清的判词中,我们隐约听出,这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人,其罪行原来是在上面抓了那四个人后,他依据传统演义小说的推理和经验,坚持认为这是一次宫廷政变。他不断到处演讲和张贴大字报,反对华的中央,号召人们要继续捍卫毛,坚决反对走资派的复辟。在此之前,他还是小城著名的造反派,当然,也肯定迫害过一些基层干部。”

野夫的招魂意味是显然的。“一个个给过我少年养分的老人,似乎都在夕阳中列队,向一个叫着彼岸的地方出发。此岸的悲苦伴随了他们一世,我没有任何信心和能力,足以把他们留在尘世今生。”

招魂的野夫甚至如鲁迅所说“抚哭叛徒的吊客”:“一个生命就这样打发了。在此之前,北方还有个叫着张志新的女人,死得更惨。这两个人的罪名完全一样,但罪行的内容恰好又完全相反。我们可以称张是死于她的智慧和清醒,但杨却更像是因其愚蠢和迂执而死。问题是他们都是那个时代,敢于坚持思想和表达的人——不管后世如何评价其思想的正误。他们除了思考和表达之外,并未去组织造反杀人放火。是的,他们是以言获罪的人。而言论自由,是任何一个文明国家都要写进宪法的公民权利。但同样为了这点可怜的权利,张成了悲剧英雄,杨则永远还是小丑。”

但野夫同样在追问存在的真相:“闻一多先生当年在《死水》中的呐喊—-这不是我的中国,不对不对—-那悲愤的声音是否还在他们这一代革命者心中回响?而今,故人已渺,我已经无法去逼问他们那苦涩的心灵了。”

三.
  
在汉语的散文史上,在20世纪以来的中国,除了鲁迅外,很少有人这样集中地、执着地叙说死亡。

20世纪的汉语主题一度是救亡图存,革命解放,阶级斗争,改革开放,那些主题几乎都是宏大叙事,意识形态霸权。即使救亡,也把个人生命置之度外,而服从服务于一种异己的文明单位:阶级、种族、国家、发展、稳定,等等。死亡,在现当代中国,不再是生命的自然归宿,不再是成熟事物的必然经历;而成为变态、丑陋的生命遭遇。早夭、横死、同类相残、物化。无论是秋高马肥,还是穷极无聊,都可以都在以“你死我活”的游戏中消遣。乡村集中营、土改杀人游戏、党派斗争、路线斗争、改革斗争,军战、商战、文化战、经济战、网络战,在中国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中国人对生命的夭折毫无顾惜,人们说,死是为了更好地生。因此,在几千万人战死、几千万人饿死、几百万人被斗死之时,人们说,中国进入了一个新时代,一个新天新地,一个繁荣、强大、崛起的时代。

死亡因此在中国演变成一种空洞的形式:由革命党人发明的追悼会,大大小小地在这个国家召开着,故作庄严、热烈其实空洞地颂扬着死亡。活着的个体越来越恐惧死亡,并在死亡之光的追照下飞快地堕落,变本加厉地糟蹋文明资源:祖先的遗产和子孙的权利。这在文明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因为中国人向来有着美好而重大的天人境界,生死事大。对中国人来说,生死都得事之以礼,死更得葬之以礼。20世纪以来的中国人却成为没有家教、没有文明的类人孩,那样无心肝也规避心肝地从事死亡的人生游戏。死亡成为语焉不详、避而不谈的事物,成为活人难堪、用尽一切办法遮掩的应付。天灾人祸,都会成为民族精神的化妆事件。成千上万被饿死、被洪水地震等裹埋的人民大众,成为他们的同胞宣讲自身的好材料,成为权力表白恩典的好名目。甚至汉语世界里的英雄圣贤,如陈独秀、瞿秋白、林昭、张志新、赵紫阳、李慎之、刘宾雁等人,在告别这个世界之时及之后,不得不再一次承受权力和流俗的侮辱和损害,因为权力无勇无力叙说他们的生死,因为类人孩们无心无胆深究他们的生死。

即使当代众多涉及过死亡的作家,也多只是给我们呈现了伤痕、复仇、炫耀等等自我心理,远未能将历史、现实的中国人尊之以礼。正是缺乏这种自尊和尊重他人的品质,缺乏对中国社会的忠实记录,中国作家们提供的文学答卷多是不及格的。诗人廖亦武悲怆地不无愤怒地说:他从未在中国作家笔下看到比现实更有想象力的东西。在廖亦武之前的半个世纪,有着同样情境的俄国缪斯阿赫玛托娃则厉声质问诗人们:“我们怎么会这样不负责任,竟没有觉察到雷鸣般的脚步声,在向我们宣布的,不是日历上的普通一年,而是真正灾难性的二十世纪?”

在这方面,野夫是一个少有的例外。

野夫的散文把死亡:一个个具体的死亡呈现了出来。在他的笔下,每一个亡魂都有名字,都有其不可更易不可让渡的生命权利。生死事大,生,事之以礼。死,事之以礼。野夫写她的母亲:“乱发在风中飘飞,有谁曾知她的高贵?”写外婆:“她所到之处,皆会赢得所有人的尊敬,包含那些对我父母有意见的人,都会在背后夸耀她的美德。”“我高中时即爱和父亲厂子里的工人摔跤比武,一次把踝骨摔折了,父亲一怒之下去把那工人骂了一顿。外婆是从来不说女婿的,但这次她却轻言细语地告诫――说不该责怪别人,一定是孩子自找的,否则工人怎敢来摔坏你的孩子。父亲诺诺无言,他是服理的。外婆去世后,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涕泗交流,他是真正地感恩这个具有高贵教养的老人。”写李盖武:“我曾在农民的家中,片段地读到过李氏家训—-多么道德善良的训条啊—-这些世代传承维持了乡村秩序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我们终于彻底地弄丢了,再也难得找回。”写仇老汉:“这个曾经身怀绝技的武夫,在李家覆灭后的几十年艰难岁月中,像一个古代的义仆守着恩主的坟茔般守望着李氏宗祠的落日残照。”写李如波的理想:“最美的生活是善良,平等和文明,最好的工作是为未来做几件切实有益的事情,最甜的笑由于淡淡的幽默。人们不以权势扰乱平静无辜的心灵的时代,才是人性真正解放的时代。”

生存和死亡甚至由近及远,在野夫笔下传达出一种普遍性:“父亲用沉默维护着他的尊严,也一定用隐忍埋藏着他的耻辱。我相信我这一代人的父辈,多是少言寡语之人。他们用一生的压抑来努力遗忘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暮年往往精神崩溃。”

对解读20世纪中国史的人来说,如果他要判断中国一个世纪的演进成就,就让他问问野夫笔下的死者吧。如果他要把自己拔出文明人之列,跟大而无当的国家进步、党派利益、民族繁荣站在一起,就让他问问那些死亡者吧。那些死亡者,从20世纪的历史深处,一直到当代,都像被无形的命运之手扼住了喉咙,他们先后死去,却都白白地死去了。以他们为肥料的大历史、大国家、大党并没有高尚、优秀、强大起来,因为在历史的真正悲剧中,悲剧人物永远不可能被毁灭,毁灭的只是那些歌队、那些残民寄生的物类。因此,在放弃宏大叙事之后,在打量这一个个死亡者之后,我们可以发现死亡者们自然生存的神性。他们为宏大性所迫害、侮辱、屠戮,因而最富于人性,也最富于神性。

历史借助于野夫的文笔,让我们真切地懂得,我们生存又厌倦的中国家园,仍有着高贵、尊严和人性之美。我们争先恐后地逃离欲奔向美好明天奔向发达社会,而为我们弃置不顾的当代社会,仍有着可歌泣的、可典范、可为之生死的存在方式。野夫把一个中国农民的忠诚、中国地主的美德、农民和地主的死亡组成了统一的历史风景,野夫把民众的劳作、国家与时尚的无耻勾勒成一个画面,野夫还原了组织、隐士、文化和爱情。是野夫告诉了我们,在中国生活的边缘,我们中国人民不仅有着羔羊般温驯的气度,而且绝不缺乏纪念碑一样矗立的高贵品性。多亏了野夫,我们才知道,为拜物主义、拜金主义和发展主义毫无顾惜的中国,有着权力、金钱、死亡也难以消亡的明德至善。借用勃兰兑斯的话说,野夫的挽歌既是送行又是招魂,那些死亡站在野夫歌声的光影里,我们看见他们的忧伤、从容、无能自主,他们经历了一个个的恐怖或无望的场景,他们的脸色苍白而严肃。但他们的落寞带有诗意,他们的苦难引人同情。借用帕斯捷尔纳克的话,野夫笔下的亡者,他们的痛苦是笔墨难以描绘的,他们的痛苦使忧愁变成一种心病。他们的情怀是值得钦佩的,他们的行为是值得纪念的,除此之外,让我们怀着同情的心,再在他们所蒙受的苦难面前低下头颅吧!

四.

除了这样意义丰富的死亡主题,野夫还贡献了我们中国人生存的另外两大主题:恐惧和残忍。

我们的文明向来以伦理学问见长,天伦之乐、天人合一,在我们中国人的夸耀性品质里,忠孝、仁义、信爱似乎充斥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但野夫却揭示出我们生存的恐惧,生存的恐惧产生了仇恨和愚蠢,如此扭曲着我们的人性。据说斯大林曾说过一句话:使人恐惧比受人尊敬更伟大。野夫回忆说他的童年即在恐惧中,恐惧成为我们中国人生活的核心内容,难怪会有伟大光荣正确的装饰性说法了。

如前说,中国现当代死亡的变异特性,使得野夫散文中的死亡无一不跟恐惧和残忍相连。西方人的死亡观念是蒙召,进入天堂,所以他们的死亡仪式庄严。我们中国人则向来视死如归,人死如回家休息,故圣贤说,大哉死乎,君子息焉,我们文化推崇的死亡有一种从容、诗意。但野夫笔下的死亡却少有庄严、从容,那些死亡是突然的、跟环境有极致的冲突,那些死亡是生命的非正常休止,那些死亡反证了生存环境的恐怖和残忍。

不仅革命党人先后制造了白色恐惧和红色恐怖,让我们至今记忆犹新,而且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和专政的观念也深入人心,成为我们生存的前提和边界。因此,虽然野夫笔下的死亡更多地属于普通大众,但那些寻常的死亡,如瞎子哥、幺叔、李如波们的死亡,却无一不证实我们这个所谓的文明民族的残忍。

野夫在提及恐惧和残忍时似乎意犹未尽,他因此为恐惧和残忍各自专门写文叙说。野夫写他的恐惧经历:“母亲是供销社的会计,一个右派却要负责财务报销审核,现在那些造反了的同事来报帐,都是先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我们每天都在战战兢兢中进入黑夜。”因为生存环境充满了恐惧:“我亲眼目睹过两次武斗。一次是传说四川万县的‘黑色派’要来血洗利川,镇上的武装民众在318国道上架设铁丝网和机枪,并埋下地雷。我至今都无法想象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那些电影里的利器,他们真诚地要为遥远的毛主席向另外的毛信徒大开杀戒。还有一次是一群饥饿的知青来洗劫了镇上唯一一家饭馆的馒头,全镇老少大打了一场巷战,像追杀日本鬼子一样将这几十个年轻的男人全部打瘫在街上。”

恐惧衍生出仇恨,野夫写道:“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一直为我童年的恐惧而羞愧,这种羞愧渐渐被岁月熬制成一种仇恨。我难以原谅他对我善良亲人曾有过的巨大侮辱以及对我——一个孩子的伤害。”

恐惧还衍生出愚蠢、荒诞,野夫写他小时候跟姐姐起照相,父亲在照片上代他们加上一句手书“我们姐弟永远忠于毛主席”:“当我读出我父亲当年的苦衷时,我油然而生一种惊觫——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啊。我怎能相信父亲真的愚蠢到不知他的女儿,正因为毛而失学,他正因为毛,而要承受漫无边际的侮辱和伤害。但是在那个年代,他别无选择,他像多数人一样要学会愚蠢以求自保。”

这样的恐惧显然不只属于野夫的孩童时代,也属于我们当下。野夫对监狱的描述,对集体生活的描述,可以让每一个当代读者明见他生存的本质。

跟恐惧相辅相成的主题就是“残忍”了。“残忍”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或者说,它就是我们生存的前提:“我们去公安局报案,他们说人失踪一月后再去备个案即可。我们去民政局求助,他们说没有寻人的职责。我们去电视台,他们说上级不允许播寻人启示,走失的太多了。我们自己复印招贴满街去贴,城管的跟着就撕,逮着还要罚款。整个国家没有一个救助机构可为我们分忧,我的母亲就这样走失在她的祖国。”

野夫反躬自省,他对残忍也曾熟视无睹,他是从六岁开始就把恶行和暴力视为情有可原且法无可惩的正常生活。那一年,他在老师的教导下,和同学们一道去抽打一个小偷,那个穷得想给孩子偷三尺布的农民,在大人唆使的孩子们的抽打下,“不停的哀号,绝望地手舞足蹈,汗如雨下,双眼现出死亡的寒光。我挥了几下便因恐惧而悄然住手,而成人和孩子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绝妙游戏中。最后,我看见他喉咙嘶哑只剩鱼唇般的无声张合,身体摇晃如失去平衡的风筝,在极限的一击下砰然栽倒……”

野夫笔下的残忍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我们早在孩童时代,这段怵目惊心的语录就被谱成了流行歌曲,整个国家都响彻着它恐怖的回声。在野蛮的旋律中,孩子们优雅地挥动皮带抽打出身不好的同学,逼迫老师吃屎,打家劫舍,虐杀着无数无辜的人们。我这一代,估计很少有晕血的人,因为在我们的少年阶段,眼中早就充斥着淋漓的鲜血,对许多人生惨酷,早已见惯不惊。”

五.

野夫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他的文字精准、诗意,又不乏子曰诗云般的典故和博学,他在传统、现代之间出入自如。但他又绝非传统或现代意义上的纯粹文人,在他寥寥几笔的论述中,我们可知他是一个同样对农民的历史、土地问题、极权主义心理、现代性问题关注极深并有自己见解的志士。

野夫论述传统中国的土地问题:“在封建社会,君主虽然认为天下即朕,但在实际的非疆域概念的耕地制度上,是承认私田的。也就是说,除开朝廷征占的公田,部队开发的屯田,分封赏赐的职分田,其它自耕田、永业田和庄园均属私有。你只要向政府按亩纳税即可,民间的私相买卖和授受皆不干预,政府只作登记收税。明朝鼓励人民开荒造田,给地15亩,免征三年,有余力者不限顷亩。洪武二十七年诏曰:额外恳荒,永不起科。这意味着你自己筚路蓝缕开拓出来的田地,政府连税赋都放弃。所以在明朝,官田仅占百分之十一,清朝则只有百分之四点五。”在这样的论述中,我们可以明白,20世纪的中国政府,无论以什么名义,革命、国家利益、管理效能,对土地的生杀予夺,都是对文明的背叛。

野夫论述农耕文明生态:“土地在各家之手,投放同样的种子却并不能保证获得同样的收成。天灾人祸皆能逐渐拉大人与人之间的贫富距离,于是,有的要典地,有的要卖田,自然便有人收购。一切皆由市场经济在操纵,往宿命上说,人生的祸福还自有许多看不见的因缘。就这样,同一片大地上便有了地主、富农、中农、贫农和雇农。”这样的论述有如《圣经》中的神谕和智慧:原来那地上的穷人永不断绝。这样的明见是对一切制度决定论、进步论和历史规律崇拜的解毒剂。野夫的解救之道也同样有着历史和天人情怀:“满人入主北京后,还知道征召起用晚明的遗老,对那些拒不奉诏的不合作主义者,也基本容其自生自灭而不赶尽杀绝。一个国家的血腥气太重,终非好事—-这当是所谓人主皆知的事。”野夫论述说:“辛亥革命的成功,起先靠的还是驱除鞑虏的民族主义口号;但民国真正取代清室时,采用的却是善待优抚之法,而非如苏俄十月革命后对沙皇一家妇孺俱屠。这才叫共和精神,没有这种宽容,就不可能走向真正的共和。美国的南北战争,北方打的也是解放黑奴统一国家的大旗。两军相对,血流漂杵,一旦南军言败,不仅不诛降将,不罪附逆,连资助叛军的奴隶主也不予追究责罚。这种民族精神和气度,才能奠定真正的民主制度。”这种解救暗合《圣经》的教诲:我吩咐你说,总要向你地上困苦穷乏的弟兄松开手。暗合中国圣贤的智慧: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在任何制度、对策里,爱、宽恕都比制度和对策本身更重要。

野夫还对组织一词进行了梳理,野夫说,“组织”作为名词,似乎是从日语演变的一个外来词;在古代汉语中,它只是一个动词——编织或者构陷。这个名词的引入,最初大约只是用于医学抑或生物,比如细胞组织;其历史不会超过100年。但就是这么短的一点时间内,这个词忽然发酵般膨胀起来,成为20世纪迄今风靡整个中国的一个社会性名词。它刚开始还只是表示根据一定的目的、任务和系统结合的集体或者社团,比如黑社会组织;但随着共产主义运动的狂飙突进,这个毫无定性的词语,竟然会在辞典上衍生出一个专有的义项——特指中共。野夫做了阿伦特意义上的极权主义分析:发明组织的人,是按机器原理设计的这个怪物,个体的人在组织中,不过类似某个螺丝、刀片一般的部件而已。任何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都是组织所不允许的;组织只会冠冕堂皇地提倡集体主义,会用无数教条来帮助你遗忘作为人的个性和人性。而且,有组织就会有纪律,面对这种暗中制定秘密掌握的律条约法宣誓——这一古老的习俗却是向中国自古而来的江湖黑帮学习的。在孙中山最初把这一封建迷信甚至残酷的手段引进到现代社会的党团制度中时,其誓词曾经是非常骇人听闻的——叛党违誓者将被诛杀老幼。在“联俄联共”的北伐时代,我们今天的组织,也学会了这一手段,所以“抛头颅、洒热血”这样血腥气十足的语言,才会成为我们今天仍然流行的恐怖汉语。

这样的明哲,使得野夫在论述历史时,有一种理解之从容。即使他在谈论共产主义思潮时,仍对其抱着了解之同情:“恩格斯在论述到土地问题时,他所主张的仍是由政府赎买再来分配给穷人。这正是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魅惑所在,也是它起初曾经吸引许多悲悯的知识分子的原因。”

这样的论述在野夫的文章中虽不多见,却构成了野夫文体极为珍贵的一个部分。它亲切、平等而温暖,自觉觉他,展示了一个现代中国人关怀的宽广和深度。它告诉一切意识形态治国论者、专家治国论者、精英治国论者,现代中国人不能被代表,一个诗人、作家,一个乡间野夫同样对国是、对历史和现实有自己的见解。野夫实践了现代国民的文明精神:生存的开放性,对政治的用心。如同启蒙以来的哲学家断言并为发达国家的公民所实践的:现代人通过政治来实现自己。野夫实践了现代知识人的人格,自由,独立,本身即一独立政府,人格在国家社会层面之上。野夫实践了中国文明的匹夫立身原则,天下兴亡在他心中,如传统汉语尊崇的华夏人物:山中野夫,俨然国士。

六.

跟诗歌一样,散文向来被中国人称为当行本色。散文是中国人最重要也最有成就的表达方式,天朝道德文章似乎是我们最值得骄傲的人生经验。即使五四以来的仁人志士们揭露了天朝文章瞒和骗的事实,证明传统文学不适应世界之中国经验,而以新文学启蒙国民。但新文学主流化后也日益走向反动,阔后变脸、势利,向权贵献媚,成为跟现代公民精神格格不入的玩意和摆设。我在《惜语》中说过:“白话文运动已经百年,谁能料想吾人专制能还魂借尸,现代汉语最先最大的成果在于它的反动。”“在发达国家复杂精巧的文明制度面前,吾人社会丑陋不忍卒睹,吾人面对复杂束手无策,动辄得咎,咎则归于民智低劣和异族利己,仍如文革求救于语言文宣,求教于自我瞒骗。现实愈恐怖,吾人语言愈华美;现实愈苦难,吾人语言愈有福。于是,中西碰撞,几乎重演大清帝国的悲剧。”

关于中国文章可以展开成巨制长篇,但对于它的特征其实可以诉诸常识。我在《破碎》一文中提及:“轴心时代的东土诸子,孔老墨庄孟韩屈平,几乎都出身于贵族,游走于诸侯,就食于豪门。……即使周文有蔽,春秋临乱,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但这个大陆上的言语、暴力、粮食连同活人,都属于上流社会,都属于君王贵族。”

我在《破碎》中还说:“这可能永远是中国作家的耻辱。中国的作家很少表现人的内心世界,更没有将人的内心感知创造出一个跟外界同样强大的认知王国。写作在中国作家笔下似乎完全成为游戏,一种表白自己处于优越地位的工具。”“中国文字过早地为国家(王朝)权力征用,它本来比类天地万物,却在权力的控制里越来越枯瘦、灰暗,它不属于引车卖浆之流。它穿透不了规模、权力、人心,而依附于专制生活,狐假虎威,为虎作伥。最终这些干枯的文字反制人心,使得出身最底层的人接触了它,也会忘记自己的来路和去处,忘记自己生于世间的道义德性。甚至那些民众或贵族们在罪苦的缝隙,所发出的微弱的呼吸,所喊叫出来的话语,都如同狂风中的落叶,从来没有成就出一个绝大的不可逾越的世界。”“中国文明要活画出它那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是难的。中国文明要成就出一个自由独立的人来,是难的。西方的思想家观察到,在中国文明里,只有君王一人是自由的;这其实仍是假象。在中国,从圣贤到皇帝,到贩夫走卒,没有人超越了他的人伦秩序,而获享真正的自由。”

尽管一再有人总结汉语作家的成就,总结中国散文的辉煌,但这些成就在经验并表达中国人的生存方面是可怜的。那么多的散文作家,却少有站在国家社会层面、站在历史的维度上的精神人格,少有作家站在人生正义和社会正义的维度上说话,少有作家为我们提供中国人生存的个人正义和社会正义,少有作家表达我们中国人的现实关怀和终极关怀。

因此,中国文学,尽管每隔一个世代会有一次新生旅程,如新文化运动中的文学革命,如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文学号召,如改革开放时期的现代派文学追寻,但这些文学最终走上了迷途,成为文明的反动、专制的帮闲帮凶。这其中,最为严重的,莫过于文学通过假象而毒害了国民的心智,使得在管制和异化的双重侮辱和损害中的国民无能自觉,认命地接受了丛林法则、社会达尔文主义、存在即合理等奴性思维和顺势思维。历史学家观察到,中国现代转型的每一次启程,文学率先呐喊,成就却不敢恭维。社会学家揭示出,中国现代转型的制度建设,每一次国民平等、共和式的制度磨合,结果最终在制度未定型时先定型了社会结构:上下分层,人分三六九等,如《动物庄园》一书中最后的法律:所有的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

以此反观我们当代中国,经过三十年的经济建设,社会结构早已定型,而制度建设仍遥遥无期。即以改革前的城乡二元结构中的农民阶层为例,今天的中国农民不仅在一世代的时间内没能突破二元结构的壁垒,而且在行政框架变本加厉的管制下,又增添了资本压迫、知识异化的人生困境,于是,这个大陆中国的贱民阶层,几乎被永远踢到了小康更不用说现代性的门槛外面。今天,列入中国八大或十大阶层中最具人口优势的农民,其社会结构定型的现象已经触目惊心,更令人心酸的乃是其心智的定型。在文学中国的帮忙帮闲里,农民阶层注定是一个节日里的喜剧对象,是一个天生与现代国民待遇有别的粗鄙、无教阶层,是一个精气神完全败落、无能自主、而必然被代表者,是一个有着不为外人所知却可为外人欣赏、玩味的农家乐对象。而在这一心智定型的中国生态里,各个阶层彼此隔离、相互歧视甚至抱有敌意,各个阶层各自则有自我认知障碍。

这种心智定型的现象是惊心动魄的。用我的类人孩概念,这意味着定型的中国国民在人类进化的阶梯上停步不前,他们心灵封闭、自以为是,难以沟通。因此,我们以现代文明的眼光打量同胞,不免发现一些阶层的返祖、退化,而且他们成为丛林的物类,成为残忍的化身。甚至从代际上说,五四新青年们比他们的孙子孙女一代人,要开放百倍千倍;而80年代开始表达的野夫,比新千年的网络新新人类们要博爱、宽容百倍千倍。三个世代的现代转型,都以开放、融入国际大家庭、为世界做贡献、回归人类文明主流等精神宣示他人,却一再地向他国宣战、以流氓无赖手段叫嚷反击了“反华势力”,事实却光棍般地“光荣孤立”,就分别有义和团、红卫兵、左愤和右愤的新新人类网民作祟,在“中国劫”中充当了僵尸魅影。

在最近一次的现代转型里,我指的是三十年来的改革开放,即向右转的“中国劫”中,最初的个性解放、文化启蒙早已发生了变异。在我们大陆中国各个阶层的心理结构深处,国家大于个人,个人利益最终依附国家利益,你的名字比我的生命更重要,等等宏大叙事,跟个人生活的纵欲、变态奇特地扭曲又统一于一体。在我们中国国民的辞典里,在我们集体记忆或个人心理深处,人生等于权势、成功、富贵、小康、总动员起来的欢乐文艺歌会、奥斯维辛般窒息了的快乐大本营,等等,人生社会没有身体的感受、没有精神的追求。

我曾经说过,对于改革开放以来活着的中国成年公民来说,生存是暧昧的、羞辱的。那些少年时代的梦想是一个作家或物理学家,梦想做画家或民主斗士的中国人,他们在当代中国转型的悲喜剧里成功转型,发了横财或成为成功人士的人,应该承认自己无能面对人性的阳光。所有当代中国的成年公民们,我们这些类人孩们,扪心自问,我们不能说我们是绝对正直的人,是清白无辜的,是所有人也即人性的榜样。我们要承认中国的污染和匮乏,承认中国人的黑暗、肮脏和残忍。任何一个在中国繁荣或中国崛起神话里活着的成年公民,或任何一个在中国转型里建功立业的人,都不能说我们是所有人也即人性的裁判,都不能说我们活出了德性和正义,我们得承认我们跟这个经济繁荣的国家一起,毛孔里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对祖先、文明、人性和我们的孩子来说,我们都有一些难以启齿的事。

遗憾的是,中国的灵魂记录者们很少面对这样的事实。对暂时功成名就或小康了的汉语作家来说,快乐大本营氛围下的挽歌和尘世记忆是不合适宜、不识时务的,但对野夫来说,即使社会真的繁荣、中国真的崛起,他个人也有权利表达。尽管野夫是给朋友们中带来笑声最多的人,他的幽默、口才令人叫绝,但野夫绝不奉迎这个时代,相反,野夫表达了一种中国人的存在主义,这是屈原、李杜、苏东坡、曹雪芹、鲁迅以来的语言抗争和文字见证。

野夫表达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意义上的扪心:“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是否配得上我所受的苦难。”所以野夫会写挽歌,会为他亲历亲闻的民胞物与作下忠实而不朽的记录。野夫表达的是托尔斯泰的德性世界:“你改悔罢!”是审问意义上的尼采、布莱希特、帕斯捷尔纳克。尼采开宗明义表达说,他要谈论的是即将到来,而且不可能以其他形式到来的事物:虚无主义的降临。布莱希特在《致后代人》诗中开篇即说:的确,我生活在黑暗的时代。帕斯捷尔纳克则借耶稣之口同样坚信,“三天后,我将复活”:所有的时代将从黑暗中涌出,像木排,像商队的木船,依次涌来,接受我的审判。野夫不止一次地痛惜:“一个民族的人伦天良,是如何在高压下破坏殆尽的,我们现在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在日后的历次运动中,有那么多的家人内部的揭发和互相残害。要恢复这些基本的人性底线,我们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啊。”他的挽歌写作,显然既是哀挽,又是审判,因为汉语借他之手显现了人性的最高价值和最终归宿,汉语借他之手完成了一次因果律: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如同网络读者们明见的,野夫“组织后的命运”一类文字,既不像论文,又不像散文,更像一自成经典的声讨书。

这也是野夫的散文难以在汉语散文中归类的原因。散文的野夫不同于当代那些写历史大散文或思想散文的作家们,后者多在经济理性的怀抱中无能自觉。散文的野夫不同于五四新文学先贤,后者太自信了,他们的使命也太明确了。散文的野夫也不同于唐宋八大家,后者即使有道统自觉、也为道统所统一了,何况他们仍属于士大夫阶层。

把野夫跟古今中外的圣贤和才子们相提并论,似乎有拔高野夫或说将野夫攀附之嫌。但我们需要明白的是,即使在一个极度犬儒化的社会里,有人“依然在仰望星空”,仍会有灵魂跟灵魂对话,甚至有精神向人类历史上那些伟大的精神致意。的确,在野夫最寻常的句子里,我们也能感受到他的精神认知、人格的自我期许,他早已越过了乡愿犬儒之辈,而跟历史上那些巨大的灵魂相伴。野夫早已在精神领域选择了自己的家族,这是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汤显祖、徐文长以来的“神圣家族”。他也确实以自身的努力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员。

同样,我们需要切记的是,野夫只是一个当代中国眼里的浪子,是一个热爱生活的边缘人。一如所有那些为文明纪念的圣贤英雄才子佳人(一如野夫纪念那种消逝的文明女人漱玉),那些神圣家族的成员,在其生活的时代环境里,都是流俗眼里的寻常者、边缘者、失意者、偏执者。野夫完全明白自己的卑微,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这些苍白的文字又何以能承载那无数的往事?”而仅仅念及他的亲友的死亡,就“足以砸碎他寄命尘世那一点点虚妄的自足”。因此他的挽歌是招魂,招亲友亡魂,也招自己的魂魄,他的招魂是在诉说自己的心灵。我在《破碎》中提到屈原:“屈原最早以失意贵族的真诚揭露了这种人与文字合谋的假象,他公开地、淋漓地诉说自己的内心感受,他生活在贵族之中,但他如印度王子一样有着不容玷污的心灵高贵和美,他是我们民族历史里第一个诉说自己心灵史的人。”野夫出身于土家贵族之后,他像屈原一样伤感。屈原的忧患大成是《离骚》,挽歌则是野夫的《离骚》。
  
八.

但野夫并不全然是抒情的,野夫散文传达了一种心智开放的极致,在情感、审美、历史之外,野夫还表达了一种力行的精神,一种兼爱意志。在野夫散文里有高贵在。挽歌最易痛哭流涕,所谓长歌当哭,但野夫是精炼的、本分的,他对语言文字的敏感恰到好处地落实为表达的节制和尊严。那种文字里有一个人的大爱意志、平等精神和救世心肠。参照先秦诸子,散文野夫大概可以直追墨子。是的,散文野夫不属于汉语散文的传统,但他是屈原和墨子的结合。有人行兼孔墨,野夫却是言思兼及屈墨的。

在这个意义上,野夫超越了流俗。他本来属于80年代,属于20世纪中国难得的80年代:大气、开放、积极向上,发现人的身体和精神之美。但80年代的人物命运并未完成,就撞上了发展和稳定压倒一切的90年代,野夫的同代人在时代面前做出了选择,或者高升,或者退隐,或者放纵。由80年代开始书写的人生文本至今成为一个人格分裂的乡愿犬儒,成为与时俱进或咸与发财发展的时贤。这种叛变或投诚是触目惊心的,以至于年轻一代的中国人悲愤地称引说,约翰-密尔的声音已经无数次敲打中国的窗门:“这片土地上还有人吗?”

野夫的选择是意味深长的。他在武汉大学作家班进修过,毕业分配到海南,做了一名公安干警,是体制和主流生活中的成功者、天之骄子、事业的佼佼者。但1989年他经历了“革命时代的爱情”、“历史”、“正义”、“良心”,离职救赎,最终被打入监狱。数年后出狱,为体制和主流所弃,不得不做了书商,为生计所苦。如此一来,年轻时的写作抱负不得不暂时放过,却在他心中愈积愈重,终于在近年喷薄而出,这种类似凤凰涅磐式的写作新生,几乎是一个奇迹。他怀抱80年代的人性理想并超越了80年代,更不用说超越了当代,而直接先秦屈子和墨子们的言路和思路。他的挽歌就是在同代人沉沦之时,在中国转型全局退潮并走向反动的今天,以自身示范,向历史和现实中的人性呼吁、致意。他为我们贡献了一个心智健全的现代人格,这一贡献是比他的挽歌更重大的贡献。

如同屈原的投水,如同野夫亲人的投江,野夫的选择也是投水。上善若水。在中国,大概只有水是干净的。虽然今天的中国,水源已被污染。也唯有如此,水才是我们最值得投入最值得献祭的去处。

野夫写李如波反感那些伤害他的“集体主义”,“我们似乎打小就反叛,我们却永远留在某个队伍中,我也永远只能心怀惭愧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实际上野夫自己也做出了选择,无数中国人在求做奴隶和做稳奴隶位置的格局里活着,野夫早已拒绝了这种生存格局。借用野夫尊敬的迅翁所说的: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然而,当代中国社会的崛起、发财生活就是野夫所不乐意的。他的投水如同佛子所谓投海,他投的是众生海。是的,就连孔子也表明态度说,道不行,乘槎浮于海。野夫离开了上层精英或成功人士的生存模式,离开了世俗的热闹,回到了平民大众之中。在悲悯众生海的挽歌里,野夫为现代中国人招回了不死的精魂。他让我们这些四分五裂、丧失家教和历史传承的人明认:我们同为中国人。

所有人类历史上那些最重大的人性呼号,都是从遥远的极地传到人们耳际的。当屈原在楚国的山川大地招魂时,楚国上下都还沉浸在崛起、并跟秦国建立战略性伙伴关系的幻觉之中。当徐文长在明代啼血、自杀、疯狂时,明帝国的士大夫阶层正在书写文明晚期的纵欲、腐化、堕落文本而无能自觉。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野夫选择了社会边缘的生存,选择了散文的形式为中国人招魂,这个招魂尚未被更多的中国人所听闻。但这一声音既然响起,它就再也不会消失,因为这一声音将使所有的山谷回音四起。“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野夫直面死亡、恐惧和残忍,而把中国生存的真相揭示给我们,如同他笔下的李斯:“于是他掩面痛哭,他摇着我的肩膀哭喊着质问――这就是我们留给孩子们的一个国家吗?”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魂兮归来!

2008年4月30日二稿于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