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再见,古拉格的斗士

2008年8月3日晚间,索尔仁尼琴因中风在伦敦逝世,享年89岁。

他终于死了。在这个浮躁的世界,某些人多活一秒钟,便是对极权主义的一重消解,便让追求稳定压倒一切的专制者如坐针毡。同时,亦即为人类残存的良知提供了一张健康担保书,为基于自由的批判精神撑起一片盛开的尖锐苍穹。

《古拉格群岛》被誉为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一生最重要的史诗巨著。殊不知,他获得诺奖之时,此书尚未问世。最早使他分享世界性的文学声名的还是《癌症楼》和《第一圈》。

其实这两部小说的立意并不高远———单论思想高度,索尔仁尼琴远不及他的前辈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仅仅在于记录和呈现斯大林时代的社会真相。但是,在那个政治时刻,“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继承了“并非微不足道的严酷的民族经验”。索氏的书自然无法在苏联国内出版。这后来形成了一个传统,索氏的多数著作之出版,皆是外国先于祖国。《古拉格群岛》与其同胞们的姻娅,更是迟到了整整20余年。

1967年5月,第四次苏联作家代表大会召开前夕,索尔仁尼琴致公开信于大会,要求“取消对文艺创作的一切公开和秘密的检查制度”,从此引火烧身。1969年11月,他被苏联作协开除会籍。但下一年,他即因“在追求俄罗斯文学不可或缺的传统之时所具有的道义力量”而获得诺奖。这被苏联政府认为是“冷战性质的政治挑衅”,索尔仁尼琴无奈缺席斯德哥尔摩的颁奖台。可他还是坚持发表了一份演说词,让世界文学倾听那不在场的获奖作家的艰辛与梦想。

这很可能是诺奖史上最艰涩的一篇获奖感言。索尔仁尼琴不愿说假话,但在极权的重压围困之下,他怎能如夜莺一样自由高歌?只好委曲求全,用大半的篇幅高声颂扬艺术“伟大而崇高的品质”。他屡屡微言大义:“在一片和平的森林能够长成的地方,经过一阵砍伐之后,却仍有两三棵侥幸生存的树。”他仍然提到了阿赫玛托娃等那些“终生都处于活埋状态”的不屈的作家,并以此向他们致敬。

索尔仁尼琴并未因身陷重围而推卸作家的责任。相反,他的坚毅和高傲足以令多数同行万分羞愧。索氏坚信,作家并不能做他的同胞和同时代人的超然法官,而是他们一切的邪恶行径的同谋,如果他不能揭穿暴力和谎言的邪恶联盟———谎言是暴力的避难所,暴力是谎言的支柱。无论如何,文学与艺术决非最后的避难所。

他以一种悲悯的口气追问:我们能够轻率地宣称我们对当前世界的创伤不负责任吗?

不能!不能就要努力,就要“参战”,就要付出代价。

将俄罗斯文学拖出黑暗泥沼的索尔仁尼琴不是奥林匹斯山上的圣人,他的性情不乏怯懦、自私的成色,他晚年关于俄罗斯政治的评论更是饱受争议,譬如他对叶利钦的苛责,对普京这种卡里斯玛型政治权威的赞赏,以及对转型时代“民主的旗帜”之质疑,对俄罗斯认同的大肆宣扬。这甚至使人们疑心,他是否放弃了早年的奋斗方向。因为今日之俄罗斯走出古拉格的阴影还不足一百步。

对错暂勿论,倒不妨说,索尔仁尼琴一直在践行他的人生纲领,他对当前世界保持一种猎豹般的关注和警惕。他的一生之身体力行可以浓缩为一句沉重的证词:作家不是旁观者,而是见证者,文学不是防空洞,而是舞台和战场,无论在美国维蒙特州的卡文迪什小镇,还是俄罗斯冬天的暴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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