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柠:“物派”的光荣抵抗

战后的日本美术界,为唤回因战败而沦丧的日本固有的文化身份(Identity),众多艺术家苦苦摸索,进行了形形色色的艺术实验。其中,动静最大、对后来的前卫艺术影响最为深远的艺术运动有二:“具体美术”和“物派”(Mono-ha)。两相比较,又以后者的影响为大,它从哲学上颠覆了战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建基于物质主义的前卫艺术的美学根基。

进入21世纪,由于“物派”的艺术主张与国际社会对变得日益深刻的环境问题的诉求有内在的契合,不仅日本、韩国,就是在世界范围,也不乏再评价的呼声。去年,在798的东京画廊,举行了“物派”回顾展,几名尚健在的东洋艺术家再现了以铁、棉花、木材、泥土、石头、纸张等原始单一材料制作的作品。这些作品以物质的“原生态”形式,再现了40年前高度增长时期前卫艺术与经济社会的紧张;对40年后,在经济上处于同一发展阶段的中国社会的拜金主义、物质至上发出了无言的质问。

“物派”作为一个前卫艺术流派,并没有明确的艺术纲领,甚至连所谓“物派”的命名者都几不可考。具体地说,是指发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的一场前卫艺术运动:1968年,在神户须摩离宫公园举行的现代雕刻展上,艺术家关根伸夫制作了称为《位相—大地》的著名作品:在地面上挖一直径2.2米、深2.6米的圆柱形深穴,挖出来的泥土塑成跟洞穴尺寸同样大小的圆柱体立于穴旁;对此,学哲学出身的韩国旅日艺术家李禹焕以思辨式的表达诠释说:“作品发散出一种无以名状的场所性”,使人感到与存在本身原初的样子“邂逅的愉悦”……构成了“物派”的艺术理论基础。以关根、李二人为核心,吉田克朗、本田真吾、成田克彦、高松次郎、小清水渐等后辈艺术家陆续加盟,并发表了一系列性质相仿的作品,世人始以“物派”名之。权威艺术专业刊物《美术手帖》杂志于1970年2月号推出名为《发言的新人们》的特别策划,成为事实上的《物派宣言》。在这个策划中,“物派”艺术家首次集体登场亮相:如把巨石包裹在纸袋中的小清水渐的作品、把几根枕木并排摆放在地上的高山登的作品、把几个大瓦楞纸箱呈梯状摞在一起的野村任的作品等,无不给人以远离艺术“表现”,仅仅通过呈现“物”的不同样态,让隐藏于日常之中、视而不见的“物”的存在的迫力浮出水面的感觉,一个新鲜的世界豁然呈现于观众的视线中。

“物派”艺术家把“物”的本质强调到了极点。在他们看来,诸如杜尚著名的便器那样的既成品艺术,其实已远离了“物”,已然是一种加工后的造型;而他们的美学诉求是“自然本身是最美的”,任何加工、造型都是多余——其对纯粹的“物”的追求,纯粹到了“反艺术”的地步。可以说,是对20世纪形形色色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种种“主义”(单色主义、野兽主义、超现实主义、抽象主义、极少主义等等)的逃亡和反动。“物派”概念中所谓的“物”,其实并不等于具体、实在的物体(Object),而是类似人们谈到“灵”时所理解的那种漠然无形的对象物,很大程度上近乎“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中“无”的语境,也不无东洋美学传统中的“物寂”、“物悲”,或中国文化中色空观的影子。

在奠定了“物派”理论基础的李禹焕看来,“物派”的灵魂在于“但求与‘物’相遇”,而不问“物”的形态。“有四五百年历史的近代艺术繁荣与凋落的过程,可以说是一种像的形象化的表象作用的历史。所谓创作,无非是理念的对象化,即像的物象化凝结。除此之外,毫无意义。既然表象作业的支配者是人,那么造型处理技术的卓越者,无异于被称为艺术家的骗子。因此,文艺复兴以降的艺术,尤其是视觉艺术,其实只是对材料进行加工,将其表现为异化于材料的东西的技术而已。”“物派”是对这种把材料置换为某种材料以外的系统的否定,尘归尘,土归土,“石是石,木是木”——还素材的本来面目于观众。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此不懈地纠缠于视觉艺术“欺骗性”,不仅是“物派”,印象派以降的美术史,其实就是一部使艺术作为艺术更加纯粹化的、怯除“欺骗性”,换句话说,怯除幻象的历史。而“物派”,只是晚近的一次最悲壮的努力。之所以“悲壮”,除努力本身的要素外,更因为其抵抗的对象物,是无处不在、物质至上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物质文明。

唯其如此,以原木、和纸及河原的鹅卵石等和式材料为素材,不懈言说的“物派”创作,尽管作为前为艺术运动已经式微,但其声音却从来未曾消失。不仅没消失,作为典型“日本主义”的独特艺术表现,1990年代以降越来越引人瞩目。

陈奎德:百年惊梦——余杰《中国教育的歧路》序

“中国教育危机”的说词,挂在人们口头已多年了,然祇闻雷声,不见雨点,迄今仍未见其缓解的迹象。眼前这本书——《中国教育的歧路》,正是青年作家余杰对此痛定思痛的产物。

作为一本有关中国教育问题的著作,它收入了四方面的内容:第一部分以作者的母校北大为对象,探讨北大作为中国最高学府的衰败轨迹及其象征意义;第二部分讨论中国的大学制度及其问题;第三部分讨论中国的基础教育,特别是义务教育的问题;第四部分以几位代表性人物为脉络,讨论中国知识份子问题。

作者痛切命笔,自觉地以一个北大薪火传人的身份,从各个角度剖析了当今中国教育界的乱象、怪像、丑相,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当代学校的衙门化、官商化、封闭化,为中国当代教育界现状勾勒了一幅令人忧心的总体图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今日北大之殇和昔日北大之光,看到了当代大学官本位的种种怪现状及其人文精神的沦丧,我们看到了仇恨的泛滥,看到了暴力与戾气是如何侵入中小学校园的,看到了公民受教育权的被剥夺,看到了孩子们是如何被置于死地的,我们还看到了现代中国知识界的众生百态,看到了浦江青、钱钟书、余秋雨、谢泳、贾平凹、张维迎、杨帆等各各不同的知识界人物的身影和文辞。

不难看出,作者用以比较中国教育界的参照系,主要是西方国家(如芬兰、美国等)的现代教育制度。众所周知,在中国,自从1905年科举考试废除后,以学校教育为主轴的现代教育系统大规模诞生。这种新体系,迄今在中国不过100来年的光景。如果把这100年大致相等地划为前后两段,人们会注意到二者之间极其鲜明的对比。倘若暂且先按下其后半段——即20世纪50年代后——教育界所受的摧残不表,我个人更惊异的,却是其前半段,刚刚引进西方式的学校教育体制不久,中国教育所取得的成就。

是的,我们不是没有自己的大学传统。近代中国,最为奇特的教育景观出现在上世纪的3、40年代(1937—1946)的中日战争期间,在烽火硝烟的边缘,在偏远的穷乡僻壤,像神迹一样冉冉上升,居然浮现出了一所近代中国最伟大的大学——西南联大。

西南联大上承蔡元培时代兼容并包的北大精神,不,它甚至还可以更远地追溯到历史最悠久的巴黎大学,追溯到近千年长盛不衰领袖群伦的大学双子星座——牛津剑桥,追溯到“现代大学之母”的德国洪堡大学,追溯到“无形的、内在的、精神的”哈佛大学,追溯到吸纳了最早中国留学生容闳等人的耶鲁大学,追溯到爱因斯坦晚年驻足的幽静深邃的普林斯顿……。这些千姿百态的大学,虽然赋有各式各样稀奇古怪不同的独特传统,却享有共同的精神之母——学术自由,大学自治。而西南联大承接的,正是这一伟大传统的核心,它铸造了联大的精神主流。同时,倘若仔细寻觅,西南联大所传承的精神脉络中,我们还能隐然辨析出中国东汉时期太学生学潮的遗绪、明代东林及复社的士大夫的以道统学统抗衡政统的那一脉精神遗产,以及中国传统中私人讲学和书院制度的潜在影响。于是,在这里“产生了一所具有世界水平的大学,这所大学的遗产是属于全人类的。”(一美国学者语)正如舆论所说,西南联大“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在这所外有强敌环伺,内无高楼校舍,实验设备落后的校园里,承担了为社会“祛魅”的核心功能,肩负起为国族守护和传递普世价值的重任,从而诞生了近代中国最优秀的一代学术大师和知识精英,堪称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迹,中国教育的伟大典范。

但是,这一奇迹式的传统被中国政治的变迁嘎然中断了。

中国当代教育的问题,不自今日始。实际上,1949年以降,尤其是1952年院系调整后,谬种就已播下,之后连绵流传,灾祸迭起,积重难返,鲜有宁日,以至今日已难于收拾了。

面对深重危局,人们急切探求的是:何以至此?

其源盖出于其基本制度:政“教”合一,党化教育,党委治校,官本位制。政府控制式的衙门化,“狼奶灌输”式的意识形态化,以及最近十几年来所新添的过度商业化,是教育危机的根源。

此外,也源出自中共前领袖毛泽东的反智主义、民粹主义的农民乌托邦的色彩。毛反复强调所谓“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由于早年的经历使他对现代教育系统和知识份子有难以掩饰的仇视和蔑视,从而实施了空前严厉的愚民主义,使中国教育与世隔离,倒退至蛮荒愚昧之境。

邓小平接替毛主宰中共之后,虽然一度使中共与知识界的关系有所缓解。但由于党管教育的基本构架未变,因此“面向世界”给教育界带来的活气与旧教育制度之间产生了极大的张力,最后演变为1989年惨剧。 90年代至今,有“教育产业化”以及教育界精英融入权贵利益集团的变迁,然而,从基本体制未变这一角度观察,教育界仍是共式政治经济文化体系最后的也是最顽固的一座堡垒。

如此,中国教育自1949之后的历史性断裂,严重影响了二至三代中国人的基本命运。回望其主要轨迹,从纵向看,自1949年以来至今,在诸种政治运动的折腾下,中国教育的轨迹中所刻下的重大历史印痕如下:

一、院系调整

中共建政不久,就把苏联模式强行推入教育界。1952年大学的“院系调整”,打乱了既有的教育格局,效法苏联的工具主义结构,取消国际通行的一些学科,如 社会学、政治学、人类学、企业管理等等。影响更严重的,是把过去素负盛名的一些综合性大学,通过拆解合并,弄成了分科很细的纯粹工科院校,如,清华大学、浙江大学、重庆大学等。其目标是阻遏拥有广阔视野能够独立思考赋有人文精神的知识份子出现,务使学生变成“技术文盲”。其后遗症,至今犹存。

二、反右运动

1957年,中共言而无信,发动“反右派运动”。百万左右的知识份子被划成右派,变成“贱民”。大学成为该运动的“重灾区”。运动被整肃者,不少是民族精华。他们从此堕入地狱,坎坷一生。自此,教育领域受到严重摧残,万马齐喑,元气尽丧,言论和学术自由荡然无存。

三、1958—1961年的教育革命

在极左狂热的“大跃进”以及知识界鸦雀无声的氛围下,毛泽东提出“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方针”。教育界颁布《高教六十条》,公然明确规定“党委挂帅”;施行“教材改革”——以零碎的具体技能代替系统的基础知识。在学校贯彻“阶级路线”,即,以家庭出身和政治忠诚度划线,而非以学业和品行为准,实施政治歧视。

四、1962—1964年,调整回潮

大跃进失败,大饥荒降临。毛泽东被迫“退居二线”,教育界返还部分常识,以“又红又专”代替空头政治;智育获得一定重视,社会上出现了一点非政治教条的艺术,中国学界获得昙花一现的相对宽松时期。

五、1964—1966年,深入贯彻阶级路线,文革准备期

毛泽东在林彪配合下部署反击,在学校“深入贯彻阶级路线”,大肆宣传“反修防修”,“全国学解放军”,教育界重新意识形态化,政治气氛压抑而沉闷,“山雨欲来风满楼”。

六、1966—1976年的文革

文化大革命实际上是以废除高考揭开序幕的。继而大学停办,“革文化的命”,全国整肃异己,“全面内战”。随着在校学生上山下乡。此时,教育界已不复存在,被彻底摧毁。

七、1978—1989年,改革开放

以恢复高考复苏教育为先导,中国教育开始尝试与国际接轨。邓小平提出教育要“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教育界逐步淡化意识形态,校长负责制、学衔制等出台。特别是开放留学政策,它导致了近代中国第二波最大的留学潮,导致了中国与国际社会更多的互动。但鉴于意识形态的“狼奶”灌输仍然贯穿于从小学到博士的各级政治课,与面向世界的开放政策有内在的紧张,二者相互激荡,此起彼伏,使80年代的校园成为新旧观念的战场,成为各类思潮的渊薮。

八、1989年之后

1989年的天安门事件,是从教育界爆发的,后来扩展到了全社会。它实际上是教育的“三个面向”的逻辑后果。这一后果最终指向了政治权力的合法性问题,遂导致残酷镇压。之后,有一段向毛时代倾斜的倒退时期,重弹“反和平演变”的老调并加紧思想控制,在北大和复旦的新生中实行一年的军训等等。但是,由于这些举措受到广泛抵制,并且导致邓本人的经济改革商标变色。因此,“邓南巡”之后,教育逐步复归前十年轨道。但是受到意识形态化及过度商业化两头夹击,权力精英把知识精英逐步整合进利益共同体,知识界的批判性弱化,权力、经济、知识三精英集团模式日渐成形。

在本书中,余杰对中国教育的上述各个阶段都有程度不等的反映和分析。当然,由于作者自己亲身经历的缘故,对于上世纪90年代之后中国教育界,其着墨更为翔实具体。书中那些对中国教育界现状与历史的白描文字,对那些我认识的或神交的学界友人的一言一行喜怒哀乐的呈现,富于现场感,鲜活真切,如临其境,最容易吸引我的眼球。当然,无庸讳言,对远隔重洋观望中国教育界多年的笔者个人,也正好可借此一解乡愁。

事实上,在2002年6月,在一个基金会的支持下,我自己及一些同仁曾组织过一次关于中国教育问题的学术研讨会,当时曾邀请中国内外的一些教授、专家、学者朱学勤、高华、何清涟、程晓农、陈小雅、周琪、戎雪兰、邵剑平、陈小平……等,在美国夏威夷大学共聚一堂,畅谈教育。面对中国教育现状,与会者痛心疾首,描绘并分析了其中一些根本问题。如今,将近6年过去了,虽个别问题有所缓解:譬如政府预算中教育投入比例过低的问题,教育获得问题,大学招生数量少的问题,办学资金来源过于单一化问题等。然而,大多数问题依然故我,有的甚至愈演愈烈,同时还生出了一些新的“怪现状”。

譬如,余杰在书中描绘的一所实施 “红色教育”的私立小学“德全学校”,种种“特色”,就是新的“怪现状”之一。它令我大开眼界。过去我如何能想像到私立学校居然也会有如此红色样板,而且做得如此跋扈夸张俗不可耐。这一怪胎,打破了我的一个成见:官办学校与私立学校——红色与白色,泾渭分明,不容混淆。

当然,几许怪胎,并未影响我对中国教育制度的总体判断。办学主体的多元化,仍是我的基本愿景。过去多年来,中国大陆一直是世界上惟一由政府包办高等教育的国家。改革开放后,这种单一办学体制已遭遇严重危机。近些年来在办学主体方面,虽然有了一点松动。当年在夏威夷开会时,据说已有了几所民办大学。6年之后的今天,据有关资讯,“民办大学”已经有1000多家,在校学生数百万人。在我自己的乐观想像中,一幅多元化的中国教育界前景,似乎正破土而出。然而,本书占有的大量鲜活材料以及我从各个渠道获得的真相,犹如醍醐灌顶,把我从自造的美梦中浇醒。真相是,那些学校根本还算不上民办大学,算不上私立大学。因为这些民办学校并没有独立办学权,大部分民办大学没有颁发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的资格。而且,所有大学,在课程设置上,与公立学校一样,都受到政府严厉管制监控,都必须设置那些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政治课。这种党化教育,算什么私立大学,不过是公立学校的附庸和预备班而已!

无论诉诸上世纪3、40年代中国自身的教育传统,还是诉诸国际发达国家卓有成效的教育制度,抑或是诉诸中国大陆近60年来教育失败的教训,中国教育改制的方向应当是很清楚的:政府退出学校。政党退出学校。办学主体多元化:开放私人办学,社会办学,外资办学,教会办学,创建各类学校生气勃勃的互相竞争环境,从而达成大学自主、教授治校、学术自由的目标,这才是改造中国教育的根本之道。

敏感的人当可看出,诞生上述教育界所需的条件,不多不少,正是一个健康的公民社会应当而且能够提供的。除了在义务教育层面,政府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外,其余的,祇要政府松开钳制民间的那一双巨手,一个崭新的教育界——成百上千的西南联大、燕京大学……将如雨后春笋,齐刷刷地遍地风流。

教育乃天下之公器。中国融入文明世界的变革,有赖于制度与人的互动性的变迁。有制度变迁而无人的变迁,则新制度将难于运转而归于无效;有人的变迁而无制度的变迁,新人将在旧制度的绞肉机中重行退化坠落。对人的素质变迁而言,教育将承担最基本的功能——塑造心身的功能、塑造新公民的功能。而中国老话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人”,的确是需要悠远深厚的土壤长期滋养的。

如果缺乏一个传统悠久、文明滋养深厚的教育界,“人”会被“树”成何种形态呢?我们已经看到了,过去这58年“ Made in China”的“产品”——批量生产的愤青、市侩和犬儒,与20世纪前50年大师辈出的时代所造就的人,相互之间,何等鲜明的反差!上世纪前50年的人文传统和精神气象,正如余杰在书中所引的谢冕礼赞北大的话所描绘的:“这是一块圣地。数十年来这里成长着中国几代最优秀的学者。丰博的学识,闪光的才智,庄严无畏的独立思想,这一切又与先天下的严峻思考,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以及勇锐的抗争精神相结合。这更是一种精神的魅力。” 那种声音,那种气息,似乎已是久远的回响了,似乎已是古代的韵味了,似乎已是“出土文物”了。以致我常常听到有不甘沉沦的朋辈发出“魂兮归来”的呼唤,以致余杰要以鲁迅早年的痛切呼吁“救救孩子”为中国教育呼救了。

当下的国人,喜欢谈“国运”;而我自己,更关注“人运”。然而,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无论你想为未来的“国运”还是“人运”占卜算命,预测他们的前景,你祇需在到中国的大、中、小学校里走马观花,考察一番,一切就了然于胸了。而本书面对中国教育界披肝沥胆所欲说的千言万语,实际上,可以凝结为一句预警: 人们,千万不要成为历史的罪人!

(2008年3月 陈奎德:复旦大学哲学博士,普林斯顿中国学社主席)

昝爱宗:瓮安骚乱与奥运“加油”

5月份四川大地震刚过,6月份就发生了贵州瓮安严重骚乱事件。“汶川挺住,四川加油”的口号还没喊熟练,接下来就可以喊“瓮安加油,中国加油”了。“加油”可不是一个好词,四川大地震,死难近10万,伤者数十万,天灾人祸袭来,中国需要加哪门子油?

向来自以为“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共,偏偏不愿意放弃这个象征绝对正确、绝对真理的“加油”口号,凡需要动员人民群众“跟党一起走”的事,都适合“加油”,似乎祇有加油才“皆大欢喜”。可中共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加油”当用在“瓮安事件”上,就是对中共不利的事情喊“加油”,比如“加油”造反,祇能让中共高官心惊肉跳。

葬送中共江山的前兆

这样的“加油”,莫不正是挖共产党统治的墻角、葬送中共江山的前兆?

6.28瓮安事件,被称为“震惊中外”,当地至少有约200人冲击县公安局、县委、县政府、县政协、县财政局与县民政局行政大楼,上万群众围观,整个过程持续近7小时。其导火索是一个叫李树芬的女中学生的突然死亡。6月21日晚上,李树芬受女同学王娇及另外两男青年陈光权、刘言超之约,到西门河边聊天,次日凌晨之际李树芬突然说“我走了”,随后在西门河桥跳水“自杀”。瓮安县新闻发言人发布新闻称“当时现场还有一个男青年,一口气做了三个俯卧撑”,但随后的新闻发布突然撤销了“俯卧撑”的说法。一时间,政府公布的真相令人难以相信,民间的说法更是众说纷纭。真相难求,政府却都是选择性公布真相,至今都没有人能解释李树芬为什么会“自杀”?

女孩死于不明原因,死者家属获悉后赶紧报案和打捞。22日当天,公安很快就作出第一份结论是“自杀”,并认为不够刑事立案的条件,很快释放三嫌疑人。6月25日,应死者家属的要求,当地公安作出第二份尸检结论,排除“奸杀”,但当时没有把结论给死者家属。6月27日,瓮安县公安局作出的《关于李树芬死亡一案的调查报告》称,“李树芬跳河是因为其认为父母重男轻女,对自己的哥哥李树勇较好,对自己不好,而且还经常受到父母、哥哥的谩骂。”6月28日一早,瓮安县公安局向李树芬家属发送的《尸体处理催办通知书》称,李树芬系“自己跳河溺水死亡”,“死因已查明,李树芬尸体没有继续保存的必要”,限定李家于6月28日14时前将李树芬尸体领回安葬,“否则,公安机关将依法处理。”对于这个粗暴的结论,死者家属认为公安不公,因为此地不止一次发生过强暴事件,最近的2007年7月16日,就曾发生过一起女中学生被4歹徒轮奸、抢劫的凶案。这一次,李树芬突然死亡,不光死者家属对“自杀”结论不服,当地群众也普通认为死者是被“奸杀”,行凶者上面有人罩着。还有目击者透露了案件细节,称看到现场有血迹和避孕套,并指是事后被公安给消除了痕迹。

当地政府还声称,是政府派公安及消防人员在报案后打捞死者遗体,但家属否认,事实是死者家属自己打捞上来的。北京《财经》杂志特派记者罗昌平采访证实:6月22日凌晨3时许,李树芬尸体经家属、邻居合力打捞上岸。此后,一些网络媒体公开证实了瓮安县公安局、县政府及贵州省政府的此种说法不成立,是公开的谎言。

黑社会与“不明真相”

由于案件未破,至今尚不知道谁是凶手,瓮安民众的自发抗议就愈强烈。6月23日及此后几天,死者家属开始处处喊冤,先是李树芬叔叔到公安局质疑,被一个叫张明的警察赶出去,说“滚出去”。接着,他走到县保险大楼门口,突然被一个暴徒暴打一顿,伤得不轻,不得不住进医院。死者家属寻求公道,但得不到任何公道,终于到了爆发的这一天。这天是6月28日,李树芬的父母在省城贵阳上访,他们特意带上自己的儿子,因为此前有消息警告他们“再闹杀了你儿子”,一边上访,一边避难。此刻的瓮安,已经是风满楼了,李树芬的同学、亲属300多人,打着横幅在大街上游行,当地民众自发组织起来声援,超过一万人参加。政府后来说,这天因为是周六,所以人比较多,这些人都是“少数不明真相的”。游行队伍先后来到县委、县政府,再到县公安大楼,没有领导接访,更没有人答复,无论是党委,还是政府,都是“行政不作为”,最后愤怒的人群开始冲击政府部门,当时就有几十个、上百人掀翻几十辆警车。即使这样,公安还是“高高在上”,民众进入公安大楼的一层和二层,公安人员就躲到更高层,下面见不到一个公安与民众对话,于是一向忍耐的民众忍耐不住了,烧、打、砸,长达7个小时的时间内,警车成为一堆废铁,大楼火光冲天,不光有中学生参加,还有7岁小孩。这个小孩说,死了人,警察都不管,他就跑去放警车轮胎里的气,为此受伤住进了医院。

6.28骚乱后,官方第一时间作出的所谓真相结论,一公布就受到了民众的质疑。在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声音多半倾向于李树芬非自杀,而是“被自杀”。很多网民自发为死者鸣冤,认为这名16岁女中学生死得太冤了,并批评当地公安无能,百姓生活在瓮安毫无安全感。一些网友还编撰一份讽刺性的“瓮安事件处理方法”,称:1、一周后电视上播出一个视频,展示暴徒是如何掀翻警车、砸毁政府办公室和放火烧公安局办公楼的,肯定有特写镜头,如一个青年手拿一根铁棍什么的;2、发布公告,要求参与打砸烧的人员于5天之内到公安部门自首,否则从严惩处;3、再过两天,播出当地市民声讨暴徒、渴望安定的现场采访;4、播出一些不明真相参与打砸烧的自首人员痛哭流涕悔过的画面;5、对一些因保护国家财物和打砸烧人员博斗而受伤的警察给以奖励。后来发生的结果正是这样。7月5日,贵州卫视播出节目认定,贵州瓮安县“6.28”打砸抢烧事件发生以后,贵州省公安部门迅速成立了“6.28”事件专案组,在第一时间赶赴瓮安对事件进行调查,截至7月4日17时,专案组共查获涉案人员116人,通过查获涉案人员的供述,目前共排查出“6.28”专案涉案人员共计249名。这些黑帮份子,分别属于6个帮派,其中主要是在当地横行已久的“玉山帮”等等。

政府的做法既粗暴又简单,即政府把事端归罪于当地“一小撮”黑恶势力,民众则是一些“不明真相”的人,被蒙在鼓里的少数人。事实上,按照黑社会的定义,必然符合这样两个标准:第一,其出发点和目的围绕利益,没有利益不干;第二是与官府勾结,寻求官府的保护;没有官府撑腰,黑社会自然黑不起来。贵州省政府一位内部人士私下说了一番话,“实际上,瓮安县的一些政府和公安人员和黑社会勾结的说法,是有所依据,他们长期欺压居民,人民对官警及帮会之间的利害关系,早已埋下仇恨。”当地人几乎都能很快说出官员和公安欺负人民的事件,最多问题就是矿山贪污、地下赌场、以及包庇亲人胡作妄为等问题。而对照瓮安事件,首先,死者女中学生的父母都是农村人,无权无势,除了喊冤之外,拿不出钱雇黑恶势力来“摆平”此事,讨回公道。再者,查看当今的黑恶势力冲击对象,几乎没有一起是针对政府的,辽宁的刘涌不但不攻击政府,还花钱向政府买“政协委员”头衔,以图官府保护;湖南的张君,残杀的也都是无辜,何时看到他冲击公安大楼打、砸、烧?而贵州当局把瓮安事件定性为“黑恶势力参与”,为的是撇清自己的责任,绑架中央,请中央派武警和军队来镇压,否则民变在即,民众造反,就好比陈胜吴广起义,中央得到请求后祇得如此默许,给予配合。地方敲诈中央,多半都是这样得逞的。

7月1日,贵州省委书记现场过问瓮安事件,应死者家属要求举行第三次尸检。7月3日,《三联生活周刊》记者王小峰在自己的博客上作“预测”:“认为李树芬的第三次尸检结果跟前两次不会有区别。如果有区别的话,祇是无关紧要之处。第三次尸检祇是用更权威、更令人信服的方式告诉公众——她的确是跳河自杀的。”

果然,7月3日下午贵州省委召开大会,宣布的第三次尸体解剖检验结果再次表明,李树芬确系溺水死亡。但对于网络民意来说,无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相同的结论,同样令人难以置信。至于政府公布的第三次真相,也同样没有人相信——都把罪行推给黑社会了,贵州政府上上下下也就不被追究,相安无事,继续“加油”当老爷了。

压制新闻记者采访

瓮安事件,最为恶劣的不但是真相不明,还有新闻记者采访被压制,政府恶行罄竹难书。当地政府无视舆论的压力,面对蜂拥而来的各路记者,仍然试图封城(外地人一度祇许出不许进)、封网(一度断开当地网络链接,在网上删除各种非官方的信息)、封通信(29日一度断开手机对外联系)、封记者(严防记者,几次把记者请离瓮安),更令信息结构趋向负面,火上浇油,尤其让外界对中国在5.12四川大地震救灾中树立的良好形象一下子抹去。

很多记者到瓮安采访,很吃惊地听到这样的消息,不止一位出租车司机对记者说:“李树芬的事情祇是导火索。很多人不知道真相。但是瓮安这些年民愤太大。现在是因为有几千个武警在这里,才有这种安静,如果他们不在,老百姓迟早会再有行动。”这也就是说,一旦武警撤离瓮安,瓮安民众还会冲击政府,酿出更大的事情。还有去过现场的记者说,无论是出租车司机,还是其他市民,都有这样的看法。这说明,政府“加油”封锁信息,真相难求,瓮安不安,还会令8月份举行的北京奥运会陷入没完没了的不安之中。

尽管胡锦涛批示要公布真相,贵州省委书记石宗源也强调欢迎媒体采访,但事实上,很多记者赶到瓮安后,记者们先后被警方“护送离开”,更为甚者,地方政府官员在记者采访李树芬小姨罗新菊,以及深夜探访死者老家时,就举行阻挠,说“我们欢迎记者采访,但是一定要先去我们省委宣传部门登记,尤其是境外媒体,要先去外宣部门登记”。显然,这是违反奥运期间对境外媒体采访承诺,可贵州瓮安县玉华乡派出所所长却这样解释:“这是上面的要求,我们也是工作,请你们配合”。动用警察公然干预媒体采访,恐怕不是撤换瓮安县公安局长就能停止的,就连瓮安县的市民都知道“本地的报纸都没有用,他们都是官官相护”。于是,记者在瓮安偷偷摸摸地采访,不是被跟踪,就是要求审稿,公民记者周曙光拍摄的数码图片被强制删除,香港亚洲周刊的记者处处躲避武警和记者的视线,还有一些记者被政府及宣传部门请吃请喝,要求发“通稿”,南方都市报的记者则是采访发稿后,但刊登后严格不上网,其电子版上看不出任何瓮安事件的痕迹。

下一个瓮安何在

这种现象凸显出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若是瓮安事件是黑社会干的,若是真相如政府所说,那为什么禁止记者采访呢?再说,6.28事件一发生,网络上就疯狂地删帖,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真相还是真相吗?看全国每年几万件乃至十几万件群体事件的背后,莫不是政府屡屡侵犯百姓利益,民众不到忍无可忍时才爆发。瓮安如此,下一个“瓮安”也会如此。所谓贵州省委借瓮安事件举行“打黑”行动,其实是一边威胁民众,不得造反,否则就要镇压;一边又撤几个书记、县长和公安局局长、政委的职务,向民意示好,其实祇起到安抚民心把当前的危机度过的短暂作用。真相不让人信服,好景总会不长。

依我看来,瓮安事件,却是一个比四川大地震还要有深远影响力的事件,处理不好,全国2300县都有可能称为下一个瓮安;处理得当,真相公布,共产党的统治还有可能得以苟且残喘一阵儿。但归根结底,如果中共不响应民意,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启动民选政府,司法独立,新闻自由,和落实各项人权、民主、自由国际公约和宪法法律,结束党禁报禁,共产党迟早就会像苏共一样解体和被颠覆。暴力起家,往往被暴力所灭。这样的结局并非人人愿意期待的,但是历史无法预测,谁知道中共的结局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卫子游:评“不明真相的群众”

“不明真相的群众”是中共处理危机的官话

中共执政后,创造了许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经典官话,在这些注定将遗笑千古的官话中,“不明真相的群众”一说,肯定最为举世闻名。每当发生大规模群体性反抗事件后要出台世界级丑闻时,“喉舌”们几乎总是要下意识地炒作这句话。1976年如此,1989年如此,当瓮安发生骚乱后,这句话又被抬将出来。在经过无数次重复后,现在每当听到这话时,我们通常都会下意识地意识到,共产党又遇到了麻烦,又要找替死鬼了,现在祇等着看撞到老共枪口上的是哪个倒霉蛋。

“不明真相的群众”成为中共处理公共危机时必不可少的切口,或者称宣传策略,不是没有理由的。这里关系到执政党执政地位是否合法这个要命的问题。执政党以人民政权诳骗天下,又坚决拒绝人民选举,执政合法性全在于其“喉舌”制造出来的、子虚乌有的“得到大多数人民拥护”。发生群体性反抗事件,参加者都是人民,动辄数万数十万数百万的群众,群情汹汹,矛头直指执政党,共产党如果承认这么多人都反对自己,无异于告诉国内国外,有许多人民对执政党的统治极为不满,人民反对执政党统治是真实的。这就是向国人和世界承认自己的政权不得人心,间接承认执政党政权是违逆人民意志的政权。所以,从自身合法性着眼,执政党必须使用这招。祇有如此,才能勉强自圆己说,好在世人面前炫示自己的执政仍然“得到大多数中国人民的拥护”,反对者“祇是极少数”。

这句话暗藏的另一个玄机是,为秋后算帐打伏笔。共产党相信法不责众,在历经“苏区肃反”、“延安整风”、“三反五反”、“四清”、“文革”等残酷的政治运动后,屠刀被无数头颅磨钝了,“政治运动”、“人人过关”、“发动群众斗群众”等老办法都成为过街老鼠,行不通了,现在要用这些招数惩办所有参加者,既不现实,也会留下许多更严重的后患,说不定还会反蚀自身。现在遇到大规模的反抗事件,专政机器的威力不可能发挥到百分之百,大多数情况下就祇有和稀泥,借助于权宜之计,得过且过,安宁一时是一时。在这种情形下,它就通过假定大多数参加者祇是不明真相的群众,不是执政党的敌对势力,用这招来为自己找个台阶下。既然确实发生了大规模的反抗,那么,就祇能把反抗事件说成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操纵煽动所致,与此相对应,事后追究“少数野心家阴谋家”的法律责任,也就可以顺藤摸瓜。这就为镇压找到藉口。数十年来执政党处理公共危机的模式无一例外,无不是事后找几个替死鬼,把那些在反抗事件中表现最积极的、最坚决的给杀掉,企图既收杀一儆百之效,又可向人民“交待”:你们看,反对执政党的确实祇是“一小撮”。

执政党制造“不明真相的群众”

“不明真相的群众”说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起到所谓“安民告示”的作用。共产党用这句话间接告诉那些参加反抗的人们,我们祇会杀几个,多数人不会有事,祇要你不顶风上,祇要你在风头上识时务,及时向共产党的屠刀低头就成了。同时也糊弄那些未参与群体事件的人们;不要不明真相跟着起哄,听我们的话,这才是真的,少数别有用心的人所说的全是假的,而实际上共产党拿出来要人们相信的才正是假的,所以说,实际上“不明真相的群众”是执政党拿来制造“不明真相的群众”的手段。

尽管“不明真相的群众”说有许多炒用,但它的缺点也无人不知。最突出的缺陷就是破坏自身诚信。每次群体反抗事件中的参加者——除了围观者,可以断定几乎无一例外地就是冲着执政党而去的,我明明反对你,你却说我并不反对,这不是公然撒谎么?“不明真相的群众”这个短语,其实是个谁也不相信的鬼话。长期重复这些谁也不相信的鬼话,正是共产党丧失公信力的原因之一。

它的另一个副作用就是为下一次反抗埋下种子,既然法不责众,和稀泥,不从根本上解决反抗,也就不可能清除反抗的种子。反抗的种子一旦遇到适宜的条件,就会在另一次群体事件中再次萌发。和稀泥的办法,对反抗姑息迁就,祇能把突发的火苗暂时浇熄,而不能熄灭尚在深处燃烧的火苗,这也就是所谓祇能治标不能治本,这就会在暗中积累矛盾。矛盾一次又一次不是消化了,而是压下来,反抗的种子就在执政党看不到的人心里生根发芽,最后的结果,一旦遇到某个突发事件,积累的民怨就会在瞬间爆发,大量无利益相关的群众自发参与到反抗中,像瓮安和重庆等地已经发生过的情形,正是这种情况的预演。

愚不可及的官员们根本不明白,“不明真相的群众”表面看来是为群众开脱罪责,实际上包含有对人民尊严的侮辱。群众都是不明真相的,都是愚民,祇有你共产党什么都清楚?这个短语在侮辱人民时,还暗含了共产党的狂妄。单纯从知识的角度而论,群众不是不明真相,反倒正是最明真相的。每个人回应世界的知识,祇有每个人自己清楚,这种知识分散在每个人心里和生活中,根本就不可能被某个人或某个集团所完全了解。通过某些机构收集起来的信息,充其量祇是人们在某一个方面的相同或相似之处,不可能是信息的全部。大量的信息以分散的方式,由当事人自己所掌握或者甚至以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道不白的形式存在,你执政党如何知道?以这次瓮安事件而论,按贵州巡抚石宗源先生的说法,事件的真相是“瓮安当地‘一些社会矛盾长期积累,多种纠纷相互交织,一些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一些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解决,矿群纠纷、移民纠纷、拆迁纠纷突出,干群关系紧张,治安环境不够好’”,发生骚乱是“被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员煽动利用,黑恶势力直接插手,公然向我党委、政府挑衅”。然而,真相真的如此么?一万多人参加,个个都是因为这些原因?这一万多人有没有公开说过他们是为什么参加的?有没有人仅仅因为反对共产党的统治而参加?有没有人仅仅因为厌恶你石宗源之辈而参加?你石宗源有没有对这一万多人作过全面调查或抽样调查?没有调查,在事发仅两天你凭什么就作此结论?如此武断的自以为是,就是真相?这种真相有几个傻瓜会相信?声称别人都不明真相,蕴含着自己最明白真相的说辞。可执政党果真就明白真相吗?瓮安这次,石宗源先生所说到底是不是全部真相,我无法否定也无法肯定,可是,每次出事后执政党拿出来说服世界的“真相”,都不能让人信服,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共产党不可能弄清真相

换个角度看,共产党比群众更加不可能弄清真相,公众若是想从共产党那里获知真相,则近乎痴心妄想。这里面主要存在信息滤过的问题和舆论操纵的问题。一般来说,所有的多层级决策体制,都存在因为逐层信息传输所带来的信息失真问题。而这个问题在共产党这里,因为还要加上故意的信息过滤和人为操纵,失真更加严重。由于实行严密的信息管制,共产党高层没有直接接触民意的可靠管道,其决策无法立足于真实民意,必须借重于所谓的“调研”,祇能通过基层逐级上报来的资讯才能了解到具体情形,导致中央决策时对基层信息产生严重依赖。基层虽然对事实接触最多,但为了避免引火烧身,无一例外,总是设法将那些有可能给自己带来灾祸的信息过滤掉。基层端给上一层看的,充其量祇是一些有利于自身而不利于冲突中另一方的信息。在共产党里,一层骗一层一级哄一级的现象不是偶然,而是地球人都知道的普遍存在的事实。由于瞒和骗的大量存在,信息从基层逐级上报到中央时,离所谓的真相已是相隔十万八千里,经过多层倒手后,黑的成了白的,白的变成了黑的。基层通过这种信息过滤和操纵,事实上往往能玩高层于股掌之中,所谓的英明伟大正确的中央,有时不过祇是任凭基层官僚们奸污的那玩艺,像前些年中广东番禺太石村那样的,中央为基层小官僚们背黑锅,政治局为下面黑社会势力当黑后台当免费打手的现象屡见不鲜。不仅如此,即使完全失真的信息,到了高层后,裆中央及其宣传机器出于自身合法性和舆论导向方面的需要,还要追加增、减、变等处理,最后公众看到的所谓真相,已经全都不过是人为制造的假像。这个方面,历史为我们提供了无以数计的这种真假莫明的事例,如果我们相信执政党提供的真相,中国的亩产在60年代就早达到了50万斤,孙志刚则是死于心脏病,1989年已经过去19年,到底死了多少人,谁下令杀人的,死者姓甚名谁,至今都是个谜,人民至今不明真相。

按“不明真相的群众”之说,人民总是不明真相,政府总是明了真相,好像祇要当了官就能明白一切真相。然而,所有当过官的人无不心知肚明:场面上说的那些话,没一句是真的。

「附」

贵州省委书记石宗源的讲话

人民网贵阳7月3日电(记者孙海涛)因为对“6.28”事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瓮安县公安局政委、局长今天被省委书记建议免去党内及行政职务。

在贵州省委今天召开的瓮安“6.28”事件阶段性处置情况汇报会上,省委书记石宗源指出,这次事件,表面的、直接的导火索是李树芬的死因,背后深层次原因却是瓮安县在矿产资源开发、移民安置、建筑拆迁等工作中,侵犯群众利益的事情屡屡发生,而在处置这些矛盾纠纷和群体事件过程中,一些干部作风粗暴、工作方法简单,甚至随意动用警力。

他们工作不作为、不到位,一出事,就把公安机关推上第一线,群众意见很大,不但导致干群关系紧张,而且促使警民关系紧张。加之有的领导干部和公安民警长期以来失职渎职,对黑恶势力及严重刑事犯罪、群众反映的治安热点问题重视不够、打击不力,刑事发案率高、破案率低,导致社会治安不好,群众对此反应十分强烈。

石宗源说,这次事件中,黑恶势力正是利用群众的这种不满情绪挑起事端,公然挑战国家法律的尊严和权威,借机扰乱社会、趁火打劫。因此,这起事件看似偶然,实属必然,是迟早都会发生的。对此,瓮安县委、县政府、县公安局和有关部门的领导干部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里,首先建议免去瓮安县委常委、县委政法委书记、县公安局政委罗来平和县公安局党委书记、局长申贵荣的职务,请按程序办理。并请纪检监察部门按照《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查究瓮安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和有关领导的责任。

康正果:中国的民族/国家主义焦虑(上)

小 引

今年三月十四日拉萨藏人暴力抗议的事件发生后,西方媒体大量报道了中共军警在藏区的镇压行动。与中国官方媒体只突出藏人暴行的一面之词针锋相对,外界的新闻报道明显表现出同情和支持受压藏人的倾向。对藏人和国内外同情藏人的人权人士来说,这次镇压不啻为十九年前发生在北京的那场镇压在藏区的重演。从打压维权上访活动到抓捕异议人士,直到最近强硬地处理拉萨事件,北京当局的所作所为显然不断在违背当初申办奥运时对国际社会的承诺。西方国家本指望通过北京承办奥运来改善中国的人权状况,现在却无奈地看到,随着奥运盛会日益临近开幕,人权状况反而每况愈下。国际社会的强烈不满和中国政府的很少退让于此形成紧张对峙的局面。

众所周知,官员腐败和贫富差距悬殊是当前中国严重的社会矛盾,长期以来,民众对政府的作为,不满情绪远多于赞同的表态。但这次拉萨事件发生后,很多国内公众与海外华人的观感和反应却让人颇感意外。住在国内的人只能看到官方的报道,移居海外的人多习惯接受发自国内的消息,由于电视上反复出现的总是藏族“暴徒”打砸抢的画面,对所谓“藏独”的分裂活动 ,收视中的反感情绪就难免油然而生。十九年前的情况却有所不同,那时候尚未军管的中央电视台全面向国内外播放天安门广场的实况,明显的新闻导向在很大的程度上起到了召唤支持的作用。更由于解放军进城后所杀所抓的平民皆为汉人,国内民众与国际声援一直紧密相呼应,全世界华人几乎一致谴责中共政府的罪行,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对当局形成了很大的压力。但这次遭军队镇压的全属藏人,其边远的处境本来就不太受主流民意的关注;再加上官方长期灌输的爱国主义教育潜移默化,在那些更看重国家领土完整及其幅员广大的国人看来,比起“民主”、“人权”之类空泛的说辞,“西藏永远是中国不可分割的领土”这样的叫嚷就响亮动听得多了。因此,看到国外一边倒偏向“藏独”的报道,很多爱国华人都发起抗议,为维护国家主权而公然护短践踏人权的中共政府。

奥运会开幕在即的情势更强化了这种紧张。迎奥运的电视宣传每天都在营造办喜事的气氛,整个国家差不多处于登台亮相前的亢奋状态。几年来苦心孤诣做准备,为的就是要向世界展示大国崛起的气派,偏不巧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了拉萨事件,致使奥运火炬在世界各地的传递成了自取其辱的行动,大煞风景的场面让亢奋中的国人大扫其兴。受挫的民族自豪感于是破裂为愤懑,从国内愤青到海外爱国华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走到一起,向他们所认为的“反华势力”发出了猛烈的反击。他们既上网做文字抨击,也去街头示威张扬。留学国外的,多去围攻CNN;住在国内的,只有抓住家乐福乱搞抵制的闹剧。种种挥舞五星红旗的壮举都干得来势凶猛,一时间掀起了冲击西方的中国民族主义新浪潮。

针对此类爱国狂热和仇外情绪,最近网上贴出了不少尖锐批评的言论。或以“单刃毒剑”标签民族主义,或斥爱国主义为“无赖最后的避难所”,所有怒加指责的言论多限于罗列现象和就事论事,贬斥之余,明显有剖析欠足之嫌。对那种长期受压下从安全阀缝隙间迸发的情绪及其滋生的病态环境,论者尚乏深入的讨论;对民族主义这个在太多的上下文中已磨损得趋于偏解的概念,更未放在历史脉络和世界背景中做适当的还原。总的来说,在批评水平、更大的包容性、有效的说服力以及启发引导作用诸方面,都还显得用力不足。本文拟对中国的民族主义作出正本清源的检讨,清除其备受扭曲的积垢,追寻其有待完成的使命,并力求在历史还原和真伪剥离的勘探中触摸出建设性的可能。

一、民族/国家主义溯源

从民族国家说起 英语“nation”一词兼有“国家”和“民族”两义,通常所说的民族主义(nationalism),也有人译作“国家主义”。就民族这一面言,该词更强调民族和文化的共同体;就国家这一面言,则又强调一个具有高度主权的政治实体。在今日的世界上,大量的国家都是民族国家,但并非所有的民族都具备构成主权国家的条件。因此,提起中文“民族主义”这一用语,我们首先应考虑到,在不同的语境中,它既有民族(ethnic)导向的一面,更有国家(state)导向的一面。由于各国的国情及其历史境况存在差异,这两方面的导向自会有各不相同的侧重。为避免“民族主义”这一中文通译可能造成的偏解,本文特以“民族/国家主义”命题,意在强调其被忽视的国家导向。

须知,我们今天泛泛而谈的民族主义,本是在荷兰、英国等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中发挥过构成作用的一个因素。它表现为不受教区限制的共同体(civic communities)追求自治的努力,纳税者参与议政和决策的要求,议会对王权的挑战,商业协会寻求和建立武装保护的谋划。欧洲社会冲突摩擦了好几百年,正是在这一缔造商业繁荣和开展贸易竞争的过程中,资产阶级登上政治舞台,封建割据被逐步整合,帝国解体,贵族没落,一个个现代民族国家才陆续取代了原有的君主政体(monarchy)。早在清末,一位去英国考察的大臣就曾敏锐地指出英国值得中国的效法之处:“至其一国精神之所在虽在海军之强盛,商业之经营,而其特色实在地方自治之完密。” 1这位大臣并没提说“民族主义”,仅就他对英国这两句扼要的赞赏而言,已多少点出该词在当时英国脉络中的要义。

欧洲现代民族国家的民族主义发展可分两阶段简述如下。起先是从割据走向统一,从另一角度看,也可说是由各个自治的共同体组成共利的联合。比如早在十四世纪出现的汉萨同盟(Hanseatic League),就是由很多自由城市中的商会为保护商业利益而结成的组织。这种组织进一步发展,则是被迫征税以设立海军,以自费装备的武力抵御海盗,抗拒王权,在共同价值和优先权的基础上开了国际合作的先河。2再如“光荣革命”后的英国,王权越来越受到限制,主权转入由选举产生的议会手中。生活在英伦三岛的人民虽各以英格兰人、威尔士人、苏格兰人或爱尔兰人自居,但等到1707年联合王国形成,标准英语在官方推行下日益普及,英吉利民族遂在融合过程中逐渐形成对大不列颠的认同。在这一自上而下推行国家—民族认同的过程中,始终存在着另一个很重要的动向,那就是由下而上,边抗争边和解地走向共和的趋势。

民族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   按照Greenfield富有启发的说法,民族主义这一独特的社会意识首先出现在十六世纪的英国,再由英国移民带到美国,十八世纪传至法国和俄国,进而遍及欧美各国,随后远达亚洲。她把现代西方文明界定为“经济文明”,其发展趋势为追求经济的持续增长。但她所强调的这个民族主义动力,只有在经济成就、竞争性和繁荣被确定为正面的和重要的国家价值的情况下,才能从中起积极推动的作用。比较地看,在欧美国家,这一经济文明的发展多呈现由国内向国外扩张的趋势,而在经济落后的亚洲国家,特别是在皇权吞噬一切的中国,则呈现为对外来挑战的消极响应,与前者自发而主动进取的势态明显地形成了被动挨打的对比。

Greenfield非常推崇《鲁滨逊漂流记》的作者笛福的经济学见解,并引用笛福的观点说,国家的财富就是国民的财富,是个人福利的总合,而非该国的经济资源。国家支配经济资源和将国家的财富用于政治或军事目的的权力正是国民财富本身的功能。这就是说,既然税收、源源不断的基金和军费的开支主要来自贸易和商人,国家的武力便应保护商人的利益,为开辟国外的市场和贸易扩张而大力服务。经济上的民族主义把英国社会重新界定为一个现代国家,在这样的国家中,经济不但不再受政治和宗教的束缚,且一跃而升至价值的顶端。一个人的出身于是不再完全决定他的社会地位,职位的声望在很大的程度上成为一种被期待为公益服务的功能。国家利益就在国民的利益之中,因而公益就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随着国家更加关注国民的需求,平民也就日益受到尊重。国民财富正是英联邦(commonwealth)这一由共同利益组成的政治实体立国的基础。由此可见,英国脉络中的民族主义其实与共和主义(republicanism)所强调的自由、法治、主权自民(popular sovereignty)等要点是一致的和相通的。

Greenfield反复强调说,民族主义是资本主义的精神源泉,是促使现代经济增长的伦理动力,而公平和竞争则是它的两大原则。英国在经济上发挥了民族主义的带头作用,进而在各国唤起一波又一波的反应。对这一起到推动作用的潮流,Greenfield更从理论上赞美说,“赚钱经商的行为从被鄙视的铜臭中蝉蜕而出,赢利于是成为一种与贪婪无关,且值得为之奋斗的事业。物质自利中因而增加了利他的成分,在我们今日的集体想象中,经济已被提升到具有荣耀的地步。”3经济的持续增长和贸易上的竞争必然促使民族主义的动力从内部联合趋向一致对外的国际冲突。发生在国家之间的战争并不都是纯粹的入侵和烧杀抢劫,特别是在欧洲,很多战争都杂有贸易冲突和争夺资源分配的因素。欧洲国家所结集的武力,在很大的程度上都在为各自的商业护驾开道,早在中世纪,打起宗教旗帜的十字军远征,据说就带有打通欧亚商路的目的。在不久前大陆推出的大型纪录片《大国崛起》中,我们更可以明显地看出,海洋上一艘艘满载财富的商船,其百舸争流的气势几乎都是在本国海军的支持下壮大起来和得到安全保障的。1815年,欧洲各大国海军的总吨位数排名如下:第一名英国为60.93万吨,其次为法国的22.83万吨,俄国的16.73万吨,西班牙的(从早先的24.22万吨下跌到)不足6万吨。英国的总吨位数超过了其它三国的总合,其海上霸权在当时达到顶峰。4此时重商主义的英国进一步向自由贸易的扩张过渡,欧洲各国的商船竞相靠武力开辟亚洲市场,闭关自守的清王朝首当其冲。在古老的中国大陆上,西方民族主义的经济文明所追求的公平竞争原则先是碰了不平等对待的钉子,接下来他们便动用武力,迫使连续吃败仗的清政府接受了一个又一个不平等条约。

二、天朝心态vs贸易扩张

天下主义的妄自尊大 “中国”者,四国之中之谓也。该词在最初仅表示方位,并非专有的国名。四国泛指周边的蛮夷,中心便是华夏政教的“天下”。天下的位置恒久不变,它延伸广阔,富于包容,像一个想象的舞台,可供不断更替的王朝上台来展示各自的文治武功。在这个泛天下的文化地理范围内,中国与蛮夷的界限既划分严格,又伸缩可变:“华夏夷狄则夷狄之,夷狄华夏则华夏之。” 华夏模式被奉为唯一的标准,本为夷狄的满清入主中国,一旦拥有了天下,也就以华夏自居起来。

天下主义的心态是一种文化政治上的妄自尊大,与那些在发展商业文明的过程中富强起来的西方国家不同,满清皇帝和官员既不懂各国之间已经确立的国际法和关税保护,对西方意义上的外交关系和国家主权更缺乏起码的认识。这是因为,自明至清,中国与朝鲜、越南等周边国家的往来,一直都属于高度礼仪化的封贡关系。封贡关系重视的是泛文化性质的礼仪交往,而非国际贸易,是政治虚荣,而非经济实利,在“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文化自负氛围中,清王朝并不认为中国与他国之间存在着平等的外交关系。其涉外机构理藩院处理的只是把外国当藩属对待的藩务,与西方国家的外交部性质上根本不同。因此,当西方国家本着自由贸易的观念前来与清王朝接触,试图建立对等的外交和贸易关系时,满清皇帝及其官员依然把那些洋人视为蛮夷。早在鸦片战争前,英国先后两次派外交使团来中国交涉通商事宜,满清的官方文件对人家仍以贬低的“贡使”相称,而且坚持要他们见皇帝时行叩头大礼。只因在此类繁文缛节上争持不下,英国使团与清王朝最终未达成任何协议。中国自称天下宗主的角色与西方的主权观念难以相容,华夏的朝贡体制与西方的外交往来体制发生了重大的冲突,中国农业社会的自给自足与英国的自由贸易实在无法接轨,正是在最初那些鸡同鸭讲的龃龉误解中一再地冲撞摩擦,最终触发了鸦片战争。5

把这种妄自尊大的天朝心态泛称为“种族主义”,又把受到列强欺压后从朝廷到民间的排外仇外情绪归结为爱国或民族主义,实属概念不清的模糊影响之说。6 “种族主义”(racism)仍为来自西方的观念,它源于欧洲19世纪已降的人地学(anthropogeography)及其白种优越论,主要指白种人歧视和排斥其它非白种人的种族优越感,属于宣扬优等民族统治劣等民族和种族清洗的反人类罪行,与中国传统的天下主义根本是不沾边的。妄自尊大的天朝心态最关心的是维持天朝的尊严,即皇帝和官员的面子,只要能保住皇权的至尊,即使牺牲国家利益和臣民的生命财产也在所不惜。清王朝在鸦片战争及其后与列强发生的一系列冲突中,种种自取其辱的做法都吃了妄自尊大之亏,其中既无种族自我优越意识可言,也无关于保护国家民族的利益。种族主义固不足称赞,但如此腐朽而虚荣的天朝心态,实不配称为种族主义。

我在此特指出这一点,并非对列强的侵华史做合理化的解释,而是要强调妄自尊大的天朝心态在国民心理和历史教科书导向上所埋下的病根。《南京条约》签订后,列强对割地赔款和开放口岸的要求愈益严苛,清王朝遂从敬酒不吃的老大帝国堕入不断吃罚酒的半殖民地状态。英法等国一味按照西方自由贸易的原则在中国不断扩张,所谓公平竞争,不过是列强那一方独霸的公平,对硬着头皮挨打的清政府已无任何公平可言。Greenfield在她的书中津津乐道西方的经济文明,更从理论上把那一整套规则讲得头头是道,不幸它在炮舰护送下传入中国,却成了打破天朝中心局面的灾难性冲击。这就是李鸿章惊叹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它造成了几代人仇恨列强和怨愤满清的心理,至今仍如鬼魂萦绕,成了中国人心中难以泯灭的民族/国家主义焦虑。

对比满清的妄自尊大及其对列强的笨拙抵制,再看一看中共政权今日自恃的“伟光正”形象及其拒不兑现人权承诺的强硬态度,两者的力不从心和死不认输何其相似乃尔!一百多年前,每当中国落后的海军抵挡不住洋人炮舰的进攻,清政府就纵容民间的仇外势力滥杀传教士或外交使节。这种无力在军事上对抗列强,转而煽动暴民袭击非武装外国人的做法,无论就当时的国际公约或交战国双方应守的道德准则来说,都是很卑劣的。中共惯用的“人民战争”其实并非什么新玩意,慈禧太后和满清王爷早在对付八国联军时已作过惹火烧身的示范。1949年以来的历史课本一直把此类义和团行为作为反帝爱国的英烈事迹大加宣扬,致使几代人从小深怀民族受害的心理,排外仇外情绪几乎成为国人的本能。近年来,每逢当局遭遇外来压力,此种情绪便获得猛烈释放的机会,政府不便直接出面去做的事情暗中唆使民众去做,让富有中国特色的爱国狂热一再发挥出官方无从施展的威力。

日本对列强的反应  鸦片战争后,西方的贸易扩张很快也指向闭关自守的日本,这个被中国一贯蔑视为小日本的岛国却做出了远比中国积极的反应。1854年,在美国炮舰的威慑下,日本被迫接受了类似中国的不平等条约。但与只打算“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满清不同,日本并没停留在仅仅买回坚船利炮以加强防守的水平上,而是很快就实行了全面的改革。首先,通过“倒幕开国”的战争,逐渐消除封建领主的割据,加强了天皇的集权。其次,大力效法俾斯麦主导下迅速崛起的德国,在实现国家统一的基础上,日本开始推行“文明开化”、“殖业生产”和“富国强兵”三大政策。而对于同为岛国,地理形势又很相近的英国,日本的改革者更加以全面对比,瞄准英国人成功发展海上贸易的方向,从一开始就把经济民族主义置于改革的首位。大久保利通考察欧洲后,深为西方的经济成就所震撼,他带着某种自卑的心情回到日本,立即向政府提出指导和鼓励民众努力致富的建议。另一个改革倡导者福泽谕吉则认为,政府的决策管理只是西方国家强盛的一个因素,培养国民情操其实比前者更为重要。他指出,与西方相比,日本人的国民情操相对薄弱,因此要建立西方的经济文明,除改革制度,还要加强国民情操的培养。7日本人显然看出了民族主义与资本主义本同源的道理,人家并没有把自己的劣势归罪于列强的欺凌,而是迅速走自强的道路,首先建立起愿意和有能力推动变革的政府。在发展经济的同时,政府也很重视提高国民的教育水平和国民性的培养。成功的改革使日本很快就有效地发挥了民族主义的动力,从此不但摆脱了落后挨打的劣势,而且大有追踪列强,后来居上的势头。

顺便在此指出,在学习西方的事情上比中国早了一步的日本,后来很快就成为西方思想观念向中国传播的中转站。派往日本的留学生多从日文语境中搬回中国急需的西学,西文中不少关键词在早期的中译,最初都是直接从汉字书写的日文中直接挪用过来的。比如“国民”和“国民性”两个用语,即照搬自日文。国民乃组成国家与民族的实体,无国民则无国家民族可言,而国家民族的兴衰强弱,自然与国民素质之高低有直接的关系。严复的“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之论,梁启超的“新民说”,都是在面对清王朝一败再败的危机形势下,对比了日本改革的成就而提出的。自晚清以至五四,有识之士一再对中国人国民性的衰弱提出批评和改良的言论,他们多持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论调,把国民性的衰弱贬斥得似乎中国人的人种本身就很成问题。对比日本的情况看,那些责备中国人国民性衰弱的言论显然忽视了一个视而不见的事实,那就是日本人已获得国民身份,并受到了国民教育,而满清统治下的中国人则根本没有。

三、从排满到国民革命

从臣民到国民    中国人显得素质低下,是因为王朝统治下的个人并不具备国民的身份。天下主义的王朝只能滋生臣民意识,一朝天子一朝臣,臣民的身份是相对于朝廷和君主而言的,故无从确立现代的民族国家观念。臣民与他们的君主在华夏的天下相处了几千年,并没有出现素质低下问题或需要改造国民性的问题。清末民初的国民性焦虑,都是在贫弱的中国受外来挑战的情况下,因落后挨打而激发出来的。这种一面自怨国家弱,一面憎恶洋人强的民族主义情绪,其实在本质上是一个现代化焦虑的问题。这就是说,学习和追赶西方,才是解决问题的正途,但由于时势所迫,社会的积弊太重,走不出经济的瓶颈,既向想要师法的对象发出怨恨的攻击,也对天下主义的威望失去信心。在从前,每一朝代灭亡后,通常都会留下一批以遗民自居的人物,这些遗民对现政权的反抗仅以恢复前朝的政权为目的。遗民只论朝廷,不论民族,连金和元那样的异族王朝,都有各自的汉族遗民。直到孙中山及其同盟会打起民族主义旗号鼓动革命,明亡以来的反清活动才突破了“反清复明”的局限。中国人从此逐渐摆脱臣民意识,在亡国亡种的危机中开始寻求民族和国家的认同。

百日维新失败后,梁启超逃亡日本,为了在文章中确立一个有别于清王朝的中华,竟因无国名可用而不得不借用日文中“支那”一词称呼自己的国家。面对延续数千年的“天下”即将瓦解的局面,梁启超在确立民族国家观念的问题上忽然陷入了认同的焦虑。他说:“我支那人,非无爱国之性质也。其不知爱国者,由不自知其为国也。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无有文物,无有政体,不成其为国,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国视之。故吾国数千年来,常处于独立之势,吾民之称禹域也,谓之天下,而不谓之为国。既无国矣,何爱之可云?”8 今日以汉族自居者若仔细回顾历史,其实就连“汉”这个族名本来也是匈奴对汉朝臣民的称呼——正如后来称唐朝臣民为“唐人”,称宋朝臣民为“宋人”一样——,而非天下化的华夏人固有的族名。只是在长期对抗异族的历史积淀中,族群意识渐趋明确,直到清末,才出于排满的迫切需要而提出了汉族认同。至于被称为汉族始祖的轩辕黄帝,这个在《史记》中被描绘得荒诞不经的神仙家人物,也是在那时候才与汉族扯上了关系。在西方持续的冲击下,随着清王朝的崩溃,几千年来自我定位的华夏中心论遂趋于幻灭。自我忽然被置于“他者”定位的尴尬地步,中国人不得不根据外来的标准和界定来确立国家民族的认同,连那个刚挖掘出来的民族始祖黄帝,也被中国文明西来论者说成是从昆仑那边进入中原的征服者。

孙中山的民族主义   同盟会排满的号召在五族共和的民国成立后随即作废,国民革命语境中的“民族主义”主张国内各族共存共治,对外一致反帝。按照孙中山的论述,这个民族主义的纲领就是“对于国内之弱小民族,政府当扶植之,使之能自决自治。对于国外之侵略强权,政府当抵御之;并同时修改各国条约,以恢复我国际平等、国家独立。”孙中山的民族主义纲领明显地偏于国家导向,而非狭隘的汉族族群导向。从帝制转向民国,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改朝换代,但并非清帝一退位,满人被打倒,天下随即平定,秩序迅速建立。帝制时代,朝廷派官管民,官员任吏办事,那一体系运转已久,如今一旦解体,要建立政府,管理财政,处理外交,一系列社会转型的问题都迫切需要解决。因此孙中山在提出民族主义纲领的同时,也提到有关民生、民权等必须一起推行的设想。按照孙中山的设计,在争取国家独立自主的同时,国民政府更需提高国民的政治知识能力,要保证国民能“行使其选举权,行使其罢官权,行使其创制权,行使其复决权。” 在确立国家独立和实施民权的基础上,国家应进一步把更多的工作转向民生的建设,也就是对“全国人民之衣食住行四大需要,政府当与人民协力,共谋农业之发展,以足民食;共谋织造之发展,以裕民衣;建筑大计划之各式屋舍,以乐民居;修治道路、运河,以利民行。”

从上引孙中山这些浅显、粗略而贴近当时现实需求的建国纲要可以看出,在帝制废除,共和初创之日,对不再是臣民的中国人来说,获得国民的权利,乃是进入民国社会一个重大的身份变化。在这一潦草的民国建国蓝图中,国民的权利和国家的独立自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可谓与Greenfield国家利益和国民利益统一的说法遥相呼应。正因为“民国”和“国民”这两个新用语与西方脉络中的民族主义在观念上彼此相通,今日英美所出版有关民国历史和国民党的英文论著中,在翻译“国民革命”、“国民政府”和“国民党”这些关键词时,对“国民”这一定语都通译为“nationalist”。这样看来,西方意义上的nationalism,置诸民国的语境,也许译作“国民主义”或“民国主义”才更贴切通达。

买办和军阀    但孙中山那些有关民权和民生的设想,当时只是口头上提说而已,真正要全面实行,眼前还有很多障碍。剪掉臣民的辫子并不难,获得国民的权利就不是起草一个纲要那么容易的事了。在革命者眼中,帝制崩溃和外国势力侵入过程中出现的两个新兴阶层就是很大的障碍。他们是被称为买办的富豪阶层和被称作军阀的权力阶层。前者因代理服务外商而快速致富,在社会上获得了比早期的公行商人更富裕更自主的地位;后者因掌握了一定的军权而对当时的政局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二者在历史传播中一向被描述得形象很差,几乎统统背上了腐蚀社会,勾结帝国主义剥削和压迫中国人民的罪名。

应该看到,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是在西方的压迫下启动的。西方势力的陆续侵入,固然冲击了中国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但外国投资者同时也以其先进的经营方式提供了示范,在租界和通商口岸区相对稳定的环境下最先刺激了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这就是列强侵略所具有的两面性:既有因侵犯中国主权,控制中国经济而激起中国人民族主义情绪的一面,也有引入西方法制观念,打破了官商垄断市场,开拓了民间私商的空间,从而促使中国经济发展的一面。买办阶层尽管帮洋人办了很多在中国谋取利益的事情,但毕竟通过他们那种两头周旋的活动,中国人才学到了洋行内的管理技能和讨价还价的游戏,进而自行创业,开办了中国人投资的公司和工厂。10买办的作为多少带有Greenfield所说的民族主义创造财富和勇于竞争的精神。只可惜那一切都出现在内乱和外患频仍的年代,在西方压迫下的现代化起步并未得到充分发展的机会。孙中山关于民生问题的设想仅粗浅地谈到欧美各国经济利益相调和促使了各种事业发达的现象,但他对资本主义,多着眼于可被利用的价值,却并未洞察到它与民族主义的同源关系,没有从富国强兵的角度构想发展经济的宏图。西方的资本主义更多地被视为外在于中国社会的东西,常被同中国人的苦难联系在一起,像通商口岸和租界区那些被渲染地概括为“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地方,在激进的爱国主义者笔下,就都成了洋场的罪恶象征,包括买办以及其它富裕阶层的形象,也一并被染上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妖孽的阴影。

不只是孙中山有关民生问题的设想没有条件融入西方压迫下的现代化进程,他另一个有关民权的设想在军阀割据的情况下也徒托空言而难以落实。于是就有了国民革命军讨伐军阀,收编和重组军阀部队的国民革命。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带兵打仗已成为一种争夺权力的新兴行业,大量的失业人口正好可补充不断需要的兵源,上军校和入伍当兵,于是都成了便捷的谋生之途。战争消耗着过剩的人口,也给形形色色的冒险者带来了发迹或实现抱负的机会。所谓参加革命,也就是找到一个危险的,但也可能很有前途的工作。在各路兵马分合不定的情况下,因人员的互相流动而呈现出谱系混杂的状况,不管是军阀还是国共,他们的实际面貌都并非书本或银幕上刻画的那么黑白分明。新事物正在随着旧事物的剥落而蜕变出来,正是这些采取日式或德式练兵的军队被一批批推向战场,中国军队的训练和装备才逐渐向现代化过渡。中国并没有赢得日本人那种在国家独立统一的状况下建立现代化军队的环境,更不具备英国那种商船和海军互相壮大的发展条件。整个的国家长期陷入混战,在军阀与军阀、革命与反革命的厮杀中,旧势力逐渐衰落,新成分随之而生。中国的民族/国家主义焦虑就是在这样纷乱的色调中痉挛悸动,派系或党派的冲突,以及其间的路线分歧,大都在国际局势的影响下,配合着外国势力的介入而分合消长,起到积极或消极的作用。

军阀的当道即使施行了恶政,也不妨视其为中国社会向民治转型过程中难以避免的“恶”。帝制下的中央政府与地方的关系是通过朝廷派去的官员联络和操控的,按照传统的回避规则,所有的地方官均来自外地,他们在地方绅士配合下行使其“外来”的职权。帝制废除后,各省纷纷宣布独立,新兴的军阀依仗手中的兵权,取代了外来的地方官,在各自的故土称雄一方。就民族/国家主义自下而上的联合趋势讲,军阀割据的局面其实就是地方自治的基础。军阀割据固然造成了全国性的战乱,但长远地看,军阀们曾主张的“联省自治”若能在自然发展的趋势下得到有效的推动,它总比人为的设计——比如像民初的精英们按照法国或美国的模式设计的议会——更有利于共和体制的建成。至少就阎锡山在山西或陈炯明在广东所取得的局部成就看,资本主义在军阀的势力范围内还是搞得很不错的。不幸当时的国际形势不断发生险恶的变化,列强对中国的压迫不断造成北洋政府的执政危机,各种社会矛盾最终都聚焦在列强侵华这个引爆点上,致使民族主义的情绪一再地爆发出反帝的冲动。

蒋介石明眼识苏俄   孙中山及其国民党斗不过拥兵自重的军阀,只好去南方建立党军,试图武装夺权,快速解决所有的问题。国民党从此成为武装起来的革命政党,不再走宋教仁那种争取选举和议会席位来推行其政治主张的民主政党道路了。孙中山得不到英美等国的支持,遂转而向苏俄寻求合作。为赢得苏俄的军事支持,他接受了联俄容共的条件。但孙中山一开始就明确向第三国际的代表越飞(Adolf Joffe)表示:第一、共产主义不能实行于中国。第二、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统一国家和争取完全独立。苏俄对国民党的援助以及国民党与俄共的合作,其目的都是为促成这一伟大事业的成功。针对孙中山这一明确的民族主义态度,囿于俄国语境的列宁竟可笑地称孙中山为“民粹主义者”。列宁这一颇带微词的误称说明,苏联对国民党建国的民族主义立场并不感兴趣。后来蒋介石去苏联考察,根据他在那里的所见所闻,归国后立即写信向廖仲恺警告说:“俄党对中国之唯一方针,乃在造成中国共产党为其正统,决不信吾党可与之始终合作,以互策成功者也。至其对中国之政策,在满蒙回藏诸部皆将为其苏维埃之一,而对中国本部,未始无染指之意。凡事不能自立而专求于人,其能有成者,决无此理。国人程度卑下,自居如此,而欲他人替天行道,奉如神明,天下宁有是理?彼之所谓国际主义与世界革命者,皆不外西泽之帝国主义,不过改易名称,使人迷惑于其间而已。”11

推翻了沙皇政权的苏联,在对华政策上依旧延续了沙俄扩张领土,侵犯中国主权的根性。在满清所对付的众列强中,沙俄最为阴险和贪婪。从鸦片战争至今,众列强对中国的诸多侵扰均未能从中国的版图中瓜分走一寸领土,唯独俄国,多次趁中国危机之际巧取豪夺,从中国的东北方到西北方,陆续割去的领土达几百万平方公里之多。有一种误传已久的说法,说列宁代表苏联政府宣布把沙俄从中国人民那里掠夺的一切都交还给中国人民,其实这是对苏联政府1919年对华宣言的误读。苏联所承诺的,仅指1896年以后的各项条约,在苏维埃新政权惠及中国的那一点退让中,根本就没涉及1896年以前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这就是说,苏联从来也没有宣布要把《瑷珲条约》、《北京条约》等不平等条约割去的土地还给中国,列宁的宣布不过是一个无损于苏俄既得利益的卖嘴讨好罢了。12他对所谓孙中山的“民粹主义色彩” 曾那样不以为然,足见苏共以及第三国际想要在中国推行的共产国际运动与国民革命所坚持的民族/国家主义路线从一开始就存在着重大的分歧。

国际主义排斥民族主义 柏林(Isaiah Berlin)未必十分了解中国的国民革命,但纵观他有关民族主义的论述,我们不难看出,欧洲的社会主义者利用亚洲民族革命服务于欧洲革命的偏狭立场是不会真心实意支持中国的民族主义革命的。他说,“就是列宁也认为,这些国家的民族主义运动只不过是反对欧洲帝国主义的武器,在这些运动似乎会加速或迟滞欧洲革命进程时,才值得关注一下。这非常容易理解,因为他和他的革命同志都相信,欧洲是世界权力的中心,欧洲的无产阶级革命必然将解放全世界工人,亚洲、非洲的殖民地半殖民地政权将由此而被消灭,他们的臣民将被整合进解放后的国际新秩序。因此,列宁对多样的共同体生活并不感兴趣,这一点他是紧跟马克思,马克思关于印度、中国或爱尔兰问题的论述,对这些国家的前景可以说没有提出一丁点见解。”因为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民族情感本身就是错误的意识,是经济上居支配地位的阶级即资产阶级与旧贵族残余合谋而致的意识形态,是保持和完善阶级控制的工具,这样的社会以剥削无产阶级的劳动力为基础,其中,生产过程本身必然把工人组织成具有纪律性、规模、政治觉悟、实力不断壮大的力量,时机成熟,工人将推翻资本家压迫者,资本家间的残酷竞争使其两败俱伤,削弱他们有组织地抵抗工人的能力。剥夺者将被剥夺,资本主义的丧钟行将敲响,作为整个意识形态的具体表现形式的民族感情、宗教、议会民主等等,也将随之被历史抛弃。民族差异或许依然存在,但与全世界工人大团结及生产者为了全人类的利益自由协作以利用自然的力量相比,地域和种族性之类的东西,就微不足道了。” 13 柏林的描述再明显不过地让我们看到,共产主义的大同世界将要消除一切差别,最终抹平的不只是个人与个人的差别,连作为个人身份依据的民族区分最终也要一笔勾销。

注:
1 转引自钟沛璋:《思考大国崛起》,见博讯网站。
2 参看诺曼•戴维斯:《欧洲史》,郭方等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7年,页323-325;另见Liah Greenfiel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 Nationalism and Economic Growth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 59-61. 此书乃友人周剑岐推荐,书中要点亦由周君提示,特此致谢。
3  参看The Spirit of Capitalism: Nationalism and Economic Growth,pp. 1-2, 56-58.
4  所有数据均引自唐晋主编:《大国崛起》,人民出版社,2006,页166。
5  参看徐中约:《中国近代史》(The rise of Modern China),计秋枫等译,中文大学出版社,2003年,页129-133,165-189。需要向中文读者提醒的是,此书最近在大陆另出有简体新版,受检查制度的限制,整个内容被肆意阉割删改,建议读者勿读这个版本。有关情况可参看张耀杰《阉割历史的盛世和谐》一文,载《北京之春》,2008年5月号。
6  綦彦臣《中国民族主义问题检讨》(“民主中国网”)和Hugo《汉人种族主义的起源》(“博讯网”)两文便存在脱离历史脉络和世界背景而混淆概念,比附不当等问题。
7  参看The Spirit of Capitalism: Nationalism and Economic Growth, pp.328-331.
8  转引自孙隆基《历史学家的经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一书页6。
9  孙中山:《国民政府建国大纲》。
10参看徐中约《中国近代史》,页434-435,441-443。
11见蒋介石:《苏俄在中国》,见“博讯网”:
http://www.boxun.com/hero/sulian/4_1.shtml
12 1919年7月25日《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政府对中国人民和中国南北政府的宣言》(通称《加拉罕第一次对华宣言》)中写道:“苏维埃政府把沙皇政府从中国人民那里掠夺的或与日本人、协约国共同掠夺的一切交还给中国人民以后,立即建议中国政府就废除1896年条约、1901年北京协议及1907年至1916年与日本签订的一切协议进行谈判。”
13柏林:《民族主义:被忽视的过去与当代的力量》(秋风译),见
http://huanggua80.tianyablog.com/blogger/post_show.asp?BlogID=348708&PostID=10043741&idWriter=0&Key=0

欧阳小戎::我的朋友火车

当你踏上旅途,不要忧愁,我有一位朋友名叫火车。在长长铁轨上,再没有谁能够象它一样,无论如何都陪伴你从起点直至终点。爱马的人能懂马语,爱花的人能懂花语,你若是有心,也能听见那笨重的铁疙瘩,一路都在倾诉。

我爱冬天,寒冷令人沉思。尤其是冬天的火车,你可以把脸贴到冰凉的玻璃窗上,运气好的话,还能借着车内灯光,模模糊糊看见窗外茫茫夜空里有雪花纷坠。那是思念爱人最好的时刻,如果你曾经爱过。她在俯瞰着这一切,你的火车在风雪的中疾驰,苍凉而又温暖。

每年春暖花开时,我总迫不及待离开故乡。于我来说,春天并不是一个出行的好季节,紧张的空气一直要持续到六月。奇怪吗?这一点都不奇怪,对于某些人来说,我的存在是个麻烦,尽管我在茫茫十三亿中只不过是瀚海一粒,但是在他们的逻辑中,这广袤的国土如同他们脆弱的眼珠一般,揉不进一粒沙子,他们认为这国土上的一切都是他们的。并且不遗余力宣称自己是这国土上一切生灵的大恩人。可是人们总在抬头低头间发现他们是这国土上一切生灵的公敌,甚至包括他们自己(如果他们也能配得上被称为“生灵”的话)。这实在是荒谬透顶,存在主义哲学最好的例证。

我所说的不是政治,而是最现实的生活。如果有人否认这一点,那他一定是在逃避现实,或是在逃避生活。

并不是我想要成为一名持不同政见者,只是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都被烙上了虚伪的印记。我渴望真实的生活,充满人味的生活,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个被伪善政治异化的动物,我有我的自由和尊严,这就是我之所以被称为一个“人”并为之活着的理由。

当然,成为一名持不同政见者,这仅仅是我旅程的开始。有一天我会死去,那时这旅程也随之结束。而我的朋友火车,还要继续轰轰向前,也许很久,好几代人。这远远超出我想象力的上限,百年之后,那早已是另一个世界。

去年初夏,我从蚌埠前往济南,不为趵突泉,天下第一与我无关,至少,与我今生无关。我要去拜访一位长者,他年届七旬,德高望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称他为“教授先生”。在我们的国家,真正配得上教授这一称谓的人实在少得可怜。记得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的时代。我想,那个时代并不见得比现在更糟糕。

我坐在蚌埠火车站的候车厅里,那里拥挤、嘈杂。火车就要来了,最后一个五一黄金周,人潮汹涌。济南城的那位教授先生,他在毛泽东时代坐了二十二年牢,二十二年仍旧不能将一个人的意志摧毁,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一种什么精神,因为我,很难想象自己能够做得象他一样?春节时我打电话给他拜年,他的声音清俊而安详:“不必计较一世的得失。”他说。我一直在掂量这话的含义,足足花了一年多,才多多少少觉得有些似懂非懂。

蚌埠令我难舍,这里有我一位好朋友,她已经四岁,我到过蚌埠很多次,每一次都似乎是为她而来。而这一次,还来不及相见,便要离开,这多多少少令人遗憾。我闭上眼,责怪自己为何无法学会禅定,人潮起伏的旅途,孤独的远行客。这是宿命的归宿,如果有可能,我愿永远在路上。我有一位同乡兄弟,他和我一样喜欢诗歌。他总是奇怪,为何我能够忍受那种旅途的孤独?我无法回答,只能反问他:“这点孤独算得了什么呢?照你这个逻辑,那些坐十几二十年牢的人,他们干脆别活了。”他有一个转经筒,从西藏求来的,我没有去过西藏,是以时常望着那个转经筒发呆。我总是难以把那转经筒和雪山草甸联系起来,不由自主将它想象成儿时童话中神秘的潘多拉魔盒。他见我望着自己心爱的转经筒面带忧色,便略略带着胆怯凑上来,轻声在我耳畔说:“你也转转吧,忧愁一转就没了。”于是我拿起来笨拙地摇动它,那神秘的盒子瞬间打开,将我带到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再也没有忧愁,只有薰衣草盛开在一望无际的普罗旺斯原野上。

有人称我为“诗人”,这让人难以承受。这个称谓太过于沉重,只有最赤诚的赤子,才配得上。于是他们问我:“难道你不喜欢这浪漫的头衔吗?”我不是诗人,我是一个来自遥远边疆的年轻反革命,这个头衔已经足够浪漫,无需再用诗歌或者音乐来点缀。如果你愿意,这个来自遥远边疆的年轻人,会应邀出现在你面前,他乘火车而来,黝黑的脸上还会带上腼腆笑容。

忽然间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并叫我“叔叔”。原来是我那位小姑娘朋友。她象个浑身是火的小精灵扑到我面前,拉着我的双手在地上欢快地蹦跳着,一边口中有节奏地“嗨!嗨!嗨!嗨!”唤着。她母亲跟在她身后,递给我一袋橘子,我说自己已经有了一袋,王老师给我的,太重了不方便。但她不由分说塞进我手里:“听说你要走,我们赶紧过来,以为火车已经走了,没想到还能赶上。”两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满怀忧愁,每日以泪洗面,因为她的爱人被捕了,五年。如今她们母女却渐渐有了欢声,用她的话来说:“已经过了一半,就象翻过了山头,下坡路总是越来越快。”我知道她的艰辛,以一己之力扛起一个被高墙电网阻隔的家庭,这远非一般女子可以做到。每次看到她们,心头便百感交集,这极有可能就是我未来妻儿的命运。“我们在这找了好久,你不知道安妮(她的女儿)远远见你坐在这里,有多高兴。”

她特地带着女儿来送我,我喜欢她的女儿。那小精灵是又一个潘多拉盒子,我希望她长大之后,能够尽情享受她父亲穷尽毕生所追求的自由,尽管世事总是不如人意,但有谁又能断言不是呢?哈维尔说:这只不过是一排多米诺骨牌而已。

多米诺骨牌,真是有趣。庞大的专制机器只剩下一具脆弱的躯壳。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令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仿佛明天就会崩溃。我坐在火车接头处,想着独裁者齐奥塞斯库的下场,心头暗骂活该。这只横行的大螃蟹头天还在广场上接受万人欢呼,仿佛他的江山会万代永传,第二天便命丧黄泉,欢呼者瞬间变成了终结者。他们一辈子都在欺骗民众,并自以为得意,这些糊涂虫做梦也没想到:在他们欺骗民众同时,民众也在欺骗他们,并比他们高明无数倍。

齐奥塞斯库也好,斯大林也好,我并不想去关心他们,他们自有他们的命运,是好死,是歹死,与我关系不大。我只希望他们能离我远一点,可他们却无处不在,令人好生烦恼。我的一位朋友说:“这个国家有我的十三亿分之一,这十三亿分之一于别人也许微不足道,于我,却是沉甸甸不可轻易舍弃。”这也有我的十三亿分之一,你的十三亿分之一,你我皆不可轻易舍弃。我坐上火车去往远方,想要找回我这十三亿分之一,这是一代代先人留给我,作为我来到这个世上唯一的礼物,任何人都无权将她从我手中夺去。

火车接头处是个美妙的地方,没有买到座位的人可以坐在那里,那里很舒服,随时可以抽烟。不过这趟车显得有点不太走运,人太多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可以坐下的地板。在我身边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的打扮象农民,脸上的气色又象工人。工人的结实程度看起来和农民差别不大,但长期在车间做工的人,神情气质却和长期在田边劳作者迥异,他们看起来往往心绪不佳,无论多么年轻,总要流露出些许病色。他们就是只有在这个国家才独有的,那种被称为“农民工”的人。这是对人莫大的侮辱,一个人若生为农民,那么无论他走到哪里,做什么工作,他这一生都无法摆脱“农民”的身份。尽管我并不认为农民这个职业是低贱的,如果允许,我会非常乐意去当一个农民,每天和阳光、雨露、植株、牲口作伴。但是这个国家的绝大部分人却并不这样认为,因为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无论如何改朝换代,新皇帝的登基大典都是用无数农民的尸骨换来,然后,余下那些为新皇帝打下江山的幸存者们,再次沦为社会最底层,直至下一个新皇帝号召他们去为自己打江山卖命。并没有多少人认为“农民工”一词,是一种侮辱,这个国家里人们承受的侮辱太多了,多到令人实在顾不过来,所以干脆不去想它们。

那小伙子长得很英俊,姑娘也不难看。与街上的俊男靓女们相比,他们所缺乏的是梳妆打扮的时间和金钱,多出来的是手上的茧子和脸上的忧愁。那姑娘坐着,象是一尊雕像,眼睛望着对面一米开外的车厢板壁。令人惊奇的是,她似乎是在眺望远处什么奇妙的风景,眼神清澈而专注,看不出丝毫的疲惫和迷惘。小伙子有时坐着,有时躺在姑娘怀里。弥漫的烟草气息似乎令他非常不适。有时他坐起来,目光恰好与我相对。“你生病了。”我说。他苦笑了一个:“发痧,好得差不多了。”

他的四川口音令我心头一阵绞痛,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去过四川,并且很久没有听见四川口音了。为了冲淡绞痛感,或是因为不愿让他们看见我脸上的难看表情,我提出去锅炉边替他们打点开水来。那姑娘闻言忽然略显惶恐,继而又掠过一丝笑意,一边低头掏出杯子递给我,反复地道谢。锅炉里只有温吞水,不过总比没有的好。

他们原先在南京工作,因为生病的缘故,被炒了鱿鱼。有同乡让他们到济南去,说是他所在的工厂在招女工,晚了就迟了,于是拖着病前往济南。他们喝着我打来的温吞水,从行囊里拿出一袋真空包装的南京酱鸭掌要请我吃,行囊里似乎还有几袋,我疑心那是他们送给在济南同乡的礼物。

我不忍心吃这东西,却又无法抗拒,便拿出橘子来和他们分享。一面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什么,很想从他们那里知道,在我离开之后,四川究竟怎样?我小心翼翼吃着一块酱鸭掌,浑身觉得不是滋味。有时济南那位教授先生的声音会浮上耳海,马上就能见到他了,这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我曾经做过一次错事,身上带着一摞他的书稿,准备前往济南,把书稿送给他。但是在临行前一天,警察出现在我面前,不由分说将我带走,押回云南。那摞书稿从此不知下落。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原来党无处不在,并随时可能动用手中的国家机器将我抓走,只要党觉得有人在威胁它的权威,那它对这个人就会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我不明白,究竟什么叫做“不要计较一世的得失。”人们常说:“不要计较一时的得失。”这并不稀奇,因为计较一时,可能会耽误一世。可是一世呢?计较一世会耽误什么?更何况,什么是得?什么是失?譬如眼前这难以下咽的酱鸭掌,究竟是得,还是失?

我最喜欢绿色的火车,每次与他辞别,总隐隐不舍;我最向往蓝色的火车,却总在他面前望而却步;而我最习惯的,是红色的火车,车上很少会出现没有开水的时候。如果有座位,就先泡一杯绞股蓝,那是我亲手从家乡山上采得,无论路途多么遥远,它总令你唇边沾满故乡的气息。但是火车上也有我讨厌的地方,那就是软卧车厢。我只坐过一次软卧车厢,而那一次,也是我第一次起解。云南的三个警察把我从北京带回昆明受审。

在我脑海深处,有一幅图画总是难以抹去:低垂的天空、荒凉的旷野、火车、政治犯和西伯利亚。我几乎拥有了这幅图画中的一切,除了那个闷罐车厢。我的起解坐的是软卧,不是因为我有多么重要,因为而是解差们需要享受,他们绝不愿去坐那闷罐车厢。时光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这广袤的国土,为他们提供了无尽财富,他们完全可以坐着软卧押解。薛霸董超吗?那翻老黄历的年代早已一去不返。唯一不变的,是皇权仍旧高高在上,贱民的生死仍旧在他们翻云覆雨之间。

回故乡,多么可笑,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回故乡是件令人烦恼的事。但是我太累了,我已经好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于是脊背沾上铺位,便呼呼睡去。每当我回想那两天的场景,就觉得奇怪。疲惫的人不会做梦,而我却仿佛总在做梦。有一个梦我已做了许多年,并且每一次都被它惊醒。那一次我照例被这噩梦惊醒,我梦见洪流再来,玉石俱焚,一个声音在阴沉沉的天空里回荡:“这个国家注定万劫不复……万劫不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火车上,许久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身在押解途中。于是从车窗望出去,只见江南江北一片白雪茫茫。车厢内,有个军校的学生带着他的女朋友,在和几个解差套近乎,拿了很多东西给解差们吃,俱是不菲之物,还有名贵的茶叶,泡了很久最后和解差们交换电话。我明白他的意图,他还在读军校,便已经试图为自己日后转业铺垫关系网。

真要万劫不复吗?一时间忧伤袭上心头,闭上眼似乎看到外面白雪覆盖的大地在战火中被毁。睁开眼,定睛看时窗外的雪越发白了,洁净得如同史前时代一般。“纵使注定万劫不复,也值了,”我告诉自己:“我曾经活过,爱过。真挚地活,真挚地爱。”

那是我的火车,绿色的,从蚌埠开往济南。对面地板上坐着一对青年男女,小伙子说了一会儿话,累了,又倒在姑娘怀里,似乎是睡着了。我不知他是否在做梦,要么没有,睡得无忧无虑,要么在做着一个美丽的梦。他们一路相伴,即便没有火车,他们还会相伴下去。他们相互拥有对方,而我,有我的朋友火车,开往异乡的火车,开往自由的火车。

艾未未:国家有数吗

汶川要建地震馆了。越南战争对于美国影响深远,有切肤之痛,在战争结束近十年之后,在华盛顿的一片草地上,修建了一块刻有57000阵亡军人姓名的纪念碑。在这儿的事,只需要上面的一句话,和一帮乌龟专家们的起哄。可以想象,它既不会准确记录这一段还未成为历史之前就已经被涂改的面目皆非的史实,更不可能祭奠那些稀里糊涂的死者。而多半是文过饰非、歌功颂德的灾难大套餐之后的一道甜点。死伤无数,落下一个“猪坚强”,豆腐渣工程无人过问,却一味指责“范跑跑”。

爱国主义不过是弱智者的遮羞布,维持众人不健全精神秩序的小伎俩。对于那些在历次灾难中死去的,他们的存在或是离去,仅仅是为了被忘却,像耻辱一样被忘却,虽然那更是属于他们的幸存者们的耻辱。正义仅是有选择性的伸张,眼泪只会季节性的流淌。伪善而夸张的人们的眼泪加上募捐,丝毫不能减弱生之俱来的入骨的麻木和愚昧,不能赦免血液中流淌的伪善和卑劣。

汶川地震,到底死伤了多少学生,是怎样死的,谁应该负有责任。面对这个问题,作为主管的教育部和建设部可以拒绝回答永远装死。

孩子们的家长是无奈的,现在每一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死亡为什么会降在这些孩子身上。这一切都是注定的,这个现实就是他们应该,只能遭遇的现实,在他们的现实中,没有另外一种力,另外一个声音,另外一只手,帮助他们讨回迟来的公道,为他们伸张那微小的正义。他们只是说“那不仅仅是天灾”,可又有谁在意,该哭的拼命哭了,该捐的使劲捐了,你还要什么?

伤痛不只是来自失去了血肉,还会来自这个世界的冷漠和无助,来自伪善的巨大的社会秩序,在这个秩序中,个人的情感微不足道,是无力的必然的牺牲者,是无关轻重的失去。无奈来自对于自我情感、舆论、道义和法律的忽视和戏弄。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历史和现实,两种制度和政府,道德的与不道德的。检测衡量的标准是对待人的生命的态度。没有一个民主的社会,就不会有一个为民众说话的地方,没有保障民生权力的可能,结果就是一个欺诈腐朽的现实。民众不需要被伤害后的同情怜悯,而更需要坚强制度的自我保护,需要知情和行为,参与和拒绝的权力。

说民主是好的,很简单,它保护弱者。在其它的任何体制下,大多数的弱者都难以获得保护。唯有在一个民主的社会,可能还穷者弱者以权力和尊严。不要替民做主,让民自主,还民以权力则是还民以尊严和责任。

在中国有谁会回答,由于豆腐渣工程,学生死了多少。四川的混账们,这也是需要隐瞒的国家机密吗,要说清楚有些事情是那么难么。

邵燕祥:林徽因的诗

 

我不想在这里对林徽因的诗做出评价,甚至也不想在这里对其人其诗做概括的介绍。对于绝大数读者来说,她不仅是一个被遗忘了的诗人,而且是一个压根儿就不见知的诗人。而且,就她的本行建筑学和工艺美术领域来说,又有几个人知道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这一不朽之作的主要设计者呢?

据《林徽因诗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出版)的编者陈钟英、陈宇同志在“后记”中说:“早在一九三七年三月,冯至、卞之琳、梁宗岱等主编的《新诗》月刊第六期上已预告即将出版林徽因诗集的消息。随着战火的蔓延,诗集也就灰飞烟灭了。”假如不是当时战争环境的缘故,或者再退一步说,即使林徽因本人来不及在一九五五年病逝以前编定自己的诗文,而在一九六六年开始的浩劫以前能有机会编辑出版她的诗作,那我想,绝不会只有现在收入诗集的五十五首诗;从林徽因之子梁从诫同志的“代序”和“题注”中,我们知道五十五首诗中有一些是未发表过的手稿,而还有些手稿如“鞭答恶劣的社会风气对年轻知识分子心灵的侵蚀的长诗《刺耳的悲歌》”等,却已经遗佚了,这是不可弥补的损失。我想,尽管是从来没读过林徽因诗的人,如果读了这本薄薄的诗集,也会感到林徽因的一些诗稿不可多见乃是中国现代诗歌的遗憾。正因为“写诗只是她的副业。灵感一至,妙手得之,然后便束之高阁。朋友们不向她索稿,她是轻易不发表的”,这就使她的许多手稿成了“孤本”,一经劫乱,便欲觅无从了。我知道,直到今天,我们也还有不少老年的以至中年的、青年的优秀诗人,他们的一些成熟的有特色的作品没有出版的机会,有的且根本没有发表的机会。我真为我们还有若干手稿会遭到林徽因一些遗诗的命运而捏一把汗!

遗憾啊,林徽因去世太早了,而她搁笔似乎更早。《林徽因诗集》中最早的一首写于一九三一年四月,最后的作品是一九四七年病中写于北平的七首。

我保存着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二日北平《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的单页,这个周刊是杨振声先生主编的,由袁可嘉、金隄负责实际编务;这一期用一半篇幅刊登了林徽因诗三组六首:《空虚的薄暮:一,(六点钟在下午),二,(黄昏过杨柳)》;《昆明即景:一,(茶铺),二,(小楼)》;《年轻的歌:一,(你来了),二,(一串疯话)》。我想这该是作者亲自写定的。

这六首诗中,有四首为《林徽因诗集》所未收。

《六点钟在下午》是洒脱的、上下片对称的两段体格律诗,自然是作者自创的格律,在这个意义上就还是自由诗:

用什么来点缀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点缀在你生命中,
仅有仿佛的灯光,
褪败的夕阳,窗外
一张落叶在旋转!

用什么来陪伴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陪伴着你在暮色里闲坐,
等光走了,影子变换,
一支烟,为小雨点
继续着,无所盼望!

如果采取社会的历史的批评方法,我们可以借用茅盾在《徐志摩论》中对志摩的分析:“圆熟的外形,配着淡到几乎没有的内容,而且这淡极了的内容也不外乎感伤的情绪,——轻烟似的微哀,神秘的象征的依恋感喟追求”(或竟简直没有什么追求);“然而这是一种‘体’——或一‘派’,是我们这错综动乱的社会内某一部人的生活和意识在文艺上的反映。不是徐志摩,做不出这首诗!”我们也可以说,不是林徽因,做不出这首诗!林徽因在这里以像唐人绝句或宋人小令那样寥寥几笔,捕捉并表现了诗人主体感受跟客体光影物象相交流、相契合的一瞬。我们既然可以称赏“一片梧桐叶飘落到窗前的玻璃板上”的音韵铿锵,为什么不能吟味一下“窗外/一张落叶在旋转”怎样点缀了“空虚的薄暮”,探讨一下这几个平常的短句产生的艺术效果的秘密呢?
    一九七九年遇到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吕俊华同志,谈起作为诗人的林徽因教授,她还一下就背出:“六点钟在下午……”时距这首短诗的发表,已经三十一年了,而我敢说,在这三十一年中,没有一篇形诸文字的评论涉及过这首诗。
    《黄昏过杨柳》一首,诗集收入,题为《过杨柳》,系据一九三六年《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稿。估计题中“黄昏”二字是作者重新发表时所加。
    梁从诫“代序”中提到林徽因写于抗日战争初期的《昆明即景》已佚。《经世日报》上却保存了两首,其一是《茶铺》: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划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谁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运命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其二是《小楼》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土堤去看新柳!

梁人诫“代序”中说林徽因在《昆明即景》中,“曾把当地居民底楼高八尺、二层高七尺的典型制式也纳入了自己的诗句:那上七下八临街的矮楼,/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看来林徽因四十年代后期定稿时,把“上七下八”删去,索性把矮楼的主人张大爹写进诗中了。

从这两首诗可以看出一个消息,林徽因的诗笔正从内向转趋外向,我猜这跟她经历了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有关。可惜她在整个抗战期间没有留下更多的诗篇。这样,她的诗的代表作仍然是那些细腻地表现了真挚感情和精微感觉的玲珑剔透的诗。这些诗沉湮这么多年以后,今天重看,并不是苔迹斑剥的“出土文物”,而仍然保持着原有的明净与新鲜。

林徽因“通过自己的小说、剧本和散文,是有意识地要对当时她所观察到的社会现实有所反映”,而她的诗却分工主要担负了抒写个人感情的任务;她的《哭三弟恒——三十年(一九四一)空战阵亡》激情喷发,直至迳呼“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触及社会题材,却仍是从个人情感波澜的角度出发的。一个作者从事不同体裁的创作,是允许有题材或角度的分工的。李清照词中极写离愁别恨,只是在诗里才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呼号。所以评论作者一定要顾及全人。

在题作《年轻的歌》的两首中,《你来了》一首诗集已收入;只是其中三、四两句—

阳光投多少个方向,谁管?你,我
如同画里人掉回头,便就不见!

如依从《经世日报》所发的句读,似乎更有韵致:

阳光投多少个方向,谁管!你,我
如同画里人,掉回头便就不见!

林徽因和徐志摩、卞之琳几位一样,从不废弃标点,而且标点得很认真。诗集所收这首八行诗里,有四处逗点,查《经世日报》版面上做分号,使诗更富有顿挫之感,我以为大堪玩味。

另一首《一串疯话》,两段,也只有八行;

好比这树丁香,几枝山红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着有一串话,
绕着许多叶子,青青的沉静,
风露日夜,只盼五月来开开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百里为我吹开
蓝空上霞彩,那样子来了春天,
忘掉腼腆,我定要转过脸来,
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

不可抑制的感情的回环跌宕,通过语言、意象的错落有致的颠倒安排,绝好地表现出那样地纯真,那样地炽热,那样地缠绵悱恻,又那样地如痴如狂!

我在《晨昏随笔》(收入北京三联书店“今诗话丛书”)中,有一则把这首诗的结构,拟之于古典诗词特别是律诗中的词序倒置,它的效果是平铺直叙所不能达到的。

试把这首诗的各句句意按照通常的思维逻辑理顺,并把省略的部分补充点明,那末大体上是这样的:

(请)相信我的心里留着有一串话。(这串话)好比这树丁香,几枝山红杏(一样)——绕着许多叶子,(透过)青青的沉静(的叶子),(经过许多)风露日夜,只盼五月来开开花!(我心里的一串话,也经过许多风露日夜,一直像被繁枝密叶围绕着的花蕾一样,被青青的沉静围绕着;花蕾盼五月来开开花,而谁是我的五月呢?谁将听我如花怒放的一串话呢?)

 如果你是五月,(就如那丁香和山红杏所盼望的、使丁香和山红杏见之而开花的五月,就请你)为我吹开八百里蓝空上(的)霞彩,那样子(就)来了春天——我定要忘掉腼腆,转过脸来,(正像这树丁香和几枝山红杏,在盼来五月而终于开花一样,)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

这首诗的节奏,那好像急不择言、颠三倒四的语言结构,多么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抒情女主人倾吐心曲、使人回肠荡气的“一串疯话”!以现代汉语为基础的格律诗,在这里,在林徽因手里运用得游刃有余,在艺术上与徐志摩、闻一多、冯至、卞之琳写得最好的格律诗相比并,也是没有愧色的。最好的格律诗,使人不觉格律的存在(更不觉格律的限制),仿佛天生这首诗就应该是这样的,是巧夺天工,是天然去雕饰,是“最高的技巧——无技巧”。

从诗风看,这首诗当写于三十年代。在《经世日报》上与此诗列为一组的、格调相近的《你来了》写于一九三六年,似也可以作为旁证。

梁从诫谈到林徽因诗的韵律性的时候说:“特别是在她自己朗读的时候,常常像是一首首隐去了曲谱的动听的歌。”遗憾的是,大概没有多少人有幸听过女诗人自己的朗读。我在一九五一年春夏之交为一件工作到清华园拜访梁思成教授的时候,曾经有幸见过诗人一面,她脸色显得苍白,带有病容,但一双眼睛深邃有神,她没说几句话,但仪态风度使我印证了她的诗,我确信诗如其人,人如其诗。

且不说林徽因在建筑学特别是中国古建筑研究以及教学方面的贡献,单是作为一个三十年代的极富个性的、艺术上渐臻于炉火纯青的女诗人,也是不应该被忘记的。

林徽因的创作不属于左翼文艺运动,但自有其在新诗流派发展史上应占的地位,她的创作实践所提供的艺术经验,今天仍不失可资借鉴的价值。

再深一步的谈论,就是我力所不及了。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在这里对林徽因和她的诗作全面的评介。我只是在读了期望已久的结集的林诗之后,找出一页旧报作为补遗,作为对这位寂寞的女诗人的纪念,并且告诉那些不知道林徽因为何许人的读者,这样一位诗人和她的尽管数量不多的诗作,是不应该忘记的,因为能写出这些诗的,只有她一个。

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二日

原载一九八五年《女作家》杂志,有删节。

许知远:从清末的后膛砲到京奥的镀金扶梯

台阶是镀金的,扶栏也略带金色,这两部奢侈的移动式机械扶梯由德国蒂森克虏伯集团生產,订购方则是中国国际航空公司。它将被用於北京奥运会期间迎接「国家元首和贵宾」——似乎红地毯已不足以显示东道主的富足与慷慨。

这则新闻最初由七月十四日《费加罗报》报道,北京的《参考消息》转载了它,并加上了这样的标题《金扶梯迎贵宾》。因为北京奥运会產生的新闻已浩如烟海,其中充满了让人感到荒谬的例证。这一切荒诞,既来源於任何大型集体活动必然的副產品,更来源於北京的奥运会特徵——中国政府习惯性的将这次变成官方垄断性活动。

当北京试图垄断一切欢庆与成就时,也将各种不确定因素全部纳入自己的辖区。所以,你才看到此刻的北京对於「安定」的疯狂追求,对於任何不确定因素的过度恐惧。七年前的发自内心的欢呼如今变了味道,北京公眾中瀰漫著一股厌倦与嘲讽——他们的日常生活经常被粗暴、毫无必要的打断。

但即使各种荒谬充斥,这则镀金扶梯的新闻仍有力的刺激了我。它的製造者蒂森克虏伯集团勾起我的另一种回忆。弗里德里希。克虏伯於一八一一年创办了一家铸钢厂。随后这家公司帮助了十九世纪德国的工业兴起与帝国统一。是这家工厂首先将平炉炼钢引入欧洲,它生產的大砲在一八七一年的普法战争中作用辉煌,为其赢得了「帝国兵工厂」的声誉。

中国与克虏伯的关係足以追溯到一八六七年,在清政府向欧洲军火商购买的武器中,包括克虏伯小砲.它们之间更密切的关係从一八七一年开始。长期分裂、积弱的德国一跃成为欧洲强国,这给予正在为自己的现状焦虑不堪的清王朝以某种强劲的鼓舞。那时也正是李鸿章一代发起的「自强运动」的黄金岁月。他们以为只要实现技术上的摹仿,清王朝也能重新赢得尊严。

我记得一八八七年一副奏章上,李鸿章比较欧洲各国生產的大砲的差异,其中克虏伯是「专造后膛全钢之砲」,而今天人们熟悉的「克虏伯」当时曾被译成「克鹿卜」。李鸿章一代的自强运动,最终遭到失败,仅仅购买坚舰利砲,似乎不足以应对外来挑战。但是,克虏伯与中国关係并未终止。一直到一九三八年之前,它都是中德关係的一个重要联结点。

不管是北京紫禁城的清王朝,还是南京总统府的蒋介石,他们都曾寄往於德国的军事训练和现代武器,希望它们能够将中国迅速推入强国的行列。我不清楚一九三八年之后,克虏伯与中国的关係.这家欧洲最知名的军火商也伴随著时代的变迁而转移,一九六八年它不再是由克虏伯家族继续控制,一九九九年则与蒂森股份有限公司合併为今天的蒂森克虏伯集团,它如今是世界上最大的工业与农业设备生產商。

今日中国吸引蒂森克虏伯集团的不再是军事领域,后膛全钢之砲也成为了遥远的回忆,而是民用市场,它们最多的合作来自不銹钢、塑胶、机械设备,其中最知名的例子是它在上海设计和施工建设了世界上第一条磁悬浮列车商用路线,它以昂贵和不实用著称,像是大上海的一个昂贵而不实用的巨大玩具。

磁悬浮列车、镀金的扶梯,代表著中国已走出十九世纪开始的漫长的阴影了吗?对此,我尚不清楚。但此刻的北京,在很多地方激起我的不是对未来的憧憬,而是感到昔日幽灵的再度回访。

八十多个国家的元首参加北京的奥运开幕式,多少让人想起「万邦来朝」的盛况,它足以给一场运动会带来过度浓厚的政治色彩,并变成了一场奖惩游戏——印度的官员不是在私下抱怨他们的首相没有获邀吗?北京为此付出的成本在所不惜,它停止了正在施工的工地,禁行了一半的汽车,关闭了大量娱乐场所,强迫许多在此谋生的外地人回到家乡,拒绝给大量境外游客发放签证,来自西藏与新疆的人们则难以在北京找到愿意接待的酒店,大量警察在街头巡逻,新闻媒体被要求减少负面报道……

对「稳定」的极度渴望,对任何不确定性的草木皆兵,让人看到的不是一个开放、繁荣、进步的新中国,而是一个过度紧张、缺乏自信的旧政治模式。即使这两架镀金电梯,似乎仍是另一种旧思维模式的延续,表面上它是热忱与重视,但实际上则在表明自己的繁荣与优越,它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怀柔远人」。

它与对国内的过度控制一样,似乎仍停留在表面,此刻的北京也仍未学会平等对待他人与自己。从后膛砲到镀金电梯,我们已走过一段漫长而挫折重重的道路。我们取得了显著的成绩,但在很大程度上,它们仍是技术层面的,我们内心世界的转变,仍需要漫长的时日。

李大同:杨佳案的悖论

上海警方现在最后悔的,恐怕就是当初没有在案发现场直接击毙杨佳了。如果当时就击毙了案犯,哪会有今天的麻烦?至少不会有律师介入,不会有公开的审判,也不会有媒体的追根问底了。

近十几年来,中国发生过不少起恶性的暴力杀人案,破案后,案犯的作案动机和理由媒体大致能理出个头绪,或恶意报复,或心理变态,或黑社会的亡命之徒,总之人们还能够理解。唯独杨佳案除非被刻意掩盖,至今没有任何能够让人理解作案动机。案发初期,有媒体试图在杨佳的父母离异上做文章,暗示他可能因此有心理疾患,不过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成千上万,和杀人实在没有任何联系。媒体的寻找真是很厉害,结果证明了杨佳很小就具有强烈的公德意识,对父亲随手扔在马路上的烟头他会捡起来扔进垃圾筒,对母亲不走人行道也很不满,就是在游戏中,也“从不作弊耍赖”。网民们甚至搜索出了杨佳的博客,笔者仔细读过之后,没有看到一点反社会的痕迹,相反,他想的是“社交,约会,认真交往,交友”,他很享受徒步远足的疲劳感;作为一个单身青年,他也想“结交美女”。一句话,他很正常。然而他的经历中确实与警察有关:前年他去山西旅游,在火车站无端被警察打断门牙,经向公安部投诉,获得赔偿3万元。

杨佳被审讯时已经说出了他的动机:“有些委屈如果要一辈子背在身上,那我宁愿犯法。任何事情,你要给我一个说法,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给你一个说法。”这个委屈是不是确实存在,杨佳的律师谢有明在听完杨佳的陈述后表示:“自己完全可以理解。”我想这已经说明了问题。

其实,审判的结果如何对杨佳已经不重要,他不是去上海讨说法的,而是以一死去给说法的。然而杨佳是否能够得到公平的审判,对中国社会很重要。

案情目前疑点太多:杨佳案发前多次向上海公安局和公安部投诉,他投诉的文本为何不予公开?杨佳被留置派出所的6个小时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警方只公布了几分钟的街头录音,录音显示杨佳虽态度强硬,却并非无理取闹。杨佳的母亲案发后突然失踪,北京的亲人都找不到,可上海的律师却可以轻易获得他母亲的授权,这些都正常吗?

笔者的经验里,从来没有见过对这样一个严重的袭警案犯,公众给予了如此强烈的同情,甚至给杨佳的行为以完全正面的评价,着名教授邓正来着文,称以美国宪法衡量,“杨佳杀警是在实现他的自卫权!”

这是正常的社会心理吗?如果正常,证明这个社会的警察系统已彻底丧失公的信任,非法却合乎正义;如果不正常,那么将一个没有任何前科的良民逼上暴力之途的原因又是什么呢?这是一个难解的悖论。笔者谨希望,对杨佳的审判不至於再加深这种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