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教季羡林教授:爱国无商量?

在2008年4月25日人民日报海外版第7版右下角的“名人说、说名人” 专栏里,摘录了北京大学教授季羡林先生的一段话,现一字不漏抄在下面:

“中国知识分子有源远流长的爱国主义传统,是世界上哪一个国家也不能望其项背的。尽管眼下似乎有一点背离这个传统的倾向,例证就是苦心孤诣千方百计想出国,有的甚至归化为‘老外’,永留不归。这只能是暂时现象,久则必变。就连留在外国的人,甚至归化了的人,他们依然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依然要寻根,依然爱自己的祖籍国。何况出去又回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呢?只要我们国家的事情办好了,情况会大大改变的。对广大的中国老、中、青知识分子来说,我想借用一句曾一度流行的、我似非懂又似懂得的话:爱国没商量。我平生优点不多,但自谓爱国不敢人后。即使把我烧成了灰,每一粒灰也还是爱国的。(季羡林先生的新书《忆往述怀》最近出版,他在书中说。) ”

想对这段话发点议论,是因为这段话,内容荒诞不经,发表在主要针对留学生、海外华人、华侨的人民日报海外版上,尤其不伦不类。它既见出了季羡林这位年愈9旬的老牌教授、老留学生的思想浅薄,也见出了人民日报海外版编者的思想与业务能力的局限。

正是因为要出国、已出国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中国的官方宣传部门,才耗费巨资,在海外印刷、出版人民日报海外版。也正因为有了他们,人民日报海外版,才能有一些读者,包括我在内。在季羡林看来,背离爱国主义传统的例证,就是要出国的人越来越多,且有许多人归化为“老外”。出国的人就不爱国了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奥运火炬传递所到之地,异国都城映天蔽日的五星红旗说明了什么?难道是东道主国家雇人去摇旗呐喊的吗?再者,中国的留学政策是:“支持留学、鼓励回国,来去自由”。国家政策支持的好事,季羡林却视为爱国主义传统遭到背离的例证。这不是老糊涂,就是倚老卖老。

季羡林何以觉得,归化入了外国籍的华人,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们入籍时,曾经将手放在心口,或是举过头顶,宣誓要放弃对原所在国的效忠,而忠于接纳他归化的新国家。季羡林想当然地这样说,是置千千万万海外华人于不诚实、不忠实、不义的处境。他们的家庭、财产、生活、人生,都在现籍国,那个国家,用宪法维持他的权利,用军队和警察保卫他的安全。他爱自己的所在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有从事有损所在国国家利益的、特殊职业的人,才能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些海外华人,爱中国,爱的是她的血脉亲情、文化传承。但他们并没有忘记,他们祖辈几代人积累的财富、包括侨房与侨产,是被自己的祖国无偿没收了,迄今没有完全解决这一历史旧帐;他们也不会忘记,抗战时捐款、组织“机工队”回国杀敌的南洋华侨、华人,后来遭到所在国的迫害和虐杀,因为自己的祖国向他们的所在国“输出革命”。他们也没有忘记,仅仅因为有亲人在海外,就构成一桩“原罪”,留在国内的家人,很少有人逃过“里通外国”的罪名;他们更没有忘记,50年代回国的留学生,没有受过祖国牢狱之灾的,十不遗一,不信可以屈指数数。享受尊荣的钱学森等科学家,如果不是从事急需、稀缺的核专业、掌握火箭技术而受到特别保护,也难逃“美国特务”的污名和罪嫌。

如果愤青们得知,季羡林先生是在法西斯德国,拿着纳粹政府的教育津贴,接受法西斯军人(他的一位教授中断教学,被征去和盟军作战)的教导而得以留德10年的,他们一定会觉得,季教授没有资格谈爱国。当然,这是“文革”式的思维逻辑,为我所厌恶。但是,我们确实看到了,网路上泛滥着的“爱国”喧嚣中,不是充斥着将那个惹祸的青岛女留学生王千源“奸尸”、“碎尸”这类狂犬言论吗?我绝对反对她的观点和行为,但我绝对厌恶对她的人身攻击和威胁。

季羡林先生是幸运的。虽然受到过一些冲击和不公平待遇,但毕竟没有被流放到甘肃夹边沟那样的地方去改造。如果他去了夹边沟,他的肉体恐怕早已不存,爱国之皮焉能附之?在他这段话里,他用中国知识分子领袖的口吻,寄语“广大的中国老、中、青知识分子”:爱国没商量。

季羡林先生,你实在错得太离谱了。9旬之年,享此高寿,连国家领导人都给你送花篮,独获尊荣,你自然是爱这个国家爱得没有商量余地。但知识分子的作用是什么?仅仅是爱国吗?或者,爱国是唯一的选项吗?如果说知识分子一定要爱国得话,那就是: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协助、并且监督执政者,制订、实施利国利民的政策,而不是帮助执政者祸国殃民,比如,在粮食产量放卫星亩产10万斤的时候,农学家站出来说:“放屁!” ;在“万户萧疏鬼唱歌”的大饥荒年头,社会学家站出来,向国际社会、国际组织公布第一手的、翔实的中国人口非自然死亡田野调查报告;在大炼钢铁的时候,金属学家站出来说:“胡来!”;在“从重从快”的“严打”刑事犯罪分子运动开始时,法学家站出来说:“法律的灵魂是一以贯之。法律不是松紧带!”;当中学的历史教科书上说,中国GCD是抗日战争的中流砥柱,八路军新四军打败了日本鬼子时,历史学家站出来说:“有违史实!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正面战场,是由中国的国民革命军担任主力的。他们为此战死了200名以上的将军” .

“爱国无商量”是奴性哲学,是对北京大学“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 校训的背弃。这就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弃家贫”的翻版,是“母亲打错了儿子,儿子不记恨母亲”的换而言之。爱国须思量,因为,人类历史上,有多少罪行假“爱国”之名而行!

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我特别尊敬袁隆平院士。他从来不说自己爱国。但他的功德,远远地超过了“爱国”这一层次。他爱的是世界和人类,中国,自然,而且,首先,包括在内。也可以这样说,他是世界上最牛的农民,他对水稻的热爱、对能长出水稻的土地的热爱,对依赖水稻为生的人类的热爱,岂“爱国”两字能够承载!

“即使把我烧成了灰,每一粒灰也还是爱国的。”90多岁的老人,学富五车,却说出如此矫情、煽情、虚情的话,大概可算“老而不尊”了吧!

2008年4月29日无闻居

屠岸访谈:我一辈子是个编辑

屠岸:著名老诗人、翻译家、人民文学出版社前总编辑

文革中曾违心地批判田汉

唐不遇:请简单介绍一下您的个人经历。

屠岸:我1923年出生在江苏常州,小学就读于觅渡桥小学,也就是瞿秋白所就读的小学。我的邻居是瞿家祠堂,瞿秋白曾经住过。他是我父亲的同学。我初中就读于上海中学,当时叫江苏省立上海中学;高中就读于常州中学,也叫江苏省立常州中学,抗战时期搬到上海,所以加了两个字,叫常州中学沪校。1942年至1946年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管理系,读的是铁道管理,但我没有拿到本科文凭,因为在毕业前半年我生了肺病,医生说我需要卧床休息。那时生肺病非常可怕,我最好的同学、最好的老师都死于肺病。我病好后如果再补半年学业还是可以拿文凭的,但是由于家里的境况也不太好,我没有继续上学,而开始找工作,1946至1948年当了中学教师和家庭教师。1946年2月我参加共产党,属于地下组织,先让我在学运部门工作,后来,组织上知道我喜欢文艺,就安排我在文艺部门工作。上海解放后,我到了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下属的文艺处,解放初一切都实行军管。

唐不遇:这个文艺处主要是做什么的?

屠岸:就是领导管理整个文艺界的工作和活动。那时需要改造,旧的东西要用新的东西去改造它。组织上让我搞戏曲改革。到了1950年,国家成立大区,东北、华北、华东、中南、西南,一共5个大区。大区下设好多部,教育部、财政部等等都有,我就在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当一个科长,也是搞戏剧。1953年我奉调到北京,在中国戏剧家协会一直工作到文化大革命暴发。我在中国戏剧家协会,主要的任务是创办和编辑《戏剧报》。我不是领导人,只是一个编辑,田汉是我们的社长。1956年,我们实行常务编委制,没有设主编,我是4个常务编委之一。到了1958年,设了一个主编,他叫伊兵,我还是常务编委。后来伊兵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

唐不遇:我知道您在反右和文革中都受到了冲击,田汉对你帮助很大。

屠岸:是的,1957年反右中就是他和伊兵把我保护过关的。后来文革中他被打倒。文革前和文革初期,我被迫对田汉做了两次批判发言,写批判文章,都是违心的。文革中我自己也被打倒,我的神经系统受到影响,极端痛苦,惶恐,失眠,睡不着觉,一度想自杀,但未实行。后来慢慢也过来了,就是挺住,挺住,看将来能不能发展,能不能变化。

唐不遇;文革期间您的诗歌创作和翻译有没有继续?

屠岸:50年代到70年代基本上停止。也做一些,但是不多,很少。这20多年基本上就是空白的。

中国第一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全译本

唐不遇:您是著名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译者,从事莎士比亚的翻译是什么时候呢?

屠岸:大概1943、44年的时候。那时抗战还没有结束,我还在读书。

唐不遇:翻译莎士比亚有没有受到谁的影响?

屠岸:是这样的。我家和我姨母家住在一个楼上,我和我的表哥是非常好的,他在光华大学英国文学系读书,他的课本、读物、老师讲课的笔记我都看了,越看越喜欢。我在上海的旧书摊上买了一些英国文学作品回来看,这样就发现了莎士比亚,特别喜欢他的十四行诗。有一次我在旧书店里看到一本莎翁十四行诗英文原著,想买,但是没有钱,就借回来了,一星期后我去还给老板,他是一个年轻人,比我大一两岁,是个画家,他知道我喜欢这东西,就拿起笔来写下:“赠”,给我了。这书有一个好处,有好多非常详细的注释,是英国一个著名的莎学专家注释的,我看了完全能够理解。然后我开始翻译,翻译是由于兴趣。我在大学里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同学,叫张志镳。大二时,他从上海去了重庆。我非常想念他,于是我译莎翁十四行就寄托我对好友的思念。抗战胜利后他回到上海,但不久就害肺病去世了。我非常悲痛。莎翁十四行我翻译完毕后献给他的灵前。在1950年11月第一版出版时,扉页上就写着“译献金鹿火”。“金鹿火”就是“镳”。

唐不遇:这本书出版后翻译界有什么反应?

屠岸:书出来后先听到好评。南京的赵瑞蕻教授和上海复旦的周煦良教授都予以称赞。后受到批评。方平在1951年《翻译通报》发表文章说,书里有好多错误。然后我就跟他通信,进行讨论。

唐不遇:这个批评是限于学术范围内的吗?

屠岸:学术范围内。翻译得不对的地方我就改了。后来我和方平成了非常好的朋友。文人相轻在我这里是不可思议的,他批评我的动机不是坏的,他说这个书还应当翻得更好一点。当然我第一次看到批评也有些紧张,可是后来一想,批评能使我改进,我就坦然。

唐不遇:在您动手翻译之前,当时关于莎士比亚著作的其他一些翻译出来了没有?

屠岸:朱生豪的莎剧译本在1947年出版。梁实秋出过一两本,他的莎翁全集是后来才出的。曹未风的出过一些。卞之琳的还没有出来。

唐不遇:那您有没有受到朱生豪的影响?

屠岸:朱生豪翻译出版的都是剧本,没有诗。我基本上还是自己翻。有时看不太懂就看日文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译本,是日本一个非常有名的翻译家平内逍遥翻译的。我的日文是我父亲教的,他在日本留过学,有不懂的我就问我父亲。在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译本出版前,1948年我还出版过惠特曼的诗集《鼓声》的译本。

唐不遇:您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集是国内第一本译本吗?

屠岸:是第一个全译本,包括全部154首。

唐不遇:卞之琳也翻译过。

屠岸:他翻译得比较少,一共10首左右。

唐不遇:我知道您认识卞之琳。是怎么认识的?

屠岸:50年代,我把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译本送到他手里,因为我知道他是莎士比亚研究专家,请他指教。他非常热心,还称赞我、鼓励我——年轻人嘛——他说你还可以翻译得更好一些,为了给我做示范,他就翻译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中的第一首,但非常可惜,手稿在文化大革命中丢失了。就这样我跟他联系上了,经常到他家去拜访,从他那里得到很多教益。我第一次去见他是在1961或62年。1964年,我根据卞先生的意见对我的译本从头到尾修订了一遍,写了一篇带有学术性的后记,送给卞先生看,经过修订的译稿就送到了出版社。等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上海译文出版社给我来信说,他们从仓库里发现了我1964年寄给他们的经过修订的稿子,那时他们不能出,现在他们准备出。卞之琳先生又给我打电话说,你写的那篇后记在我这里,已经搁了十年了,你可以来取。

唐不遇:那真是种种因缘使得书能够完整再现。

屠岸:是的。所以修订再版是在1981年,一直到1988年,我不知道再版过多少次,中间还有两次修订。

唐不遇:您知道您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译本在社会上的反响吗?

屠岸:《外国文学研究》等刊物有一些专门的评论。另外我听到朋友们反馈回来的信息,他们说文革中在云南和黑龙江等边远地区,知识青年中间有手抄本在流行。

唐不遇:很感动,很欣慰。

屠岸:很感动(笑)。

唐不遇:这是您翻译的代表作吧?

屠岸:应该可以这么说。

现在还有翻译家吗?

唐不遇:我认为优秀的翻译文学也是中国文学的一部分,比如佛经。

屠岸:翻译文学在过去受到很大的重视,新中国成立后虽然也受到重视,但是译者有被边缘化的倾向。举一个例子,过去的文学翻译作品封面上,原作者和译者的名字并列着。比如,鲁迅翻译的《死魂灵》出版时,封面和书脊上都写着“果戈里原著 鲁迅译”。新中国成立后,封面上没有译者的名字了,只有扉页上和版权页上有。这就把译者的地位降低了,其实这是不对的。我曾问过孙绳武,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说是从外国学来的。你的观点我同意。翻译文学已经是中国文学的一部分了,它和创作有一定的区别,但只是分类上的区别,作为文学,它不是分类。你提到佛经。佛经的翻译使佛学成为中华传统文化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佛经翻译家是伟大的播火者。

唐不遇:但是现在的文学翻译界乱糟糟的,问题非常大。

屠岸:现在还是有一些真正把翻译当作事业来做的,很真诚的年轻翻译家,但是数量比较少。有很多搞翻译的人,我不愿意称他们为翻译家,他只是把翻译当作牟利的一种手段,仅仅是抄袭、拼凑。一部名著,一个出版社已经出了,另外一个出版社觉得有利可图,也要出,就请人来干,那人就乱抄一通。读者没法去鉴别译文的质量啊,他觉得这一本比原来出版社出的那本封面更漂亮,纸张更好,定价更便宜,当然买这本了。现在翻译质量下滑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但是这有什么办法?我觉得没办法。这有一个机制的问题。现在出版社要讲两个效益,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这两个效益要并重。但有的出版社只管经济效益不管社会效益,拿坏的作品卖给读者,钱赚了,道德丧失了。现在有很多出版社是这样做的。一个出版社要出版外国文学作品,必须要有外国文学编辑,要懂外文,要有中文修养,也要懂文学。我知道有些出版社没有一个外国文学编辑,但是它出外国文学作品,也就是说稿子来了它闭着眼睛就发稿了,就印出来了,推到市场上去了,有读者买了,它就赚了钱了。没有人阻挡它,没有一个权力机构认为它这样做是违法的,法律上也没有这样的规定,说粗制滥造的作品是违法的。这个问题比较严重。

唐不遇:您对文学翻译著名的理论“信达雅”怎么看?

屠岸:“信达雅”是严复提出来的,卞之琳先生不赞同这个提法,他全面求“信”。这个观点跟我是相同的。不“达”,怎么能叫“信”哪?不“雅”,又怎么能叫“信”呢?“雅”,我的理解,不是严复原来的理解,他的“雅”是桐城派古文的那个“雅”,而我认为“雅”就是原著的风格。比如说莎士比亚戏剧中,有各种各样的人物,有的是非常高贵的,说的话很雅,有的是平民,甚至是地痞流氓,说的话很粗俗,那么翻译时,他说得俗,你要翻译成俗,他说得雅,你要翻译成雅。

唐不遇:我注意到莎士比亚剧作中有一些粗话。

屠岸:对。那么他的粗话你也要用粗话来翻译。我认为这个就是“雅”。所以卞之琳就说不要管什么“达”和“雅”,就是一个“信”嘛。原著的风格用翻译作品表现出来,也就是“信”。所以他全面求“信”。但我和卞先生还有点不同,我不反对信达雅的提法,我认为“达”和“雅”是“信”的两个重要的侧面。

唐不遇:朱生豪和卞之琳翻译的莎士比亚剧作您认为哪个好?

屠岸:各有千秋。原作是水平很高的名著,那么翻译要一定程度地体现原著的风格,但是必然会有译者的风格,只要这两者不抵触。因为风格即人,既然我是翻译,那就不可能离开我自己,朱生豪翻译的不能离开朱生豪,卞之琳翻译的不能离开卞之琳。

唐不遇:有些人认为卞之琳的翻译更好,电影《王子复仇记》的华语配音也采用卞之琳的译本。

屠岸:也有人有不同的观点,认为卞之琳翻译得太涩,而朱生豪翻译得比较流畅。比如说《哈姆雷特》里那句非常有名的独白: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朱生豪翻译的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卞之琳翻译的是:“活下去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我是非常欣赏卞之琳翻译的,因为它还有原文的韵律,格律的对应,但现在大家都引用朱生豪的译文,不大引用卞之琳的译文,也许因为朱生豪的更有哲学意味。朱生豪的翻译虽然流畅,但是仔细品味的话,我觉得卞之琳的翻译更有味道。

当代文学的一次“破冰之旅”

唐不遇:在文革之后,您的职业有什么变迁?

屠岸:是在文革期间变的。1973年,我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那时有一个分配组,那个分配组完全根据他们的需要分配工作,并不征求本人的意见。

唐不遇:他们把您分配到哪里?

屠岸: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但是这是歪打正着。我曾跟朋友们说,不是有一种说法叫“天上不会掉馅饼”吗?我就捡到了天上掉下的馅饼!因为我非常喜欢到文学出版社去工作,一直就想去。

唐不遇:他们为什么把您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去呢,您了解吗?

屠岸:他们就缺一个编辑室主任,需要有人赶快把工作做起来。我当过《戏剧报》编辑部主任,因为那么个相当的职位,就把我调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下面有好几个编辑室,有一个叫现代文学编辑室,我就分到这个编辑室,它实际上是编辑1949年以后文学的当代文学编辑室。

唐不遇:那为什么叫现代文学编辑室呢?

屠岸:那个时候的名称不太规范。编辑“五四”到1949年新文学的叫“五四”文学编辑室,编辑1949年以后文学的叫现代文学编辑室,到80年代才改名为现代文学编辑室和当代文学编辑室。

唐不遇:您当编辑室主任后,主要做了哪些工作?

屠岸:那个时候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但是也没有办法。我们还是要很好地从来稿中发现一些好的苗子,但往往有这样一种情况,来稿很有生活,但是不能出版。因为那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就是“四人帮”的文学观,一定要写两个阶级的斗争,或者是两条路线的斗争,主要的英雄正面人物是要高大全的,就是江青讲的,在所有人物当中要突出正面人物,在所有正面人物当中要突出英雄人物,在所有英雄人物当中要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你只能按照她的规律要求作者去修改,修改好后符合要求的才能出版。

唐不遇:这个情况的改变是在什么时候?

屠岸:是在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其实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就开始要动了,但是不可能一下子就改变,还得慢慢的、慢慢的改变。

唐不遇:情况发生改变时您的职务是什么?

屠岸:那时还是现代文学编辑室主任。我担任副总编辑是在1979年6月。后来我是常务副总编辑,但没有“常务”这两个字,还有另外两个副总编辑,我是管全局的。1983年,我开始担任总编辑,直到1986年。

唐不遇:那时您对当代文学心里有没有一个想法?因为1978年左右正是刘心武的《班主任》等“伤痕文学”发表的时候,这对您有没有什么触动?

屠岸:有着极大的触动。当时我还不是副总编辑,但我是党委委员,1979年1月在党委会上我提出一个建议,召集小说家开一个专门的座谈会,谈文学发展导向。当时的社长是严文井,他兼总编辑,副社长兼副总编辑的是韦君宜,他们接受了我的意见,过了两天就跟我说,他们研究好了,决定开这个座谈会。这个座谈会全称叫“中长篇小说部分作家座谈会”。

唐不遇:这个座谈会是什么时间开的?

屠岸:紧接着三中全会,1979年2月。

唐不遇:这个会对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工作观念有没有转变?

屠岸:有一个极大的转变,就是思想解放。我们被文革中的主流意识形态所束缚的思想全部打开了。

唐不遇:这个会邀请了当时哪些小说家您记得吗?

屠岸:一些当时有影响的小说家都参加了,这里面包括一些中青年小说家,如刘宾雁、王蒙、刘心武、谌容、蒋子龙、陈国凯等一大批,还有上海作家竹林、茹志娟、现在的上海作协党组书记孙颙……这些人都请来了,还有一些部队的作家。这个会我们专门请了茅盾来参加,他已经年龄很大,84岁,走路都不行了,扶着他来。

唐不遇:茅盾在这个会上说了什么?

屠岸:是这样的,有三部作品,一部是冯骥才的小说《铺花的歧路》,写文革;一部是竹林的小说《生活的路》,写知青上山下乡;还有一部是孙颙的小说《冬》,冬的象征就是文化大革命。这些小说投到我们编辑部来,编辑部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还不行,因为他们都是写文化大革命,没有正面歌颂,都带有批判性。当时我认为好,没有问题,有的还是我组来的稿子,比如《冬》,但是这些作品有争议,所以我们就请了茅盾——我们尊称他茅公——请他来公断。我们把这三部小说的内容写出故事梗概(《冬》的故事梗概就是我写的),送给茅公看一看,请他来判断这样的书能不能出。结果茅盾在大会上面说,他看了这三篇故事,觉得可以,没问题,看你怎么写,你要写好了,就可以了。这对于这三个作家来说是极大的鼓舞,你看当时冯骥才还没有成名,现在就是一个大作家了吧。孙颙现在在上海也很有影响,他是上海作协党组书记。竹林也是作代会代表。这三位作家的作品带有爆炸性,而茅公肯定:批判文革的作品可以发表,可以出版。

唐不遇:在这个座谈会召开前,“伤痕文学”已经发表了,而且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为什么你们还是那么敏感呢?

屠岸:虽然“伤痕文学”有影响了,但只有一部分人是先知先觉的,大部分群众的惰性在那里存在着,那么你还需要一种组织措施,比如开那么一个大会,并且由茅公来参与,由茅公来发表意见,那么就带有类似法定的性质了,就是可以批判文化大革命。

唐不遇:就是有一种权威的声音,在背后支持着。从这个会开始,人民文学出版社才扭转观念,做了很多真正关于当代文学的事情,是吗?

屠岸:对。应该说这个“中长篇小说作家座谈会”的主要领导人是严文井和韦君宜。严文井思想上非常解放,他对一些新的东西采取鼓励和赞扬的态度。韦君宜也是如此,忙得很厉害,像茅公都是她去请的。

唐不遇:这三部小说出版了是吧?

屠岸:出版了,出版后影响很大,竹林和孙颙的两部小说在上海南京路新华书店出售时,读者都排了长队。

唐不遇:这证明民众对好作品是非常渴望的,但因为意识形态的控制不敢表露。到了80年代,又有大量代表着新思潮的先锋文学出版。在1983年您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之前,还做了哪些大型的文学出版策划?

屠岸:我们每年都开选题会,让编辑了解作家动向,了解全国有多少作家在写什么东西。我们在当代文学方面设立小说南组小说北组、诗歌散文组、理论评论组、少儿组等几个部分,编辑们经常要出差到全国去登门拜访一些作家,了解他们在写些什么东西。后来我们就出了《芙蓉镇》《将军吟》等作品,都是对文化大革命进行批判的,影响比较大。很可惜,莫应丰已经去世,而古华不在国内。另外还有一项工程,就是出版台湾作家的文学作品。大陆与台湾隔绝三十年。日本投降后,台湾光复。但1945年到1949年间台湾与大陆的文学交流很少。如果上溯到甲午战争后清廷把台湾割让给日本,那么台湾与大陆的文学联系中断了大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两岸形势有变化。我们抓住时机,1979年出版台湾散文选,1980年出版台湾诗选,随即推出台湾小说选,这类选本和台湾作家的个人作品不断推出。这是一次“破冰之旅”,打破了大半个世纪台湾与大陆文学之间的坚冰,在全国产生巨大影响。之后,全国各地出版社不断出版台湾作家的作品,形成热潮,而带头者是人文社。

长篇小说是重中之重的重中之重

唐不遇:人民文学出版社在80年代初的中国出版界是举足轻重的,而作为副总编辑和总编辑,那时您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复兴和发展有没有一种使命感?

屠岸:这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我们整个领导集体就有这么一种使命感。我们都觉得担子非常重。挑担子的领头人是严文井和韦君宜。我当总编辑的时候,韦君宜是社长,不过她说她年纪大了,而且时间不多,她要写作,所以她就挂个名,主要我在统筹全局。那时我是党委书记,韦君宜就退出党委,写作去了。但是有一些重要的问题我始终是要向她请教的,她并不能完全退,我觉得我还把握不了。她说你当社长,我说你看我像个社长的样子吗?我说我不行,书生。要做个社长必须要有魄力,我说我不够。最后我们达成一个协议,她还挂名当社长,我当党委书记和总编辑,一个非常好的同志王业康当副社长,管行政。另外还有副社长江秉祥,副总编辑绿原、李曙光、张伯海。我们的班子是很团结的。我提出的一个原则就是团结。要把我们的文学出版事业办好,我们的全体职工就必须团结起来,为出版事业献出力量。而要我们的职工团结,首先我们的领导班子就必须团结。领导班子不团结,下面就是一盘散沙。领导班子怎样团结呢?要在办法方针上思想一致,拧成一股绳。相互间可以有不同意见,不同意见要摆在桌上讨论,通过讨论达成一致,绝对不能背后踢你一脚。这个我觉得我们是做到了。

唐不遇: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最重要的编辑原则和指导思想是什么?

屠岸:我们的原则就是注重作品的质量。那时没有人情稿、关系稿,惟一有发言权的就是质量。有的作品我们觉得比较好,但是还不够,我们就请作者修改,一直改到好为止。我们设有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外国文学、古典文学几个编辑室,还有《当代》《新文学史料》《文学故事报》等几个刊物的编辑室。每一个部门都要重视,但是有一个重中之重是当代文学。而当代文学的重中之重,是长篇小说。我们当时就是这么一个指导思想。还有一个指导思想,编辑和作家应该是朋友,编辑绝对不是判官,跟作家交朋友要以心换心,这样他就会把好的作品给你。编辑对作品有意见,不能在稿子上乱改,而必须在有问题的地方贴个条子,否则就是对作家的不尊重。韦君宜同志曾经提出过一个口号,“作家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得一塌糊涂,把她都弄得精神分裂了。实际上,这个思想并不是说我们对作家就卑躬屈膝,靠你吃饭了,不是这个意思。广大读者要靠作家给我们优秀的作品,我们的出版社也是按照这个来维持我们的生命,来完成我们的使命的。所以我们就给编辑提出来,必须跟作家交朋友,绝对不能当判官。一个作品如果不行,你可以退稿,但是你要把道理讲清楚,使得他心服口服。那时我们就是这样的指导思想,现在好像不是了,现在来稿不用,就根本不理你了。

唐不遇:现在一年出版的小说太多了。垃圾太多了。

屠岸:太多了。现在一年有一千多部小说出版。问题在于出版者缺乏精品意识。

唐不遇:当时你们是更注重老作家还是注重挖掘新人?

屠岸:不薄老人重新人。对老作家一定要重视,我们都亲自登门拜访。文革结束前,我拜访过好多老作家,比如到四川去,拜访沙汀、艾芜、马识途这些老作家,他们还没有完全落实政策,但政治氛围已经开始宽松了。他们感激得都掉了眼泪,说居然出版社还来看我们。我们对老作家很重视,但是我们还有一个原则就是,我们的希望在青年作家身上,对青年作家非常重视。在我们的视野当中有苗头的作家,我们都要重视。

唐不遇:那有没有一个重点的青年作家名单?

屠岸:有的,每个编辑都有一个名单,而且不断要增加。他们要到全国去跑,去发现情况,发现苗子。编辑不能坐在屋子里等人家送来稿子,必须登门求教。

《围城》的再版历经波折

唐不遇:当时你们出版的影响比较大的作品有哪些?

屠岸:当时影响比较大的有不少,比如《围城》。《围城》的出版要归功于我们小说组的一个老编辑江秉祥同志,大概在1979年,他跟我说,钱钟书的《围城》可不可以考虑出版?我说完全可以考虑啊,但是要看一看书。《围城》的第一次出版在1946年,我那时在上海,我知道这本书,但是我还没有看过。于是他就去找,但是连钱钟书自己都没有,图书馆里也找不到,江秉祥设法从上海调来一本,封面都破了。我看了,说绝对可以。那时我有个权利,叫终审权,我签个字就可以发了。1983年,《围城》终于再次出版。这真可以说是历经波折。那时苏联有学者称《围城》被封堵了三十年。这下子它重见天日了。

唐不遇:这本书出版后的情形怎样?

屠岸:出版以后销量还不是很大,但也是不错的,印数有好几万册吧——那时的一些名著都是起印十几万甚至二十万册。虽然是几万册,但是出版后就销光,因此不断地再版。真正出现“《围城》热”还是在90年代初电视剧《围城》播出以后,但是那以后已经挡不住盗版了。而评论界对这本书开始也没有多少声音,慢慢地才多起来。

唐不遇:书出以后,钱钟书很高兴吧?

屠岸:他非常高兴。因为跟他联系的都是江秉祥,我没有登门拜访过他,但是在一些会议上见到他,握手言欢时,他说你们能够出我的书我很高兴。后来他大红大紫了,有很多人去采访他,要他谈谈这本书,他说我没什么可谈的,你们去找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江秉祥同志吧。使《围城》重新恢复生命,主要的功劳不是我,是江秉祥。后来江秉祥当了副社长,现在退休在家。他很有眼光,自己不写作,但作为编辑是非常杰出的。

《鲁迅全集》的三个版本

唐不遇:除了当代文学,对《围城》之类的现代文学的发掘有没有作为一个重点?

屠岸:我们有一套计划,叫“原作重印”,如重印徐志摩的《志摩的诗》、《猛虎集》和郭沫若的《女神》等,封面重新设计;另一些则是再版,或者把当时已经被人遗忘的东西发掘出来。五四文学中最主要的是《鲁迅全集》,我们花的力气最大。

唐不遇:《鲁迅全集》是哪一年出版的?

屠岸:《鲁迅全集》有好几个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三个版本,一个是1956年开始出版,到1958年出全;第二个版本是1978年开始出版,到1981年出全的;第三个版本是去年新出的。第一个版本的注释的领导人是周扬和林默涵,他们在注释上做了一些错误的动作,比如说鲁迅有一篇文章,叫《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这篇文章批评了周扬他们——“四条汉子”。而周扬这个人不太好,做了一件错事。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社长是冯雪峰,冯雪峰是鲁迅的战友和学生,这篇文章是冯雪峰代鲁迅起草并经鲁迅修改定稿的。但周扬说冯雪峰在这篇文章里塞进了自己的观点,并要冯雪峰写这样的注释。冯雪峰说这不是事实,不能出版这样的注释。周扬就派邵荃麟跟冯雪峰说,你这样写了注释可以保留你的党籍,否则就开除党籍。为了保留党籍,冯雪峰就违背自己的良心,做了一个错误的注释,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篡改了鲁迅的原意。但周扬并没有保留冯雪峰的党籍。冯雪峰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一切都弄清楚了,发现这个版本的注释有很多错误,因此要重新注释,出修订本。这个修订本,中央指定由秦牧、冯牧主持,其实他们两人也不大主持,来了不久就走了,主要还是依靠我们出版社的一批专家,如杨霁云、林辰、孙用等。杨霁云是鲁迅的朋友,鲁迅的《集外集》就是他编的;林辰则有专著《鲁迅述林》《鲁迅传》等。这是第二个版本,1981年出全。在这两个版本中间,还有一个版本是重印1938年上海出的版本,就是鲁迅逝世后出的第一个全集,实际上是不太全的,但包括了鲁迅的译著。那时《鲁迅全集》为什么要印?因为在文化大革命当中,为了适应需要,必须出版《鲁迅全集》。但重印什么版本呢?不能出1958年的那个版本,因为注释有问题,因此就只能重印1938年的版本。那是个没有注释的版本。当时印了一些,现在作为文物留了下来。最近一个版本,2005年推出,这个版本收集鲁迅著作最全,注释则作了全面修订,纠正了许多错误和不妥之处。但不像1938年版那样包括译著,而是另外单独出了《鲁迅译文集》。

《金瓶梅》的公开出版

唐不遇:当时古典文学的出版情况如何?

屠岸:文革中,古典文学也都不出了。文革前,我们出版一套“古典文学读本丛书”,从《诗经》《楚辞》到清朝的所有经典文学作品,文学史上有定评的作品,都包括在内。文革后,重新推出,并增加新的选题。

唐不遇:这个丛书是什么时候出版的?

屠岸:文革一结束就恢复了这个丛书。对古典文学,文革中干了些什么事呢?搞“批林批孔”,搞“评法批儒”,搞“毛泽东评《水浒》”。这些东西,文化大革命的烙印是很深的。

唐不遇:当时影响最大的是四大名著是吗?

屠岸:影响最大的是《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的影响也不能低估。但还有一部影响巨大的《金瓶梅》。四大名著已经有定评,是毫无疑问的了。而《金瓶梅》长期以来不能公开出版。《金瓶梅》在50年代曾经由人文社出过影印本,这是毛泽东指示要出的,毛泽东认为《金瓶梅》有价值。但里边有露骨的性描写,所以不宜公开发行。这个影印本用毛边纸,排古代木刻的版本,仅由内部发行。那时我还没有资格买,像我们的领导田汉或书记处的书记那些人,发给一张购书券,就可以到王府井一个内部发行门市部去买。到了1985年,我们决定公开出版《金瓶梅》,但做了一些删节,适当地把性描写删掉,但其实是删不干净的,删干净了就不成书了。但不删的话,就不能公开出版。我跟具体搞这个工作的同志说,你不要伤筋动骨,看起来太刺眼的就删掉,上下文情节要连贯。

唐不遇:《金瓶梅》出版后反响怎样?

屠岸:反响非常强烈,顾客盈门,一天收到许多封信和电话,要买这本书,但这本书是限量发行,第一版只印了一万册,所以都应付不过来。

唐不遇:当时有没有再版?

屠岸:过了几年后才再版。那个印数是由上级领导控制的。你不能无限制地印啊,初版顶多印一万册。

唐不遇:80年代中期正好是思想活跃的时候,当然很多人欢迎这个。那有没有批判的声音?

屠岸:肯定有,但文章我没有看到,也许是忘记了。那时还没有电脑,但是舆论上有,说你们人民文学出版社为什么要出这个东西?后来我们就放出风说,最初是毛主席叫我们印的。

唐不遇:这些人还是很可怕的。

屠岸:古典文学大概就是这样了。在理论批评方面,有一个叫《新文学论丛》的理论刊物,另外也出一些理论方面的书,比如艾青的《诗论》。

“朱生豪是以生命殉译莎事业的译界圣徒”

唐不遇:那么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的出版情况如何?影响比较大的作品是什么?

屠岸:影响比较大的有很多,举例说,有《莎士比亚全集》,以朱生豪翻译的版本为主。朱生豪把他的生命都放在了翻译莎士比亚上,他1942年32岁就去世了,临死前说,我早知道一病不起的话,拼了命也要把剩下的几个剧本翻译完。那时普遍认为莎士比亚写了37个剧本,朱生豪翻译了33个半。40年代初,他在国民党主办的《中美日报》当编辑,那是当时上海孤岛时期主张抗日的报纸。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进入英租界,就把这个报纸封掉,朱生豪从后门仓皇出逃,把所有有关莎士比亚的参考书籍都丢了,他翻译的剧本手稿也丢掉了。后来他回到故乡嘉兴,在极端贫困的生活条件下,凭他的毅力翻译莎士比亚剧本。朱生豪是非常聪明、非常智慧而又极端勤奋的,很少参考书,但能把莎士比亚翻译到这样的水平,实在不容易,我们都非常敬佩他。但毕竟因为资料的限制,他有漏译,也有一些误译,这完全可以理解,绝对不能因此去责备这么一位伟大的翻译家。我认为朱生豪是以生命殉译莎事业的译界圣徒。但既然国家出版社要出,就要尽量减少误译和漏译,所以就请了一些专家对朱生豪的译本进行修订,修订的原则是绝对不要破坏朱生豪的风格,只要把漏掉的补上,把错误的改正过来。另外补上朱生豪没有译的几部剧本。1954年出版的一套《莎士比亚戏剧集》,就是以朱生豪所译为主的修订本。文革以前,就决定要出全集,而且基本上要完工了,但因为文革到来,所以耽搁了。到了1979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就把莎士比亚全集推出来了。

唐不遇:80年代初有没有对外国的先锋文学,如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进行关注呢?

屠岸:在我前一届领导班子里,有一个叫孙绳武的副总编辑,他负责管外国文学编辑室,编辑室的主任叫卢永福,副主任叫蒋路,当时他们三个都是非常优秀的外国文学编辑家。蒋路翻译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屠格涅夫的《文学回忆录》等名著,卢永福翻译过大量普希金的诗,孙绳武懂俄语和英语,翻译过俄语诗歌和理论著作。但他们的才华主要表现在编辑上,对外国文学可以说了若指掌,他们联系了一大批翻译家,审阅书稿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由于他们的影响力,很多翻译家愿意把稿子送到我们出版社来。虽然他们是老编辑,但是对于一些先锋的东西,他们的思想并不僵化,而是接受。对于当代的东西,他们总是警惕自己不要固步自封,有影响的作品要列为自己出版计划的一部分。我们出过“外国现代文学名著丛书”,外国的“现代”就是modern,包括当代的,各国优秀文学都有。

唐不遇:他们三人都是比较注重苏联文学?

屠岸:对,我们出版社的一个特点就是俄语的编辑比较多,因为我们出版社是1951年成立的,那是中苏蜜月时期,苏联是我们的老大哥。英语在那个时候是不吃香的,但也不是绝对排斥。苏联对英国古典文学还是比较尊重的,我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能够在1950年顺利出版,跟苏联马尔夏克译莎翁十四行诗获斯大林奖金是有关系的。查良铮翻译的拜伦、雪莱、济慈也都能够出版。

艺术比政治更重要

唐不遇:从1973年到1986年,您历经人民文学出版社现代文学编辑室主任、副总编辑、总编辑,对文革后当代文学的发展有没有一个总的观察?

屠岸:我们都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关于流派的问题,我认为还是要按照毛主席说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当然,毛主席后来又把自己的话否定掉了,说百家争鸣说到底就是两家,一家是无产阶级,一家是资产阶级,而资产阶级是毒草。但我们是真正要做到百家争鸣,作品主要看艺术质量。毛主席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有这样的话:“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可是在我的心里总觉得:两者相结合当然最好,但更重要的是艺术。没有艺术也就没有政治。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我们也没有什么蓝图,但我相信中国文学一定会在新的时代有新的发展,一定会有优秀的作品不断出来,将来总会有新的像鲁迅那样伟大的作家出现。但是我们要等待。现在思想还有待进一步的解放。粉碎四人帮以后是一个解放。但是很快又要清除精神污染了。到了后来,又有“六四”事件,也是一种压抑。到现在还有这种问题,比如200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2本书:《往事并不如烟》和《中国农民调查》,后来通知说不要再印了。作家也在叹气,说我写的书给那些盗版者赚钱了。事实上现在比文革宽松得多,有好多作品在社会上产生了良好的影响,有不少作品改编成影视作品,比如《天云山传奇》《人到中年》《芙蓉镇》等。还有一些作品我认为是不错的,比如张炜的《古船》,我对它评价很高,真实,感人,有人物,有性格,但是因为内容上有一些关碍,没人敢搬到银幕上去。

唐不遇:您有很多身份,如诗人、翻译家等,您最重视哪个身份?

屠岸:应该说我一辈子是个编辑。最早我在学校里编墙报,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在墙报上写“请各界批评”,一位老师就讽刺我:“各界?你要什么界啊?军界?政界?商界?”大学休学后,我和诗友们编油印诗刊《野火》。解放后编《戏曲报》《剧本》月刊和《戏剧报》,最后进入人民文学出版社。我热爱编辑工作,全力以赴。现在我仍然是编辑,从2003年起我和傅天虹共同担任《当代诗坛》刊物的主编,已出十二期(从第35期到46期);同时还担任“中外现代诗名家集萃”(汉英双语)的编审工作,我主编的《夕照诗丛》已推出十七种。我的业余爱好依然是诗歌创作和诗歌翻译。

王刚:让葛浩文和顾彬这样的帝国主义分子滚回去

访谈导语:

我觉得中国作家协会有可能会办成一个机构,就是慈善机构

铁凝应该当一个充满好心肠的慈善大姐

中国当代如果出现伟大的评论家,那一定是因为他发现了我们这个时代伟大的长篇小说和伟大的小说家。

一个作家应该拥有一个复杂的人格。

我们需要洋兄弟洋儿子,不需要洋爸爸。

让葛浩文和顾彬这样的帝国主义分子滚回去。

我觉得对于王安忆这种作家应该批评才对啊,怎么还能继续受宠下去呢?这说明文化界真的有股恶势力。

我就发现为什么人当了官,就会成为另外一种动物

应该有人对《红楼梦》说三道四,这个民族才能进步

王刚 作家。新疆乌鲁木齐人。代表作:《英格力士》《月亮背面》。其编剧的电影《天下无贼》获金马奖最佳剧本改编奖,长篇小说《英格力士》获台湾中国时报十大好书奖。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意,韩等多国文字。

真十:你认为中国编剧所谓的联合能够给他们带来所谓的“翻身”吗?

王刚:不可能,翻不了身,中国编剧在一起只能搞矛盾,搞文革,你这边刚开过会,那边马上就投降了,这不光是编剧,这体现了中国文化人的自私以及内心的卑污,无论是作家还是编剧都差不多。所以你想让他们整体去完成一个事情是很困难的,曾经有个笑话说,河南就没有过地下党,为什么呢,这几个人开过会了,接着就有一个人去告密了。其实不只是河南,也包括今天的编剧。

真十:那么您觉得他们所争取的这个“金钱”在整个创作过程中起到什么作用?

王刚:中国电影给编剧的钱还没能到让编剧真正投入的那个地步,所以,仅仅靠金钱,好像很难让编剧兴奋起来。比如现在一个剧本能够给到两百万,让一个作家充分兴奋起来,他向导演一样把这个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来完成,非常精心,那么我相信中国电影最起码会比现在要强很多。

真十:编剧无法兴奋,这样的话会不会造成恶行循环?

王刚:审查制度使编剧和导演变得愚蠢,愚蠢的编剧和导演又制造愚蠢的演员,愚蠢的演员去演义了一批愚蠢的作品,愚蠢的作品又培养了一批愚蠢的观众,愚蠢的观众进一步再去要求愚蠢的作品,从而形成恶行循环。

优秀的小说家在编剧过程中毫无快感,没有动力,

真十:那么你觉得中国编剧能够走出困境吗?

王刚:毫无希望,

真十:那么小说创作和编剧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呢?

王刚:编剧挣钱嘛,写小说是个人爱好嘛,两者之间差别很大。

在中国,从一般意义上讲,确实缺少好电影,贾樟柯顾长卫,我是从内心上觉得他们是拥有伟大灵魂的人。他们完全可以和西方最伟大的导演去比。那么中国的小说家,特别是当代的也有非常伟大的作家,面对世界,面对时代,他们问心无愧。

真十:那么为什么没人去肯定这些当代伟大的作家呢?

王刚:这个就是中国愚蠢评论界的问题了,比如上海有个叫朱大可的,他太愚蠢了,我为什么说他愚蠢呢?第一这个人缺少良心,第二他不读作品,所谓缺少良心就是他把一般意义上的那种套话拿来吓人,第二他不读别人的作品,而动不动还跟我们说参照系不一样,你朱大可有什么参照系啊,我不知道你的什么作品在国外最高层次的刊物发表,别人对你有什么评价,我觉得朱大可起码不如我,因为我的《英格力士》被企鹅收买了版权,各种外文版本都在出版,而且也得到了别人的很好评价。我们认真的用我们的良心去面对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政治运动,面对曾经有过的人的灵魂的软弱和卑污,我们对自己那么深入的解剖和分析,《英格力士》里面,最后那个孩子都说出,“我挺不要脸的,我有罪。”你朱大可在这方面做什么了?你凭什么说是垃圾啊。

再一个就是李建军,更是典型

碰见谁谁接待他,他就说你的作品可以传世,可是面对另外的作品,从没有认真看过。就瞎说八道。讲的都是一些夸夸其谈的东西。

真十:那么您觉得中国评论家现在最需要考虑的是什么问题?

王刚:中国如果说可以出现伟大的评论家,那一定是因为他发现了我们这个时代伟大的长篇小说和伟大的小说家。否则,他们不过是一群愤青。是不读作品的混混。其实,这个时代的基本条件决定了一批伟大作家的必然产生。

在这个时代小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没有人看的,因此在这个时候,作家他内心具有真正意义上的解放。小说已经吸引不到女孩,也无法引起政治上的轰动,作家想不沉下来也得沉下来,真正的边缘化。还有些作家说,我们虽然在主流,我们坚持一个边缘的态度,这都不需要了,作家还不够边缘?还不够贫穷,还不够在垃圾堆里?为什么贾樟柯的早期作品好?他就是在一个垃圾堆里面,他永远拍的是垃圾堆。中国作家现在就是在这么一个状况下,内心无比的放松。另外,有什么时代的作家能像当代作家一样经历了那么的政治动荡,经济动荡,文化动荡,他们站在一百年来欧美的那些大师肩膀上思考问题。博尔赫斯啊,罗博格里耶啊这些对于中国作家都学过了,玩试验,玩先锋,玩语言尝试,文化反思,所有这种表面化的东西对于他们都过去了。玩性解放,玩呐喊,玩亨利米勒,玩吸毒,对他们而言都过去了。剩下的现在是他们面对现实生活,还有一个金钱。金钱是一个特别伟大的东西,因为金钱让他们真实地面对自己。其实这个时代是最容易出伟大作品的时代,其实已经出现了,这有待于读者和批评家去发现。可惜他们老了,累了,像老太太一样地不敏感了。自己迟钝,没有感觉,却骂作品不丰富。只会闭眼瞎说一些道理。

真十:那么你对近来一帮汉学家对中国作家的评论是什么看法呢?

王刚:一帮西方的汉学家跑来中国充老大,葛浩文自己翻译的东西有许多在国外都出不去。我们中国这些年不缺少葛浩文这样的老糊涂翻译,更不需要他这样的汉学家,我们要得是带着钱来的出版商。其实,像葛浩文这种水平的翻译现在挺多,年轻一代翻译家成长起来了。中国作家不需要葛浩文这样的洋爸爸,需要洋兄弟。洋儿子。中国作家已经有自己的爸爸了。

外国的出版社老老实实花钱来买我们的版权,让我们中国作家好好挣上一笔外国人的钱。我觉得这是一个正道。我最讨厌的就是葛浩文那样的穷鬼跑到中国来挣了钱还充当教师爷。

真十:那么你觉得这些汉学家应该在中国文学界面前摆出一个什么姿态?

王刚:我认为他们应该懂得尊重中国作家。比如我在纽约的编辑就很尊重我。让我舒服。那些意大利的记者也很认真的读我的书。这些汉学家被捧得太高。不好好给我们当孙子,却来当爷了。特别是那个德国人。

我讨厌汉学家的另一个原因,他们还充当着中国作家走出去的救世主,我觉得他们来做这个角色是不应该的。这个事情还应该是一个商业模式,我特别相信用商业的模式来运作中国作家,就一个大的出版公司来买你的版权。翻译出版后让别人买。外国人到中国来,我希望他们带着钱来,花钱买中国人的作品然后介绍到西方去。葛浩文和顾兵这样的帝国主义分子滚回去。

真十:那么你觉得当前的作家们清醒起来了么?

王刚:客观不得不让一些当代作家清醒起来,这是一个被动的过程,他们已经被彻底打垮了。是在被打垮的废墟里进入一种清醒而自由的状态。

真十:你所说的伟大作家在当下中国出现了吗?是哪些?

王刚:已经出现了,有一批呢。同行是冤家,他们又没说过我好,我也不会帮他们宣传。这是批评家的事情,他们应该发现,而作家彼此之间肯定是仇视的。一个作家如果在公开场合说另外一个作家好的话,你去查一查,背后绝对有个人目的。

真十:这就牵扯到了作家人格问题,前段时间在谢有顺的采访中,他表示一个伟大的作家一定会拥有一个伟大的人格,你如何看待伟大作品与伟大人格之间的关系?

王刚:你提的这个问题太好了,这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我们的文学态度。我看谢有顺完全没有资格对作家说这样的话。为什么在读书界,电影电视界,一种虚伪又在无耻的抬头,新假大空的开始,非常可怕。人性善恶是个老话题,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了,整个世界这么杂乱。却要求作家要有伟大的人格,什么是伟大的人格,有两个作家,一个是亨利米勒,一个是托尔斯泰,他们两个谁的人格更伟大?有的作家可是相当小人,比如屠格涅夫,可是他们照样写出那样干净的作品嘛。肖斯科维奇,你要是去读一读他的《见证》,你就会发现他内心很多卑污的小人心理,就会发现他一辈子都嫉妒苏联那个十几岁还玩布娃娃的普罗柯菲耶夫,他一辈子都在苏联的集权统治之下,他害怕,可是他写出那么伟大的作品。因此我们的批评家有什么权利去要求作家要拥有伟大的人格呢?再说了,真正伟大的人格在哪呢?谢有顺说我们不会写景。他不是瞎了,就是聋了,他的鼻子得感冒了。我发现他也是个不太读作品的家伙。

真十:那么当代作家抛开人格来说,他们是否能做到内心真实?

王刚:现实生活已经把作家逼迫到了绝境中,还能有什么更夸夸其谈的理想?他最有可能去面对内心和现状写作。

肮脏渺小的人格完全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去看看法国的塞利纳,以及法国电影,没有真实的体验,他们出不来。

真十:你是不是特别反感那些特别贫穷要饭的作家?那么我们的作协哪里去了呢?

王刚:我很讨厌最近流行的一句话,“作家开始关注底层了”,作家难道还不够底层么?因此我觉得中国作家协会有可能会办成一个机构,就是慈善机构,我觉得作协现在已经是一个某种意义上的慈善机构,我觉得应该做的更彻底一点。铁凝主席应该带着钱去看那些要饭的穷作家,作协经费绝大部份应该干这个。而不要老是开会。铁凝应该当一个充满好心肠的慈善大姐就跟俄罗斯女钢琴家依尔金娜一样。别真把自己当个官了。

真十:你怎么看中国的先锋小说?

王刚:先锋小说我觉得就是一个怪胎,先锋小说是中国作家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面对权力,害怕的胆战心惊的一种权宜之计,好比一棵树长着长着碰着石头,就往怪里长,正好那个时候,博尔赫斯啊,福克纳啊,罗博格里耶啊流行啊。先锋们很善于模仿,如果当时没有那样的意识形态的压力,我相信这些作家会模仿得更好一些。金钱来了,金钱那么本质的东西一刀就把他们杀了,都不用第二刀,就让人们看到他们的本质了。他们自己面对自己以前所写的东西,都不坚定了。而且,开始关注底层了。

真十:中国作家面对金钱是这样,那么权利呢?

王刚:有人说残雪和王安忆互相骂是卖假药的,残雪啊,我当年读过她的一个《山上的小屋》,那部小说使我多年来对残雪一直很敬重。而且人家残雪在官场上一点也不走运,可是王安忆呢,年轻轻的就当了作协副主席,上海作协主席,老作家,评论家都跟她是朋友,可是王安忆写了什么东西呢?我觉得王安忆早期作品还表现了一个女孩对于男人带有几分单纯的感觉,以后她就成了假大空的典型,可恰恰她成了被批评界所认可的人物,我觉得对于王安忆这种作家应该批评才对啊,怎么还能继续受宠下去呢?这说明文化界真的有股恶势力。上海有人写文章说王安忆脸上有少女般的微笑,这种文人太不要脸了。

比如说湖南有个作家叫何立伟,铁凝当了作协主席了,他就写了一篇《铁凝的微笑》,我觉得太无耻了。

真十:那么当了官的作家们所写出来的作品你怎么看?

王刚:作家当了官,不管什么官都会对他的创作产生影响。这里面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王蒙,我在年轻的时候非常喜欢王蒙的小说。王蒙以后当了文化部长,当时我觉得文化部长可以开拓他的胸襟,开拓他的视野,让他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生活,可是我最近看王蒙的作品,我就发现为什么人当了官,就会成为另外一种动物。他们的拘谨,最终会毒化他们的灵魂。让他们不老实。他极力要解释的东西,很多都极其无聊。这些当了官的作家处处都要掩饰,他们不得不去说很多假话,所以最终这些人都垮了。连王蒙这样的人最后都垮了。

当今社会又给了一大批作家说真话的必备条件,可是体制内的很多作家很让人担心。以王蒙王安忆为代表。

真十:那么你目前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王刚:我现在也没什么压力,也不急着去挣钱。我有了很让我满足的积累。我一个月花上几千块钱,细水长流,一直把自己吃空了,那人也该死了。

真十:那么你觉得我们面对文学时,缺少的是什么?

王刚:有人问王朔当代小说,王朔就说,能好的过《红楼梦》么?其实,在这个时代应该有人对《红楼梦》说三道四,这个民族才能进步。一个民族这么多年来对于一部文艺作品表现出来的统一观点和步调,这是不正常的。

我没看过《红楼梦》,也许我看了还真会喜欢。可是,一个民族这么多有个性的人,这么多批评家,他们在辱骂当代文学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去审视一下《红楼梦》,为什么就没有批评家去批评《红楼梦》,研究后,质疑和指出不足。在这个时代,人们对一部小说表现出如此一致的态度,这充分说明我们也许真的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

昝爱宗:公民参与社会从抗震救灾开始

突如其来的大灾难,会意外带出大爱心,大参与,以及众多公民运动催生的大社会。

5月12日发生的波及全中国的四川大地震,意外地唤醒了中国人的心,”汶川挺住”,”我们都是四川人”,成为民意的方向。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已不是一句政治口号或空话了。

连日来,我看到很多朋友要么捐钱,捐物,还有就是有力出力,比如罗永浩、韩寒们第一时间投身灾区参与救灾,担当志愿者。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捐助财物,甚至包括女士用的卫生巾。当然,更多的人他们不是政府组织的,而是公民自我发展起来的,我称为这是公民参与社会的开始。也就是说,中国正在以非常特殊的方式启动公民社会成长。

什么是公民,现在有了清晰的概念,公民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成的,比如罗永浩、韩寒们就是行为造就出来的好公民,而且这样的行动能力不是教科书所教育出来的,他们明白当今现实社会的复杂,又清楚政府的局限性,以及洞察公民社会的无限性,他们为灾民送水送物,并非因为有一些民众有贪心而停止志愿行动,他们是公民,明白自身的责任,以及对爱心的呵护,这样的爱是永不止息的。

我想,在我们这个国家里,一定要把宪政当作一项事关全民的重要工作来对待,没有宪政,就没有公民。有了宪政,就可以有公民,这个公民就没有一等、二等公民之分。

大家都是一等公民,无论是灾民,还是志愿者,还是政府官员,都必须认识到这一点,公民就是有权利义务,更有责任。目前,公民有权利担当志愿者,到一线救助灾民,这也是他们的神圣责任——当然他也有弃权免责的自由,权利是自由,没有人可以超越法律来强迫别人干什么,不干什么。

所以,正因为有了这个共识,公民社会就有了新生的力量。国难当头,万众一心,地震后无数双援助的手伸向灾区,出力,捐钱,献血。在前往救灾前线的路上,在断壁残垣的重灾区,在挤满伤痛者的医院,士兵,警察,还有消防队、医护者,以及记者,看到温家宝、胡锦涛先后来到,更看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无名志愿者(义工、志工)、捐赠者、献血者的大集结,他们并不能像专业队伍那样救人,而灾区千丝万缕的需要,却被这些善良填得满满的。灾区外各省母亲纷纷登记要求认养地震孤儿,不少企业家提出捐建学校,要亲自监工,为灾区兴建”震不垮的学校”……这就是大地震唤醒出来的公民社会的组织力量。

还有一些公民批评政府有些事情做得不到位,信息不公开透明,就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而这些人就是通过监督和批评,为自己的国家上交了一份意味深长的贡品——公民社会正在建立,需要人人参与,人人有责。但是、此时,一定要记住,这并非党和政府组织起来的,党也不可能是万能的。

最新数字:五月十二日大地震后四川共发生六千多次余震,六級以上的强余震超過四次,山体滑坡与泥石流不计其数。汶川、北川、绵竹、青川、都江堰、什邡、彭州……高山大川之间,曾经风景如画的家园哀鸿遍野,十万平方公里国土重创,伤亡人数超过二十五万,死难者数量仍在攀升,截至二十一日下午四時遇难者为四万一千三百五十五人。

陈破空:批评和压力,促成中共改变

四川大地震一周后,救援工作仍在进行。已知死亡人数达到四万多,受伤人数24万多,无家可归者,多达500多万。预估死亡人数将超过六万,经济损失将超过百亿美元。位于震中或接近震中的重灾区,30年经济建设毁于一旦,等于推倒重来。

中外人士,极大地关注着遭受空前浩劫的中国,也密切注视着中国政府在这场灾难中的表现。

5月18日,中国政府宣布:设立三天哀悼日(5月19至21日),期间,全国下半旗,暂停奥运火炬传递。这是中共执政近60年来,首次,不是为领导人、而是为平民所举行的全国性悼念。

为此,有人称赞中共“进步”。如果这是一种“进步”的话,那么,这恰恰就是一个最具说服力的例子,证明批评和压力,有可能促使中共改变。多年来,每逢天灾人祸,就有人呼吁,政府应该为受难平民下半旗、设立哀悼日,却一律得不到当局回应。这次大地震之后,类似呼声愈加高涨,海内、外中国知识分子,都在不同场合、不同行文中,发出呼声:设立哀悼日,全国下半旗,暂停奥运火炬传递。或以批评,或以劝告,对中南海施压。

5月16日,远处中美洲的秘鲁政府,颁布最高政令,确定5月19日为“全国哀悼日”,以悼念在四川大地震中死难的中国人。秘鲁政府此举,显然极大地触动了中国政府。试想,如果秘鲁举国哀悼中国地震受难者,而中国竟毫无动静,中国人情何以堪?中国政府如何在国际上自处?秘鲁政府的决定,构成直接压力,迫使中国政府急转弯,两天后,即5月18日,中共跟进,宣布,设立中国的“全国哀悼日”,也是从5月19日开始。

首次接纳外国救援队伍,是中共在内外批评和压力下,被迫作出的又一调整。四川大地震发生之日起,多国就向中国政府表示,愿意向中国派遣专业救援队伍,协助拯救濒危民众。日本与加拿大等国的救援队伍,甚至立即待命机场,只待中方同意,即刻起飞。但中共当局却以种种借口,予以婉拒。在外界压力和民间批评声浪中,僵持几天后,中共最终让步,先后允许日本、俄罗斯、台湾、香港、新加坡、韩国等国家和地区的救援队伍进入灾区,但已经错过了拯救生命的“黄金72小时”。与此同时,中共仍然婉拒来自美国、英国等西方国家的救援队伍,尽管,中共也清楚,美、英等国救援队伍,拥有世界上最优良的装备、技术和最训练有术的专业人才。

灾情相对公开,镜头相对直接,是这次抗震救灾中,中国媒体报道方面的又一大“改善”。毕竟,中共需要履行对奥运会的承诺:自2007年1月起,开放境外媒体,在中国境内自由采访和报道。与“承诺”

对应的,就是国际监督与国际压力。既然纸包不住火,不如自己公开。外界并不知道,中共党内的路线斗争和权力斗争的内情和激烈程度,但,中共党内的改革派,如温家宝等人,完全可以利用这一“承诺”,来打开官方新闻封锁的沉闷局面。

必须提到的,是跨越省界国界的互联网,对灾情公开所发挥的巨大作用。这次大地震,强度极高(已经修正为八级),波及范围极大(大半个中国),四川省内的许多市、县,尤其被深山阻隔的镇、乡、村等,得不到政府的及时救援,当地民众纷纷展开自救和互救。知情者将这些得不到政府和外界救助的灾情,及时传到互联网上,补足了官方媒体的“疏漏”,更塑造了中国地震灾情空前公开的“新形象”。

就此,应该说,中国网民功不可没。

中国网民还集中曝光:地震后,学校倒塌最多,无数花季儿童惨死。

于是,民间纷纷质疑“豆腐渣工程”,谴责贪官污吏,问责于中共各级政府。中共当局虽百般辩解和淡化,但也不得不表态:灾后要予以调查,发现问题,将予以追究。

这一切,诚如著名作家章诒和的慨叹:“仅仅是政府、国民在抗击灾难、拯救灾民吗?不,灾难和灾民也在拯救政府和国民,让权力学会靠近人性,叫人心学会仁厚悲悯。”

说到中共表现,与其说是“进步”,不如说是“调整”。而中共的这些“调整”,均属被动。中共之改变,永远落在民众之后,而且是在民众的不断批评和外界的持续压力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不管是台湾的“9.21”大地震,还是美国的新奥尔良风灾,执政的台湾政府和美国政府,都受到民间的激烈批评,或被谴责缺乏预警,或被批评救援不力。民选政府尚须批评,何况专制政权?当然,相对而言,民选政府更在乎批评,专制政权更不在乎批评,但这绝不是专制政权不应该受到批评的理由。而且,事实证明,专制政权仍然惧怕舆论,舆论的压力,或多或少,令其忌惮,或稍加收敛,或改弦易辙。

犹记四川大地震发生后,某种声音甚嚣尘上:“这种时候,救灾要紧,不要批评,不要谴责……”或者“先救灾,再反思……”于是形成一种奇特的逻辑:太平盛世,不能批评,因为,“政府已经做得很好,无需你们多嘴”;天灾人祸,不能批评,因为,“救灾要紧,谴责无益”;灾难之后,不能批评,理由是,“何必纠缠过去?一切向前看。”

于是,在中国,每一次天灾人祸之后,政府和民间,鲜闻反思与批评,只见感恩流涕的歌功颂德。以年初的大雪灾为例,事后,何曾有人反思?何曾追究政府责任?几个月间,只有对“藏独”的围剿,只有对奥运火炬的狂热。大雪灾的悲剧,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上世纪60年代初,中国出现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发生大饥荒,数千万人被活活饿死。当时的中共国家主席刘少奇直言:“三分天灾,七分人祸。”40多年过去了,天灾与人祸的恶性循环,并没有终结。

迄今未能建立起保障监督与制衡的民主制度,是其中关键。

但愿,经历大地震的阵痛之后,中国朝野,能够痛定思痛。民间逐渐强化自主与监督,政府逐渐习惯问责与批评。使即将主办奥运会的中国,理性地,成熟地,迈向文明和进步。

郭小林:山祭—-为“5.12”汶川大地震而作

 

            一瞬间

            回到史前时代
            四百个广岛原子弹
            把一切人造伟业
            价值归零

            公路死了
            钢轨死了
            手机死了
            电灯死了
            是孩子们
            稚嫩的呼声
            唤醒了久已沉迷的人性
            是母亲
            单薄的身躯
            把崩塌的天地
            支撑……

            乌云垂首
            遮挡暴虐的烈日
            江河默默
            清洗母亲的遗容
            请停止矫揉的喧哗
            母爱不需要奉承
            请保持对逝者
            最后一点点尊敬

            在母亲们倒下的地方
            耸立起的是
            绵延的神圣山峰

            (2008年5月17日)

艾  鸽:妈妈 我不去天堂

  (2008年5月12日四川大地震初步统计死亡已超过5万人。其中重要原因是因为学校迅速倒塌而压死了学生。)

  是谁拽住了我的手往前拖
  还哄我说不远处是天堂
  我怎么闻见一股股恶腥味
  也看不到一丝阳光
  妈妈 快叫醒你睡过头的孩子吧
  我不 不愿去天堂

  据说天堂里就不用上学
  也没有了沉重的书包和疲惫
  有用金子堆成的宫殿
  冥冥之中还有无声无色的芬芳
  可我害怕孤独
  最恐怖的是怕看不见你那最亲爱的目光
  原谅我第一次竟在课间睡着了
  我从今后不再调皮永远乖作一只小绵羊
  快催醒你睡过头的孩子吧
  妈妈 我不去天堂

  你真的听不见我在哭泣
  我还那么小 怎么可能睡着了就醒不过来
  如果是有人夺走了我的生命
  那就让它还我的命来
  我化作石头、杂草或泥土
  或变作小猫、小狗
  甚至松鼠 蚂蚁 都不要紧
  只要还依偎着你那世上最仁慈的目光
  快推醒你睡过头的孩子吧
  妈妈 我不去天堂

  我不再做一个贪睡的孩子
  也不再缠着外婆要糖
  我从此不敢再听任何有关鬼的故事
  妈妈啊我只想要一只小小的摇篮
  可我已经躺得太久 太久
  如果我真的做错了什么需要惩罚
  也求你就把我当小狗栓在你的身旁
  快摇醒你睡过头的孩子吧
  妈妈 我不 我不去天堂

抬尸决战的儒生们还能走多远

口号大师孔丘先生大概没想到,尽管自己“述而不作”,仅凭几本语录居然就能成为“万世师表”的“圣人”,一不小心成了中国学界两千余年无人登顶的一座珠穆朗玛。勤学敏思如孟子,也只弄了个“亚圣”的副高职称。

夫子曾自道云:吾道一以贯之。至于这“一贯”的是个什么“道”,老人家语焉不详。于是乎弟子们就有了广阔的发挥空间。比如曾参同学认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有子同学则认为“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也就是说,这个“道”在他看来就是“仁”;子贡同学则叹息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就是说,他认为夫子之道在于“文章”、“性与天道”。

同时期的得意门生们尚且不能得夫子之道,后世弟子们自然也比较乱套,我注六经者有之,六经注我者有之,由于各自都能从老人家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依据,便纷纷以“得道”自居,也不管别人鸟不鸟他。大家重的“道”不尽相同,尊的师却只有一个,那就是仲尼老先生。所以尽管老人家死了两千多年,却未曾得到过片刻安息——整天被自己后世的各派弟子抬出来做挡箭牌兼证人。因此有人戏言儒生们是“抬尸派”,实是不无道理。看起来老先生很无辜,想想也是活该:谁让你说话总是摸棱两可,不把道理说清楚喽!

做人难,做儒生更难。不但要面对生活压力,平时还要痛苦地“灭人欲”装君子,还要“学而时习之”老夫子的那些废话,遇到辩诘还要再抬上老人家的尸首作战,不敢越雷池半步——如此便能得胜也还罢了,偏偏老人家当年话说得“太多,太随便”,以至于前后矛盾者有之,顾头不顾腚者有之。于是总不能畅意,只好做“人心不古”之浩叹。

值此盛世之际人心向善,更有政府撑腰,搞祭祀大典,搞孔子学院,搞儒学复兴,儒家终于等来了机会。海内外大小儒们一时如雨后春笋,发一声喊,横空出世。于是有蒋庆先生搞儒教,有于丹同学讲《论语》,有人在倡导“读经”,有人要恢复“汉服”。有人把台湾的奇迹归结为儒家的贡献,有人把日本的崛起看作是孔门不朽的证明……。在民族主义的大旗下,儒生们欣欣向荣,意气风发,仿佛儒家的春天已经来到。更有儒生异想天开地认为,孔孟思想必将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儒生们阿Q式的自慰,作为伦理学存在的儒家或在普适价值的浸润下苟延残喘,作为政治学的儒家却早已是僵尸一具,任何故作高明的人工呼吸对于一具僵尸而言,都是徒劳无功,儒生们大可不必如此费力劳神。在开放的社会形态下,儒家思想的所有功能,都只会成为一个古老的笑话,决无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可能,这是它的宿命所决定了的。而历史也早已经给出过充分的证明——

孔丘先生作为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信而好古” ,他所崇拜的偶像周公旦正是儒学的奠基人。儒家思想的初步成型,正是得益于西周中央政权的强大。及至孔子所处的春秋时期,尽管诸侯混战民不聊生,但在思想上却是一个“礼崩乐坏”非常开放的时代,诸子百家异彩纷呈。孔子带着弟子周游列国,希望能兜售自己的政治理想,却没有一个诸侯愿意接受。到了后来,儒家思想甚至比不上杨朱学说更有吸引力,更让孟子跳脚大骂。这是历史第一次证明,儒家思想没有被开放的社会所接受。

伴随着汉王朝的强大,中央集权的紧锣密鼓,儒家思想在董仲书等一帮儒生的推动下,这才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历代儒生们也从此开始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帝王师生涯,儒家也再次成功地寄生于大一统的中央权力之下。后来刘彻同学能把自己老祖宗留下的家底子几乎败光,儒家当推首功。这是历史第二次证明,儒家思想的发动机就是强权。

儒家的“好日子”一直持续到近代,西风东渐,各省纷纷独立,孔家的千年铺子也随着满清王朝的大厦一起土崩瓦解。各种现代思潮充满神州,在对儒家思想进行清算的一片喊打声中,儒家弟子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历史第三次证明,缺乏了封闭的环境,没有不容质疑的权力作为后盾,人们一旦有了自由思想的可能,儒生们的破铜烂铁必然要被丢到垃圾箱里。

儒家在中国的境遇是如此,在日本也不例外。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没有搞所谓的“中体西用”,而是毅然决定“脱亚入欧”,把从对岸学来儒家的那套坛坛罐罐,统统从政治舞台上清理出去,由此揭开了“全盘西化”的序幕,并在极短的时间内超过原来老师,现成为世界上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经济体。儒家思想沉渣至今能给日本所留下的家当,除了传统日本人生日常活中的繁文缛节,大概就是死而不僵的右翼民族主义了。相信随着西化的进一步深入,这些遗产也保留不了多久。

儒家思想乃至于更大范围内的所谓“国学”,从整个世界文明的视角来看,不过是根植于封闭农业社会的一种伦理观念,其简陋的逻辑根本不足以支撑现代社会的健康发展。它有两个支点,一曰强权,二曰封闭,两个条件不可偏废,否则便难以自立。而今强权摇摇欲坠,思想环境封而不闭,儒生们剩下可资利用的就只有一具至圣先师的尸体。这样的抬尸决战还能走多远,我们且拭目以待。

傅国涌:米奇尼克对中国的意义

“极权统治的实质就是消除一切自发的政治生活,把社会中的人分裂成一个个的原子,其目的在于使每个人只能孤立地面对整个制度,从而使人感到形单影只,而且往往茫然若失,敢怒不敢言。团结工会则提出了与此截然相反的主张。”

十多年前,当我在布热津斯基的《大失败》中译本中读到这些论断时,中国社会正弥漫着一种灰暗、沮丧的情绪,正是在那些星月无光的夜晚,布热津斯基关于波兰社会自我解放进程的描述和分析引起了我内心的强烈震动。那时候我只知道团结工会的领袖瓦文萨,虽然也知道在瓦文萨的背后还站着一群波兰最优秀的知识分子,但对米奇尼克等知识分子的思想和作为知之甚少,或者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后来,我读了胡平的《米奇尼克:人??角色??思想》,对米奇尼克其人其事有了初步的了解,不禁对这位被誉为“杰弗逊式的人物”心向往之。2002年冬天,读到崔卫平的《谁是亚当??米奇尼克?》,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辽阔的天空、无际的大海,这些精彩至极的片段从此就在我的脑中萦回不去:

“在他(米奇尼克)头脑中,不存在一个需要不断加以关注的、至高无上的权威,不需要明里暗里不断关注他们的行为、动向,希冀最终由权威作出关键的变动,从而引起预期的社会效果,或者借此作为自己政治赌博的押宝。采取和皇帝一道进餐的人仍然将皇帝看作唯一的权力资源,他将依据皇帝的脸色、皇帝将要收获什么而行事,甚至皇帝所拥有的某个怪癖,也成为这些人关心的对象和行为的依据;而采取独立行动的人们相信还有别的权力资源,他的席位不是在皇帝的餐桌上,而是在自身的行为当中,这样的行为不需要皇帝来钦定,不需要皇帝赋予其意义,而是自主的和自我赋予的。说米奇尼克是个言行合一的人,这是鲜明的例证:既然是搞民主,就意味着眼光向下,意味着立足自身,立足于和自身一样独立的人们,他和这些人们的行为便是一个富有意义的起点。他这样的行动可以从任何地方任何人们那里开始,而且可以马上就去做。”

同样是那个冬天,我知道已经为本民族引入了哈维尔这一精神资源的崔卫平,又要为我们引入米奇尼克的精神资源。从此我就渴望着早日读到这部必将在汉语世界产生重要影响的《米奇尼克文集》。

米奇尼克被称为波兰的“甘地”、“路德”决不是偶然的,他是团结工会运动的灵魂人物,在波兰社会转型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从少年时代起,他就积极参与了反权威的政治活动。从18岁第一次坐牢,他一共经历了5次监狱生涯,在狱中度过了青春时代的6年多时光,至少有两次遭到暴力殴打,他也因此理解了《古拉格群岛》中的一句话:“感谢监狱,它造就了我”。也正是共产党反复地把他投入监狱,使这位具有坚定的行动性格的知识分子,有足够的时间冷静地坐下来思考更深入的问题,并在那里写出了他的主要着作。

但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政治家,即使在波兰以不流血的代价成功地完成和平演变之后,他选择的也不是问鼎权力,入阁做官,而是办报,继续以言论影响社会、保持独立的社会批评,并不因为他参与的历史发生了戏剧性转折而改变初衷。他虽然曾高票当选为国会议员,但没有多久就辞职了,从此一心在波兰发行量最大的报纸《选举日报》主编的位置上贡献他的才智、心血和思想。他说:“我从来没有考虑自己是一位政治家,在这个角色中我从来没有感到舒服。在离开议会之后,我感到真正的解脱。”

他之所以作出这样的选择,不是什么故作姿态的清高,也不是他无法适应复杂的政治运作(历史早已证明他是最出色的政治战略家,也是富有才干的政治活动家),而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和他的思想完全是相一致的。

对一个从来只知道“打江山、坐江山”,只知道明君、清官的古老中国而言,这是不可思议的,在我们这块见证了无数次王朝循环的大地上,和皇帝一道进餐几乎是唯一的选择,在“皇帝的餐桌”之外过自己独立的生活,至今还是一个全新的题目。因此,本文试着从权利,而不是权力的角度理解米奇尼克的思路和作为,理解他对于中国的意义。

1976年是米奇尼克生命中的一个新开始,而立之年的他写出了注定成为历史文献的《新演进》一文,为波兰未来社会的变革指明了方向。在这篇纲领性的文字中,他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了“以革命来推翻党的专制以及有组织地来追求这个目标,是不现实和危险的”,因此一切地下的策划密谋行动都是不可行的,“革命的理论和密谋的行动仅仅适用于警察当局,他们以此来使得群众歇斯底里,这让他们觉得更加刺激。”为此,他提出“持续不断地为改革而斗争、寻求拓展公民自由和人权而开展的演进”,并把“新演进”的目标定位在逐步和缓慢的改进基础之上,并不要求牺牲和伤亡,它依靠的是逐步加强的公众压力,是公众持续不断地克服恐惧和发展出一种新的政治意识,而不是依靠暴力和强力来推翻现存制度。他对“新演进”的三种力量作出了准确的分析,一是工人阶级,他们的压力“是通往民主的公众生活的一个必要条件”;二是天主教会,他们长期以来支持人的自由和尊严,“更重要的,他们始终在捍卫工人阶级的公民自由,尤其是罢工和独立的劳动联盟的权利”;三是知识界,他们的责任是提出“可供选择的方案和捍卫基本原则”。

特别令人感到耳目一新的是米奇尼克第一次提出了“为一个美好的今天”而不是美好的明天而奋斗的说法。这是一个全新的起点,是人类前所未有的创造,正是在见识了布达佩斯、布拉格街头横冲直撞的苏联坦克之后,形成了他的“新演进”观,与以往各种各样的思路不同的是,他把社会变革的目光完全转向了“下面”,而不是盯着“上面”,而在此前波兰呼吁改革的声音中,无论是世俗的“修正主义”还是来自教会的“新实证主义”,“这两种理解同样相信改变来自上面”。米奇尼克最关心的不是权力的宝座,而是公众舆论和社会的自我组织,是直接面向独立的公众发言,告诉人们怎样去做,而不是朝着极权主义的权力说话,告诉掌权者怎样进行改良,他认识到“没有比来自下面的压力更能够指导当权者”。实际上就是要求致力于争取和捍卫自身的权利,而不是夺取政权。这一点和中国人总是不断地“上书”、“上折子”,总是期盼着明君、青天来拯救苍生完全不同。

与这篇文章同样重要的是这年9月他和库隆等知识分子一起成立了具有开创性意义的“保卫工人委员会”(KOR)。当时他虽然不在波兰,但他是毫无争议的缔造者之一。此前,在波兰Ursns等地曾发生工人抗议事件,他参加了一次官方对Ursns工人的审判,判决的不公正和工人妻子们的哭泣震撼了他的灵魂,他第一个以知识分子身份发表抗议信,接着,库隆发表了一封公开信,他们还向西方知识分子发出呼吁,要求捍卫波兰工人的权利。这是波兰知识分子第一次公开站出来为受迫害的工人仗义执言。接下来就是“保卫工人委员会”的出现。此时离团结工会的出现还有四年。

这是波兰转型过程中一个关键性的事件,它标志着在极权社会探索自主的公共空间的开始。这一点从他们为这个最初只有十几个人的小型团体所确立的基本原则就不难看出,他们强调公开性、真实性、行动的自主性、信任等。其深远的意义在于它是与波兰的社会生活、与千百万普通工人血肉相连的,它没有提出任何政治诉求,它以一个小小的实际行动打破了长期以来被极权主义完全垄断的社会结构,以实例告诉人们,我们可以自己动起来,自己组织起来,自己帮助自己,这就是重建社会的开始。用米奇尼克自己的话来说:“它建立在后极权制度的行动哲学上面。为什么是后极权的?因为权力仍然是全面控制的,但是社会已经不再是,社会已经是反对极权的,它在反抗和创建自己独立的机构,其结果导向一个我们称之为公民社会的某种东西,即托克维尔意义上的公民社会。这就是我们试图做的:建立公民社会。”

与其说“保卫工人委员会”的目标是政治性的,不如说是社会性的,它没有任何夺取国家政权的计划,只是寻求社会独立于政府之外自主行动的可能性,目的只是要帮助那些受迫害的工人家庭。它在重建民间社会的可能性方面迈出了一小步,却是极为可贵的一步,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政府的制度应该怎样改革”,而是“我们应该怎样反抗体制以保卫自己”,也就是要在官方权力机构之外恢复社会的活力,找回应有权利。但是在一个不容许社会有自主空间、没有形成公民社会的国度里,人们只要选择独立于政府之外,就天然地具有对极权主义的颠覆性,就注定了具有政治性,也注定了成为官方压制和打击的目标。

从“保卫工人委员会”到《新演进》,米奇尼克实际上已经清晰地画出了一幅在极权主义国家重建公民社会的蓝图,他把自己绚烂的理想化作了平凡的现实。1980年,团结工会诞生时,米奇尼克和库隆等都成为重要成员(多年以后,米奇尼克说:“我们仍然相信团结工会是我们的孩子,尽管是非法的。”),并为此入狱多年。在合法存在了13个月之后,团结工会被“军管法”取缔了,米奇尼克却没有感到灰心,即使在狱中。因为他看到了波兰社会被激发出来的生机并没有中断,地下出版、地下文化(包括文学、电影、戏剧、绘画等)、地下科学,以及以地下状态存在的独立组织(工会、艺术家协会、青年人组织等)……,当然还有独立于官方之外的教会,作为公民社会的雏形已无法连根拔掉。普通的波兰人结束了长期以来的恐惧,开始挺起腰杆,在公民社会没有出现之前,也开始像一个公民那样行事,而不管国家机器是怎么想的。这一切诚然都不是当局所愿意看到的,他们却不能随心所欲,或者运用暴力就能加以扑灭。

正因为米奇尼克不是把立足点放在权力的基础上,所以他对一场独立社会运动的评判并不是从成败出发,不像中国人总是在权力的取予和得失上打转,始终无法超越“皇帝的餐桌”,认为权力之外无政治,从而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权力上面。即使是在团结工会合法存在时期,他们也“从未要求共产主义者放弃权力,把控制权交给国家造船厂的工会”。

正因为米奇尼克的起点是社会,而不是国家,他追求的是权利,而不是权力。他反对凌驾在整个社会之上、剥夺了所有社会自主空间的国家机器,目的并不是取而代之,自己去掌握那架机器,而是寻求把社会从这架无所不能、无所不为的机器下解放出来。所以,他认为即使波兰处于极权制度的刺刀下,作为一个普通人也不是无所作为的,他分析说:“(今天)的波兰制度是由一个极权主义国家伴随着一个不能以极权主义方式来控制的社会所合成。国家倒是想施行极权主义权力,但是它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它被迫和生活和解,其结果是在国家和社会之间达成一种临时平衡。”

毫无怀疑,民主是他追求的理想,为此他不惜一而再、再而三地入狱,并拒绝出国或在“忠诚声明”上签字。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以为民主能一劳永逸地解决社会面临的问题,实现一个完美社会,更不是因为民主能实现权力更替,从而为自身登上政治舞台创造条件、提供阶梯,而只是为了一个“不完美的社会”,为了每个人都能拥有和君主同样的权利,每个人都享有和雅鲁泽尔斯基一样的权利,一样受到法律的保护。

他之所以站出来反对共产主义,也不是基于一种“英雄主义”,他从来不想成为英雄,也不曾想要为国家、为自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牺牲,他只是想要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尊重自己,也受到朋友的尊重。基于尊严、常识和记忆的理由,他断然拒绝了在“忠诚声明”上签字,拒绝选择流亡。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放弃了以暴易暴、以暴力革命为社会变革开路的想法,他懂得以暴力手段攻占巴士底狱,会不知不觉地建立起一个新的巴士底狱。无论暴力以革命还是其他任何动听的名义,除了会掐断社会之间的有机联系,将整个社会原子化,最终导致专制之外,不会有其他更好的结果。这不仅是他从历史中得出的教训,也是他立足生活的思考结果。他由此认识到,社会的变化不是依靠权力更替就能完成的,“可以假设,如果明天由瓦文萨或者库隆来取代雅鲁泽尔斯基,什么也不会改变。因此关键问题在于建立一个民主社会,沿着团结的合作尝试的道路改变社会的权力系统,使得极权主义成为不可能。”那就必须从恢复每个人的权利入手,其中自然包含了思想、信仰的权利,言论、批评的权利,以及自我组织的权利。他说:“我全部的生活都在为那些想要反对他们所反对的人的权利而奋斗,包括我自己。”

这一切使他最终能超越于权力安排之上,超越仇恨意识、敌人意识,他从来就不相信“去共产主义化”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他说:“我们同意宽恕,但是不主张遗忘,不主张健忘。我们不要报复,却要的是揭示全部事实真相。”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掌权的打算,从没想过“彼可取而代之”,而是以说出真相、承担责任的知识分子自许。一句“我们真的不想掌权”决不是政客作秀的口号,而是他身体力行的准则。所以在胜利在望的时刻,他能发出“你们的总统,我们的总理”这样理性的声音。既然他的诉求不是权力,这一切就不难理解。而对既得利益集团来说,们永远都无法明白会有人不像他们那样追逐权力,而把权利、尊严和自由放在权力之上。

同时作为知识分子,米奇尼克在任何时候对任何权力都保持了高度的警惕,由此我们才可以理解他80年代初在团结工会内部曾经属于一个反对瓦文萨的小圈子,当时瓦文萨正如日中天,他感到瓦文萨要把一种“狂暴的、专制式的”东西强加在团结工会,他担心瓦文萨不顾一切代价寻求妥协,最终要出卖团结工会,会屈服于官方,把团结工会变成现存结构的组成部分,成为与过去的官方工会类似的依附组织。因此,他不仅与瓦文萨唱反调,而且在一篇叫做“围绕斯大林的争论”文章中,编造了一个正在变成独裁者的工人领袖的故事。当然后来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好得像同性恋似的”。多年后回首往事,他说:“我忠实于自己反权威的理想,这就是我为什么反对共产主义。为了同样的原因,我也反对瓦文萨,因为我想到,瓦文萨要把自己的权威强加于团结工会之上。”乃至在团结工会将要被取缔前的几个月,他和库隆都成了瓦文萨“公开宣布的敌人”(当然,其中还有其他一个重要原因,官方收买、派遣的“隐蔽战线”力量已渗透进团结工会的领导层,并几乎掌握了多数,先后将库隆和他排挤出局。戒严法一颁布,这些人从此消失)。

米奇尼克强调:“瓦文萨是一个运动的领导人,而我是一名独立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与政治领袖不一样,他在什么时候都不能丧失批判性,不能放弃自己的独立思考,作出自己的独立判断。在“天鹅绒革命”之后,他昔日的同伴登上了权力舞台,他对他们的批评甚至比对前共产党人还要严厉。对人性、特别是人的局限性,他有着深刻的体认,包括对自己──“我不想自我表彰,我必须面对自己的不足”,他知道“人们很容易屈服于自身的自高自大”。

在极权主义被迫退出历史舞台之后,他选择的角色依然是做一个知识分子,他以自己是一名波兰知识分子为荣。所以,在谈论米奇尼克时,我们千万不能忘记他所反复强调的“波兰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不管是世俗的还是天主教的──是为自由而斗争和站在弱的一边”。中国缺少的正是这样一种知识分子精神气质,相反,我们有的是“其九死犹不悔”的屈原式的忠君情结,依附权力、选择站在权力一边几乎成了一种惯性。另一方面,权利意识的匮乏也正是古老中国最根本的特征之一,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指出,中国到处弥漫着伦理意义上的义务观念,个人几乎没有地位,连法律也是基于义务观念而立,从来没有法律意义上的权利观念。而在以个人为本位的西方社会,到处活跃着权利观念,法律以权利为本位。所以我以为,与其说中国文化最大的偏失在于“个人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还不如说是“权利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没有生长出基于个人本位的权利观念,除了围绕着权力的轴心打转,就不会有别的选择,所以我们几千年的历史只是一种周期性的治乱循环,只有权力舞台上的你争我夺、你死我活,没有真正的革命,也很难出现新的文化和思想因子。整个中国社会的重心始终是皇帝,即便是顺民,关起门来也个个都是皇帝,权力之外无权利,总以为抓住了权力就抓住了一切,在朝者至死抓住权力不放,在野者总是怀觊觎之心、问鼎之意。这是中国近代以来民主难产的根本原因之一,即便是许多打着“民主”、“人权”旗号的人也往往陷入抢椅子、排座次的恶性循环之中,难以自拔。米奇尼克为我们树立了一面镜子、一个榜样。

米奇尼克不是无根的飘萍,更不是在天空中掉下来的,而是深深扎根在波兰那片有着悠久历史的大地上,和波兰的历史文化传统血脉相连。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是从波兰民主传统中成长起来的。有四个最重要的代表──诗人米沃什、赫伯特,哲学家克拉科夫斯基和牧师卡??沃依蒂瓦(Karol Wojtyla,1978年成为罗马教皇,即约翰??保罗二世)──对我理解民主的概念产生了巨大影响。这四个人当中,没有一个政治家或者政治活动家,这就是为什么我视民主不仅仅建立在政治原则之上。对我来说,民主涉及人的生存境况和人的权利。它提供了一副宽容的图景,一种对于文化传统重要性的理解,于其中有可能冲突的人类价值都可以得到培育。对比之下,政治上的民主,是一种建立在大多数人统治之上的秩序。它可能并经常与人的权利相冲突,仅仅在保护所有人们的立场──包括少数人──的秩序之内才能实现。按照我的理解,民主的本质是自由,这个自由属于拥有良心的公民。如此理解,自由意味着多样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一个民主的社会秩序中,冲突是一个持续的事实。”

被他称为“当代波兰文化最初的奠基者”的克拉科夫斯基使他明白,“自由能赋予我们超越自身的力量”。赫伯特让他确信,自由、宽容、文化传统、人类尊严才是民主的核心。他说,“在一个极权主义国家,当权力而非一个超越的上帝成为人们崇拜的对象,基督教的力量就在于,教会教导人们只能跪在上帝面前而不是世俗权力面前。这就是为什么宗教基本上是反极权主义的。”这其中就包含了卡??沃依蒂瓦的教诲。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诗人米沃什曾在格但斯克造船厂的一次集会上对团结工会的人们说:

“如果你们是一个想要得到权力的政党,那么世界对你们的看法将同对待其他从事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活动的政党一样。这样,你们将失去每个国家、每个种族、每一阶层人民的注意,一句话,你们将失去一切希望!人们希望社会生活的僵化形式能被一种符合人的真正需要和尊严的新形式所替代,希望由一种共同愿望团结起来的千千万万人民能够找到本国的公民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和平共处的新形式。由于僵化的社会生活方式正以可怕的冲突威胁着我们这个星球,人们的这种希望就更加强烈了。”

作为米奇尼克的重要精神源头之一,我深信米沃什的这些思想一定也给了他深刻的启迪。除了受到他亲身接触过那些杰出知识分子的影响,他还从波兰文学中,从 “波兰文学的良心”泽罗姆斯基等人的作品中找到了自己的根系。他年轻时曾做过“具有道德权威的伟大的波兰诗人”Antoni Slonimski的秘书,这位倾向于自由主义和反对派的诗人教会了他波兰知识阶层传统中的方方面面,帮助他解决了作为一个波兰犹太人的问题,同时像一道屏障一样保护过他。此外,20世纪初波兰知识界“不服从”的传统也深深地影响了他,包括Stanislaw Brzozowski、Stanislaw Wyspianski、Stefan Zeromski和Zofia Nalkowska等人着作。他“感到自己和这个传统中的人们是心心相印的”,尽管这些声音是那么微弱而且零星分散,“但无论如何是真实、真诚的”。

他们的言论、人格和着作都给米奇尼克提供了无比丰富的精神滋养,成为他精神的源头。使他最后能以更清晰的“新语言”表达出公民社会的思想、人的权利思想,并化为坚定的实践。所以,他才能无比骄傲地宣布:“我,亚当??米奇尼克,一个波兰知识分子,属于这样的一个传统”,这一切使他的追求最终超越了意识形态、种族、权力和其他的因素。

乔治??奥维尔、汉娜??阿伦特、曼杰施塔姆、加缪、托马斯??曼,以及托尔斯泰、卢卡奇、马克思等人的着作对米奇尼克也不无影响,特别是汉娜??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教他成为“反对极权主义的反对派”,而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持异议者”,使他确信“不管谁运用暴力赢得了权力他必须用暴力维护权力。那些被教导运用暴力的人不可能放弃公民社会。因此它最终导向集中营。”崔卫平曾说过,她就是循着汉娜??阿伦特的声音找到米奇尼克的。

当然,也不能不提及他少年时代的精神导师、一个“独立的、世俗知识分子”、“当代波兰最杰出的人”里普斯基,里普斯基在他的一生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正是里普斯基建议下,他在1962年参与组织了一个叫做“矛盾寻找者”的俱乐部,讨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的自由、苏联入侵匈牙利、波兰会不会发生第二次无产阶级革命、波兰共产党消亡的原因等一切被禁止的敏感话题,被官方和警察称为“修正主义苗子”,被哥穆尔卡在中央全会上点了名。这一年他只有15岁。在大学历史系学习期间,他又成为共产党内反叛出来的知识分子、“造反的共产主义”代表库隆的“热心信徒”,在以后漫长的奋斗过程中,他们是最好的同伴。

萨哈罗夫、哈维尔等比他年长的精神同道也给予了他莫大的鼓舞和启发。他曾无比深情地谈及“人的权利的捍卫者”萨哈罗夫在20世纪历史中和他个人的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萨哈罗夫让我们认识到人的权利是文明世界的基础。时刻准备为权利而战斗是我们生而为人的价值所在。伟大的反极权主义革命,它将人的权利刻写在它的旗帜上,火焰一样席卷了生养我的欧洲国家,它始于安德列??萨哈罗夫。”

对哈维尔他也充满了敬意,认为哈维尔是欧洲最富有洞见的作家,是个思考的人,“是过去二十年以来在反对极权主义立场上洞察判断最为深刻的权威”,他说,哈维尔的文字中传达出了捷克文化中最可贵的价值:热爱自由、尊重传统、幽默和自讽、宽容和正直等。《无权者的权力》乃是关于在中、东欧建立公民社会的运动哲学的“最好最准确的表达”。

崔卫平说,哈维尔的语言是一种道德的语言,米奇尼克的语言则是政治的语言。我以为与其将米奇尼克的语言称为政治语言,不如说是公民语言。“政治”在中国是个被严重污染的词汇,一提及“政治”,人们便谈虎色变,因为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早已经把“政治”等同于“权力”,等同于“皇帝的餐桌”,一提起“政治”,人们首先就会联想到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阴谋诡计,联想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联想到改朝换代,而不管是宫廷政变还是农民造反,无不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中国人之所以会把“政治”与“权力”挂起钩来,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从来都没有真正拥有天赋的基本权利,一方面是当权者总是刻意使权力度神秘化,策划于密室之中,大搞暗箱作业,始终不离“君权神授”、“圣主英明”那一套。实际上这不过是见不得阳光的狭隘的政治,它与人类的政治文明完全是相背离的,广义的政治就是公民社会下人人可以行使自己自由权利的那种政治,也即崔卫平所说的“业余政治”。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米奇尼克的语言是政治的语言,那也是“业余政治的语言”,我更愿意称之为公民语言。

这样的公民语言是朴素的、生活的语言,没有暧昧的、酸腐的气息,它扎根于生活的深处,以及波兰民族的历史传统之中,同时吸取了整个人类文明中最宝贵的成分。也因此,他的公民语言才如此富有概括力、穿透力和明晰的理性力量,毫不含糊、拖泥带水,充满了阳刚和自信,从而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

长期以来,正是他创造性地使用了一些语言,复活了一些语言,比如他1976年提出的“新演进”,“为一个美好的今天而非美好的明天而奋斗”,后来提出的“不完美的社会”、“民主是灰色的”等等,这些语言仿佛一下子就让人获得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感觉,这是在哈维尔、萨哈罗夫他们那里所缺乏的。对此,他自己有着足够的认识,“语词拥有它们自身的力量;正是语词创造了一个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我们所呼吸于其中的智性氛围和精神气氛。我们每个人选择适合于我们自己的语言。”正如暴君有暴君的语言,公民也应该有公民的语言,这是两个不同世界的语言。

在《新演进》文中,米奇尼克对“修正主义”、“新实证主义”的局限性作了这样的分析:“如果可以运用一个隐喻式的比较,即将苏联国家组织比作教会而将马克思意识形态教条比作圣经,那么修正主义在忠诚于圣经的同时,发展出他们自己的表述;而新实证主义则追随教会,同时希望这教会或早或迟会消失。”也就是说,前者相信“圣经”而不信任“教会”,后者承认“教会”而不承认“圣经”。

与父辈相信有一个完美社会不同,米奇尼克相信完美的社会只有在集中营里才会被创造出来,他追求的是一个“不完美的公民社会”,仅仅为了生活得更好一些,为了“少一些贫困,少一些恐惧,多一些权利”。“我们不应该为一个完美的、摆脱了冲突的社会而斗争,而是为了一个充满矛盾的社会,冲突在民主游戏规则之内得以解决。”

在《灰色是美丽的》一文中,他提出“民主是灰色的”,“民主是各种不同利益之间持续的衔接,是各种利益之间孜孜不倦地寻求妥协,是各种激情、情绪、仇恨和希望的市场,是永远的不完善,是罪人、圣徒和猴子的大杂烩。”“但是只有民主有能力向自己提问,也只有民主有能力纠正自己的错误。相比之下不管是红色专制还是黑色专制都毁灭了人的创造能力;它们消灭了人类生活的爱好趣味,最终也杀死了生活本身。只有灰色的民主,拥有人权和公民社会的机构,有可能以争论来代替武器。”

他形象地将团结工会运动称为一个“钢腿泥手”的巨人,在工人当中拥有广泛而强有力的基础,在谈判桌上却没有力量。相反,波兰的共产主义制度则是一个“泥腿钢手”的巨人,它失去了人民的支持,手里却握着利器,在谈判桌上也占据着优势。

他将1981年12月13日雅鲁泽尔斯基宣布军管称为“波兰战争”,是对全社会和全体人民发动的一场战争。

当波兰完成了社会转型之后,他并没有停止思考,他主编的《选举日报》仍在“创造一种新的语言”,以此来讨论和评估周围变化了的世界,因为他感到过去用来描述世界及其传统的语言已经无效,在重建新的社会生活时需要一种“新语言”,他把这种新的语言称为“共同的语言”,是为了所有人都能“生活在一个共同的波兰”,虽然当年雅鲁泽尔斯基们用暴力拒绝了“共有一个波兰”的观点,但他们不想以复仇的心理,演一出中国常见的“天街踏尽公卿骨”的历史剧,因为“我们只有一个波兰,我们必须学会生活在一起”,不应该以任何理由将共同的家园分割成共产化或者非共产化等不同的部分。同时也基于这样一种逻辑,不想让昔日的共产主义者说:“米奇尼克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当我们有权时,我们把他们踩在脚下;现在米奇尼克的朋友把我们踩在脚下。”他不容许有人将这次社会变革庸俗化地看作是简单的权力更迭。

和哈维尔的剧作家和哲学背景不同,米奇尼克的知识背景是历史学,他本人虽没有写出什么历史着作,却亲身参与创造了波兰的历史,有着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责任感,惟独没有的是对权力的欲望、贪婪。他说:“衡量民族、社会和个人成熟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历史当中,有他们自己生活的故事。”创造历史,而不是追逐权势,这是多么美好的追求,他的思想、人格、经历都是一本无比丰富的鲜活的历史书,他在“皇帝的餐桌”之外创造了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新的生活,最大限度地展示了人类精神的魅力。

充满道德感的虚荣

数日前的一场地震,给四川地区的人民带来了极为惨重的灾难,数以万计生命的消逝,令举国上下陷入一片悲痛。我们为灾难中的人祈福,并持以高度的关注,希望救灾工作能够以最高的效率展开,挽救在废墟中奄奄一息的人。在失去亲人的痛哭声中,我们祝愿那些不幸的灵魂能在天国中对生者微笑。

富有同情心的人们开始表达自己的哀思,安慰不幸的人,并想法设法地为灾区重建贡献自己的力量。一场浩大的捐款活动由此展开,倚靠经济的力量,我们的同情将可以转为更有实际效力的帮助。

我非常尊重这些捐款的人,我敬重他们悲天悯人的情怀,以及对于社会生活的责任感。在这个日益冷酷和走向异化的国度,在残忍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支配之下,善良的人们依然保留了对于生命的怜悯和同情,愿意为弱者伸出援助之手,这值得欣慰。

然而——非常遗憾我终于要有所转折——在这个亚健康的社会中,即使是一种“善行”,似乎也可能在身后留下一个扭曲的影子,尽管这种病态可能并不是大多数。

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舆论中流传这各式各样的“行捐价目表”,它清楚地告诉我们各个著名的企业、机构或者个人在这场捐款运动中到底付出了多少。然而引来的则是一系列令人难以理解的抨击,批评者认为他们当中有人“捐少了”,捐款的额度占他们所拥有的财富比例过低。在这种负面的评价中,“少捐”甚至成为一种证明一些人“伪善”的证据——至少,他们的捐款额不足以令他们的行为有资格被称为一种“善”。当然,广泛的对于“开发商”等出于财富金字塔顶层等群体捐款额度偏小的批评声中,则直接认为他们不捐款即为一种“恶”。

这种观点有其两面性,从正面的角度来说,它似乎建立在这样的看法之上:拥有财富越多,所承担的社会责任越大。这一观念实质上与我们所引进的“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之观念相辅相成,它们乃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令人遗憾的是,大部分中国人坚定地接受了后一个原则,却少有提及前者。因此,上述对于“捐少了”的批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自有其合理的与正义的一面。

但是就从现象上来看,这种合理与正义的成分或许很小。我注意到,在相当一部分关于捐款问题的讨论或者谈论中,捐助者总是兴致勃勃地报出自己捐款的具体数额。我不能很主观地臆断,认为他们在发言的过程中一定是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并伴有一种道德上的满足感;但不得不承认,有相当一些捐款数额较低的人,则在发言时刻意地表现出某种谦逊和愧疚,并强调针对于他们的具体收入,这样的数额是“合适且有资格获得正面评价的”。

在这样的态度之下,清晰地呈现出这样的一种命题:捐助者的“德性”可以用“捐助标的”来予以衡量。捐得多要比捐得少更加具备“德性”;而捐助数额占自身收入比例高的,则更加要比低比例捐助者“高尚”。这样的命题是否可以成立,我个人表示极大的怀疑。如果这个命题为真,那么假使一个乞丐倾其所有去捐助他人,这个乞丐将有理由被认为是道德之路的圣徒,他将完全有资格要求广大的平庸之辈匍匐在地,受他的教化,亲吻他肮脏的双脚。

我将这场舆论中对于“捐款额度”的过分关注视为一种虚荣,是人们在一个道德极度匮乏时代迫切寻求道德满足感的结果。实际上坦率地说,我们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什么道德可言。因为祖先们的遗产被我们抛弃了,而从西方世界进口的思想,我们还几乎不能完全理解;我们缺乏可以信仰的宗教或者信念,指导我们在精神世界潜行的是空洞的标语;资本对于社会生活的全面入侵,导致一切都可以用货币来量化并且交易;充斥在生活中的是谎言和欺诈,无论是政治、商业、文化领域还是私人事物,每一个个体似乎都有一张虚假的面孔。因此,可以坦言,我根本不认为我们的社会存在“普遍”的、“广泛”的对于“人”的尊重和理解。因为作为个体,我们在这个社会巨机器中,就得不到尊重,个体总是会被异化为工具和手段,存在缺乏意义,每一个“我”都是可以被随时替代的,每一个“我”都能够用来交易。肉体和感官在丰富的物质生活中得到高度满足,而精神则总在价值的废墟中忍受饥馑,以至于“民间的声音”几乎总是那么偏激和狂暴,偏爱于在集体狂欢中自我陶醉。

但是作为一个具体的人,我们总是期待获得爱和尊重,我们希望在单纯的物质生活的攀比之外,能够在“自然法”中证明自己的价值。这一次地震灾难,则提供了很好的契机,我们在表达同情、怜悯和伤感之时,也正在填补我们空缺的心灵;捐款,一方面是出自我们的真诚,另一方面也是力图用这样“道德的行为”挖掘自己存在的意义,缓解我们在社会生活被“非人化”所带来的焦虑。

简单地说,作为在异化世界中的“行尸走肉”,我们的捐款即表明了我们的“德性”;我们在道德谱系中位置,证明了我们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隐藏在抽象的“人”之后的精神世界。当我们作为社会巨机器的一个螺丝的时候,我们所需要的仅仅是一种保持机器高速运转的“秩序”,这种秩序将人异化为一种“物”;而当我们进行“善”的表达,或者“善”的行动,我们将感到自己从一种“物”变成“人”。我们终于发现,自己具备如此细腻而丰富的情感,以及对弱者和受难者无比慷慨的关怀。这种感受将我们从工具性存在的体验转化为一种目的性存在的体验。我们终于体会到,在焦虑的世俗生活之外,有一种超然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使得我们看清楚自己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物品,或者一只动物,这种力量赋予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毫无“实际用途”的道德说教以“真实的”意义,让那些停留在书本上的道德箴言散发出璀璨的光芒。

祥林嫂诉说自己的苦难,早期的听众们总是乐意重温她的痛苦经历。我们不能说那些听众没有善意,但必须看清楚,他们对于他人苦难的同情中,很大一部分是出于自我需要,是对自身欲望的一种满足。现代工业社会的文化生产链中,大量悲情故事被制造出来,人们看了,哭了,然后就忘了。人们观看“悲剧”并不是感受艺术的伟大光辉,而只是试验自身还有感受痛苦与哀愁的能力,并在这种试验中得到莫大满足和欣快。

我丝毫不否定捐款者的真诚,我也不是说,那些不自觉地用捐款数额来评价人的“德性”的高低的人,都是没有道德原则的。我只是站在一个更概括和更抽象的角度,描述我对我所生活的这一时代的感受。那些与自己并无直接关系的人在灾难中受近磨难,甚至最终撒手人寰,这一切令我们感到痛心和哀伤,从根本上来说,这种情绪是人道主义的发扬,是对“人”的理解和尊重。我们并不认识他们,甚至这一生可能不会见面,但我们仍然关心他们,挂念他们。他们可能是圣人,也可能是道德败坏的人;他们可能与我们志同道合,也可能与我们意见相左,但这并不重要,当灾难来临之时,我们不加区别地对他们表示关怀,为他们承受的苦难而落泪,因为我们深深地理解到那些一张张面孔之后所共有的“人”的属性,它让我们区别于非人的物,它让我们知道自己拥有一个精神的世界。

但是当这一切过去之后呢?我们依然会让自己变为机器上的一个零件,以冷酷和非人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同类,我们会本能地不再相信和同情别人。我们会认为所有的公务员都是腐败分子,所有的医生都是吸血鬼,所有的教师都人面兽心,所有的商人的奸诈狡猾,所有的异见者都愚蠢下流;我们会本能地厌恶衣着褴褛的乞丐,我们鄙视满身尘土的民工,我们觉得河南人都是骗子,我们觉得浙江人只会生产假货;我们认定政治领袖们除了撒谎就是喊口号,我们坚信新闻中都是编造德的故事,但当我们需要爱国的时候它们又变成了真理;女人们认为男人的话完全不能相信,而男人则认为女人只是花钱购买的装饰品。

这场灾难如同一场悲情的电影,所有人在这浩大的公映中走进剧院,去让自己干渴的道德幽灵吸取甘露。不由得你不去,因为所有人都去,不去的人将被其余幽灵的撕咬。我们踊跃地表现自己的德性,却不知道用什么来证明,只能用捐款数额来进行排序。我们感到有义务去咒骂那些吝啬的人,他们吝啬就是一种巨大的不可容忍的邪恶,对于邪恶的反对正是道德幽灵最大的兴趣。然而电影总有散场的时候,等人们纷纷走出剧院,则收起那副悲伤的人道主义面孔,继续尔虞我诈,兵戎相见。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悲哀之处。

最后,我想说,是慈善之举一种道德。既然是道德,那么它就只能律己,而不能律人。我们不应该因为自己有慈善之举而产生一种优越感,因为善就是你追求的目的,而不是自我满足的手段;我们也不需要谴责那些不愿意捐助他人的人,因为不捐助仅仅是一种态度,而不是不道德。捐款属于个人事务,严格来说它就如同个收入一样,属于隐私。我们很少看到有人积极地公布自己的收入,但此时却太多的人积极地公布自己的捐款额度,我觉得这种反差背后一定暗示出某些信息。慈悲之心是一种对待生活以及对待他人的态度,它并不是仪式,也不是狂欢,“阵发性”的助人为乐固然不是坏事,但只有将它变成生活的基本原则,那才是真正具备德性的。也只有一种持久的道德动力,才能让我们的生活更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