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岸访谈:我一辈子是个编辑

屠岸:著名老诗人、翻译家、人民文学出版社前总编辑

文革中曾违心地批判田汉

唐不遇:请简单介绍一下您的个人经历。

屠岸:我1923年出生在江苏常州,小学就读于觅渡桥小学,也就是瞿秋白所就读的小学。我的邻居是瞿家祠堂,瞿秋白曾经住过。他是我父亲的同学。我初中就读于上海中学,当时叫江苏省立上海中学;高中就读于常州中学,也叫江苏省立常州中学,抗战时期搬到上海,所以加了两个字,叫常州中学沪校。1942年至1946年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管理系,读的是铁道管理,但我没有拿到本科文凭,因为在毕业前半年我生了肺病,医生说我需要卧床休息。那时生肺病非常可怕,我最好的同学、最好的老师都死于肺病。我病好后如果再补半年学业还是可以拿文凭的,但是由于家里的境况也不太好,我没有继续上学,而开始找工作,1946至1948年当了中学教师和家庭教师。1946年2月我参加共产党,属于地下组织,先让我在学运部门工作,后来,组织上知道我喜欢文艺,就安排我在文艺部门工作。上海解放后,我到了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下属的文艺处,解放初一切都实行军管。

唐不遇:这个文艺处主要是做什么的?

屠岸:就是领导管理整个文艺界的工作和活动。那时需要改造,旧的东西要用新的东西去改造它。组织上让我搞戏曲改革。到了1950年,国家成立大区,东北、华北、华东、中南、西南,一共5个大区。大区下设好多部,教育部、财政部等等都有,我就在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当一个科长,也是搞戏剧。1953年我奉调到北京,在中国戏剧家协会一直工作到文化大革命暴发。我在中国戏剧家协会,主要的任务是创办和编辑《戏剧报》。我不是领导人,只是一个编辑,田汉是我们的社长。1956年,我们实行常务编委制,没有设主编,我是4个常务编委之一。到了1958年,设了一个主编,他叫伊兵,我还是常务编委。后来伊兵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

唐不遇:我知道您在反右和文革中都受到了冲击,田汉对你帮助很大。

屠岸:是的,1957年反右中就是他和伊兵把我保护过关的。后来文革中他被打倒。文革前和文革初期,我被迫对田汉做了两次批判发言,写批判文章,都是违心的。文革中我自己也被打倒,我的神经系统受到影响,极端痛苦,惶恐,失眠,睡不着觉,一度想自杀,但未实行。后来慢慢也过来了,就是挺住,挺住,看将来能不能发展,能不能变化。

唐不遇;文革期间您的诗歌创作和翻译有没有继续?

屠岸:50年代到70年代基本上停止。也做一些,但是不多,很少。这20多年基本上就是空白的。

中国第一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全译本

唐不遇:您是著名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译者,从事莎士比亚的翻译是什么时候呢?

屠岸:大概1943、44年的时候。那时抗战还没有结束,我还在读书。

唐不遇:翻译莎士比亚有没有受到谁的影响?

屠岸:是这样的。我家和我姨母家住在一个楼上,我和我的表哥是非常好的,他在光华大学英国文学系读书,他的课本、读物、老师讲课的笔记我都看了,越看越喜欢。我在上海的旧书摊上买了一些英国文学作品回来看,这样就发现了莎士比亚,特别喜欢他的十四行诗。有一次我在旧书店里看到一本莎翁十四行诗英文原著,想买,但是没有钱,就借回来了,一星期后我去还给老板,他是一个年轻人,比我大一两岁,是个画家,他知道我喜欢这东西,就拿起笔来写下:“赠”,给我了。这书有一个好处,有好多非常详细的注释,是英国一个著名的莎学专家注释的,我看了完全能够理解。然后我开始翻译,翻译是由于兴趣。我在大学里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同学,叫张志镳。大二时,他从上海去了重庆。我非常想念他,于是我译莎翁十四行就寄托我对好友的思念。抗战胜利后他回到上海,但不久就害肺病去世了。我非常悲痛。莎翁十四行我翻译完毕后献给他的灵前。在1950年11月第一版出版时,扉页上就写着“译献金鹿火”。“金鹿火”就是“镳”。

唐不遇:这本书出版后翻译界有什么反应?

屠岸:书出来后先听到好评。南京的赵瑞蕻教授和上海复旦的周煦良教授都予以称赞。后受到批评。方平在1951年《翻译通报》发表文章说,书里有好多错误。然后我就跟他通信,进行讨论。

唐不遇:这个批评是限于学术范围内的吗?

屠岸:学术范围内。翻译得不对的地方我就改了。后来我和方平成了非常好的朋友。文人相轻在我这里是不可思议的,他批评我的动机不是坏的,他说这个书还应当翻得更好一点。当然我第一次看到批评也有些紧张,可是后来一想,批评能使我改进,我就坦然。

唐不遇:在您动手翻译之前,当时关于莎士比亚著作的其他一些翻译出来了没有?

屠岸:朱生豪的莎剧译本在1947年出版。梁实秋出过一两本,他的莎翁全集是后来才出的。曹未风的出过一些。卞之琳的还没有出来。

唐不遇:那您有没有受到朱生豪的影响?

屠岸:朱生豪翻译出版的都是剧本,没有诗。我基本上还是自己翻。有时看不太懂就看日文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译本,是日本一个非常有名的翻译家平内逍遥翻译的。我的日文是我父亲教的,他在日本留过学,有不懂的我就问我父亲。在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译本出版前,1948年我还出版过惠特曼的诗集《鼓声》的译本。

唐不遇:您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集是国内第一本译本吗?

屠岸:是第一个全译本,包括全部154首。

唐不遇:卞之琳也翻译过。

屠岸:他翻译得比较少,一共10首左右。

唐不遇:我知道您认识卞之琳。是怎么认识的?

屠岸:50年代,我把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译本送到他手里,因为我知道他是莎士比亚研究专家,请他指教。他非常热心,还称赞我、鼓励我——年轻人嘛——他说你还可以翻译得更好一些,为了给我做示范,他就翻译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中的第一首,但非常可惜,手稿在文化大革命中丢失了。就这样我跟他联系上了,经常到他家去拜访,从他那里得到很多教益。我第一次去见他是在1961或62年。1964年,我根据卞先生的意见对我的译本从头到尾修订了一遍,写了一篇带有学术性的后记,送给卞先生看,经过修订的译稿就送到了出版社。等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上海译文出版社给我来信说,他们从仓库里发现了我1964年寄给他们的经过修订的稿子,那时他们不能出,现在他们准备出。卞之琳先生又给我打电话说,你写的那篇后记在我这里,已经搁了十年了,你可以来取。

唐不遇:那真是种种因缘使得书能够完整再现。

屠岸:是的。所以修订再版是在1981年,一直到1988年,我不知道再版过多少次,中间还有两次修订。

唐不遇:您知道您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译本在社会上的反响吗?

屠岸:《外国文学研究》等刊物有一些专门的评论。另外我听到朋友们反馈回来的信息,他们说文革中在云南和黑龙江等边远地区,知识青年中间有手抄本在流行。

唐不遇:很感动,很欣慰。

屠岸:很感动(笑)。

唐不遇:这是您翻译的代表作吧?

屠岸:应该可以这么说。

现在还有翻译家吗?

唐不遇:我认为优秀的翻译文学也是中国文学的一部分,比如佛经。

屠岸:翻译文学在过去受到很大的重视,新中国成立后虽然也受到重视,但是译者有被边缘化的倾向。举一个例子,过去的文学翻译作品封面上,原作者和译者的名字并列着。比如,鲁迅翻译的《死魂灵》出版时,封面和书脊上都写着“果戈里原著 鲁迅译”。新中国成立后,封面上没有译者的名字了,只有扉页上和版权页上有。这就把译者的地位降低了,其实这是不对的。我曾问过孙绳武,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说是从外国学来的。你的观点我同意。翻译文学已经是中国文学的一部分了,它和创作有一定的区别,但只是分类上的区别,作为文学,它不是分类。你提到佛经。佛经的翻译使佛学成为中华传统文化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佛经翻译家是伟大的播火者。

唐不遇:但是现在的文学翻译界乱糟糟的,问题非常大。

屠岸:现在还是有一些真正把翻译当作事业来做的,很真诚的年轻翻译家,但是数量比较少。有很多搞翻译的人,我不愿意称他们为翻译家,他只是把翻译当作牟利的一种手段,仅仅是抄袭、拼凑。一部名著,一个出版社已经出了,另外一个出版社觉得有利可图,也要出,就请人来干,那人就乱抄一通。读者没法去鉴别译文的质量啊,他觉得这一本比原来出版社出的那本封面更漂亮,纸张更好,定价更便宜,当然买这本了。现在翻译质量下滑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但是这有什么办法?我觉得没办法。这有一个机制的问题。现在出版社要讲两个效益,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这两个效益要并重。但有的出版社只管经济效益不管社会效益,拿坏的作品卖给读者,钱赚了,道德丧失了。现在有很多出版社是这样做的。一个出版社要出版外国文学作品,必须要有外国文学编辑,要懂外文,要有中文修养,也要懂文学。我知道有些出版社没有一个外国文学编辑,但是它出外国文学作品,也就是说稿子来了它闭着眼睛就发稿了,就印出来了,推到市场上去了,有读者买了,它就赚了钱了。没有人阻挡它,没有一个权力机构认为它这样做是违法的,法律上也没有这样的规定,说粗制滥造的作品是违法的。这个问题比较严重。

唐不遇:您对文学翻译著名的理论“信达雅”怎么看?

屠岸:“信达雅”是严复提出来的,卞之琳先生不赞同这个提法,他全面求“信”。这个观点跟我是相同的。不“达”,怎么能叫“信”哪?不“雅”,又怎么能叫“信”呢?“雅”,我的理解,不是严复原来的理解,他的“雅”是桐城派古文的那个“雅”,而我认为“雅”就是原著的风格。比如说莎士比亚戏剧中,有各种各样的人物,有的是非常高贵的,说的话很雅,有的是平民,甚至是地痞流氓,说的话很粗俗,那么翻译时,他说得俗,你要翻译成俗,他说得雅,你要翻译成雅。

唐不遇:我注意到莎士比亚剧作中有一些粗话。

屠岸:对。那么他的粗话你也要用粗话来翻译。我认为这个就是“雅”。所以卞之琳就说不要管什么“达”和“雅”,就是一个“信”嘛。原著的风格用翻译作品表现出来,也就是“信”。所以他全面求“信”。但我和卞先生还有点不同,我不反对信达雅的提法,我认为“达”和“雅”是“信”的两个重要的侧面。

唐不遇:朱生豪和卞之琳翻译的莎士比亚剧作您认为哪个好?

屠岸:各有千秋。原作是水平很高的名著,那么翻译要一定程度地体现原著的风格,但是必然会有译者的风格,只要这两者不抵触。因为风格即人,既然我是翻译,那就不可能离开我自己,朱生豪翻译的不能离开朱生豪,卞之琳翻译的不能离开卞之琳。

唐不遇:有些人认为卞之琳的翻译更好,电影《王子复仇记》的华语配音也采用卞之琳的译本。

屠岸:也有人有不同的观点,认为卞之琳翻译得太涩,而朱生豪翻译得比较流畅。比如说《哈姆雷特》里那句非常有名的独白: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朱生豪翻译的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卞之琳翻译的是:“活下去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我是非常欣赏卞之琳翻译的,因为它还有原文的韵律,格律的对应,但现在大家都引用朱生豪的译文,不大引用卞之琳的译文,也许因为朱生豪的更有哲学意味。朱生豪的翻译虽然流畅,但是仔细品味的话,我觉得卞之琳的翻译更有味道。

当代文学的一次“破冰之旅”

唐不遇:在文革之后,您的职业有什么变迁?

屠岸:是在文革期间变的。1973年,我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那时有一个分配组,那个分配组完全根据他们的需要分配工作,并不征求本人的意见。

唐不遇:他们把您分配到哪里?

屠岸: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但是这是歪打正着。我曾跟朋友们说,不是有一种说法叫“天上不会掉馅饼”吗?我就捡到了天上掉下的馅饼!因为我非常喜欢到文学出版社去工作,一直就想去。

唐不遇:他们为什么把您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去呢,您了解吗?

屠岸:他们就缺一个编辑室主任,需要有人赶快把工作做起来。我当过《戏剧报》编辑部主任,因为那么个相当的职位,就把我调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下面有好几个编辑室,有一个叫现代文学编辑室,我就分到这个编辑室,它实际上是编辑1949年以后文学的当代文学编辑室。

唐不遇:那为什么叫现代文学编辑室呢?

屠岸:那个时候的名称不太规范。编辑“五四”到1949年新文学的叫“五四”文学编辑室,编辑1949年以后文学的叫现代文学编辑室,到80年代才改名为现代文学编辑室和当代文学编辑室。

唐不遇:您当编辑室主任后,主要做了哪些工作?

屠岸:那个时候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但是也没有办法。我们还是要很好地从来稿中发现一些好的苗子,但往往有这样一种情况,来稿很有生活,但是不能出版。因为那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就是“四人帮”的文学观,一定要写两个阶级的斗争,或者是两条路线的斗争,主要的英雄正面人物是要高大全的,就是江青讲的,在所有人物当中要突出正面人物,在所有正面人物当中要突出英雄人物,在所有英雄人物当中要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你只能按照她的规律要求作者去修改,修改好后符合要求的才能出版。

唐不遇:这个情况的改变是在什么时候?

屠岸:是在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其实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就开始要动了,但是不可能一下子就改变,还得慢慢的、慢慢的改变。

唐不遇:情况发生改变时您的职务是什么?

屠岸:那时还是现代文学编辑室主任。我担任副总编辑是在1979年6月。后来我是常务副总编辑,但没有“常务”这两个字,还有另外两个副总编辑,我是管全局的。1983年,我开始担任总编辑,直到1986年。

唐不遇:那时您对当代文学心里有没有一个想法?因为1978年左右正是刘心武的《班主任》等“伤痕文学”发表的时候,这对您有没有什么触动?

屠岸:有着极大的触动。当时我还不是副总编辑,但我是党委委员,1979年1月在党委会上我提出一个建议,召集小说家开一个专门的座谈会,谈文学发展导向。当时的社长是严文井,他兼总编辑,副社长兼副总编辑的是韦君宜,他们接受了我的意见,过了两天就跟我说,他们研究好了,决定开这个座谈会。这个座谈会全称叫“中长篇小说部分作家座谈会”。

唐不遇:这个座谈会是什么时间开的?

屠岸:紧接着三中全会,1979年2月。

唐不遇:这个会对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工作观念有没有转变?

屠岸:有一个极大的转变,就是思想解放。我们被文革中的主流意识形态所束缚的思想全部打开了。

唐不遇:这个会邀请了当时哪些小说家您记得吗?

屠岸:一些当时有影响的小说家都参加了,这里面包括一些中青年小说家,如刘宾雁、王蒙、刘心武、谌容、蒋子龙、陈国凯等一大批,还有上海作家竹林、茹志娟、现在的上海作协党组书记孙颙……这些人都请来了,还有一些部队的作家。这个会我们专门请了茅盾来参加,他已经年龄很大,84岁,走路都不行了,扶着他来。

唐不遇:茅盾在这个会上说了什么?

屠岸:是这样的,有三部作品,一部是冯骥才的小说《铺花的歧路》,写文革;一部是竹林的小说《生活的路》,写知青上山下乡;还有一部是孙颙的小说《冬》,冬的象征就是文化大革命。这些小说投到我们编辑部来,编辑部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还不行,因为他们都是写文化大革命,没有正面歌颂,都带有批判性。当时我认为好,没有问题,有的还是我组来的稿子,比如《冬》,但是这些作品有争议,所以我们就请了茅盾——我们尊称他茅公——请他来公断。我们把这三部小说的内容写出故事梗概(《冬》的故事梗概就是我写的),送给茅公看一看,请他来判断这样的书能不能出。结果茅盾在大会上面说,他看了这三篇故事,觉得可以,没问题,看你怎么写,你要写好了,就可以了。这对于这三个作家来说是极大的鼓舞,你看当时冯骥才还没有成名,现在就是一个大作家了吧。孙颙现在在上海也很有影响,他是上海作协党组书记。竹林也是作代会代表。这三位作家的作品带有爆炸性,而茅公肯定:批判文革的作品可以发表,可以出版。

唐不遇:在这个座谈会召开前,“伤痕文学”已经发表了,而且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为什么你们还是那么敏感呢?

屠岸:虽然“伤痕文学”有影响了,但只有一部分人是先知先觉的,大部分群众的惰性在那里存在着,那么你还需要一种组织措施,比如开那么一个大会,并且由茅公来参与,由茅公来发表意见,那么就带有类似法定的性质了,就是可以批判文化大革命。

唐不遇:就是有一种权威的声音,在背后支持着。从这个会开始,人民文学出版社才扭转观念,做了很多真正关于当代文学的事情,是吗?

屠岸:对。应该说这个“中长篇小说作家座谈会”的主要领导人是严文井和韦君宜。严文井思想上非常解放,他对一些新的东西采取鼓励和赞扬的态度。韦君宜也是如此,忙得很厉害,像茅公都是她去请的。

唐不遇:这三部小说出版了是吧?

屠岸:出版了,出版后影响很大,竹林和孙颙的两部小说在上海南京路新华书店出售时,读者都排了长队。

唐不遇:这证明民众对好作品是非常渴望的,但因为意识形态的控制不敢表露。到了80年代,又有大量代表着新思潮的先锋文学出版。在1983年您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之前,还做了哪些大型的文学出版策划?

屠岸:我们每年都开选题会,让编辑了解作家动向,了解全国有多少作家在写什么东西。我们在当代文学方面设立小说南组小说北组、诗歌散文组、理论评论组、少儿组等几个部分,编辑们经常要出差到全国去登门拜访一些作家,了解他们在写些什么东西。后来我们就出了《芙蓉镇》《将军吟》等作品,都是对文化大革命进行批判的,影响比较大。很可惜,莫应丰已经去世,而古华不在国内。另外还有一项工程,就是出版台湾作家的文学作品。大陆与台湾隔绝三十年。日本投降后,台湾光复。但1945年到1949年间台湾与大陆的文学交流很少。如果上溯到甲午战争后清廷把台湾割让给日本,那么台湾与大陆的文学联系中断了大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两岸形势有变化。我们抓住时机,1979年出版台湾散文选,1980年出版台湾诗选,随即推出台湾小说选,这类选本和台湾作家的个人作品不断推出。这是一次“破冰之旅”,打破了大半个世纪台湾与大陆文学之间的坚冰,在全国产生巨大影响。之后,全国各地出版社不断出版台湾作家的作品,形成热潮,而带头者是人文社。

长篇小说是重中之重的重中之重

唐不遇:人民文学出版社在80年代初的中国出版界是举足轻重的,而作为副总编辑和总编辑,那时您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复兴和发展有没有一种使命感?

屠岸:这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我们整个领导集体就有这么一种使命感。我们都觉得担子非常重。挑担子的领头人是严文井和韦君宜。我当总编辑的时候,韦君宜是社长,不过她说她年纪大了,而且时间不多,她要写作,所以她就挂个名,主要我在统筹全局。那时我是党委书记,韦君宜就退出党委,写作去了。但是有一些重要的问题我始终是要向她请教的,她并不能完全退,我觉得我还把握不了。她说你当社长,我说你看我像个社长的样子吗?我说我不行,书生。要做个社长必须要有魄力,我说我不够。最后我们达成一个协议,她还挂名当社长,我当党委书记和总编辑,一个非常好的同志王业康当副社长,管行政。另外还有副社长江秉祥,副总编辑绿原、李曙光、张伯海。我们的班子是很团结的。我提出的一个原则就是团结。要把我们的文学出版事业办好,我们的全体职工就必须团结起来,为出版事业献出力量。而要我们的职工团结,首先我们的领导班子就必须团结。领导班子不团结,下面就是一盘散沙。领导班子怎样团结呢?要在办法方针上思想一致,拧成一股绳。相互间可以有不同意见,不同意见要摆在桌上讨论,通过讨论达成一致,绝对不能背后踢你一脚。这个我觉得我们是做到了。

唐不遇: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最重要的编辑原则和指导思想是什么?

屠岸:我们的原则就是注重作品的质量。那时没有人情稿、关系稿,惟一有发言权的就是质量。有的作品我们觉得比较好,但是还不够,我们就请作者修改,一直改到好为止。我们设有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外国文学、古典文学几个编辑室,还有《当代》《新文学史料》《文学故事报》等几个刊物的编辑室。每一个部门都要重视,但是有一个重中之重是当代文学。而当代文学的重中之重,是长篇小说。我们当时就是这么一个指导思想。还有一个指导思想,编辑和作家应该是朋友,编辑绝对不是判官,跟作家交朋友要以心换心,这样他就会把好的作品给你。编辑对作品有意见,不能在稿子上乱改,而必须在有问题的地方贴个条子,否则就是对作家的不尊重。韦君宜同志曾经提出过一个口号,“作家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得一塌糊涂,把她都弄得精神分裂了。实际上,这个思想并不是说我们对作家就卑躬屈膝,靠你吃饭了,不是这个意思。广大读者要靠作家给我们优秀的作品,我们的出版社也是按照这个来维持我们的生命,来完成我们的使命的。所以我们就给编辑提出来,必须跟作家交朋友,绝对不能当判官。一个作品如果不行,你可以退稿,但是你要把道理讲清楚,使得他心服口服。那时我们就是这样的指导思想,现在好像不是了,现在来稿不用,就根本不理你了。

唐不遇:现在一年出版的小说太多了。垃圾太多了。

屠岸:太多了。现在一年有一千多部小说出版。问题在于出版者缺乏精品意识。

唐不遇:当时你们是更注重老作家还是注重挖掘新人?

屠岸:不薄老人重新人。对老作家一定要重视,我们都亲自登门拜访。文革结束前,我拜访过好多老作家,比如到四川去,拜访沙汀、艾芜、马识途这些老作家,他们还没有完全落实政策,但政治氛围已经开始宽松了。他们感激得都掉了眼泪,说居然出版社还来看我们。我们对老作家很重视,但是我们还有一个原则就是,我们的希望在青年作家身上,对青年作家非常重视。在我们的视野当中有苗头的作家,我们都要重视。

唐不遇:那有没有一个重点的青年作家名单?

屠岸:有的,每个编辑都有一个名单,而且不断要增加。他们要到全国去跑,去发现情况,发现苗子。编辑不能坐在屋子里等人家送来稿子,必须登门求教。

《围城》的再版历经波折

唐不遇:当时你们出版的影响比较大的作品有哪些?

屠岸:当时影响比较大的有不少,比如《围城》。《围城》的出版要归功于我们小说组的一个老编辑江秉祥同志,大概在1979年,他跟我说,钱钟书的《围城》可不可以考虑出版?我说完全可以考虑啊,但是要看一看书。《围城》的第一次出版在1946年,我那时在上海,我知道这本书,但是我还没有看过。于是他就去找,但是连钱钟书自己都没有,图书馆里也找不到,江秉祥设法从上海调来一本,封面都破了。我看了,说绝对可以。那时我有个权利,叫终审权,我签个字就可以发了。1983年,《围城》终于再次出版。这真可以说是历经波折。那时苏联有学者称《围城》被封堵了三十年。这下子它重见天日了。

唐不遇:这本书出版后的情形怎样?

屠岸:出版以后销量还不是很大,但也是不错的,印数有好几万册吧——那时的一些名著都是起印十几万甚至二十万册。虽然是几万册,但是出版后就销光,因此不断地再版。真正出现“《围城》热”还是在90年代初电视剧《围城》播出以后,但是那以后已经挡不住盗版了。而评论界对这本书开始也没有多少声音,慢慢地才多起来。

唐不遇:书出以后,钱钟书很高兴吧?

屠岸:他非常高兴。因为跟他联系的都是江秉祥,我没有登门拜访过他,但是在一些会议上见到他,握手言欢时,他说你们能够出我的书我很高兴。后来他大红大紫了,有很多人去采访他,要他谈谈这本书,他说我没什么可谈的,你们去找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江秉祥同志吧。使《围城》重新恢复生命,主要的功劳不是我,是江秉祥。后来江秉祥当了副社长,现在退休在家。他很有眼光,自己不写作,但作为编辑是非常杰出的。

《鲁迅全集》的三个版本

唐不遇:除了当代文学,对《围城》之类的现代文学的发掘有没有作为一个重点?

屠岸:我们有一套计划,叫“原作重印”,如重印徐志摩的《志摩的诗》、《猛虎集》和郭沫若的《女神》等,封面重新设计;另一些则是再版,或者把当时已经被人遗忘的东西发掘出来。五四文学中最主要的是《鲁迅全集》,我们花的力气最大。

唐不遇:《鲁迅全集》是哪一年出版的?

屠岸:《鲁迅全集》有好几个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三个版本,一个是1956年开始出版,到1958年出全;第二个版本是1978年开始出版,到1981年出全的;第三个版本是去年新出的。第一个版本的注释的领导人是周扬和林默涵,他们在注释上做了一些错误的动作,比如说鲁迅有一篇文章,叫《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这篇文章批评了周扬他们——“四条汉子”。而周扬这个人不太好,做了一件错事。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社长是冯雪峰,冯雪峰是鲁迅的战友和学生,这篇文章是冯雪峰代鲁迅起草并经鲁迅修改定稿的。但周扬说冯雪峰在这篇文章里塞进了自己的观点,并要冯雪峰写这样的注释。冯雪峰说这不是事实,不能出版这样的注释。周扬就派邵荃麟跟冯雪峰说,你这样写了注释可以保留你的党籍,否则就开除党籍。为了保留党籍,冯雪峰就违背自己的良心,做了一个错误的注释,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篡改了鲁迅的原意。但周扬并没有保留冯雪峰的党籍。冯雪峰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一切都弄清楚了,发现这个版本的注释有很多错误,因此要重新注释,出修订本。这个修订本,中央指定由秦牧、冯牧主持,其实他们两人也不大主持,来了不久就走了,主要还是依靠我们出版社的一批专家,如杨霁云、林辰、孙用等。杨霁云是鲁迅的朋友,鲁迅的《集外集》就是他编的;林辰则有专著《鲁迅述林》《鲁迅传》等。这是第二个版本,1981年出全。在这两个版本中间,还有一个版本是重印1938年上海出的版本,就是鲁迅逝世后出的第一个全集,实际上是不太全的,但包括了鲁迅的译著。那时《鲁迅全集》为什么要印?因为在文化大革命当中,为了适应需要,必须出版《鲁迅全集》。但重印什么版本呢?不能出1958年的那个版本,因为注释有问题,因此就只能重印1938年的版本。那是个没有注释的版本。当时印了一些,现在作为文物留了下来。最近一个版本,2005年推出,这个版本收集鲁迅著作最全,注释则作了全面修订,纠正了许多错误和不妥之处。但不像1938年版那样包括译著,而是另外单独出了《鲁迅译文集》。

《金瓶梅》的公开出版

唐不遇:当时古典文学的出版情况如何?

屠岸:文革中,古典文学也都不出了。文革前,我们出版一套“古典文学读本丛书”,从《诗经》《楚辞》到清朝的所有经典文学作品,文学史上有定评的作品,都包括在内。文革后,重新推出,并增加新的选题。

唐不遇:这个丛书是什么时候出版的?

屠岸:文革一结束就恢复了这个丛书。对古典文学,文革中干了些什么事呢?搞“批林批孔”,搞“评法批儒”,搞“毛泽东评《水浒》”。这些东西,文化大革命的烙印是很深的。

唐不遇:当时影响最大的是四大名著是吗?

屠岸:影响最大的是《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的影响也不能低估。但还有一部影响巨大的《金瓶梅》。四大名著已经有定评,是毫无疑问的了。而《金瓶梅》长期以来不能公开出版。《金瓶梅》在50年代曾经由人文社出过影印本,这是毛泽东指示要出的,毛泽东认为《金瓶梅》有价值。但里边有露骨的性描写,所以不宜公开发行。这个影印本用毛边纸,排古代木刻的版本,仅由内部发行。那时我还没有资格买,像我们的领导田汉或书记处的书记那些人,发给一张购书券,就可以到王府井一个内部发行门市部去买。到了1985年,我们决定公开出版《金瓶梅》,但做了一些删节,适当地把性描写删掉,但其实是删不干净的,删干净了就不成书了。但不删的话,就不能公开出版。我跟具体搞这个工作的同志说,你不要伤筋动骨,看起来太刺眼的就删掉,上下文情节要连贯。

唐不遇:《金瓶梅》出版后反响怎样?

屠岸:反响非常强烈,顾客盈门,一天收到许多封信和电话,要买这本书,但这本书是限量发行,第一版只印了一万册,所以都应付不过来。

唐不遇:当时有没有再版?

屠岸:过了几年后才再版。那个印数是由上级领导控制的。你不能无限制地印啊,初版顶多印一万册。

唐不遇:80年代中期正好是思想活跃的时候,当然很多人欢迎这个。那有没有批判的声音?

屠岸:肯定有,但文章我没有看到,也许是忘记了。那时还没有电脑,但是舆论上有,说你们人民文学出版社为什么要出这个东西?后来我们就放出风说,最初是毛主席叫我们印的。

唐不遇:这些人还是很可怕的。

屠岸:古典文学大概就是这样了。在理论批评方面,有一个叫《新文学论丛》的理论刊物,另外也出一些理论方面的书,比如艾青的《诗论》。

“朱生豪是以生命殉译莎事业的译界圣徒”

唐不遇:那么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的出版情况如何?影响比较大的作品是什么?

屠岸:影响比较大的有很多,举例说,有《莎士比亚全集》,以朱生豪翻译的版本为主。朱生豪把他的生命都放在了翻译莎士比亚上,他1942年32岁就去世了,临死前说,我早知道一病不起的话,拼了命也要把剩下的几个剧本翻译完。那时普遍认为莎士比亚写了37个剧本,朱生豪翻译了33个半。40年代初,他在国民党主办的《中美日报》当编辑,那是当时上海孤岛时期主张抗日的报纸。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进入英租界,就把这个报纸封掉,朱生豪从后门仓皇出逃,把所有有关莎士比亚的参考书籍都丢了,他翻译的剧本手稿也丢掉了。后来他回到故乡嘉兴,在极端贫困的生活条件下,凭他的毅力翻译莎士比亚剧本。朱生豪是非常聪明、非常智慧而又极端勤奋的,很少参考书,但能把莎士比亚翻译到这样的水平,实在不容易,我们都非常敬佩他。但毕竟因为资料的限制,他有漏译,也有一些误译,这完全可以理解,绝对不能因此去责备这么一位伟大的翻译家。我认为朱生豪是以生命殉译莎事业的译界圣徒。但既然国家出版社要出,就要尽量减少误译和漏译,所以就请了一些专家对朱生豪的译本进行修订,修订的原则是绝对不要破坏朱生豪的风格,只要把漏掉的补上,把错误的改正过来。另外补上朱生豪没有译的几部剧本。1954年出版的一套《莎士比亚戏剧集》,就是以朱生豪所译为主的修订本。文革以前,就决定要出全集,而且基本上要完工了,但因为文革到来,所以耽搁了。到了1979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就把莎士比亚全集推出来了。

唐不遇:80年代初有没有对外国的先锋文学,如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进行关注呢?

屠岸:在我前一届领导班子里,有一个叫孙绳武的副总编辑,他负责管外国文学编辑室,编辑室的主任叫卢永福,副主任叫蒋路,当时他们三个都是非常优秀的外国文学编辑家。蒋路翻译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屠格涅夫的《文学回忆录》等名著,卢永福翻译过大量普希金的诗,孙绳武懂俄语和英语,翻译过俄语诗歌和理论著作。但他们的才华主要表现在编辑上,对外国文学可以说了若指掌,他们联系了一大批翻译家,审阅书稿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由于他们的影响力,很多翻译家愿意把稿子送到我们出版社来。虽然他们是老编辑,但是对于一些先锋的东西,他们的思想并不僵化,而是接受。对于当代的东西,他们总是警惕自己不要固步自封,有影响的作品要列为自己出版计划的一部分。我们出过“外国现代文学名著丛书”,外国的“现代”就是modern,包括当代的,各国优秀文学都有。

唐不遇:他们三人都是比较注重苏联文学?

屠岸:对,我们出版社的一个特点就是俄语的编辑比较多,因为我们出版社是1951年成立的,那是中苏蜜月时期,苏联是我们的老大哥。英语在那个时候是不吃香的,但也不是绝对排斥。苏联对英国古典文学还是比较尊重的,我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能够在1950年顺利出版,跟苏联马尔夏克译莎翁十四行诗获斯大林奖金是有关系的。查良铮翻译的拜伦、雪莱、济慈也都能够出版。

艺术比政治更重要

唐不遇:从1973年到1986年,您历经人民文学出版社现代文学编辑室主任、副总编辑、总编辑,对文革后当代文学的发展有没有一个总的观察?

屠岸:我们都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关于流派的问题,我认为还是要按照毛主席说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当然,毛主席后来又把自己的话否定掉了,说百家争鸣说到底就是两家,一家是无产阶级,一家是资产阶级,而资产阶级是毒草。但我们是真正要做到百家争鸣,作品主要看艺术质量。毛主席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有这样的话:“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可是在我的心里总觉得:两者相结合当然最好,但更重要的是艺术。没有艺术也就没有政治。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我们也没有什么蓝图,但我相信中国文学一定会在新的时代有新的发展,一定会有优秀的作品不断出来,将来总会有新的像鲁迅那样伟大的作家出现。但是我们要等待。现在思想还有待进一步的解放。粉碎四人帮以后是一个解放。但是很快又要清除精神污染了。到了后来,又有“六四”事件,也是一种压抑。到现在还有这种问题,比如200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2本书:《往事并不如烟》和《中国农民调查》,后来通知说不要再印了。作家也在叹气,说我写的书给那些盗版者赚钱了。事实上现在比文革宽松得多,有好多作品在社会上产生了良好的影响,有不少作品改编成影视作品,比如《天云山传奇》《人到中年》《芙蓉镇》等。还有一些作品我认为是不错的,比如张炜的《古船》,我对它评价很高,真实,感人,有人物,有性格,但是因为内容上有一些关碍,没人敢搬到银幕上去。

唐不遇:您有很多身份,如诗人、翻译家等,您最重视哪个身份?

屠岸:应该说我一辈子是个编辑。最早我在学校里编墙报,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在墙报上写“请各界批评”,一位老师就讽刺我:“各界?你要什么界啊?军界?政界?商界?”大学休学后,我和诗友们编油印诗刊《野火》。解放后编《戏曲报》《剧本》月刊和《戏剧报》,最后进入人民文学出版社。我热爱编辑工作,全力以赴。现在我仍然是编辑,从2003年起我和傅天虹共同担任《当代诗坛》刊物的主编,已出十二期(从第35期到46期);同时还担任“中外现代诗名家集萃”(汉英双语)的编审工作,我主编的《夕照诗丛》已推出十七种。我的业余爱好依然是诗歌创作和诗歌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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