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最早的公众人物
说起两千七百年以前的公众人物,人们不是联想到三皇五帝,至少也是文王周公,却很少想到女性。中国第一位具有公众人物特征的人,是位妇女,一位一生不曾生育的妇女。之所以她有资格作最早的公众人物,是因为她的家系、身材、面貌乃至衣着、举止被完整地记录下来;另外,她从来不躲避公众视线,甚至乐意让大家观赏。
她没有今日娱乐明星的造作,也更不似同时代权贵人物的威严,而更愿意选择到郊野去行走。出行中,她或是向观看的人群投以和蔼的微笑与可亲的眼神,或是停下来与劳作的农夫交谈。
她是卫庄公的夫人。史称庄姜。描写她整体形象的那首诗叫《卫风·硕人》。
硕人者,身材高大壮实之人是也。
现在看来,她可能不符合我们的审美标准,但是古代的人们是高大、健壮为美的。这个标准同样适于女人,特别是贵族女性。在春秋时代,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楚灵王实行过以瘦为美的标准。不过,这是传说,并无较多确切的史料相印证。“楚王爱细腰,宫人多饿死”的说法先见于《墨子》,稍晚的《战国策》也有引述。真正地被当成一个典故来说,是东汉的事情了,即马援的长子写给自己的最小妹妹、明德马皇后的政治建议《上长乐宫功成德政疏》中所引。此时马皇后已经是皇太后了。
姑且将传说的“楚王爱细腰”典故认定为是事实,那么楚灵王爱身材消瘦的美女也是卫庄公身后二百多年的事情了。
卫庄公与楚灵王均是生年不详,前者死于公前735年,后者死于公元前529年。说“楚王爱细腰”是卫庄公二百年后的事情,就是依此算来的。根据这个算法的计算,即便卫庄公的夫人庄姜比庄公本人晚去世几十年,也说明春秋时代以肥壮为美的审美观至少坚持了二百余年。所以,以“硕人”二字为题目描写一位绝色美女,在那个时代里也一篇(首)上乘的诗作。《卫风·硕人》有道:
庄姜是位高个的女郎,
锦衣外罩绣裳。(5:3-1)
她的手如白茅嫩芽柔,
皮肤似凝脂,
颈如小天牛虫般地长又白,
牙齿如瓠子整齐,
额肖蝉方眉如蛾,
一笑牵人心,
美目过处情起波。(5:3-2)
以上所引最后两句的原文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此语亦成经典,任何翻译都有词不逮意之嫌。这倒不是本讲座作者谦虚,而是《硕人》原文描写如此到位,竟成了后世的圭臬。就古人对女性的观察角度论,穿着与长相固然是描写重点,而在长相的重点刻画之外,神态实际上是最重要的。作者惊异于绝色女性的“巧笑”与“目盼”,把它深记于脑海,而后再长相而衣着地倒序观察。这不是妄猜,而是一种可称为“惊美主义”的艺术表现。在后世,如果刻画一位绝色女性,而不描写她的眼神,那是不可想象的。有的甚至以眼神的描写替代相貌、身材衣着的铺陈,如汉乐府中云:“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此中的“一顾”与“再顾”使惊美主义在大众中获取了广泛的基础,因此,作为成语的“倾城倾国”也就成了“巧笑”与“目盼”的诠释。
庄姜作为一位时代美女,还常到农村去,诗中交待了她的行止:
庄姜身材壮又美,
停车流览农村风光。
四匹雄马身姿娇,
红绸系嚼上,
山鸡毛妆华车奔朝堂。
可以想见,这样一位面貌绝伦又身材高大的贵族妇人,是能够帮助国君处理政务的。后世有关文献如《左传》说,由于庄姜美而无子,受到谗嫉,卫人为之赋《硕人》。此说不确,至少是一面之辞。《史记·卫康叔世家》关于她的记载是:卫庄公把宠妾所生的孩子交给庄姜抚养,一直使这位名叫姬完的孩子得为太子。
姬完的亲生母亲在生下姬完后,就死了。是生产时的疾病(如产后风、大出血之类的),还是卫庄公为了庄姜的利益而杀了姬完的生母,史无所载。但从庄姜以嫡母而非生母身份抚养姬完并且姬完得为太子看,不能不说深受庄公信任。在另一方面,由庄姜本人不生育,她对庄公宠幸别的女人,当然不能干预。
推测而言,很可能这首诗是庄公去世乃至庄姜本人去世后,卫国民间诗人为怀念庄姜所作的。如果是那样,此中也不乏对庄姜的过誉之词,特别是“说(停)于郊野”而后又“翟茀以朝”,是对庄姜参与政务处理事实的一种委婉记录。
姬完是个悲剧性人物,也是卫国政治动乱的缩影。他的异母弟弟姬州吁在他当太子的时候,当上了大将军。好心的大夫石碏对卫庄公的平衡术提出了批评,说:州吁以庶子身份当大将军且本性好战,必然导致内乱。后果如言,姬完即位为卫桓公之后,给了骄横的异母弟州吁以政治处分,一下子冷冻了十四年;后来,州吁寻找机会干掉卫桓公,自己当上国君;那位曾劝过庄公的大夫石碏设计与姬完(桓公)的亲姥姥家陈国取得联系,合谋除掉姬州吁。凶恶的州吁虽然被除掉,但是卫国的高层内难也大大地损害了国家的政治亲合力。
由于涉及庄姜的历史资料极少,历史又为我们留下了一个谜团:庄姜死于何时?是怎么死的?
至少有一个疑问:她是否也在姬完(桓公)被杀时,搭上了性命?
如果是那样,她更值得那个时代为她婉惜。那样的死亡,增加了人民对她的怀念,毕竟她是一位力行亲自接触农民的政治女性。关于她到生产一线考察的委婉表达还有另一个场面,即到河边观看劳动者捕鱼:
鱼网摆放音相伴,
黄鱼鲟鱼击水乱。
芦苇荻草丰盛拥两岸。
庄姜陪嫁姑娘个头高,
随行庶士英武神灿。
庄姜的娘家是齐国,之于卫国而言是个大国,国际关系也处于强势。她是齐庄公的女儿,又有两位姐夫各为一国之君,即邢侯和谭公,对此,《硕人》有交待:“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原话)
有如此强大的国家为后盾,有多向的国际关系为依托,庄姜拥有从娘家带来贴身服务女仆团队及武装卫队,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抛开种种政治原因不论,只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两句传神描写,让她成为中国第一美女,是不应有毫无争议的事情。
4.2没有西施的时代
如果庄姜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美人,那么西施该放在什么位置呢?
这是个问题。
实际上,西施只是一个传说人物,并没真实地存在于历史。至少来说,《史记》关于吴越两国的重大政治交往、军事冲突的过程中没涉及到这个人。或许“西施”只是一个集体代号,因为《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只有一句话,讲到越国被吴王夫差打败之后谋求和局,“乃以美女宝器令种间献吴太宰”,不惟没说出美女的名字,而且美女也不是献给夫差的,而献给夫差手下的大臣。就是《史记》这篇记载中,关于越王勾践谋臣范蠡功成身退的情节,也没有谈到要带一个叫“西施”的美女一同归隐。
“西施”的名字最早出现管子的著作中,管子在历史上要早吴越战争二百年。且不论那时人的寿命极限,我们也会问:一个二百岁的老美女,怎么会被选为色情间谍呢?但是,我们也知道《管子》一书相当部分系后世托名“填进了材料”,不太可信。
春秋时代的西施存在与否又成了一桩“历史公案”。
到了战国时代,出现一个关于西施传说的比较可靠的文献,是为《庄子》。在《庄子·齐物论》中涉及到的“西施”几乎与后世传说的西施没任何关系,即与吴越战争不搭界。西晋历史学家司马彪通过自己考证,认为西施的原型是郑穆公的女儿,史称夏姬,也叫郑旦。那么夏姬生活在何时呢?历史可考的约略时间为公元前600年左右,与勾践与夫差公元前473年的决战相去约一百三十年。
“西施”以文学人物的身份参与到历史当中去是东汉时的事情。一位叫袁康的学者在其著作《越绝书》中,正式把西施当作以色报国的女间谍来描述。
图04:东晋的想象力
图解:春秋时代的美女形象不但出现在后世作家笔下,而且也出现在画家的作品里。
图源:顾恺之根据刘向〈列女传〉画春秋人物(局部)
或许,也仅仅是“或许”袁康的学术记忆发生了错误,他把美丽无比的庄姜与色美而淫的夏姬记成一个历史人物。如果不是学术记忆错误,那就是故意地重新创作。但不管怎么说,正面的历史女性人物如庄姜,反面的如夏姬,他们的女性之美确实成了中华文明的一部分。对女性的相貌、体态、神情的描写不仅是情色文学的重点,也是正统(哪怕在写成后很长时间才“正统”)的文学作品如《西厢记》与《红楼梦》的不可或缺的部分。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成了我们的文化遗传密码之一。
有没有“西施”已经不重要,关键是西施的姿色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情色文学仍是一种方式最便捷、成本最节省的表现手法。在这种表现中,除了“眉舒柳叶,眼湛秋波”那样的对诗经的套化或翻新之外,叙述性表达对读者的吸引力更大。如与刘璋的《飞花艳想》齐名的小说《听月楼》,描述一位倾慕未见面表妹姿色的公子初见表妹时,写道:
正在寻思,忽闻一阵环佩声响,从屏后传出来。公子抬头定睛一看,见小姐来到中堂,好一似“天上常娥离玉阙,林中美女下瑶台。”公子见小姐月貌花容,已是心神荡漾。
如此简约的着笔,其背后仍有诗经的影子,如“林中美女”作为“泛典故”无疑是出自《鄘风·桑中》,抑或是《郑风·山苏扶苏》的意境改写。类似的场面也在与《听月楼》前隔一个朝代的《西厢记》中有过交待:
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呀,谁想着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亦秀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
兜率宫是佛殿,只有泥塑金身,断然没有活神仙,但是张生一见崔莺莺,就把她当成了“活神仙”。此处的着笔被后世文人称为“惊艳”,以致于明代景德镇官窑还出了有此场景图画的瓷碟。小说《听月楼》的那节公子见表妹的题目,看来也是由《西厢记》演化而来,称曰<见姨惊美,拘礼辞婚>。
相比之下,《西厢记》与《听月楼》的惊美(艳)主义之表现仍然是其核心,即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到“倾城倾国”这样一个经典的外延。但是,《西厢记》与诗经的传承关系更为密切,在张生“惊艳”后,王实甫马上回归核心,写道:
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外,则这脚踪儿将心来传。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儿前,刚挪了一步远。刚刚的打个照面,风魔了张解元。
正然是“眼角儿留情处”那样翩若惊鸿的一瞥,让张生霎时“触电”,从此“风魔”,以致于他放弃赶考机会,而要一心与崔莺莺结为夫妻。张生虽然陷入“风魔”的状态,但她的成本选择还是比较理性的:功名今年不得,三年后(考)得;这次不得,下次得;而这绝代佳人,这“活神仙”,这“眼角儿”,失此机会,将永远的无法弥补。
4.3产生梦想的阅读
《西厢记》中还有一个不太为人注意的细节,那就是“色”外之声。在张生“风魔”之际,莺莺已经走远,但佩玉之声犹在耳,正所谓“兰麝香仍在,环佩声渐远”。再加上女人脂粉留下的特殊香味,声音的印象则往往更能使人产生长远的记忆或幻觉。
不惟张生会因声音产生幻觉或错觉,崔莺莺也是如此,当张生接受莺莺的丫环红娘借古之计——“以琴心挑之”后,重弹当年司马相如的《凤求凰》琴曲,她经过一串的错觉纠正才听到了来自西厢房那边的琴声:
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相送?莫不是漏声水滴响铜壶?潜身再听角东墙,原来是近西厢理结丝桐。
可见,无声便无“色”,声“色”应共生。在诗经的描写中,佩玉叮当的场景为《西厢记》的“环佩身渐远”提供了优美的启示。《郑风·有女同车》写道:
我和姑娘同登一车,
她的脸儿好似木槿花娇艳。
车跑如鸟飞,
身上佩玉光闪闪。
姜家大姐好身材,
神态雅娴引我恋。(7:9-1)
有位姑娘与我同路行,
颜如槿花青春漾。
相伴如飘飞,
佩玉相碰声叮当。
雅美此孟姜,
印入我心不能忘(7:9-2)
诗中的孟姜虽然没有庄姜的“完整之美”,并且比兴的木槿花儿花期不长,但是佩玉的闪光与佩玉的声音,特别是后者,对后世产生的影响可谓“玉声来自远古”。在阅读之际,想起古人的叮当玉声,自然会联想到他们的优美风度。
《有女同车》中的男子比后世的文学人物如《西厢记》的张生及《听月楼》的宣公子,都要幸运。他没经历那么多的磨历,才得以与倾恋的人相接近。接下来的问题并不是该男子的个人感受,而是观察者们的记录。《有女同车》作为郑国民歌实际上不是一次观察的结果,很可能是对一个社会现象——男女同车而游的提炼。
史籍上最为经典的“有女同车”非《史记》所记卫灵公与夫人南子同车出游莫属。这个经典因孔夫子到现场而成就。《史记·孔子世家》云:卫灵公与夫人南同乘一车出游,他让好朋友孔丘坐在第二辆上,“招摇市过之”。按卫灵公的心态论,他也是向国人炫耀:看,我不但有一位绝色美女为太太,还有一位大学问家当朋友。对于孔夫子而言,则恰恰相反,他深以此游为耻,讥讽老朋友:“我还没见到好德胜过好色的人呐!”孔夫子倒不是因为身边没有女人同车,而是他对美女尤其参与政务的美女抱有天然的敌意。所以,南子行车的佩玉之声,他几乎充耳不闻。或许是卫国首都大街上太喧闹了,人声掩住了玉声。但是,在他初见南子之时的场景,后来的史学家司马迁写道“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
我们没任何证据证明卫国的官方档就是完整地写下“玉声璆然”,在猜测的意义上讲,是司马迁把《有女同车》的诗经意境套化进了《史记》。毕竟《诗经》是他少年时代所必学的经典或曰启蒙教材,相比之下,同为经典的《论语》就枯燥多了。上面只有一句话:“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在另一端,这样的枯燥正好给他后来文学化的历史写作留下了联想的空间,诗经《有女同车》作为“好色”的代表作之一,被他近乎完善地“粘贴”在不朽的史著中。无怪乎东汉王允称《史记》为“谤书”,因为他不仅仅在书中“污蔑”西汉皇帝与著名将领,而且还狠狠地“污”了孔夫子一把。
孔夫子交得什么朋友?他在朋友眼中不过是个摆设,充当“灯泡”而已。
开玩“乐”,太开玩“乐”啦!
王允恼《史记》,倒不如恼怒诗经,他该问秦始皇为什么不把天下诗经烧绝。不过,除了秦始皇是否可以烧净诗经是已经揭开谜底的历史公案之外,人们更应当感谢孔夫子,他老人家重手删削诗经三千也罢,五百也好,总给我们留下了“诗三百”,并且也没删掉《有女同车》这样的情色话语。
读诗能够产生创作联想,也能产生人生梦想。十余岁就已经学习完诗经并且日后诗赋才具极高的曹植,就把阅读产生的梦想诉诸笔端。他的《洛神赋》中对宓妃的神态描写也是套化诗经《卫风·硕人》之笔,其“皓齿内善,美目善睐”不就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改版吗?
在《洛神赋》中,佩玉叮当声不再如诗经《有女同车》中那样来自同车的美女,而是来自女洛神的车驾,“鸣玉鸾以偕逝”。这恰好又成了《西厢记》“环佩声渐远”的一个历史回音。
曹植梦幻中的叮当玉声消失了,但是洛神对他的一往情深,给了他一块仍然可以发出叮当之声的“江南之明珰”,并告诉他:“虽然人神异途,但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在心里。”就像现在仍在流行的邓丽君歌曲《再见,我的爱》所唱的一样。
一场伟大的梦幻,一曲千古咏叹。如果没有诗经,《洛神赋》绝不会如此伟大且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