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宜三:独立特行的余杰——祝贺余杰新书《中国教育的歧路》、《白昼将近》出版
十年前读余杰的抽屉文学《火与冰》(经济日报出版社)的感觉是一种震撼。正如刘绍铭先生所说:“余杰的书让上了年纪的人顿觉天昏地暗。我们读他的书,难免觉得今生今世,苟活而已。”同样勇於挑战中共权威的王怡,认为“余杰是年轻一代知识份子在公眾中最负盛名的一个,同时也是坚持说真话、并在批判极权制度上走得最远的一个。在国内,余杰作为一个锋芒毕露的文学思想者的形象被放大。在海外,余杰却成为一个越来越重要的、让肉食者寝食不安的政论家。”(《影响中国的公共知识份子》)从此,我成了他忠实的读者。
之后我又收藏了他的《铁屋中的呐喊》(中华工商联出版社)、《说,还是不说》(文化艺术出版社),《尷尬时代》(岳麓书社)、《老鼠爱大米》(大象出版社)、《压伤的芦苇》(长江文艺出版社)、《拒绝谎言》(香港开放出版社)、《铁磨铁》(上海三联书店)、《光与影》(东方出版社)、《铁与犁》(长江文艺出版社)、《我的梦想在燃烧》(当代世界出版社)、《我的梦想在燃烧》(当代世界出版社)、《天安门之子》(香港开放出版社)、《致帝国的悼词》(香港田园书局)等。即使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我也剪而存之。
特别跟他相识之后,更是对他钦佩有加。他敢於表明自己的观点,敢於批评任何人。他为人直率、坦诚,简直毫无机心。他嫉恶如仇,不畏权势,使他成了当今中国“最敢於仗义执言的独立作家之一”(《泰晤士报》记者Jonathan Mirsky)、“今天中国最著名的人权活动的宣导者之一”(《今日基督教》杂誌),成了《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个说皇帝什麼都没有穿的阳光孩子。
最近作为晨鐘出版社《独立中文笔会文库》的第六卷,余杰同时推出《中国教育的歧路》和《白昼将近》两本新作,同样表现了他的这种锐气。中国共產党和毛泽东,几十年来杀害了数千万人,欠下中国人民如山如海的血债;给中华民族製造的灾难罄竹难书。然而其中最恶毒不过的却是推行了最彻底愚民政策,消灭文化、摧毁教育和摧残青年。《中国教育的歧路》中许多篇章都是对中共仇视知识、仇视知识分子政策的声讨,不遗餘力地鞭笞中共权贵及其在教育界的帮兇。
被余杰所批评的人物上至胡温,下至余秋雨。他指责胡锦涛的“向古巴学习”,但学习的不是古巴的医疗保健制度,而是古巴的新闻控制,是昏聵之至,堪称“胡学”。批评“朱鎔基一边当总理,一边兼任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院长,在这方面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讽刺“连不学无术、粗鲁无文的前外长李肇星也当上了教授、博导、院长。这究竟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还是对大学教授的职业伦理的羞辱?”(《中国教育的歧路》)。余杰不客气地直指周济、张维迎、厉以宁、林毅夫、杨振寧、閔维方、潘维、丁健等“海归闻人”“是祸国殃民”,是“洋垃圾”。他哀嘆“国人对偷运到中国来的洋垃圾口诛笔伐,却对这些海归垃圾顶礼膜拜,岂不怪哉!”
在对祸国海龟的宣战中,余杰并不孤独。他的朋友邹恒甫也和他一样,毫不留情地批评那些青云直上当了大官、成了炙手可热的名人、天天在报纸电视上露面的海归。他鄙视海龟们喜欢拿爱国、拿“毅然回国”作标榜。海龟们中的许多人是当年靠“六?四”而拿到绿卡的,但一转眼间又投入中共怀抱而大升其官大发其财了。他们大部分都是毕业后在外国找不到教职才回中国的,张维迎到香港科技大学应聘失败了,才灰溜溜地回到“亲爱的祖国”。
邹恒甫告诫海龟们“不要打爱国牌,不要粉饰自己爱钱的本性”。并一个一个地点名,让人忍悛不禁:“李稻葵,我的好学弟,你再不要在媒体上讲你二零零四年回清华是爱国、爱校、爱家,就说是摸钱好了;钱颖一,你已经当了三个独立董事了,你可不能学张维迎啊,你现在就已经给清华的所有学生树立了一个极坏的榜样;田国强,你万万不要说你是中国经济学改革的先锋,我在武汉大学用自己和朋友的钱办学时,你还在搞那个自淫的中国留美经济学会。你们哪里是爱国啊,明明就是爱钱嘛!你厉害,就把美国挣的钱带回国来办学啊,为什麼跑到发展中国家的中国来捞钱,再把钱带到发达国家的美国去呢?”
正如余杰所指出,这些祸国殃民的海归人品低劣、贪财好色,危害固然很大,但危害更大的地方在於他们以“知西派”的资格为虎作倀,在中国人民面前歪曲、丑化西方,反復说西方民主制度不好,自由太多,只有中国最好。“我们回来当狼,你们不要出去,好好当羊,由我们来保护你们。”他们把持诸多要害部门,与中共权贵、既得利益集团通同作恶,严重地阻碍甚至破坏中国社会的变革和学术、教育的进步。
我同意余杰的说法,这些无耻、无赖的流氓“学者”们的回国掌权,决不会加快中国民主化的步伐。到西方留过学、回国之后照样干尽坏事的非洲和拉美那些独裁者、贪官污吏,就是例証。张维迎这个昔日的放牛娃,也是例証。他对弱势群体之残忍冷酷,比之名曰红色接班人实为土匪后代的太子党更有过之无不及。但我以为,这些海归不将西方的好东西引进中国,并非因为他们未进入过西方主流社会,不曾深味西方的民主、自由、人权价值;而是因为中国的社会制度的决定:即使他们进入过西方主流社会,懂得了民主、自由、人权价值,也不肯把西方的好东西引进到中国。为了利益,他们或主动投靠、或被收买,早成了为专制独裁制度的帮凶,成了资本家和暴发户的走狗,成了既得利益集团的成员。
北京大学作为余杰的母校,受到他更多的批评和关注。仅题目中有北大二字的便有《中文大学的老树与北大的老房子》、《北大教授的书房》、《北大之殤,可谓国殤》、《北大教师的“造反”与教授治校的前景》、《梁漱溟与老北大》、《北大有谁向马寅初校长道过歉?》、《怀念一位远去的北大学长:沉元》、《英锐刚正的北大川籍学人》、《北大教授与小学教师》、《北大需要五星级酒店吗?》、《致没有三角地和旁听生的北大》、《谁之北大,何谓公平?》、《谁是北大最优秀的毕业生?—-有感于北大校长和耶鲁校长的对话》、《北大之殤、中国大学的衙门化与高等教育的未来》等。真是爱之深,痛之切。充分体现了余杰的人文关怀,是北大精神的继承人和捍卫者。
余杰的真诚和率直是他的天性,他因此不容於主流社会,被关在衙门之外,也因此而得罪一些朋友,使自己处於前后夹攻的地位。在这裡我不得不指出,一些人对余杰的批评是别有用心的。例如,有些人甚至把余杰出入国门、飞来飞去也大加攻击;有些人对拒郭事件,既不去弄清真相,也不肯平心静气地作出分析,就人云亦云的攻击和漫駡。
每当余杰受到不公正、不符事实的批评时,我就想起余杰在烈日之下,汗水淋漓的参加过香港二OO七年“七一”争民主、争普选大游行;想到他十几本风行海内外的著作。余杰也一定有不对的地方,但我想:余杰难道比剥夺了包括香港人在内的中国人民的民主、自由、言论、选举、结社、出入境等各项权利的权贵分赃集团更可恶、更可恨吗?
读其书,观其行。余杰的文章涉及许多方面、许多领域,有些是我无法置喙的。但想到他穿着印有陈光诚头像的文化衫,和十几万香港人一起走在争民主、争自由、争普选的大道上的时候,当他为三千万老工人、八亿多农民和下岗工人以及失学儿童吶喊的时候,我就认定他是言行一致的勇者。他比起那些躲在安全的外国、吃着冰淇淋、领着津贴而大駡别人是“软体动物”的人不知高尚多少倍。
我爱有缺点的英雄,不爱完美的神。我祝贺余杰新书的出版,只因他是个勇於说出“皇帝是光屁股”的阳光男孩。令人高兴的是,这种阳光男孩已经不是稀有动物了,他们已经形成一个群体了;而且有越来越壮大之势,王怡、冉云飞、焦国标、昝爱宗、曾金燕、胡佳、唯色、王力雄、小乔、李元龙等,不胜枚举,令人欣慰。
(写於2008年世界新闻自由日前夕)
王 丹:关于争取回国权的声明
1998年我被流放美国,当时持有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2003年护照到期,我曾经按照相关规则向纽约中国领事馆申请延期,当时一直没有得到回应,至今已经5年。这5年中,我成为无国籍人士,但是仍然没有申请美国公民,因为我虽然被流放,但是仍旧热爱我的祖国,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返回中国,做一个中国人,为中国的进步做贡献。5年以来我又通过相关渠道多次要求发还护照,当时依旧得不到任何建设性的回应。
为了捍卫自己的公民权利,为了争取做一个中国人的尊严,我,以及其他一些面临中国政府同样的非法对待的中国公民,决心进一步为我们的权利进行全力争取。今天,我已经通过特快专递向纽约中国总领事馆寄出要求发还护照的申请,同时,我们也已经做好了在国内对有关行政机构提出法律诉讼的准备。按照相关规定,我们的申请 寄到以后,领事馆应当在15天之内予以回应。我们期待领事馆能够依法行事,对我们的诉求给与正面回应。
同时我也必须声明,如果中国相关机构继续对我们的要求视若无睹,我们只能采取进一步的抗议措施,不排除到领事馆门前进行绝食抗议的可能。我们呼吁外界关心我们的处境,体会我们希望能够做一个中国人的心愿,对我们的行动给与支持。
王丹
陈破空:胡温不思进取,坐失政改良机
4月28日,中国山东省境内,胶济铁路段,发生火车相撞事故,70人死亡,420多人受伤。(其中一列火车,是从北京开往青岛的T195次,奥运宣传专列。)北京奥运举办在即,重大惨祸,显是不祥之兆。这使人们联想到年初的大雪灾。2008年的中国,仿佛流年不吉。对中国而言,本是机会之年,却成为灾难之年。
北京奥运会本身,充满变革机遇,尤其,给中国社会,带来难得的政治和解与改革机会。文明国家对中国并无偏见,推广民主,不过是他们一以贯之的声音。
1988年,汉城奥运会,成为韩国历史的转折点。汉城奥运前一年,1987年6月29日,韩国总统卢泰愚突然发表”八点民主化宣言”,回应国际社会要求韩国改善人权、实现民主的压力和呼声。在此之前,韩国早已实现经济起飞,位居亚洲”四小龙”之首,但政治独裁、人权不彰,招致国际社会持久批评。西方施压,执政党让步,韩国实现民主化,使韩国赢得了完整的国际尊严。以至于,汉城奥运会,被当年的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盛赞为”百年奥运史上最成功的盛会”.
2008年,当轮到北京主办奥运会的时候,国际社会自然盼望韩国民主化的奇迹,能在中国重演,让奥运圣火,点燃中国民主的希望。然而,与当年韩国当局顺应国际文明潮流的思维相反,中共处处防堵,对外虚与应付,对内则宣传为”西方不愿中国崛起”、”害怕中国强大”.中共不惜再度操弄民族主义,抗拒历史潮流,粉碎国际社会一个又一个的指望、愿望和希望。
今年3月,当中共召开”人大、政协”两会时,有人指望,”两会” 可能批准实行《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从而向国际社会展示中国开放形象。但中共”两会”,毫无此等动静。(中国政府于1998年签署该联合国公约,但以”两会”没有批准为由,拖延10年不行。)
与此同时,西藏爆发藏人示威,国际社会指望,中共可能柔性以对,借此展示大国胸怀,不料,中共依然用军警和枪声,扑灭藏人诉求,回应国际呼声。非但如此,中共公然违背奥运承诺,驱赶西藏境内的外国媒体和记者。
4月份,奥运火炬传递,国际抗议不断。有人指望,中共及时反省其在西藏作为,改恶扬善,缓和与国际社会的紧张关系。岂料,中共的做法是:以恶拒善,煽动极端民族主义狂热,怂恿和组织部分海外华人和留学生,以”保护奥运火炬”为由,与抗议声音针锋相对,上演海外”文革”,涌现新时代红卫兵。
在日本和韩国,这种对抗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规格统一的五星红旗,构成红色旗海,将奥运火炬连同火炬手,完全淹没覆盖,使得当地人连奥运火炬都无从目睹。在韩国,受蒙蔽的中国年轻留学生,甚至抢先下手,对西藏支持者、韩国国民拳脚相加,将红色暴力展现于世界舞台,活脱脱印证了美国CNN电视台”暴民与匪徒”一说。这一切,无不显示,中国与世界的巨大落差。
北京奥运政治化,中共本身,是主要推手。在韩国的中国留学生证实:”3万件北京奥运会T恤和3万面五星红旗从中国运到韩国,发给了参加人员。”(实际有4千华人参加。)中南海可曾思考,在境外制造的红色旗海,究竟是树了”中国形象”?还是砸了”中国形象”?从日本、韩国、澳大利亚、连同欧洲民众的反应看来,红色旗海下的”中国形象”,就是不折不扣的”中国威胁”(应为”中共威胁”)。中国”红祸”不除,势将蔓延世界。
(同样情节,如果发生在中国,将如何?比如,如果当年有4千韩国人在中国护驾汉城奥运火炬,大张声势,并对中国人大打出手,中国民众会如何反应?会不会喝斥:韩国人太嚣张?)
用旧手段,对付新局面,中共高层,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对内,煽动民族主义,一致仇外,自以为”聪明”;对外,制造”红色人潮”,砸毁”中国形象”,是为愚蠢;综合结果,还是归于愚蠢。
一切愿望,都是善良人们的善良愿望。从胡温上台之日起,渴望变化的人们,无不尽量从正面去理解胡温的言谈和举措,”亲民”,”关心弱势群体”,”和谐社会”,”和平崛起”,多么动听的言辞,于是,多少人,多想说一说胡温的好话!到头来,所有好话,都以叹息收尾;所有好话,都让说话人自感惭愧;所有好话,都再也无从说起。最后,人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现实:胡锦涛,又一个江泽民!
胡温等人,在政改方面,无所作为,究竟是因为头脑陈旧?还是因为没有实权?或许二者兼有。但,胡温不思进取,还另有缘由。胡耀邦和赵紫阳的不幸结局,成为后继中共领导人的警讯:谁触动和危及百官既得利益,下场凄惨!胡温谨慎,只图混完任期。平安交接后,至少可坐享丰厚无比的退休待遇,足以”安度晚年”,一如邓小平江泽民李鹏等人。
韩国民主化之后,曾主导韩国经济起飞的两任前总统,全斗焕和卢泰愚,都被送上法庭,遭审判和判刑,前者因为镇压光州民运,后者因为贪污。这一情节,相信对中共领导人而言,极为惊心,成为他们恐惧民主的原由之一。(但韩国全、卢二人结局,并不算坏:后获特赦,成为自由平民。)
实际上,当错过了1989年的机会后,指望中共开启中国政改,就变得更为艰难和不切实际了。经过19年的蹉跎,中共党内,已经没有改革派的位置,充斥和盘踞的,都是保守派。胡温表现,不过是中共党内大小保守派的缩影。
在当今中国,不要说政改,就连简单的一条”官员财产申报”制度,都难以确立,更难以推行。据《中国青年报》等国内媒体披露,网络民意调查:90%以上民众希望立法实施”官员财产申报”制度,但却遭到97%的官员反对。以至于,当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都具有这一基本制度时,中国却付诸阙如。
由此可见,”中国太大”、”人口太多”、”需要稳定”,等等,都仅仅是借口,中国政改的真正障碍,就在于中共大小官员的既得利益。胡温不思进取,坐失政改良机。错过奥运会一役,中国和平政改,恐将永无机遇。
国际笔会抗议独立中文笔会秘书长张裕被拒入境香港
(2008年4月30日讯)国际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今日向全世界笔会发出号召,并转发香港“世界新闻自由日会议”新闻通报,对香港当局拒绝独立中文笔会秘书长张裕入境表示最强烈的抗议。抗议书全文如下。
国际笔会以可能表达的最强烈言辞抗议香港官员昨天拒绝允许知名中国作家、独立中文笔会秘书张裕入境香港,他应邀要在那里的一个世界新闻自由日会议上演讲。
据香港记者协会负责人麦燕庭说,张裕在从瑞典抵达香港后被羁留了十小时,同日晚被押上返回瑞典的飞机。
2007年2月,张裕曾被容许入境香港,但此后被以“违反国家安全”为由禁止返回中国大陆。今年初,他还曾访港。张裕博士是中国公民,也是在瑞典有永久居住的科学研究工作者。1989年北京屠杀后,他曾帮助建立那里的一格中国留学生的人权团体;1990年,他参与创立《北欧华人》,担任发行人兼编委,此后任总编辑直到其1997年停刊;1999年加入奥斯陆的中文刊物《通讯》并任编辑;2002年加入独立中文笔会,目前任秘书长。
独立中文笔会以宣扬目前正在发展的中国言论自由为中心任务,是“我们为言论自由准备好了”行动的一个主要贡献者,有关细节请参见http://www.internationalpen.org.uk/go/freedom-of-expression/campaigns/china-campaign/china-campaign
今天,香港活动的主办者之一、香港记者协会发布了一个新闻通报。笔会以国际笔会副会长乔安尼•利多姆-阿克曼作为笔会代表参加这项活动(如下)。
推荐行动:国际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号召,全世界笔会在各自的媒体上发布这些事件。
(独立中文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委员会翻译)
International Organisations Call for Freedom of Expression in China
Groups Condemn HK Government’s Denial of Writers and Artists’ Entry to Hong Kong
HONG KONG 30 April 2008: In the run up to the 100-day countdown of the Beijing Olympics, internationally renowned writers and artists, who planned to come to Hong Kong to attend peaceful activities have been denied entry by Hong Kong government. They include: Zhang Yu, Coordinator, Writers in Prison Committee, Independent Chinese PEN Centre; Jens Galschiot, Danish artist, and two of his colleagues. They were invited by Hong Kong groups for the One Dream: Free Expression in China event, which includes a two-day seminar, and an arts fair. As the final 100-day countdown to the Beijing Olympics begins, prominent international freedom of expression groups* have gathered in Hong Kong for a history-making mission: to send a clear message to the Chinese government: Make the Freedom of Expression Dream a Reality in China.
“Freedom of expression in Hong Kong has empowered it to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pushing the evolution of China,” says Yu Ying-shih, a world-renowned historian, in remarks celebrating the opening of the seminar on freedom of expression in China and Hong Kong. “However, with the Hong Kong government’s overreaction and censorship, we are very worried the crackdown is being extended to Hong Kong, and China has no sincerity to realize its promises.”
“We have come to Hong Kong to call upon China to fulfill its guarantee to open media access on the mainland, and now we must be certain to include freedom of expression in Hong Kong. Freedom of expression is a basic human right. We strongly condemn the actions of the Hong Kong government. The intent of our events is peaceful,” said Joanne Leedom-Ackerman, Vice President of the International PEN.
The Chinese government is urged to honour its pledge when it made its bid for the Beijing Olympics in 2001. It is China’s obligation to ensure that freedom of expression in China is no longer just a dream. This appeal is made against a background of the worsening situation for freedom of expression in China. There are currently at least 39 people in China imprisoned for their writing. These include Han Chinese, as well as Tibetans and Uyghurs. We call for their release. Despite new regulations promulgated last year to ease the stringent restrictions on news coverage on the Mainland, reporters continue to be deterred from exercising their rights. Telephone connections to reporters’ sources have either been disconnected or the sources have been intimidated. There have been restrictions on travel and movement, as well as physical harassment. Despite this setback, the four days of activity will proceed as planned. On May 1-2 while the Beijing Olympic Torch Relay proceeds through the streets of Hong Kong, there will be a seminar on Freedom of Expression. On May 3, there will be an arts fair and bus tour, including the groups submission of its letter to the Liaison Office of the Chinese Central Government in Hong Kong.
Click on the link to see the Rundown of the four-day activites: http://www.hkja.org.hk/Host/hkja/UserFiles/File/Notices/May3/rundown.pdf
For additional information please contact:
Ms. Mak Yin-ting (HKJA): (Tel) 2591-0692, (Email) [email protected]
or
Ms. Chine Chan (Event information desk): (Tel) 6932-4600, (Email) [email protected]
Co-organizers: Hong Kong Journalists Association, 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Journalists, Reporters Sans Frontières, World Association of Newspapers, American PEN, Independent Chinese PEN, HK Chinese PEN, Sydney PEN.
Laogai Research Foundation, International Freedom of Expression Exchange Clearing House, China Human Rights Lawyers Concern Group, Foundation for China’s Democratic Movement , The Student Union of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Melbouirne PEN Cent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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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NG KONG/CHINA: PEN PROTESTS DENIAL OF INDEPENDENT CHINESE PEN CENTRE SECRETARY GENERAL ENTRY TO HONG KONG
30 April 2008
International PEN protests in the strongest possible terms the refusal yesterday of Hong Kong officials to allow distinguished Chinese writer Yu Zhang, secretary-general of the Independent Chinese PEN Centre, into Hong Kong, where he was invited to speak at a World Press Freedom Day Conference.
Yu Zhang was held for ten hours when he arrived from Sweden and then was put on a flight back to Sweden later the same day, according to Hong Kong Journalists Association official Mak Yin-ting. In February, 2007, Yu Zhang was allowed into Hong Kong when he arrived from Beijing, but he was then barred from returning to the mainland for “violating national security”. He visited Hong Kong earlier this year. Dr. Yu Zhang is a Chinese citizen, a research scientist with permanent residence in Sweden. After the 1989 Beijing Massacre he helped to found a human rights association of Chinese students. In 1990, he founded Nordic Chinese, as its publisher and editing director, and later as chief editor until it ceased publication in 1997. In 1999, he joined Tong Xun, an Oslo-based Chinese magazine as editor. In 2002 he joined the Independent Chinese PEN Center (ICPC), where he is currently Secretary-General. The ICPC is central to the campaign on Freedom of Expression in China currently under way and has been a major contributor to the ‘We Are Ready for Free Expression’ action. For details go to: http://www.internationalpen.org.uk/go/freedom-of-expression/campaigns/china-campaign/china-campaign
A press release was issued today by the Hong Kong Journalists Association, a co-host of the event where PEN is being represented by Joanne Leedom Ackerman, Vice President of International PEN. See below.
Recommended Action: International PEN’s Writers in Prison Committee calls on PEN Centres world wide to publicise these events in their own media.
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发展
摘要
民族主义是推动近代中国历史变迁最大的思想动力,也是学界长期争议的重要课题。本文主要分为三个部份,试图勾勒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根源、发展及其所蕴涵的若干问题。对于民族主义的根源问题,本文基本上采取一种修正式的「建构论」立场,认为中国民族主义乃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被人为地建构出来的文化产物。不过,这个建构的过程,却受到前近代中国「族类」论述的重大制约与囿限。在第二部份,本文采用「国家中心」的研究取向,并根据民族主义运动实践主体的变
陈忠实:阅读柏杨
闻知并记住柏杨,不觉间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文学朋友碰面聚首时,传递着台湾作家柏杨的名字,新奇到颇带某些神秘的色彩,原因是他的一本名曰《丑陋的中国人》的书在西安传播,首先在敏感的文学界乃至范围更大的文化界引发议论,似乎媒体上还有不同意见和看法的争论。我闻知这个信息时,当即到街头最近的一家书摊上买到这本书。那时候我住在原下的乡村老屋,夜静时读《丑陋的中国人》,竟读得坐卧不宁击掌捶拳,常常在读到那些精妙的毫不留情的议论时走出屋子,点燃一支烟,站在我的寂无声息偶闻狗吠的乡村小院里,面对着星光下白鹿原北坡粗疏的轮廓,咀嚼品咂那种独到的尖锐和深刻,更感到一种说透和揭穿的勇气,令人折服,更令人敬佩。就我的心性而言,这是很自然发生的情感和情绪。我可以不在意某些自我感觉良好到自我膨胀再到大言不惭胡吹冒撂的人和事,而当读到那些在自己尚未意识尚未发现的独到见解时,一种新鲜的富于启示的深刻,便自然地折服并出示敬重的情感了。一个令我折服并敬重的名字,是不会忘记的,这是柏杨。
二十多年后的今年夏天,我有机缘阅读柏杨的小说,如同初读《丑陋的中国人》时一样发生深层的心里震撼,却也有明显的差别,《丑陋的中国人》里的柏杨,是一个犀利到尖锐的思想家,而敢于直面直言说出自己的独自发现,让我看到一个独立思考者的风骨,甚至很自然地联想到鲁迅;隐藏在一篇篇小说背后的柏杨,却是一个饱满丰富的情感世界里的柏杨,透过多是挟裹着血泪人生的情感潮汐,依然显现着柏杨专注的眼光和坚定的思想。
以柏杨的短篇小说集《凶手》、《秘密》为例,柏杨的眼光专注于台湾社会的底层生活,这是我阅读的直观感知。在他以各种艺术方式结构的短篇小说里,几乎全部都是挣扎在底层社会生活里多种职业的普通人——业务员,公司职员,雇员,教授或教师,娼妓等。每个人几乎都有痛苦到不堪存活的生存难关,都是令人心头发紧发颤的悲剧性人生。几十篇短篇小说里的百余个各色人物的生活悲剧,勾勒成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社会生动、逼真的情状,万象世态里的社会不公,虚伪奸诈,金钱和物质对人的形形色色的扭曲,读来真有屏息憋气汗不敢出的阴冷和惨烈。
《相思树》里写了一个曾经负过伤的抗日连长,失业落魄,到处寻找打工而打不上工,连坐公交车的五元钱也凑不齐,到一个曾经在大陆时有交情的朋友开的饭馆蹭饭吃,不料这饭馆主人因入不敷出而破产,竟吊死在窗外的相思树上。这位流浪街头的抗日连长,面对吊死的朋友,思念起他的为他从骨缝里掏出子弹的女儿。更令人惨不忍读的是《路碑》,也是一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士兵,曾经在肉搏战中用枪托打得日本鬼子脑浆迸溅的英雄,在妻子生小孩时需要一支三十八元的止血剂,而手中只有五元钱,到几位熟人处借钱分文未获,尤其是那个被他从日军俘虏营里救出的人,到台湾后发了财,却把他巧妙地支开了。他忍痛把孩子身上的毛衣脱下来送进当铺仍凑不够钱数,妻子因抢救不及死在产床上,他于悲痛到绝望时冒着大雨跑到抗日纪念碑前,把被日本鬼子刺伤的疤痕敞亮给天空和雷声,撞碑而死。我读至此,已听到隆隆暴响的雷声,已看到这位英雄撞到石碑上迸溅的鲜血,也分明看到石碑后柏杨愤怒的眼睛。他的呐喊,在那位抗日英雄脑袋撞碑的血花里,如雷一样轰响。
柏杨说,社会悲剧是时代造成的。上述这两位抗日老兵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的人生悲剧,读来令我触目惊心,甚至有不忍不敢再往下读的恐惧感。这样的阅读心理的发生,许多年已经没有出现过了,类似年轻时读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的情景。不单是我对这两位在民族危亡时刻,以鲜血维护我们尊严的英雄的非人生活难以承受,更多的篇幅里所描写的普通人艰难挣扎的生活状态,同样使我透不过气来。《进酒》里写了一位失业的大学教授,在完全的绝望里发出无奈的天问,人生下来的目的是什么?他自己的回答是,人与猪是一样不可选择的。《窄路》里写了三个少年时代的好伙伴后来的人生历程,一个为求职做小学教员四处求情而不得;另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高材生,恪守道德和人的尊严而不甘低眉,落得窘迫而死,女儿于困窘无奈的境况下私开娼馆,出卖自己;从马来西亚回来的韦召去看他的朋友时,瞅见了沦为娼妓的朋友的女儿,已经没有了羞耻感,其母(朋友妻)不仅和女儿一样面对昔日的朋友毫无惭色,反倒咒怨丈夫生前给她什么也没留下……这种咒怨和控诉,与其说是对着死去的丈夫,毋宁说是对着那个时代里的台湾社会。《客人》里同样写到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失业者惨不忍睹的生活情景。他于中国人传统的端午节时买了三个粽子,那么一小点花费惹得夫人生气发火。夫妇二人却诚恳地招待了处于饥饿摧残中的一对父子。父亲无疑也是一位有知识的失业者,竟然一连吃下六碗米饭,而不好意思夹菜。这些挣扎在饥饿乃至死亡线界上的公务员、教授等人的情状,最自然最直接地揭示着社会对人的摧残。而在一篇篇不事任何夸张和矫饰的沉稳的文字叙述里,我感知到柏杨关注社会民生的强大思想,这种思想决定着他全部情感的倾向,就是不合理的社会里无以数计的不幸男女,他的眼睛不仅关注这层人群,而且十分敏锐和敏感。在我理解,正是这一点,决定着一个作家的基本质地,决定着他独立存在的永久性,也决定着他的创造意义和生命价值的无可替及。
柏杨还说,个人悲剧是个性造成的。这句话是前一句话的另一面,构成柏杨审视社会和人生的双重视角。《凶手》写了一个嫉妒到极端的人的畸形心理。这种嫉妒不断产生无法缓解更无法消除的仇恨,残忍到连自己也承认为禽兽不如。柏杨在这里展示出一种恶的人性,一种把卑鄙演示到极端的人性。《陷阱》更是人性恶的更深刻的展示,一个名叫钱国林的年轻人,为北洋政府上海特务机构供职,先设奸计诬陷他瞅中的婉华为革命党,再把这个诬陷的罪名栽到婉华的恋人家康头上,先致婉华入狱,再致家康被酷刑施暴致残,蹲三十五年牢狱一直到死,心理的冤屈也无法辩白,更无法向婉华表白。钱国林以这件罕见的阴谋获得了婚姻的目的,娶了婉华。婉华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生活在一起。这种恶的人性酿造的惨剧,读来令我后脊发冷,却也超出了一般个性的理解,主宰个性的是品德,以及能任这种披着人皮的魔鬼恣意的那个社会。作家柏杨鞭挞的既是人性之恶,更鞭挞社会之恶。在那样的社会生活里,这种人性之恶既得助于权力而膨胀,也依赖财富肆无忌惮地横行。《一叶》里的老板和秘书偷情被老婆察觉,却怀疑魏雇员偷窥泄露,不仅解雇使其失业,而且陷入更惨的绝境。偷情的女秘书此刻被老板送到美国留学。这里的个性也让人更深地看到社会,穷人和富人,道德和法律,对人性善的扭曲以至摧残,对人性恶的张扬和横行。柏杨对个性造成的个人悲剧的一篇篇小说里,其实都不局限在单纯的个性层面,让我感到更广阔也更深层的社会背景里的丑恶,才是这种人性恶得以肆无忌惮地给善良的人群造成伤害的根源。
柏杨的这种坚定而深刻的思想,显然体现他的一组爱情题材的作品里。柏杨冷峻的眼光所透视出来的爱情形式,大多数不仅缺失浪漫和诗意,而且有一种痛切的强烈感受。《秘密》写了设计致死哥哥又逼得父亲自杀的逃犯徐辉,在一个月夜把叶琴诱到豪华公馆,说他已继承了千余万美元的家产。这个本来不大乐意和他游园赏月的叶琴,一下子就叫起哥哥了,就接吻并把身体献上了,山盟海誓永远陪伴徐辉。这些行为一般看作肤浅,似乎无大非议,令我触目惊心的是,徐辉完成野合之后,便一幕一幕揭开秘密,父亲信赖哥哥而把继承权决不传给他这种不成器的儿子,他便设计害死哥哥,活活逼得父亲自杀,警方把全部家产没收,他背着债务一无所有从马来西亚逃回中国。这个叶琴在听到他杀兄夺财的恶行时,不仅丝毫不以为残忍和丑恶,反而继续表白着爱的誓言,赤裸裸地说:“即令你是凶手,不要说你仅仅是弑兄凶手,甚至你竟是弑父凶手,都不影响我对你的爱。爱情如果连凶手都不能包涵,那还叫什么爱情呢…… ”读到这里,我的心头不由得发生颤栗,同时依着这句惊心动魄的话,相应对出一句话来,爱情如果连杀人凶手都能包涵,那算是一种什么爱情呢!一个陷害谋杀了哥哥又气得父亲自杀的在逃犯,仍然受到叶琴的毫不动摇的爱的表白;而当他说明负债逃亡身无分文的真相时,她不仅断然告辞,连亲昵的称呼也不准他叫,甚至几乎甩出耳光。变脸鸡也比不得,一个绝妙的讽刺。我似乎尚未读过这样令人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一个狼一样的男人和一个狼一样的女人,金钱让狼一样的男人杀兄逼父,狼一样的女人爱的是男人抢夺的美元。爱是什么?这样赤裸裸的表达,连狼和凶残的虎豹也不及了。《窗前》类似于上述的故事,却挖掘出“爱情”这个迷人的词汇里另一番滋味,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态度的转变,在于男人在美国获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奖金,由原先动辄打骂男人,变为被男人抽打。这里我也不无吁叹着发问,爱是什么情是什么?美元左右着一对夫妻的情感和行为。如此残酷阴冷的爱情,想来令人毛骨悚然。《沉船》倒是令我感到一种慰藉,一个痴心鼓励帮助妻子出名谋利的男人,在妻子实现了目标后,却被遗弃了。许多年后接到妻子病危时的来信,对他追悔致歉。终于让我难以承受的神经松弛下来,作为人的良知终于苏醒回归。仅举这三篇小说,可以看到“爱情”这个在所有种族的人心里都泛着幸福浪漫波浪的词汇,在名利尤其是物质这个更实惠的东西面前,不仅一文不值,而且丑恶到不眨眼不脸红的残忍,即人们常说的灵魂的扭曲。我读到这些篇章的时候,倒产生一点疑问,是经不得架不住物质的诱惑,使某桩原本纯净的爱情变得污浊不堪,使某个原本真爱着也善良的灵魂变得丑恶到残忍?还是那灵魂那人性本来就是一种污浊和残忍?这是柏杨观察体验到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爱情种种,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海峡那边的台湾我不敢妄议,海峡这边的爱情范畴里的五光十色,且不依作家笔下虚构的故事为据,也不依民间传闻为据,单是各种媒体依实报导的南方北方的丑闻,足以让人对爱情的浪漫和真实性做出再理解,也让我信觉柏杨先生半世纪前那个独具的犀利而冷峻的眼光。
难得在这一辑爱情题材的小说中,有少数几篇写到人人心理所期待的真正的爱,让我感到阴冷不堪的心享受到一缕温情。《拱桥》写了一个类似《五典坡》戏剧里的三姑娘的现代女子,爱上了给她作家教的老师,而这个老师却是考上大学却上不起大学休学打工养家的乡村穷人。她爱他爱得纯洁无瑕,爱得深沉,深沉到蔑视一切社会名利和物质利益,敢于表白“不要把我当作总经理的女儿”,也敢于当面对抗父亲。我读到这些令人感动的情节时,便想到那个苦守寒窑十八年的宰相的女儿王宝钏。结局却不是王宝钏式的大团圆,这个痴情纯美的女子被父亲几乎是捆绑押送美国留学,十年后以名牌大学教授归国任教,教室里坐着得以复学的超大年龄的昔日家教老师。这个悲剧性的结局尽管令人徒生慨叹,却毕竟让人领受到纯美的爱情的温馨。我也因此联想到三姑娘的古典戏剧人物而颇有领悟,从唐代到当今,人类追求理想爱情的愿望和实践,由此发生的对权势和物质的蔑视行为,从来也没有绝迹,让爱的真实含义一如既往地激励着也温暖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追求者。《莲》的两个男女,堪为出于污泥而不染的形象。女主人公被生活压迫到卖淫救夫养子,却在灵魂深处划开一道凛然的界线——夜晚是属于嫖客的,她也进入魔鬼界域;天亮之后是属于自己的人格,再回到一个善而且美的有尊严的人的界域。男主人公是学生时代追求她而未能如愿的同学,进入社会后事业有成,闻知昔日的偶像沦为私娼,用了巧计才找到她,开始以真诚的救助。两个人此刻的遭遇,恐怕任谁读到此处都难以平静,都会对社会发出吁叹,也为这一对男女的善和美由衷地发出赞美。
爱情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不同的种族尽管有不同的习俗,而对爱的真实性和纯洁性完全一致;爱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不同的社会制度下有不同的形态,而人追求理想爱情的愿望总是一样执著和痴迷。从另一个角度说,社会地位和物质财富,却是任何社会形态里必须面对的一块爱的路障,种种爱情人生由此发生各各不同的故事,如同柏杨先生所演绎的种种,令人不单触目惊心,自然更会进入关于社会和人性的思考。这个永恒的话题,在物质生活远远超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今天,诸多爱的悲剧和丑剧,似乎更突显着物质这个路障的普遍性因素的功能,尤其在先富起来的人群里多所演绎,对照柏杨小说里多因物质窘迫生活陷入绝境而发生的爱情悲剧,今天的现实生活似乎却因膨大的物质,而把浪漫纯净的爱弄得扭曲而又浑浊了。不过,仍是物质这东西的寡与多的功能性呈现。
柏杨的小说大都有一个紧紧抓住读者的故事。这些故事不是随由想象为猎奇而编织的传奇,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从生活到艺术的甚为完美的创造。这些故事与社会传奇性质的故事的本质性区别,在于后者是娱乐,而柏杨着意在对人的灵魂的叩问,对人性的各个层面的揭示,既是曲折抓人的情节,更是令人意料不及备感震撼的人生悲剧。这些故事首先以不容置疑的真实感抓住我,甚至常常让我猜想到生活里真实发生的事件,柏杨把它创造为更富社会意义的小说。这是柏杨的创造理想和艺术追求,也是柏杨独有的艺术功底。尽管作家们关于小说要不要故事情节各执一端,还有主张无故事无情节甚至无人物的小说,都是不同作家对于小说写作的不同理解和不同追求,无可厚非。柏杨显然是注重情节和故事性的追求和探索的。在我的阅读兴趣里,偏好情节曲折故事扣人的小说,阅读柏杨小说就充满快意。
柏杨十分讲究小说结构。往往先以悬念横在读者眼前,诱发读者继续阅读的好奇和兴趣,然后逐步一扇一扇打开所写人物生活历程中愈陷愈深的灾难之门。几经转折,就把人物心灵世界的各个侧面和社会背景里的险恶都展示出来了,活生生的各个生活位置上的人就呈现在我的面前。柏杨短篇小说结构呈现着灵活多样千姿百态的技巧和灵性。尽管都有一个紧紧抓住读者阅读兴头的故事,尽管屡设悬念,然而却几乎不见一篇是从头到尾循序铺展娓娓道来的故事,多是依不同人物的不同人生境遇,恰到好处地结构着人物心灵中的情感波动和转折。《重逢》写一位因孩子重病无钱救命偷盗公司黄金而入狱的男子,从他走出监狱铁门写起,着重不在当年犯罪,而在出狱第一天的更残酷的遭遇。他在回台北的火车上,情急中误登头等车厢,在往自己的三等车厢走去时,撞上了他十年未见的妻子。在头等车厢里,妻子正倚在一个男子的肩头,“那男人怜惜地握着她那涂着鲜红蔻丹,而又柔顺地放到他掌中的纤纤手指。”他为她和他们的孩子偷盗,在狱中苦熬十年而终于要见到妻子和孩子,却是在头等车厢看到倚在别一个男人肩头的妻子。头等车厢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不言而喻着全部残酷的现实。然而并未就此止步,这个妻子又与警方暗中联手,把他再次诱入陷阱。他白坐了十年监狱,不仅未得一文钱财,连妻儿也全丢失了,且不是通常生活困窘的丢失,而是由背叛衍生的伤害。这是一篇让我受到强烈震撼的短篇小说。稍微平静下来,我便重新自头至尾翻阅,意在这篇小说的堪称精妙绝伦的叙事结构。这样一个令人震撼的人生悲剧,这样两个曾经是夫妻的男女的灵魂,作家柏杨用了不足八千字就揭示得如此淋漓尽致。作为作家的我,颇受启发,一篇小说一般都有几种叙述方式,作家得认真寻找到一种最好的结构,不可随意为之,柏杨有示范的意义。柏杨总是能找到适合某个特定人物展示灵魂的小说结构。翻一面说,他的结构方式不是单纯的出奇制胜,而是以特定的人物为对象,寻找最恰当的结构和叙述方式。这样,因为表现对象——人物的本质差异,结构形式和叙述方式就呈现着各自的架构和形态,不拘一格,也难见熟路。《约会》是柏杨短篇小说中篇幅较长的,写一位侨居国外大半生的六十七岁男子回到曾经发生初恋的小城,于重病在身而不顾,夜里重新踏踩曾经与恋人走过的一个又一个角落,回嚼如酒如诗的初恋的美好,在一个越过半个世纪的老人心里引发的复杂感受。整篇作品就只有这个老人,没有矛盾没有伏笔,这是很难写的一种结构。我却看到在这样单调的时空里,柏杨把一个人的情感体验写得动人心弦,而叙述方式也让我联想到意识流文体,却又不是。一个短篇小说,一个单调的时空背景下的老人,写得如此自如又如此令人感伤,真可见柏杨笔下功夫,也是我前述的以描写对象选择结构和叙述方式的别具一格的文本。与这个短篇构成对照的是《夜掠》,也是从出场到谢幕只有一个人物,却是一个年轻的女性,一个自我顿悟了因自强自尊而耽误了婚恋的女人,用一种近乎变态的自我惩罚的方式做一回自我放纵,夜间出游,寻找随便遇到的男子,寻找被强暴的快感,结果却被一个醉鬼吐得满身满脸……单从结构说,以一个人物的单独行为构成一篇小说,把一个复杂的心理和情感写得如此生动逼真,真是让我钦佩。另有前述的《秘密》,就其丰富的故事背景和内容,也许可以展开一部长篇小说,柏杨却把它裁剪成不足万字的短篇小说,时间仅只半个夜晚,空间是一个家族花园,以两个恋爱男女现在时的行为,一步一步揭开过去时的一桩惨烈的家庭悲剧,把一对毒如蛇蝎的男女的丑恶灵魂展示出来。这个结构和叙述方式,非大家手笔想能做成。
我甚为敏感柏杨小说的语言,简洁干净,紧紧把握着人物的心理走势和情绪脉络,达到一种准确到位而又丝毫不过不及的叙述,也达到揭示人物心灵隐秘刻画个性的艺术效果。没有一句废话,也不见游离人物心理动向之外的一句闲话。我之所以对此尤为敏感,是常见某些小说里不着人物裙边发梢的废话闲话多余的话,作者不管笔下人物此刻心理的冷暖,只顾自己随着兴趣和性情离题三尺地卖弄,把叙述的大忌变为得意。柏杨的叙述语言和描写语言,都把握着一个艺术的度,这个度决定于笔下的人物,这也应是如何把短篇小说写得短的一条途径。另,语言的简约和含蓄,应给读者丰富的想象余地和再创造的开阔空间,确也是作为作家基本功力不可轻而大意的事。《重逢》里我已列举过的那个出狱的男子,在火车上意外撞见妻子,柏杨只写了“头等车厢”的环境,再写了妻子“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这样的细节,再不做多余的介绍,就让读者理解到妻子为什么会倚到那个男人的肩头了,把复杂的过程全部省去了,留给读者关于情感的分量和价值再审视的一个含蓄而又严峻的空间。读到此处,我确切领悟出,含蓄既是一种语言功夫,更是柏杨独禀的语言智慧,一种天赋的自然呈现。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柏杨回到西安,走后我才知道,陕西作家协会搞联络接待的同事说,无法与我联系上。我那时住在西安城东郊一个偏僻村庄,不通电话,我便错失了拜见柏杨先生的机会,甚以为憾。许多年后,我系统阅读柏杨的小说,这种积久的遗憾得到很大的补偿,不敢说全面,我已经在精神内质和心理气脉上,得知到了柏杨。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到过我的体验,想要了解和学习一个作家,最好的途径是阅读他的作品。道理很简单,作家可能在社会生活中因种种因由隐蔽某些观点,甚至坚不吐口;而在稿纸上,作家总是煞费苦心倾其所有能耐,把自己关于社会关于人生的理解和体验展示出来,那一行行文字中就呈现着作家的思想和人格。我阅读柏杨的作品,也在阅读柏杨;我被一篇篇小说的多是悲剧人生的人物感动着震撼着,也被关注着并把社会生活的不公和人性里的恶展示出来的柏杨先生的人格和思想震撼着感动着,一个令人敬重也钦佩的柏杨的风骨铸入我心里。
柏杨的小说,全部面对社会底层的各种生活位置上的男女,又都是不合理社会结构里人的无能逃脱的悲惨人生,还有人本身的丑和恶给他人制造的灾难;即使如爱情范畴的小说,也是更多地透析着上述两方面的决定性背景和因素。我便看到柏杨面对这些悲惨人群的凛然姿态,把这些人的命运遭际诉诸文字,向社会抗争和呐喊,柏杨的思想,柏杨整个的情感倾向,柏杨一双冷峻的眼光的关注点,都在社会大众人群里。这样的作家,我是引以为敬重和钦的。
悼念勇猛的柏杨 恢复简单的勇气
昨天凌晨,柏杨去世,享年89岁。曾经以文为枪、因言坐牢、卖文为生、因言立命,曾经天真地勇猛、骄傲地承受、朴素地倔强、忠诚地坚持——这是被祝福过的人生。医生说,他走的时候平静安详——这是被祝福过的远行。
在华人世界,柏杨这个名字远离那个来去无牵挂的具体生命,这个名字无可抵抗地成为一个符号,这个符号简单直接地引起一个联想:丑陋的中国人。是的,丑陋的中国人。几乎每个华人都听说过这句话。这不只是一本书的名字,这是一句令人尴尬难堪的审判,这是一句从此直面自我的宣言,这是一个逃不掉挥不去的追问。二十几年前,柏杨张口说出这六个字,这六个字从此成为族人自我认知的必修课,千万人都要从这刀口走过——你是不是依然有如祖先那样丑陋?你是不是酱缸中人?你是不是丑陋的中国人?
中国人是否依然虚骄、是否依然窝里斗、是否依然脏乱吵、是否依然死不认错、是否依然心胸狭隘器小易盈自我膨胀、是否依然在自尊自卑之间紧张、是否依然明哲保身堕落萎缩、是否依然拒绝独立思考奴性而不自知……中国文化里、中国人国民性中这些具体的丑陋,美化进步了一点也好、越发丑陋了也好,放在今天个个都是不折不扣的真问题。但是这些甚至都不重要,因为我们恐怕已经无法诚恳坦白、理性明晰地去讨论它们。可能因为怕疼、因为怕羞、因为潜意识里明白那些批评说的都是真相,所以在人们的心里总是一层自我保护的面纱,一遍一遍揭开去复又遮回来——我们总是不知道、不愿意知道自己的丑陋。
柏杨说:“我们的丑陋,来自我们不知道自己丑陋。”
《丑陋的中国人》这本书和这句宣言,在上世纪80年代末传入中国大陆,风靡一时,成为全民畅谈的话题。赞同也罢、反对也好,那时候的中国人还有胸怀去接受它的冲击。过去的两三年间,柏杨的著作在中国大陆大规模出版,但是已经无法再次引起当年的热议。中国出版业的发达、思想界的丰富,自然是其中主要的原因。但是中国人民族情绪的转变、自我认知的转折,也是不能否认的现实。中国人已经听了太久的批评、已经承受了太长时间的自卑,现在似乎已经没有太多往日的耐心与尖锐,对自己做挖骨疗毒的反思。这当然是一个被成绩慰藉、被希望鼓舞的年代,但我们就已经可以忘记柏杨和他那些要命的言说了么?
丑陋的中国人。柏杨一生写过许多文章、做过许多事,但是在他静悄悄离去的时候,我们最迫切想要抓住想要挽留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在异常狂乱喧闹的民粹情绪与消费主义中,我们发现内省的陈述被委屈的呼喊所掩盖,我们发现指向成长的自我批评被撒娇自喜的自以为是所取代。在今天,我们格外需要说出这句话,丑陋的中国人。说出这句话,恢复这简单的勇气,恢复这直接的痛感,然后才能站在纷纭论战激昂亢奋之外,看明白今日这烈火燃烧的民族是不是真的在进步。
柏杨走了,留下这句孤绝的话,等着万万人拼尽诚实和勇气,终有一天证明他是错的。如果我们不能宣称自己是不丑陋的中国人,至少我们可以知道,反思与内省,是任何一个民族都不可轻言完成的必修课。
柏杨是传统文化的解毒剂
柏杨是传统文化的解毒剂
台湾作家柏杨去世,人们纷纷撰文悼念。许多读者知道他,还是在上世纪80年代,尤其是他的《丑陋的中国人》一书,可说是适逢其时。那个年代,正处于第一次思想解放运动,禁锢太久的思想需要突破。柏杨的“酱缸”文化批判让人想到鲁迅,也影响了不少年轻的思考者,对“文革”的反思成为对传统文化的反思。要是柏杨知道,今天的一些年轻人已经在网上指责他诬蔑华夏文化,就像当初一些台湾人和海外华人骂他一样,他一定会对历史的诡谲心生无限感慨。
在柏杨看来,中国文化就是“一种奴才政治,畸形道德,个体人生观,和势利眼主义,长期斲丧,使中国人的灵性僵化,和国民品质堕落的社会。”这种“酱缸”文化产生了“权势崇拜狂”,“牢不可破的自私”,“文字魔术和诈欺”,“僵尸迷恋”,“窝里斗,和稀泥”,“淡漠冷酷忌猜残忍”,“虚骄恍惚”等后遗症。国人普遍缺乏分辨是非的能力,只凭情绪和直觉反应,没有是非曲直,没有对错黑白。“一方面是绝对的自卑,一方面是绝对的自傲。自卑的时候,成了奴才;自傲的时候,成了主人!独独的,没有自尊。”好掩饰自己的错误,“不断地讲大话、空话、假话、谎话、毒话”。
这种缺乏学理的情绪性表述确实能振聋发聩,切中要害,但是否能解决实际的社会问题,答案却似乎并不乐观。就如同当年的寻根文学,无论是揭示传统文化的非理性,还是描绘传统文化的和谐宁静,都与人们的现实生活无干。90年代以降,思潮转向,人们开始重视制度建设,强调法治维权,鲁迅、柏杨们的文化批评遂被看成是文学知识分子的进路,缺乏建设性和实际操作性,其负面意义甚至大于正面意义。
这些年,作家们对社会问题保持沉默,原因之一或许就在此困惑吧。只有在思想文化的领域,他们才说得起话。当新闻开始取代文学揭示真相的功能,文学思维不再被看做是社会问题的全部和真确的反映时,柏杨便不可避免地要被淡忘了。
其实,柏杨的文化批评是对公众的,不是对权力的,我觉得其最有价值的部分就在于,指出中国文化是一种官本位文化,“以官的标准为标准,以官的利益为利益”。但他将所有社会问题都归于传统文化或国民性,这对于我们要促进社会进步确实不是很适合的思路。而且,今天的文化已经不全是传统文化,它已经加入了许多新因素,早已经属于一种更大范围的世界性文化。比如,对于说实话就会遭到迫害,柏杨认为是中国文化的问题,就显得有点不着边际,没有什么意义。
但这不是鲁迅、柏杨们的错,他们尽了自己文学知识分子的本分,提出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对于文化决定论与制度决定论之争,我个人认为不应当简单化。历史现象是一种合力的结果,文化与制度也是一体两面互为因果的关系。比如,人们说,有什么样的政府就有什么样的人民,这是制度决定论;也有人说,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这是文化决定论。二者都有一定道理。制度培养了一种文化心理,这种文化心理反过来也会影响到制度选择。例如,近来在反对西方媒体的歪曲事实时,个别人狭隘民族主义的非理性表现,弥漫于网上的脏话毒话,仍然能从中看到柏杨所说的那种“自我膨胀”的从众心理,就与某种民族文化心理有关,而与政府的理性主张相悖,这在客观上显然会阻碍进一步的思想解放和政制改革。
在每一个国家,都有那么一些特立独行的思想者,他们是本文化的解毒剂,尽管他们也常会说一些尖刻的未必正确的话,但却能让一个民族清醒,始终保持反思的精神和自强不息的活力。对于这样的思想者抱着一种理解的态度,甚至以之为骄傲,是一个民族强大自信的表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柏杨追求民主自由矢志不渝的一生值得我们感念,他对国民性的批评更值得我们思考。
□景凯旋(南京大学教授)
柏杨辞世如一声长叹
柏杨先生走了,本来是尽享天年,却又像是以一个决绝的姿态,让人惊觉他当年的棒喝:“丑陋的中国人”。他的话振聋发聩,他的走如同一声长叹。
二十年前,我几乎同时看到了来自台湾的几本书,心灵大震。它们是龙应台的《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孙隆基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和李敖的《传统下的独白》。虽然后来知道,这几位学者的为人和学术风格都很不一样,虽然后来也认识到,文化批判和政治批判应该有所区分,但是当时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台湾虽小小一岛,那里人们的胸襟见识和反省能力却远在大陆人之上。这几本书都不是非常学术,而是大众文化读物,但是其言说的自由恣肆,呐喊的真诚有力,在开启民智上已达到了相当的深度。
当时这些书在年轻人中十分畅销,尤其是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酱缸文化”、“窝里斗”、“中国人一个人是一条龙,三个人是一条虫”等言辞成为流行语。不能接受的是一些知识分子,当时某日报发表社论称:“妄自菲薄、自惭形秽、津津乐道中国人的所谓劣根性,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除了使人们悲观失望、自暴自弃之外,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如今,更多的知识分子愿意反省了,网上一些根本没有读过柏杨先生著作的网民却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不知道这世道如何沧海桑田而至于此。
我们不妨重温那些二十年前都能够倾听和反思、今天反倒难以入耳的话,诸如:
——“我所以敢指出中国人的缺点,正因为我是中国人。长期以来,你们所看到的,多是虚骄的中国人。而现在,二十世纪七○年后,有检讨能力和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一代中国人诞生,我们需要各位的帮助。”
——“酱缸文化”产生的后遗症,“曰‘权势崇拜狂’,曰‘牢不可破的自私’,曰‘文字魔术和诈欺’,曰‘僵尸迷恋’,曰‘窝里斗,和稀泥’,曰‘淡漠冷酷忌猜残忍’,曰‘虚骄恍惚’”。
——“太多的中国人,满身都是倒刺,肚子里全是仇情敌意。爱国之士最喜欢自诩中国是礼仪之邦,我想仅看纸上作业,古书上说的多啦,中国固是礼仪之邦。但在行为上,我们的礼仪却停顿或倒退在一片蛮荒阶段。”
——“鸦片战争是外来文化横的切入,对中国人来说,固然是一次‘国耻纪念’,但从另一角度看,也未尝不是一次大的觉醒。”……
柏杨先生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所批判的东西,正好我自己都具备”。但是他更清楚地知道一个有自由人格的人应该持有的立场:“不为君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
柏杨文物馆馆长张清荣先生总结得很精确:“柏杨一生偃蹇困顿、颠沛流离,为民生、自由、平等几致引来杀身之祸;曾经身陷囹圄、家庭破碎、妻散子离、多数友朋形同陌路,其坚持民主、自由之精神令人感佩”。
柏杨先生走了,愿此精神长存。
□长平(资深媒体人)
柏杨西去,民主东来
柏杨先生驾鹤西去,我没有太多悲痛。对于一个终生反对威权的独立知识分子来说,还有什么比亲眼目睹威权像豆腐渣一样坍塌、民主在这块豆腐渣上逐渐夯实地基更幸运的呢?1969年逝世的殷海光没有这么幸运,1979年逝世的雷震也没有这么幸运。正如柏杨本人在2002年所说:“我应该是世界上最幸运、最有福气的人。”一个知识分子如果一直生活在民主社会,他很有可能无法理解民主的魅力,反而会对民主时代的祛魅生活感到不满,经常生发出奇思异想,建立一些理想的试验田;一个知识分子如果一辈子生活在威权社会,从来没有享受过言论自由,他的人生也是不完整的。生于威权、死于民主,并且亲身参与从威权到民主的转型,这就是柏杨幸福然而曲折的一生。
就在2007年底,88岁高龄的柏杨还因为不满陈水扁的言论,绝食抗议,最后体力不支,被紧急送往医院。我们能否因此推论,当年的斗士,今天已经对民主彻底失望了呢?2004年,台湾“总统府”秘书长苏贞昌拜访柏杨,柏杨谈到台湾民主来之不易,一度落泪。他表示:“民主政治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不能让它死掉,虽然小孩很丑,但也要让它长大,要小心呵护。”当时柏杨对陈水扁寄以希望,虽然后来态度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但这不等于柏杨改变了对民主的看法。
在民主制度下,对执政者表示不满,不等于对制度不满,恰恰相反,民主保证公民可以合法地表达对执政者的不满。1968年,《中华日报》刊出柏杨翻译的美国漫画《大力水手》,这一集讲到一对父子流落到一个小岛上,两人竞选总统,父亲在竞选演讲中开场称呼“Fellows……”《大力水手》与台湾政治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柏杨将“fellows”翻译成“伙伴们”,或许问题不大,但是他翻译成了“全国军民同胞们”。于是,著名的“《大力水手》事件”由此产生,柏杨以“共产党间谍”和“打击‘国家’领导中心”的罪名入狱。时至今日,台湾虽然有着种种纷争,以言获罪的现象却大幅减少,政府和公民都习惯了对执政者的批评。当然,通过其他方式打击报复的现象依然存在,但这更多的是威权时代的遗产,难以归咎于民主。
柏杨最为著名的作品当推《丑陋的中国人》,最为著名的言论当推指认中国历史悠久的“酱缸文化”。上世纪80年代,他的著作传入大陆的时候,我没有机会见到他的书,但在报纸上看到他的观点,看到他为“崇洋”辩护,看到他批评“不合国情”说,依然感到震撼。我们习惯于用放大镜看自己,用显微镜看别人,也习惯于把自己描述得高大全、把别人描述得浑身都是细菌,突然把镜子交换了一下,以前视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观点突然有些动摇。事实已经证明,柏杨对于我们自身传统的批评,或许有些争议,但让坚固的东西变得有些争议,这恰恰是构建民主的基石。
今年大年初一,马英九前去给柏杨拜年,柏杨对马英九称赞有加。一个多月后,马英九胜选。能够看着自己欣赏的政治家登上未来的政治舞台,能够看到民主经过转型阵痛逐渐进入巩固期,想必柏杨死而无憾了!
□王晓渔(文化批评家)
“只为苍生说人话”
初识柏杨先生是在1986年,他的一册《丑陋的中国人》曾经风行一时,成为那个时代的标记之一,我也曾读得如痴如醉。二十多年来,他的著作在大陆陆续出版,一直没有离开读者的视线,在他生命的暮年,我们还有幸读到他“不为君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这样掷地有声的诗句。当他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尤其能感受到这样一个人存在的独特意义,他留下的不仅是文字,更重要的是他身上体现的知识分子精神。
柏杨先生显示了可贵的独立批判精神。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因言获罪,在国民党的监狱里熬过了9年零26天的黑暗岁月,却在里面写出了《中国人史纲》等著作。出狱之后,他没有萎靡退缩,反而更加大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直言台湾的社会弊端、制度缺陷,他站在一个人的角度,一个中国人的角度,批判暴君、暴官,也批判暴民,他的思想言论从而越过台湾海峡,在大陆、在海外华人中赢得了广泛的读者。
他之所以能直面中国人的丑陋,不断地揭示民族性格中的负面因素,就是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自我反省精神。他毫不留情地自曝家丑,不回避,不苟且,绝不是因为他舍弃自己的民族,也不是因为他对人性的绝望,相反,他对自己的民族怀抱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他对基本人性和高贵品德非常在意。他的反省本身就是一种呼唤,一种拯救,就是希望更多的同胞反躬自省,认识到真问题的所在。他说:“中国人并不是品质不好,中国人的品质足可以使中国走到一个很健康、很快乐的境界,我们有资格做到这一点,我们有理由相信它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国家。但我们不必整天要我们的国家强大,国家不强大有什么关系?只要人民幸福。在人民幸福了之后,再去追求强大不迟。”我相信,这是他经历动荡乱世、坎坷人生之后反省出来的,不是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书斋里构想出来的。这样的思考,这样的言论,也许算不上深刻,却很清晰、很质朴,无疑比许多宏大的高论更合乎人性。
他在1984年说过,自己在台湾三十多年,写小说10年,写杂文10年,坐牢10年,接下来将写历史10年。说到自己为什么从小说转向杂文时,他解释,杂文像匕首一样可以直接插入罪恶的心脏,而他为此付出了长期的牢狱代价。追根溯源,他要到历史中寻找答案,研究中国的历史,研究肆意蔓延、不受制约的权力给中国人造成的伤痛,把历史的真相一一破解,从而摸索出一条通往现代的道路。因此,他的历史研究是指向现实的。
在海峡对岸,当他以89岁高龄在睡梦中安详离世时,马英九对记者表示难过,“柏老去世象征一个时代的结束,他不会忘记对柏老的承诺,上任后一定会扮演好角色。”他的大半生,正好遭逢台湾从一个缺乏言论自由和人权保障的前现代社会,向一个符合人类文明标准的现代社会转变,他以自己的方式,以那支带有锋芒的笔,参与了这个进程,奉献了自己的心力、青春和自由。他的全部努力都已融入这段跌宕起伏的大历史当中,他不仅是历史的研究者和写作者,同时也成了历史的创造者。他亲身参与创造的这幕历史,必然也要成为后人研究、评说的对象。
作为一个作家,柏杨先生有自己的独立品格,不仅与权力保持距离,不向权力谄媚,而且对权力保持批判。他有自己的角色定位,即使在台湾完成社会转型之后,他也没有离开原来扮演的角色,最终以一个作家的身份走完他的一生。有些人被社会大变化的浪潮裹挟,卷入各种复杂纷繁的纠葛之中,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有些人为各种各样的利益诱惑,变来变去,晚节不保,失去了社会公信力,成为人间的笑柄。而柏杨没有变,他还是那个写《丑陋的中国人》的柏杨,那个曾以锋利的杂文和直言不讳的演讲引发千万中国人共鸣的柏杨,一个比较纯粹的读书人。“只为苍生说人话”,就是他留给后世最有力的一句遗言。
□傅国涌(历史学者)
不合时宜的思想
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还会不会去读柏杨,但我们这代人在青年时期却是遭遇了他的著作的。记得读《丑陋的中国人》是在20年之前,当时的震动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触目惊心。在此之前,我虽然也读了鲁迅先生的一些书,但国民劣根性之类的东西并没有好好思考。这时候,突然一个名叫柏杨的人把传统文化概括为“酱缸文化”,就觉得他一下子接上了鲁迅的精神气脉。只是,稍往深处想想,还是感到有些美中不足:为什么柏杨式的人物出现在台湾却没有出现在大陆?我们这里是不是已经失去了诞生鲁迅或者柏杨的精神土壤?
后来了解到柏杨的一些传奇经历,也就对他更多了一些敬佩。1968年,柏杨因言获罪,被国民党当局判处12年徒刑(实际关押9年又26天),他便成为专制制度的受难者。而他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与批判,又直接与当年蒋介石推动的“复兴中华文化”有关,因为他认为我们的文化有病。柏杨举过一个例子,他曾经以为宋美龄还比较开明,但看过一部关于她的纪录片后,其中的一个细节却让他十分难受。宋美龄在美国时,有美国友人问她:“如果中国发生群众游行示威,你们会怎么处理?”结果她做了一个杀头的姿势,意思是坚决镇压。柏杨接着反思道:“这样一个受过民主教育的中国人,居然在骨子里还是这么封建和专制,不尊重群众,我认为这只能从中国文化中去找原因。”大概正是这样的经历,才构成了他反思传统文化、批判中国人的精神动力。
然而,柏杨的思想在当下的中国却面临着许多错位。比如,我们现在是一个大讲传统文化之好的时代,一些编导往往把电视剧里的皇帝塑造成开明君主,皇权专制的气息已荡然无存;有的学者把《论语》搞成了五讲四美三热爱的现代版本,传统文化遂成万能膏药。种种迹象表明,中国人依然丑陋,而这种丑陋又与我们的文化传统密切相关,但我们却有本事把这丑陋打造成一片片美丽景观。我们拥有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夫,却丧失了反思自身、批判自我的能力。所以,在今天这个传统文化形势一片大好的年代,柏杨很可能是不合时宜的,一如当年的鲁迅不合时宜。
不过,这种不合时宜的思想却往往会成为一种解毒剂。比如,柏杨说:“民主是要自己争取的,不能靠别人赏赐。”这种思考放在今天依然没有过时。柏杨还说:“中国人不断地掩饰自己的错误,不断地讲大话、空话、假话、谎话、毒话,中国人的心灵遂完全封闭,不能开阔。中国的面积这么大,文化这么久远,泱泱大国,中国人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心胸?应该是泱泱大国的心胸。可是我们泱泱大国民的心胸只能在书上看到,只能在电视上看到。”这种判断搁到现在也依然有效。比如,“卖国贼”的大帽子最近就很流行,凡是不同意抵制家乐福者,很可能就会遭到愤青们的攻击谩骂。这时候,我们想一想柏杨的思想,应该能够败一败民族主义的虚火。
但是,这样一个敢于自揭伤疤、批判社会的老者却走了,不免让人感慨悲伤。想一想台湾,柏杨之后有李敖,李敖之后还有龙应台,他们应该秉承着同一种精神气质。我们这里虽然也不乏批判的战士,但能够发出振聋发聩之声者却少之又少。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局面,显然是需要深长思之的。柏杨的辞世,也许能够给我们带来一些思考的契机吧。
□赵勇(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廖亦武:纳西族东巴和君(上)
采访缘起
2003年深秋,我到云南丽江没多久,即凭着江湖经验,和三五个当地混混打成一片,其中就有本文主角和君的儿子和志,一个从偏远山村走出来的现代青年。当时,和志留一头烫过的长发,抽烟喝酒,偶尔也跟着其他人,泡泡免费酒吧,兴之所至,还扯起喉咙,喊几段香格里拉的伪民歌,也就是都市歌星唱红的“采风之作”。
又过了大半年,我才晓得和志是东巴——纳西族的祭师,吃惊不小。有个下午,我路过“纳西古乐”,不由自主跨入门槛,观摩江泽民主席与纳西族形象代表宣科的合照,老江在拉二胡,宣科在拍手,其他老者都裂着大嘴应和,济济一堂——自觉无趣,就转头向斜对面的东巴宫眺望,见一老者,头戴冠冕,身裹长袍,手持法杖,正巍然挺立在一群海外侨胞中央。相机咔嚓闪了数次,而我的朋友和志不晓得从何处钻了出来,边吆喝“10元1张”,边手忙脚乱地收费。
我立马跑过去打招呼,和志的东巴身份暴露无遗,颇为尴尬。当天晚上,我就得到实惠,免80元门票,看了一场以东巴跳神为主要卖点的民族歌舞,大开眼界,称赞“这才是正宗的纳西古乐”。
和志也身裹金灿灿的东巴行头上场,犹如绿叶之一,衬托70多岁的红花老东巴。连我这外行都看得出他的敷衍,弹腿、穿花、扭腰都心不在焉。谢幕时,我去后台问他咋个了?他哼哼:跳了几百场,还有啥子感觉嘛。
接着,我通过孙孙认识了爷爷,1943年出生的香格里拉白地大东巴和君——这是一个化名,因为我们的主角不愿让公众在这样的文字里知道他的真名。
按现代观念,60出头的和君不算太老,可刀痕一般的脸纹以及心态,证明他的确老了。出于我的职业私心,我断断续续与这爷孙俩打了近3年的交道,直至最近的2008年3月初,两代人发生激烈冲突,要反目了,我才觉得该完成这个访谈了。
正 文
老威:也许你不信,我上个世纪80年代就晓得《东巴经》了。当时我的朋友马某流浪到丽江,带回一批手写的经文。我俩脑袋抵脑袋,钻研大半夜,觉得每个象形字都在跳神。比如“跳”,直接就画一个人在手舞足蹈,比如东巴主师丁巴什罗的符号,就是一顶皇冠压住一个横躺的人。
和君:不是皇冠,是五佛冠,从古至今都是东巴的标志。
老威:我还选了几个东巴字,放进长诗《死城》里,增添其巫术氛围。
和君:东巴字不仅是巫术,东巴也不仅是巫师,这是需要澄清的,不澄清,东巴就成了搞封建迷信的罪人。我们过去吃过亏,土改,文革,还有其它政治运动,都逼死了不少东巴。
老威:《东巴经》包括哪些内容?
和君:哦,多了,好几万册啰。《祭天经》《祭地经》《祭祖经》《祈寿经》《祈雨经》《祭山神经》《祭家神经》《消灾经》《驱鬼经》《超度经》《喊魂经》《开路经》《息口舌是非经》《夫妻和睦经》《殉情经》……一时半刻背不完。唱经也五花八门的,所谓“九腔十八调”,各有各的风格,就看你拜的啥子师傅了。
老威:你是哪种风格呢?
和君:我是祖传的风格,东巴都是代代相传。我们家有4个男娃1个女娃,我算最机灵。这不是我自吹的,而是5岁时,我爷爷说的。那是1948年冬天,一家人围在火塘边,爷爷对爸爸说:咳,也该挑一个东巴继承人了。爸爸立马应声:是啰,你老人家说了算啰。爷爷说:哪就挑羊娃子,他最机灵,嗓门也亮,昨天他在前面山吆喝,我在后面山都听见了。一家人全笑起来,于是我就成了云南省迪庆州中甸,也就是现在的香格里拉县白地乡阿罗弯村和家的第9代东巴。妈妈说:羊娃子成了东巴,就再不能叫他小名了。于是爷爷在熊熊的火光中,唧唧咕咕念了半天经,才给我取了官名。
老威:他念的啥?
和君:我才5岁嘛,早忘了。可能是在祈求东巴祖师丁巴什罗和阿明什罗庇护,让我成为一个名扬四境的出色东巴啰。接下来的两年,我既不允许贪玩,也很少像子妹那样,下地干活,我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课堂就是火塘,爷爷,有时是爸爸,念一句,我跟一句。《东巴经》的读和写是分家的,所以不少东巴家庭,只会读,不会写,完全靠世世代代口传心记,而读和写都会的家庭,应该算纳西族的学问家庭。
老威:你的其他子妹不懂东巴文字吗?
和君:《东巴经》是单传,只有东巴才会。在解放前,东巴很多,如草原上的星星,你不用担心哪一颗会熄灭。我就是在多如繁星的东巴环境里成长的,爷爷年纪稍大,60出头,就做专门的东巴,爸爸40来岁,正值壮年,要干活,只能做“兼职东巴”。香格里拉高寒,一年四季离不开火,所以我的上课时间极其漫长,有时还从火塘转移到田间地头、山坡草地、陌生宅院,甚至墓穴坟场。
老威:为人民服务嘛。
和君:是啰。娃娃得了病,抽风,东巴们要带上法杖和板铃,赶去驱鬼,有时还要带木刀,边跳舞边左一下右一下地砍,直到将无形的厉鬼撵出房间,让它攀附在事先插于荒坡的纸人。
老威:然后再烧掉纸人。
和君:你咋晓得?
老威:我们汉族乡间也有类似仪式,叫去蛊。
和君:如果魂跑得太远,就没这么简单了。有一次,我们村一对男女殉情自杀,也就是父母不同意他俩相好,就痛不欲生,双双约定到草甸上,唱了半夜的悲歌,然后灌事先熬好的草乌汤。月亮大,风也大,他们像躺在一面镜子里,嗯,一对蚂蚁躺在一面镜子里,多么小。他们冻得哆嗦,咳嗽声老远都听得见,于是为了取暖,他们将草乌汤当美酒,你一口我一口。不久,他们就哑巴了,连咳嗽声也消灭了,因为草乌这种毒药,有封喉的特点。等人们发现时,他们抱在一块,身体还软软的,只是脖子带青;等到东巴们跑去,他们的手指还互相扣着,身体已发僵,像从草乌汤里捞起来的两段乌木。五、六个东巴,全身披挂,又是念经又是舞,道场做个通天亮,也没把迷途的魂儿劝回来。我一个娃娃在旁边,先还念念有词地学,稍后就如一只公鸡,站着打瞌睡,最后就直接倒下入梦了。
老威:挺有意思。
和君:唉,有意思的童年还没过完,就解放了。土地改革,三坝和白地不少东巴家庭被划为地主和富农,我们家没多少土地和牛羊,也被划为富农。理由是利用搞封建迷信,剥削了贫雇农。爷爷气不过,在诉苦会上与他们争:做道场也要花力气,难道这就叫剥削?于是一顶“抵制土改”的帽子扣下来,爷爷被当场煽了十几耳光。做东巴的最看重脸面,特别是爷爷这种以往人人尊敬的主事大东巴。
老威:斯文扫地嘛。
和君:所以他在当天深夜,就上吊自杀了。没想到,那些翻身的人们,还将他的尸体弄出去,斗争了一上午,口号喊得震天响,啥子“打倒畏罪自杀的反革命东巴”。
老威:不用打,自己就倒。
和君:按理,如爷爷这种规格的东巴去世,方圆几个村的大小东巴都要聚齐,举行有丁巴什罗尊号的教徒亡魂超荐。吟唱时,所有东巴都身穿隆重的法袍,环绕死者,由主事东巴坐在高处,扮天神,由小东巴扮360名护法神,再由一名能歌善舞的东巴在核心,扮始祖丁巴什罗,演义他从出生到升天的传奇故事。
老威:死者和丁巴什罗在仪式中融为一体?
和君:对。每一个东巴都是丁巴什罗祖师在现世的化身。大家要通过主事东巴所扮的天神,对人世间层层设问,对答歌吟,一天一夜,才将死者超荐至天堂,进入神位。
老威:真是一幕了不起的戏剧啊!
和君:可爷爷的超荐葬礼却是斗争会,村子里的大东巴五、六个,还有恶霸地主五、六个,像牲口一样,被绳子死拉硬拽,弄来陪斗,脖根还挂满五佛冠、长刀、法鼓、法杖、扁铃等“封建迷信的罪证”。民兵在周围,随时用枪托子捣他们。而爷爷的尸体被高吊树上,风一吹就晃悠悠的。
老威:你也在现场么?
和君:我躲在黑压压的人群外面,能望见悬在半空的爷爷。那是1951年的秋天吧?嗯,反正高原上的天,夏和秋比较混淆,雨多,雷也响,可太阳说出来就出来。我感觉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爷爷变了好几种颜色,有一道彩虹甚至从山坡与草甸之间扫过去,从他老人家的脚板底扫过去,使我暂时忘记了悲痛。
老威:蛮有诗意嘛。
和君:当时我七、八岁,已经能念《丁巴什罗祖师传略》,里面讲道:丁巴什罗不出自阴道,而出自母亲的左腋,并且降生刚刚3天,就被魔鬼抓走,披挂上千斤的手铐脚镣,投入有8个耳朵的油锅,熬煮3天3夜。结果呢,丁巴什罗非但没死,还冒着油烟爬起来,镇压了所有在场的妖魔鬼怪。
老威:这个魔法故事能够安慰你,就像所有的孩子都喜欢《哈里•波特》一样。
和君:对,直到现在我都相信,爷爷的灵魂被永恒的丁巴什罗接走了。革命群众还烧掉了成套的东巴法器,在我那娃娃的想象中,这些叮叮当当的好玩的家什,随着阵阵烟雾,全被爷爷带上天了。所以当大人们哭灵,爸爸妈妈快昏厥时,我还惦记着天国的门槛够不够高,爷爷见着丁巴什罗祖师磕不磕头等等,所以淌不出眼泪。
老威:后来呢?
和君:日子还得过啰。东巴教是纳西族的本教,比共产主义的历史久远得多,因此不管咋个改造,土改,合作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社教,四清,运动一波接一波,又咋样?适应形势嘛,跟党走嘛,风口浪尖总会过去嘛。运动高潮一过去,东巴道场就死灰复燃,东巴们就走村串乡,群众偷偷请,东巴们悄悄到,何必声张呢?从历史和地理看,纳西族祖祖辈辈都处在夹缝中,藏族自高处压,汉族自低处挤,白族不识相,要抵抗,还建立南诏国,结果被屠杀好多次,著名的两三次,都血流成河,一死就几万人。只有纳西,对谁都俯首称臣,儒家文化也可以,藏传佛教也可以,国民党一个样,共产党差不多。所以嘛,大的动荡没有。
老威:阳奉阴违哦。
和君:生存之道就是阳奉阴违。按理,纳西和泸沽湖的摩梭人一样,是藏族的分支,我们的眼窝都凹,鼻梁都挺。东巴祖师丁巴什罗本为藏人,叫丹巴喜饶,曾创立擅长巫术仪式的西藏苯教。佛教还没兴起,丁巴什罗就率部分弟子,从很高的藏地来到不太高的香格里拉传教,由此蔓延,再到比较低的丽江坝子。
老威:丽江的海拔也有2416米,不算低啊。
和君:与我们白地相比,就算低了。不仅海拔,而且宗教、文化、精神的高度,都算低了。纳西族有谚语:“不到白地,不识真东巴;不去拉萨,不知真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