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是传统文化的解毒剂

柏杨是传统文化的解毒剂

      台湾作家柏杨去世,人们纷纷撰文悼念。许多读者知道他,还是在上世纪80年代,尤其是他的《丑陋的中国人》一书,可说是适逢其时。那个年代,正处于第一次思想解放运动,禁锢太久的思想需要突破。柏杨的“酱缸”文化批判让人想到鲁迅,也影响了不少年轻的思考者,对“文革”的反思成为对传统文化的反思。要是柏杨知道,今天的一些年轻人已经在网上指责他诬蔑华夏文化,就像当初一些台湾人和海外华人骂他一样,他一定会对历史的诡谲心生无限感慨。

         在柏杨看来,中国文化就是“一种奴才政治,畸形道德,个体人生观,和势利眼主义,长期斲丧,使中国人的灵性僵化,和国民品质堕落的社会。”这种“酱缸”文化产生了“权势崇拜狂”,“牢不可破的自私”,“文字魔术和诈欺”,“僵尸迷恋”,“窝里斗,和稀泥”,“淡漠冷酷忌猜残忍”,“虚骄恍惚”等后遗症。国人普遍缺乏分辨是非的能力,只凭情绪和直觉反应,没有是非曲直,没有对错黑白。“一方面是绝对的自卑,一方面是绝对的自傲。自卑的时候,成了奴才;自傲的时候,成了主人!独独的,没有自尊。”好掩饰自己的错误,“不断地讲大话、空话、假话、谎话、毒话”。

      这种缺乏学理的情绪性表述确实能振聋发聩,切中要害,但是否能解决实际的社会问题,答案却似乎并不乐观。就如同当年的寻根文学,无论是揭示传统文化的非理性,还是描绘传统文化的和谐宁静,都与人们的现实生活无干。90年代以降,思潮转向,人们开始重视制度建设,强调法治维权,鲁迅、柏杨们的文化批评遂被看成是文学知识分子的进路,缺乏建设性和实际操作性,其负面意义甚至大于正面意义。

      这些年,作家们对社会问题保持沉默,原因之一或许就在此困惑吧。只有在思想文化的领域,他们才说得起话。当新闻开始取代文学揭示真相的功能,文学思维不再被看做是社会问题的全部和真确的反映时,柏杨便不可避免地要被淡忘了。

      其实,柏杨的文化批评是对公众的,不是对权力的,我觉得其最有价值的部分就在于,指出中国文化是一种官本位文化,“以官的标准为标准,以官的利益为利益”。但他将所有社会问题都归于传统文化或国民性,这对于我们要促进社会进步确实不是很适合的思路。而且,今天的文化已经不全是传统文化,它已经加入了许多新因素,早已经属于一种更大范围的世界性文化。比如,对于说实话就会遭到迫害,柏杨认为是中国文化的问题,就显得有点不着边际,没有什么意义。

      但这不是鲁迅、柏杨们的错,他们尽了自己文学知识分子的本分,提出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对于文化决定论与制度决定论之争,我个人认为不应当简单化。历史现象是一种合力的结果,文化与制度也是一体两面互为因果的关系。比如,人们说,有什么样的政府就有什么样的人民,这是制度决定论;也有人说,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这是文化决定论。二者都有一定道理。制度培养了一种文化心理,这种文化心理反过来也会影响到制度选择。例如,近来在反对西方媒体的歪曲事实时,个别人狭隘民族主义的非理性表现,弥漫于网上的脏话毒话,仍然能从中看到柏杨所说的那种“自我膨胀”的从众心理,就与某种民族文化心理有关,而与政府的理性主张相悖,这在客观上显然会阻碍进一步的思想解放和政制改革。

      在每一个国家,都有那么一些特立独行的思想者,他们是本文化的解毒剂,尽管他们也常会说一些尖刻的未必正确的话,但却能让一个民族清醒,始终保持反思的精神和自强不息的活力。对于这样的思想者抱着一种理解的态度,甚至以之为骄傲,是一个民族强大自信的表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柏杨追求民主自由矢志不渝的一生值得我们感念,他对国民性的批评更值得我们思考。

□景凯旋(南京大学教授)

柏杨辞世如一声长叹

         柏杨先生走了,本来是尽享天年,却又像是以一个决绝的姿态,让人惊觉他当年的棒喝:“丑陋的中国人”。他的话振聋发聩,他的走如同一声长叹。

         二十年前,我几乎同时看到了来自台湾的几本书,心灵大震。它们是龙应台的《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孙隆基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和李敖的《传统下的独白》。虽然后来知道,这几位学者的为人和学术风格都很不一样,虽然后来也认识到,文化批判和政治批判应该有所区分,但是当时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台湾虽小小一岛,那里人们的胸襟见识和反省能力却远在大陆人之上。这几本书都不是非常学术,而是大众文化读物,但是其言说的自由恣肆,呐喊的真诚有力,在开启民智上已达到了相当的深度。

      当时这些书在年轻人中十分畅销,尤其是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酱缸文化”、“窝里斗”、“中国人一个人是一条龙,三个人是一条虫”等言辞成为流行语。不能接受的是一些知识分子,当时某日报发表社论称:“妄自菲薄、自惭形秽、津津乐道中国人的所谓劣根性,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除了使人们悲观失望、自暴自弃之外,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如今,更多的知识分子愿意反省了,网上一些根本没有读过柏杨先生著作的网民却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不知道这世道如何沧海桑田而至于此。

         我们不妨重温那些二十年前都能够倾听和反思、今天反倒难以入耳的话,诸如:

——“我所以敢指出中国人的缺点,正因为我是中国人。长期以来,你们所看到的,多是虚骄的中国人。而现在,二十世纪七○年后,有检讨能力和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一代中国人诞生,我们需要各位的帮助。”

——“酱缸文化”产生的后遗症,“曰‘权势崇拜狂’,曰‘牢不可破的自私’,曰‘文字魔术和诈欺’,曰‘僵尸迷恋’,曰‘窝里斗,和稀泥’,曰‘淡漠冷酷忌猜残忍’,曰‘虚骄恍惚’”。

——“太多的中国人,满身都是倒刺,肚子里全是仇情敌意。爱国之士最喜欢自诩中国是礼仪之邦,我想仅看纸上作业,古书上说的多啦,中国固是礼仪之邦。但在行为上,我们的礼仪却停顿或倒退在一片蛮荒阶段。”

——“鸦片战争是外来文化横的切入,对中国人来说,固然是一次‘国耻纪念’,但从另一角度看,也未尝不是一次大的觉醒。”……

      柏杨先生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所批判的东西,正好我自己都具备”。但是他更清楚地知道一个有自由人格的人应该持有的立场:“不为君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
 柏杨文物馆馆长张清荣先生总结得很精确:“柏杨一生偃蹇困顿、颠沛流离,为民生、自由、平等几致引来杀身之祸;曾经身陷囹圄、家庭破碎、妻散子离、多数友朋形同陌路,其坚持民主、自由之精神令人感佩”。

      柏杨先生走了,愿此精神长存。

□长平(资深媒体人)

柏杨西去,民主东来

      柏杨先生驾鹤西去,我没有太多悲痛。对于一个终生反对威权的独立知识分子来说,还有什么比亲眼目睹威权像豆腐渣一样坍塌、民主在这块豆腐渣上逐渐夯实地基更幸运的呢?1969年逝世的殷海光没有这么幸运,1979年逝世的雷震也没有这么幸运。正如柏杨本人在2002年所说:“我应该是世界上最幸运、最有福气的人。”一个知识分子如果一直生活在民主社会,他很有可能无法理解民主的魅力,反而会对民主时代的祛魅生活感到不满,经常生发出奇思异想,建立一些理想的试验田;一个知识分子如果一辈子生活在威权社会,从来没有享受过言论自由,他的人生也是不完整的。生于威权、死于民主,并且亲身参与从威权到民主的转型,这就是柏杨幸福然而曲折的一生。

         就在2007年底,88岁高龄的柏杨还因为不满陈水扁的言论,绝食抗议,最后体力不支,被紧急送往医院。我们能否因此推论,当年的斗士,今天已经对民主彻底失望了呢?2004年,台湾“总统府”秘书长苏贞昌拜访柏杨,柏杨谈到台湾民主来之不易,一度落泪。他表示:“民主政治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不能让它死掉,虽然小孩很丑,但也要让它长大,要小心呵护。”当时柏杨对陈水扁寄以希望,虽然后来态度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但这不等于柏杨改变了对民主的看法。
在民主制度下,对执政者表示不满,不等于对制度不满,恰恰相反,民主保证公民可以合法地表达对执政者的不满。1968年,《中华日报》刊出柏杨翻译的美国漫画《大力水手》,这一集讲到一对父子流落到一个小岛上,两人竞选总统,父亲在竞选演讲中开场称呼“Fellows……”《大力水手》与台湾政治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柏杨将“fellows”翻译成“伙伴们”,或许问题不大,但是他翻译成了“全国军民同胞们”。于是,著名的“《大力水手》事件”由此产生,柏杨以“共产党间谍”和“打击‘国家’领导中心”的罪名入狱。时至今日,台湾虽然有着种种纷争,以言获罪的现象却大幅减少,政府和公民都习惯了对执政者的批评。当然,通过其他方式打击报复的现象依然存在,但这更多的是威权时代的遗产,难以归咎于民主。

         柏杨最为著名的作品当推《丑陋的中国人》,最为著名的言论当推指认中国历史悠久的“酱缸文化”。上世纪80年代,他的著作传入大陆的时候,我没有机会见到他的书,但在报纸上看到他的观点,看到他为“崇洋”辩护,看到他批评“不合国情”说,依然感到震撼。我们习惯于用放大镜看自己,用显微镜看别人,也习惯于把自己描述得高大全、把别人描述得浑身都是细菌,突然把镜子交换了一下,以前视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观点突然有些动摇。事实已经证明,柏杨对于我们自身传统的批评,或许有些争议,但让坚固的东西变得有些争议,这恰恰是构建民主的基石。

      今年大年初一,马英九前去给柏杨拜年,柏杨对马英九称赞有加。一个多月后,马英九胜选。能够看着自己欣赏的政治家登上未来的政治舞台,能够看到民主经过转型阵痛逐渐进入巩固期,想必柏杨死而无憾了!

□王晓渔(文化批评家)

“只为苍生说人话”

         初识柏杨先生是在1986年,他的一册《丑陋的中国人》曾经风行一时,成为那个时代的标记之一,我也曾读得如痴如醉。二十多年来,他的著作在大陆陆续出版,一直没有离开读者的视线,在他生命的暮年,我们还有幸读到他“不为君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这样掷地有声的诗句。当他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尤其能感受到这样一个人存在的独特意义,他留下的不仅是文字,更重要的是他身上体现的知识分子精神。

      柏杨先生显示了可贵的独立批判精神。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因言获罪,在国民党的监狱里熬过了9年零26天的黑暗岁月,却在里面写出了《中国人史纲》等著作。出狱之后,他没有萎靡退缩,反而更加大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直言台湾的社会弊端、制度缺陷,他站在一个人的角度,一个中国人的角度,批判暴君、暴官,也批判暴民,他的思想言论从而越过台湾海峡,在大陆、在海外华人中赢得了广泛的读者。

         他之所以能直面中国人的丑陋,不断地揭示民族性格中的负面因素,就是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自我反省精神。他毫不留情地自曝家丑,不回避,不苟且,绝不是因为他舍弃自己的民族,也不是因为他对人性的绝望,相反,他对自己的民族怀抱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他对基本人性和高贵品德非常在意。他的反省本身就是一种呼唤,一种拯救,就是希望更多的同胞反躬自省,认识到真问题的所在。他说:“中国人并不是品质不好,中国人的品质足可以使中国走到一个很健康、很快乐的境界,我们有资格做到这一点,我们有理由相信它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国家。但我们不必整天要我们的国家强大,国家不强大有什么关系?只要人民幸福。在人民幸福了之后,再去追求强大不迟。”我相信,这是他经历动荡乱世、坎坷人生之后反省出来的,不是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书斋里构想出来的。这样的思考,这样的言论,也许算不上深刻,却很清晰、很质朴,无疑比许多宏大的高论更合乎人性。

      他在1984年说过,自己在台湾三十多年,写小说10年,写杂文10年,坐牢10年,接下来将写历史10年。说到自己为什么从小说转向杂文时,他解释,杂文像匕首一样可以直接插入罪恶的心脏,而他为此付出了长期的牢狱代价。追根溯源,他要到历史中寻找答案,研究中国的历史,研究肆意蔓延、不受制约的权力给中国人造成的伤痛,把历史的真相一一破解,从而摸索出一条通往现代的道路。因此,他的历史研究是指向现实的。

      在海峡对岸,当他以89岁高龄在睡梦中安详离世时,马英九对记者表示难过,“柏老去世象征一个时代的结束,他不会忘记对柏老的承诺,上任后一定会扮演好角色。”他的大半生,正好遭逢台湾从一个缺乏言论自由和人权保障的前现代社会,向一个符合人类文明标准的现代社会转变,他以自己的方式,以那支带有锋芒的笔,参与了这个进程,奉献了自己的心力、青春和自由。他的全部努力都已融入这段跌宕起伏的大历史当中,他不仅是历史的研究者和写作者,同时也成了历史的创造者。他亲身参与创造的这幕历史,必然也要成为后人研究、评说的对象。

         作为一个作家,柏杨先生有自己的独立品格,不仅与权力保持距离,不向权力谄媚,而且对权力保持批判。他有自己的角色定位,即使在台湾完成社会转型之后,他也没有离开原来扮演的角色,最终以一个作家的身份走完他的一生。有些人被社会大变化的浪潮裹挟,卷入各种复杂纷繁的纠葛之中,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有些人为各种各样的利益诱惑,变来变去,晚节不保,失去了社会公信力,成为人间的笑柄。而柏杨没有变,他还是那个写《丑陋的中国人》的柏杨,那个曾以锋利的杂文和直言不讳的演讲引发千万中国人共鸣的柏杨,一个比较纯粹的读书人。“只为苍生说人话”,就是他留给后世最有力的一句遗言。

 □傅国涌(历史学者)

不合时宜的思想

      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还会不会去读柏杨,但我们这代人在青年时期却是遭遇了他的著作的。记得读《丑陋的中国人》是在20年之前,当时的震动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触目惊心。在此之前,我虽然也读了鲁迅先生的一些书,但国民劣根性之类的东西并没有好好思考。这时候,突然一个名叫柏杨的人把传统文化概括为“酱缸文化”,就觉得他一下子接上了鲁迅的精神气脉。只是,稍往深处想想,还是感到有些美中不足:为什么柏杨式的人物出现在台湾却没有出现在大陆?我们这里是不是已经失去了诞生鲁迅或者柏杨的精神土壤?

      后来了解到柏杨的一些传奇经历,也就对他更多了一些敬佩。1968年,柏杨因言获罪,被国民党当局判处12年徒刑(实际关押9年又26天),他便成为专制制度的受难者。而他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与批判,又直接与当年蒋介石推动的“复兴中华文化”有关,因为他认为我们的文化有病。柏杨举过一个例子,他曾经以为宋美龄还比较开明,但看过一部关于她的纪录片后,其中的一个细节却让他十分难受。宋美龄在美国时,有美国友人问她:“如果中国发生群众游行示威,你们会怎么处理?”结果她做了一个杀头的姿势,意思是坚决镇压。柏杨接着反思道:“这样一个受过民主教育的中国人,居然在骨子里还是这么封建和专制,不尊重群众,我认为这只能从中国文化中去找原因。”大概正是这样的经历,才构成了他反思传统文化、批判中国人的精神动力。

      然而,柏杨的思想在当下的中国却面临着许多错位。比如,我们现在是一个大讲传统文化之好的时代,一些编导往往把电视剧里的皇帝塑造成开明君主,皇权专制的气息已荡然无存;有的学者把《论语》搞成了五讲四美三热爱的现代版本,传统文化遂成万能膏药。种种迹象表明,中国人依然丑陋,而这种丑陋又与我们的文化传统密切相关,但我们却有本事把这丑陋打造成一片片美丽景观。我们拥有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夫,却丧失了反思自身、批判自我的能力。所以,在今天这个传统文化形势一片大好的年代,柏杨很可能是不合时宜的,一如当年的鲁迅不合时宜。

      不过,这种不合时宜的思想却往往会成为一种解毒剂。比如,柏杨说:“民主是要自己争取的,不能靠别人赏赐。”这种思考放在今天依然没有过时。柏杨还说:“中国人不断地掩饰自己的错误,不断地讲大话、空话、假话、谎话、毒话,中国人的心灵遂完全封闭,不能开阔。中国的面积这么大,文化这么久远,泱泱大国,中国人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心胸?应该是泱泱大国的心胸。可是我们泱泱大国民的心胸只能在书上看到,只能在电视上看到。”这种判断搁到现在也依然有效。比如,“卖国贼”的大帽子最近就很流行,凡是不同意抵制家乐福者,很可能就会遭到愤青们的攻击谩骂。这时候,我们想一想柏杨的思想,应该能够败一败民族主义的虚火。

         但是,这样一个敢于自揭伤疤、批判社会的老者却走了,不免让人感慨悲伤。想一想台湾,柏杨之后有李敖,李敖之后还有龙应台,他们应该秉承着同一种精神气质。我们这里虽然也不乏批判的战士,但能够发出振聋发聩之声者却少之又少。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局面,显然是需要深长思之的。柏杨的辞世,也许能够给我们带来一些思考的契机吧。

□赵勇(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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