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中国近10年来时评发展状态

这是我3月29日在广东省人文学会演讲的订正稿。

我曾在相关报道发表后,在这个博客发了一个声明,同时说我将公布我的演讲原稿。

因为这个演讲事先没有取得我的同意,我认为这个题目是对境外学者介绍中国状态的,不适合国内知情者和一般听众,所以演讲兴致不高,有点东扯西拉。但我的基本观点是不会变的,不管对谁。在山西长治开会,中宣部管阅评组的一个女处长在场,我也不隐瞒我的观点。

但那个速记的女子是圈外人,有些话她听不懂,权利意识她也记成全民意识。有些她干脆就没记。我的整理也只是订正速记稿。

鄢烈山:

非常感谢各位朋友的到来,还有老远赶来的朋友。今天高战把我推到这里来我觉得很尴尬,因为确实不知道讲什么好。我最近讲过两次,一次是在汕头大学里面讲的,都是新闻系的学生,因此我讲的是基本概念,讲了为建设公民社会而写作,什么叫公民,什么叫公民社会,什么叫公民写作,都是一些基础性的东西。在香港中文大学是一个午间的讲演,是一个很小型的交流,主要是面对港台、美国来的一些学者介绍一下中国的言论环境,最近十年发展的状况。我们大家都是在国内生活,我也没有必要去介绍这个东西,所以我觉得没有什么针对性。但是已经通知我了,不来的话又对不起大家,所以非常不好意思。

首先我说一说自己的一些看法,然后大家进行交流。我今天的这个题目肯定是没有什么公共性的,但我们在座的有媒体的、有写作的,也有热心的读者,大家还是关心这一块的内容,都有一个兴趣,对言论自由怎么争取,我们怎么参与这个表达,有这样的一个追求,自己有一个判断,各人的想法可能不完全一样,大家希望能够互相沟通,我想这是今天的主要目的。同时,我确实没有研究,我跟同学们和学者们交流的时候,我说我不是做研究的,只能凭我自己的经历、个人感受谈一谈看法。在香港中大遇到一个学生,叫卢欢,写了一篇硕士论文,给我看。我觉得这个小女孩的理论基础、理论功底和研究的深度很不错。她先是讲哈贝马斯的理论,然后就中国的现实看问题,怎么分析判断,谈出自己的观点来,比国内特别是在职的硕士生强多了,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所以,我觉得我可能跟在职的研究生差不多,没有什么理论。我也没有什么准备,我是前天晚上才回来的,昨天又上了一天班,因此我按照在香港讲的内容大致来讲一讲。

一,“时评”的概念是什么?有三个方面的含义。一个是我们现在这些写作者和编者常说的“时事评论”,是非常狭义的,其实它只是指新闻评论,就是追着新闻跑。大家看时评版,都是特别讲究时效,好象过了两天写的东西就没地方发了。这种评论是一种快餐,讲快速反应,这是现在的主要形式。

再深一层的不是针对某个新闻事件发言,而是对当下的时政和社会文化现象发表看法,以专家、学者的长篇大论为主,当然这个长也长不到那里去。只是专家学者的身份,有那么一个专业的功底,也不是讲很专、很深的东西,因为毕竟是对大众讲话。其实,梁启超他们最早也是关注当下的时政,没有那么多的新闻报道,也没有什么可追的,因此这种时事评论是有深度的,提的问题是比较重大的。比如孙立平讲的断裂社会,重新建立“稳定观”,秦晖讲福利与自由,陈志武讲中国政府的规模有多大。我觉得那是全景性的观察分析的文章。都是比较有深度、比较宏观的时评。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形式,现在更多的是体现在网络上的这种时评,这种时评是针对某一个新闻热点,或者自己经历过的某些事情来发表意见,这种时评本来应该更多地占主体地位,而我们现在只是在网络上占主体地位,但影响力并不占主体地位。为什么说这种评论应该占主体地位?我们看海外的媒体,他们的专栏作家是真正的专栏作家,不像我们的专栏作家是不固定的,而香港、美国的作家就是一个专栏给一个人,讲什么都可以,我昨天碰到谁、见到什么事都可以作为题材,那种东西其实可以拉近读者和作者的距离,又具有真切感,是扣紧当下,不是根据新闻事件,也不是很宏观的,其切入的角度是个体的经验,讲出来的东西可能有他自己深层的思考。我们这一期的《南方周末》有一个很短的来信,有一个记者跟他的朋友跑到“两会”上吃,代表吃的东西其实很丰富、很高级, 但是这些代表很多都不去吃饭,因为很多人都去拉关系去了,因为很多是官员,那个也是现场版,也是一个评论。很多官员趁这个机会去和其他官员去沟通,一个省长去请一个处长吃饭去了,无非就是因为这个财权集中在上面,搞转移支付,大多数都是批项目、要钱等等。我觉得这些来自生活的东西应该占比较大的分量,这方面可能网络有一些,特别是博客里面会有一些,但因为它太散了,没有引起关注,因此它的传播效果就比较差一些。今后怎么把这一块做好我觉得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以上我讲了评论的三种方式,属于比较正常的状态,我觉得我们还可以有很多的空间。

二,

为什么我们要谈近10年来,而不是18年来、30年来的时事评论发展状况?我觉得近10年来我们中国在评论的发展方面确实是有一个很大的变化,这个变化应该说1997年是一个关节点。因为这一年的中共“十五大”,是1997年秋天开的,香港也是这一年回归的,这一年是邓小平去世,江泽民亲政。1998年的夏天发生了大洪水,军队抗灾,军民关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到现在军队的声誉已有很大的变化,李云龙、许三多等这些军人形象不仅不会引起反感,而且会走红。

还有从互联网来说,1995年5月中国创办了第一家互联网供应商,到了1999年中国的互联网发展进入了快车道,都在1997年年前后。2000年联想公司想创立一个评论品牌,办的网叫FM365.com,当时搞了10个签约评论员,我是其中的一个,当时的薪酬比较高,大概一篇400到500元,那时候稿费标准很低,而他们开价很高,想作为一个全国的品牌来经营。2000年4月份起,到2001年5月份就搞不下去了,被停止了。然后搜狐网看到了这个经济增长点,有市场需要,有读者需要,就办了一个“搜狐视线”,然后“搜狐视线”又被停止了,又被砍头,当时刚好是2月14日情人节这一天,印象非常深刻。于是换了一个形式叫“搜狐星空”,那时候大家都看到了言论发展的态势,那是一种公众的需求。新浪网当时也想搞,看到这么有人气,也想搞,后来也搞不成。过程比较曲折,总的来说无论是联想,还是搜狐到新浪,都是看到了时评的人气,看到了这种社会需求。现在管死了民间这一块,只有官方的网站才能够首发,比如新华网、人民网、千龙网、南方网等等,后来好象每一个省都有一家政府网站,比如“浙江在线”什么的,每一个省都有一家,但很多省也放弃了这种首发权,不想惹麻烦,反正他也不想冒这个风险。有些商业性门户网站想冒一点风险,作为只有转载权的网站,它们想出了对策,与有首发权的网站合作。

事实上时事评论还有很多的好东西,于是就在博客发表了,博客也是现在门户网站重点经营的推荐,让它得到关注,所以它也是一种言论,它进行社会批评,乃至进行时政批评。

更重要的一个标志性的是《南方都市报》的创办。现在都市报是时评的主力军。《南方都市报》是1997年创办的。1997年开始办的时候是小规模的,像《羊城晚报》那样的模式,也写专栏,基本上还是比较重视人文这一块。现在的时评发展不是凭空而起的,是改革开放以后有一些像《羊城晚报》这样的报纸把评论进行个人化。过去只有“本报评论员”,后来就有了个人署名的评论,慢慢地就发展了现在的这些条件。到97年《南方都市报》兴起以后就有一个爆发性的发展。现在几乎是每一个都市报都有时评专栏,《南方都市报》有,《南方日报》也有,大家都在满足读者的需求,搞时评专栏。

要提一下《中国青年报》,1998年11月初开了一个《冰点时评》专栏,而不是版。然后到了1999年10月1日就有一个“青年话题”专版。中国的媒体确实进入了卖观点的时代。新闻应该是两点,一个是时事报道,还有一个是卖观点的。在我们中国这一点特别重要,什么时候有一个新提法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新闻。什么时候官方又有了一个新的提法,民间提出来什么观点,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比如周瑞金3月17在《新京报》发表一个观点,他说第一次思想解放是确立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第二次思想解放是确立了以生产力为标准,就是搞市场经济,第三次思想解放应该是还权于民,目的是达到还权于民,以前是还利于民,让利,而现在到了还权为民的时代,这些都是比较重要的观点。我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个新闻。当然这跟他过去的身份有一点关系,他是“皇甫平”之一,退休前是《人民日报》的一个副总编辑,副部级官员。实际上大家对这些都是很关心的。这是从10年来都市报、从网络、从整个社会的需求来看时评的发展,是非常重要的。

时评是一个小概念,再大一点的就是我们的舆论环境,再更大一点是全社会的言论自由。如何评价这一个发展状态?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个客观、公正的态度。不能持一种一厢情愿或者诅咒的对立态度,有些人可能是这样的一种心态,表现在某些愤青的态度,这种态度是比较激烈的。“法轮功”发表的东西和共产党宣传干部的思维是同构的。他不尊重事实,瞎吹乱说。还有一种是咒诅。说他们的《九评共产党》引发了退党潮,瞎扯,我怎么没感觉?一厢情愿的宣传。有人说这个环境越来越紧,总的来看这不符合事实。可能个人有这种感受,但是从全局来看应该不是这样。

我看到有一篇文章是海外媒体的,也是朋友传给我的,标题是“中国政府是如何控制媒体的”。80年代在他看来就是一个言论自由的黄金时代,言论很自由,而现在中国新闻媒体的改革他认为是一个神话,这是基本观点。我觉得这根本就不客观,80年代的言论自由程度非常低,明显的标志就是动不动就“清除精神污染”、“反自由化,”人权“都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周扬、王若水这样老资格的人还在写为人道主义辩护,为人道主义正名,你说那时候好到哪里去?完全是瞎扯。我们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这几年我们出书很难,但是翻译的书是非常开放的,是自由主义的思想,翻译出来影响了我们的学者。基本上,不是那种直接反共的,你想翻什么就翻什么,没有人说你搞自由化,这是一方面。

另外媒体的改革也绝对不是一个神话。当初的动机可能就是为了一个甩财政包袱,到现在只养活了少数的几家党报。中央的媒体《人民日报》是要全国订的,中央财政是要给它拨钱,一年一个亿或者几个亿;还有就是《光明日报》,要养活一批人。其他大多数的媒体都是自负盈亏的,像《南方日报》下面的子报都是自负盈亏,逼着你走市场化的道路,它是企业管理的方式。企业管理的好处在什么地方?就是你必须要去迎合读者的需要,读者不买你的账你就死掉了,你再说也是白说,对于这些媒体老总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压力。总之,我们评价言论自由的环境、评价新闻体制改革的好处坏处、进步到什么程度要有一个客观、公正的态度。

三,我曾经向新闻系的学生说,写新闻时评,中国几十年来的榜样是梁启超,再就是王芸生他们这些人,他们可以做我们的榜样。、张季鸾、王芸生当时是纯粹以公民的立场来写作,不站在政府的那一边,也不站在共产党那一边,这种立场是可取的。还有就是雷蒙。阿隆,这个法国人他的名声在中国没有萨特大,他们两个的观点是对立的,一个是左派,一个是右派。萨特在中国的影响那么大,提起来无人不知,可是像雷蒙。阿隆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就是一个报人,他一生写了4000多篇的社论,写了无数的专栏文章,在大学里面兼职,法兰西学院的院士,他是写时评的人榜样。他主张做一个“旁观的介入者”。我们要介入社会,因为我们是搞评论、搞报业的。你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你关心社会,应该是介入,但是你又要有一种冷静甚至是一种旁观的立场来看,不带感情,就像一个科学家研究某一个对象,你是研究动物、植物,研究细菌的,你不能带着感情来研究,应该是旁观的介入者的态度。再一个榜样就是《通往公民社会》的作者,波兰的亚当。米奇尼克,他是团结工会的精神领袖,一直在争取人权、争取自由、争取民主,后来当选了国会议员,却不当官了,回去继续办他的《选举日报》,这是一个纯粹的报人,是一个公民知识分子。他不是为了权势,他坐过5次牢,经历已经够曲折了,但是他也说,你不要仇恨官方,要警惕把官方妖魔化的同时,把自己天使化,不要用斗争哲学来看待问题。

当然我这样说也是有一定针对性的。我觉得我们评价任何一个事情都应该有一个客观、冷静的立场。我最近看到《南方人物周刊》上程益中的一个访谈,他说,我对现实的看法与个人的境遇关系不大,并不随个人境遇的变化而变化。我觉得就应该有这样的一种立场,这样处事才会比较冷静,表述才会比较客观。而且中国的社会现实是非常复杂的,就党内来讲,有些“一二。九老人”,他们当初有些人的追求是很真诚的,他们经历了很多以后又回到了起点,人权还是要的,民主还是要的。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军队是最封闭的,可是军队的作家又是最开放的,像作家王朔、莫言、阎连科、学者王彬彬、新闻系最好的教授展江等等,他们都是从军队里面出来的,我们省人文学会的郝总也是从军队出来的,分析现实都应该有比较平和的心态和立场。

我们要与“把一切归功于党和毛主席”的旧思维区别开来。社会的进步是一种合力,这种合力有许多的方面。为什么我要提97年以后?因为它跟国际社会的压力、现代文明的进步有很大的关系。秦晖和陈志武在总结改革开放30年时,都谈到了国际因素。陈志武谈到了制度模式,为什么中国的经济有一个快速的发展,因为现在是自由贸易时代,把闭关锁国的很多障碍都打开了。当初英国如果没有炮舰就打不开中国的大门,而我们现在不需要这个炮舰,这是自由贸易的因素。再一个是互联网因素,我们处在全球化的背景里。再一个是9.11以后,反恐给中国也带来了好处,美国需要借助中国的合作,美国没有把中国视为敌人,中国也想发展,也想加入国际社会。加入WTO,就必须要接受国际社会的批评,就要遵守人家的规则,不守规矩的时候,别人就要孤立你,自己的面子上就不好看。于是跟言论自由相关的,比如某一个人关进去以后,美国总统讲几句话可能就放出来了,作为一个交换的条件。还有一点是国内民众自己的争取。也不要把自己拔得太高,以为靠的是我们写评论的争取了言论自由,实际上是今天各个不同阶层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而发展起来的。有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太石村事件就是一个典型。太石村的农民们,他们要维护自己的权益,这是他们的本能。老太太的养老金都没了,就无法生活下去,她就必然要求查账。这种抗争最后的结果就是出了张德江提出了征地的“三条硬杠杠”,首先要先签协议,其次要按最高的限额来补偿,三是没到位的时候不准动工。另外还有一些民工去跳楼、拦路,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权益去抗争。这种抗争是一种社会的最基本的动力,他要求自己的权益受到保护。包括被拆迁的城市居民,社会矛盾激化,政府必须要让步,因此才讲和谐社会,讲减少社会矛盾。这种权利意识的崛起有出于本能的东西。当然我们的知识界、时评写作者在这里面也会有自己的贡献,我们不要太看轻自己,也不要太看重自己。你说完全没有作用那也不是事实,但就靠你的几篇文章煽动,这也是不对的。

我前面说到出于市场化的利益驱动,媒体进行企业管理,就不得不迎合读者的需求,包括一些官员也利用民意和媒体宣传,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们中国的官员也不傻,他也知道舆论的重要性,共产党就是靠这个起家的,他怎么不知道呢?我昨天上网看到很多人在骂汪洋书记在人大的讲话,说中国的民主成本低、效益高,苏格拉底就是民主投票搞死的,那些可能是内部讲话,但是登出来了,很多人臭骂一顿,觉得很失望。他的话有些可能也是经不起推敲的,对中国集权制度的赞美确实是令人失望。事实上《南方周末》写解放思想的系列评论的时候也想到这一点,对于政治体制改革他的头上有“天花板”。地方官员能搞的都是很具体的事情,比如广东人应该加工资,汪洋说广州的水不好,我非常同意,他说要发展中小企业,就去找马云,说东莞的企业不转型就要被淘汰掉,我觉得确实说得非常好,符合广东的实际,也符合中国的发展趋势。这就是政治利益驱动迎合民意的。

我们作为写作者,作为媒体工作者,本身是应该要有自己的追求,这种追求就是要有良知,要有专业精神。这个良知也不是有道德优越感,基督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义人。人人都可能犯错误,人人的心中都有恶魔,不要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但是我们可以建立起自己最基本的良知,这种最基本的良知在这个时代是特别需要的,面对政治压力,你可能有很多说不出来的真话,但是你要坚持不说那种弥天大谎,至少不造谣,不去欺骗民众;面对市场诱惑,你不受老板、不受资本家大红包的诱惑去欺骗消费者,这是最底线的东西。小红包可能记者都拿过,比如到哪儿开一个会拿一两百块钱这很正常了,但是如果说编造假新闻,一个不好的产品你说得天花乱坠那就是有问题,那就是有道德缺陷。这一点我觉得非常重要,我们做媒体的不完全归因于这个环境。我跟别人讲,广东不是因为省里哪一个领导多么开明才有南方报业集团,才有《南方都市报》。南方报业集团是广东的三大报业集团之一。一开始张德江对我们也抱以不信任的态度,但最后以南方报业为广东的骄傲。同样的环境里面,为什么湖南卫视做得很好,广东卫视做得并不是那么好?为什么广西师大、陕西师大的出版搞得那么好,我们广东出版社还比不上人家?这跟小环境有关系,跟某一个群体的追求有关系。大家有一种共同的追求,那些有追求的人就会投奔到一起来,因为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从来不承认我们报业的发展是靠省里某一领导的开明,我觉得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

五中国大陆媒体发展的现状离不开我们对大环境的判断,对我们中国整个大环境状况的判断。我认为要是用传统的观点来评中国的现代,你说它是一个“盛世”,我觉得一点都不为过。我们中国2千多年来三个盛世,一个是文景之治,一个是贞观之治,还有康乾盛世,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如此,我们现在吃得饱、穿得暖,也不打仗,肯定比前三个盛世都要超过,土匪比那时候要少得多。但是和我们愿望来比,和我们付出的机会成本来比,它远远达不到我们的希望。对环境的污染等所有的机会成本都非常高,和我们希望的那种有尊严比,远远没有达到我们要求的底数。我们中国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毫无疑问是一个前现代国家。中央党校出了一本书《攻坚:中共十七大以后中国政治经济体制改革的研究报告》,说到2040年可以建成一个中等发达的民主法治国家,到2040年即32年以后(我肯定是看不到了)才实现现代化,所以现在是一个前现代国家。前现代国家有两个明显的标志,一个是警察国家,到处都是警察,警察的种类繁多,都是拿财政的钱养的,一个是官本位的等级制国家。

在这样的大环境定位上,我们来看我们的时评现在是一个什么状态。从官方来讲,他是从来没有放弃管控的,而且还没有这种趋势,不要指望他哪一天就开放。开放党禁报禁这是一厢情愿,我觉得这不太可能,所以我们自己要有这样的一个思想准备。这里面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对雪灾的报道,完全是承续了旧的模式,没有任何的长进,长进是微乎其微的。广东还有书记、市长说心里愧疚,北京有些家伙连愧疚都没有,铁道部、气象局的还得意洋洋,气象局的一点遗憾都没有,觉得做得非常好。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是英雄谱、表彰会、报告团那一套,一点长进都没有。

现在民族主义的情绪特别强烈,而且像我这种人,原来对年轻人抱着一种很谦虚的态度,现在看来不见得了。我们过去上当上怕了,用骆爽的话来说,“每一个字都值得怀疑”,根本就不信它的话,所有宣传我们都带着一种质疑的态度,其实这也是现代社会公民应该有的态度,对官方的言论进行质疑。美国不允许官方办报纸,只允许对海外讲话,本土不应该有官方的声音,对官方本来就应该质疑。可是一涉及国家民族,央视报道出来,年轻人都相信。这是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宣传的成效。但如果涉及到社会不公、官员腐败他们绝对是清醒的,把官员说得多好他们都不信。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接受了一些宣传,《南方日报》上个星期做了一个版,叫做“新主旋律”,那些作者也接受采访了,就“新主旋律”举了很多的例子,歌颂军队、歌颂党的,只是在某些方面和过去有所突破,就是个性化、生活化这一方面把过去“高大全”的模式摒弃掉了,但是其根本、核心的东西还是歌颂党的领导、歌颂社会主义、歌颂解放军。这些根本的东西,所谓核心的价值观是没变的,这叫“新主旋律”,非常走红。我想对这个走红也不能抱全盘否定的态度。《闯关东》把过去的周扒皮的地主形象颠覆掉了,主人公不是那种地主形象;男主角是义和团运动的反侵略英雄,非常讲义气,非常正直,包括后来去抗日。从排外和抗日这一角度来讲,站在民族主义的角度延续了旧的东西。官方的控制有它的成效,也有它的局限,有些方面是没有公信力的,失去了读者,《人民日报》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读者,都是靠公款养。

从理论上来讲,官方一些人的一些提法还是有进步,对媒体的态度有些官员还是不同的,当然这也跟他们的利益有一些关系。民间人士抗争方面,就时事评论来讲,最好的例子就是网络和传统媒体的互动。这种互动首先是新闻报道方面的突破,在网上网民的帖子,像《南方都市报》就把它搬到纸媒上,然后言论又进行跟进,网上的跟进、纸上的跟进,这是传统媒体和新兴媒体的联合行动,构成了民间的压力,最后构成了官民互动。官民互动最后都会有一个比较好的结果,达到妥协,是双赢的结果,比如重庆的最牛钉子户,就是多赢的结局,比如“华南虎”事件的真伪之辩,在道义上民间其实已经占了上风。官民互动除了解决一些事情以外,还构成了生存空间,这个生存空间有虚的一面,但其实也不虚,即道义上的这一面,很多人在民间得到了比较好的评价和比较正面的评价。道德评价系统在很多方面已经不是由官方主导,有些网管官员认为自己在网上是弱势,很多宣传官员也明白自己是弱势,因此出了问题都是用打招呼的形式,而不是用文件,这个不准报、那个不准批都是打一个招呼,不留痕迹,因为什么?因为他底气不足,心虚。道德评价系统的改变事实上导致了一种生存状态的改变,因此现在有了一种自由撰稿人,他们完全凭自己去写作、表达,而且不是迎合官方的。最明显的就是连岳、傅国涌,他们为公共利益写作,比《品三国》更有意义,更加能够推动这个社会的进步。

在话语上社会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最早的时候“弱势群体”这个词XX部不准用,说只准用“困难群众”,到现在它已经成了一个主流的话语。银行的官员也说自己是“弱势”,也用这个来标榜,“弱势”这个词汪书记也在用。有的人提出了“官僚性的利益集团”,这个词也比较合乎事实,很多党员其实什么权利都没有,只是普通党员。汪洋书记两会中还用了一个词,叫做“新三座大山”,这完全是网民的创造,这种词也会变成官方的语言。我觉得这种官民互动有它非常积极的一面,它代表我们这个社会的一种发展趋势,通过你的博弈、通过互相的妥协、让步,这个社会是互相影响的,这种影响把社会一步一步的推向前进。就像网络引起的事件去年就比前几年都多,这种互动有加剧的趋势,比如去年的黑砖窑事件,到厦门PX事件、到重庆钉子户事件,一宗接一宗,今年一开年又有很多事,从“很黄很暴力”开始,一宗接着一宗来。

我们对中国的发展时评前景应该怎么样来评价,我觉得是要持一种审慎乐观的态度,国际社会的压力是内生于中国自己的需要,因为你想你的产品冲出世界,要保持经济发展,这是不可逆转的,你要维持这个经济发展的速度,你这个政权才不会遭遇特别大的危机,这样的话很多问题就暴露出来了,你要维持这个发展速度,就要接受国际社会的压力,这是没有疑问的,这个趋势是不可扭转的。在世界全球化、技术进步这些大的趋势之下,我们自己来争取我们自己的权益,这个权利意识不断崛起的时代,官员本身也会有一个分化。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个根本的信念,就是相信人的本性。毛泽东搞的那一套为什么搞不下去了?因为他违背了人的本性,天天在那里批“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割资本主义尾巴,你要违背人的本性是不行的。民主、自由、平等其实跟教育的程度没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不想受别人的欺负,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可能有等级观念,而现在你即使找一个保姆也不能有歧视,因为它不适合人的本性,她会觉得我现在穷才不得不帮你打工,但我并不比你低一等,这就是人的本性。因此要平等是人的本性,要民主也是人的本性,谁不想当家作主?夫妻之间为了主导权也争来争去,《金婚》里夫妇动不动都吵,看起来都烦了,其实就是为了争家庭的主导权。如果争不到怎么办?就用多数票来决定。因此这个民主就是基于自由、平等、人权,这些都是符合人的本性的东西。因为我们一定要抱着坚定不移的信念。我觉得赖斯驳“中国特殊论”讲得好,其实有什么特殊?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到公平的对待,受到良好的教育,这都是符合人的本性。人的本性是不分肤色、不分种族的,我们相信这一点,要相信每一个人都会为了自己的权益去抗争。

而且我们不要有那么强的精英意识,就会有比较强的民主意识,也不会对别人有那么多的敌视,也不会有那么强的道德优越感。人家可能在某些方面比你差一点,其实比你差一点只是因为受教育程度不同。我们汪洋书记讲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就认为自己在每一个问题上都不如人,我之所以胜过别人是因为我有一个追求智慧的心,我总是在向别人学习,精英意识强的人这一点特别要不得。写作的时候不能居高临下,你没有精英意识,不自以为道德上高人一等、智力上高人一等,就会有一种宽容心,允许别人跟你争论。这个世界上最荒唐的事可能就是那些自以为是精英的人干的,“民主柬埔寨”是最残忍的,那些领导人都是从法国回来的留学生。精英意识要不得,标榜自己草根也没有什么好。他哪一单事做得不好你就批评哪一单,然后讲一个道理,当然这个道理也是代表你自己的看法,可能有对的一面,也有不对的一面。像美国的法官很专业的,首席大法官是终身制的,相当专业,而陪审团的人是不专业的,只是凭着他的直觉来判断。我觉得写作的态度要有一种宽容的心态,不要把自己看高,也不要把自己看低。我们讲的公民写作也是这样的意思。什么叫公民?你参与公共事件、公共讨论,你是一个公民的身份来行使你的言论自由的权利。这一点有的人持不同的观点,有的人认为公民写作是区别于专业写作的,《南方都市报》他们对这个概念的定义可能也是比较狭隘的。我觉得不是这样,我觉得所有人不管他是专家还是教授,他在写作的时候其实都是以公民的身份写作,你谈的问题对不对,你的专业背景这是一方面,但你不是以精英的身份,而且你也不是对精英来讲话,你不要瞧不起别人。

今天讲了很多,就讲到这里吧,谢谢大家!

听众2:我是《南方周末》的读者。回到主题上来,我想问一下关于时评的问题。时评作者到底是一个局外人还是局内人,这个立场我想请几位老师讲一讲,如果是客观的话就是局外人,等于是旁观者清,我看到你们两家吵架,我自己就像一个评论员一样在评论。但如果你不介入到里面,比如说你不代表某一方面的利益,农民工的利益,或者说是资本家利益,我的意思是我作为一个评论家,只是想感受这些东西,你觉得应该采取一个什么样的立场比较合适?因为在中国没有反对党,任何评论家一出来肯定是他的对立面,所以就把你逼到反对党的立场上去了。

鄢烈山:我刚才讲到法国的雷蒙。阿隆,他就给了自己一个明确的定位,叫做“旁观的介入者”,这是非常明确的定位。他搞公共写作,谈公共问题,肯定就是一个介入者,要发言,但是一个旁观的介入者。介入者是一种立场,旁观是一种写作的态度,写作的时候要用旁观的态度说这件事,这一点很重要。至于说一般的人的利益诉求,当然很明显我要表达我的诉求,我就是要加工资,这是很明确的利益诉求。政协到底是什么机构、什么身份?就是说对社会来讲,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同等的表达权、发言权?你光说为了你自己发言,不是代表所有的人发言,那不对。我觉得张茵这种立场既是对的——我就是企业家,我当然要代表企业家说话,又有一个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平等的表达权?政协都是精英在发言,平民没有,这就是不平等。就我自己的写作实践来讲,我写过几篇文章,我是采取一种尽可能公正的立场来表达。比如说城管,我写过两篇文章,一篇是《城管为什么招人恨?》。没有城管,人行道都占满了,比如天桥、地下过道都堵塞了,城管管是应该的,问题是怎么管,暴力肯定不对,职能划分应该怎么搞?其实做这些事的人,摆摊的,上街“执法”的都是一些社会底层的人。我还写过一篇文章,题为“最大的不公是教育不公”,后来又写了一篇《对杨秀英们讲实话》,说的一个甘肃女孩和她的弟弟两个人都要上高中,结果父亲让拈阄,她的弟弟去念书,她去跳崖了。我觉得在我们这个社会现实里面,政府应该尽可能提供公共资源,要让孩子们上得起学,但是现在只能做到九年义务教育;你作为一个甘肃农村女孩,能上完初中,父亲让姐弟拈阄上高中,他不重男轻女就已算不错的;如果说不能上高中你就去跳崖,当然这里有值得同情的一面,但至少是不理智的。后来余杰他们写文章说我是共产党的帮凶,我觉得这种说法就不是客观的态度,官方有些事情你是应该批评的,但不是无条件去指责。刚才何雪峰讲到有人逢官必骂,这样不好,不要把对方当敌人,要尽可能挖掘有价值的东西。我觉得温家宝3月18日的答记者问有一句话讲得特别好,一直是我们心中想表达的。他以前讲的普世价值,这符合我们的愿望;这次他讲要尊重每个人,要依法维护每一个合法权益,要在平等公正的条件下给每一个人提供发展机会,特别强调“每个人”,他能够把这个话讲出来,我为什么不可以讲,至少我讲这个话是名正言顺。我们讲人权、讲人道主义,即使是一个假的许诺,但至少“名不正则言不顺”,我现在这样说起来就顺了,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责备“你光说不做”。什么叫“共同语言”?首先是舆论上达成一个共识,有一个承诺,然后就是要你实践、兑现。

金观涛:八十年代的一个宏大思想运动

一代人的探索

经济观察报:你原来是北京大学化学系的学生,是什么机缘使得你的兴趣转移到了人文社会科学?

金观涛:机缘就是文化大革命。一场巨大的社会变动对于一个老年人和正在成长的青年的影响,是完全不同的。在中学时期,我的整个兴趣都在自然科学上。1966年“文革”开始时,我正在北京大学化学系读书,这正是我的思想趋于成熟但还未成熟的关头。变动的大时代促使我开始思考历史、人生和哲学。如果没有“文革”,或者“文革”推迟在十年以后发生,我可能会成为一个科学家。

经济观察报:但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你有时间思考这些吗?

金观涛:1968年以后,北大的地下读书风气已经渐成风潮,但是在公开场合仍在搞武斗和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学习专业知识也被指责为不关心运动的“白专”。我却幸运地有一个相对好的读书和思考环境。因为我从小喜欢画画,所以进了北大美术队。文革中,美术队的任务是画毛主席像和各种宣传画。画画使我们表面上在参加运动,而大部分空余时间可以用来读书和思考。美术队的成员来自北大各个系,他们对朋友忠诚,对运动看得比较透,向往着思想自由。我在思想相对自由的美术队呆到1970年毕业前,这一阶段对我的思想变化极为重要。当时,我读完马恩全集,又从马克思追溯到黑格尔。阅读中我很痛苦地开始了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反思批判。为了对几年来思想的转变作一个总结,我断断续续把思考的结果写成哲学札记,一直到1970年初才完成。这份札记在美术队我的几个好友中流传,正是通过它我和刘青峰认识了,并开始了我们的恋爱。也许,读者可以在刘青峰以靳凡为笔名的《公开的情书》中的男主人公身上,看到这样一位自信而热情的思考者的形象。

经济观察报:《公开的情书》1980年在《十月》上发表,影响非常大,这篇小说在新时期文学的初潮中震撼了整整一代青年人的心。

金观涛:其实《公开的情书》写于1972年。青峰曾是北京大学物理系学生,后来转到中文系,1970年毕业后被分配到贵州清镇中学当教员。她根据与我及其他朋友的通信创作整理成了小说。最早的手抄本是抄在红塑料封皮的笔记本上,所以被人称为“小红书”,以后又有油印稿在朋友间悄悄流传。文革后有一段时间流行一个说法,认为文化大革命中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是“失落的一代”,这种说法有点以偏概全。《公开的情书》中,老九、真真、老嘎、老邪门等一群被打散在工厂、农村的大学生们通过密切的通信保持着读书和思考,生动地展示了我们这一代人对真理的苦苦探索。

经济观察报:当时条件下要保持这种近乎一天几封的通信实在不寻常。这种现象普遍吗?

金观涛:在大学生中相当普遍。1970年至1971年我常是一天收到几封厚厚的信,邮递员都很惊讶。当时,一个个圈子都是通过书信来交流思想,特别是对重要政治理论著作读后的人生启悟,它是“文革”后期青年地下读书圈子的一种重要形式。因为在1967年许多公开的读书会被打成了“反革命组织”,所以此后的读书会转入地下,只是在很知己的朋友小圈子中,或座谈或通信。1970年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杭州塑料厂做工,青峰在贵州,我们的通信圈子有七八个朋友。1973年青峰调到郑州大学任教,我也调到郑州大学。1978年我和青峰调回北京,在中国科学院工作。第二年,《公开的情书》刊登在杭州师范学院的民间油印刊物《我们》上,1980年1月在《十月》上公开发表。

经济观察报:可以说,《公开的情书》提出了新时代应有充满新思想、新道德的爱情标准,呼应了当时的思想解放运动。

金观涛:《公开的情书》一发表就引起了强烈反响,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的呼声都非常尖锐。我认为,它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反响,一方面是因为那时人们刚刚从一个人性、人情、特别是爱情都受到压抑的时代走出来。更重要的是,它把对爱情的追求与忠诚和对理想的追求等同起来。直到近几年,我们遇到不少当年读过此书、现在已是大学教师的人,谈起书中高度的理想主义热忱,仍令他们激动不已。但是,在小说公开发表时,我们的写作已经告别了文学,开始思考更深层次的问题。

“超稳定结构”的提出

经济观察报:更深层次的问题是什么?

金观涛: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反思。在郑州大学期间,我和青峰就开始研究中国历史和文化,“中国社会超稳定系统”假说就是在那段时间构思的。我们预感到中国将迎来一个新时代,我们必须为其做思想准备。为了告别文学走向理论探索,我和青峰决定写一部作品来纪念我们青年时代所经历的感情和思想的暴风骤雨,这就是《太阳岛的传说》。写作期间,正好处于1975年海城地震之后和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前,因此作品中笼罩着的那种大地震即将来临的惶惶不安气氛,正是那时的写照。青峰和我选择了以南太平洋复活节岛为背景,以一个地震预报站的三个人物写了一部长诗。写作时,我正好带学生去河南省安阳开门办学,我经常在夜阑人静之时,趁学生们都睡着,打着手电筒伏在地上写下从我心中流出来的诗句——我们睡的是地铺。而青峰则在离我300公里外的郑州家中创造情节和人物。几天后我将我写成的部分寄给她,由她把这一切综合起来。这部长诗虽然没有像《公开的情书》发表后引起那么巨大的轰动,但在我们自己看来,它更有意义,因为它记录了我们青年时代所经历的巨大伤创和那个在我们心中如不死鸟般的理想。

我在郑州大学化学系任教时,还发表过几篇科学论文。如1976年的《论量子力学的公理基础》就发表在《物理》杂志上。由于有科学论文发表,1977年冬我参加了全国科学技术规划大会。当时于光远要成立《自然辩证法通讯》杂志社,我被选中参与筹备该刊。我和青峰就这样被调到中国科学院,在《自然辩证法通讯》杂志社做编辑。

经济观察报:《自然辩证法通讯》当时很活跃,在改革开改初期被誉为“中国四大天窗”之一。

金观涛:筹办这个杂志对我们是个好机会。刊物主编于光远是思想开放的前辈,他不管出刊的事,具体主管的是李宝恒,思想也很开放,对年轻人很信任。一开始我们就决定不搞所谓自然辩证法研究,而将其变成一个科学启蒙的杂志。在杂志上最早介绍了计算机等现代科学前沿,很多文章倡导科学创造精神和思想自由,反对现代迷信。这种启蒙精神感召了不少青年人聚集在杂志周围。那时,中国社会科学院也很活跃,于光远创立了经济学“双周座谈会”,王小强、王小鲁在那里编辑了《未定稿》,林春和李银河搞了一个“青年文稿”,其中第一本叫《历史的沉思》。“历史的沉思”正是我们有关超稳定系统论文的标题。

经济观察报:你们的“超稳定系统说”最早是在哪里发表的?

金观涛:其实我们在1974年就已经有了初稿,有些朋友看过。1979年曾有朋友把论文刻成油印本,正是通过这一油印稿,我们和老包认识了。文章最早是送给中国社会科学院即将创刊的《中国社会科学》,但主编黎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将其发表出来。记得黎澍还找我和青峰到他家去谈话,他说世界上只有好文章给杂志撑台面,而不是反过来文章因发在一级刊物上有身价。1980年初,我们的长文在《贵阳师范学院学报》分两期发表了。去年年底我们去昆明座谈时,不少研究历史的朋友都提起他们记忆犹新的是《贵阳师范学院学报》的这篇文章。文章刊出后的影响之大超出我们意料。这年夏天,湖南人民出版社编辑胡凡找到我们,要我们写成专著,这就是 《兴盛与危机——论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一书。写作该书约花了一年多时间,最后湖南人民出版社克服各种干扰,才于1984年出版。有人说这本书开启了中国的 “三论”(即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热,特别是最早将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引入历史和社会研究领域。

经济观察报:在这本书中你们提出了中国封建社会是一个超稳定系统的假说。这个假说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金观涛:中国传统(封建)社会存在着两个众所周知的现象,一是封建社会长期延续 (封建专制特别顽固),二是两三百年发生一次波及全社会的大动乱(封建王朝周期性更替)。长期以来,历史学家对这两个现象是分别加以研究的,没有考察二者之间的关系。而我们则认为这两个现象是互相关联的,它们均来自某种共同本质,它们是超稳定系统的一体两面现象。超稳定系统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上对社会进行强控制,不允许制度改革和新社会组织的成长;但腐败又是不能抗拒的,其结果是王朝被腐败瓦解,大动乱不可避免。因此,在中国两千年传统社会历史中,每一个封建王朝,虽然在其社会稳定时期我们可以看到兴盛的局面,但太平盛世不能持久。在每一个盛大王朝末期,都会出现商业病态繁荣、贫富差距极大、官僚政治极为腐败等现象,我们称这些现象是 “假资本主义”。其结果是大动乱发生,几百年积累起来的生产力和进步付之东流。大动乱有效地清除了腐败,使得社会秩序可以重建,但重新确立的只是和原来旧政治结构相同的新王朝,而不是演化到新社会结构中去。这是因为建立新社会的各种进步积累都被大动乱破坏了。我们认为,正是超稳定系统这种一治一乱的机制把中国传统社会束缚在原有轨道上,无论其内部商品经济多发达,都不能进入现代社会。正因为如此,第一个现代社会是在西方封建社会中产生的,而不是来自市场经济一度比西方发达的中国传统社会。

经济观察报:《兴盛与危机》出版后在社会流传很广,影响很深,因为你们第一次将现代自然科学的方法引进了中国历史研究的领域,用自然科学的成果与方法对人文科学的问题做量化分析,对中国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提出了理论模型,给呆板的学术氛围注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不过,围绕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的原因,史学界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初曾有过两次大讨论,为什么在八十年代初再次成为史学界的热点?

金观涛:因为“文革”期间封建主义的泛滥,所以“文革”刚刚结束,史学界就开始讨论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的原因。事实上,人们对“文革”最惊心动魄的发现就是封建专制借革命之名还魂。在文化大革命中,革命被叫得震天响,很多人将其视为一种全新的价值。但有多少人想到了,“革命”这个词在中文里古已有之,其意义恰恰是改朝换代!本来,五四以后的革命是建立在批判封建主义之上的,现在人们发现反传统本身并没有摆脱封建传统,这就迫使人们去问为什么。海外学者似乎有一种定见,这就是把五四后的中国当代思想视为中国传统的断裂。但我们要问,既然封建主义已经被抛弃,为什么在“文革”中又会卷土重来?这说明我们必须重新思考中国历史进程,包括近现代史。因此“文革”后对封建主义的反思极为重要,它是八十年代启蒙运动的前奏。与那些单纯从某个局部、某个方面去寻究历史演变的终极原因相比,我们更注重从历史整体观上去了解中国封建社会的内部结构,从经济、政治和思想文化几个方面的交互影响和互为因果的历史变化中进行综合的探索。

经济观察报:也就是说,你们更注重方法论?

金观涛:八十年代初期方法论开始盛行,甚至形成了“方法论热”。例如当时的“三论”的影响非常大,风靡一时,连文学研究也试图引入“三论”。今天有人将其归为“科学主义”,这不无道理。因为,中国每一次启蒙运动都和对科学方法论的注重有关。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科学成为评判道德和反传统的利器。但我认为八十年代的“方法论热”的意义,远远超过历史上的“科学主义”。因为历史上的“科学主义”在批判旧意识形态后会指向建构新意识形态。八十年代的“方法论热”却不是这样,它倡导深刻的反思意识,包括对科学技术自身的反思。在这个意义上,八十年代的启蒙运动确实比以前深刻。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你要把系统论作为超稳定系统说的方法论基础?今天,你怎样评价你们在八十年代掀起的“三论”热呢?

金观涛:如果以西方历史经验来思考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原因,就是去探讨为什么现代社会最早出现在西方。西方学者早有答案,韦伯典范就是著名的例子。如果我们把马克思主义对该问题的回答视为经济决定论,那么韦伯学说则属于广义的观念决定论。我之所以重视系统论,是因为不想陷于任何一种单因素决定论。在《兴盛与危机》写作和出版时,我们对韦伯学说尚不太了解,但已经意识到,不应该从一种决定论跳出来又陷入另一种决定论。到了九十年代,国内相当多的学者接受了韦伯对西方最早进入现代社会的解释。2000年后,随着后现代主义对决定论的解构的潮流,更多人在宏大历史无意义的名义下放弃了对这一问题的探讨。而我们认为,这种摇摆正是缺少正确方法论引起的。我们甚至认为,系统论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思想遗产之一,因为系统论可以使我们跳出决定论局限、又不至于如后现代史学那样放弃对历史大问题的探索。事实上,我和青峰始终没有放弃三十多年前的观点和方法,不断在深入、细化相关的研究。

经济观察报:你在八十年代末提出辩证理性的重建,今日又怎样看待该问题呢?

金观涛:辩证理性重建是我在《系统的哲学》一书中提出的。在八十年代启蒙运动中,我主张在科学理性之上重建中国文化,包括反思儒家思想和近现代革命传统。近二十多年来,一股越来越猛烈的非理性 (甚至是反理性的)的潮流正在中国和世界兴起,它引起了我内心的不安。需要说明的是,我从来不否认非理性主义哲学 (或反理性主义)的合理性。当某一种理性主义的哲学已陷入盲目的迷信时,非理性主义无疑是人类思想健康发展的一剂解毒药。甚至在任何一种理性的哲学占主导地位的时代,有意识地让反理性主义作为补充,让它作为一种对我们已确定的哲学信念的怀疑,这对于人类不断进步的理智和良心的健全是十分有益的。每当理性主义是强大而富有生命力的时候,作为永不休止的怀疑精神的非理性主义必定是深刻的、富有魅力的,甚至在很大程度上表达了另一种人生真理。因为除此非理性主义不足以和强大的理性对抗和共存。但是,在一个理性已经沉沦,人们在一片精神废墟中无所适从的时代,非理性主义经常是肤浅的,假如把反理性主义当作人类的精神的主体更是可怕的。故在八十年代,我在进行历史和社会文化方面的研究同时,进行当代哲学的思考,力图重建理性哲学的基础。这就有了我的三本哲学著作:1985年完成的《发展的哲学》、1986年的《整体的哲学》和1987年的《人的哲学》。《发展的哲学》发表在《走向未来》杂志第一期上,其余两本则属于《走向未来》丛书。

《走向未来》丛书

经济观察报:《走向未来》丛书是什么时候开始运作的?

金观涛:我们经历了“文革”,知道“文革”给我们的人民带来了多少灾难。“文革”结束时,大家都有这个意识,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都想做些切切实实的事。这不是几个人有这种想法,那是时代潮流。最早是湖南人民出版社找我们。此前它出版了反映十九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睁眼看世界的《走向世界》丛书,是钟叔河主编,影响很大。他们找到我们,要策划出版一套针对年轻人的知识性和修养性的书。但这并非我们想要做的事。我们对丛书的定位非常明确,这就是启蒙性、思想性的丛书。按照中国的出版体制,青年读物是侧重知识和修养的,谁都可以搞这些,我们为什么再多搞出一套类似的东西呢?在接触的过程中,出版社也犹豫,因为我们的想法很难纳入青年读物系列,不知道如何纳入现实体制。正在这个时候,在张黎群引介下,四川人民出版社追来了,他们能接受这一思路,于是就决定在它那里出版。这是1982年的事。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叫 “走向未来”呢?

金观涛:当时湖南出了 《走向世界》丛书,它叫“走向世界”,我们就叫“走向未来”。《走向未来》丛书编委分散在北京的不同单位,如何组成编委会,就要克服中国现行的出版体制的障碍。我们和四川人民出版社协商,建立了不在成都的社外编委会;还需要找一个对编委会负起政治责任的单位来管我们,也就是找一个挂靠机构。只有找到这种创新形式,才能使编委会在现行体制下合法运作。而实现这种制度创新,则要依靠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人的共同追求。《走向未来》编委会挂靠在社科院青少年所名下,就是出于这样的机缘。当时是唐若昕穿针引线,而青少所的负责人是钟沛璋。他一见我们就问:为什么要做丛书?我说,就是想办一套启蒙的思想性丛书。他一听就明白,一拍即合,这就成了。

经济观察报:编委会的组成是怎样的?

金观涛:在组成编委会之前,北京这些人就常聚集在一起,有共同的思想背景和追求。一有机会,编委会就可以拉起来。编委会成立时有一个原则,编委只要中青年,不要50岁以上的人。当时老包年龄最大,45岁,编委会就以他的年龄为上限。每次开会,我们都是集体讨论通过的。第一批书也是集体讨论,对主编和编委的书稿也毫不留情。1983年第一批书正在印刷时,正好赶上“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当时编委会和四川人民出版社都坚持下来。“清除精神污染”不得人心,很短命。这样,第一批书一出来,就火了。各地争相抢购,一上市就卖光,不断再版。编委会是高度理想主义,内部不谈钱,不算经济账。如果谈钱,编委会有可能赚很多的钱。

经济观察报:那时中国兴起过“丛书热”,如华夏出版社的 “二十世纪文库”、人民出版社的“三个面向丛书”、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新学科丛书”、贵州人民出版社的“传统与变革丛书”、浙江人民出版社的“比较文化丛书”等等,而社会影响最大的,当属《走向未来》丛书。

金观涛:《走向未来》丛书从封面到内容都很有特点。丛书的封面很简朴,窄窄的小开本,黑白两色。我们请中央美院的年轻画家在封面上画画,封底和封面差不多,都是一些现代派的抽象画。封面上画现代画是《走向未来》丛书的首创。更重要的是,书的内容要求一定要有新思想,不是纯学术、学科式的知识。具体说,有几个要求:第一,一定要有思想性,贴近时代问题;第二,多学科交叉;第三,必须薄薄的,可以放在口袋里,便于阅读;第四,既要有编译西方的,也要有中国年轻学者原创的著作,还要有结合中国改革实际的。

经济观察报:你们是不是在有意地效仿法国启蒙运动时代的百科全书?

金观涛:受些影响吧。我们追求跨越学科限制,跨越古今中外,宗旨只有一个:有助于思想启蒙,推动国人接受普世价值,走向全方位的现代化。启蒙运动是需要这个东西的,所以它才一下子影响那么大。

经济观察报:实际上是这种启蒙的精神团结了一大批人,尤其是思想界里的中青年精英。

金观涛:对,都是有启蒙理想的人。丛书不但启发了一代读者,而且培育了一代学者。很多书的作者都是没有出过书的年轻人,由此发端,进而成为学界名家。我们每年推出十几本,其中的许多作者或者翻译者都是今天的学界和社会精英。出书以后,出版社给我们一些活动经费,我们经常聚会,在我们中关村家里的聚会则更多了。大家在一起,主要是讨论选题,还有内部运行中的问题、协调等等。稿子都是大家共同讨论的。

经济观察报:在这个团队里面,民主精神发挥得还是非常好的。

金观涛:刚开始不叫民主,叫共同的理想主义吧。气氛非常好,我们已经把老权威排除了。除了编委,还有一些义务工作者,他们帮助整理稿件、做记录、组织活动等等,都是一些日常繁琐事务,但是一开始丛书上没出现他们的名字。

经济观察报:就是义工?还有这样的人?

金观涛:当时有,现在不一定有了。当时我们都三十多岁了,他们年纪更轻一点,大学刚毕业,充满理想、热情和朝气。如陈越光、梁晓燕、黄鸣、王军衔、蔡慕雷等。他们有的是放弃了已有的工作,来为丛书做事。他们后来成了丛书活动的骨干,有的当了编委和副主编。

经济观察报:他们怎么就跑到你们的周围来了?

金观涛:就是觉得做这件事有意义。八十年代的气氛很热烈、很蓬勃。但是今天就不一样了,大家都讲现实利益了。当时我们每个常务编委每月补助30块钱,普通编委和工作人员补助20块钱。

经济观察报:在出版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干扰?

金观涛:干扰多的不得了,一会儿找挂靠单位麻烦,一会儿说丛书有问题。今天看,会觉得简直不可理喻。中间有很多问题,是要克服很多体制障碍,没有多方面力量的支持搞不起来。例如,我们经历了多次挂靠危机。挂靠危机的出现,是由于有人质疑丛书的方向或内容,怕出现政治责任而要求解除挂靠。丛书编委会是个很活跃的圈子,大家很齐心。幸运的是,每一次都能渡过危机。丛书中有的书都卖到一百多万册,五四时候的《新青年》杂志才发行一万多册。《走向未来》丛书编译的《GEB:一条永恒的金带》、《物理学之道》,著作《富饶的贫穷》、《在历史表象背后》、《让科学光芒照亮自己》等对当时的社会造成巨大冲击。

经济观察报:今天这种情景很难出现了,只有易中天、于丹这样的明星才可能。《走向未来》丛书无疑是当时中国影响最大的启蒙丛书。

金观涛:《走向未来》丛书计划出一百种,后来只出版74种。它用全新的视角,重新审视我们过去接受的教育,把一代青年学子从过去对世界和历史的单线条的公式化说教中解放了出来。改革开放以来,这套丛书可以说在文化上做出了重要贡献,也是当代中国的一个重要文化事件。

经济观察报:如今,国内几百家出版社,一年出二十多万种图书。但是正如一家大学图书馆的负责人所说,现在的出版物值得图书馆收藏的比例太低了。

金观涛:出版环境不同了,那是一个特殊年代。八五年前后的“文化热”中产生了三个大的民间文化机构:《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中国文化书院和《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编委会。这三大文化“圈子”在八十年代实际上成了引领中国大陆人文科学各种思想风潮的主要“思想库”。

八十年代的一个宏大思想运动

经济观察报:二十年后再回望八十年代,你肯定有许多感慨。

金观涛:八十年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年代,我们应该格外珍惜它。

经济观察报:那么你如何评价八十年代?

金观涛:我对八十年代有一个基本的评价,它是中国第二次伟大的启蒙运动。中国历史上有过两次启蒙,第一次启蒙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产生了新的思想,完成了中国民族国家的重建。第二次启蒙就是八十年代民间半民间的启蒙运动,它与体制内的思想解放运动相呼应,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奠定了思想基础。没有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启蒙,今日中国经济高速发展是不可思议的。但这两次启蒙运动都没有完成。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说第一次启蒙运动没有完成呢?

金观涛:表面上看,五四树立了科学和民主两面大旗,但那纯粹是陈独秀个人的提法。陈独秀穷其一生,最潦倒的时候都坚持科学和民主两面旗帜,他是很有远见的。实际上新文化运动在中国只确立了一面旗帜,这就是科学。我和青峰做过专门研究,例如分析当时报刊对“科学”和“民主”的引用,发现两者并不对称。科学从来都是正面意义、正面价值的,科学的价值是五四以后没人敢怀疑的。而民主就不同,民主不仅没有科学普及,很多人对它是否定或怀疑的。也就是说,我们发现五四启蒙运动并没有完成。因为它只确立了一种现代价值,这就是科学,而不是科学和民主。

经济观察报:是不是说,正因为如此二十世纪中国民主的进程才步履维艰呢?

金观涛:可以这样讲,所以才有八十年代的第二次启蒙。八十年代的第二次启蒙是对“文革”的否定,是对五四以后的意识形态进行反思,包括对整个五四以后建立的所有思想体系进行反省。

经济观察报:第二次启蒙的旗帜是什么?

金观涛:当时并没有明确讲旗帜是什么。我认为,当时主要是反思传统(包括近现代革命传统)和人的觉醒。五四是反传统,八十年代并不是简单地反传统。因为传统在表面上已被五四反掉了,你还反什么啊?跟五四不一样,八十年代是反思传统。反思是站在比批判更高的层面,你可以同情传统,亦可以同情反传统,但都需要将其纳入更高的思想层面。只有这样,对传统的热爱、尊重是可以用批判的方式加以表达的(对反传统亦是如此)。中国人能用批判的眼光来表达对国家、对文化和这块土地的热爱,这在历史上是第一次,这是思想解放和自由的表现。没有八十年代的启蒙运动,做不到这一点。

经济观察报:但是有不少人批评说,八十年代的思想“大而空”,学术上没有真正的建树。

金观涛:八十年代是一个宏大的思想运动,持续时间不到十年。你说短短几年之内能有多少学术建树?批评它“大而空”的人,是没有看到启蒙精神的真正价值所在,更没有注意它被中断的事实。正因为思想启蒙被中断,人们才会在九十年代末忧虑学术成为没有思想的学术、今日中国面临丧失批判精神和道德的危机。

经济观察报:如果要继承八十年启蒙精神,中国学者应该做些什么呢?

金观涛:泛泛讲别人应该做什么没有意义,重要的是自己做什么。近二十年来,我和青峰一直顺着八十年代提出的问题一步步往前走。1993年我们合著的《开放中的变迁:再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在香港出版,力图重新勾勒中国近现代发展线索;2000年我们又完成《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第一卷,是检视二十世纪席卷中国的革命乌托邦和中国大传统的内在联系。接着我们转入用数据库进行观念史探索,今年即将出版的《观念史研究》,则力图搞清五四新文化运动如何对西方现代思想重构,形成中国式的现代思想,并想在史学方法论上作出探索。表面上看,这些研究专业性极强,但都是指向八十年代启蒙时期我们尚未想清楚的大问题。

经济观察报:九十年代以后,尤其到近些年,思想界的分化非常大。

金观涛:今天的思想界分歧的确非常大,光靠利益是没法整合的,光靠分思想的派系也没法整合。如果要找到一个整合点,恰恰应该是八十年代的启蒙精神。因此,认真地描述和研究八十年代,说不定可以为以后中国的共识找到出路。八十年代是一个思想丰富、见解各异的时代,大家都在为中国找出路,目标都是推进中国的开放、现代化。现在一些“左派”说,八十年代找到的出路就是呼唤经济自由主义、全盘资本主义,如果八十年代真是这样的,压根儿就不会有启蒙。“解铃还需系铃人”,很多问题要寻求解决方案,恐怕还是要回到八十年代去,把八十年代的思想遗产挖出来。当然,那时也许我们已经老了,那是年轻一代人的工作了。想一想,《走向未来》当年风华正茂的编委,乐秀成、何维凌、贾新民和老包都先后去世了,每一次都令我们不胜悲伤和感慨。

经济观察报:现在许多人没有方向感。

金观涛:这个是最大的问题。丧失方向感,不仅是中国的问题,而且是全人类的问题。为了寻找今后的方向,我们不仅要恢复思想的力量,更应该在这物质泛滥的时代提倡精神。我想指出的是,反思精神和以往对精神的注重不同,反思的意思是在提倡任何一种价值时都让怀疑和批判意识与其共存。举一个例子,八十年代大家呼唤现代化,提倡经济的超增长,但同时是对经济超增长保持警惕的。《走向未来》丛书第一批书出版的时候,就收了《增长极限》,该书讲的正是发展带来的环境、资源等大问题,主张零增长。当时这本书表面上与整个要求中国经济起飞的大潮流不合,但却极具远见,预见了今天的问题。事实上,只有深刻的反思和求真精神并存,才能做到多元思想的共存,并在此之上明确未来的方向。

经济观察报:中国已经搞了三十年改革开放了,走回头路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

金观涛:为什么现在有很多人怀念以前,甚至怀念“文革”?因为历史是可以被遗忘的,社会矛盾激烈到一定的程度,如果丧失历史记忆和反思精神,人们就很容易满足那些提供片面而最简单答案的思想,这时就可能重犯历史错误。今天人类社会有这样的繁荣,其前提正是记住了过去的教训,要是有一天我们把这些东西忘掉了,这个世界会老这么下去吗?中国社会走到今天,确实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解决。但我们不能忘记历史。我们最早是研究中国历史朝代循环的,中国历史上朝代循环很可怕,不可小视。超稳定系统的历史经验是中华民族应该牢牢记取的。

钱锺书是怎样住进“部长楼”的

近日读杨绛先生的《我们仨》,才知道钱锺书夫妇自1974年5月后一直栖身于“学部七号楼西尽头的办公室”:“……我到学部向文学所的小战士求得一间办公室,又请老侯为我保驾,回家取了东西,把那间办公室布置停当。一九七四年的五月二十二日,我们告别了师大的老年、中年、幼年的许多朋友,迁入学部七号楼西尽头的办公室。”[1]

像钱锺书这样的人中之龙,竟然不得不以办公室为家,足见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生活是多么凄惶多么窘迫。好在粉碎“四人帮”后不久,钱锺书就搬进了位于三里河的新寓所。

一九七七年的一月间,忽有人找我到学部办公处去。有个办事人员交给我一串钥匙,叫我去看房子,还备有汽车,让我女儿陪我同去,并对我说:“如有人问,你就说因为你住办公室。”我和女儿同去看了房子。房子就是我现在住的三里河南沙沟寓所。[2]

钱锺书的新寓所共有四间房,和办公室相比,自然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了。当时,诗人何其芳是钱锺书的领导,他在参观了钱锺书夫妇的新居之后,不禁发出一句由衷的感慨:“真想也有这样一套房子。”连何其芳都可望不可及的房子,其规格、档次之高就不言而喻了!

画家黄永玉也住在三里河南沙沟。他回忆说:

“四人帮”覆亡之后,钱先生和季康夫人从办公室搬到西郊三里河的住所,我有幸也搬到那里,正所谓“夫子宫墙”之内……房子是好的,名字难听:“资本主义复辟楼”,后简称为“复辟楼”,这是因为那时大家的居住条件不好,而一圈高高的红围墙圈着可望而不可及的十八幢漂亮的楼房,恰好冲着往来于西郊必经之路上,大家见了有气。那时时兴这样一种情绪:“够不着,骂得着。”后来缓和点了,改称“部长楼”,也颇令人难堪。[3]

那么,是谁暗中相助让钱氏夫妇搬进这处高级住所的呢?杨绛先生在书中给我们透露了一点蛛丝马迹:“我们住办公室期间,乔木同志曾寄过两次治哮喘的药方。锺书承他关会,但无从道谢。这回,他忽然造访,我们猜想房子该是他配给的吧?但是他一句也没说到房子……乔木同志偶来夜谈,大门口却堵着一只床。乔木同志后来问我们:房子是否够住。我说:”始愿不及此。‘这就是我们谢他的话了。“[4]

对胡乔木的暗中相助,钱氏夫妇当然心存感激,作为局外人的我们也会因此对胡乔木生出一份敬意,毕竟,让钱锺书这样国宝级人物住上好房子乃众望所归之事。胡乔木如此礼贤下士,相信很多知识分子会从中感受到一丝温暖,不过如果把这事往深想一点,我们的心里却会渐渐变凉。因为钱锺书不是因为名至实归凭自己的本事住进“部长楼”的,而是靠做官的同学暗中出力才如愿以偿搬进新居的,可见,钱锺书搬入新居不是对知识分子落实政策,而是一个有同情心的官员动用了一点权力帮助一个理应得到帮助的老同学罢了。胡乔木此举极富人情味,合情但不一定合理。若按正常渠道,钱氏夫妇能住上这样的房子,何其芳也有资格住这样的房子。因后者职称并不低于前者,且在行政上是前者的领导。但何其芳却是想住而不得。所以,钱锺书搬入新居这件事,并不能说明,中国知识分子的住房问题有望得到解决。某种程度来说,钱锺书能住上“部长楼”完全是因为运气好:恰好他有一个做大官的同学,恰好这个同学和他私交不错,恰好这个同学还极富同情心,几环中少了一环,钱锺书就难以搬进新居。胡乔木帮助钱锺书解决住房问题当然无可厚非甚至令人称道,但他的方法似有不妥之处,因钱锺书不是根据某项政策某份红头文件住进“部长楼”,而是因为某人打了招呼住进去,这就说明钱锺书是凭借私交从“后门”住进部长楼的。那些没本事走后门的人,当然会心里不平衡,发几句牢骚也就在所难免了。难怪在杨绛先生的书中有这样一句话:“有一位乔木同志的相识对我们说:”胡乔木只把他最好的一面给你们看。‘“[5]

由钱锺书这件事,我想到当代另一位知识分子,此人也姓钱,叫钱宗仁。钱宗仁的遭遇十分悲惨。他才华横溢、勤奋努力,但由于种种原因数度被高等院校拒之门外。尽管命运对他不公,身为新疆某偏僻林场职工的他,在繁重的劳动之余一直坚持自学,学完了全部大学数学系的课程。作家孟晓云根据他感人的事迹写了一篇同样感人的报告文学《胡杨泪》,后有人把这篇报告文学推荐给了时任中组部副部长的李锐。惜才若渴、爱才若命的李锐开始为解决钱宗仁的问题而四处奔走。钱宗仁的命运由此发生了转折。

“在他的努力下,也由于新疆自治区第一书记王恩茂及有关部门的帮助,钱宗仁有机会到北京工业学院进修,得到过去就曾十分关怀他的杨维奇副教授的悉心指导”[6].事情到此,李锐本可以功成身退、心安理得了。但“李锐认为,充分发挥其才华是自己的责任”。再加上钱宗仁当时急于报恩,想做一些于国家、于人民更为急迫的事情,于是,李锐动用一点权力,帮钱宗仁调入《人民日报》做记者,“钱宗仁改从笔政,并很快显示了新闻工作方面的才能”。钱宗仁倒霉时,人们普遍同情他;现在他转运了,社会上却有了关于他的流言:“钱宗仁上报了,钱宗仁进修了,钱宗仁当《人民日报》记者了……在有些人眼里,这不是正义的胜利,不是对不公正行为的公正的纠正,而是钱宗仁个人的‘飞黄腾达’。”[7]

李锐帮助钱宗仁,当然无可厚非甚至令人称道,可他也不是根据某项政策来解决钱宗仁的问题,而是动用了一点权力来拯救一个倒霉的人。可见权力是一柄双刃剑:既可以毁灭一个人,也可以拯救一个人。所以,钱宗仁的时来运转,并不能让其他知识分子产生希望。因为钱宗仁的被重用,更多的是靠运气:若没有好心的作家给他写了篇报告文学,若没有好心人把这报告文学推荐给李锐,若李锐并不是一个爱才若命的部长,那钱宗仁的苦日子也许就永远熬不出头。

钱宗仁长期自学的是高等数学,让他去大学深造或去高校任教,或许还算专业对口,而让他去《人民日报》当记者,若没有高层人士运筹帷幄,是一桩根本不可能的事。对众多和钱宗仁经历相似的知识分子来说,钱宗仁的“成功”是可遇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及的。谁能奢望自己的遭遇会被著名作家写进一篇报告文学,而这篇报告文学还被送到一个爱才若命的中组部副部长手里呢?

当年,某些人动用了手中的权力,几次三番剥夺了钱宗仁上大学的机会;现在,某个人动用了手中的权力,让他由一个林场职工摇身一变成为《人民日报》记者。身为《人民日报》记者的钱宗仁和身为某偏僻农场职工的钱宗仁,身份不同了,地位不同了,待遇不同了,但有一点却完全相同,那就是他的遭际和命运,仍然与别人手中的权力紧紧维系着。一个同情他欣赏他的人可以动用手中的权力让他一步登天,那么,一个不同情不欣赏他的人也完全有可能动用手中的权力让他“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只要权力这柄双刃剑还在,这种可能性就在。也就是说,即使贵为《人民日报》记者,钱宗仁也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当了《人民日报》记者,表明钱宗仁的厄运告一段落了。但既然他的命运掌握在有权力的人手中,那么,谁能保证曾经的厄运不会再次降临到他头上呢?

鲁迅研究专家朱正在粉碎“四人帮”以前曾受到过开除团籍、开除公职、劳动教养等一系列打击。拨乱反正之后,朱正写下这样的文字:“我希望,在我们的国土上,今后不再有人有权把批评他的人开除团籍(或党籍),不要再有人有权可以把无辜的人列为斗争对象而加以处分。在涉及任何一个干部乃至任何一个公民的命运问题上,我希望任何一个人不要享有太大的权威。”[8]最后一句话尤为可圈可点。一旦公民的命运掌握在大权在握人的手中,那么,他的升降荣辱就不取决于自己的努力而取决于他的运气了:碰上李锐这样的“好官”,就一帆风顺,而碰上的若是个“昏官”,则只能霉运当顶了。如此一来,公民们的境遇就类似于古代妇女了——其人生幸福与否完全取决于嫁给什么样的丈夫!

钱锺书住进“部长楼”,钱宗仁当了《人民日报》的记者,对此,我们一方面会发出“好人终有好报”的由衷感慨;另一方面,我们也不无忧虑地从中看到“公民的命运”问题并未得到根本的解决。因为这两件事表明,“在涉及任何一个干部乃至任何一个公民的命运问题上”,仍然有人“享有太大的权威”。

当有人用权力这把剑,解救了一个人,你就不能阻止另一个人用这把“剑”去毁灭一个人。所以,一个人手中的权力应越小越好,小到这点权力不足以影响其他人的命运。如此,每个公民都可以自豪地说一句:人生不会虚度,命运尽在自己掌握中!

注释:

    〔1〕〔2〕〔4〕〔5〕引自杨绛著:《我们仨》,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49、155、157、158页。

    〔3〕引自黄永玉著:《比我老的老头》,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

    〔6〕〔7〕〔8〕引自陈四益著:《臆说前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3、94、92页。

专访顾彬:作家应该为文学牺牲

顾彬先生也许正是那种典型的不修边幅的文学家。他脚穿袜子打开了宾馆的房门。

房间里的圆桌上杂乱地摆放着水杯和小食品,以及一瓶喝到一半的“红星二锅头”——他曾用这种酒来形容中国当代文学,与此相反,解放前的中国现代文学则是“五粮液”。这样的陈设也许无法让人联想到诗人情怀,但床铺上严格地分门别类摆放的书籍与杂志,却立时透出一种德国式的严谨。他的眼神流露出些许疲惫,不过一谈起和文学有关的事,他就慢慢变得意兴盎然。

研究了几十年中国文学的德国人顾彬(WolfgangKubin)最初也许没有想到,他会以另外一种形式成为中国文坛的焦点人物之一。也许他本意并非要做那个喊出了 “皇帝身上什么也没穿”的孩子,但在直言不讳地抨击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积弊之后,他真正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尽管要经受一些中国作家的口诛笔伐,但一些网站的调查却显示,中国民间的绝大多数人支持他的观点。

最初的爆点是顾彬2006年11月接受“德国之声”电台的采访。他对中国当代文学与作家做了极其严厉的评价,把当时的畅销书《狼图腾》称作法西斯主义,并称中国作家胆小怯懦,没有替一个国家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且鄙视中国文化与文学的正是中国人自己,而非外国人。在国内媒体把他的话断章取义地简化为 “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之后,他就成为众矢之的。

但顾彬并非是一个好以惊人之语耸动视听的人。作为德国波恩大学汉学教授,以及德国作家、翻译家协会的会员,他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寂寞地研究了许多年,著有《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翻译有六卷本的鲁迅诗歌散文集。他能熟练地使用德语、英语和汉语,能读懂法语、日语、意大利语、拉丁语、古希腊语,对西班牙语和荷兰语也略有所知。他花费了大量的精力来辛苦地翻译中国诗人的作品,以让德国人了解他们的创作与思想。一切似乎都表明,他会是一位提出严肃意见的人士。

也许我们可以认为顾彬在一些方面有失偏颇,但在一贯缺乏辩论与批判精神的中国人文学界,顾彬无疑可算作是中国文学的一位“诤友”。“千人诺诺,不若一人之谔谔”,如何对待顾彬这样的外国批评者,不仅考验着中国作家的雅量,而且考验着一个复兴民族的宽容心。

“垃圾”说的由来

经济观察报:近年来你就中国当代文学所做的一些评论,在中国国内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对这些争议你如何看待?

顾彬:对于你提到的这些争议,我都觉得无所谓,我根本就不上网络。但我最关心的一件事是什么呢?就是我提出来的问题,别人似乎并没有完全听懂我最初的意思。

经济观察报:那你提出来了什么样的问题呢?

顾彬:2005年我写完我的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除中国和日本外,无论是在英语国家还是德语国家,这本书肯定是最厚重的一本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当我写作这本书的时候,我要思考自己30年来在中国现当代文学方面的工作。一个学者的态度就应该是对他过去的研究进行怀疑。我重新看自己的工作,然后自问道,这值得做吗?为什么要这么问?就是因为不少中国大陆的学者、包括很有名的学者,很坦率地告诉我,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毫无意义,不要浪费自己的时间。在他们的影响下,我越来越怀疑自己的研究。所以中国人老来谈我是很不公平的,应当谈中国自己的学者。对某一批人来说,我是个替罪羊。

经济观察报:他们说这些研究没有价值,理由是什么?

顾彬:他们说1949年之后的文学都是垃圾,不要看、不要浪费自己的时间,这就是他们的口号。所以这个“垃圾”的概念并不是我提出来的,是中国学者自己提出来的,包括中国著名大学里研究哲学、文学、美学的学者。在我发表了我的观点之后,他们也表示赞同,但他们不敢公开地说。

外语问题

经济观察报:在他们这么说时,你自己的判断是什么?

顾彬:我的判断是,中国当代文学肯定存在很多问题,这些问题与语言、内容、世界观、结构与形式都可能有关系。

经济观察报:世界观指的是什么?

顾彬:很明显,一些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完全是按照国家出的提纲来写,也完全按照马克思主义理论来写。我不反对马克思主义,但我们应该有一个非常聪明的马克思主义。他们的马克思主义太简单,没有什么深刻的理解。他们没有自己的世界观,从1949年到1979年都是跟着领导的讲话写作。1979年之后有所改善,但直到今天他们还是离不开1949年以来沿用的话语和思想。作家应该是完全独立的,应该有自己的语言和思想。

经济观察报:你说的形式指的是什么?

顾彬:比方说,鲁迅发明了中国现代小说,胡适发明了中国现代诗歌。但是1949年以后的中国作家没有发明什么新的形式,仅有中国当代话剧可谓是新的形式。

经济观察报:世界上的文学形式就有那么些,你为何要强求中国作家提出创新呢?

顾彬:美国作家在写作时,每次都会扩大小说、诗歌、散文的形式。他们不可能沿袭昨天的文学形式,而会重新创造。例如,朦胧诗和后朦胧诗就是两个世界,形式不一样,语言和思想也不一样。不过一些中国诗人还是比较先锋的。我一直都在说,中国现在有不少好作家,但大多是诗人。不过现在因为诗人在中国没有什么地位,好像在他们看来,诗人不能代表中国当代文学。

经济观察报:你还提到了语言的问题,现在许多中国作家不懂外语。

顾彬:对。如果从1949年之前来看,你会发现中国作家的外语水平都不错,如鲁迅、张爱玲、林语堂等。郭沫若用德文写诗,戴望舒用法文写诗,林语堂用英文写散文,张爱玲用英文写小说。中国1949年之前的文学家基本上都是汉语学家。但1949年之后的中国作家不会外语,不做翻译。德国最有名的作家基本上都是翻译家。如果一个人会外语,他会强化自己母语的能力。例如德国伟大的诗人荷尔德林翻译过古希腊的诗歌,后来他用古希腊诗歌的方式写德文诗,就把德文希腊化了。还有美国诗人用中国唐诗的方法写英文诗。这说明外语可帮助作家走上新的文学道路。如果一位中国作家不会外语,他无法从另一种语言体系来看待自己的创作,也无法在新的基础上开始创作。这就是中国当代小说落后的原因之一。

经济观察报:但外语问题似乎并没有影响中国当代的诗歌?

顾彬:是的,我觉得非常奇怪,当代诗歌似乎还没遇到这个问题。1949年之前的诗人都会外语,也翻译过外文诗,例如冯至。而中国当代诗人,如欧阳江河、翟永明、王家新等基本不说外文——西川是个例外,英文不错。他们为何还能创造新的诗,这是个很大的问题,我也不太清楚。但他们也常看翻译过来的外国诗歌,可能也会受到影响——也许他们看到的诗歌译本比较好。

做作的中文

经济观察报:你为何认为中国当代诗歌的成就超过了小说,为什么小说不好呢?

顾彬:我怀疑中国小说作家有什么真正的创造力。不少当代的小说家是先看译为中文的外国小说,然后模仿这些外国小说开始创作,例如拉美作家马尔克斯的作品。另外有不少作家不把写作看成一件辛苦的工作。他们似乎要先看如何满足市场需求、如何能赚钱,然后才写小说,这样他们会比较“成功”。但一个文学家不应为市场服务,他应为文学牺牲自己,当下有没有读者,那是无所谓的。但现在好像除了诗人之外,中国没有什么文学家愿意这么做。

经济观察报:但文学的目的不就是满足读者的需求吗?

顾彬:不一定,文学的意义首先是为语言服务,应该以语言为中心。语言是最重要的,它是作家的工作对象。

经济观察报:那你觉得一部好的小说应该是什么样的?应该满足什么标准?

顾彬:我的标准就是1949年之前的作品。当时市场的作用不大,作家们觉得有任务创造一种新的语言。鲁迅、张爱玲、沈从文等1949年之前的作家,使用的语言是全新的,是他们自己创造的。在辛亥革命之后,用白话文来写作是一种新的尝试。在这个过程中会遇到很多问题,比如鲁迅就只能用古代汉语来写诗,用白话文写诗时,他的文笔是很差的。所以当时的作家在探索创新。而现在不少中国作家根本不知道如何来写一句正确的话。一句话不应经常重复已有的东西,不应老用同样的词。一个作家用的词不应来自报纸,应该创造自己的语言。另外语言应该非常自然,但现在中国人的中文常常是做作的。

经济观察报:做作是什么意思?

顾彬:就是不自然,受外文的影响非常大。我现在看《人民日报》等中国的报纸,感觉根本不是中文,而是翻译成中文的外文。从日常的需要来看,这样做是可以的,但从文学的角度讲,这种翻译体的文字是做作和蹩脚的——当然《人民日报》不是文学作品。

经济观察报:你是说现代汉语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是一种西化了的语言?

顾彬:对,太西化了。人们日常说的语言不一定西化,但书面的中文、尤其是报纸上的中文太西化了。

经济观察报:在现在的中文文章里,非常西化的语法与句式几乎随处可见。

顾彬:如果是报纸,我可以理解。但如果是文学作品,我觉得遗憾。我希望中文不要走上太西化的道路,应该保留它原来的美丽。

经济观察报:什么样的中文是美丽的?

顾彬:中国古代汉语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无论你读《诗经》还是《红楼梦》,你都会发现作者掌握着语言。但是现在的中国作家根本不掌握语言,是语言在掌握他们,是媒体语言、人人都在用的语言掌握着他们。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好的语言。你看德国最好的诗歌、散文、小说作家,他们的语言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都不行。你看鲁迅的作品,貌似不重要的字,其实也是很重要的,比如《藤野先生》里“东京也无非是这样”的这个“也”字。但现在中国作家的作品多一个字、少一个字无所谓,也因为这个原因,很多中外读者懒得看中国当代文学作品。

经济观察报:你比较推崇中国古代文学,在你看来它好在什么地方?

顾彬:古代文学的语言很美,思想很深,形式很丰富。你去读唐朝诗歌和宋朝诗歌,味道会不一样,思想、形式也不一样。小说、戏剧也是如此。唐朝小说和明朝小说不同,元杂剧和明传奇也不同。所以中国古代文学是非常丰富的。从周朝到清末,中国文学都属于世界文学,有世界文学的水平。我个人觉得,中国现代文学也有世界级水平,但当代文学除了诗人之外,就没有这种水平了。

经济观察报:从语言上来讲,你觉得文言文好还是现代汉语好?

顾彬:文言文我觉得是非常美丽的。辛亥革命之后、1949年之前的白话文,基本上也是很不错的。当时有些作家有时还不善于用白话文,例如萧红写书信的时候,她的白话文不好。胡适的白话诗也不好。但他们还会有一些很好的白话文作品,如萧红最好的作品《呼兰河传》。本来传统文学应该是中国文学的源泉,但是作家们到了1949年之后对传统文学的了解就越来越少。尤其是从1949年到1979年,对传统文学基本上是否定的。我看到有个报道,到了1998年,还有上海的某个领导说《牡丹亭》是黄色作品。所以说中国人和他们的传统离得太远了,似乎是丢掉了传统。你可以不懂中国1949年之前的哲学、历史与文学,也完全读得懂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但在德国、在欧洲,如果你没有很好地研习欧洲的传统与语言,你根本看不懂作家的作品。

文学会回来

经济观察报:人们常说现在的文学被边缘化了,许多中国人对文学丝毫不感兴趣,你觉得有边缘化这样的问题吗?

顾彬:你说得对。文学在国外也被边缘化了,因为现在中国和德国一样,社会都出现了多元化,可能文学目前正在重新寻找它的社会地位。边缘化不一定就是不好的,边缘化让文学家们重新开始认识他们的任务、地位和使命,寻找他们的方向。我不相信文学真的会衰落。我不相信将来文学作品没有什么读者。文学会回来的。

经济观察报:你为什么有这样的信心呢?

顾彬:在德国有这么一个现象,就是中国当代写诗写得最复杂的诗人,如果在德国开朗诵会,也会吸引不少的听众。你知道,就连德文也是在媒体的影响之下变得简单化了,变得非常的空洞。人们开始盼望着能读到、听到另外一种语言。人的基础就是语言。哲学家说,语言是人的故乡。如果一个人的故乡遭到了破坏,他会寻找一个新的故乡。所以,当人们发现语言完全被媒体滥用了,不再有什么美的地方,他慢慢就会渴望读到真正的美丽的语言。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语言与文学是会回来的。德国现在最复杂的诗人,如果你没有学过拉丁文,根本就看不懂他的诗。但他的读者却是最多的,因为他们都想享受美丽的、高水平的语言。

经济观察报:那你觉得白话文可以提高水平的地方在哪里?怎么样能给读者一种更美的白话文?

顾彬:我觉得现在提高白话文的水平,只能是通过学习古代汉语、通过掌握外语,没有别的途径。但现在的中国作家与古代汉语、外语是割裂开来的,他们没有什么办法来提高自己的语言水平。一个作家应该能看懂外文原文。但是现在中国作家都看不懂原文,都看译本,但中国现在的译本有时是非常可怕的,语言水平很低。中国当代作家在看译本的时候,最多只是能了解国外小说的写法,但根本无法体会到语言的精妙。你看冯至在写诗之前看过歌德、里尔克的德文诗歌,也翻译过他们的作品。歌德自己也是个翻译家。

故事最无聊

经济观察报:你自己也做翻译,并且写作,能否谈谈你的创作经验?

顾彬:我把中文诗翻译成德文,这是一个很辛苦的过程。不是我夸口,经常会有读者说,那读起来就像是用德文写的诗,不像是译作。因为我知道好的德文应该是什么样的。我需要两个星期来写完一首诗。一般德国作家每天只能写一页文字,而且要不断修改。中国作家三个月之内写完一本很厚的小说,在德国人看来是开玩笑。中国作家写得非常快,他们写内容,而不是写语言。

经济观察报:他们是在讲故事?

顾彬:故事是最无聊的。传统文学主张叙事,但一战后,作家们越来越少讲故事了,他们更注重分析人的灵魂,注意更为微小的东西。比如一位瑞士作家写他与母亲,就是围绕着一枚苹果。一位德国作家写他与父亲的关系,就是围绕一种药。现在总是电视在讲故事、报纸讲故事、历史书讲故事,作家们已经不再想讲故事了,讲故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经济观察报:但是如果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

顾彬:语言!语言最重要。小说家汉特克能写400页的书,其中一点故事也没有。他创造语言,创造气氛,读者也不要故事,而是要这种语言美。故事是最无聊的。一个男的遇到了一个女的,这样的故事别人都讲过,不要听。

经济观察报:现在不少人推崇金庸的作品,你觉得他还是在一个讲故事的框架里吗?

顾彬:太开玩笑了,我看不下去他的作品。因为他总讲别人已经讲过的故事,他笔下的姑娘和传统文学里的姑娘都一个样。他不是一位现代性的作家,他的作品属于通俗文学。现在中国作家在国外有不少读者,但他们其实是在看通俗文学。要满足国外读者读通俗文学的需求,中国当代作家还是能做到的。

勇敢说话的人

经济观察报:我们可以比较一下当代作家与歌德、雨果、托尔斯泰等当年的作家,他们在当时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人物,雨果逝世时巴黎有百万人送葬。为什么现在的作家没有如此大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呢?你是否思考过这个问题?

顾彬:因为现在作家越来越少为文学服务,不是想通过文学作品发出自己独立的声音。现在德国最重要的作家都有独立的声音,既是他个人的观点,也是向社会宣示的。比如美国现在有不少作家公开地抨击美国对伊拉克的侵略,德国也有不少作家直陈德国的各种弊病。但是中国好像没有这样的作家。德国的作家往往能是精神领袖,但好像在中国人眼中,作家是不能充当这样的角色的。所以在精神上,中国作家缺少勇敢说话的人。

经济观察报:你认为一个作家应当承担这样的责任?

顾彬:不一定都是,但应当有这样的人。比如当年的鲁迅,在北师大的刘和珍遭到杀害后,他就公开对当时的政府做了抨击。直到今天我们还是要为此而钦佩他。而且鲁迅还有一点,他的作品是超前的。他当时提出来的问题,到了1949年之后还会继续存在,不管中国还是外国。我们可以从鲁迅的作品来看欧洲、德国的问题,有关人本身的问题。而不少中国当代作家是完全逃避现实的,不谈目前中国社会的种种问题,即使有人敢写,他们的语言、思想水平也太糟糕了,引不起人们的共鸣。

经济观察报:古代中国的文学、价值观具有一种世界性的影响,不仅改变了东亚,而且影响到欧洲的启蒙思想家。今天中国的经济在发展,国际影响力在提升,但文学方面的成就似乎与中国的国际地位不相称。

顾彬:文学水平的高低与经济发展水平不一定有关。文学水平的高低基本上取决于作家自己。1949年之后的中国作家太想做官,1979年之后的作家太想出名、赚钱,所以有不少1980年代的作家先写作,然后下海。对他们而言,文学是一种游戏,是帮助他们获取好处的工具。这是中国当代文学家精神上的问题、价值观的问题。

经济观察报:你觉得这样的情况有希望改变吗?

顾彬:如果中国当代作家回到传统,如果他们重新思考自己的历史、角色、作用与任务,可能会有希望。现在不少中国作家是在“玩文学”,他们不是一辈子写作,而是写几年,然后去干别的,比如说去经商。而且“玩文学”似乎只是中国的现象,其他国家都没有。比如一位德国作家是绝不会转变成一个商人的。

小说不是虚构

中国当代的小说家似乎没有查找资料的习惯,即使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贵为大学教授。举例:日前名作家王安忆在回答记者问时表示:“我一般不喜欢去找材料。找来的材料都是没什么意思的,我还是喜欢靠想像力……”

举一个反例。哥伦比亚有一个作家名叫加西亚。马尔克斯,写过《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在世界各地络绎不绝的记者面前,老马一遍遍地强调,几尽声嘶力竭:“所有的事情都是真实的。某某事见于某某报,某某事发生在某某地,某某年代的人说话就是某某腔调……”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老马还需要摆出一摞一摞的剪报、材料、图书。

写小说的步骤:第一步,会写字;第二步,会组织句子;第三步,懂得基本语法并且不犯基本语法上的错误;第四步,认识一些事物,草木鸟兽之类;第五步,不认识某些草木鸟兽的时候知道如何查百科全书;第六步,懂得搜集资料。

搜集资料,不仅是大学教授写论文的必修课,也是写小说的必修课。论文家必须做到,言必有据,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小说家必须做到,言必有物,写一个事物像一个事物,所谓写景状物,乃至描摹人生,都有所本,绝不虚言。小说从来不是虚构的产物,也不是想像力的产物,而是现实世界的镜像。

也有单纯虚构和依靠想像力结构的小说,比如金庸和琼瑶,比如“哈利。波特”,读者众多。但就小说的技艺来说,这类作品,简单粗糙,只能算是初级品、地摊货。

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是《红楼梦》,解读《红楼梦》的流派中,有一派名为“索隐派”,要将《红楼梦》和清朝政事勾连在一起,诸如贾宝玉是影射纳兰性德之类,曾经被批判得体无完肤。到了新文化运动,新的研究范式确立,以胡适、俞平伯、周汝昌为代表,如今依旧方兴未艾,就是“考据派”,其主旨,不脱“索隐派”窠臼,只不过材料新鲜、考据的方法科学罢了。如今,《红楼梦》是作者自述家族兴亡史的观点,已经深入人心。小说之“非虚构”,于此可见一斑。

自清末新小说兴起,以迄鲁迅创设现代白话小说,小说从来就不是想像力的产物;小说的写作,依赖的不是虚构的技巧,而是如何剪裁现实并建立镜像。当时的名著《孽海花》、《留东外史》等,人物故事,都能在历史中一一对应,找到依据。鲁迅诸多名篇,皆有所本,绝无虚拟之作。鲁迅一生颇受蔡元培照拂,蔡元培是“索隐派”的大将,鲁迅之文学观或许受其影响,而暗合于文学创作之道。

或曰:《荷马史诗》之类的神话不是虚构吗?考古史已经证明,特洛伊战争并非虚构,攻战双方的社会形态和生活状态,大致类似《荷马史诗》的描述。《史诗》中的神话部分,阿波罗和雅典娜,并非虚构,而是当时人对世界的认识。

文学从来不是虚构的产物。所谓“作家享有虚构的特权”、“依靠想像力”写作,不过是偷懒的借口,欺负外行的混话。不幸,中国作家对此五迷三道,直以为是创作的真谛。最近的例证则是名作家格非的《人面桃花》,满纸细节性错误,低劣至此,不仅和文学无关,拨打315热线也是浪费电话费。

诗人在春天

几天前参加了成都一场名为“诗人的春天”的中法诗会。在这个季节里,中法诗人们的相聚颇有意味。可惜,本由法国驻华使馆组织的诗会,却因承办方的问题,显得拖沓杂乱。诗会从下午一直延续到晚上,诗人的双语朗诵交流才正式开始。诗人尚未上台,承办商、赞助商、与会各机构对自己的长篇歌颂已让大家情绪低落。台下,何小竹轻声对我说:“诗人就像这会场里的彩色气球。”法国请了本国演员来朗诵雅克。达拉斯的作品,而中国诗人自己上台朗诵则让主持人有些惭愧。他竟然说:“希望我们的诗人以后也能请中国演员来朗诵。”搞得诗人们面面相觑。不等诗会结束,我们和柏桦就一起打车离开了。

不过那天的诗会也非毫无乐趣,大家权当是一次难得的大聚会,晒晒太阳,看看四周的花草,正在结果的樱桃。难得见到柏桦、韩东,更难得的是见到了小安。我一直认为,小安是中国最好的诗人之一,她的诗歌看似干净自在,却让人心隐隐作痛。上一次见到她,是三年前的白夜诗会。如今能坐在石榴树下一起喝茶聊天,当然高兴。说话间,小安吐了一个烟圈,扬了扬下颌,说:“我们那儿的环境比这儿还舒服,”她仍在精神病院做护士,“病人们现在过得好哦,结果好像我才是病人。”大家都笑。

我记得小安只出过一本诗集,叫《种烟叶的女人》。那已是六年前。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你要做站在云上的那一个人/站在太阳和月亮之间/做最明亮的那一个人/你要做浑身爬满雨水的鸟/你说雨啊/落在我头上更多些/你要做一回松树/再做一回银杏/蚂蚁和鱼都在地上爬/你要做抓着花瓣的那一只手/你要彻底消磨一整天/做那个最懒散的人/”(《站高一些》)她对医院的描述让我想起洛威尔、普拉斯和塞克斯顿在麦克连(McLean,《雅致的精神病院》,艾里克斯。宾恩著,陈芙扬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的故事。在我看来,自白派诗歌因为过分强调内心与现实的割裂,反而与现实发生强烈的胶着,有如沥青一般。而小安多了一份浑然不觉的轻松,不觉得内心与现实的割裂,也不觉得身份与身份之间的转换有多么困难,反倒使自己的诗进入更高妙的境界。遗憾的是,评论家往往出于智性上的懒惰,将小安置于“非非主义”的序列中进行讨论,这无疑是不公平的。当然,小安自己仍然浑然不觉,乐于处在这样的边缘。

由小安再想到这次诗会。本应是诗人的活动,为什么主角却另有其人?连自己上台朗诵也被人质疑?诗人为什么情愿处在任何事情的边缘?一时间得不出答案。

还记得当阳光西斜,茶水寡淡,有朋友去会场外买了些熟食卤肉回来。饥肠辘辘的诗人们围了过来,在春天。

都是附会的错

民国廿九年(1940年)夏,第五世嘉木样活佛(汉名黄正光)自拉萨归来,由拉卜楞保安司令部司令黄正清(藏名罗桑泽旺,是活佛的大哥,1949年后官至甘肃省副省长)率队往迎。其时,筹建拉卜楞寺女子小学的藏学家于式玉女士,日夜劳作之余,想“借这机会放松一下”,遂加入迎候活佛的队伍。六月二十日,迎候队伍行至黄河边的卓格尼玛滩(今属甘肃玛曲县),因活佛一行程路耽搁,众人在此扎帐休整,待了九天。在此期间,于女士甚觉“无聊”,“只有听司令讲些汉、藏相通的故事,才是解闷的唯一资料”,司令所讲故事予她以最深刻印象的,则是“藏人也有部《三国演义》”。据云,《演义》人物中最受尊崇的是关羽,尤其在西康地区,藏民每于饮茶时祝告:“骑着赤兔马,日行千里路,察人间善恶的关老爷,请来喝茶!”藏民称关羽为“格萨尔”,称关夫人为“珠莫”。(《到黄河曲迎接嘉木样活佛日记》)。

于女士的哥哥于道泉先生也是一位藏学家,亦曾述及此事,云:“西藏有最流行之长篇小说,名曰《盖撒故事》,据云盖撒系一蒙古国王,乃观自在之化身。但中原之关帝在西藏皆称为盖撒。即西藏故事中所描写之盖撒王亦与《三国演义》中之关公相仿佛。且盖撒之侍者二人,亦酷似周仓与关平。大概自汉晋以来关羽之故事流行中原甚多,一部分为中原文人所掇拾附会,乃成《三国演义》等书;一部分传入西藏,在西藏之民间传说中几经变化后复为西藏文人所掇拾附会,乃成《盖撒故事》”。其时,于先生尚未读过《盖撒故事》,所作推想,合乎常情(《达赖喇嘛于根敦珠巴以前之转生》)。

吾有一友尝游拉萨,回来后兴奋地说,你知道吗,藏地也有关帝庙,藏语叫“格萨拉康”,拉康是庙,格萨就是格萨尔王,而史诗《格萨尔王传》正是关羽故事的西藏版,真是太有趣了!我说,还不够有趣,十九世纪有英国旅行家说格萨尔是罗马恺撒大帝“在东方的名字”,更有趣咧。试想,格萨尔、盖撒、恺撒与关,略作谐音,不就是同名异呼么?吾友油然而惑,问,真有这么神奇?答曰,都是附会的错,格萨尔只是藏地英雄,与关羽、恺撒无关。

其实,在于氏兄妹文章发表后不久,民族史学家任乃强先生写了一篇《“藏三国”的初步研究》(1944),即以文献与口碑证据破除了格萨尔是关羽的讹言。他说,格萨尔即《宋史吐蕃传》中的“唃厮罗”,是林国国王,国境辖今四川西北及青海一部分,与西夏国接壤。他一生的事业,可概括为“连中原(宋朝)以拒西夏”。《格萨尔》史诗便是根据他的文治武功演义而成。任先生认为《格萨尔》虽非藏版《三国演义》,然仅论文字优美、设想诡奇与诙谐幽默,决不输与汉地的古典文学名著。即如开篇,叙述一位老妇弃家朝佛,不幸中道而死,其媳由此怨诟佛法,发愿转世为魔以摧毁佛法。她的愿力甚大,终于生下三个魔子(暗喻与格萨尔作战的各族),诸天神佛紧急会商,群推一佛下凡护法,此即未来的格萨尔王。任先生译出西康版(此书被格鲁派列为禁书,只能以口传手抄的方式传播,故版本甚多)第一段,云:

“夕阳将坠,草原里一望苍茫,老太婆驱遣她的羊群,听它们不规则的前进,有似一顷柔浪,滚滚向前移转。转过浅冈,望见山侧金碧辉煌的佛寺,反映夕阳,显得分外的鲜艳华美,仿佛有万道毫光,非常锐利地排开宇宙的阴霾,把她微弱而愉快的心脏,很亲密甜美地把握住。她忘记了羊群,不知不觉下拜了。”

读来只觉情致如绘,适如任先生所谓:“纵不解藏文,但聆此意,亦当感其不凡。”

刘晓波:我看中共开启谈判大门

尽管,中共媒体声讨“达赖集团”的声音仍然在继续,那种文革式腔调也未见收敛,但强大的国际压力已经让北京必须寻求妥协,胡温寻找的突破口是“友好的法国”。4月18日-22日,胡锦涛的特别代表、前驻法国大使赵进军访法。21日-27日,法国参议长蓬斯莱访华。24日-27日,法国前总理拉法兰作为总统萨尔科齐的特使访华。25日-26日,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访华。当胡温先后会见了蓬斯莱、拉法兰和巴罗佐之后,对话大门随之开启。4月25日,新华社对外宣布“中央政府有关部门准备同达赖方面接触磋商”。

“3·14事件”以来,中共现政权在处理此次由西藏危机以及由此引发的中西冲突时,从胡温到西藏大员,从统战部到外交部,各级官员的表态都极为强硬。外交部发言人不断发出对西方的强烈抗议,还罕见地在三天内连续三次要求CNN给中国人民道歉;当局也始终支持国内外华人的反藏独反西方狂热,甚至中共驻外使领馆公开动员海外华人保卫奥运火炬。这一系列强硬姿态,毫无在近期内开启对话大门的征兆。现在,胡温政权如此动作,着实让国内外舆论感到突兀。但仔细想来,胡温决定开启对话大门,实乃势所必然。如若仍然僵在那里,北京奥运的两大目的都有可能落空。

首先,奥运火炬的世界性传递极为艰难,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阻止藏人在火炬进西藏、登珠峰上做文章,特别要确保奥运火炬顺利登珠峰。因为,当局想控制住中国境内的藏人容易,但想控制住尼泊尔那边的藏人就很难。从尼泊尔一侧登珠峰相对容易,那边的藏人又是登山高手,万一尼泊尔政府看不住,让那边的藏人登顶,在只有八平米的珠峰顶与中方火炬手遭遇,岂不是让北京颜面扫地。制止藏人行动的关键力量,与其说是中国政府和尼泊尔政府的联合封山,远不如让达赖喇嘛出面劝阻境内外藏人不要骚扰火炬传递。而要让达赖喇嘛出面说服藏人,除了与之对话之外,再无其他办法。

其次,确保日益临近的北京奥运不再有大麻烦,特别是不能让开幕式的主席台上没有欧美大国元首的面孔。因为,西藏危机以来,不仅是欧美大国政要之间表现出罕见的一致,而且是西方国家的民间、媒体和政府的高度一致,不能不让人想起十九前六四血案后的国际景观。西方各国政要一致支持达赖喇嘛的“中间路线”,反复敦促中共当局尽快与达赖喇嘛展开对话。可以说,北京是否开启对话大门,已经成为欧美大国政要是否出席奥运开幕式的前提。

即便胡温政权的对话有着如此急功近利的目标,但其这么快地作出对话决策,还是不同于中共传统的危机处理方式。

传统上,每逢中共遭遇事关政权稳定和国际关系的重大突发危机,中共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僵硬传统,决不会在风口浪头上明确地作出妥协姿态。即便胡温迫于西方的强大压力而不得不开启对话大门,如果按照中共的传统方式,也照样是暗箱操作,只让海外的人知道而不让国内的人知道。19年前的六四危机,邓小平在处理善后事宜上的妥协(让方励之赴美等决策)来自与老布什特使的秘密会晤。

再看西藏问题。从1979年邓小平第一次会见达赖喇嘛的二哥嘉乐顿珠以来,双方在八十年代就有过多次接触,北京还多次邀请达赖喇嘛的代表团回国考察。1989年的西藏事件和六四屠杀,以及达赖喇嘛荣获诺贝尔和平奖,中断了北京与达兰萨拉的接触。其后,国际压力再次迫使北京作出妥协。2000年,“第三届西藏组织国际会议”在柏林召开,共有52个国家代表参加,西方国家大都有代表出席。大会作出极为强硬的决议:“如果在未来3年内,不能促成与北京政府的谈判,西藏自治的要求得不到实质性回应,与会成员国将承认西藏流亡政府为西藏合法政府,并鼓励西藏政府考虑其独立地位。所以,2002年9月,北京终于恢复了与达赖喇嘛的私人代表对话,前后共进行了六次对话,也邀请他们以私人名义访问北京、拉萨和老家宗喀达泽村等地。

看这样的黑箱历史,我极度鄙视独裁政权的怯懦阴暗,它一直用欺骗来戏耍中国人。我也可怜那些因西藏危机而抓狂的愤青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不但对汉藏关系的历史知之甚少,而且对独裁中共与达赖喇嘛的接触磋商也一概不知。他们激动得让千百万颗红心在互联网上跳动,实际上是当了“叫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的冤大头。

无论胡温政权基于怎样的权益考虑,在汉藏关系、中西关系高度紧张的时刻,开启对话大门总比紧闭大门好,起码让紧绷的关系稍微松弛一下,既是给自己台阶,也是给对方台阶。

更重要的是,胡温政权能够改变其前任的黑箱方式,不再瞒着国内民众与达赖喇嘛的私人代表偷偷谈,而是向海内外公开宣布开启对话大门。无论是基于怎样的理由,公开了,总比秘而不宣来得体面。正如让外国记者进藏,总比全面封锁更能表现现政权的自信一样。

胡温第一次对国内公开这样的对话决定,无论在主观上是基于何种动机,但在可观效果上,也多少显示出胡温对帮了政府大忙的爱国者们的知情权的尊重。与此同时,对话决定的公开也会带来连锁效应,起码让关注西藏问题的国人有所期待,想看看双方能否谈出结果。愤青们要看达赖喇嘛能否节制住“藏青会”,使激进派不再骚扰火炬传递和奥运会的召开;也要看看欧美大国的政要能否出现奥运开幕式的主席台上。而支持西藏高度自治的国人,要看胡温在冲突得到缓解之后,能否撤换“文革式书记”张庆黎?能否依法公开公正地对待那些被捕的藏人?能否收回在西藏进行诋毁达赖喇嘛的所谓“感恩报国”运动?最后,当北京奥运平安结束之后,胡温能否在西藏高度自治问题上松动一贯僵硬的立场?

行文值此,我忽然发现此次西藏危机对汉人的另一好处——大规模动员的爱国运动让西藏问题得以凸显。如果胡温政权不是高调处理此次西藏危机,不是用公布“3·14事件”的方式进行反藏独动员,不是用某些西方媒体的失实和火炬传递受阻来进行反西方动员,而仍然像1989年那样处理西藏事件,对内地封锁关于西藏抗议的任何信息,对西藏进行为期四百多天的戒严,那么,西藏问题决不会如此广泛地进入中国大众的视野,国内外华人也不会知道西方国家对西藏问题如此关注,更不会知道达赖喇嘛在世界上享有如此崇高的威望。不管是中共高官及其喉舌如何诋毁达赖喇嘛,也不管愤青们如何仇恨达赖喇嘛,但无论褒贬爱恨,起码让达赖喇嘛走出了红遍海外而海内无闻的窘境,让达赖喇嘛的名字走入中国的千家万户,无意间在中国成就了一次西藏问题的大众化启蒙。

尽管中共的垄断信息和宣传方式一如今往,但互联网为高度关注西藏问题的大众提供了更多元的信息,即便是那些铁杆愤青,只要他有多了解汉藏关系和西藏问题为什么高度国际化的意愿,也能得到远远超出党国灌输的意外收获,起码他们可以多了解点儿汉藏关系的历史,了解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以及达赖喇嘛与“藏青会”的分歧;也让无神论的汉民族对宗教的作用多一份感受,知道达赖喇嘛对藏人的神圣价值。特别是给已经陷于物质主义泥潭的国人上了生动一课——对于一个宗教民族来说,仅仅靠物质利益是无法摆平的,因为再多物质优惠和再严酷的强权都无法摆平藏人之心。所以,无论是刺刀的恐怖之光,还是金钱的诱惑之光,统统抵不过信仰之光。

最最重要的是,由于中共政权的黑箱,以往的西藏问题仅仅在中共高层是个“难题”,而在绝大多数汉人心中,以往的西藏仅仅是旅游观光猎奇之地。现在,不管对西藏问题采取何种立场,但西藏问题终于可以走出中共黑箱而进入大众视野,让内地的汉人明确的意识到:西藏问题,不仅是中共政权必须面对和妥善解决的,也是整个汉民族必须面对和妥善解决的。因为,西藏问题之大,大到关系到中国未来的统一和分裂。要想真正达成“汉藏大团结”,汉人就必须学会尊重藏人的信仰。而尊重藏人信仰的最佳办法,就是让雪域之魂达赖喇嘛回家。

2008年4月27日于北京家中(《观察》2008年4月27日)

阿  森:祭中国的自由女神—–林昭

当我小,还没有看清楚这个可爱的社会主义制度无比的美好的一面时,林昭,一个中国普通的女公民已被暴政无情的拖向刑埸,屈指算来,已经四十年了。

林昭是一位孤独的 “恂道者 ”,许多中国人,过去直到今天都无法理解是什么力量支撑她,和强于百万倍、千万倍凶狠无比的政权进行较量,事实证明:林昭的躯体不堪一击,五分钱的一颗子弹,就叫她永远不再说话,永远不再思想。

可是,专制独裁制度在中国消灭所有的神话,所有与党不合的思想同时,却悄悄地种下了一粒思想的麦芽,她的磨难,她的对抗,她的死亡远远超越了党文化,党思想,超越了马列主义旗帜下唯物主义和无神论者。林昭和张志新无疑是49年后中国最伟大的女性,她们挑战的是不允许被挑战的,她们抗争的是不允许被抗争的,可惜张志新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摆脱 “第二种忠诚 ”的阴影,而林昭,这位曾经的 “左派青年 ”已经冲破了这种局限,使整个过程变得更加纯洁,更加神圣,使之成为我们更为关注的——信仰之争。

不得不承认,无产阶级专政比中世纪更为愚昧、残暴、凶狠,更缺乏人性,它连和你讨论一下的兴趣都没有,它热衷于是人体上的消灭。 “杀一下,稳定三十年 ”成为每任继承者的首选,连今天统治者,或认为还算开明的统治者也乐此不彼,所以,杀掉一个林昭又算的了什么?!

保存了一部林昭的纪录片,但实在没有勇气去看第二遍,特别是最后一段骨灰盒的几丝头发,每每想到,悲痛至极,反复问自已:我们为什么会生长在这么无耻的制度下?

林昭被杀死了,林昭的信仰却活下来了。

专制制度不怕一个活着的林昭,专制制度最怕林昭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林昭,我们永远记住你,记住你就是为了蔑视专制!

刘  柠:胡锦涛访日,为民族主义减震

据日外务省发言人透露,胡锦涛主席将从5月6日起对日本进行为期5天的正式访问,此系十年来中国国家元首对东邻的首访。访日期间,胡主席不仅将与福田康夫首相举行首脑会谈,还应邀与日本天皇夫妇共进晚宴,在福田的母校早稻田大学演讲,探访孙中山生前的遗迹,兴许还会与日本乒乓国手福原爱切磋球艺。如此紧密的日程安排,象征着两国关系从一味强调“友好”,开始朝更加具体、务实的方向转型。尤其是后两项安排,别具匠心,意味深长。

孙中山这个名字,在百年中日关系史上,其意义早已超越了“亲日”、“反日”的标签性内涵,成为两国,乃至东亚民族历史记忆的一部分。惟其是真正热血赤诚的民族主义者,才有超越民族主义之上的清醒的头脑和宏富的战略视野。84年前,其在神户商业会议所发表的著名讲演,以“霸道”和“王道”的概念梳理东西文化,对日本朝野发出了“大亚洲主义”的呼吁,可谓今天“亚洲一体化”的先声,至今仍振聋发聩:“东方的文化是王道,西方文化是霸道;讲王道是主张仁义道德,讲霸道是主张功利强权……你们日本民族既得到了欧美的霸道,又有亚洲王道的本质,从今以后对于世界文化的前途,究竟是做西方霸道的鹰犬,还是做东方王道的干城,就在你们日本国民详审慎择。”然而,急功近利的日本到底还是背弃了孙逸仙的期待:孙苦口婆心动议的、旨在东亚民族携起手来,“共存共荣”的“大亚洲主义”,被置换成为西方列强的霸道逻辑背书的“大东亚共荣”,最终演出了一场把全民族推向毁灭边缘、殃及人类文明的大悲剧。

爬梳历史会发现,悲剧的实质,其实是“民族主义”惹的祸。日本狂热的民族主义的指向本身,既祸害了邻国,也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使明治维新以降,代代积累的国富和精神资源挥霍殆尽。

所幸的是,战后,被迫卸掉全部铠甲的日本,专心经济建设,积60余年之功的和平建设成效甚大,国际社会有目共睹。但近年来,鉴于世界战略版图的变化,尤其是邻国中国的经济崛起,日本逐渐不安起来,弥漫于国内社会的民族主义潜流也日益表面化,不无坐大的苗头。这一点,从其舆论环境的变化上,便能看出些许端倪:不久前,一部由华人导演执导的、反映靖国神社历史的纪录片遭禁演,暴露了其言论、表达自由的“尺度”正在收缩的严峻现实。

任何国家的民族主义,大抵有一个宣泄的出口和外在指向。而最近发生于中国一些大城市的抵制“家乐福”的示威活动,尽管是矛头针对法国的一种民族主义表达,但“抵制法货”的口号及强烈的“爱国”色彩,却唤醒了日本对3年前反日运动的记忆。制度、意识形态的不同,互信的缺失,令一些日本人担心,随着事态的发展,被抵制的法货,会不会变成日货;今天的“夏奈尔”,会不会变成明天的“资生堂”?

正是出于这种担心,4月23日,日世界和平研究所会长、原首相中曾根康弘发表题为《日中新篇章:面向超越历史的共存发展》的文章,指出需构筑“能坦率地说该说的话的日中关系”,以实现“向成熟的友好关系的质的转换”,“日中如何相互面对,对两国的共存、亚洲的秩序极其重要。”并建言对历史问题,“双方都得努力”,为填埋两国围绕历史问题的鸿沟,日中两国要像法德那样,共同编纂历史的“副读本”。在两国民族主义声浪分贝越来越大的情况下,这种声音无异于理性的空谷回音,其对两国关系的积极的、建设性意义不容小觑。

任何一个国家的复兴崛起,必然会给周边地区乃至世界带来不同程度的震荡,遑论身量如中国的国度。为减少崛起过程中与邻国的摩擦阻力,崛起的一方当适度克制自己的民族主义,有时是“爱国主义”的表达,以规避激发对抗性民族主义滋生、坐大的风险,这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必须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胡主席此次访日,所打的两张牌,无论是中山牌,还是乒乓牌,无一不透出减震民族主义的良苦用心。对此,国人当省察并思之。

(作者系东亚问题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