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一筐:如何评价毛泽东

 

在中国的近代历史人物评价中,毛泽东的评价是一个无法绕过的话题。老实讲,我们现在并没有解决好这个问题。这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公开的历史文献资料不足够,二是意识形态方面的压力,导致很多评价无法展开,很多史料会被阉割。缺乏全面的信息,缺乏足够准确的资料,都使我们难以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因此,现在在中国评价毛泽东,也就难以形成初步共识。

官方早在一九八一年六月二十七日的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六次全体会议上,就一致通过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其中专门列出了一大段《毛泽东同志的历史地位和毛泽东思想》,来评价毛泽东。最主要的结论是:

“毛泽东同志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战略家和理论家。他虽然在”文化大革命”中犯了严重错误,但是就他的一生来看,他对中国革命的功绩远远大于他的过失。他的功绩是第一位的,错误是第二位的。他为我们党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创立和发展,为中国各族人民解放事业的胜利,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和我国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建立了永远不可磨灭的功勋。他为世界被压迫民族的解放和人类进步事业作出了重大的贡献。”

到目前为止,官方也没有正式刷新过对毛的评价。因此,一九八一年的这个评价,就该视为官方迄今为止,最正式的评价版本了。也就是说,在毛死后5年,官方就为毛“盖棺论定”了。这到是符合中国传统的。不过,有西方学者说:“评价一个历史人物,至少需要五十年的时间。”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尤其是在中国,看历史人物必须保持一段时间上的距离,才能看得比较清楚、全面。

毛去世至今已经30年了,虽然还不到50年,但30年的时间,也足以为我们驱散许多历史迷雾了。1981年后陆续披露的许多资料表明,当时对毛的评价并非如决议所说的那样高度一致,就是在党内对毛泽东是是非功过也有很多激烈地争论。初期,这些争论都主要集中在毛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上。据说,当时陈云对几个历史人物的简单评价起了一锤定音的作用,流言版的陈云讲话是这样的:“康生是鬼不是人,刘少奇是人不是鬼,毛泽东是人不是神。”显然,当时摆在邓小平、陈云面前的急迫问题是要把毛拉下神坛,而非把毛推入鬼府。

邓后来在正式发言中也多次说毛是“三分过,七分功”。这是典型地对“人”而非对“神”、对“鬼”的评价,因为这样的话语内容,对大多数人评价都适用。陈云对毛的评价还有一个正规版:“开国有功,建设有过,文革有罪”。要这样看,陈云对毛的评价比邓还低,算起来,只是个五五波。曾经做过毛的秘书的中共元老李锐,也对毛作出了自己的评价:“革命有功,执政有错,文革有罪”。这个评价基本与陈云一样。

看来,官方内部的人对毛的评价是基本一致的,而民间却不同,对毛的评价五花八门。一些被视为极左的网友,视毛为他们唯一信仰和崇拜的神,一些被视为极右的网友则把毛视为穷凶极恶的妖魔鬼怪。在非网络的现实坏境里,毛也被许多人视为神,与极左网友不同地是,这些人只是把毛视为多神崇拜中,可选择的一尊神而已。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出租车司机,他在车内挂了一个毛像章,

我奇怪地问:“你很热爱毛主席?”

他说:“谈不上。”

我说:“为什么挂他的像章呢?”

他答:“辟邪。”

我说:“毛主席像章能辟邪?不是说姜子牙能辟邪吗?”

他说:“姜子牙在此,诸神回避。那只能贴在屋子里。而毛打了30年仗,枪林弹雨、雪山草地走过来,却从来没有受过伤。你说神不神?我们出租车司机,都在外行走,一脚踩油门,一脚踩鬼门。危险啊!希望有毛主席那样的好福气,所以要挂毛的像,很灵的。”

我想,民间许多毛泽东热,大抵都基于这样一些毛的传奇故事。这是由于毛的相关信息严重缺失和极端扭曲造成的。

综上所述,中国目前对毛的评价都集中在两点,一是为毛做人、鬼、神的选择题,二是为毛做几分功几分过的计算题。我觉得,这些评价都是肤浅的。

评价一个历史人物,首先要对其进行定位,然后才能与其有相同历史定位的历史人物进行比较,才能看出优劣功过。要对一个历史人物定位,就必须站在整个历史长河中看。如果我们站在中国2000年专制历史的角度为毛泽东定位,他应该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答案很简单,他本质上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皇帝。(这个结论我以后有空再论证)

有了这个定位,我们就比较好评价毛泽东了。因为我们很容易在中国2000多年的专制历史中,找到合适的开国皇帝来与之比较。刨去历史上战乱短命皇朝和少数民族皇朝的开国皇帝,大致就只剩下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本应该是唐太祖,但江山其实主要是李世民打下来的),宋太祖,明太祖这五个开国皇帝了。

秦始皇,出身于世代帝王家庭。他把不同文化的七国都统一了,操作难度非常之大。不仅如此,他还创新和发明了皇帝和中央集权,后来的皇帝都是靠盗他这些专利为生的。秦始皇也算是开创历史的千古一帝了。古代的皇帝,不管是否欣赏秦始皇,都要尊称他一声祖龙,因为所有皇帝,都是龙的传人。现代一些无聊文人把中华民族称为龙的传人是非常错误的,这在过去,可是要被砍头的。在中国,只有皇帝才能称为龙的传人。可见,中国文人不但无聊,且还非常无知!

唐太宗李世民、宋太祖赵匡胤,都出身于世代官宦之家。李世民有贞观之治,据说是:“牛马遍野,百姓丰衣足食,夜不闭户,道不拾遗,万国来朝,一片欣欣向荣的升平景象。”显然,这是毛时代完全无法比拟的。因为老毛当政时内政外交都十分糟糕。根本谈不上什么“丰衣足食,万国来朝”了。老毛只能意淫地空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封锁吧,封锁十年八年,中国的问题都解决了。”

宋太祖赵匡胤是兵不血刃就夺得了江山,端起酒杯就解除了武将们的兵权。不但夺得和守稳了皇位,还为后世立下了一个不杀功臣、不杀文官的好榜样。《清明上河图》中,显现出了北宋的繁华,这在1000多年后的毛时代,是完全不可能见到的。

因此,毛真要和唐宗、宋祖叫板,那根本就不是“稍逊风骚”能够形容的了。

如此看来,只有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还与毛泽东有点可比性了。首先,他们都出身于专制社会底层的农民,祖上都没有什么显赫背景。其次,他们都是依靠农民起义夺取政权,第三,夺取政权后,都大杀功臣以巩固政权。估计这也是由底层农民起义而做上皇帝后的必然选择。因为没有背景支持其信心,只好靠杀人、斩蛇之类的动作来建立自信了。

其实,你只要仔细阅读了汉高祖、明太祖的相关史料,再和毛夺取政权的史料(官方版的《中国革命史》)相对比,你就不难发现,他们在夺取政权的过程中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了。我甚至怀疑,熟知中国历史的毛泽东,暗地里是以这两个人为榜样来进行所谓的社会主义革命的。尽管毛与刘朱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但毛还是不如他们。因为毛显然没有解决好太子的问题,就是说毛最后让江山易姓了,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合格皇帝所应有的作为。

其实,按中国历史评价皇帝很简单,就三条:一,能否保住皇位。二,能否把皇位传承给自己的子弟。三,在前两条都“能”的前提下,能否少杀大臣、少扰民。能做到前两条的就是合格的皇帝,在此基础上,还能做到第三条的,就算好皇帝了。以此来看毛,我们就十分清楚了,毛只是勉强做到了第一条,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地保住了皇位而已。其它两条就根本没有做到了。因此,毛只是一个不合格的皇帝,还不如我们东北那个邻居金日成有出息。

通过前面的定位和简单对比分析,我就基本可以按专制社会书写历史的规则,对毛做出一个明确的评价了:在中国2000年专制皇朝轮替、延续的历史长河中,毛泽东只是其中一个不合格的开国皇帝而已。这就是为什么前面我说那些“人、鬼、神,几分功、几分过”的评价很肤浅的原因,因为他们的高度不够。

有敏捷的网友自然会问:如果按自由民主社会书写历史的规则来评价毛泽东,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我只能遗憾地回答:暂时没有结论。

因为直到我发帖的今天,中华民族都还没有用自由民主的规则书写出任何历史。

高一飞:应当废除对言论自由具有恫吓效应的法律

 

*废除对官员的侮辱罪、要求实际恶意是构成对公众人物诽谤罪的前提,这对于公职人员而言,可能确实会造成一些无法追究的损害,但是这是为了保护作为民主社会前提的言论自由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彭水诗案”、“稷山文案”之后,近日,陕西志丹县李某、孙某,因编发一条“辱骂政府机关领导干部”的手机短信,被公安机关以涉嫌诽谤的名义逮捕。转发此短信的4名科级干部,则被免职和纪律处分。

我国现行刑法对于诽谤罪,对于什么是“情节严重”、“严重危害社会秩序和国家利益”的相关定义,给实践中的随意定罪留下了很大空间。从法律上来说,上述案例根本就不是错案。正因为如此,尽管有像“彭水诗案”的当事人秦中飞那样被幸运地平反的,但也有被媒体关注、民众同情的几位在“稷山文案”中被判刑的人,至今没有平反。也许,今天我们所遣责的志丹短信案判决,也将会是正确的“铁案”。

西方的大法官警告说,弄得不好,“国会将是制定压迫人民立法的永远实体”。而我国法律上的漏洞和缺陷,正是很多官员打压言论自由的最好工具。对公共人物的批评无需“实际恶意”就可以构成诽谤,这样的立法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对官员的侮辱和诽谤,应当与对普通人的侮辱和诽谤,有不同的立法规则。对批评公众人物的权利给予特殊保护,是各国通行的世界标准和国际准则。

欧洲人权法院和美洲人权法院等国际司法机构都已裁定所谓以“侮辱”官员为入罪依据的法律直接侵犯了言论自由权与新闻自由权。拉美国家和非洲国家正陆续废除这些法律。印尼宪法法院最近宣布,禁止侮辱本国总统和副总统的法律属于违宪。在这项裁决宣布后,印尼法院于今年7月裁定两项以诽谤政府入罪的法律条款无效。

世界新闻自由委员会项目主任哈维尔。西拉说,“侮辱”官员入罪最为严厉的国家有伊朗、土耳其、白俄罗斯、津巴布韦和摩洛哥。世界新闻自由委员会和其他8个媒体维权组织合作设立了“反新闻审查基金”,向面临刑事起诉的新闻媒体和记者提供援款。援款主要用于在诽谤性或其他被认为“有政治动机和企图封杀独立媒体”的刑事案件中雇用律师。

在美国,从侮辱罪来看,开国元勋曾于1789年制定了不利于新闻自由的《惩治叛乱法》。这项法律规定,如有人发表被视为侮辱美国总统和国会议员的文字,将以刑事罪论处。该法律曾遭到托马斯。杰斐逊等当时很多有名望的政治家的批评。该法律从未在法庭上得到应用,且已于1801年失效。从诽谤罪来看,1964年3月,最高法院在著名的纽约时报诉沙利文等媒体诽谤案中说,言论自由应该受到“第一修正案”的某些保护使之不受诽谤指控的威胁。最高法院确定,在以媒体为被告的诽谤案中,一个公众人物要想获胜,必须证明媒体“确有恶意”。

为什么政府和官员有这样的特殊忍受义务?前述印尼宪法法院的裁判说得好:“因为如果新闻记者因担心被逮捕或遭受其他惩罚而不敢充分监督本国公职人员的行动和政策,这些国家的公众就得不到需要的新闻和信息,无法对本国政府做出明智的判断和选择”。因为只要侮辱官员可以入罪,官员和政府就会利用权力优势罗织罪名,打压言论自由。所谓“侮辱”官员入罪的法律造成的更广泛后果是导致新闻记者实行“自我审查”,他们担心在报道政府活动时会“触犯禁令”。因为这种法律本身已造成“恫吓效应”,迫使新闻记者在报道中实行自我审查。

在法律上,这种牺牲一定的利益而保护更重要利益的做法有很多。如为了保护被告人不受强制逼供而规定沉默权,这牺牲了一定的实体公正的利益;记者为了保护消息来源可以有不向法庭作证的特权,这也牺牲了一定的打击犯罪的利益。这些做法是法律不可同时保护各种价值时所采取的一种平衡措施。废除对官员的侮辱罪、要求实际恶意是构成对公众人物诽谤罪的前提,这对于公职人员而言,可能确实会造成一些无法追究的损害,但是这是为了保护作为民主社会前提的言论自由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我国所出现的多起诽谤罪案件已经判决了,虽然“恶法亦法”、“恶判亦判”,但从媒体和社会的反响我们早就知道,公道不在判决,公道已在人心。因为政治之上是法律,法律之上是人们心中的信仰和良心。你可以利用权力和不合理的法律对人判处刑罚、劳教,开除公职,也可以在大会上强迫人作违心的检讨,但无法让人从心里同意这些处罚和处理。要从根本上避免类似恶判的出现,应当废除对言论自由具有恫吓效应的法律。总有一天,这样的法律会被废弃,当我们回首往事,才会发现今天的裁判是多么荒唐可笑。

(作者为西南政法大学教授)

张  鸣:找不着北的师生关系

 

*前一种模式,师生是灌输的漏斗和瓶子之间的关系,后者则是老板和打工仔的关系。真正能让学生尊敬的,教师的学问和责任心,在这两种关系里,基本上是没有的。*

在中国谈师生关系,是一个糊涂的话题,不说还好,一说就乱,因为大家心目中的师生,大抵不是一回事。当年在乡下替人代课,有的农民会对你说,这孩子调皮捣乱,你就尽管打,打不死就行。然后再对我的学生说,老师就是父母,不听话揍你没的说。显然,在这些农民心目中,还有过去天地君亲师的影子,有意无意,把师生看成五伦中的一伦了。

其实,在古代社会(以明清为例),老师也分档次。有些档次的所谓老师,没有人真的把他们当作伦理关系中的老师来看的,比如那些本身就没多少文化,只能教村里孩子识几个字的三家村学究,说起来也是老师,但大家都不会认真地把这种老师当回事,学生跟老师开个玩笑,搞点恶作剧,也没多大关系。但是那些能够给学生开讲,教学生开笔作文,而且讲得不错的,就不一样了,如果这些老师本身还有功名,是个举人或者秀才,那就更得学生高看一眼,日后学生发迹,这些人就是蒙师(启蒙老师)。更进一步,如果学生考上了秀才,继续求学,无论进书院还是自投名师,这段生涯里的老师,一般就具有相当固定的意义了,属于授业老师,严格地讲,韩愈《师说》里的“传道授业解惑之师”,就是指这些人。当然,最具法定价值的老师,是科举途中,为你判卷而且最终录取你的那几位,无论房师还是座师,都是一个人生命中真正具有伦理意义上的老师,一辈子都不能背弃,否则不仅会背上千古骂名,而且很可能被治罪,有的人,老师死了还要守制(辞官不做,结庐守墓)。在古代社会,所谓的师生,实际上是师徒(老师和徒弟),无论讲课,还是平时相处,大抵一对一。

现代化在中国的体现,最主要的就是兴学堂,所谓学堂,就是西式学校。西式学校的教育方式,是开教室上大课,师生之间不是一对一的关系,加上洋鬼子不懂什么叫五伦,老师自然也不把自己当“五达”尊(中国有学堂之初,无论教会学校还是官办学堂,都有很多来自东西洋的老师),因此,“师徒”开始变成师生。有刻薄者,如马一浮就说,西式学校,等于商号公司,计钟授课,铃响辄止,有若买卖,交易而退,各不相干。

其实,即便西式学校,个中的师生,面目也不尽相同,上完课各不相干者固然有之,但是师生关系密切,犹若师徒者也大有人在,吃在老师家,住在老师家者有之,拜师行跪拜大礼者,也有所闻。特别有福或者无奈的,老师看上了,就做主把女儿嫁给学生的事,也不少见。

1949年以后,师生关系又是一变。一方面,当老师的要思想改造,文化批判,老是搁在台上不是检讨就是挨批,师道之尊固然谈不上,欲求各不相干,也不可得。一方面,另一种国外的教育模式苏联模式的引进,教师作为某种理念的灌输者,具有更多的工具性,离传统“师”的身份,距离更远。

好在这种日子终于结束了,似乎一切又回到了我们这个民族现代化的起点,只是,凡是在历史上走过的,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有些人幻想着回到古代,重建“师徒”关系,老师对学生的关心不多,可老师的架子不小,一摆就像皇帝或者老子。还有些人遵循西方式的不相干主义,上完课走人,学生是谁,想要什么,全然没有干系,即便是研究生和导师之间,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面。有个高校里的经典笑话,说是某导师在一次学术会上,认识一个学生,发现他头脑清楚,思维敏捷,还特别乖巧,于是建议说,你报考我的博士吧!不承想该学生回答,我就是您的博士生呀!其实,这不是笑话,而是实情。当然,如果师生关系特别商业化和功利化的,老师则对学生特别巴结,比如高校办的各种挣钱的班,比如高官来读博士等等。同时,苏联式的工具模式,也没有拍屁股走人,眼下正如火如荼进行的本科评估,无非是检查各个高校的教师,是否严格按照程序,把知识或者真理或者标准答案,合乎标准地灌输给学生。这样一来,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的世界,方寸大乱,有学生“跪”老师的,也有老师“跪”学生的。

如果说上面有什么导向的话,那么一方面是工具主义,鼓励教师做工具,不仅中小学力行灌输,连大学本科,甚至研究生博士阶段的教育,都中学化,或者叫灌输化,把导师的自主性降低到最低。一方面则是老板主义,鼓励导师当老板,学生给导师打工,导师给学生发工资,不仅理工科如此,人文社科也如此,导师拿不到课题,给学生发不了工资,就别带学生。前一种模式,师生是灌输的漏斗和瓶子之间的关系,后者则是老板和打工仔的关系。真正能让学生尊敬的,教师的学问和责任心,在这两种关系里,基本上是没有的,好像也不需要。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笑  蜀:伪虎门事件中的最大悲哀

 

随着全套“华南虎”数码照片在网易的曝光,以及浙江商人骆光临的现身说法,“伪虎门”事件已不存在任何悬念。尽管陕西林业官员仍然要抵抗下去,尽管众所周知的官场潜规则仍然会起作用,而最大限度地庇护着他们,但那头所谓“盛世猛虎”终究不过是纸老虎,陕西林业官员信誓旦旦之保护“华南虎”计划终究不过是骗取纳税人银子的欺世之谈,则是现在就可以断言的。

生活比戏剧更精彩,信然!“伪虎门”事件之曲折惊险,可以说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犹如浓雾渐去而峥嵘渐露,事件真相就那样层层叠叠地在我们身边展开,令人惊叹。即便世界上最顶级的戏剧家,也构思不出那样怪诞却又那样真实的情节;即便世界上最顶级的演员,也不可能像陕西林业官员那样激情那样投入地演出。明明不堪一击的纸老虎就是屹立不倒,每次眼看着就要倒下,都会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力挽狂澜,让纸老虎绝地再生。以致本来可以尽早结束的网络征战,演成了一出长达数月的情景剧,至今仍欲罢不能。

这当然不乏娱乐意义,极大地丰富了人民群众的业余生活。但窃以为像这样的娱乐,还是越少越好。网络征战节节胜利固然可喜可贺,而这种节节胜利却并不是没有代价的,中国最顶级的动物学家,植物学家,摄影家,中国最顶级的媒体,中国最顶级的门户网站,总之最顶级的智力资源都被调动起来,集中起来,而所要解决的是什么问题呢?所要解决的却并非我们社会中最顶级的问题,而是我们社会中最初级的问题,任何思维正常的人稍加推敲就不难得出正确答案的问题。事实上,周记“华南虎”照片一经问世,马上就有普通网友指出诸多致命破绽。如果不是一股神秘的力量故意捣乱,那样愚蠢的骗局怕是连一天也维持不了,又何须劳师动众?

都说我们的经济发展代价太大,主要是资源消耗太大,因此难以持续;其实我们的社会发展代价同样不小,而且原因同样是资源消耗太大。我们集中我们国家最顶级的智力资源,仅仅用于解决伪虎门这个最初级的问题,而且至今未克全功,这是多么可笑的一场闹剧。任何国度都会有心怀不轨之徒,任何国度都会有骗局存在;但在一个正常的国度,类似伪虎门那样愚蠢的骗局,只会被扼杀在萌芽状态,有中立的客观的第三方调查,有无处不在的媒体监督,有健全的听证制度,有公正的陪审团制度,有严密的行业规则,社会信用体系犹如天罗地网,不给任何颠覆社会信用体系的尝试以可趁之机,骗子在哪里露头,就会在哪里栽倒,根本成不了气候,根本犯不上动员全社会的顶级资源来围追堵截。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节省社会的智力资源,把社会的智力资源投入到最重要、最具有创造性的领域中去,思想上的创新、文化艺术上的创新、科技上的创新才会最大限度地涌现。

一个社会信用体系健康的社会,是一个有序的社会,一个社会发展成本最小化的社会,一个最有创造力的社会。而一个社会信用体系不健康的社会,当然就是一个无序的社会,一个社会发展成本最大化的社会,一个最缺乏创造力的社会。不幸,后者正是对我们当下状况的写照。多么强大的科学理性,多么强大的民意力量,在不受制约的权力面前都是弱者;于是,大大小小几个林业官员一联手,就可以与最顶级的专家、最大多数的公众对垒达数月之久而不伤毫毛。那么多权威专家挺身而出,证据链那么丰富而确凿,都奈何不了作奸犯科者。纵然最后完全水落石出,纵然最后作奸犯科者得到了报应,我们又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呢?那样巨大的资源投入才取得那样艰难的些微胜利,根本就是胜之不武;局部的些微胜利,掩饰不了社会信用体系总体的危局。

由此不难理解“打虎英雄”傅德志为什么疲惫,为什么主动与周正龙言和。作为一个优秀的植物学家,他本来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要做,却不能不长期纠缠于一场闹剧之中,与一批只懂权术而无任何真正智慧可言的林业官员无休无止地唇枪舌剑。这既是对他智力的侮辱,也是对他生命的浪费。这是他个人的悲哀,也是整个打虎派的悲哀,或者毋宁说,是整个社会的悲哀。但即便有着这样的悲哀,其实我们仍不能放弃,我们仍不能不以最大的努力去坚守,因为这已经是最后的底线,我们退无可退。

而这,才是我们最大的悲哀。

韩  寒:华南虎还是灭绝了吧

 

华南虎事件已经闹了很长时间,关于照片的真假,我想应该智商达到可以注册开通成功博客的人都能够辨别。如果这是真的,那那组照片也充分揭示了华南虎变成超稀有物种的原因,吐着舌头看着一个人正面被拍照半个小时都不带换个姿势的老虎,它不灭绝谁灭绝。

这组照片这么假,但依然有不少政府官员用脑袋和脑袋上的乌纱帽来担保这是真的,原因莫过于如果证实有华南虎的存在,说不定可以划为保护区或者得到国家财政补助。有人提出新颖的观点,说照片真的假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华南虎是否存在啊。

我觉得恰恰是相反的,华南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照片的真假。而且照片真假的重要性的意义远远大于有没有华南虎。我们政府的诚信现在一再的降低,虽然陕西的林业厅不能完全代表政府,但它无疑传递这一个鲜活的形象,就是政府部门开始明着就已成事实的东西带头撒谎和偷换概念,手段之不高明,观点之不鲜明,做法之不聪明都让人觉得惭愧。人家国家也经常有政府掩盖事实的事情,但人家往往能弄成一个千古悬案,众说纷纭最后成为传奇事件。政府撒谎其实没有什么,而且往往也能造成好的结果,如果明天这个世界大家都讲彻头彻尾的真话,很多人会马上崩溃。但是,说谎也是有科技含量的,不要以为用上了数码相机就是科技。

至于华南虎,历来一直存在着争议,首先,国际上质疑我们的老虎是否有必要划分的那么详细,如果再详细一点,比如上海狼,北京朝阳区野猪等,那也肯定是极度濒危动物。但是,野生华南虎的确已经非常非常稀少甚至可能没有真是事实。不过我们想开一点,如果在近几十年内,几乎没有受到人类大规模猎杀和环境的影响,一个物种在大自然里变的极为稀少到灭绝,那也是大自然的选择,它被淘汰了。我们要接受这样的事实。除了在动物园里养着它,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某地某部门也不要劳命伤财再去山里找老虎了,让它去吧,它已经是历史了,把这人员费用和科研的钱留着,给现在更需要保护和可以看见成效的动物吧。野生华南虎IS OVER.你我都没有错,它自己就OVER了。

至于周正龙,他也是个可怜人,我甚至相信快门都不是他按的。当时没人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政府想给他点小钱,然后向上级弄点大钱的动机也可以理解,到现在事情搞到下不了台,大家都很为难,只希望不要出人命。而且党其实可以完全相信,周正龙同志是可靠的,经的住考验的,是捉奸在床都死不承认的好同志,可以委以重任,而他抱着雪耻的心,熬过了这个人生的关卡,不要想不开,未来的成就也难以估量,小则拍到天池水怪,中则拍到外星生物,大则拍到多啦A梦,都不是没有可能。

而我们的一些政府部门,如果继续不高明的胡说八道,恐怕以后嫦娥卫星传来的照片大家都不相信是真的了,而华南虎,还是任它灭绝了吧。

颜敏如:異我者死?

 

历史上基督徒曾迫害穆斯林(或同教徒),也曾受到穆斯林的迫害。经济利益的争取夹杂基督徒企图传播福音、改变世界的使命感,为西方殖民主义找到部份以流血做为达成目标形式的适当理由。在这些大规模事件已有清算定论、已成历史尘埃的今日,有些基督徒必须面临小型、零星、局部血腥迫害的实情却少有人知道。

46岁的Tilman Geske是育有三名子女的德国人,他移民土耳其后,教德语,主持一家顾问公司,也翻译基督读物,生活简单而平凡。2007年4月中旬,五名土耳其伊斯兰激进份子持刀进入Geske的办公室,向他及另两名工作夥伴残酷行凶,其中一人甚至身中150刀,三人全遭割喉至死。现场留下的纸条上写着:这是对我们宗教敌人所上的一课,我们以祖国之名行事。

让土耳其报纸以「使命谋杀」定性的这桩犯罪事件,偏偏发生在土耳其与今年欧盟轮职主席德国谈判土耳其入盟事项的节骨眼上,而使得赞成入盟的土耳其现任政府扼腕不已。以「土耳其尚不具备入盟条件」拒绝土耳其进入「基督俱乐部」的欧盟成员,则多了一个有凭有据的反对理由。 德国总理Angela Merkel在事发后表示,安卡拉必须展现能够容忍基督及其他宗教的态度。

有人认为,此次事件的发生,正因着土耳其政府入盟急切,并尽量符合欧盟提出「较倾向世俗化社会」条件的各种举措,让伊斯兰激进份子倍感威胁而下手;这些令人切齿的极端行为所要传递的讯息,是对土耳其西化方向的巨大挑战。然而,把零星事件放大成或等同於整个社会中每个个体的行为,并不恰当;所需要解读的是,在容忍多元的议题上,特别是从历史进程来看,明显地,土耳其仍是原地踏步,甚至倒退不前。导致此一情况的因素,自然与西方和伊斯兰新一波的冲突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Hürriyet是土耳其先进的世俗日报,其总编辑针对这件谋杀案写道:「在德国居住的土耳其穆斯林已盖建了3000座清真寺,如果土耳其境内无法容忍几间教堂、几个传教士,那么我们的文明、人文、信仰自由以及我们美丽的宗教究竟何在?」社会学家Ergil则提出警告:「危险并不如想像,是来自激进的穆斯林,而是来自包含左右两派的国族主义联盟份子,他们散播仇恨,反对自由思想及其他信仰,是极端国族主义与宗教狂热好战者的混合体。不久前亚美尼亚裔记者Hrant Dink遇刺,以及去年天主教神父Andrea Santoro被杀,都和这次凶残的谋杀事件一样,全是这些人犯下的罪行。他们将暴力视为『洁净的力量』,把自己高举成『国家拯救者』,这些人通常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同住在保守伊斯兰的宿舍里。」

土耳其有些左派人士反对外国人购买境内的土地,也认为,鼓励人改变信仰的,是蓄意分离土耳其。有的右派人士甚至提出警告,说是基督宗教逐渐在土耳其得势;他们甚至控诉,传教士是由美国中央情报局所支持,而这种阴谋论越大胆荒谬,就越得到支持。这些左右两派对基督徒的排挤,不仅发生在个人或民间组织里,土耳其国家单位也不乏有类同的举措。2001年国安会将基督传教活动归类为「对国家安全造成威胁」的行为,而现任总理所属的右翼政党AKP(正义与发展党)里也有高级官员认为,传教活动并不是单纯的信仰传播,而是有政治目的的计划策动。众所周知,如果暗示是来自於政治人物的说辞,其力道则更显可怕。救世主教会主席Ihsan ?zbek把基督徒在土耳其的处境说得很明白:「我们现在所遭受到的,正如同中世纪对巫术的攻击。我们被看成是背叛者与潜在罪犯,谁有了传教士之名,就等於被判处了死刑。」

理论上,妨碍传播信仰或妨碍依照自己的信仰而生活,在土耳其是违法行为。然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曾经有两名改信基督者被判以一种奇异的「侮辱土耳其」以及「煽动宗教仇恨」的罪名,这两种「罪」都隶属於让国际垢病最烈的刑法301条。另外,和Geske同时被杀害的Necati Aydin是当地传教员,也是印刷厂的雇员,他曾因散发圣经及传单而被逮捕,因村民认为他「侮辱伊斯兰」,而被判以「宣传反宗教自由」的罪名。人们不正面指出「传播基督宗教不受欢迎」,却迂回地以「宣传反宗教(当然被解释成反伊斯兰)自由」将其入罪。

54岁的社会学家Behnan Konutgan在大学时代便已改信基督,他说:「在同学们经常读古兰经时,有人送我一本新约,我立刻读得津津有味。我们的问题出在於社会本身,而不是法令,土耳其人把基督教会视为敌人。」自由派报纸Radikal提出的疑问是,全土耳其大概只有一万人改信基督,在7300万人口,99%是穆斯林的土耳其,为何把只有一万人的基督徒看成是一种威胁?

土耳其法令支持宗教自由,不幸的是,民调结果正显示出此一法令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差距,59%的土耳其人支持以法律行动控制传教士,超过40%的人不希望有信仰基督的亚美尼亚人或希腊人做为邻居。

过去的丹麦漫画事件,以及去秋的教宗引言事件,伊斯兰世界展现在世人眼前的不对称反应,值得以「警讯」加以看待。其他的暂且不谈,以这次土耳其的谋杀案为例子,如果是基督狂热份子杀害了穆斯林,伊斯兰世界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击?而那些不深究来龙去脉,只一味坦护弱势的人权专家或人道主义者,又会有什么说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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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lman Geske 已安葬於基督徒墓园,他的妻子在接受电视访问时谈到,Geske 是「耶苏的烈士」,为主殉命,她也将为杀害丈夫的凶手祈祷。同时遇难,也同是基督徒的Ugur Yüksel却因家人的坚持,而有个伊斯兰的葬礼。

王  怡:戴上你的水晶珠链:电影《十三棵泡桐》

每个人的青春,都像一张盗版DVD.

这是我关上影碟机后的第一个句子。在过去的一周,有位离去的先生只能偷偷纪念,有部关于成都的电影只有DVD可看。吕乐的《十三棵泡桐》原定暑期公映,事到临头,活活撤下。最近一咬牙,发行了DVD.

我读书时,每间学校的校训都千篇一律,“团结、向上、勤劳、创新”。目前不同了,曾路过一所中学,望见里面写着“自由、平等、民主、科学”,吓我差点摔下车去。而每回路过成都的泡桐树小学,看见“像泡桐树一样茁壮成长”的标语,就破口大笑。见过黑色幽默,没见过这么黑的。未必家长们不晓得,泡桐树不成材,那是骂人的话。

何大草的小说《刀子和刀子》,杜撰了一家泡桐树中学。描写高中生活的电影,1949年后,吕乐这部不但是第一名,而且没有第二名。所以官员们不让它公映,里面中学生谈情说爱,偷尝禁果;喊打喊杀,刀不离身;一个个在作弊中慢慢成长。成都的广大教师也不答应,里面女班主任引诱男生,男老师猥亵女生何凤,愧而自杀。至于背后长胡子的校长,那个只在广播中讲话的男人,对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期,有着强烈的收藏癖,在高音喇叭里扩散他权力的基因。就像《大红灯笼高高挂》中那个永不露面的陈老爷,暗中向妻妾分配他的性欲。

何凤鼓足勇气,答应被开除的老包去找校长说情。这段镜头精当细致,在影片逼人的现实感和纪录片风格中,投下一个隐喻。这个像李宇春一样的假小子走进阴森的办公楼,空无一人的楼道,远远传来校长的一声咳嗽。正好《沧海一声笑》的音乐响起,何凤撒腿就跑,从此将青春抵押给了泡桐树。

几个主演都很出彩,或许因为成都话,仿佛离我的青春期更接近些。何凤的母亲跟人跑了,父亲下岗,窝囊得只有拿女儿撒气。凤子找了最能打架的陶陶做男朋友,常常独自望天,摆弄手中一把藏刀。谁知来了个更匪气的藏族同学“老包”,几个回合就把凤子抢走了,陶陶也和班主任日渐暧昧起来。还有写得动情散文的女班长,家境富有却生性怯懦的阿利。每个孩子实在都令人心痛。每个孩子都像当年的自己,或未来的儿女。而每个镜头,大街小巷,人来人往,朴实得不像大摄影师吕乐拍的。怎么说呢,一间泡桐树中学,仿佛成人世界里的一座集中营。男生女生,就仿佛生活在一张盗版DVD里。每当我见新闻说,要防止游戏和网络对青少年的不良影响,就哑然失笑。这个世界,哪里去找比泡桐树中学更虚拟的网络?哪里去找比广播体操更虚拟的游戏?

每个人的青春,都像一张盗版DVD,在专案组的打击面前不堪一击。老包穿着凤子送他的红毛衣,站在统一校服的浩大队列中,听见校长宣读开除他的决定。这一全景是整部电影最令我激动不已的镜头。多少年了,我做梦都想俯瞰一眼,一座集体广播体操的操场全景。只为这个镜头,我的青春已值回票价。

无限的悲凉,因为他们仍和我们当年一样。围墙内,旧世界还在装模作样,围墙外,新世界却成了烂尾楼。多少宏大叙事,在少年人的磨难中被一刀砍断,多少生命的梦想,在苦涩的肉体中滚落一地鸡毛。想起我18年前的夏天,整个世界在你眼前堕落,没有一个教育者道貌岸然,没有一座操场,没有堆满那些对未来丧失纯真的年轻人。

花儿还没有开,花儿已经焦干。自由还没有来,自由已成了二奶。其实那个女班主任的角色,并非对辛勤的教师形象的诋毁,而是对一个彻底丧失母爱的教育体制的讽喻。当母亲的譬喻在很久以前被国有化,今天的教育就一面缺失母亲形象,一面父权张扬,至于糜烂。

不久前,父亲参加一位女中学教师的80寿宴。当初,她毕业于基督教会创办的四川第一所女子中学——成都华美女中,一生对学生至死不渝地付出真爱。文革中却因“母爱”教育思想被批斗。父亲在席间,朗诵了他从著名的圣弗兰西斯的祷告改编的诗,“爱,在冷漠之处播下温暖,在忧愁之处播下欢乐,在烦躁之处播下宁静;在抱怨之处播下包容,在嫉妒之处播下祝福,在仇恨之处播下宽恕;在失望之处播下信心,在绝望之处播下希望,在幽暗之处播下光明”。

每个人的青春,在上帝眼里都看为宝贵。每个人的未来,都包含着一个信实的应许。而不应该是一张盗版光碟,不应该是一棵泡桐树。不该有那么多人在成人世界的旷野里流浪,不该有那么多熬出头的大学生忙着递交申请书。

看着凤子和陶陶的眼光,我想,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不该是中年偷情男人的心声,而是这些孤独的少年人的内心呐喊。还没开始的,有没有机会重新开始;已被强奸的一切,有没有机会回到未来?之前,在开往我所在学校的公车上,我抬头,看见一幅广告,“无痛人流,快乐女性”。我低头,泪水忍不住涌出。新旧世界在交替,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一场诺曼底登陆。一位恩慈的父,一种信实的爱,一个持久的誓言。是否已离这个时代太远。以至我们的青春残酷如斯,人家的谎言老而弥坚。

最近,我重新发现了台湾民歌时代的音乐大师梁弘志。他几年前离世,家人后来整理出版了纪念专辑《爱与歌》。梁弘志在大学二年级决志信主,生命的才华喷涌而出。19岁即写出不朽曲目《请跟我来》,一鸣惊人。他将福音与爱情完美结合,堪称当代汉语中的“雅歌”,并一举捧红了苏芮。罗大佑回忆说,当年在录音棚,只以为这是别致的爱情歌曲,后来了解到这也是对信仰的表达,极受震动。

如果凤子和陶陶是真实的,但愿以这首歌献给他们,因为青春已被埋葬,青春必将复活。

歌中唱道:“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的到来。在慌张迟疑的时候,请跟我来。我带着梦幻的期待,是无法按捺的情怀。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请跟我来”。

“别说什么,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别说,你不用说,你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当春雨飘呀飘的飘在,你滴也滴不完的发梢,戴着你的水晶珠链,请跟我来”。

2007-11-4

谢  泳:《文汇报》“肃清传播资产阶级思想毒素的文艺作品的影响”

 

一、文学制度的变化

1949年以后,中国社会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虽然这次历史转型主要发生在政治层面,但它带给社会生活的变化却是巨大的。中国当代文学(主要指十七年的文学)之所以变化成为后来那样的情形,也不是偶然的,它有一个鲜明的时代背景。它的发生历程中有许多值得分析的历史现象。这个变化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作家队伍的变化。

1949年以后,从作家的结构上看,在这个时期最活跃的作家以延安作家为主。延安作家的构成主要是两部分人,一是由延安自己培养的作家,一是到过延安的原左翼作家。那些曾在国统区写作的政治态度中性的自由作家和原来以新月文人集团为主的作家,从1949年以后已开始受到冷落,他们由中心退到了边缘。当时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实际正在一个兴盛时期,它的主要标志就是相当一批作家正在进入创作的成熟期,像沈从文、曹禺、张爱玲、师陀、无名氏、徐訏、钱钟书等等。他们当时正是四十岁左右的年龄。但由于时代的突然转换,他们的创作活动已经不能按中国现代文学已经达到和形成的传统继续下去了。应该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到了1949年以后,从中国现代文学的总格局上观察,在新时代,一个作家是不是有过延安经历,是他们能否与这个时代在各方面都达成平衡的一个标志,没有过延安经历的作家,已经由过去的主流位置退居边缘了。从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历史考察,可以发现,当时主要活跃的作家不是以往那些受过正规大学教育的作家,而是从延安和更为广泛的解放区来的文化水平较低的作家。

当时在文学制度上选择了与过去不同的管理方式,如果说过去作家主要是作为一种自由职业的话,那么现在这种职业已经不再是自由职业,它也被纳入了体制,成为一种单位职业。因为不可能起用大批旧知识分子,而又没有那么多新知识分子,就必然要加强对于新知识分子的文化培养。在作家方面,就出现了日后对于中国作家协会体制产生过很大影响的中央文学讲习所。讲习所的主要负责人是丁玲。

马烽在他的回忆录中说:“文协为什么不可以办个文学院呢?我把我的想法和田间、康濯同志谈了,他们也有同感。后来我们又向主持文协工作的丁玲同志讲了。她说她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她经常收到一些读者的来信,大都是战争时期根据地土生土长的青年作者都要求能有一个学习提高的机会。从长远来看,这确是个值得重视的问题。她已经在主席团会议上提出来了,大家都认为很有必要。但仅靠文协的力量是不可能办到的。她打算向中宣部领导正式汇报,争取能够早日实现。”[1]

当时中宣部没有同意他们办文学院,但同意他们办个文学进修班,主要是给解放区涌现出来的那些青年作者有个读书提高的机会。这就是后来的中央文学讲习所。当时的中央文学讲习所主要承担了两个功能,一是在相对短的时间内确实提高了一部分文化水平很低的作家的艺术素质,比如陈登科,他在进入文讲所之前差不多是一个文盲,后来他们都在文化上有了较大的提高。二是文讲所为后来各地的作家协会做了干部上的准备,在五十年代和后来的一段时间内,出身于文讲所的作家中有相当一批人成了各地作家协会的主要负责人。

由于中国作家在很长时期内都是由作家协会来负责管理的,所以在文革前,中国当代文学中最活跃的作家在文学观念和文学创作方法上,主要是受出身于文学讲习所的那些作家的影响。

那时的文学讲习所,除了一些专题讲座外,还要学习政治。马烽回忆说:“政治学习,我们除了文化部党委布置的学习班文件外,还增加了马、恩、列、斯论文艺。至于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更是经常要读的文件了。”[2]

一方面制约成熟的现代作家的文学活动,别一方面却又在培养作家。

2、出版制度的变化。

1949年以后,对于文学创作最大的影响就是出版制度的变化。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一个特点,就是它依赖中国现代出版制度的形成和成熟而发展。有现代的出版制度才能形成以自由写作为基本生存方式的作家,中国现代作家之所以在文学创作上达到了他们一生中的最高水平,就是因为还没有丧失了保证他们创作活动最重要的现代出版制度。以自由和公开为基本特点的现代出版制度的消亡,导致学术和文学活动所依赖的自由空间完全丧失。

3、现代大学制度的变化。

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到成熟阶段的另一个标志是,它和中国现代大学制度形成了相对稳定的互动关系。就是说中国现代大学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发展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中国现代文学中最重要的作家都和中国现代大学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最重要的文学社团和最重要的文学流派,大体上可以说是由中国现代大学而来的。但1949年以后,中国现代大学所形成的传统,比如大学独立、教授治校、学生自治、学术自由、党派退出大学和校园结社自由等等都不存在了。由于失去了这些传统,文学的发展已成为不可能。

4、文学教育和文学欣赏的变化。

随着意识形态的高度一体化,文学教育和文学欣赏的趣味也出现了巨大的变化,这个变化的最大特点就是抛弃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间所形成的传统,对文学教育和文学欣赏的基本要求是以工农的欣赏趣味为理想目标。

中国当代文学在1949的转型过程中,本来可以继承中国现代文学已有的传统,包括继续让那些正在创作旺盛期的作家自由选择他们的创作道路,当时却对现代文学传统采取了一种敌视态度。中国当代文学之所以没有出现堪于中国现代文学相比的作家和作品,主要是政治文化精神制约了中国作家的创造力。

中国当代文学的转型除了由政治文化精神所制约以外,也与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完全失去了独立性相关。从下面将要分析的个案中,可以发现知识分子在时代变革中,确实表现出了他们的局限性。

二、《文汇报》的讨论

本文选择的个案在以往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不为人注意。研究中国当代文学,不能仅仅以作家和作品的变化为主要依据,还应当注意那些曾经对作家的创作道路和读者的欣赏趣味产生了影响的历史事件。在五十年代初期,中国各类文学杂志和报纸上曾经发生过许多对文学作品的各种形式的讨论,以往研究者较多注意的是那些纯粹的文学讨论,这些讨论的参与者以作家和评论家以及少量普遍读者为主,而对于那些纯粹是读者参与的讨论却注意不够。其实在纯粹读者参与的讨论中,更能看出一个时代文学创作、文学教育、文学欣赏和文学评论的转型是如何发生的。

1952年6月4日,《文汇报》在第七版“文化广场”开了一个专栏,名为:“肃清传播资产阶级思想毒素的文艺作品的影响”。编者按说:“资产阶级文艺作品为散布享乐腐化思想的来源之一,因此在进行分析和批判时,必须比较全面的和深刻的接触到思想根源。”

在这个栏目下首先发表了两个读者的短文:

胡冰《我的享乐腐化思想是从哪里来的?》。

蒋达章《剥开名著的“皮!》。

《文汇报》编者给蒋达章的文章还加了编者按:

蒋达章同志看《飘》这本坏小说,是去年在X学校图书馆借到的;在伟大的三反、五反运

动中,很多学校图书馆都已经把反动书刊进行了一次清除,如果有个别学校图书馆还没有进行

清查的,应当以严肃的向人民负责的态度进行一次清理工作。关于清理学校图书馆的情况,希

望读者写信告诉我们,作为我们工作的参考。

这两个读者的文章有一个共同的认识是,他们的资产阶级享乐腐化思想都是受到了文艺作品的影响。文章同时提到给他们的思想带来巨大毒害的是玛格丽特。米切尔的小说《飘》。

6月6日,发表了贾慧的文章《我的腐朽的人生观是怎样形成的?》,她在文章中说:“我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1946年抗日战争结束以后,我在典型的半殖民地都市的资产阶级式大学里读书。随着美帝的文化侵略,其反动文艺作品也涌入了我们的图书馆。和《虎魄》同时,我也看了《飘》这本书。”

6月7日,市西中学学生蔡宜其的文章《幼小的心灵是谁摧残的?》

编者按说:“蔡宜其同学是市西中学的学生,今年还只有十八岁。从她这篇文章里,我们可以看到传播资产阶级文艺毒素的文艺作品对青年人的毒害何等严重!它摧残了幼小的心灵,使青年人整日沉迷在苦闷的圈子里,恐惧、彷徨,不明白人生的意义;因此我们更有责任来肃清传播资产阶级思想毒素的文艺作品的影响,教育每一个青年学生都是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劳动具有伟大理想的未来的祖国的建设者和捍卫者”。这个中学生说:“我在小学毕业后,就到一个贵族化的教会学校念书”。她在人也的文章里所批判的文艺作品是:《狄克探案》和《亚森罗苹》一类的侦探小说。

6月8日,发表了华东师大学生罗无友的一篇文章《〈风萧萧〉毒害了我》。她说:“当时,我被子徐訏虚无的笔调所吸引,我被徐訏‘共同的幻觉便是实在’这种荒谬的言论所迷惑,我做了徐訏的虚无主义的俘虏。从这时候起,我放弃了书本,整天沉醉在灯红酒绿的场所,过着腐化的生活。爱虚荣、爱金钱、追求享乐,我学会了虚伪与欺骗,也学会了怎能样去玩弄男人。还有一部分没有实现的‘理想’,就是我没有做过特务,这不是说我不要做,而是没有这个机会;否则,我也会堕落到背叛人民的反革命泥坑里去。”

6月9日,发表了复旦大学学生李尚的文章《我把“流氓”当做“好人”》他在批判了《飘》对他的毒害后说:“我读过《钢铁是怎能样炼成的》《绞索套在脖子上的报告》,方志敏烈士的《可爱的中国》;我看到党、团同志的忘我的工作,耐心的在帮助每一个人的进步。”

6月10日,发表革大外专学生《从几个问题上看反动文艺作品对青年的危害性》。文章重点批判的也是小说《飘》的个人主义的人生观。

6月11日,发表扬州中学学生徐式谷《资产阶级反动文艺作品使我脱离现实脱离生活!》他批判的也是侦探小说。他:“侦探小说多半来自国外,不用说,那时我对英美的‘文明’羡慕崇拜的了,我的理想是到美英留学,学会侦探技术,回国做‘大侦探’;如果真的成为事实,这岂不就是做了捕杀革命志士的的统治者的爪牙。这些宣扬资产阶级思想的凶淫暴戾、阴险诡诈、恐怖离奇的侦探小说,在青年中散布着不良影响,实是我们所不容许的,我除了把自己受害的经历提出控诉外,还希望学校行政、教师、家长们重视这一问题,对学校中存在的这种现象采取有效的办法加以制止”

6月12日,发表同济大学学生杨寿慈《资产阶级反动文艺作品腐蚀了我的人生观》文章中除了批判《飘》,之外,还批判了《风萧萧》和徐訏的另一部小说《鬼恋》。

6月14日,发表蓉蓉《〈飘〉使我变成妖形怪状的阿飞》。云剑《〈风萧萧〉引导我们走反人民的道路》文章说:“我思想上受毒素最深的,是反动文艺小说《风萧萧》。在我看了之后,对国民党的情报员、白苹、梅瀛子的腐化生活,认为是幸福快乐的。其次把他们在抗战中卖国投降的勾当,认为是‘爱祖国’。把那些杀人不眨眼看刽子手、帮助反动政府屠杀人民的特务匪棍,认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当时我对书中一切的所谓英雄们,我都崇拜、钦佩、羡慕;我的思想完全和他们融合了起来;虽然在行动上未曾做过像他们特务勾当,但思想上早已计划将来怎样追求像他们的生活,怎样来干一下像他们的工作,我在不知不觉中已麻痹了自己,接受了反动思想。解放后,新的事物不断教育我,从理论上我认识了旧小说是有毒素的,但是我不曾发现《风萧萧》这本书的丑恶。经过三反、五反的学习,和《文汇报》上青年朋友们的检讨,惊醒了我的迷梦,我比较深刻地检查了自己,终于认识到《风萧萧》的阴森面目,它不但掩蚀了美蒋特务和罪恶,使人柒上空虚、堕落、麻痹、享乐的倾向,并且使人把屠杀中国人民的美国特务认作‘朋友’而引人走到反人民的路上去,毁灭了自己。”

6月15日,发表震旦附中王纪堂的文章《资产阶级的反动文艺作品使我意志消沉》。他在文章中第一次提到了无名氏的作品《塔里的女人》。他说:“由于受了这些文艺作品的影响,我就热烈地追求、羡慕、留恋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我穿阔肩的西装,戴阔边的太阳眼镜,我认为这是我的英俊和潇洒,同学们都叫我做‘美男子,我平时就跑跑咖啡馆,听听爵士音乐。由于受了《塔里的女人》的影响,我又幻想着将来能过悠闲的生活,过田园的生活,我认为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为劳动人民服务的思想根本就没有;我只是想:世界上只要我一个人愉快就可以了。由于这些小说的影响,在恋爱观上我曾得了这样一条定律:爱情的创造是需要金钱的。认为有了钱就能获得爱。”

6月16日,发表陆行中学学生倪墨炎的文章《我怎能栗轻视劳动人民和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他也对徐訏的《风萧萧》进行了批判。他说:“起初我对这本书中宣扬资产阶级荒淫的生活,是感到讨厌的,觉得农夫们一天到晚的辛苦耕种,流血流汗,还吃不饱,穿不暧;而他们毫不劳动,却终天狂饮大吃,奢侈到了极点!但看到后面,作者告诉我:他们也是‘抗日’的。等到把书读完,觉得他们既然也是‘抗日’的,那么狂饮大喝也是可以的。所以我不但不再讨厌那种生活方式,反而由羡慕甚至追求那种生活方式了。由这种思想指导下,所以当我担任学生会工作时,学生会派我到市区办事去,我不愿坐电车而愿坐三轮车,有时还把公家的钱积下来,自己花用,认为我为同学服务,享受一下也无啥关系。我读书也用功起来了,为得是以后可多享受。……我读了《风萧萧》和其它一些资产阶级的作品,开始改变,从靠近农民的我,变得在思想上靠近资产阶级的人了。”

6月17日,讨论进行了近半个月,编者作了一次小结,集中发表了四个青年的文章,分别是:

上海财经学院学生徐锦龄《大流氓有啥值得钦佩?》,批判小说《飘》对自己的毒害。

宁波效实中学学生曹智澄《〈飘〉几乎毒死我年青的心灵》,批判了《飘》和《风萧萧》。

长春东北银行专门学校闻立经《我认清楚了美国式的“文明”》,批判《飘》。

上海市第四妇女消费合作社张荣君《挖出腐朽思想的根源》,批判了《飘》。

6月18日,发表上海师范学生程秀文《和丑恶的思想告别做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

周相林在《这是美帝国主义分子散布的毒素》中说:“我是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十七岁时在一所教会中学读书,这个学校是在美国神父控制之下的,他们假装慈悲,要我们埋头读死书,说是毕了业,有学问就可以到美国去‘镀金’;用资产阶级的小恩小惠来引诱我们同学,用资产阶级腐化思想来毒害我们同学,介绍了我们去看反动书籍,《飘》就是其中的一本。这些书告诉了我,钱是万能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沪南实习学校小卒《〈风萧萧〉使我敌我不分》。她说:“徐訏的《风萧萧》,在我纯洁的心灵上,蒙上了一层黑影,使我敌我不分,把屠杀人民的国民党特务白苹当做值得崇拜的人物。我房间里的家具和装饰,从壁上的花纸、窗帘,一直到床上的被褥、枕头,甚至于一支铅笔,都是银色的;我要穿银色的大衣、外套、衬衫、皮鞋,就连插在头上的花和飘带也是银色,因为不这样就不像白苹。我把自己打扮的一身‘银装’,去赴男朋友的约会,对方如果不说一声‘你真像白苹!’我就不开心;那怕是一个笑容,我也要学得像‘百合初放’,好象不这样便显不出我的美丽;在和别人说话之前,总要先来一副矜持的样子,因为,不如此就称不上温文柔雅大家风度。”

6月19日,又集中发表交通中学学生夏天笑《反动文艺作品阻碍我进步》。

苏南太仓师范学生明月《我的青春的岁月是这样被腐蚀的》。

革大外专学生罗夷《坏书使我多少的日子在迷迷惚惚中过去》,对无名氏和徐吁进行了批判,说他们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6月28日,发表育才中学学生《我曾经迷失了青年人生活的方向》,除了批判徐訏的小说外,特别说:“当我第一次读到《年轻人,让你的青春更美丽吧!》与《谁是最可爱的人》时,我激动的流下了眼泪。”

晏摩氏女中学生张仟琴《清除肮脏的思想向幸福的生活前进》。

清心女中学生孙凝云《把坏书送到造纸厂去,再造成纸来印对我们有益的书》。

苏南吴江乡师学生周子基《检查我轻视劳动人民的思想根源》。

6月20日,《文汇报》邀请了一部分青年学生举行座谈会,参加座谈会的学生是:

沪江大学:  孙伯雍  乔尚义

大同大学:  金玉琴  钱家栋

圣玛利亚

女    中:  余英华   容舜华  邹霞  杨谖  郦曼茵

清心女中:  张秋云   孙凝云  洪美霞  蒋有吟

时代中学:  蔡文伟   陈伯海  胡逵吉

中西女中:  王丽玲   陶妙珠  陈绮玲  赵无宣  余曼珍

震旦女中:  钟筱春   邹小燕  张爱云  顾馨  樊秀英  俞汝智

晏 摩氏

女    中:  刘英伦   左月芬  张蓓玲  谈筱佩

6月29日《文汇报》以《坚决肃清反动文艺作品的坏影响》为题,报道了这次座谈会的情况。报道共分为两部分:反动文艺作品怎样毒害了青年同学?认识了反动文艺作品的危害性,决心以实际行动肃清其影响。同时还发表了圣玛丽亚女中学生郦曼茵的一篇文章《我要改正错误立志做一个好青年》算是对这次讨论的总结。

三、思想改造对青年的影响

《文汇报》的这次讨论没有什么特殊的历史背景,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家报纸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所选择的一种编辑方式。

1952年6月,正是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达到高潮的时候。一家报纸为了配合当时的形势,选择读者参与的讨论方式来对文学作品进行批判,这在五十年代是很常见的。之所以选择了这个个案来做为分析文本,是因为这个看起来常见的文本,恰好包含了许多历史内容。

五十年代初期,文学界较早发生的一件事是对萧也牧的小说《我们夫妇之间》的批判。当时丁玲在《文艺报》上以给作者写信的方式,对这篇小说进行了严厉的批判。

萧也牧从解放区来,是一个延安作家。他的这篇小说其实并没有什么新东西,就是因为写了一些平凡的日常生活和一些小人物身上的缺点,就被看做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如果放在二三十年代,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丁玲早年的任何一篇小说,都远在这篇小说之上。但这是一个不同的时代,对于丁玲来说,经历了延安时代的生活,她已经不再是早年的丁玲了。在当年到过延安的自由作家当中,和早年自由作家区别最大的一个是何其芳,一个就是丁玲。经过延安时代以后,他们几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人。丁玲五十年代初,对萧也牧的粗暴批评。萧也牧后来被迫在《文艺报》上做了检讨。[3]

为什么对于像萧也牧这样的作家和作品都不能容忍,就因为那样的作品太温情了一点,有小资产阶级的趣味。在五十年代初期,萧也牧还用了《我们夫妇之间》这样一个题目。虽然当时批评这部作品的人没有从题目上做文章,但萧也牧的这个小说题目实际上有一种象征性的意味,因为他写了夫妇之间,而夫妇之间肯定是要有爱情的,有爱情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这就是当时的逻辑。

《文汇报》这场讨论发生时,全国正在经历着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和高等院校的院系调整以及抗美援朝。这三件事情的核心内容实际上是重叠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主要内容就是要反掉知识分子身上崇美、恐美、迷美思想,而改让他们相信苏联的东西。高等院校的院系调整其核心也是要让在当时中国高等院校已经有相当传统的美国教育思想改换成苏联的教育思想。至于抗美援朝则更是要让人们看清楚美帝国主义的本质。

从《文汇报》组织的这场讨论中,可以发现这样一些特点:

1、从文学教育和文学欣赏的角度看,主流意识形态的理想目的是要让那些受过资产阶级文艺作品毒害的青年,不再相信早年受到过的文学教育。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一个基本判断是,那些青年已经为二三十年代的文学传统所毒害。从那些学生的自我批判文章中可以看出来,他们所批评的那些作品和作家,其实正代表了中国现代文学发展中最有大众文学色彩的作家和作品,比如徐訏和无名氏。

2、讨论中受到批评最多的两部作品,一是徐訏的《风萧萧》,一是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一部代表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传统,一部代表了美国文化在当时中国大学生当中的影响。在当时的批判者看来,这两部作品都是黄色作品,因为他们写了爱情。

为什么会选中徐訏的《风萧萧》呢?也许是偶然的,但现在分析,却能看出这部作品,在很多程度上具备了当时所有批判的几种文化传统,或者说这部作品所叙述和评价的那些历史事件恰好具备了被批判的因素。

《风萧萧》写的是七七事变后孤岛上海的生活。研究哲学的青年徐,想在上海写作一本有关道德与美学的著作。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救了受伤的美国军医史蒂芬,两个人成了好朋友。史蒂芬常约他去舞场,在舞场认识了百乐舞厅的舞女白苹。不久,在史蒂芬太太的生日宴会上,徐又认识了两个年青貌美的女人,一个是交际花梅瀛子,一个是美国少女海伦。曼殊菲尔。徐和这三个性格不同的女子发生了很复杂的感情纠葛与政治牵连。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徐才知道,史蒂芬太太是美国远东间谍机构在上海的负责人。她和史蒂芬是一对假扮的夫妻,梅瀛子是他们的助手。徐在他们的鼓励下,参加了美国对日本的间谍工作。他们以为白苹是日本间谍,就去偷取她的秘密文件。第一次成功了,但第二次被白苹发现,她持枪来到徐的住处,把他击倒在地。徐因抢救及时,很快恢复了健康。经过一番波折,他们才知道白苹是是国民党政府潜伏在上海的间谍。消除误会后,白苹和梅瀛子开始合作,共同对敌,获取了不少秘密文件。日本间谍宫间美子设下毒计,,让急于获取密件的白苹中了埋伏而丧生。后来梅瀛子怀着对好友的热爱,用毒酒毒死了宫间美子,为白苹报了仇。徐和梅瀛子暴露了身份,他们将要离开上海。徐在离开时,发现海伦对自己恋情已深,只好不辞而别,孤身前往大后方,去从事性属于战争的、民族的工作。小说结尾给人留下了很大的想空间。小说名为《风萧萧》是作家对他笔下的人物的一种赞叹。

说《风萧萧》是一部黄色小说,实在毫无道理,因为这部小说从头到尾没有一笔涉及到性的内容,在长达四十万字的小说中,唯一一次写到男主人和他所爱的女友接了一次吻,还是在他的女友病中。

当时所以选中徐訏的小说,除了徐訏那时已到了香港和小说在当时的大学生中有较大影响以外,更主要的是这部小说具备了这样几个因素:

一、写了国民党抗日。

二、美国人对中国人是友好的。

三、风尘女子身上也有许多善良和优秀的品质。

四、爱情是超阶级的。

五、有趣味和有质量的生活才是美好的。

六、追求个人的价值和合理的金钱都是正当的。

五十年代,以主流意识形态的观点来看,最排斥的是人性论。因为人性论中最敏感的要数爱情,而且爱情在很大程度上是超阶级的,所以五十年代凡较多涉及爱情的小说,多数都受到了批判。像徐訏这样离开了大陆的作家,他的作品自然就更可以被看成最有害的作品了。

《飘》所宣扬的美国文化,特别是它的爱情观,更为当时的文化精神所不容。在这次讨论中提到最多的作品,可以说都带有大众文学色彩,徐訏和无名氏的作品以及《飘》,都可以把它看成是通俗的以言情为主要特色的文学作品,还有许多人提到的属于侦探和武侠小说范围的那些作品。

在当代文学研究中,可以从这里注意到到一个现象,就是在1949年以后,大众文学受到的排斥要远胜于纯文学。

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当中本来也是有通俗文学传统的,比如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张恨水、刘云若的言情小说和程小青的侦探小说还有平江不肖生一类的武侠小说。作为文学形式,在1949年以后消失得最彻底的恰恰是这样类型的文学作品,当时也曾重印过一些左翼和中间性质作家的作品,但大众文学类型的作品最终消失了。通俗小说是更为民间化的东西,它的读者群也相对庞大,更为重要的是通俗文学无论是言情、侦探还是武侠小说,它们所具有的小说原素离不开爱情、人性这些最基本的价值。通俗小说更为个人化的色彩与当时所倡导的集体主义和阶级斗争是冲突的,所以对于这些东西更为排斥,这就是为什么通俗文学在很长时间内会绝迹的根本原因。

参与这次讨论的都是青年,主要是大学生。特别以女青年为多,很重视在教会学校读书的女生。6月20日参加《文汇报》组织的讨论的八所中学中,有六所是教会学校。可见当时确有清算美国文化影响的考虑在内。

五十年代初,通过改变女性的阅读和欣赏趣味,从而让女性更少女性化。在婚姻、爱情和生活方式方面,把最为人性化的东西从思想中排斥掉,让女性生活在阶级化的生活中,从生活的各个方面都革命化、低俗化和粗糙化。当时文学作品中,最大的特点就是爱情的淡化甚至消失。到了文革时期的文学作品中,爱情差不多就完全消失了,最典型的就是样板戏。爱情在当时文学作品中的消失现象,单从文学本身是解释不了的。要将这个问题说明白,还是要从政治文化当中去寻找原因。

爱情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这是常识。当时政治文化的基本特色就是违背常识,一个时期的政治文化如果要从常识上来改变人们的日常生活习惯是最难的,但当时的文学作品却做到了。

当时文学作品中最少的是人道主义精神,没有人道主义精神的文学作品,它在人类精神领域里是不可能有位置的。最能体现人道主义精神的就是最基本的日常生活,或者说就是日常生活最基本的伦理原则,也就是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生活关系。

在当时的文学观念中,认为爱情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所以不能让它再出现在文学作品中。那时的文学作品中不是一点爱情也没有,而是出现的爱情已经非常简单化,只有合乎政治道德的爱情,而没有一点超越政治道德之外的爱情存在。爱情实际上已经成了政治的附庸。文学作品中爱情已经为革命所取代,至于性,那就更谈不上了。

电影《红色娘子军》中有一段吴琼华和洪常青的爱情戏,最后删掉了,谢晋本来不同意,但迫于政治的压力,还是退让了。《白毛女》的最初版本中有喜儿和大春的爱情,还有喜儿生子等情节,到后来,这些都没有了。那时文学作品中不能有爱情已经成为新的政治文化,尤其是正面人物,他们的爱情生活和革命逻辑必须是一致的,就像《青春之歌》和《苦菜花》中所写的爱情那样。在当时作家的笔下,革命者如果有爱情的话,也只能发生在同志之间。阶级意识要高于一切,而阶级意识通常又被狭隘地理解成是由血统所决定的。这就是为什么《青春之歌》里林道静的血统里要有农民的血(林道静是她父亲逼奸农民的女儿黑妮所生的);《苦菜花》里农民的儿子德强要爱上地主的女儿杏梨,同样道理,作家还要让杏梨的血统里有长工的血(杏梨是她母亲和长工私通后生的)。

那一时期的政治文化使很多作家的写作走上了歧途,他们把本来鲜活的生活统统简单化了。浩然在他的长篇小说《艳阳天》里写萧长春和焦淑红的爱情也只是躲躲闪闪地写,到了《金光大道》就连躲躲闪闪也没有了。由于没有爱情,当时的文学作品在开掘人性的深度上,可以说是一个零,只有阶级性的文学作品,很难说它能有长久的生命力。

在《文汇报》讨论中所提倡青年阅读的文学作品,已不再是欧美小说和中国二三十年代的小说,而是苏联和东欧当代小说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绞索套在脖子上的报告》,另外还有《可爱的中国》以及魏巍写朝鲜战争的所谓报告文学。

中国当代文学的转型,通过五十年代许多政治化的方式,最后完成了。到了文革时期,中国当代文学可以说已经形成了它所固有的创作方式和阅读方式。在这一个时期成长起来的作家和读者在很大程度上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创作和阅读方式。

1976年以后中国最早出现的文学作品,在描写爱情和人性的深度上都非常有限。直到八十年代以后,这些禁区才被真正突破。但在这样时代里成长起来的作家和读者,他们在文学教育和欣赏上所受到的伤害,却不可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得到完全恢复。中国当代文学的转型,不是时代文学发展到一定程度自觉出现的变化现象,而是一个时代以政治方式,强迫作家和读者改变了自己的创作和阅读方式。最后达到了在政治和思想上高度的一体化,从设计者预期的理想标准来判断,中国当代文学的转型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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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山西文学》1999年2期,页27,山西作家协会,太原

[2] 《山西文学》1999年3期,页25

[3] 《人民日报》1951年10月26日,人民日报社,北京

傅国涌:“思考”课替代不了独立思考

 

在第二届中国中学校长大会开幕式上,许嘉璐向来自全国各地的四百位中学校长发出呼吁,中学应减少教育内容和放慢教育进度,给学生更多思考的时间。“智育”不等于“知育”,我们的教育多年来把智育当知育,注重知识传授,却忽视培养学生观察、思考和实践的能力。他说,“‘思考’是一门必修课,但在课程表上却找不到。”以他的地位、身份,这些言论一天之内就通过报纸、网络等媒介传遍整个中国。初一看,在中学开“思考”课的说法很新颖,很有吸引力。细一想,以今时今日中学教育的大气候,即使将“思考”当成一门必修课,恐怕也改变不了现状,充其量只是增加了一门用来考试的课而已。

普通教育的本质乃是人的教育,这是与工具性教育相对的,这种教育本应该具有超功利性,它不是为考分高低而存在,不为单纯的知识、技能的传授而存在,也不是为其他任何附属的目的而存在的。爱因斯坦有一个经典性的表述,“学校的目标应当是培养有独立行动和独立思考的个人”。在他看来,教育的根本目的就是培养人,而不是有用的机器或工具。我们现在的教育尤其是中学阶段的教育恰好与此相反,它不是把人本身作为目的,而是把人当成工具,首先是考试的工具、创造分数的工具。与考试相比,一切都是从属的、次要的、可有可无的,万般皆下品,唯有分数高,已成为大多数教师、学校心中颠扑不破的信条。以前,中学6年只拼一个高考,高考是决战,是号角,现在,除了高考还要拼中考,中考甚至比高考还要激烈,可以说,学生从初中起就登上了战车。学校越来越像战场,上学就像打仗。学校也越来越像企业,学生一进校门,就像上了紧张有序、少有喘息的流水线。在许多中学,月月都有考试,论分数排名次,乃至以分数高低分考场,在全年级排名前面的进“第一考场”,依次类推。竞争的压力,过早地填满了孩子的世界。不断的考试、不断的排名,几乎覆盖了孩子们的整个中学生活,哪里还有什么求知的趣味,学习的快乐,创造的欢欣。

“老师眼中只有分数!”我曾多次听到家长发出这样的感叹,其实,在老师的后面,学校眼中只有分数,教育行政部门眼中也只有分数,考核、评估一个学校需要量化的标准,分数自然是最简便、快捷的标准之一。在将中学生训练成考试能手这方面,当前的教育无疑是卓有成效的。如果论重复记忆性的知识、论解题能力特别是应试能力,就是放在整个世界,久经“考”验的中国学生恐怕也是无与伦比的,他们缺的正是独立思考的能力,开放广阔的视野,超越功利的心态。这本来都是中学教育要赋予他们的,说得简单一点,中学生应该有更多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用来阅读,用来思考,用来做其他感兴趣的事情。然而,在今天以分数为本的中学校园里,这一切实在是太奢侈了。套用一个句式,中学有问题,不是中学的问题,而是整个教育的问题。一个只会考试、只剩下了考试的民族,注定要为此付出难以想像的代价。在这个意义上,许嘉璐给学生更多思考时间的主张,确乎抓住了中国教育的一个病灶。

至少,中学教育要为培养人的独立思考能力奠定基础,我曾经在《过去的中学》前言中写过这样一句话,中学自身要有清楚的定位,它不是通往大学的输送带上一个机械的环节,不是大学的预备学校,不是生产大学生的流水线,而是有自己基本的独立价值,比如要让每一个学生的人格得到陶冶,知识得到训练,视野得以开拓,即使不再升学,作为一个人,他的文明素养,他对世界的认识,对社会人生的理解都是在这个阶段初步成型的。这远比分数重要得多。关键不是在中学开设“思考”课,“思考”课替代不了独立思考,还是要改革以分数为本的教育方式,让中学生从考试的战车上走下来,有空闲的时间抬头看看天空,想想与考试无关的问题。

邵  建:反对历史一元论:胡适对马克思唯物史观的批评

 

胡适对马克思唯物史观的批评是通过对陈独秀的批评完成的,因为陈是一个信奉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共产党人。陈独秀秉持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解释新文化运动中的白话文运动,胡适的看法则正好相反。在针锋相对的两种看法中,谁的看法更具合理性呢?

新文化运动中的白话文运动自1917年1月胡适在《新青年》上的《文学改良刍议》始,到了1920年1月,北洋政府教育部通令全国,所有国民小学第一、二年级的教材,俱用白话文。以此通令为标志,前后三年时间,白话文与文言文的博弈,便获得了根本性的胜利。这大大缩短了运动肇始者的预算。1923年,胡适写信给美国的韦莲司,说:“说到中国的文学革命,我是一个催生者。我很高兴地告诉你这件事差不多已经完成了。我们在1917年开始[这个运动]的时候,我们预计了需要十年的讨论,到达成功则需要二十年。可是就时间上来说,[现在]已经完全成熟了,这要感谢过去一千年来无数无名的白话作家!”

在胡适看来,“语言文字是世界上最保守的东西,比宗教更为保守”,因为“当一种社会上的事物,深入群众而为群众所接受之时,它就变成非常保守的东西了”。 语言正是这样一种东西。就胡适本人而言,他也是个保守主义者。不过因了美国几位留学朋友的刺激,转取了一种激进态度。还没回国,便碰上了陈独秀他们这拨更激进的朋友,遂使这场运动以激进的方式展开。结果,三年时间,语言这个最保守的对象在现代中国就发生了一个根本性的变化。那么,变化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陈独秀和胡适各有不同的看法。

1923年,陈独秀在《科学与人生观序》后的一封信中说:“常有人说,白话文的局面是胡适之陈独秀一班人闹出来的。其实这是我们的不虞之誉。中国近来产业发达,人口集中,白话文完全是应这个需要而发生而存在的。适之等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话文,只需章行严一篇文章便驳得烟消灰灭。” 陈独秀的表述固有他的道理,我们一眼就可以看透其后的思想资源,那也是我们几十年来最熟悉的一种哲学理论。

但,胡适很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对陈的不认同。“独秀这番议论是站在他的经济史观立场说的”,经济史观作为一个角度并非不可以,但问题在于,在陈独秀那里,抑或在陈独秀以后漫长的历史阶段,经济史观成为一种历史决定论,成为对一切历史(人物、事件、现象)进行解释的终极之因。这一点,二、三十年代的胡适看得就很清楚。“历史事实的解释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一个‘最后之因’就可以解释的了的”。即以白话而论,一千多年以前,临济和尚的徒弟们开始用白话来记载他们老师的禅言,这和“产业发达,人口集中”有什么关系?白话在上千年的过程中产生了那么多的杰作,到了明代,出了一个李梦阳,提倡文学复古,于是文回秦汉,诗回盛唐,这又和“产业发达,人口集中”有什么关系?文学史的变迁代有升降,而绝不相沿。如果论及原因,胡适认为“其中各有多元的,个别的,个人传记的原因,都不能用一个‘最后之因’去解释说明”。

可以看出,陈独秀和胡适的不同是两种历史观的不同,一种是“唯经济史观”(后来它有我们更熟悉的名字“唯物史观”),一种是多因杂陈的“反唯”史观,且不管你“唯”的是什么。它们之间的分歧,也就是“一元”和“多元”的区异。胡适是个多元论者,他之不认同陈独秀,不在于陈的经济角度,而在于对方把其他角度排斥后使这个角度变成了单一的“唯”。这样,历史就变成了决定论的历史、宿命的历史,在这样的历史格局中,人则成为历史借以实现它自己的工具。

反对一元论,反对决定论,持这样的历史观势必是一个反必然的偶然论者。1927年,胡适到英国,一次和英国比尔德教授泛论历史,胡适提出了这样一个见解,“历史上有许多事是起于偶然的,个人的嗜好,一时的错误,无意的碰巧,皆足以开一新局面。当其初起时,谁也不注意。以后越走越远,回视作始之时,几同隔世!”胡适举的例子是造字,西洋人和中国人开始造字同出于会意象形,后来一趋字母,一趋表意,很难说不是偶然的。然而,几千年以后,两大系统的文字就截然不同了。胡适又举了个妇女缠足的例子,开始不过是宫廷中一二人的作始,后来贵族妇人效法,再后来平民亦效法,最后就成为一种“当然”,而这种“当然”和经济也没有关系。因此,接过话头的比尔德教授,实际上表达了胡适要表达的意思:“史家往往求因果,其实去题甚远。有许多大变迁,与其归功于某种原因,如经济组织之类,远不如此偶然与模仿说也。试问缠足能以经济组织来解释否?‘之’字变成‘他’,能用经济来解释否?”

回到白话文运动,胡适梳理了一系列的历史和现实的原因,最后,针对陈独秀奉为圭臬的“最后之因”(即经济),胡适作了很精彩的解构:

治历史的人应该向这种传记材料里去寻求那多元的,个别的因素,而不应该走偷懒的路,妄想用一个“最后之因”来解释一切的历史事实。无论你抬出来的“最后之因”是“神”,是“性”,是“心灵”,或是“生产方式”,都可以解释一切历史;但是,正因为个个“最后之因”都可以解释一切历史,所以都不能解释任何历史了!等到你祭起了你拿“最后之因”的法宝解决一切历史之后,你还得解释“同在这个‘最后之因’之下,陈独秀为什么和林琴南不同?胡适为什么和梅光迪、胡先骕不同?”如果你的“最后之因”可以解释胡适,同时又可以解释胡先骕,那岂不是同因而不同果,你的“因”就不成真因了。所以凡可以解释一切历史的“最后之因”,都是历史学者认为最无用的玩意儿,因为他们其实都不能解释什么具体的历史事实。

胡适的历史观一以贯之,晚年的他在台湾关于白话文的一次讲演中,再度重复了上面的意思:

现在有一些讲历史的人,常常说:“历史是唯物的”,这是用经济的原因来解释一切历史。又有些人主张用英雄观念来解释历史,甚至于用“性学”的观念来解释,就是说历史上一切大事都是由于性的问题不能满足而发生的。这些解释都为历史的一元论。

而胡适认为,历史上许多大事的来源,包括当年的白话文运动,“也都是偶然的,并不是有意的,很少可以用一元论解释。”(同上)

可见,胡适用力反对“最后之因”,其实是在反对“一元论”。

案:胡适和陈独秀在历史观上不同,最可见他们在1923年为“科学与人生观”大讨论所写的序与(往来)书信。当胡适对陈独秀说:“唯物史观至多只能解释大部分的问题”时,陈希望胡适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即用它来解释一切问题或所有问题。胡适一则回答陈独秀:“我们虽然极欢迎‘经济史观’来做一种重要的史学工具,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承认思想和知识等事也都是‘客观的原因’,也可以‘变动社会,解释历史,支配人生观’”;与此同时,胡适也明告陈独秀:“可惜我不能进这一步了”。胡适很清楚,这一步一进,他就是马克思主义者了,而他却是实验主义的信徒(尽管这两个都是来自西方的主义有很为相近的地方)。陈独秀在最后的回信中,也很干脆,以列表方式直接把他的历史“一元论”阐发迨尽,这一元便是“经济”之一元,在它的统摄下,则有“制度、宗教、思想、政治、道德、文化、教育”等。他也指出,在历史“多元论”的谱系中,经济和制度宗教思想等就不是统摄关系而是并列关系。以比喻的说法,制度宗教思想等在经济面前,是“经济的儿子”,而胡适之却把它们“当作是经济的弟兄”。陈独秀坦陈:“这本是适之和我们争论之焦点”。

道不同不相为谋。《新青年》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思想路径不同,最终分道扬镳(尽管他们的私谊始终存在)。他们的分手,意味着20世纪20年代中国知识界的分化,也意味着《新青年》的精神解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