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全:贩菜记(短篇小说)

贩菜记(短篇小说)

何永全     

 

    

    当落日像血一般颜色的时候,司机打开了车灯。车速一直不快,现在更慢了一些。司机怕我对此有什么不满,告诉我他对这一带的道路情况不熟悉,所以还是谨慎为好。他这番道理很能说服我,特别是谨慎二字。我从昨日起,谨慎几乎成了我办理一切事情的准则。在面对所有事情都是第一遭的时候,我除了谨慎之外,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呢?我很明白,就是我竭尽我的脑力,对任何一件细事都审视小心,考虑再三,但仍然免不了失误,这是因为有许多事情是依靠经验办理,而不是想当然。

车快要挤进市区的时候,车速变得更慢。我对这一带比较熟,前面不远就是监狱,这是我几乎每月都要来一次的地方。想起监狱,自然想起我的父亲。在我略微懂点事情的时候,我就迈着幼小的步子,穿过高大厚实漆黑的监狱之门,每月来探望我的父亲。在那装有隔离装置接见的窗口前,我每次都有些不自然而引起的拘束感,总是等到我喊出一声“爸爸”后才消失。我很少讲话,而我的父亲则怕接见时间短促总是把话讲得很快。记得我十六岁那年的一次接见,父亲告诉我,要我特别注意他讲的话,因为那是一番忠告,对我以后的人生有着重要的价值。他说:“尽管我无能力将你抚养大,但每时每刻都记挂着你的一切。一个人要在以后的人生之道上不犯过错,最重要的莫过于理解自己。毫无疑问,在你这个年龄要求你理解自己,实在是强人所难。但作为父亲,他有责任提醒你,并帮助你逐渐地认识自己。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尽管我们没有生活在一起。在你的善良之中,有一点特别突出,就是怀有恻隐之心。就是当你见到别人遇见难处,或者遭到不幸,你不仅愿意伸出自己的手,更愿意慷慨尽力。你的特点无疑值得高度的赞扬,但作为父亲不得不提醒你,它有时候会给你带来麻烦,甚至不幸。”父亲说到这里,停住了,他注视着我,很希望从我的神色中能够找到他想见到的表情,但我却一脸的迷茫。他微微地笑了一笑,闪过一丝自得的神情,慢慢地继续说道:“比如,在你不应该表示自己恻隐心的时候却表示了。又如,你这特点已被他人看到,他利用你的这一点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每次接见结束,我总有些麻木,讲不清自己的感受,是高兴还是哀伤。接着我心中开始抱怨起我的父亲。这样一来,我父亲所说的话在我心中没了价值,也没了分量,像飘浮的云,被风吹得一干二净。一个人的话对别人产生作用,一个原因是正碰上这人心中需要,另一个原因是讲与听的人之间有着一定的情感。很难说还有第三个原因。我与我的父亲,在我幼年时已经分开,我只是从伦理上,为人的道理上尊敬他,承认我们之间的父子关系,但缺乏的可能比这一切都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父子情感。另外,作为一个孩子,我需要的是情感上的照顾,尽管我没有这种照顾,但我幼稚天真正是浓烈的时候,这也帮我或多或少抵御了社会对我的侵害。没有父母照料的孩子总比有着双亲呵护的孩子提前结束幼稚的童年。我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已经思考起自己未来的人生,所以我父亲的这番话与过去的话完全不同,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能不说,尽管当时的我认为有价值,但却没有搞懂它的意思。所以他的这番话,只是存放到我记忆的深处,对我的认识却没有丝毫影响。奇怪的是,今天却从我的记忆深处窜了出来,而且是那样的清楚,没有一句漏掉,甚至连那次讲话的情景都浮现出来了。

在离监狱不远的地方,我们的车子靠着路边停了下来。我有些惊讶地望着司机,司机告诉我该给车上的菜加水了。我望了一下前面,原来前面也停着一辆菜车,一个年轻人手持皮管正在往车上浇水。我知道不浇水的话,车上的菜在没有到交易市场的时候就会发黄。但我像没有转回魂似的,司机疑惑地望着我,等待我的表示。我刚想说话,司机已经跳了下去,招呼别人往车上浇水。我望着不远的监狱大门,那里没有亮光,只是漆黑一团。我想,不知我父亲睡了没有?他怎么也无法想象我现在会在监狱的旁边,居然还拖着一车的菜。他应该知道明天是接见日,也许他在思考与我讲话的内容。我父亲的话又是一句一句地出现了,我像是被牵着似的,我无法不去想,也无法避开它去想别的事情。这正是我惊讶而又疑惑的地方,我总觉得这预示着什么。这到底预示着什么,我已经问过我自己几次了,但没有任何答案。导致我疑惑的是,我的内心总将此事与不祥连接在一起,但到底是什么我又茫然不知。

车子又动了,在车流中挤着向前。尽管离开监狱已经很远很远了,但监狱大门那团漆黑却始终出现在我的眼前。在别人眼中那只是一段暗路罢了,而我却看出幽灵的狰狞和灵魂的血泪。我又想起了那幅画。这是我六岁那年,在教堂墙上见到的一幅画。这画里,有几条巨蛇般的怪物拖着一辆车子,车子上用铁索捆着一个企图想挣扎的人。画的上半部那些蓝里透黑的颜色,说明了死寂与无奈。我立刻闭上了眼睛,又睁了开来,望着那些巨蛇吐着的长信,我又闭上了眼睛。我的心在发抖,灵魂在颤栗。我感到我自己已被绑上了车,巨蛇已发出“嘶嘶”的声音。我想呼叫但却发不出声音,我想挣脱,但铁链却死死地锁住了我。我幼年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当我看见任何不幸者与不幸的事情,总会把自己设想成正是遭受不幸的人。于是我害怕,我激动。周围的人带着平常和看热闹神情,而我却是与自己年龄完全不相称的肃穆,对不幸者寄予无限的怜悯与同情。每当我发觉自己并不能解救不幸者的时候,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

车子还在努力地向前挤着,我知道交易市场快到了。按约好,我的邻居应该等候在那里。我的这位邻居在中学时代因看见公用的自来水水池边上有一块香皂,因为自己家境贫寒,没有这类奢侈品。他拿了起来,闻了闻,觉得好闻极了,于是动了贪念。正当他将这块香皂藏进自己裤兜里时,失主来了。之后的事情发展得很糟糕,不仅香皂从裤兜里被拿了出来,还被失主痛骂了一顿。当周围的人越积越多的时候,失主似乎更上了劲,一口一个“小偷”从她的口里直泻到我这位邻居耳里。他从羞愧、忍受到愤怒,在无法抑制的情况下,发疯似地揍了失主一拳。这样一来,后果不堪设想。我这位邻居被叫进了警所。在警所的房间里回荡着失主刺耳的叙述,而我的这位邻居却一声不啃。十几年后他告诉我,他心里害怕,同时也感到无话可说。虽说,我这位邻居当天回到了家里,但警察并没有认为此事已了。他跑到学校里找我邻居的老师,听听她对这个学生的看法。由于我邻居平时过于顽皮,学习成绩又差,自然老师不会夸奖他。三天后,警察把我邻居带走了,说是送劳动教养三年。这件事情成为我邻居家中不愿提起的事情。家里就像没有发生这件事,也没这个人。直到十年之后,我邻居从劳动教养的农场回家探亲时,他的母亲才滚出了泪珠。他三十五岁的时候,在他母亲力主之下,他的兄弟姐妹各凑了点钱财,娶了一个农村女孩作为妻子。当然在今天,大家都会熟视无睹,但在那时却是一件极为稀罕的事情。尽管周围的人都知道我邻居的遭遇,但仍然不时地投出轻视的眼光。这种眼光与心情,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才被改变,而改变的直接原因,不是我邻居有什么特殊变化,而是因为当局促成,几乎每家每户的亲人或者亲戚或者朋友或者同事被抓,人们的心态也就起了变化,坐牢不再是件羞耻事,而是件不幸事。之后又发生了一个转机,那就是我邻居被允许移居回家,结束了二十多年一直处于凌辱状态的所谓“老三毛”的生活。此时他的儿子已经十三、四岁,这是他妻子在收入毫无保障的状况下,含辛茹苦的见证。我邻居毕竟是个大男人,讲起来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他回到家中,不仅没有理由要自己妻子负担自己的生活,而且还须肩负起改善整个家庭生活状况的重任。但他发觉自己的处境是那样的悲哀,一无钱财可以作为做生意的资本,二无亲友关系能给与这方面的帮助,更使他绝望的是,未满五十已经感到身体衰老了。他每天醒来都嘴干舌燥,喉咙发苦。干点力气活,也会同样如此,并且双腿发软。他原以为这只是一时的身体现象,静养一段时间就会消除,但已经三个月了,并无多少改变,但现实的生活已经不允许他这样下去了。

菜车在离交易市场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原因很简单,就是要进交易市场的车辆太多。我得赶紧找到我的邻居,从我与他的约定来说,我只要将菜车引到交易市场,我该做的也就做了,剩下的就是他的事情了。果然,我邻居夫妻坐在路边,双眼紧盯着来往的车辆。我邻居一望见我,顿时脸上泛起笑容,赶忙站了起来,但没有成功。挣扎了一会,在他妻子的帮助下,终于站了起来。当他听说我带着一车菜,在不远的地方,立刻露出一股豪气,将他妻子的手甩开,跟着我向菜车走去。

在菜车旁,我向我邻居讲完了整个进菜的经过,并交待完该注意的事项。我邻居从见到到菜车之后精神就开始萎顿起来,到了此时,脸色惨白,额上冒着汗水,连站的力气也没有。我请他坐进车子,但我立刻发觉自己在说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他的妻子扶着他,晃晃悠悠地坐到了路边。看来我走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我得接替他自己规定自己的活了。他嘴上催了我几次回家,我告诉他凭他现在的情况,我只得留下了。他闭着眼睛,垂着头,不发一句话。           

我又钻进了驾驶室,驾驶员见了我说“前面的车子很多啊”,我只是点点头,但立即发现不妥,马上堆起笑容说道,“这下要辛苦你了!”

我又闭着眼睛,靠着座椅上想着我邻居的事情。我在中学时代,与许多要上进的孩子一样,喜欢与比自己年纪大的人在一起,自己时常像傻瓜似地站在他们的旁边,听他们说话,甚至争论。如果他们有什么事情要问我们的话,那付受惊若宠的神态几乎无法言表。我邻居这家人很喜欢我,特别是我邻居的母亲。她时常用母亲的关怀来来怜悯我这个自幼失去双亲的孩子。尽管她已离世数十年了,每当我想起我对她没有什么回报时,我的内心总泛起羞愧的感受。当然我最初交往的不是我邻居,而是他的弟弟。由于我对这家人满怀好感,我邻居的事情也听到一二,但根本无法动撼我对他“先天性”的好感。有了这样的感情基础,虽说他不经常回家,但每次见面都像是老朋友似的。一个星期之前,他带着兴奋自得而有些神秘的神态告诉我,他将做一件很要紧的事情,到那时我可要帮他的忙,不准推托。他见我想知道什么事情,笑着说过几天再告诉我,因为他还有需要准备的事情没办好。

车子动了,我急忙睁开了眼睛,但只是向前移动了近十步又停了下来。我又闭上了眼睛。前天,我邻居对我说,他准备做贩菜的生意。我对别人的私自打算一向并不十分注意,只是“哦”了声算是听见了。他见我并不起劲的样子,加重了语气说:“我准备让你帮忙!”

我吃惊地望着他。他告诉我一切都转备好了,只要我上路就行。我说我从没有做过生意,毫无经验,更谈不上把握。再何况做什么,怎么做,一概不知。我邻居满怀信心把握十足地对我说:“我已将任何事情都考虑好了,这点你不用操心。菜到我妻子的老家去买进,然后用车运到交易市场就行了。”接着他又说:“就是车子没有安排好,我想凭你的关系这不是一件难事。”

我仍然推托。他说:“你不愿帮我吗?”

我一时语塞,但立即问道:“我凭什么知道那里的价格买进,而运到这里却能赚钱?”

我邻居笑着说:“我知道你会有这一问。首先我妻子那里由于交通不便,种出来的菜因卖不了往往会烂掉,”说到这里,他还转过头去问他妻子是否有这样的事情,他妻子作了肯定的答复。“所以,那里的价格都很便宜,只要运到这里,加点价就能赚钱了。”

对我这个头一遭做生意的人来说,他的这番话似乎很有道理,再何况报纸上也经常刊登有某些地方因交通不便,那里的土产贱如泥土的消息,但我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情。我邻居见我持疑,说道:“你放心,这是一件不会亏本的买卖。”

他最终说服我的是他告诉我,他已经多次回到他妻子的老家察看过和跑过多次交易市场看过价格。我知道我推辞不了,何况我也不想怎么推辞,我很想帮他做点事情。因为他很困难,没有正常的收入,全依靠他妻子在外打点零工,养活一家三口。他见我答应了,连忙从柜子了拿出一个挂包,往我颈子上一挂,嘴里说道,这次全靠你了。当我得知这挂包里放着他借来的一万元钱,他不把这钱交给陪我一起回他妻子老家的内弟时,我有些感动了。

当我觉得车子再往前移动时,已经过了晚上的十二点,离交易市场开市只有三个多小时了,凭这样进场的速度到天亮也未必能行。我赶忙找到我邻居夫妇,讲了我的担忧。他们两人一脸的茫然,拿不出任何的主意来。菜车进不了交易市场,后果不堪设想,不仅车上的菜有发黄发烂的可能,甚至连车子因过了时间受到交通管制而无法动弹。我一想到这种状况,心里就有无法抑制的急躁。我在灯火通明的交易市场里转了一圈,就拿定了主意。我跑到烟店里买了五包外烟,因为那时许多人喜欢抽外烟。我找到一个交易市场的管理人员,我之所以找他,是因为我刚才在察看时,发觉他讲话有点权威,其他管理人员都听他的。我上前与他打招呼,他几乎是带着不屑的眼光扫了我一下,我连忙拿出两包香烟塞给他,他拒绝了,这使我十分尴尬,甚至一时张口结舌。幸亏有人走了上来,向他提出请求,同时也递上一支香烟,他也不接,那人扔进了他的上衣口袋里,他像没有看见这件事似的,嘴里却答应了那人的请求。我一看自然明白,连忙撕开香烟,往他口袋里直灌。两包完毕,他开口问我怎么回事情,我将我的情况与他讲了。他说,根据交易市场的规定,我的菜有优先进场权利。我赶忙拆开了第三包烟,如法炮制,嘴里请他无任如何帮帮忙。他走到交易市场的外面,命令所有的车子停靠到边上,让我的这辆车子进了场。

安顿完毕,也到了交易市场开市的时间。我们的菜价居中,有比我们高的,也有比我们低的。看见比我们高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特别发现这些标价高的菜的质量比我们的差或者相差不多的时候。看见那标价低的,质量有明显低于我们的,我邻居自然笑笑而过;那些质量与我们差不多的,我邻居夫妇总在那里多站一会,细细打量,非要找出一些质量问题不可。开市之后,几乎所有能站的地方都站满了人。我们的菜,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大部分人都问个价走开了。开始时,倒不感觉得什么,慢慢地有些着急起来,还自我安慰,这些问价的人只是先领略一下行情,过后自然会来买。时间无情地向前移动,等交易时间接近尾声,市场里的人已稀疏时,我们的菜还有一大半没有卖出去。而那些比我们标价高的,不但热闹异常,现在早已人走货尽,只剩下市场打杂的几个人在清扫了。我邻居夫妇又在市场里转了一圈,哭丧着脸告诉我,那些标价比我们高的菜卖完了,标价低的也卖完了。亏本已成定局,现在剩下的就是怎样来减轻亏本的问题。我是窝着一肚子的火,怎么也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搞出这样的结局。如果说我在产地收购价出了毛病,那比我们标价高的菜卖完了,似乎说明这不是问题,那原因何在呢?我为要找出这个原因而苦恼,我邻居夫妇则为他们亏本而伤心。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本身家庭够穷困拮据了,原是满怀希望通过贩菜来改变一切的,但就在几个小时里希望破灭了,而且更为糟糕的是这笔生意的本钱是借来的。俗话说,冷的是风,穷的是债。当他们这家子背上这笔债,以后的生计几乎无法想像。过去的生活只是苦,以后的生活则是穷苦了。

我的肩膀被轻轻地拍了两下,身后响起一个轻微的女人声音:“老板!”我急忙转过身去。我为这样的称呼感到惊异,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我为这样轻柔的声音感到惊异,因为在这样吵闹的环境,除了粗野之外将无任何感受。这是一个不论从身材,还是长相都很不错的年轻女人,满脸笑意,双眼柔和地望着我,我一下子被她搞得不自然起来。她说她想拿点菜,我本想说这怎么可以呢?但看见她穿着一件交易市场的工作服,立即打消了拒绝的念头。这女人毫不客气,立即动手,左挑右拣,专拿好的嫩的,所拿之多我猜想足够她家吃上一个星期,但她还未停手。我既然答应她拿,虽说有些心痛但没有懊悔之意,于是向她说道:“拿吧,这些菜已经卖不掉了!”

她闻言立即抬起头来,“卖不掉?”似乎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情,绽出笑容:“小弟弟,你是第一次做这个生意吧?”

我见她问得真切,心里正愁着怎么来搞清这些菜卖不出的原因,于是我把事情的经过向她叙了一遍。她真是个可爱的人,居然很有耐心,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听完了我的讲述。接下来是她对我讲的一番话:“你完全不懂这门生意的道理,却冒冒失失地进来了。你想想看,哪有从产地拖来加个价这么简单的生意?你看见其他货主开价比你高,居然能全部出手,这是你只盯着表面的价格,而没有看见事情的深处。从简单的道理来说,买主总是希望价格低品质好的东西。在这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情。原因就在买主身上。这些人都是企业食堂的买主,或者是居民菜场【注】主管进货的人。这些人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好处,只要菜的品质还过得去,价格并不重要。这些人每天带着菜回去,将东西交割完毕,因为有买菜的发票谁都无法说他有什么不对之处,就是怀疑他从中落了好处,又是查无实据的事情。这些人也怕这一点,所以与卖主的交情非同一般。而卖主为了确保自己的生意,自然也拉拢这些人。发票按着标价开,私下里将开高的部分塞给这些人。小弟弟,你说他们会来看你价格低的货物吗?”

她的笑始终是那样迷人,那样出于自然。“我说,你不是做这样生意的人,这次做了就不要再做了。”她姐姐般地拍了一下我的脸,“剩下的菜我找人来帮你解决,标价必须要低一些。”

最后,我以低于产地的价格将所有的菜卖给了她找来的两个人。临走时,她既没有忘记她在我这里拿的菜。也没有忘记告诫我,以后不要再做这种生意。

我统计了一下,这次贩菜亏损近一千元。我呆坐着,有着不可名状的感受。我为我邻居以后生活担忧和苦恼,有为我自己无能的难过,有被愚弄的恼怒,还有一种感受在它们的更深处,被欺骗的愤恨。我的手不自觉地碰上我裤子的口袋,我一阵惊喜,口袋里还有钱没统计进去,但我马上明白了这是一封信,里面藏有我父亲这月的接见单。

我又看见那监狱的大门和门口那团又大又浓的漆黑,我又听见巨蛇的嘶嘶声,我已被铁链锁住。我的心在颤抖,我举起挂包向我邻居递了过去。他疑惑而有些不快地问道:“你准备走了?”

我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说道:“我得去看我父亲。”刚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应该说,是的,我应该走了。我没说,我知道我背负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我只好在自己的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向监狱慢慢地走去。

 

2007-10-12

【注】随着所谓的改革开放,菜场一类的小企业逐渐让给私人经营,现在我们只能看见集贸市场。这种市场有着蔬菜、肉类等摊位,而这些摊位经营者就是纯粹私人性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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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窗杂志:精神按摩15年

 

1992年的晚上,全国人民都躲在家里看《编辑部的故事》,那时候王朔最火。邓小平早在十几年前就说了:黑猫白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可一直到那几年,王朔才真正成了文艺界第一个逮到老鼠的黑猫,他打着“一点正经也没有”、“玩的就是心跳”、“千万别把我当人”、“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招牌,借助电视这个刚刚在中国普及的传播工具,拉开了流行文化取代政治说教和理想主义的大幕。

1997年,香港回归了,流行文化的落差扯平了,那之后,经济落后的大陆省份湖南电视台拍摄的《还珠格格》照样火遍港澳台,中国人民跟全世界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兄弟一起为《泰坦尼克号》抹眼泪。1998年,互联网开始在中国普及,娱乐无极限,流行再也没有界限。

2005年的晚上,全国人民都呆在湖南卫视前,拿手机给超级女声发短信,那时候,李宇春最火,跟这个国家一样,她甚至成了世界瞩目的焦点,登上了美国人的杂志封面。

从1992年开始,当代文化完成了从庄严神圣的崇高走向世俗的喧哗与嬉闹,人们曾经对此欢呼雀跃,可谁也没有想到,仅仅用了15年,当我们学熟了资本主义创造的商业化和工业化模式之后,这种喧哗与嬉闹变得跟以前空洞的政治说教一样恐怖。

2007年,以超级女声为代表的选秀节目被广电总局变相枪毙了。明天,我们又会创造出什么新花样,来给10多亿中国人搞精神按摩?

中国娱乐,始于王朔

电视机在中国人的娱乐事业中,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1992年则是一个开端。那一年,华艺出版社出版了4卷本的《王朔全集》,首开为青年作家出文集之风,在文艺圈流行了七八年的王朔终于修成正果,借着电视剧,他的风光日子才刚刚开始。

虽然已经有了10多年的铺垫,但是当市场经济的逻辑开始全面统治生活的细节时,1990年代初的中国城市市民仍然猝不及防,焦虑、不安、金钱关系下人情的冷漠,人们疲于应付越来越快的生活速度。

那些充满理想化、英雄主义的作品已经慰藉不了忙于生存的老百姓了,于是,反映安详、温馨人伦关系的《渴望》成功满足了广大市民群众的世俗心理,暂时缓解了人们的焦虑,一个胡同,两三个人家,几个好人的故事打开了中国肥皂剧的市场。

王朔一直在“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自觉地顺应着社会转型期的平民浪潮。在电视剧的改编和大力推广下,王朔小说中的人物全成了彻头彻尾的俗人,王朔也成了最大的通俗娱乐制造者。

他编剧的第一部国产室内轻喜剧《编辑部的故事》,让李冬宝和戈玲式的幽默,笑倒了大半个中国。一代笑星葛优问世。国人头一回发现,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世面上令人烦恼的不正之风也可挖掘出调剂快乐的元素。那个时候,人们还习惯于用不正之风来形容很多看不过眼的事,可现在,这风似乎满世界都在刮。

一年后,英达与梁左推出了120集《我爱我家》,它是国内第一部情景喜剧,成为国产情景轻喜剧里不可逾越的高峰。直到现在,《武林外传》、《东北一家人》、《家有儿女》这样路数的室内轻喜剧,无论从讽刺力度,还是语言特色上仍然无法望其项背。

除电视剧之外,《阳光灿烂的日子》、《甲方乙方》等整个1990年代数得着的国产娱乐片几乎都与王朔有关,等到这股世俗化的浪潮消退的时候,王朔也已经由一个码字儿的师傅变成了一个收入颇丰的文化个体户了。

唯一的例外是1993年的《北京人在纽约》。出国热潮中,这部冗长的电视剧大受欢迎,彻底圆了一把那些出不了国的国人的美国梦。异国风情,美国文化,连中国偏僻山村里的年轻男女,都在电视剧里畅游着遥远的纽约。

人们通过那部电视剧记住了一句美国人的名言:如果你爱一个人,就把他送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就把他送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今天,中国的上海也快像当年的纽约一样了,高楼大厦,地狱天堂,买张火车票就可以去感受一下,不用再在电视剧里意淫了。

向世界看齐

从1992到1997年,中国的娱乐事业看起来那么利国利民。1993年,北京城里出现了第一份吃喝玩乐的报纸《精品购物指南》、第一本本土时尚杂志《时尚》。1994年,中央电视台开播了一档叫《焦点访谈》的电视节目。1995年,《阳光灿烂的日子》不仅让国人第一次听说戛纳国际电影节,还把初出茅庐的夏雨捧成了影帝。

商业化了的文化事业,似乎有百利而无一害。演员们出名了,挣钱了,老百姓乐呵了,党中央和国务院也放心了,大家白天忙着挣钱,晚上围着电视机瞎乐去了,也没人闲着没事惹事生非了。

老百姓们在这场政府推动、商业主导、百姓受益的世俗化大潮中乐了,玩理想的文化工作者们却苦闷起来。成人的世界早已被庸俗的快乐和物欲充斥,只有青春的校园还维持着脆弱的理想主义。高晓松带着他的校园民谣演绎着浪漫主义者最后的感伤,《阳光灿烂的日子》多少还能让人们回味物欲之外的残酷青春。

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了。这不仅是一个政治事件,也像是一个文化事件。

香港的回归使中国的大众流行文化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作为亚洲最活跃的娱乐天堂,香港大批的明星可以更自由地到内地发展,内地庞大的电视、电影和演艺市场变得更加活跃;从香港开始的时尚流行更迅速地渗进内地;香港娱乐圈的狗仔精神和八卦新闻移植到内地娱乐界。

回归前,内地的流行文化差了香港一截,此后就逐渐扯平了。以前,人们只能从磁带里听听四大天王;现在,他们有事没事就跑到你家门口的城市开演唱会。这个国际自由港带给中国的不仅仅是几首粤语歌、几部武打情色片,它让中国的流行文化迅速跟上了世界的脚步。

不过,最终消灭流行落差的是网络。1996年,第一家网吧出现在上海,那之后短短几年,网吧开遍了中国哪怕最偏僻的小县城。1998年,3家以娱乐为主的大网站同时诞生:联众、腾讯和新浪,彻底颠覆了一代人沟通、娱乐和获取资讯的方式。

1999年,最动人和流行的故事不再是电视机讲述的,也不是电影院,而是网络世界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痞子蔡”和“轻舞飞扬”在网络上下的爱情捉迷藏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少男少女,这个台湾成功大学水利博士班的研究生一下子成了畅销爱情小说作家。

还有《流星花园》这样的台湾电视剧,不再需要通过电视台就能疯狂流传。早在大陆广播电视管理部门许可之前,杉菜、道明寺和花泽类就已经通过网路在大陆的大中学生中耳熟能详了。

资本主义世界创造的工业化娱乐业操作模式很快就被大陆复制。经济落后的大陆省份湖南电视台照样能拍摄出《还珠格格》这样充满娱乐元素的恶俗电视剧,并且火遍港澳台。随便一部华人电影都可以在随便一个国际电影节上获奖了,谁让别人对咱们中国感兴趣呢。

喧闹过后

到了新世纪,在文化工作者们的不懈努力下,我们的娱乐事业开始从商业化向工业化升级。凭借众多的人口基数,西方世界操作成熟的工业化娱乐方式,转接到中国,就能制造更大规模的效应,操作者能收获更多的经济效益,参与者能获得更大的关注。

王朔那点小机灵再也无法慰藉老百姓的心灵了,那个时候,讽刺讽刺作家,挖苦挖苦做生意的,就很讨巧。一句“让你们也用粮票吃饭”就能把大家逗乐,现在不行了,得来更刺激的,于是出现了芙蓉姐姐、超级女声。以至于王朔到2007年初嚷嚷着要复出时,自己也成了被嘲弄和反讽的对象。

资本主义创造的工业化娱乐方式早已被我们玩得纯熟,恶果也被放大了数倍,与此同时,我们的文化工业还在遭受着社会主义方式的管制,不可能为丰富多彩的市民生活提供更为原创的精神产品。

摇滚乐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摇滚的勃兴曾与深刻的文化反思意识和积极的社会参与意识有关,这是摇滚的生命,可是在中国,许多人心里崔健之后再无像样的摇滚,《一无所有》是中国摇滚的开端,却也几乎成了中国摇滚的绝唱。与其说这是摇滚乐的堕落,不如说是摇滚精神面临缺氧的生存环境。2006年的窦唯,这个最具才华的中国摇滚歌手,终于被这个时代逼成了神经质,一把火烧了北京一家报社的汽车。

这种种状况,都让人们开始相信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子了,以至于理想主义无处安身,以至于严肃的文化淹没在洪流之中,人们一边哀叹世风日下,一边顺从着成为帮凶。然而,指责大众的浅薄无聊却很容易陷入“政治不正确”之中,因为在任何时代他们总是大多数。他们一人一口唾沫就会把一个坚持独立思想的哲人淹没。尼采不相信,曾站在欧洲文明的假山上,只是亲切地叫了一声:“苍蝇”,就遭到殴打和放逐,最后发了疯。 何况这是一个资本主义创造的工业化和商业化模式席卷世界的时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些健康而自由的灵魂?

1992年,中国刚刚开始搞市场化的时候,人们厌倦了斗争哲学、清教徒哲学,人们太需要放松一下了,所以,有了王朔和他那些小老百姓的故事。可15年后,小老百姓的日子过够了,人们似乎放松够了,15年前人们排斥的崇高、伟大、理想,今天看起来又成了稀缺产品,于是电视屏幕上又开始流行《亮剑》、《士兵突击》这样被英雄主义和清教徒哲学武装起来的电视剧。

2007年,广电总局终于出手,以“超级女声”为代表的选秀时代终于要被终结了,在任由通俗文化麻醉人民15年之后,这是一件好事吗?当下中国的流行文化是这样一种复杂的怪物:一方面,受制于言论制约的现实,它很难为丰富多彩的市民生活增添真正原创的精神产品;另一方面,日益发达的商品经济又为无数弱小的生命提供了数不清的诱惑。流行文化就在这一场寻找温情、寻找刺激、寻找适度的欢快与无休止的精神按摩中粉墨登场。

从15个时髦烂词偷看中国

 

【休闲】
刚开始还没觉得什么,再说这“休闲”听着也不烦人,挺温和的一词儿。直到有一天,感到不大对劲儿了,什么鸟玩意儿都一窝蜂地休闲上了。八辈子勤劳勇敢受苦受累的中国人,似乎一下子舒坦得不得了了。如果真是的话,那当然好。只怕又是猪鼻子插葱——装象。那也过于无聊些了吧。前一阵儿,瞧见一装扮得古色古香的专卖鸭脖子的小货亭,那招牌上赫然刷着一行字儿,“创意休闲佳品”,哦,吃个鸭脖子也算上“休闲”了,还“创意”呢,由不得不让人琢磨那里头该是下了什么猛料吧,下毒药你是不敢,可保不齐你搁罂粟,让人一吃上瘾了,从此满大街人人嘴上叼着一根弯弯的鸭脖子,那倒也称得上一道贼他妈靓丽的时代风景呢。

 

【情色】
也不过就10来年前吧,中国人口袋里忽然有俩钱了,吃饱喝足一看还有富余,身子骨儿唰的一下不安分了,蠢蠢欲动开始寻找所谓“性福”了(又一个滥词),但又不好意思直说,何况那“色情”明摆着不合法呢,于是灵机一动想了个辙儿,掉个个儿,“情色”,不就得了吗。顿时名正言顺了。这回你们没得说了吧,我可是有“情”在先,然后再“色”哦。陡然间理直气壮,合法性自然一抓到手。中国人多聪明多有办法。只要想得到,没有做不到,没有不能说的。也不管说得通说不通。都知道色是本能,情是后来的,何来“情色”?如果这样也行的话,赶明儿把脸盆说成“盆脸”,把茄子说成“子茄”,把你奶奶说成“奶你奶”,把你的屁股说成“屁的你股”,您意下如何?

 

【阳光】
名词活用作形容词,好嘛,有朝气的,有活力的,积极向上的,跟个太阳似的,多好。谁知没多久,就这么个再朴实不过的词儿,也难免被滥用的命运。“阳光企业”、“阳光工程”、 “阳光医院”、 “阳光小区”、“阳光家教”,“阳光丽人”——难道世上还有“阴雨丽人”,都“丽人”了还“阳光”个什么,这么下去,那老出人命的煤矿,该有人要打造“阳光煤矿”了吧。尤其是那“阳光男孩”,总让人觉得阴阳怪气不男不女的;男娃子要历经磨难才能成长为人,老那么“阳光”兮兮的哪能成器。这唯一可供生存的星球本来就持续变暖着,再这么没完没了“阳光”下去,我们的家园怕是“酷”热得不能呆了。

 

【霸】
你也该注意到了,在中国,早就已经把电视机称之为“彩霸”,把厨房设备说成“厨霸”,把空调说成“凉霸”,把浴缸莲蓬头说成“浴霸”,最离谱的当属那卖方便面的,也大嘴一咧,号称自己那最没营养的货色绝对堪当“面霸”。天哪,这是一个多么富有阳刚之气的国度啊。不由得让人肃然起敬。也甭管人家骨子里是虚是实,那不可一世的架式猛一看倒也能唬人一时的。可我得说,您就不能稍微实在一点儿吗?本来做个生意卖个东西的,在商言商,您何必要称王称霸呢,中国人向来讲究个和气生财难道都是唬弄鬼的?说这些也没用。细细一想,这里头没准儿别有蹊跷。我估摸着该是发源于一种埋藏极深的不安全感。不安全所以不安分。没钱时惶惶不可终日,有了钱照样无法消除内心的惶恐。越有钱越不安全,越不安全越是死活也要装出一副一捅就破的霸气来。何必呢。

 

【奴】
佐丹奴、美尔奴、依米奴、马沙奴、米兰奴、积姬丹奴、天奴、马天奴、圣天奴、华伦天奴、姿姐奴、曼娅奴、敦奴、欧柏兰奴、多利安奴……这是前些天,我在某一新开张的“美极时装城”,随意溜达,走马观花,映入眼帘的一些个服装品牌。有的是进口货,一看那原名,压根儿靠不上边儿,翻译过来也非得挂个“奴”;那些国产货呢,都先入为主“奴”上了,再编个末尾带“NO”或“LU”的洋名儿,总之要不这么“奴”一下,大伙儿可得一丝不挂没衣服穿了。前面乱霸一气,这里奴气熏天,这又是怎么个回事儿呢?诸位都看出来了,上面那些奴字辈的大多是女装,天经地义啦,卖衣服不卖给女人难道卖给毛驴?而女人嘛,总得男人给她买衣服才能找到自我,心里才踏实,所以呢,逛时装店多半男女同行,您瞧,走着走着,女的走不动了,“相公,这一款好看不,要不奴家也试试?”话虽不这么说,就是这意思了。口口声声都说已经后现代了,原来还是个换汤不换药的封建社会。那什么“二奶”风行也不过是表面征候。冰山一角。

 

【皇】
早知道有个著名香肠品牌,大号“皇上皇”,够吓人的吧,明明不就是猪肠子里灌些碎猪肉吗,可人家不管,卖猪肉也要当皇帝他爹太上皇。紧接着出来个卖板鸭的,“煌上煌”,那是晚了一步,人家先注册了,没办法退而求其次,没准儿还两全其火呢。一天路过一巴掌大的小店,卖豆制品的,竟然取名“黄上黄”,豆腐不是白的吗,可人家要的就是那股子皇家气息,哪怕听着像,也行。然后是房地产大热,“皇都”、“皇御苑”、“豪家皇廷”之类的通街满市瞎煽忽,敢情中国人一个个非皇宫不住了。与此同时,那啥玩意儿“皇帝戏”也大火特火起来,一开电视就能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了,倒也方便之极。中国人对权力的无尽膜拜,看来是冠盖全球举世无双。人是不存在的。只有皇帝和奴才。

 

【性情中人】
曾几何时,身边忽然多了一些挺能来事儿的主儿,没过多久,听说这叫“性情中人”。光这响亮的名号,就足以羡煞人心的,果然见得群起效仿人人争当,一时间哪旮旯都不乏“性情中人”了。据我历来浮光掠影式的观察,这些个时鲜人物大致有如下特点:特把自己当个东西,一旦觉得别人没把他当个东西,立马就咋咋呼呼闹腾开了;该出手时就出手,当然,要是明知对方比他能耐,那就装得跟没他这个人似的;在占尽一切天时地利的条件下,不放过任何显摆自己的机会,一派蒙人的戏子本色。好事儿绝不能落下他。就是那种世故到家的“人精儿”吧。我就纳闷了,世上如果真有一种性情中人的,怎么能是这些八面玲珑的社会油子呢。反倒是另一种人值得看好。你没见识过也听说过吧,就是那些平时看似默不作声的老实人,一般不跟人计较,关键时候能要你命。

 

【淡定】
看起来挺端庄的一词儿,颇有那么一股子从良许久之后才独有的贤慧气息,但毕竟还是有点儿来路不正,难道又是从台湾那边转道儿香港偷渡过来的?我还特意翻了翻第5版《现代汉语词典》,查无此词。不知起源何处,发扬光大于戏子行业则大可确定无疑;目前正有向整个华人世界全面渗透的意思。最常流转于主持人那三寸将烂不烂之舌,当然啰,绝对用在明星身上。一般情况是这样的:某星星儿前一阵儿不知跟谁上哪儿鬼混去了(还好,没让狗仔队抓个现形),人气一落千丈,自然很不甘心,要挣回来,于是一番洗刷重新登场以便继续搂钱,但面子上总不能显得那么功名焚心吧,就在这个时候,那怎么说也是个星儿的主持人,准来上这么一句:“您看上去可比前些时候淡定了许多……”每当看到这一幕,又该有耿直的观众坐不住了——“你淡就淡一点儿嘛,又没人说你是条永不翻身的臭咸鱼,你还定个什么鸟呢!”

 

【严重】
本不是个好词儿,多指非一般的坏,不知怎么给转正了。也挺好。也算民族语言出现的新气象吧。没想到呼啦啦一下给泛滥成灾了。现如今,大凡觉着有什么好事儿,要不大呼“严重”那是绝不过瘾的,“严重浪漫”,“严重同意”,“严重喜欢”,“严重幸福”,“严重可爱”,“严重韩流”,“严重爱你”,“严重有病” ……慢慢儿就不成人话了。前些时候,那个久没动静的王朔朔大爷一股脑儿跳将出来,呲牙咧嘴,胡诌一气,弄得江湖中人多有嘀咕:朔大爷这么些年真给憋出病来了?谁知人家还真顺竿子爬,找上了心理医生,望闻问切一番,大喜过望,立马给大伙儿报上了——“严重正常!”我一听果然不妙了。朔朔兄,作家怎么能当到这份儿上呢,捡了个大家伙儿说糊了的词儿,还洋洋自得。既然是作家,当然也可以使用时髦滥词,可那多半得用在一种讥讽的语境中,以促使语言重获新生。您没听说过作家可是陈词滥调的死敌?我可听人说您对当代汉语是有些奉献的,现在倒好,您这么大个作家居然也身兼小报首席娱记了,还勇于揭露谁是谁亲爸爸谁是谁私生弟呢。瞧你个没正形儿的。枯坐偏房,锤炼词句才是作家的正事儿嘛,你怕是耐不住了。说你也听不进去。不说了。

 

【肉麻】
也不过是嘴上说说的一个词儿。虚头八脑,极不实诚。真实情况经常等同于“酥麻”,酥酥的,麻麻的,一种近似陶醉的肉体快感,不愧为欲仙欲死的前奏吧。今年五一,有朋自远方来,酒酣耳热之际跟我说起这么个事儿,说他们那儿有一正值妙龄的女幼师,隔三差五老来找他(当然是总有理由的),一天傍晚在梧桐树下怡然漫步,他忍不住拉她手,谁想到那女的笑着来了一句——“好肉麻哟”,当时他几乎给愣住了——用当前最流行的说法,差点儿给“晕死”了,反正是兴味全消,于是找了个上麦当劳解手的借口,开溜了,再也没搭理她了。我听了乐不可支,差点儿让醇厚的老金威给呛住了,“你笑个什么呢彭希曦?”他满脸疑惑。这位朋友,原谅我当时没好好答复你,一般来说,笑是没法儿解释清楚的,但愿此文有幸被你读到,你至少会明白一些。你要还那么不开窍,那我这儿就不揣愚妄跟你明说了吧:人家那姑娘其实挺爱你的,遗憾的是那张嘴……唉,过于通俗了一些。

 

【恶心】
不瞒您说,我还的确稍稍留意过这个词的使用状况。据保守估计:近九成并非吐自男性公民。一部分女人特爱“恶心”。尤其是那些品质欠佳、长得冤屈、满肚子鬼怪的青春小怨妇,开口闭口就喜欢大肆喷吐“恶心”,“你真恶心”,“恶心死我了”,什么的。其实哪至于呢。就算确无好感,又何至于经常达到“恶心”的境界?那可是一种标准的生理反应啊,你得果真极度厌恶感觉快要呕吐了,才具备“恶心”之实,才可以嚷嚷你恶心。否则就是夸大其词,虚张声势,以此引人注目罢了。问题差不多找到根源了。唉,怎么说呢,话说白了难免要伤人的,但事理不可不究。你应该也留意到了,就是那些不招人喜欢的女人,无时无刻不在散播着这个词,从而也虚化了这个词原有的表现力。再深一步扯几句吧。女人们其实没多大就知道,只有怀孕才具有最真实的恶心感,而那些根本就没人疼没人爱的,自己个儿又怎么个怀孕又怎么能好好“恶心”一回呢?诸位,你要是听不了这个滥词,那不妨这样吧,以后谁要老跟你“恶心”“恶心”的,你该反问她一句,“你怎么也怀上了?”

 

【变态】
又一个使用频率极高的词儿,使用范围和上面的“恶心”多有重叠,男女混混儿们最爱说了,“你好变态呀”,“我好变态哟”,嗲声嗲气,就像跟他(她)姥姥撒娇似的。其实呢,要说真格儿的,那些个东西哪能达到变态之境呢,至少还差了960多公里。这么说吧,世上没多少绝对正常的人,但更少人堪称变态。西方学界前些年差不多达成了共识:天才就是一些心理不正常的疯子,你说变态也行,可那得是极富创造力的。他们非要弄出新东西,不然就活不下去。继往开来的人类文明就指着这些个疯子了。还有一类变态分子,不说你也知道,就是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小偷小摸坑蒙拐骗的地痞流氓当然不在此列。还有,最不起眼的,那些可怜而无害的精神病患者。以上这三种人你都不是吧,所以嘛,你一口一个的所谓“变态”,顶多也就是使个小性子,充其量临时客串一番性情中人,罢了。这也没什么。但,还是别老“变态” “变态”的。不中听。

 

【老师】
可能是中国目前最虚伪的一个词;其源流之深,泛滥之广,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当无出其右者。“赵老师”,“钱老师”,“李老师”,“孙老师”,只要是个看起来混得光鲜体面的东西,那是一定得赶紧甘拜下风,连呼老师的。古人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现在可好了,一点儿那个意思都没有了。不知扔哪旮旯去了。大伙儿都看开了。都练出一双火眼金睛了;只要一碰面儿,一句话不说,看着人西装比自己的挺括,皮鞋比自己的锃亮,头发比自己的有品,身板儿比自己有派,那当即毫无疑问,直接就料定眼前这位肯定比自己有钱有势有能耐有地位了,于是乎张嘴就老师长老师短了。还是把镜头转向文体娱乐圈儿吧,冠冕堂皇鸡飞狗跳的,更讲究的自然是名气人气之类的虚玩意儿,实质上也和上面的形状如出一辙。而且更胜八筹。这个星儿那个家的不全都被“老师”“老师”着吗。有一次,获邀参加某旨在吃喝拉撒的文人鸟会,亲眼目睹一年近半百的业余散文作者(正职据说还是个铝合金店的小老板呢),毕恭毕敬捧着一本花哨大著,走向一刚刚冒出来的当红光屁股作家(才20几岁),“X 老师,您也跟我签一个吧。”

 

【平常心】
有一回,在电视上,不小心看见一歪瓜裂枣形的顶级大导演,嘿,光瞅着那样儿就挺可乐的(比他那些个大片儿好看多了),何况还头头是道瞎掰着呢,当时人家那脸子可正经啦,说着说着一会儿说到他媳妇儿那儿去了(也是一影视红星),“她这人其实挺有平常心的……”这可是我平生头一回从人嘴里听到“平常心”。多好多有意思的一词儿,一下就记住了。当时就领会了。不知怎么的,没多一会儿,我忽然觉得这词儿挺冤的,就像好人家的闺女让土匪给抢走了,心中似有不平。那可是多好的一个词儿啊。绝对来自民间。八成出自极具语言再生能力的北方底层人民。想想吧,人民世世代代过的是平常生活(尽管历遭歹徒滋扰),自然有一颗平常心,自然而然就有了这个词。而这个词,人民是不轻易说的,人民劳作生产,闲时说笑唱和,戏子们趁着人民不留心,偷走了,占为己有,到哪儿都烂嘴一撇大派用场,这么一来,社会上的那些油嘴,就老挂着个“平常心”了。那么好的一个词儿,就这么失贞了。

 

【极品】
极品五笔,极品飞车,极品家丁,极品无赖,极品恶男,极品身材,极品诱惑,极品偷拍,极品名牌,极品笑话,极品脓包,极品鱼头煲,极品丑女,极品足浴,极品菜鸟,极品中的极品,极品车模,极品师奶,极品流氓,极品二倚子,极品……在中国,只要觉着是个好词儿,听起来“酷酷的”,冷不防流行起来了,那可就了不得了,我们这时代的葱花子们一准儿立马活学活用,绝对要无所不用其极的。你也觉察到了吧,这年头,不管是个什么玩意儿,前头要不冠以极品二字,那可就显得太落伍太老土了。太丢人了。你也别不好意思,跟上这时代那午夜牛郎般矫健的步伐吧,有事儿没事儿,一本正经,逢人就说你吃的是极品贡米,拉的是极品御便,喝的是极品琼浆,穿的是极品霓裳,你养的宠物猪是极品珍猪,你交往的全是极品精英,你睡的是极品席梦思,你枕边儿那位是极品娇娃,你爹妈是极品二老,连你表姑生的那个表哥也是极品大哥,你讨厌的人都是极品人渣……你有幸活在一个假装着挺有个性,实则平庸得让人无话的极品时代。多来劲儿。

从一个小学班长的选举看中国的民主化进程

 

周末,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中国导演陈为军2005年拍摄的获奖影片《请投我一票》的DVD.50多分钟的片子我看了三遍,我自己也没想到一个关于武汉常青第一小学三年级一班选班长的纪录片能带来如此巨大的震撼,让我想到了自己小学时代的可怜、现在中国小学生的自负和中国未来民主的走向。

先说我自己的可怜

影片开始的时候是一个画外音问两个女生,“民主是什么?”“投票是什么?”两个漂亮精神的女生皱起眉头,先做思考状,然后摇头,笑着回答,“不知道呀。”之后是常青小学的升旗仪式,是唱国歌,升国旗,背校训:“爱国立志,自强不息,探索实践,发展生命。”

我在想我上小学的时候是否知道民主和投票。我还想起了我小的时候受到的爱国主义教育。我想到了以下细节:

1)那个时候,民主总是和专政连在一起的。先把阶级敌人专政了,人民才有民主。有了民主还必须有集中,否则就是一片混乱。

2)我是人民,因为我爷爷是贫农,我爸爸是军人。我外公是地主,因此是被专政的对象。记忆中外公到我们家里来过一次。爸爸从来不跟他说话。外公临走前给我一块钱。我当时觉得这个阶级敌人很可爱。

3)我爸爸、妈妈和我的班主任常常可以“集中”我的想法或决定。

4)选班长和班委我们从来没有投过票,都是老师任命的。我曾先后被任命为学习委员和班长。后来也曾被老师撤职,理由是性格太软弱,不能压制班里的歪风邪气。顶替我的是班上的一霸,班风大改。不过我的自信心也从此一蹶不振。

5)选“三好”和“五好”学生是要投票的。投票不秘密,现在讲起这些往事大家一笑,当时我的想法是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让那些不投我票的人“吃不了兜着走”。

6)我上小学的时候不升旗,不唱国歌,也没有校训。我们背诵“老三篇”,唱语录歌,跳忠字舞,听忆苦思甜报告,看泥塑收租院,写批判文章,加入红小兵,发誓要为阻止刘文彩这样的恶霸复辟资本主义而奋斗终生。

再说现在中国小学生的自负

影片一开始是武汉常青一小三年级一班班主任张老师宣布,这次的班长选举要由全班同学一人一票的选。有大家选举自己的班长,这就是民主。她跟同学们说,“新鲜吧?新奇吧?”张老师然后说,经过研究,确定了三个候选人,分别是现任班长罗雷、男生成成和女生许晓菲。选举的程序分为三步,才艺比拼、辩论和演讲。每个候选人可以在班上选一到两个小助手。

为什么说中国的小学生自负?首先,三个候选人中,除了许晓菲不知是因为来自一个破裂的家庭还是其他原因,她含蓄、腼腆和柔弱。竞选中,她被成成煽动的同学起哄,在一片“打倒晓菲”的口号声中泪流满面,好不容易完成了自己的长笛独奏。如果不是在学校当老师的母亲一再鼓励和她的两个助手的认真、踊跃,晓菲可能早就退出了选举。

其他两个男生候选人都有“四二一”现象,娇惯、蛮横、工于心计和得理不让人。先说成成。他的母亲是电视台的制作人,继父是工程师。他说他之所以想当班长,是因为“可以对人发号施令”。他在竞选中几次“发号施令”,让同学“安静”。同学对他的“命令”的服从让他不胜激动,更坚定了他要不择手段取得胜利的劲头。他滋事(不让晓菲顺利进行才艺表演)、造谣(他告诉菲菲,欺哄是罗雷指使的)、威胁(公开质问同学是不是投他的票)和阴险(收集其他候选人的缺点,写满了一大张纸)。他在辩论中指责晓菲没有自信心、上课说话不注意听讲、吃饭不仅挑食而且慢,而且爱“疯”,弄得晓菲哑口无言;他还把罗雷说成是“法西斯”统治者,动不动就打同学,不配继续做班长。他在家里骄横跋扈,对父母说话放肆无理。在选举遇到困难后(在班上的同学参加由罗雷父母组织的免费轻轨旅游后班上只有两个表示还要投他的票),他又心灰意懒,执意要退出;在辩论获得胜利后又他“不可一世”,感觉自己势在必得。

三个候选人里罗雷个头最低,但是“心狠手辣”。用成成和晓菲的话说,罗雷两年当班长主要是靠拳头。成成在辩论中让班上挨过罗雷打的同学举手(他父母出的主意),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举了手。罗雷也是最有主见的候选人,当父母开始问到他是否需要帮助的时候,罗雷说,“不,我要依靠自己的实力。我不想控制别人,人们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影片几次显示罗雷管理班级的细节,包括罚午休讲话的同学站墙角。

其次,说这些孩子自负我们应该了解他们的性格和品德的畸形发展恐怕多由他们的父母的影响造成。影片从很多方面展现了家长对孩子的正面和反面的影响。从正面讲,三个候选人的父母都鼓励他们积极参选,不打退堂鼓,要做胡锦涛就不能没出息,不能知难而退(成成母亲语)。

从负面讲,他们把自己的话语强加给孩子(三个候选人的演讲都是父母起草的,只有罗雷背了下来,晓菲和成成都是照本宣科,演讲跟省委书记的报告一样),比如“以民为本,依法治班”,比如“投我一票是你们最正确的选择,可以让我们班级体增加一道亮丽的色彩”。他们把大人间不公平的竞争手法、包括中国人最为熟知的“窝里斗”,都教给了孩子,比如罗雷的父母告诉儿子如果成成说他打人,他的反驳应该是,就象大人打小孩,是孩子有缺点;他们还告诉罗雷,你可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成成选谁当班长,如果他说选自己,就马上指责他撒谎,因为他私下曾说支持罗雷当班长。

家长天天早出晚归接送孩子,带孩子下馆子,在家里为他们的竞选(才艺、辩论和演讲)排练和出谋划策。他们给孩子的教育是要强势,要置对方于死地。他们甚至动用自己的权势协助孩子当选(如果罗雷在公安局工作的父母不邀请所有三年级一班的同学坐轻轨游览武汉,并让罗雷在投票前给全班每个同学发一张中秋节的贺卡,罗雷当选的可能性就会大大缩水)。

虽然从网上看武汉常青第一小学坚持以德立校、以德育人的宗旨,确立了“全面发展、德育为先”的指导思想,并引导广大学生开展“在社会做个好公民、在校做个好学生、在家做个好孩子”的“新三好”活动,从影片里很难看出这种教育的成功。三年级一班的学生显然没有把“八荣八耻”学到家。

最后说中国未来民主的走向

最后一轮辩论时,罗雷不仅没有念稿,而且给每个同学发了贺卡,当选情况看好。罗雷在教室外观看的父亲为罗雷的出色表现手舞足蹈。

张老师在演讲结束后认真告诉三年级一班的同学,“我的班长,我作主;我的选票,我作主。”谁当班长要由同学们的选票确定。最后,罗雷以25票获胜,成成和晓菲分别得票8张和6张。

2007年6月17日,《请投我一票》在一次国际电影节上打败其他99部入围作品,获得电影节最高奖项“纯银奖长片”。《华盛顿邮报》的记者莫在报道中写到,“这是一部‘关于一群8岁大的孩子的……令人如坐针毡的政治剧’(a nail-biting political drama)”。电影节主席则评价说:“这是一部关于民主观念的影片,是了解中国的一扇窗户。它揭示了在三方对立的政治运动中产生的政治阴影。”另一个影评说,“《请投我一票》(Please Vote For me),讲述一群平均年龄为8岁的小学生的‘民主实验’。他们选出了3名候选人,而这三位候选人迅速学会了通往‘成功’所需要的‘技巧’:谎言、谣言和行贿。他们传播谣言、许诺集体旅行的空头诺言……幼年的政客在成长——故事发人深省。”

除了对中国的教育制度和社会变迁的震撼人心的无声的折射,《请投我一票》也为中国今后的民主化的进程提出了很多现实的问题。这些问题其实也正是目前国内从村委会、居委会委员和基层人大代表的直接选举到党中央和政治局委员的间接选举都面临的问题。不解决好这些问题,中国的选举就很难被自己人和外人认为是公平、公正和公开的,而没有透明和富有竞争性的选举,任何所谓民主制度就都缺少了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这部记录片给我们的启示有三。首先,中国人和其他国家的人没有区别,都有竞争的本能和不服输的精神。无论他们受教育的程度如何,是住在城市还是乡村,如果给他们机会,他们都会去参与政治,去竞选职位。用套话说是没有不想当将军的士兵;用成成的母亲的话说,要做胡锦涛先从竞选班长开始。中国从1979年开始的县乡两级的人大代表直选和1987年开始的村委会选举,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是政府允许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开展公开和公平的提名和竞选,我们都能看到在选民和候选人中迸发的激情和热情和他们参选引起的所谓“选举风暴”。

其次,这样公开和自由的选举,如同政府所担心的,在起初可能会引起混乱。武汉常青一小三年级一班也经历了这样的混乱。晓菲的才艺表演被粗暴地打断,全班陷入呐喊和哭泣,直到张老师直接干涉秩序才得到恢复。三年级小学生的竞选居然也被社会的其他势力(家长的智慧和权势)所介入,展示了房宁等学者担心的中国在目前开始民主选举就会被外来势力和金钱因素所干预,给中国造成万劫不复的局面。当罗雷稳操胜券的时候,他的支持者离开座位,又唱又跳,三年级一班又一次陷入混乱,显示了选民的不成熟和幼稚。

第三,选举必须有细致的程序,没有程序的选举只能被别有用心的人所操纵。三一班的选举就是一个选举程序不完善的选举,上面提到的混乱也是因为没有细致的选举规则所造成的。三一班的选举缺陷很多,其中最为重要的包括候选人的产生是指定的(老师在没有跟同学协商的情况直接推举了三个候选人);对竞选没有细致的规定(竞选的分三步走可以让选民充分了解候选人,但是对家长的介入必须严格规定。如果说给孩子出主意和写发言稿类似一般民主选举的竞选班子的功能,家长利用自己的权势提供免费旅游和赠送贺卡与一般的贿选没有任何区别);投票不是秘密的(有谁可以保证罗雷在当选后不去报复14个没有投他的票的同学?);最后的候选人应该是两个而不是三个(以避免选举出现候选人得票都不能过半而不得不进行另行选举的情况)。

三年级一班的选举结束后,张老师说,“结果不重要,经历更重要。”

的确,如果把常青一小三年级一班的选举放大到武汉、湖北和全国,它显示了中国目前要实现自由选举和民主政治所面临的境况:百姓(三一班的学生)愿意和盼望民主并通过民主实现自己的选择);政府和党(老师和学校领导)必须认识到民主的必要性和急迫性,允许百姓参加选举,实现自由投票和选举;要避免选举出现失控和引起混乱,必须在启动民主选举之前允许尝试并设计极为细致的游戏规则。

三一班的选举结果似乎也可以给那些担心因放开选举而丧失权利的人们一个安慰:选民会永远支持有能力和可以提供更好的福利和服务的候选人。罗雷已经做了两年班长,班上不少同学都讨厌他的霸道的法西斯举止。但是,一旦他宣称自己目的崇高(让三一班成为常青小学先进的班级体)方法欠妥(今后要更加民主,做同学和老师的桥梁)并愿意努力改正,一旦他提出“不想控制别人,人们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并在竞选中得到精明和有钱有势的父母的支持,他的获胜无异于铁板钉钉。

三一班的选举是中国漫长民主路的一个缩影。中国如果不经历这样一个大快人心和出现可控混乱的过程,就不可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民主,哪怕那种民主是有中国特色的民主。

看《请投我一票》片断,请点击此处

吞了《色,戒》不吐骨头

 

在每一个大事件的前后左右总会有出版的介入,引用经典话语就是:一个出版幽灵徘徊在地球上空。

这事件越大越好,越有可能出现盲从,越能让读者产生购书冲动。比如这一阵子热得发烫的《色,戒》。因为有了传媒这个“帮凶”,就逼得人不说点和《色,戒》相关的话,大家肯定会以为你是火星来的。正好,鄙人抓个现行,来说说出版是如何吞了《色,戒》不吐骨头的。

首当其冲的就是电影原著出版,这多少有点母凭子贵的意思。但是《色,戒》只有一万来字,出个单行本显然不行。还好,张爱玲的作品多,把相关主题的小说集成一册,也能叫出20多块钱的价。对于大部分张迷来说,《色,戒》不是一个陌生作品,收在各种各样、正版盗版的张爱玲作品中。刚出版不久的张氏作品集凭着几篇刚出土的“新”作品,已经让众多张迷忍痛挨宰一回,很难让他们这次再继续扑上。这主要还是针对那些此前不知道此后也不指望记得张爱玲的读者。

“电影被剪了七分钟,原著却是一字未删!”这是对那些热读原著的新张迷心理的最好解读。

另一个常见的类型属于傍大款型。就是把电影里里外外的剩菜剩饭都捡齐了搁在一起,比如《〈色,戒〉的世界》这样的书。出版者自己感觉还很好,得到了第一手的资料,又有电影的“官方支持”,仿佛一出这书,自己也成了导演组的人。就连不低的稿酬条件也会成为夸夸其谈的资本。这种书出来就是看你跟的主子怎么样了。运气好的,跟了一个人气特别旺的偶像,少男少女冲着几张剧照就买。大部分的书没那么好的运气,最后都成为压库主力。

有些书如果不是有电影火爆这回事情,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被放到书店的显要位置,也不会有媒体提及。就如《张爱玲〈色,戒〉》这本资深张迷蔡登山的考古大作。它的内容就和时下流行的《某某某解读红楼梦》一样,从历史背景中搜寻任何支持自己观点的蛛丝马迹,成就一家之言。这些票友们充满了热情,专业态度丝毫不逊于专家学者,几乎每个人都自信地认为最了解作者以及某些真相,还时不时地给自己一个封号。比如,“台湾研究张爱玲生平和著作第一人”,好歹超女超男是现场PK出来的,就不知道这是如何评选出来的。

说这类书属于文物保护型也未尝不可。如果不是有电影,谁又会关注到一篇一万字的小说?又还会有谁去买一本研究这本小说的专著呢?感谢李安吧!

要感谢李安的人远不止这些。在每次热潮中真正的狠角色是那些在图书市场上浸淫多年的老书商。他们对读者的心理把握最精准,最擅长的一个招数是挂羊头卖狗肉。看上去是绑在《色,戒》这条绳上的蚂蚱,其实骨子里却是大打情感牌,还暗暗瞄着读者的窥私欲。

《色戒: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前世今生》集中了民营书商操作热点书的诸多特征:首先,书名借用了电影名字,保证能顺利搭车;其次,把电影的背后因素张胡恋挖掘成为读者的兴奋点,顺便把大众耳熟能详的胡兰成《前世今生》的书名再镶道金;最出格的是,连作者也给精心装裱了一番,原书如此介绍:夏世清,著名历史人物研究者,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从事现代文学研究,现为多家媒体的专栏作家,自由撰稿人,“张爱玲与胡兰成”研究专家。

就是这么一个“著名”“研究专家”,居然之前无人知晓。大伙儿咋一看,还以为是夏志清老先生。夏老被认为是张爱玲的伯乐,如果他也来写这样的八卦事,那可得买一本。伪书当中有一种就是伪作者,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反正不在严打期,索性再耍读者一回。往往这类书最能迷惑人,销量也可观。

在这场以《色,戒》为名的出版狂欢中,有天下掉馅饼吃老本的,有赶个热潮意淫一把的,有媳妇熬成婆终于显贵一回的,也有秉承赚钱就是硬道理不择手段的。至于读者,那就是愿者上钩了。在泥沙俱下的出版物中找到自己所需,做一个冷静的阅读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