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游:旅游的记者与坐牢的记者

 

明天,11月8日,就是中国的记者节,在这个记者节前夜两则与记者有关的新闻,令人深思!

一则是某市广播电视局为了迎接记者节到来,组织上十个记者到风景区“采风”。电视屏幕上记者们好不休闲,男男女女,一个个打扮得油头粉面,偶有给个正面特写镜头的,其脸上丝毫也不掩饰喜悦之情。一看就知道这些人是在旅游。然而,记者旅游也成了新闻。电视台特意播放了一些记者摄像的镜头,以示他们拿公家的钱去“采风”,不是游玩,而是工作,是在“为人民服务”来着。不过,观众只要稍有点头脑,相信没有人看不出来,这群男女们是在公费旅游!哪是在工作?记者们在风景区的摄像,与普通游客的摄像,有什么分别?

另一则新闻是美国之音报导的,《美议员批评雅虎在师涛案中的作用》。师涛曾是湖南当代商报记者,因匿名通过雅虎的电子邮箱向海外发布消息,揭露中国政府禁止媒体撰写有关天安门事件15周年的报导,因此被以“泄露国家机密”的罪名判刑10年。在公开的判决书上,赫然有雅虎公司向警方提供师涛电子信箱信息的证据,引起美国舆论大哗。雅虎公司为了追求眼前利益,不惜违背美国价值观中核心的人权准则,与专制政权串通一气迫害人权。这种行为在美国受到严厉谴责。报导中说,美国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兰托斯先生等二十多位国会议员严厉斥责和质问雅虎创办人杨致远,迫使其向仍被囚禁的中国记者师涛的母亲高琴声当面道歉。

两则新闻,两种记者,两种际遇,揭示了当前中国记者这个职业所面临的尴尬。

记者,单单以职业性质而言,担当着舆论监督的重任,被喻为立法、行政、司法之外的“第四权”,应当是社会的良心,天生的人民权利的守护者,以追求真相为天职,也以揭示真相获得社会尊敬和职业荣誉。记者应当不惧权贵,某种意义上甚至于天生就是站在统治者对立面跟当权者过不去的。然而,今天中国的记者,绝大部分匍匐在权势的脚底下,心甘情愿地做党的喉舌和传声筒,与权贵合谋欺骗人民。今天的中国新闻界,小报抄大报,大报抄通稿,满目都是令人肉麻的歌功颂德,假大空充斥全国大大小小各种报纸电视广播网络媒体。在这里,欺骗不仅仅是被容忍,而是当作“艺术”被赞赏、被追求。在“记者”们的“生花妙笔”之下,真相被包藏得严严实实,人民休想看到分毫。现实中,公众眼睛里,记者们一个个与其说是记者,不如说是官僚,沾沾自喜于能在党那盈满人民血汗钱的府库里分一杯羹,以博得各级领导的好感升官发财来寻找自己的位置,以获取额外的收益来满足自我实现感。今天中国的绝大部分所谓记者,将其称为职业奴才和掮客丝毫不过分。在这种颠倒黑白的大氛围里,类似于“官场怪现状”的任何丑恶行径都毫不为奇。记者公费旅游成为“新闻”,被当作服务社会的功德行为而宣传,仅仅只是各种丑恶现象中的一朵小浪花而已。

记者行业整体堕落,主要原因当然是把新闻业者当作宣传干部对待的一党独裁的体制所致,与记者自甘堕落不无关系,与人权特别是新闻自由得不到保障不无关系,但也有传统观念的习惯性因素在内。中国几千年中一直是统治者主导的社会,统治者出于巩固自身权势的需要出发,为统治者说好话的人往往被官方定义为好人,与统治者发出不一致声音的人,往往被定义为坏人。并且,统治者这样定义,被统治者往往自觉不自觉地也这样相信和配合。这种“习俗”体现在新闻领域,就是对负面新闻的拒绝,对不利于统治者的新闻的拒绝。宣传部拒绝,记者也主动配合这种拒绝。在美国,敢于揭露美军虐囚丑闻的记者是正义英雄。换了在中国,我敢断言没有一个记者会这样想,想过也断断不敢这样去做。

幸喜还有师涛这样的英雄记者。在假新闻充斥于国的大氛围里,敢于向海外公布负面新闻材料的师涛显得尤为可贵!换在任何一个有新闻自由的文明国家,师涛的行为都只会被当作英雄壮举,绝对不可能被治罪。虽然假记者们现在喧赫一时,虽然师涛现在处境不佳,别忘了前人名言:“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嘻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我相信,师涛们的价值远非“喉舌”所能望其项背。历史终将还师涛一个公道。

杨致远的道歉,就是公道即将到来的前奏!

写于2007年11月7日,第八个记者节前夜

齐  戈:苦难中的高贵与卑贱——阿赫玛托娃和她的《安魂曲》

 

在圣彼得堡附近的科马罗沃村,这里有白银时代最后一位诗人——安娜.阿赫马托娃(Akhmatova)的长眠之地。从圣彼得堡开车不到两小时,不时地靠近芬兰湾,终于从公路上拐向一片杂丛,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最后在一个宽宽的栅栏门旁把车停住。作为一个外来者,很难找到这个地方,即使找到了,也很难认出这是个公墓。右边一条笔直的沙路的尽头,大约在五十米远的地方,是一堵用灰色石头垒起来的矮墙。矮墙前边是个平台,上面匍着石板,一个角落里有座土坟,坟头上立着一个很大的黑色十字架,这就是阿赫马托娃的长眠之所。墙上那块白色大理石浮雕像,向上突起的鼻梁、蓬松的发髻、齐眉的额发、长长的脖颈、沉思的目光……这是少妇时代的阿赫马托娃,成为文坛新星时的阿赫马托娃。阿赫马托娃生前表示过:倘若有朝一日,祖国有人想为她树立纪念碑,她希望不要在她出生的大海之滨,也不要在她爱恋的皇村公园,而是在监狱门口。她说她在那儿伫立了三百个小时,等候探视亲人。而这墓地正是按照阿赫玛托娃的愿望设计的:石墙象征着监狱,铁十字象征她的宗教信仰。浮雕上那张清秀的面孔宁静而安详,谁会想到她一生要经受那么多的苦难?

20世纪初的十月革命发生了,可是阿赫马托娃不认同也没有接受这一翻天覆地的革命,仍然按着她自己心灵的感受,追诉女人的深情。她的创作受到当局的排斥。她很可能被十月革命的风暴卷得无影无踪,遭受了一个个的惨剧:婚姻的失败,前夫被杀害,儿子被监禁,作品被禁止,苏维埃政权对她打压,对她的人身攻击甚至侮辱,但她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成为20世纪俄罗斯最杰出的诗人,最终她被推到俄罗斯诗人首席的地位。成就了她苦难中的高贵!

阿赫马托娃原姓戈连科,出生在一个海军机械工程师的家中。她在南方海滨城市敖德萨度过童年,在北方皇村,在普希金的诗韵中长大。一生大部份岁月是在圣彼得堡过的,仅在喷泉街就住了三十年,有欢乐,有悲伤,有也辉煌的晚年。大海形成她放荡不羁的性格,我行我素,不愿受人拘束。她从小接受的是西方教育,包括她的宗教信仰。那种认为人类从始祖起就犯了罪,并在罪中受苦教义,主宰着她的思想意识,又灌输给她宽容忍让——只给予不索取的理念。父母的离异使她尝到家庭解体的滋味。个人的辛酸遭遇又酿成了她一枚枚创作上的苦果。兄弟姐妹六人,她排行第四,其中有几个人年纪轻轻地便离开了人世,使她的作品时时流露出对疾病和死亡的神秘感。

阿赫马托娃的第一位丈夫是诗人尼古拉.古米廖夫。1905年他们在皇村相识,五年后结为夫妻,成为诗坛一对珠联璧合的双子星。没有想到两个高傲的个性互不相容。1918年他们和和平平地分了手。1921年古米廖夫因牵连到一桩“反革命”案件而被处决。几十年后苏联司法机关为他平了反,认为他没有从事反革命活动,没有讲过一句“反苏”的话。阿赫马托娃和古米廖夫生过一个儿子--列夫。列夫同样大力同样历尽苦难,从学生时代起他就饱尝铁窗滋味,几次被捕,最后证明都是冤狱。一个冤狱又是一个冤狱,十月革命的残暴与血腥,把这个专制帝国的野蛮发挥到了极致!这些鲜活的生命像一棵草,一粒沙子,刹那间被这场革命的风暴所吞噬。

在阿赫马托娃的作品中,最引人瞩目的是她1935至1940年间完成的组诗《安魂曲》。1987年3月,苏联《旗》杂志根据阿赫马托娃的好友的女儿保留的手抄本第一次抢先在国内正式发表了《安魂曲》全文。接着,列宁格勒6月《涅瓦》杂志又得到阿赫马托娃的儿子列夫.古为廖夫的同意,将有关人员保存的、经过他母亲修改过的手抄本,并与女诗人两次朗诵的录音进行了核对,整理出定稿本予以发表。从作品完成到作品的发表过了整整四十七年!而此时它的作者已在坟墓里沉睡了二十一年!在这部作品中,阿赫马托娃通过个人、家庭所遭受的不幸,以及更多人和家庭的不幸,写出了斯大林暴政最为丑恶的一面——无法无天的镇压与屠杀!

死亡之星在我们头上高悬,
无辜的俄罗斯在抽搐在痉挛--
她被踩在血淋淋的皮靴下,
她在黑色马鲁霞的车轮下辗转。

“马鲁霞”--本来是女人的名字,可是当人权遭到暴政践踏时,老百姓给肆无忌惮捕人的囚车起了这个动听的别名--“黑色马鲁霞”。吟咏这几行诗时,令人不寒而栗。因为这样的经历我们并不陌生。

阿赫玛托娃在《安魂曲》的代序中这样写到:在叶若夫主义肆虐的恐怖年代,我在列宁格勒的探监队列中度过了十个月。某一次,有人“认出”了我。当时,一个站在我身后的女人,嘴唇发青,当然从来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她从我们都已习惯了的那种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凑近我的耳朵(那里所有人都是低声说话的)问道: “喂,您能描写这儿的场景吗?”

我就说道: “能”。

于是,一种曾经有过的笑意,掠过了她的脸。

正是这个生死之间的等待,一个看似不经意的问答,催生了这部伟大的诗篇。在《安魂曲》这首诗里,阿赫玛托娃写她为儿子所遭受的煎熬与屈辱是最令人震撼的段落,它会使你悲痛欲绝,使你撕心裂肺。尤其对中国有着60年恐怖经历的人们来说,难道不会引起共鸣?即使我们的心已经死了,但猛烈的震撼也足以让我们苏醒过来。

我呼喊了十七个月,
召唤你回家,
我曾给刽子手下过跪,
我的儿子,我的冤家,
一切永远都乱了套,我再也分不清
今天谁是野兽,谁是人,
判处死刑的日子
还得等候多久才能来临……

……

我早已预见到了这一天:
明朗的日子和空空的家……

这是受害的女诗人用自己的悲痛写下的血泪斑斑的诗句。它感人肺腑,震撼心灵,流传在民间。这样真诚而大胆地写出了现实的作者,竟遭到不堪入耳的辱骂。与阿赫马托娃同时经历了这个时期的诗人何止几百几千,但如此深刻揭示出社会生活的悲惨局面的诗作,大概只有这一部。这是艺术力作,也是历史文献!然而,我们有着比这更多的苦难,为什么就没有这样伟大的作品?反而有着那么多无耻的文人,那么多恶心的阿谀奉承?文明的社会并不是物质的文明,没有精神的升华,没有高贵的灵魂,社会的文明从何谈起?何况我们多数人依然处于贫困与悲惨之中。

安娜.阿赫马托娃是20世纪俄罗斯最杰出的诗人。国外首先把她推到俄罗斯诗人首席的地位。1964年意大利宣布那一年的国际诗歌“埃特纳.陶尔明纳”大奖授予阿赫马托娃。1965年,英国牛津大学授予阿赫马托娃“文学博士”荣誉学位。她不顾年迈体弱,应邀前往伦敦,亲临隆重的庆祝仪式现场,她戏称:“这是在为我举行葬礼。”她幽默地发问道:“难道能为一个诗人操办如此隆重的庆祝活动?”的确,俄国自普希金以来,哪位真正的诗人不是在悲惨中走向永恒的?

这篇安娜. 阿赫玛托娃(Akhmatova)和她的《安魂曲》,是我根据高莽先生的《苦难的十字架》撰写的。出自对这位20世纪俄罗斯伟大的女诗人的敬重,我以这篇文章以表示我的心意,也以此来表达对那个十月革命90周年的反思。《苦难的十字架》是高莽先生《高贵的苦难--我与俄罗斯文学》中的一篇,从书名我们可知,高莽先生在俄罗斯文学里,读出了他们的苦难,更读出了他们的高贵。

对于苦难,我们并不陌生,或许我们经历的苦难比俄罗斯更深更重。然而,我们在苦难中除了落魄和卑贱,还有更多的犬儒和无耻,哪里还有高贵可言?高贵首先是灵魂的高贵,尤其在那无尽苦难中的高贵,没有灵魂的坚强和伟大,除了落魄和卑鄙,我们还能有比这更好一点的东西吗?本来我们有上百年的苦难史,但我们缺乏高贵的灵魂面对这个现实,文化界以及知识份子的集体堕落,要出现俄罗斯那样的知识份子群体,我们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安娜.阿赫玛托娃能给我们一点启示吗?不知道。但愿她能先让我们不再继续堕落下去、卑鄙下去,然后再找回一点点高贵吧!

流沙河:美国人是我们的朋友

 

各位朋友(热烈的掌声),我比在座各位朋友蠢长得多,我今年已经74岁了。我这个人谈不上什么“思想”;但是由于我的年龄比你们大,我曾经亲身经历的事比如抗日战争你们没有经历过,这就是我跟大家不同的地方。今天来,我只跟大家讲两件事情。

我的家乡在今天的青白江区城乡镇,在那时金堂县的县城里边,一条好深的巷子叫槐树街,出去有一个庙子叫“川祖庙”(音)。从我当小学生起,这个川祖庙就有一拨一拨的壮丁进来集训,两三个月后就开赴前线去了。这都是我这个小学生亲眼见到的。这些壮丁苦得很,他们穿得稀烂,我没有看见任何强迫,全部是招派,而且都是自愿的。这些壮丁是怎样来的呢?当时的征兵政策,叫“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你有三弟兄必须要出一个去打仗,有五个要出两个。出了以后由国民政府(县政府)给“安家费”(用“黄谷”就是没有碾出来的米发放),所有壮丁的家属都领了的。这里面我所见到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自己去的,“拉壮丁”的事有没有?有,我亲自看见过一次,而且这一次的情况是:有个保长,他完成了任务又乱打主意,想再拉一个木匠。那天木匠收了工从房子上下来,保长就把他拉了。但是拉了以后第二天就放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子做不合法。由于当时负担壮丁的人除了保长以外还有很多乡长,别人都是按照规定而他完成后又胡乱来,怎么行呢?所以后来就放了。这是我见到的唯一一次。我见过川祖庙里一批批来一批批走不下数千人,这些壮丁怎么可能都是强迫拉来的呢?拉来他不跑吗?很容易他就跑了,那个庙子几面都是空的。这些壮丁非常苦、非常惨,我们四川的三百万壮丁几乎都是农民。全部是这些最穷苦的老百姓。而且这中间我没有看见过逃兵。逃兵有没有?有。连正规的兵营都有逃兵,但怎么能拿这跟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来比呢? (博讯 boxun.com)

而且还跟你们不同,本人有幸接触过一大批这样的人。那是文革中我这个“右派”。这些就是我亲自看见过的抗日战争到前线打过仗的人。无论你们从“理论”出发、还是从你们的“主义”出发你们要采取什么做法,都难以抹杀四川三百万“壮丁”的善良勇敢,和他们在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中作出的贡献和牺牲——四川的壮丁牺牲在战场上有几十万。他们用的武器根本没法跟人比,但是他们去赴死了。这是我终身难以改变的印象。这就是我要讲给大家听的第一个故事。

第二个故事也是我亲身看见的。我要告诉大家:美国人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中国人在全世界唯一最好的朋友是美国人。1900年八国联军进入北京,第二年的“庚子赔款”所有的八个列强,其中只有一个国家拿到这个钱没有动,就是美国。后来以各种方式退给我们了,其中一种方式叫“庚款留学生”,还有的拿来补贴我们的大学。我告诉你们,抗战时期山西有一个“铭贤学院”迁到我的家乡来。这个学校是和美国欧柏林学校挂了钩的,欧柏林大学有个“山西基金会”就是美国政府用庚子赔款设立的。“山西基金会”的钱就用来资助办铭贤学院,从30年代创办就是用的这个钱。后来抗日战争了辗转数千里逃到我们家乡,我们家乡最大一个姓曾的地主,他主动把自己一个寨子腾空,全部免费借给这个学校。这个学院就这样一直办了下来。政权改制后它就变成了“山西农学院”和“山西工学院”,然后跟美国交恶后每年的这个钱就没有了。那头也没有作任何解释,我们这头说“我们革M国家,谁要你帝国主义的臭钱”,就这样从建国以后这个钱就断了数十年。

到了改革开放初期,欧柏林大学的“山西基金会”派了一个工作人员,一个27岁的小伙子到中国大陆来,找到中国政府。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你们国家从前有个铭贤学院还在不在?哦,大家就告诉他说这个铭贤学院从建国后就迁回了山西,在它的基础上办了一个“山西工学院”和一个“山西农学院”。然后这个小伙子就去找,找到里面一些老的教师,果然证明这是事实。考察后他就走了,也没有说什么话。过了一段时间美国方面就正式派代表来,说是要接触你们原来铭贤学院、现今是“山西农学院”和“山西工学院”的人,要拨一大笔款给他们。你想我们这边的官员听说有“美圆”来,那个积极性之高啊(笑声),马上把工学院、农学院的党的领导,党委书记、院长每个单位派起代表团来。但是一接触没有发现一个真正是原来铭贤学院的人。人家“山西基金会”说你们来的都是官员,我们要见铭贤学院的人。怎么办,怎么办?最后才想起山西农学院有个右派分子是原来铭贤学院的,于是去把这个扫厕所的教授老头找来,说让你加入我们这个代表团,你走在前面。结果人家还认得到他,从此以后每年20万美圆就没有断过,10万给农学院,10万给工学院。这样大家才知道,原来尽管。夺取政权后这个钱就断了,但美国人一分钱都没有动,全部拿来存起连本带利增值了几十年,现在就能够每年拿出20万给这两个学校。这是我一个在铭贤学院读过书的朋友讲给我听的,我听了当时就哭起来了(掌声)。八国联军中没有一个国家这样做。其中最恶劣的有两个,一个是日本,日本把我们赔的钱都拿去制造武器再来打我们;第二个就是俄国,极其无耻贪婪。而不久前我读一个清朝派到美国去的人写的笔记,当时的美国总统接见这名外交官时曾表示:有两个国家想要侵略你们,一个是日本,一个是俄国。贵国受列强欺负,我们美利坚合众国是同情你们的;我们希望你们要强大起来,一个强大的中国是符合美国的利益的。还有一个事情,就是八国联军走后,中国的赔款绝大部分不是给的银子,根本没有那么多现银。是通过什么方式给的呢?是从中国的海关收入里每年扣出。中国总署由八国推举的代表、一个叫赫德的美国人管理赔款帐目,赫德管理的帐目那是一清二楚。美国人在这方面的品行也为世所公认。

抗日战争爆发时我刚进小学,到我进初中的时候抗战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也是最艰难的时期。我13岁那年曾经与其他同学一起去美军的军用机场,跟所有大人一样参加劳动。一样吃的是糙米饭,米汤是红颜色有气味的;一样是八个人一桌,只有一小碗不见油花的盐拌萝卜丝。就这样修了一个星期机场。我们这些娃儿是怎样想的呢?——再不出力国家就要亡了。因为从小我们的老师就跟我们讲:一定不能当亡国奴!当了亡国奴就要像朝鲜人那样,见到日本人来了就要立正鞠躬,日本人要骑马还要垫背让日本人踩着上马。这就是亡国奴!因此我们从小就知道要爱自己的国家。当时国民政府也好、老师也好,要我们爱国从来没有说过“爱国主义”这几个字。你要知道,“爱国”成了“主义”,就是一种“学说”,一种学说是不含任何情感的(掌声)。我们的老师说“要爱国”,余光中对我说“爱国是一种感情,不是一种主义”。我从小就是被这种感情所制约的。

——后来这个机场修起了,我当学生亲自看见这些美国飞行员从我家院子上空飞过,去轰炸东京,轰炸日本的钢铁城市八幡,有B-29、P-51(“野马式”战斗机)、还有一种叫“黑寡妇”的战斗机。往往是早上看见一架架B-29编队飞走,下午回来时都已经是打散的了。我亲自见过有些回来的轰炸机,四个螺旋桨有三个都不转了,就靠一个螺旋桨飞回来;还有的翅膀上被高射炮打穿的洞有桌子那么大,透过洞看得见蓝天。小时候看见这些飞行员只觉得他们很英勇,却不知道他们中还有很多人早已葬身太平洋鱼腹之中了。这些就是我们的朋友啊,死在这里啦!这些死让我无法释怀。

另外我还要讲讲美国人的善良。我们中国人,我们贫穷,我们没有自尊心,我们不争气——我们那么多中国人,去偷机场里面美军的军用品,美军从来没有来追查过。在我的家乡,每天黄昏后地下摆的摊子卖的全是军用品,贼货。偷来的美军皮靴、腰带、衣裳、罐头——连花生米罐头都偷,最后就是美军卫生用纸,一捆一捆的偷出来在那里卖。任何美军都没有来追查,换了其他国家是做不到的。美国人单纯天真,而且体谅穷人,晓得你们这个国家没有办法。搞到什么程度,连美国人的枪都要偷,流落出许多卡宾枪,美国空军战士用的那种短卡宾。是由于这些美国兵,他们自由散漫惯了,他们进食堂吃饭有个规定:不允许带武器进入。所有卡宾枪都在食堂外的墙边排成一排,结果吃了饭出来发现枪被偷了。偷了美国人还是就算了,说没关系他又去领。偷美国人皮靴的情况是,美国兵的营房晚上睡觉他们要空气流通不关门,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哇啦哇啦闹鞋子没有了,于是再去领一双。

后来我在60年代文化大革M前所在的农场,靠近凤凰山飞机场。那里的农民对美军也很熟悉。当时有个姓黄的老大爷是“贫下中农协会”的主席,属于“无产阶级”,党很信任的那种人。他跟我摆起过去的事说:“美国人都是些瓜娃子!”我说:“咋个喃?”他说:“嗨呀,我们净整他们!”说是美国空军因为要有营养,就在天回镇那边买了许多鸡,委托他们去熬鸡汤。“我们只要炖的鸡汤一煮开,就把整鸡捞起来丢在潲水桶里,每天下午挑潲水走时美国人又不检查,结果挑了几十只鸡出来每天晚上在天回镇卖白斩鸡,嗬哟,吃的人还多得很!”(笑声、叹息声)“——美国人居然还不知道,不是瓜娃子吗?”

另外还有我亲自见到的一件事。在广汉机场那里有一个小娃儿——那个机场虽然是军用的,但小孩进去美国人根本不管,我就进去很近的看过飞机——有一个小娃儿突然就丢失了,于是那些农民就闹,说美国人把娃儿偷了。结果过了一个月那个美军休假回来把娃儿带了回来,给他换了一身新衣服,包包里还塞满了美圆,送他回家。这些我亲眼看见的事情,使我对美国人的单纯善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不管在朝鲜战争开始后说美国人咋个咋个的坏。50年代初我们国家编了一套连环画,是中国那些最有名的画家集体创作的,叫《美帝百年侵华史》,拿来在全国宣传,连每个村庄都贴得有。那美国人简直是青面獠牙啊,美国人坏得不得了。后来在文化大革M前我在凤凰山机场挖地,因为那里过去是美军机场,有个“左派同志”就说:“不晓得他们在这里强奸了我们多少中国妇女!”我当时忍不住冒了一句“——还要调查了才晓得。”嗬,这下报告上去,说我是“坚持反动立场”(笑声)。所以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人的记忆无法抹杀。人们信yang的“主义”可以改变,记忆、事实却无法抹杀。

到了80年代我年纪很大了,也都可以出国了,这种记忆依然在起作用。我两次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一次作为团员、一次是团长。作为团长那次是到菲律宾。去之前我就知道菲律宾马尼拉南郊有个美军墓园,在太平洋战争中美军牺牲的七万人,有二万五千零七百多人埋葬在这里。因为当年本人研究台湾诗,有四位台湾著名诗人都到过这个墓园并写过诗,其中写得最好的是罗门(大意):“……太平洋的海底没有门,史密斯、威廉斯你们已经去不成了,就在太平洋的海底吧;哦,等待你们的烟花肯定要放过,等国丧节吧……”[整理者注:原诗较长,相应部分为“……史密斯威廉斯烟花节光荣伸不出手来接你们回家……史密斯威廉斯当落日烧红满野芒果林于昏暮/神都将急急离去星也落尽/你们是那里也不去了/太平洋阴森的海底是没有门的”]看了很难过。所以我就立下誓言:只要我到菲律宾就一定要去那里。结果到菲律宾后——我是团长,下面还有几位团员——那边一安排,参观的节目里没有这个,没有这个叫“麦金利堡”(FortMckinly)的二战美军墓园。一看我就很失望。我就琢磨要想个什么办法。在那里一切都要服从大使馆,而到菲律宾的作家代表团我们已经是第三个了,以前两个都没有去美军墓园的安排。因为菲律宾政府的安排要跟中国大使馆商量,80年代中国大使馆绝对不会允许去参观。到后来第二天我们就要走了,每个人包包里都还揣得有几百个比索,那天下午我就说“今天下午放假,各位同志你们要采购什么的赶快去”。等大家走了,我就一个人找到当地一个写诗的华侨叫李云鹤(音),请他带我去。他说“可以,可以,但是你们中国作家从来没有哪个去的啊。”我说“台湾呢?”他说“台湾是每个作家非去那里不可!”我一下就明白了:人各有感情。我们这边是枪杆子造反打出来的江山,当然就把美国当成敌人;而台湾那边他们记得到,是他们曾经的战友。在我们这边的人里,我是第一个去的。

那个下午我真是感慨良多。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墓园,更让我惊奇的是下面的情况。首先是所有的墓碑上一律只有四项内容:一、姓名;二、籍贯;三、部队番号;四、牺牲年、月、日。起先我很纳闷:这里埋葬的军人中既有将军,又有其下不同军衔的和普通士兵,怎么一点没有反映?后来一想才恍然大悟——别人认为将军也好、元帅也好、士兵也好,都是活着时候的一个身份;他死了在上帝面前就都是一个普通人了,就没有这些区别了。不像我们,死了很多年还叫毛“主席”(笑声、掌声)。这是鄙人受的第一个教育。其次是不分军阶所有墓都修得一模一样,占的面积就那么一点——他们那个不能叫“坟”,中国式的坟是要鼓起来的,而它是平的,上面是一个十字架墓碑。别人的政府花的是什么钱?绝对是我们这些脑筋想象不出来的。80年代我的全部财产加起来还抵不上这个小小的十字架!为什么呢?那是从意大利西西里岛产的“雪花大理石”专门采下来,刻制好了再绕半个地球运到这里来——我连运费都出不起,而且每个都是一样的。这是我看见的:别人没有分任何等级。别人坟墓的排列次序是按ABCD的顺序区分的,你叫Adam你就排在前面,在A区;叫Zemota 就在最后,查找起来很方便。别人不仅活着的时候要平等,死了都要平等(掌声)。这样的事情是在中国我看不见的。还有在墓园前面刻了很多标语,都是黑色大理石填金,它的英文翻译出来就是:“主啊,在我们和强大敌人搏斗最艰难的时候,是祢鼓舞我们勇往直前”,——是“主”,你注意:不是“。党”、“共和党”(掌声)——“上帝啊,祢从太平洋海底把他们的灵魂带回去吧”,“主啊,原谅我们的软弱,多亏祢的支持我们才坚持到最后英勇牺牲”等等——里面没有一个字提到美国总统罗斯福,虽然罗斯福那么伟大;没有一个字提到“。党”、“共和党”。这是不是就是说他们迷信呢?不是的。因为在这里“主”是一个符号,意味着平等——“我们所有的人,死后在GOD面前大家都是一样的”。因此无论你对“主”,然后到了整个墓园的中心区,有一座灰色水泥方塔,三面都是光的,只有一面刻有浮雕,没有任何文字。这浮雕也令当时的我十分惊诧。因为按照我们的想法,它的内容应该是歌颂这些牺牲了的美国将士,如果要我来为我们的革M墓园设计的话,那就是一幅战士端枪冲锋、领袖在后面挥手之类的图景;但我一看却完全不是这样,很让我感到惊奇。它刻的是一个半裸的小伙子双手持剑,这样握着,边上有一些树林——哦,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圣乔治。所有欧洲人都知道的民间传说里斩恶龙、救爱人的圣乔治。这是用圣乔治这个形象代表全体牺牲的美国将士。而且圣乔治脸上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完全是面临大搏斗的紧张,两手紧握宝剑、双目凝视着远方正在扑来的恶龙。这形象一下打动了我。再一看,还有:圣乔治上面两边各有一个少女,穿着古希腊长裙——是自由女神(一个叫Freedom,一个叫Liberty),意思是说他这样英勇战斗是为了自由(掌声)。还没有完。在自由女神的更上面,还有一个妇女,半身像,我一看就懂了——她一手拿天平,一手持权杖,这个女子是Virgin,正义女神。哦,战斗是为了自由,自由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正义。她这个正义女神一手拿天平——要有平等,一手拿着权杖——要有民权、人权。正义女神上面还有没有?还有。还有就不是神啦,是一个普通美国妇女怀抱一个婴儿:那个美国妇女是“祖国”,那个婴儿就是“祖国的未来”。一个妇女护着婴儿就是整个立意,没有任何文字说明,但我却是深受教益:这就是别人社会、立国的基本价值取向,都在这里面了。

后来我又看见有个墓碑,上面既无姓名籍贯又无部队番号,只刻了一些英文分三行排列,翻译出来就是:“这里躺着一个武装的同志……OhGod ——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是谁”——这是一个无名战士的墓。按照我们这边,任何革M墓园,都要审查历史。如果你连姓名都没有,就没有资格进革M陵园,因为万一你是叛徒呢?而别人就是没有姓名的也一样给他立了碑。再往下看,又看见一个墓使我心头非常快活。这个墓是一个华裔的,因为他姓名的写法是:N一个省略点;M一个省略点;后面K、I、N——他姓“金”。我在这个墓碑前照了一张相,为此感到些许欣慰。

我的菲律宾华侨朋友对我说:“有几个墓的墓碑不是十字架,我们搞不懂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你去给我们认一下?”于是我们就一起去找,找到了我一看,是一个六边形的墓碑,上面还是刻着姓名、籍贯、部队番号、牺牲年月日。我说:“他是犹太人。”凡是读过《旧约》“出埃及记”的都知道,摩西带着以色列人(犹太人)在沙漠里走了几十年都没能回到故乡,摩西死后由大卫王继续,每次迷了路天上都有颗星指引方向,这就是“大卫星”。我说这表明别人尊重他的宗教信yang.然后他又说“还有个墓碑非常奇怪,不是大理石的。”在他的指引下我看见有个东西在夕阳的余辉里闪着金光,到了那块碑前上面刻的文字又一次使我震惊:“这里躺着我们十八个战友,由于他们身体的部位已难以互相区别,因此让他们在这里一起长眠”——这是那些身体被炸成碎块、难以区别这块是张三的、那块是李四的,只晓得是这十八个人。如果喊我来管,干脆刨18个坑,每个坑里弄一点进去不就了事了?结果别人不。就是说人死了都不要欺骗他,不能欺骗死者,要让他死后都能够真实(掌声)。这些都使我感动。离开时偌大一个墓园只有我和我的菲律宾朋友,在黄昏的夕照之下依依不舍。最后我去看它那个纪念窗、纪念图,比这个墙还高。其中有一张图,地图上画的是从中国内陆、从四川画了一个红色箭头,越过整个中国、越过黄海直插东京——这就是画的我修过的广汉机场,从那里500架B-29去轰炸日本东京的示意图!看到这张图我一下子泪洒衣襟,因为我修过它的跑道,这跟我有关!

所以在10年前,二战胜利50周年我就写了一篇文章,叫《二战我修飞机场》。这篇文章是台湾《中央日报》的约稿,后来占了一个整版。《中央日报》还加了个“编者按”,说是这篇文章让我们又回复到当时中国的艰难情景中,连小小13岁一个学童都要去修飞机场,可见国家、民族的危机之严重。文章发表后就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有个名叫“林达”的美国女士,到成都后通过各种关系找我,最后由一个考古队的朋友带到我家里。她问我:“你是不是写过一篇文章《二战我修飞机场》?”

我说:“是的。”她说:“你这篇文章是不是发表在台湾《中央日报》某年某月?”我说:“是。”然后她出示一张照片,一言不发盯着我。我一看那是我最熟悉的Super Fort in Air[Super Flying Fortress?]——“超级空中堡垒”B-29.我就告诉她“这是B-29,但是你们已经把它背上的炮塔拆掉了;它的腹部还有一个炮塔,像锅一样凸出来的也没有了。”

她说:“是的,是我们拆掉的。”我说:“还有最重要的它尾舵上有一根天线一直拉到头部,你们这架飞机没有了。”她说:“对,你说得完全正确!”于是她才告诉我,说“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的父亲曾经从广汉机场驾驶B-29去轰炸东京,他读了你的文章后要我采访你。”我连说那时我还是一个13岁的孩童,也只是修了一个星期的机场。她说你把当时关于美国飞行员的各种所见所闻都讲讲吧。我说好,我来讲讲。

于是我就把当时所见美国飞行员是什么样子给她描述了一下,还有他们指着几个在河边洗衣服的中国妇女说的一句话,虽然我学过一点英语,但他们的口语还是听不懂:Thereare “微敏”,Thereare “微敏”,这“微敏”是什么?结果原来是我读英语读成的那个“窝门”,W、O、M、E、N“窝门”,就是“女人”。然后我又告诉她有美国地勤人员被炸死。是怎么回事呢?被中国人炸死的。因为美军把炸弹堆放成金字塔样,有一面靠墙,没有任何防备什么人都可以进去。那些贼就要去偷炸弹——炸弹是没有用的,但炸弹里面有一样东西很有用,就是把撞针卸下来有一圈用最好的锡制作的保护圈,这些中国贼看中的正是它。他们把撞针卸下撬走保护圈,然后再一切恢复原样,那炸弹一样可以炸。在这些中国人的观念里觉得没有什么关系。这就跟契诃夫小说里的农民是一样的,把铁轨的螺栓撬下来拿走了,法官问他“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造成火车出轨?”那个农民说“俺没有那么傻!俺晓得隔好远才取一根螺栓,怎么会出轨!”(笑声)结果有一次美军用吉普车运炸弹,有一颗炸弹爆炸就炸死四名美军。就是这样都没有说要把中国贼抓出来枪毙。后来都没有追查,美国人算了。这些事情她都一一记录下来。我又告诉她修机场是怎样铺石子,我们小孩怎样做、怎样补,美国军人又是怎样对我们竖大拇指“顶好,顶好”……所有这些她都记了下来。

林达回去一年后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美国有一个“B-29协会”,美国全国还有400多个B-29飞行员在,他们要建立一个B-29纪念馆,美国政府给了他们一架飞机,相片上那架就是。这个纪念馆中心砌了一个台子安放这架B-29,周围砌墙用的每一块砖上都刻着一个名字,凡是跟B-29有关的人员——飞行员、地勤人员等等全都有份。她父亲说“那个13岁的年轻人为B-29修过跑道,我出钱!”她父亲出钱订了一块砖,上面用英文拼的是本人“流沙河”的名字(掌声)。

这件事使我深深感到美国人的认真。比较起来,有位志愿军战士对我说他们重新到朝鲜去,他战友的墓已经非常潦倒,有些早被朝鲜人挖了。这就是“亲兄弟”,“鲜血凝成的友谊”;而那个是“帝国主义”,别人还记得起太平洋这边一个13岁的娃娃,修过7天飞机场!

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两件事。一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壮丁是自愿去的,是勇敢的;第二,美国人是我们的朋友。今天我要告诉在座各位的只有这两件事,其他的道理我讲不清。我讲得拖沓占了大家时间,对不起。(长时间热烈鼓掌)

新京报图书排行榜(11月2日-11月8日)

 

【总榜】

书名 作者 出版社 定价

1.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 (英)J·K·罗琳 人民文学出版社 66.00

2.明朝那些事儿(四)(↑2) 当年明月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24.80

3.20几岁决定女人的一生(→) (韩)南仁淑 南海出版公司 22.00

4.素年锦时(→) 安妮宝贝 作家出版社 27.00

5.货币战争(→) 宋鸿兵 中信出版社 38.00

6.别笑我是英文单词书(↓5) (韩)文德 中国档案出版社 29.80

7.色,戒(↑新) 张爱玲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5.00

8.圈子圈套3(终局篇)(↑新) 王强 长江文艺出版社 32.00

9.求医不如求己2(↑新) 中里巴人 江苏文艺出版社 29.00

10.走到人生边上(↑新) 杨绛 商务印书馆 16.00

小说

  书名 作者 出版社 定价

  1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 (英)J·K·罗琳 人民文学出版社 66.00

  2.素年锦时 安妮宝贝 作家出版社 27.00

  3.色,戒 张爱玲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5.00

  4.圈子圈套3(终局篇) 王强 长江文艺出版社 32.00

  5.鬼吹灯II之二:南海归墟 天下霸唱 安徽文艺出版社 28.00

  6.巴别塔之犬 (美)卡罗琳·帕克丝特 南海出版公司 22.00

  7.操盘手 花荣 中国城市出版社 36.00

  8.追风筝的人 (美)卡勒德·胡赛尼 上海人民出版社 25.00

  9.最小说(第十三辑) 郭敬明 长江文艺出版社 10.00

  10.山楂树之恋 艾米 江苏文艺出版社 25.00

非小说

  书名 作者 出版社 定价

  1.明朝那些事儿(四) 当年明月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24.80

  2.20几岁决定女人的一生 (韩)南仁淑 南海出版公司 22.00

  3.别笑我是英文单词书 (韩)文德 中国档案出版社 29.80

  4.求医不如求己2 中里巴人 江苏文艺出版社 29.00

  5.走到人生边上 杨绛 商务印书馆 16.00

  6.于丹《论语》心得 于丹 中华书局 20.00

  7.声涯 孙正平 华艺出版社 22.00

  8.绝对小孩 朱德庸 上海画报出版社 28.00

  9.这里是北京(第二辑) 《这里是北京》摄制组 华艺出版社 36.00

  10.致女儿书 王朔 人民文学出版社 15.00

 

学术

  书名 作者 出版社 定价

  1.超越精益思想 (美)迈克尔·库斯玛诺 商务印书馆 16.00

  2.佛教十五题 季羡林 中华书局 29.00

  3.美国精神的封闭 (美)布卢姆 译林出版社 28.00

  4.中国历史的十六个片断 葛剑雄 上海书店出版社 22.00

  5.匈奴史稿 陈序经 人民大学出版社 39.80

  6.道德哲学的问题 (德)T·W·阿多诺 人民出版社 29.00

  7.财富的诞生:现代世界繁荣的起源 (美)威廉·伯恩斯坦 中国财经出版社 49.80

  8.安邦之道:国家转型的目标与途径 胡鞍钢 三联书店 42.50

  9.再造魅力故乡:日本传统街区重生故事 (日)西村幸夫 清华大学出版社 28.00

  10.丧家狗:我读论语 李零 山西人民出版社 48.00

 

经管

  书名 出版社 定价

  1.货币战争 中信出版社 38.00

  2.股民基民常备手册 长江文艺出版社 29.00

  3.影响力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45.00

  4.炒股就这几招 中国经济出版社 25.00

  5.炒股入门与技巧 经济管理出版社 15.00

  6.中国新基民必读全书 中国纺织出版社 24.80

  7.女人就是要有钱 中信出版社 22.00

  8.财报就像一本故事书 山西人民出版社 28.00

  9.维基经济学 中国青年出版社 43.80

  10.你在为谁工作 机械工业出版社 16.80

 

生活

  书名 出版社 定价

  1求医不如求己2 江苏文艺出版社 29.00

  2.快乐生活(一点通) 北京出版社 29.80

  3.你今天DaLaDaLa了没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20.00

  4.人体使用手册 花城出版社 29.00

  5.生活小窍门1500招 吉林科学技术出版社 29.80

  6.家有妙招 青岛出版社 28.00

  7.美丽俏佳人 中信出版社 35.00

  8.人体经络使用手册 东方出版社 29.00

  9.第一次一个人旅行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5.00

  10.31岁小美女的养颜经 江苏文艺出版社 28.00

 

儿童

  书名 出版社 定价

  1.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 人民文学出版社 66.00

  2.福娃奥运漫游记 浙江少年儿童 50.00

  3.淘气包马小跳系列 接力出版社 13.00

  4.培养孩子好性格的80个经典故事 人民邮电出版社 35.00

  5.我的野生动物朋友 云南教育出版社 29.00

  6.小王子 新世界出版社 22.00

  7.车的颜色是天空的颜色 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33.00

  8.猜猜我有多爱你 少年儿童出版社 29.80

  9.我的路 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20.00

  10.窗边的小豆豆 南海出版公司 20.00

【榜说】

作家的畅销期有多长

《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热热闹闹地如期出版,其实是件寂寞的事。从1997年,那个经常窝在家附近的咖啡馆里写作的单身妈妈出版《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以来,全世界都牵挂着她笔下那个男孩的命运。终于,不论你是否满意这个最终章,一切结束了!虽然系列电影还有两部,虽然类似“麻瓜”这样的词汇已融入了各种语言,就像看着《星球大战》长大的一代人,都知道什么是“原力与你同在”一样。只是因为这本书10月28日开始发售,大家还沉浸在新鲜的墨香中,没醒过神来呢!

能畅销10年的作品、作家少,但我们的榜单上并非没有,本周不妨来数一数谁保持或接近这个记录。首先当然是张爱玲。李安独具只眼,选了《色,戒》这个短短两万余字的小说阐释发挥,于是7月以来,先后有《色,戒: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前世今生》和《张爱玲<色,戒>》两本书问世,此番是本尊,当然搭上了《红玫瑰与白玫瑰》等若干名篇,要不然实在太薄了,没法装订!即使从1992年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四卷本《张爱玲文集》,让大陆地区的读者重新认识这个“临水照花人”算起,也十余年过去了。

再说朱德庸。1985年,朱德庸时年25岁,在军中每晚以手电筒照明,偷偷创作《双响炮》连载于报纸,一举成名。1999年,他的作品终于有了简体字版,此后图书热销,二度改编为电视剧热播,这样一路红下来。到《绝对小孩》出版,原以为势头大概会弱下来。谁知7月的北京签售会之后,这本书好像在榜单上时常浮现。

比较有意思的是王朔,从1984年在《当代》上发表自己的处女座《空中小姐》,算来已经20多年了。从前人称“痞子”,如今按流行词汇,大约只有BH(剽悍)可以形容。但到《致女儿书》,他动用了自己能有的勇气、坦率和温存,假设笔下追朔的所有过往,都能对她———自己所爱的人———有帮助,哪怕一点也好;假设自己说的这些话,你要说是忏悔也可以,将来某一天她都能明白。这本小书或许比《我的千岁寒》更值得一读,至少,可以保证的是,更容易懂。

其他候补选手,看来只有2000年以《告别薇安》正式出道的安妮宝贝和2002年出版《爱与痛的边缘》的郭敬明了。后者上个月刚经历了hansey、落落等好友、同事的跳槽事件,原因据称是由于办刊理念、人品性格、拖欠工资所致。不过,据说他开始创作新作品《小时代》,本周《最小说》(第十三辑)也应声上榜,颇有“我没输”的气势。

以上这些作家的畅销期还有多久,来日方长,我们不妨继续“走着瞧”。

余世存:没有仇恨的战斗——悼念包遵信先生

 

一.

我年轻时是一个缺乏历史感的人,即使有历史观念也是教科书灌输的,因此对现实社会的人事与过去未来的关系非常糊涂。这种状态极容易受存在即合理一类说辞的诱惑,也容易在现实中那些滥人或历史的罪人、未来的罪人们面前势利一时。因为文明中国、文化中国在现实的进程中,最容易被政治中国或经济中国劫持,子民心理或我说的类人孩们,容易对历史上的官吏、商贾吐唾沫而对现实中的官商低头,容易向历史上的诗人、知识分子们致敬而嘲笑现实中的知识分子们。总之,一个现代成年公民的历史感,在中国,需要曲折的过程才能获得。

我读过包遵信先生主持的《走向未来》丛书,只是觉得我读它们是理所当然之事,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它的意义,更没有记住包先生的名字。八九前后虽然听闻过包先生,但并没有留下印象。我第一次见包先生是在1997年,一个后八九时代的年轻人领着我到包先生家去。包先生住在塔院,我的一帮在中纪委工作的朋友也住塔院,因此记得很清楚。谈话也主要是这个比我还有六四悲情的年轻朋友跟包先生的问答;怀着希望和仰望的朋友出了门似乎叹了一口气,我对谈话云里雾里,没有什么感觉。过了四五年,有机会跟电影学院的人一起聊天,中间有人说包遵信就住在北边的塔院,还没听到更多的信息,就有一个名士气派却明显活得压抑的中年人激动地控诉知识分子们的毛病:名利心重、自私、真理在握的自大,谈话时甚至也涉及到包先生,似乎他们一起开过会,结论一句话,这拔儿人包括包先生不行,他们应对夭折的中国进步运动负责。名士控诉完,大家很是冷场。我也明白过来,包先生是一个历史人物。

到了2003年的时候,我应邀去周忠陵的饭馆吃饭,遇到了包先生,他的精神很好。他说话很快,中气十足,不过安徽话听着有些吃力。我没提六年前去他家的事,只是聊起北大中文系,他是我的学兄,我叫他包老师。他好像没有说什么,以喝酒为主,我也陪他喝了不少。分手时我们两个无业人互留电话,他撕下一小条,竖着写自己的名字和电话。

再见到包老师,就是他住院出来以后的事了。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烟酒不能沾了。说话语速还可以,但已经明显衰弱了。更让人揪心的是走路,虽然仍有节奏,但步子小而慢,颤颤巍巍地似乎随时就会跌倒。他完全从历史风云人物、朋友中的重要角色变成了一个旁观者。叶芝有诗:一个老人不过是一件废物/一件破衣挂在木杖上/除非/灵魂拍掌而歌/愈歌愈楚。我们跟他都无更多话说,只是从后生晚辈的角度关心关心他的身体。真正把他当回事儿的倒是当局,他仍为当局忌惮,视为大敌。有一年,大概是2005年,美国人的总统来北京顺道做客一天,北京安排了很多节目,让他骑自行车,让他去教堂;其中一项就是提前把不待见的人看住。我到红螺寺附近住了三天,后来才听说,包老师也被提前送到红螺寺一带。

我跟包老师聚会的饭局其实并不多,细算下来,一年也就一两次。不过,有一次我看到了他的毛笔字,很是喜欢,我劝他在家写字自娱,或为我们写点儿字。他笑而不答。我喜欢看包老师的笑,那完全是纯真的、孩子式的笑容。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经过岁月的风霜仍那样纯粹,实在是很美的风景。

二.

跟包老师的交往也就这样。我知道他跟周忠陵关系不错,经常去忠忠那儿吃饭。有时候忠忠打电话给我,说包老师在这儿,包老师想你了,你还不过来。我以为是忠忠的玩笑,不当一回事。有时听命,有时就推掉。一次包老师要过忠忠的电话,强要我过去,他也没别的话,只说,世存,你过来,你快过来;这样重复三四次,我也强推,他就不再勉强了。一次我二话没说,就跑去忠忠的饭馆,只看到包老师和忠忠两三人闲坐,包老师笑眯眯地看着我,也没更多的话说,于是几人吃饭,我喝酒,包老师吃菜。饭后散去。那时的包老师已经馋得不行,身体好了一些,有时候大家允许他喝一小杯酒或抽一支烟过瘾。

到了今年,见面多了。八月底,忠忠的新店开业,事前请包老师为他写字,请我作陪。我看了包老师现场挥毫,没想到他的笔力仍遒劲得很。写了几张,他不满意,要忠忠再去买纸笔,他下次写。我也就趁机求字,我说我给胡平的六十大寿集了龚自珍的诗,您得写吧。他让我把诗写下来给他。两人再吃饭时话就从胡平说到了他以前的一些故事,说他的字还是在私塾里打下的底子,在北大时还写过。又说起顾颉刚、侯外庐等前辈对他的关怀,我就说,有人说侯先生是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里最有异端气质的。包老师大感兴趣,说是谁说的,帮他打听一下。

我回家查了一下,是应奇先生的话。应奇评侯外庐《韧的追求》一书说:由关注所谓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讨论而得识侯外庐,侯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中最具异端气质的一位,他的回忆录既具温暖的情怀,又有智性的愉悦,当然还有历史的沉重。虽然“通三统”说近乎痴人说梦,但了解马克思主义及其“中国化”仍属必要,而侯是其中少不了的一环。应的评价是很平实的。第二天,包老师打电话给我,这是他唯一一次从家里给我打电话,他请我查一下作者,能否联系见一下。我说应奇先生不在北京,他说打听一下电话吧,我答应了。

一周后,忠忠的新饭馆开业,我去吃饭,包老师也在,他一看我就说给我的字写好了,让忠忠赶紧去把字拿出来让我看。“不是逢人苦誉君,文字缘同骨肉深;声闻闭眼三千劫,壮岁曾为九牧箴。余世存为胡平六十秩集龚自珍句贺包遵信书。”字写得端庄、柔和而凝重,跟那种纯粹的老人枯笔完全是另一境界,真是不错。我们随后又聊起应奇,我说据我了解,这是一个跟我同龄的学者,学问做得很扎实。包老师更有兴趣,说你一定要问清他的联系方式。我答应了。
我回家先跟胡平联系,告诉胡平包老师问候他的事,并说包老师身体在恢复。胡平很高兴,告诉我说“人家说他是包公的后代呢”。但我跟南京等地的朋友联系,希望能找到应奇,但一时没联系上,我也就放下来了。

很快就听说包老师住院的消息,忠忠约我去医院看望。约好了时间我们又都没去,心里很是歉然。听到包老师出院回家了又欣慰,以为很快能见到他。十月金秋还没过完,忠忠和刘晓波两人先后打电话,告诉我包老师又住院了,这次情况很突然,也很严重。

三.

记得是10月27日。周六的大晴天,一大早,我就跟太太出门,到北京郊区去玩。十点多时手机响,一看是派出所警察王贵福的电话,车上吵,接电话不方便,就没有接电话。但心情也就破坏了。一整天我就想着此事:国家最近没啥事儿啊,两千人开会的十七大不是在80多万人的保护下顺利圆满地结束了吗,我最近也没做啥事儿啊,他们找我做什么呢。但晚上回到家也就把此事忘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看手机,才发现在派出所打电话之前,朝阳分局也给我打过电话。我看着手机发呆,就听到有人敲门。跟太太说了一句,派出所的;我推门,果然是王贵福。王要进门,我说我们在外面谈。就在楼梯间谈话。山东人王贵福很不好意思,看着我,伸出手,余老师,跟你握个手。我伸出手,什么事啊。他说,你昨天去哪儿了,怎么不接电话。我不说话。王又说,余老师,我这几天累坏了,已经连续加班三个晚上,昨天分局人要我来找你,我没办法。我问什么事。王说,是不是你们什么人去世了。我一惊,包老师,没听说啊。王说,是有这么个人吧,想知道你的态度,他去世了你不会跟着他们去掺和吧。我说,什么叫掺和,包老师是我的老师,换做你的亲友,你会怎么样。王说,不是我的意思,是上面说的希望你不要跟着掺和。我说包老师去世我肯定会表示。王又说了一大堆看过我和我太太的材料,要我好自珍惜的话。

我回屋跟太太说,可能包老师去世了,太太很吃惊,怎么会,不是几次危险都过了吗。我给刘晓波打电话,不通。又问忠忠,知道包老师还在医院里抢救,忠忠还说包老师给我们那次写的字是他的绝笔。我放下电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中午跟丁学良先生一起吃饭,丁先生去国多年,谈起国内外学术人物,了若指掌。我们一起聊到了胡平,也聊了他的安徽老乡包遵信,没想到丁先生也知道包先生病重的消息。下午的时候,刘晓波打电话说,不行了,包老师要走了,你得做点贡献,听说你能写毛笔字,你帮忙写点条幅吧。我说,谁说的,真是冤枉人,我根本不会抓毛笔,就小时在村里给自家写春联抓过几次毛笔,现在写估计连文人字都算不上,真写出来岂不笑话。刘晓波强拉差,会不会写毛笔再说,但包老师要走了,你出点力说得过去吧。我只好答应了。晓波要我等他的消息。

到晚上六点,另一朋友发短信:包公刚才驾鹤西去。我吃了一惊。赶紧给晓波等人发短信,晓波回电话证实了这一消息。我就随手在手机上给一些朋友发出短信:2007年10月28日下午六时,包遵信先生启程,回到他永久的故乡。

四.

我的朋友们杂处五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我在发短信时还想着,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知道包老师,会不会为我文学式的讣告触动。我在发短信时甚至多次强忍着眼泪。想到包老师近二十年的牢狱和牢狱一般的生活,他完全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我就有一种无由的哀恸。

让我吃惊的是,朋友们大多回了我的短信。一个在广西参加中国东盟博览会的朋友说:谢谢告知。包先生的丛书启蒙了我们一代人,功泽后世。一个即将出国的朋友说:深感悲痛,我中学时代即看走向未来丛书愿先生在天堂微笑。山东的朋友感慨:中国的良知都归乡了啊!一个企业家回短信:我在中东遥祝他安息愿他抛却人间的遗憾在天国永生!一个日资企业的职员说:感念无量!音乐家说:让我们为他祈祷送行,并愿他一路走好!搞电影的人说:惊闻噩耗不胜唏嘘重建理性有待后生。更多朋友的短信是,“哀悼!”“同缅!”“永恒!”“愿他走好!”

这些信息给了我足够的温暖。一个被封杀监禁十八年的老人撒手尘寰,仍为他的同胞纪念。大多数人并不认识他,却因为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受惠于他而感念无已,这种恩惠非名非利、非权非势,而是开智启蒙,是让接触到他的人发现自己是一个人,是坐稳奴隶位置和求做奴隶位置不得的子民发现自己本来是一个人。

当时的我并未深想,我还沉浸在包老师去世的情境中。虽然一度想到那些官员、企业家、学者们去世,会不会有这种自发的、由衷的纪念等问题;但这种比较之心是我警惕的。钟鼎山林,各有其性,每个人写就自己的人生,最终是由人民大众来评判,我也是评判之一人。

野夫兄大才,很快发来挽联:骂贼讨贼满腹幽怨因忧国,编书著书平生功业在启蒙。我也忍不住跟随,转发给晓波的时候,在手机上敲出一联:半生奔走启蒙未竟千秋业,京城囚徒独立已然百世师。野夫兄说正好要回北京,问我有什么事可以帮忙,我心一动,他的书法好,拉他写字吧。

很快晓波整理好名单,拉我的差。我拉野夫的差,请他写条幅、挽联。没想到有很多人要表示,得写一百多花圈的条幅和几十幅挽联。我也不能藏拙,毛笔在手虽然不听使唤,仍一条条地写来。余英时先生、陈奎德先生、李泽厚先生、王元化先生(他称包老师为同志)、戴晴先生(她称包老师为小老包),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就由我们写出,有的挽语挽联也由我们代拟。晓波给我们打下手,看我们写字,跟我们聊天,说起包老师临终前的事,感慨说,老人走得很突然,没有痛苦。有人说,这是积德善终啊。晓波还说,有关方面跟他联系了,同意他出面给包老师办葬礼。我们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这样就不会有猜忌了,这样才和谐共建共赢。

野夫兄临时有急事,写了一点就走了。剩下我孤单写字,撑到傍晚,终于有人加入,即使如此,仍折腾到晚上九点多才结束。仍有很多遗漏,比如傅国涌先生的挽联内容是很晚才送到的。我们说,可能还得到现场展示书法了。

五.

到十一月二日,包老师送别仪式的前一天。我出门开会,中午的时候王贵福给我打电话,我问什么事,他说没什么,想请我坐一坐。我说改天吧,也没有在意。晚上跟朋友吃饭,九点半才回。到了小区,就见黑暗中两三人向我走来,原来是分局的警察在此等候很久了。

在寒冷的冬夜里,我们在小区谈话近一个小时。分局的同志委婉地建议我不要参加明天的告别式,说事搞大了,我在一个小时的谈话里“嘴都说干了”,最后感觉到荒唐外别无话说,同意明天不去。回家里跟太太说此事很觉得羞耻,为自己,也为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他们食言不说;死者为大,生死以礼,这些信仰情怀他们都不要了,我们还能说什么。他们自己丢人,不再做人了,我们还能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从阳台往下看,一辆警车停在楼门口。他们还是不放心我。四五个警察坐在车里,取着发动机取暖。我们谈话,他们只是执行任务的人。什么时候结束,他们要听上面的。这样我再一次在自己家里坐牢。直到晚上九点左右,警车才离开。

六.

我在前年有机会去一个“少数人俱乐部”演讲,其中谈到自己的心路,说是自己已经放弃了对现实问题的追踪研究,因为自己的个性、兴趣适合读书而已,年轻时关注发展战略、建国方略也只是“历史的误会”。但这样不研究现实问题并非不关心现实,也并非“才人老去例逃禅”,而是文化中国高于政治中国,文化中国同样需要我们去建设,我们不能在别人眼里总是连生老病死之大事都无家教文明礼仪的流氓社会。

这种个人关怀的转向使我几乎失去了对现实的认知。中国现状,外人看不出来,我已经说不出来。在今年春夏之际写作《中国劫》时,我有意无意漏掉了对“存在合理性”的解释。当周围的朋友、当文化人都在津津乐道或感慨无已地谈论房市股市、通报发财故事的时候,我深以自己漏掉的一节解释为羞耻。因此,在为廖亦武获得自由写作奖起草颁奖辞时,我稍微弥补了这一遗憾,我提到了海内外华人分享的历史红利和发展红利。“改革开放的策略,即中共统治集团主导的资源资本化过程,以污染环境和人心、收买精英阶层、压榨社会底层为代价,用所谓杀鸡取卵办法释放出巨大的经济能量,一波接续一波,至今不绝。中国成为资本原始积累和现代积累完成得最快最戏剧性的国家。当长达半个世纪的东西方冷战嘎然终结,困扰世界、分裂人类的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大阵营之间不共戴天的对峙,被越来越一体化的全球政治经济秩序取代。全球化的产业分工和资金流通的最大障碍陡然消失,现代科学技术、知识经济和劳务输出如血液循环畅通无碍,世界经济持续增长,人类财富在十几年间增加了一倍以上,中国是受益最大的国家。在这样巨大的变迁里,中国的统治集团及其接漏油的社会精英们,受益良多,是实实在在的暴富一族。即使以穷酸势利见长的文人,也顺守默从中国的繁荣,并从中多少分享到一份红利。”在为张远山先生的巨著《庄子奥义》写下的读后感里,我再补遗憾:“中国的大舞台上演了很多游戏,或文化革命,或经济致富,或全球通,或互联网,这些朝三暮四的现象,众狙多以为实在,在其中乐不思蜀往而不返。社会学家注意到中国有一个‘不落空阶级’,参军热、出国热、读书热、经商热、参政热,中国舞台的热点游戏他们都参加了,都没拉下空来。更荒唐的还在于,时代的朝三暮四也造就了一大批沉溺其中的猴子。时代的石头砸下来,石头下的中国人几乎没什么差别:此一时全是诗人,彼一时全是老板,此一时全是博士,彼一时全是官员,此一时全是白领,彼一时全是明星、艺术家。”

我在少数人俱乐部的演讲中提到了胡锦涛先生,“如果要我给胡锦涛,这个清华大学毕业的人送几句话,我可能会说,后人看历史是决定的,历史在当下是选择的。”这话到今天仍然成立,只可惜,包遵信先生的小老乡并不懂得历史。用不着三五十年,胡先生将被尘封,而包老师跟文化中国众多的圣贤们一样为大众纪念。虽然,这种比较是我所警惕的。但偶尔看一眼政治中国里的游戏,看见那些政客再无个性人情的厚颜,官员们的表情尚不及十三大时丰富而亲切,就忍不住羞愤:世无英雄,竖子成名。

但我警惕自己比较他们,警惕自己羞耻的愤怒。是的,即使我写过“流氓人种学”,我仍只是在为我看到的官员悲悯,他们的面具皮囊下仍包裹着一颗人心。

七.

文化中国当然应该教训、教化政治中国。在很多时候,这种教育甚至就是一种战斗。

但这是一种没有仇恨的战斗,我在跟包老师的交往中感受到了这一点。无论更了解他的人如何说法,我理解的包老师是一个没有仇恨的人。我从他的微笑中理解,他并不是直到被封杀之后才无仇恨之心的,他一直都是,当年少的他饿一个月去买一套《红楼梦》时,我相信,他热爱生活而非仇恨社会。社会确实不公不义,但这个孤儿的战斗工作是爱,是启蒙。因此,那些蒙昧的心灵,那些花冈岩般的脑袋才会发现自己作为人的存在,并在人生岁月中感念他。他的启蒙是富有成效的,今天的我就难以像他那样启蒙周围,今天的学者教授们更难以给学生和大众开智启蒙,当然,今天的学者教授们多在嘲笑包老师的启蒙事业。

历史当然会有歧路,比如一些聪明的人会在政治中国里享用一时,会在文化中国里讨巧势利。但才情高蹈的历史学者刘刚论证说,文化中国的公正毋庸置疑,文化中国高于政治中国;历史也绝不给政治中国权宜假借,而会施加永久的审判。那些总以为自己的工作是在为未来服务、最终要进入文化中国、哪怕在文化中国里有一小板凳位置的人是聪明过头了。历史从来不给他们机会,如果他们不关注现实的话。借用雷蒙-阿隆的话,那些带着仇恨进行战斗的人,那些凭借聪明媚俗媚雅的人,那些在圈子或“论坛”展开的斗争中以为寻找到人类命运秘密的人,都只是泡沫而已。

历史当然也有自己的惯性。次法西斯时代的中国还有一段路走下去。我在社会上遇到过不少人,经常看到他们家人亲友在一起的场面,看到其中的一些人,他们的官气挡都挡不住地外溢,他们的面貌体态,他们的身体语言都官味十足,而且我们可以分辨出处级、厅局级、部长级、教授级、乡镇级,就不由让人悲哀。我知道他们会“惟彼作威惟彼作福”下去。我有时想,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弃中共大船如弃一件破衣,他们今天已经“狡兔三窟”地在海外置业置地了,那时他们声讨中共会更有资源,他们声讨中共比今天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中国人还会表情十足。也许到时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为作为历史的中共辩护,做中共的吊客了;这样的孤独是注定的。这样的人生也是值得的。一如我在包老师身上看到了人生可堪告慰的东西。是的,他是一个孤儿,最后的十八年仍是寂寞的、孤独的。但这个人默默地看着他身边的人,默默地看着他的同胞,期待他们向善。

这样的人生是值得的。

2007年11月7日写于北京,俄国十月革命九十周年。

马少方:如刀秋风中的送别——怀念尊敬的包遵信老师

 

十一月三日,北京东郊殡仪馆,秋风如刀,寒意刺骨。包遵信先生的家人和他的许多生前好友、学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送别尊敬的包遵信先生。包遵信先生的灵车在四位殡葬工的护送下,缓缓地向遗体告别厅门口走来,走得那么慢,那么轻,慢得像他2004年被病魔击倒后的脚步,而轻得一点也不像他的性格。

包老师,您真的就这样走了吗?2004年以前,您的脚步稳健中有着急躁,好像总是嫌自己走得慢,总想走得再快些。2004年后,每次和您走步,我总是伸手搀扶您,您总是用力地推开我的手,还总要说一句:还没老成那样,我自己还能走。每次和您坐出租车,我总想和您一起坐在车的后座上,而您总是会抢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每一次又都阻止我为您拉开车门,您说:我自己行。并且,好像要证明自己的脑子从没受过伤,您总是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时不时地告诉司机,左转右拐。您还对我说:怎么样?我指挥路又准又快。您还对司机说:听我的,往右拐,不塞车。有几次,您在用餐后觉得疲惫,虽有心要继续和我们谈天说地,可被病魔击中过的身体,总是让您不能尽兴,而尽兴则是您的性格之一。

那时候,我总想打车把您送回家,可您总是说:我自己能行,不用担心,不会有任何问题。然后,还得意地一笑说:我知道,到家后给你打个电话。的确,您每次到家后,总是及时给我电话,您就一句:放心吧,到家了。有一次,甚至是要走到路的对面去打车,您的脚步根本快不起来了,只能慢慢地一步一挪地走过车流不息的马路,您坚决地不让我搀您过马路,说这会儿没车,安全得很。您慢慢地走那只有几米宽的马路,走得很吃劲,也很耐心,我悄悄地跟在您的身后,心里的酸楚和您一样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您不愿让别人看出被病魔击中后行动的迟缓、无力,因为您不相信自己会是生活的累赘、别人的累赘。我也不愿让您看出我的心思:2004年的那次病倒,一个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包遵信先生只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了。2004年后,我来北京的机会多了,和您见面的次数也多了,除了见到您脸上的疲倦外,从没见过您流露出消沉和灰心。那慢慢挪动的脚步,那双您总是穿着的黑布鞋,我对您说:在北京穿这样的鞋,是部长级人士的待遇。您的回答是:更愿意穿皮鞋,没办法才穿布鞋。

是布鞋让您的脚步更轻了吗?九三年那次三味书屋的相聚,被称为“持不同政见的人”和专政机关的人都去了不少,您怕给店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拉着我和王丹去雷祯孝老师家。那时候,您的脚步快而有力,矮小的身子,虽然是刚刚出狱不久,但步伐里丝豪没有监狱的痕迹。2004年后,您的身体开始病态地发胖,我曾经让您减肥,您笑笑说:八九年之前,想胖都胖不起来,瘦巴巴的,现在终于胖了,但胖得不是滋味,想减,但如何减呢?那次正好聊到伪劣商品、假冒商品横行的问题,您又说:减肥,用什么方法,说得到做不到的事情,闭嘴吧,甚至想都不要想。您说减肥对您已是办不到的事情,但您却认为中国的宪政自由还是应该努力去争取。

这几天在京和晓波老师、祖桦老师及您的家人一起忙为您送行的事,和师母、包瑗妹妹接触多了,我对师母和妹妹说:包老师生活中的一个特点是,给家里、家人的太少了。是的,2004年后,我大概是与您接触较多的后生,但几乎没有和您的家人一起用过餐,不是涉及到家里人的事,您也从不让家人和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几次我邀请师母和我们一起,师母总是说不用,您也说不用。记得那次为包晟的事,您找我,那天,您非要留我在家里吃饭,吃饺子。您说是您和师母中午在家包的,就在家吃吧。那是我第一次和师母一起吃饭,而且也仅仅这么一次。和包晟一起吃饭,还是为他工作的事情才一起吃过一次。这几天和包媛妹妹聊天较多,才知道您特别关心包晟,在他读大学的时候,就常常把包媛妹妹塞给您的钱偷偷地寄给包晟。

您曾经告诉我:大概不能给家里留下什么了,一屋子的书算什么呢?这个经济的社会,大家都讲实惠,但我能给家里什么实惠呢?说这话的时候,您还是那样平静地笑着,我这听者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鼻子有点发酸,您注意到了,就笑着摇摇头,转移话题。您告诉我,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就应该勇于承担这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没有人拿枪逼着我们选择,而当强力逼着我们只能如此的时候,您可以选择妥协,也可以选择抗争。虽然选择抗争风险很大,但既然选择,就不该后悔,也不能后悔。重要的是面对选择的后果,既要承担,还要善于总结经验教训。这话听起来很重吗?很轻吗?与九三年那天北京刮的大风相比,我的感受是比那风更有气势,更震撼我的心灵。那天的大风,逆风走不动,顺风则很难停住脚步。您却稳稳地和我们年轻人一样,迎风而立。您身材不高,多次听您的朋友称呼您:小老包。但那天的风中,您走得那样稳。我当时心想,这么大的风,为什么不在三味书屋多呆一会儿,等风小些再走。可您打开门后迎向风,脚步沉稳而坚定,绝无一点退宿的意思。

可您现在却走得这样轻,轻轻地,怕是伤了谁吗?2004年之后,我每次去您塔院的家里,您养的那条叫“泡泡”的小狗,总是在听到我的脚步声的时候,就狂叫,声音很脆,脚步声也很响,等我按下门铃,常常是您来给我开门。因为家里也就常常是您一个人在家,我问师母还没退休吗?您说:退了,又反聘回去。我知道您六四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收入,特别是2004年之后,您的大脑受伤,读书写文章,速度方面肯定受到影响。微薄的稿费怎能跟上现代生活的开销?2004年住院四月有余,抢救费、治疗费,决不是个小数字,那次还是晓波老师给我打电话,并说师母不想让我知道。那次天佑善人,您与病魔较量,您赢了,赢得很累,但终究赢了。您出院后我去看您,您握着我的手,一定让我转达您对关心您的人的致意。您说:受人恩惠,理当诚谢。

今年四月,我亲戚想买一套完整的《文史知识》合订本,他托我找人在北京办理此事,我自然想到您。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您曾经是中华书局的老编辑,但我知道买书的事托您,准没问题。果然,当天给您电话,第三天您就给我回电话说:书订好了。几天后,我来京去您位于左安门附近的新家,您一定要陪我一起去中华书局。那么远的路,您还是那样,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让司机七转八转,居然没走错路。

一进中华书局,那位在读者服务部工作的女士,盯着您的脸半天,迟疑地问:是老包吗?您笑笑点点头。我知道您其实已记不起那位女士的名字了。进电梯,又碰到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师,也是那句:是老包吧。您还是笑笑点点头。就是这样,“是老包吗”的问话,在楼里听了好几遍。还有那位卖书给我的女士,在终于记起来您是谁后,马上表示多给点折扣,您还是那样,笑笑,点点头。我当时还没明白,为什么总是问“是老包吗?”后来一想,2004年后,您身体发胖,手术的伤痕又那么明显,特别是头发少了许多,与八九年相比,模样变化太大了。您一定也知道这个问话背后的缘由的,但您只是笑笑,点点头。那天买完书后,您带我去看望您的一位老朋友,碰巧在那小区的门口,遇到了那老朋友的夫人,她也是那句:是老包吧。您笑笑点点头,停下脚步,和那夫人聊了一些儿,聊天中您才想起,她就是您要去的那人家的女主人。那次我才知道2004年的那场病,您的记忆力受到严重损伤。那天,我和您较早地赶到和大家约好吃饭的餐厅,坐下来后,您就和我要烟抽,我不给,说这是师母的命令。您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她看不见,也就管不着。我还是不给,您就假装发火地说:少方不够意思,一支烟都不给抽。我只好妥协说:那就抽两口。并告诉您:师母和我说过,您在家也偷偷抽烟的。您笑笑,过了两口烟瘾后,又主动把烟掐灭,还把烟灭缸推到我面前,说:别让晓波知道。我就说:包老师,您越来越像个老小孩了。您就说:是啊,老小孩还有一事相求,今晚我要买单,让我也请他们吃一次饭。果然,晚饭后您抢着算帐,让大家大吃一惊,您想强装着不笑,但终于忍不住,脸笑得像花儿一样。

可是,现在,您躺在棺木里,我和晓波老师扶着您的灵车,把您送进吊唁大厅。虽然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但我双脚发颤,心发颤。为您扶灵前,我在吊唁大厅把大家送您的挽联挂到墙上,别人挂的挽联,刚挂好又掉下来,我只好挂完一边又挂另一边,嘴里不由自主地说:包老师您别生气,我来做,我做您就不生气了。站在并不算太高的梯子上,我的双腿抖得厉害,几次感觉要跌下来,又总感觉有一双手扶着我的双脚。此刻我为您扶灵,仿佛听见您在说:海外的朋友一别已经好多年了,能和他们再见面吗?

今年春节期间,台湾的王震邦老师来京,给我打电话,问如何联系您。震邦老师问我能不能来京,我只能抱歉地说:这次不行。事后,您和我说起这次与震邦老师的见面,您说:震邦也老了,退休后。震邦这次是挤公共汽车来的,退休后收入大概也不行。我听了,心里怪不舒服,就说:下次再聚,我一定赶来,决不让震邦老师挤公共汽车。您说:不怪你,不怪你,还有机会的,下次再聚,你请客就行。是啊,把我正式介绍与您相识的是王震邦老师,那时他是台湾《联合报》的记者,时间应该是八九年五月初,地点是在人民大学的一个礼堂。九三年左右,我还曾经和您与震邦老师见过一面。2004年您的那次病倒,震邦老师专门从台湾给我打来电话,让我无论如何代表他给您一些经济上的援助。您说:震邦是个有心人,好人。可惜,春节我错过了那次聚会,没曾想这个遗憾竟是终生的遗憾。包老师,您怎么就这样走了呢?您不是说好我们三人还要再聚的吗?您还说:三人聚齐,一定要解除酒禁。是的,您是爱酒的,您说过:真男人应该有酒缘。

那回大概是2003年,您和我两个人在塔院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吃饭,就两个人,我说去忠忠的“食盅汤”吧,您说:别去,去了又不收钱,他那是生意。我明白您的意思,就和您去了那家小餐馆。那家小餐馆的服务员和您熟悉,对您非常尊敬,您也对她们非常客气。那天,我们两人要了一斤酒。边喝边聊,真就把一斤酒喝得干干净净。您还比我多喝了一些,却一点醉意也没有,而我八分醉了。那回您告诉我:该结婚了,四十了。那年,您两次为我介绍女朋友,其中一次还专门把我叫到上海,您为我的婚事操心,您说:还不找个老婆?不要生活啦?还真要等到八九年的事情有个说法才结婚成家?结婚是个人生活中的大事,千万别因此耽误了。耽误了,不好。不仅过程不好,结果也肯定不会好。

今年七月七日一位朋友的婚礼上,您再次问我何时结婚。九月二十日,我和女朋友一起去协和医院病房看您,并告诉您晚上请朋友吃饭,您笑着说:今晚不能去喝你们的喜酒了,但这酒你们一定要补请我。然后,您就一个劲地夸我,夸得我脸想红都红不起来。您又说:小余是好姑娘,敢嫁给你,勇气肯定不用怀疑。您还千叮万嘱我,一定要善待家人。第二天,我又和一位朋友一起去看您,您坐在轮椅上被护工推着正准备在走廊里转转,见我们来了,一脸笑容。我们推着您的轮椅,回到您的病房,您说:条件简陋,只好站着聊天了。是啊,这个住院条件,只一个布帘隔出约三平米的地方,一张床再站两个人,病房就堵得满满的。

我发现您的床头放着一本《万象》杂志,还有几张报纸,我就说:包老师,好好休息,别看书了。您说:这地方,再没书看,就和监狱一样了。我只能苦笑。那天,您告诉我:前不久有朋友让您给写几幅字,您说当时想也没想就写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还我自由。这个话题是从于丹的《论语》心得引起的,今年以来,我和您见面,总要涉及到这个时下较为热闹的话题。那回您说:没想到,国学热会热成这样。一本《论语》可以这样讲心得!关键是没有不同的声音。这样下去,误人不浅,害人不浅。您说:《论语》不是不可以这样讲,但一旦这样讲成为一个社会性热点、社会性话题,就应该考虑以相同的方式,向同样的听众讲出别样的看法。否则,于丹的《论语》不就成了定论?!这会害人。我说:是啊,离开具体的个人权利空谈心灵的幸福,正合了时下的实惠主义和犬儒主义。您在听我讲了我对《论语》的看法后,就把书桌上的一本《儒藏论语类》送给了我,还说:少方,读书不要再走杂的路数了,要有一门精专才好,有博有专,才有可能在学问上做出点成绩。我记忆中,这是您第一次和我谈读书,谈学问。我想您是知道我根本不是个做学问的料的,读书不过是生活习惯而已。还有您也很少和我谈八十年代的事。您最想听我说的是当下的事。孙志刚事件、非典事件、假药假奶粉案、彭水诗案等等,您还对社会流传的顺口溜、打油诗等等感兴趣,记得有一次我和您说起那些顺口溜,您还认真地将之记录下来,您说:这些可以编一个新本的《笑林广记》了。我知道,您腿脚不便之后,仅仅只在北京城范围内走动了。您一直和我说:想出去走走,前几年是走不了,现在是走不动。我听了脸上陪着您笑,心里却很难受。

现在我扶着您的灵柩,耳边却响起那天在医院里您说的话:这世道看起来是没什么希望了,但若是真的绝望,就真的没希望了。这几乎成了您给我的遗言,而今重新回响在耳畔,其中的深意,我隐约有些领悟,但真的明白了吗?包老师,您能告诉我您说这句话的真实意思吗?

现在您的灵柩放在吊唁大厅的正中央,我面对的是您的遗容。我从未见您戴过帽子,却在此刻突然面对了一顶蓝色帽子下您的脸,这是您吗?脑颅手术的伤痕化装了都无法掩住,七十年的疲惫更是堆在了没有一丝血色的两颊。那是少年时代的孤苦生活留下的,您一直隐藏着,从未和我讲过,直到包瑗妹妹和我讲起您的过去,我才知道。我仿佛看见您忍饥挨饿为了买一本《红楼梦》而卷缩在小屋墙角的情景,我也直到那天才知道,您为了能继续读书,却是以学生的身份兼任了低年级的教师。我仿佛看到您一人这边教完课又赶去那边上课,晚上,只一个人面对孤灯先备课再预习的情形。您六四年大学毕业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而我一直以为您五十年代就大学毕业了。

您从不和我说您以前的事,就是那次北大百年校庆后的某一天,您和我及陈鼓应老师在北大散步时,您也没有讲述当年就学北大的事情。您从不屑于讲自己的过去,记忆中唯一的一次,就是那次陪您去中华书局买书路上,您说起六十年代工作后,某次拿到工资,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去全聚德烤鸭店点了半只烤鸭,一个人偷偷地享受美味。那次您兴致颇高地讲述这件事,我听了却没什么感觉,可等到我知道您少年时代竟有那样孤苦的生活,才好像明白您为什么对吃有着较浓的兴趣。八十年代的事儿,我除了知道您是《走向未来丛书》的第一任主编外,其它也是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您是否和别人说起自己的往事,无论是儿时的饥饿记忆,还是中年作为风云人物的不知疲惫。

九三年之后,您脸上的倦容常常无法掩饰。二十八日,晓波老师和师母电话告知我,您走了,自由了。我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但不得不相信。我打开电脑查找我的照片册,却发现只有一张九三年您、王丹以及我的合影,照片上您也是一脸疲倦。但我从未听您说过疲倦。2004年之后,您脸上常常是平静、宽厚的笑容,谁知道这笑容的背后竟蕴藏着艰难的遗忘,遗忘一切的苦,遗忘曾经的风云际会,遗忘疲倦。您说过:不应用恨去面对生存,生活可以有恨,但生存不能有。您那年为王丹的《狱中回忆录》写了一篇序“我们被我们的正义所鼓舞”,您特别和我说起过这篇文章,您说:这文章不知是否可以和晓波的那篇“我们被我们的正义吓倒”互读。可惜,晓波老师的那篇文章我没读过。也就没有认真对待您说过的这个话题。

包老师,您为什么双眼闭得那么紧,您不愿再看这个世界一眼吗?不,这绝不是您。那次在您塔院的家里,您的书房的窗户正对了元大都公园的紧西头。那是春天,公园里的花草洋溢着挡不住的春色,我和您在十一层楼的高度,向下俯视。我说:包老师,您可以经常到那公园里散散步,放松心情,放飞思想。您还是笑笑说: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您又说:你仅仅是看到今天的春天的美,你看到过还没有环保意识的时候,这里的景色吗?你看过秋天这里的鸟不生蛋吗?这种假象远远地隔着玻璃看看就可以了,当不得真的。我以为您这话的背后是对现实的怨恨,却不曾想在随后的聊天中,您说出另外的话,才让我知道您不是为自己去怨恨这秋的萧瑟。

那天,您和我聊到了八九之后的几次思潮。关于人文精神大讨论,您说:知识界提出这样的问题不是没有道理,也不是说完全不针对现实,但这大讨论的结果和效果如何呢?我向您请教:假如把人文精神大讨论和商业文明结合在一起来谈,又会怎样呢?您沉思了一会儿,说了句:少方还是太理想了。那年头,知识界谈得挺热闹,商界的态度呢?即使有了商业文明的话题,一是知识界那时还谈不出什么东东,一是那时的商界对此恐怕一点兴趣也没有吧,更别奢谈热情,也就根本不会有参与了。在说到自由主义的话题时,就自然谈到了伯林和哈耶克。没想到您对他们的思想不陌生。您告诉我:关于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以及自生自发秩序,提出这样的概念是了不起的,但这样的概念绝不是凭空产生的。我顺着您的提醒,明白了“在没有自由的环境里,谈自由的消极和积极,除了思想史的价值外,对现实有什么惊醒呢?”您说:还不止于此,在专制制度下争取自由的人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伯林思想的贡献,但是,把这种区分当作专制制度下争取自由的原则,结果恐怕离犬儒主义也不远。您还说:哈耶克的自生自发秩序也可作如是解读,在专制制度下能自生自发出宪政民主吗?可惜那天您和我谈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没有想到用笔将之记录下来。您那时候已经是做过脑颅手术的人,对这些知识界争论不休的问题,却能联系我们当下的生存环境娓娓道来,虽然您讲些话的时候,口音里有浓浓的安徽芜湖味,我听起来有些费劲,但我努力把您的意思重复出来,您点头了,我才顺着您的思路继续请教。那天聊的时间很长,还谈到民族主义、民粹主义的问题,您对这两种思潮没一点好印象,但您告诉我:这两种思潮如果不受到认真严谨的批判,就仍然会给中国的未来造成麻烦。

包老师,您看见了吗?您睁开眼睛看看吧,尽管您曾经为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不辞劳苦,奔走呼号直到身陷囹圄,尽管几乎是一代人受了《走向未来丛书》的影响,但是,您走了,您操劳的这块土地却不能刊发您病逝的消息,您操心的这片天空即使在您走后,依然囚禁着您的名字。可是,还是有那么多朋友来了,来和您告别。于浩成先生来了,八十二的老人,拄着手杖,我和祖桦老师扶着于老在您遗体前三鞠躬;张显扬老师来了,他今年也七十一岁了,在您的遗体前,他老泪纵横;杨冠三老师来了,我和他在您的遗体前默哀,冠三老师双手捧着一朵兰花,合掌胸前,默默地为您祈祷;王丹的母亲王凌云老师来了,她今年七十多岁了,由他的侄子搀扶着向您鞠躬;贺卫方老师、吴思老师、徐友渔老师……许多我不认识的老师,还有许多尊敬您的学生都不畏有关方面的阻拦毅然地来了。

晓波老师主持了您的遗体告别仪式,他未曾开口,先泪湿眼睑,他强忍悲痛,呜咽着的声音在颤抖;祖桦老师臂带黑沙,心底的悲伤隐藏在沉重的脚步声里……但还是有许多要和您最后告别的朋友,却不能来到您的面前:江棋生老师、刘苏里老师、莫少平老师,陈子明老师,还有余世存、刘荻、李海……他们有的被“优待”在家里,门口那么多“警卫”保卫着他们的安全;有的好不容易闯到了殡仪馆附近,却还是被“塞进专车,礼送回家”。还有那些被迫流亡海外的朋友,他们人不能来,心却到了,捐款、发唁电、送花圈……王丹在您病逝的第二天就给我打来电话,只一句:包老师就这样走了,然后就是痛哭,泣不成声。十一月二号,他再次给我打来电话,嘱我无论如何代他在您面前鞠三个躬。他说:不是约好了,北京再聚的吗?我只好对他说:包老师不想等了。是的,您曾多次和我谈起六四正名的问题,您认为:六四不存在平反不平反的事,但要正名,作为历史事件要正名。您不想等什么平反,却一直在为六四的正名努力。您说:那么多冤魂不能没有家园。现在,我把手里的这支兰花放在您的身旁,我默默地对您说:不是为了什么圣洁,只为坚韧、真实,只为您秉持的人的尊严!

包老师,您别走!但您真的要走了,只把您的音容笑貌,把您不屈的身姿和劳碌的身影还有深邃的思想留给我们了。您背对我们了,只让那挺直的脊梁留在我们的心里成了一座丰碑!但仍有那强大的专制的力量,不仅将您的身躯囚禁,还囚禁您的名字,现在还要囚禁您的历史。为了让您的事迹流传下去,治丧小组编辑了一个三折页的您的生平介绍,但他们就是不让派发给前来吊唁您的人们。甚至在遗体告别仪式刚刚结束的时候,他们就要没收印着您生平的小册子。他们一群人身穿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服装,却干着与殡仪馆的环境根本不般配的事。晓波老师听到我与他们争吵的声音连忙赶过来,他据理力争,决不退让。徐晓老师也来了,冠三老师也来了,许多朋友都来了,小小的走廊里挤满了人……他们的人,我们的人。最后,他们被迫允许我们带走印有您生平的小册子。我和冠三老师、包瑗妹妹抬着这个纸箱来到焚物场,我们要把朋友们对您的思念、对您的回忆,送给您,让真情思念陪伴您,而刚刚过去的那场为您生平小册子的抗争,不正预示了您的品格:为人的尊严、自由而殊死抗争!

您走了,我尊敬的包遵信老师走了。

秋风仍就刮着,而阳光已洒下来……

2007年11月9日

和菜头:请兑现民生的支票

 

整个周末,都有人在MSN上问我,看到重庆的新闻了没有。在重庆沙坪坝区家乐福超市,由于市民抢购特价食用油发生踩踏事故,造成3人死亡31人受伤。市民争抢的食用油原价每桶51.4元,促销价是39.9元。几乎与此同时,杭州某报免费派发油量杯,价值一元一个,上面标有刻度,让人们可以掌握每天自己摄入的油脂量。按照原定计划,准备赠送300个。但是凌晨四点起就有人来排队,最后领杯子的人达到了上千,发生哄抢。

11元5角钱,杀死了3个人。1元钱,让人4点钟起来排队,聚集了1000人。这种事情让人难以想象,但是居然真的发生了。有人问我怎么看,我说十元钱又值钱了。事实上,十元钱在去年可以买三碗半面条,但是今年只能买两碗了,它在贬值。但是为了十元钱的价差,为了一元钱的免费,有那么多人去争抢,这说明有人已经达到了非常困苦的程度。通货膨胀对于低收入阶层和退休的老年人是致命的,低保和退休工资倘若不随物价的上扬而增长,他们立即会因为CPI的上升而感觉窒息。

从这一点说,这群人并非是在单纯地抢廉价商品,他们是在兑现支票。政府承诺平抑房价,改善民生,提高社会保障水平。当他们感觉到生计艰难的时候,他们要求兑换这张支票。这并不是一个重庆市的问题,可能在全国任何一个城市里复制。

在经济高速发展的背景下,出现了这么一群人的身影,让人觉得非常不安。富庶的地区也有那么多人挣扎在生存的水平线上,怕不是什么好事。促销的背后,固然折射出商业恶性竞争的阴影,但这和公共秩序和商家道德恐怕没有多大的关系,要警惕民生出现了危机。在大商场和专卖店,看不到这些人的身影,但是他们确实存在。当他们以这种形式进入公众的视野范围,就是一种警告。在GDP双位数增长的同时,不要让有的社会阶层完全脱离,沉没到生存水平线以下。如果有一个阶层不能存活,那么所有阶层都不可能单独存活,历史已经一再证明过这个道理。

让人伤感和同情的同时,这种现象也代表了一种无声的呼吁:请兑现支票。在经济高速增长的同时,民众应该得以分享其中的成果,生活水准的曲线不应该距离GDP增长曲线太远。如果利润和资本的大部分都投入到扩大生产,而非福利保障和提高工资,那么GDP增长的速度越快,淹死的人也就会越多。以生命的代价换取商品的价差,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现象。而且,民众也不应该在减价窗口用挤压哄抢的方式来分享经济发展的利益。更为可怕的是,这不应该成为他们认定的唯一方式。

邵  建:法治的障碍在哪里

 

“法治蓝图清晰可见,八位法学家热议十七大报告”:此乃《检查日报》前些时一篇醒目的报道标题。标题中“蓝图”一词似乎更醒目。通常,蓝图指的是一项建设计划,计划而已,还未实现。落实到法治,法治的呼吁自下及上,历久常新,至今还是蓝图。可见从纸上到纸下,路途迢递。那么,法治的障碍在哪里?果如以世纪眼光来看,今天的问题其实就是历史的问题。既然我们是从历史中走来,此刻,不妨重新回到历史中去。

1929年,相传汉时所立的泰山顶上一块高大古老的“无字碑”,突然被镌刻上六个擘窠大字:“党权高于一切”。以此碑从无字到有字为象征,这一年便成了20世纪中国历史上的一道分水岭。此前,是北洋在形式上效仿来自英美法统的议会政治;此后,则是国民政府照搬苏俄“以党为掌握政权之中枢”的国民党“党治”。这两种政治在当时被认为后者是前者的进步,因为时人普遍认同苏俄进步于英美。但历史往往是以进步的名义倒退,当时一些具有英美留学背景的知识分子,如胡适罗隆基等便从中感到隐忧。这样的政治在胡适眼里是“无法无天的政治”,他在和朋友的商谈中,形成一个共识:“此时应有一个大运动起来,明白否认一党专政,……,以宪法为号召,恢复民国初年的局面。”

这个大运动就是差不多被历史湮没了的“人权运动”。该运动有两个文本值得注意,一篇是胡适为运动开头的《人权与约法》,另篇是罗隆基为运动煞尾的《什么是法治》。两文遥相呼应又互补,都是在法和法治上问难国民党。因为在他们眼里,高度合一的国民党党权和国民政府行政权之所以是人权障碍本身,就在于没有另外的权力能够制约它。胡适举了一个例子,1929年国民党三全大会上,上海特别市党部的代表提交一个《严厉处置反革命分子案》,主张:“凡经省党部及特别市党部书面证明为反革命分子者,法院或其他法定之受理机关应以反革命罪处分之”。一句话便揭橥在国民党党治下,法院只是它的统治工具和执行机关。如果国民党和国民政府本身侵犯人权,法院是拿它没办法的,因为它的权力在前者之下。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争取“宪法”和“法治”就成为胡、罗等人的共同努力。

宪法的精义是在国家最高权力上进行权力配置。它不让任何一种权力成为“掌握政权之中枢”,相反,它的工作则是打破最高层的中枢权力,变权力一元为多元。多元之间,各司其政,彼此制衡。在胡适推重的宪法框架里,法院权力非但不必听命于其他任何一种权力,它反而有权力裁定国民党或国民政府的某些权力举措为非法,典型如上述那个处置反革命分子案。国民党曾经声称自己比美国宪政更合理,因为美国是“三权”,它是“五权”。这不过是一个谜眼障。在美国,法院权力至上,亦即不再有任何一种高于它的权力存在;而国民党权力再细分,众权之上,还有一个统领一切的权力中枢,它在法律之上并支配之。所以胡适在其后约法讨论中说:“不但政府的权限要受约法的制裁。党的权限也要受约法的制裁。如果党不受约法的制裁,那就是一国之中仍有特殊阶级超出法律的制裁外,那还成‘法治’吗?”

什么是法治,罗隆基认为:“法治的真义,是政府守法,是政府的一举一动,不凭执政者意气上的成见为准则。”他同时征引英国宪法学家戴雪的话:“法治的意义,第一,是法律绝对的超越或卓越的地位与专横的权力的效力相敌对。”这里有两种权力,一种是法律的权力,一种是政治的权力(包括政党的权力和政府的权力)。法治的衡量在于,是法律权力服从政治权力,还是政治权力服从法律权力。后者显然是法治,前者即国民党之党治。以上国民党挥舞政治大棒,任意把人打成反革命,还要政治问题法律化,让法律帮从处分。这是政治(包括政党)凌驾于法治之上,法治的障碍就在这里。所以,要让法治的蓝图变成现实,无他,必须承认在一切权力中“法律超越或卓越的地位”,此即任何权力包括党与政的权力都必须低首于宪法,按它的原则行事,而不能位它之上。法治与否,盖在此也。

吴  敏:只有拨开历史迷雾,才能赢得光明未来

 

2007年11月7日是俄国十月革命九十周年纪念日,我国主流媒体的反映非常低调。当天的《人民日报》、人民网和《光明日报》、光明网对这个纪念日只字未提,新华网只是在转载一篇题为《俄罗斯人没有忘记历史》报导的同时,在“新华资料”栏刊载了一则“俄国十月革命”词条。该词条说:“伟大的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开创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为世界各国无产阶级革命、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民族解放运动开辟了胜利前进的道路。”这个解释意味着,我国执政者和主流媒体尽管对十月革命九十周年低调得近乎回避和遗忘,但对这场革命还是充分肯定、高度赞扬的。与这种认识和观点相呼应,一些民间网站发表的文章明确表示:“这场革命具有划时代的历史意义,值得国际无产阶级、劳动人民和进步人类纪念。” 某个国家级权威研究机构的专家也公开发表文章说:“十月革命打破了资本主义的一统天下,开辟了人类历史新纪元,是一场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乃是沿着十月革命开辟的道路不断创新,高歌猛进。最近刚圆满结束的中共十七大,是一个新的重大标志。”

不过,据香港《文汇报》报道,俄罗斯公众意见基金会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有60%以上的俄罗斯人对十月革命采取了负面、否定的态度。前几个月,权威的俄罗斯历史研究所又发表声明说,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使国家在社会经济和思想方面走入了死胡同,阻碍了国家的发展,使国家孤立于文明世界之外”。该所据此再一次提出建议:拆除莫斯科红场上的列宁墓。另据法国《十字架报》报导说,在普京当政下,俄罗斯共产党在大选中的得票率已经降到了苏联解体以来的最低点,俄罗斯人民正在“告别列宁”,告别十月革命。

对于十月革命,我国执政者和主流媒体与俄国主流社会的认识怎么竟会有天壤之别呢?与俄国政府和人民相比,我国执政者和主流媒体是否对十月革命更了解,更能作出正确的判断?恰好,就在11月7日这一天,从刚出版的2007年第11期《炎黄春秋》杂志上,我读到了关于俄国十月革命的两篇文章。从这两篇文章引用的史实来看,我们迄今为止对十月革命的认识,仍然深陷于斯大林主持编撰的“联共(布)党史”的伪造和谎言之中,同历史的真实相差很大。

关于十月革命之前的二月革命,长期以来我们一直不屑一顾。实际上,当时,从资产阶级到无产阶级各政党都参加了。二月革命推翻沙皇专制统治后建立的两个并存的政权,一个是以立宪民主党为主组成的临时政府,另一个就是由同属第二国际的三个“社会主义党派”(布尔什维克、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参加的苏维埃。而且,在二月革命之后,临时政府因决策错误而风雨飘摇、自身难保,苏维埃政权则越来越处于主导性的地位。苏联解体以后,俄罗斯学术界以至执政当局,都认为二月革命是一场推翻沙皇专制统治的伟大革命。

关于十月革命,我们长期以来一直将其看作是无产阶级武装夺取政权的“暴力革命”,认为它开辟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实际上,当时并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流血冲突,据赫鲁晓夫说当时只死了一个人。所谓“炮轰冬宫”、“攻打冬宫”等惊心动魄的场面,均是由斯大林时代摄制的电影《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1918》编演出来的。据悉,俄罗斯驻华使馆已经正式告知我国有关部门:“历史的真实不是电影里所讲的那样,不能再影响下一代”。米高扬在苏共二十大的发言就说:“事实上,十月革命几乎是和平完成的”。现在,俄罗斯主流社会已经将十月革命看作是由布尔什维克党主导的一场政变。当然,十月革命促使社会主义成了20世纪的一股世界性政治潮流,但搬用十月革命创造的苏联模式的国家,经过几十年历史实践的检验,都没有取得成功。所谓十月革命开辟了人类历史新纪元的说法,缺乏起码的事实依据和实践证明。

关于十月革命建立起来的政权,长期以来我们一直以为是布尔什维克党领导的代表绝大多数劳动群众利益和意愿的政权。实际上,十月革命伊始提出的主要目标之一,是尽快召开自由选举的立宪会议。但革命胜利以后在全俄很快就进行的立宪会议选举中,布尔什维克党得到的票数只占23.82%,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党得到的票数则占到59.10%。由于布尔什维克党在立宪会议选举中成了少数党,所以,其他政党就要求“全部政权归立宪会议”。但是,布尔什维克党凭借自己在军队中的优势,竟然通过中央执行委员会解散了立宪会议。对此,列宁引用普列汉诺夫的话辩解说:“所有的民主原则应该完全服从我们党的利益。”“如果选举结果不能令人满意,那我们就应当力求解散它(指立宪会议)”。显然,布尔什维克党的这种做法,正如其他政党所说,是“人民的少数代表,赶走了人民的多数代表”,而且是“用射击驱赶走的”。这个事实表明,十月革命推翻临时政府的当天,由第二次全俄苏维埃代表大会选举产生的由布尔什维克党占主导地位的中央执行委员会和人民委员会,在其于1918年1月6日解散立宪会议之后,已经很难称作是代表多数劳动群众利益和意愿的政权机关了。

关于工人阶级是否只能有一个政党,亦即一党制是否无产阶级专政的必有标志,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将实行一党制看作是十月革命的固有传统,将一党执政看作是社会主义的重要特征,而将主张实行多党制的思想观点看作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实际上,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讲的是工人阶级可以建立几个政党,他们从来没有讲过工人阶级只能建立一个政党。在二月革命之后,列宁也说过:“在不自由的国家里,管理人民的是未经任何人选举的沙皇和一小撮地主、资本家与官吏。在自由的国家里,管理人民的只是人民自己选举出来的人。在选举中,人民分属不同的政党,……管理人民是通过政党的公开斗争以及他们之间的自由协议来进行的。”在十月革命前夕,列宁在《革命的任务》一文中又明确表示:要“保证政权由一个政党和平地转到另一个党手里”。十月革命之后,由于布尔什维克党在推翻临时政府的过程中发挥了主要作用,并在第二次苏维埃代表大会上获得了过半数选票,而孟什维克党和社会革命党愤然退出大会,拒不参加布尔什维克党组成的政府,左派社会党人也只在人民委员会中停留了三个月,这种特殊的历史情况,特别是由于布尔什维克党在执政以后凭借国家权力压制甚至取缔其他政党,这才在1922年正式形成了布尔什维克一党执政的局面。1922年5月列宁还建议在刑法典中“把枪决(也可以代之以驱逐出境)的适用范围扩大到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人的一切活动”。正是因为布尔什维克的这种显然违背现代政治文明要求和基本道德伦理原则的野蛮做法,正是在这种极端性的政治高压之下(截至1922年底,驱逐和逃亡国外者达二百多万人,被枪决者也不计其数),多党制才最终被一党制彻底取代了。这种一个社会主义政党残酷、血腥地镇压其他社会主义政党(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均是第二国际所属的政党)的过程,显然违背了马克思主义的政党理论的基本要求。

关于十月革命的初衷和布尔什维克党执政以后的结果,我们长期以来一直将布尔什维克党看作是十月革命的主导力量和坚定推进者。实际上,十月革命是在对外媾和、把土地交给农民、尽快召开自由选举的立宪会议这三项要求的鼓舞下发动并取得成功的,但是,十月革命推翻临时政府之后,布尔什维克党不仅强制解散了立宪会议,还实行战时共产主义政策,强制征收农产品、严禁私人贸易、关闭市场,在政治上、经济上均实行高度集权,致使政党政治完全丧失了应有的生存空间,致使工人、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受到了严重压抑,导致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和政治危机。而当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和曾经是十月革命主力的喀琅施塔“红色水兵”以及一些工人、农民,对布尔什维克的这些做法提出异议,要求兑现十月革命的承诺,“为劳动人民的真正权力而斗争”之时,布尔什维克却凭借自己掌握的国家权力极其残酷地予以镇压。这种做法,明显地背弃了十月革命原来的初衷。后来,虽然由于列宁采用新经济政策稳定了局势,巩固了政权,但最早提出并要求实行新经济政策的孟什维克党人却被“统统关进监狱”和“枪决”(列宁语)了,这实在是一场残酷得令人窒息的历史悲剧。

德国共产党创始人罗莎。卢森堡是第一位向俄国布尔什维克党发出严重警告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她在十月革命之后不久就尖锐地指出:“没有普选,没有不受限制的集会和自由、没有自由的意见交锋,任何公共机构的生命就会逐渐灭绝,社会就成为没有灵魂的生活。公共生活逐渐沉寂,几十个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和无边无际的理想的党的领导人指挥着和统治着,在他们中间实际上是十来个杰出人物在领导,还有一批工人中的精华不时被召集来开会,聆听领袖的演说并为之鼓掌”。“这根本是一种小集团统治——这固然是一种专政,但不是无产阶级专政,而是一小撮政治家的专政”。

恩格斯的私人秘书、第二国际领袖卡尔。考茨基也在1921年批评布尔什维克党人说:“他们本来是以平等的普选权选出的国民大会的坚决拥护者,可是一旦国民大会成了他们的绊脚石,他们就一脚把它踢开。” “他们在开始执政时宣称砸碎旧的国家官僚统治机器是自己的使命,却以一个新的官僚机器取而代之”。这决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革命,而只不过是“一次新的热月政变”。

上述情况介绍表明,对俄国十月革命不宜笼统地赞誉和歌颂,而要实事求是、分阶段地进行具体分析。它推翻克伦斯基临时政府的行动以及此后由第二次苏维埃代表大会选举产生以布尔什维克党为主导的政府,无疑是正确的,应予充分肯定。但是,布尔什维克政府在此后不久解散立宪会议,排斥、压制并最终取缔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等同为“社会主义政党”的推翻临时政府同盟者,对他们乃至对作为十月革命主力的喀琅施塔“红色水兵”采取了极为残忍的镇压措施,则明显地背离了无产阶级政党应该坚持的民主原则,是完全错误的,应予坚决否定。正是十月革命隐含的这种严重违背社会主义民主原则的负面因素,为斯大林日后在布尔什维克党内搞“大清洗”埋下了祸根。据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1990年1月30日公布,在斯大林大权独揽的1928年到1953年25年间,共有约378万人人死于非命;据苏联克格勃主席克留奇科1991年6月14日宣布,这一时期被镇压者达420万人之多。可以认为,十月革命自身就隐含着违背社会主义民主原则的恶性病毒,斯大林执政期间又使这种病毒在布尔什维克党内严重、大面积地扩散了。这种病毒对布尔什维克党即苏联共产党执政的政治合法性造成了根本性的消减和危害,它的进一步扩散及其难以根治使得苏共亡党亡国的历史悲剧在劫难逃。人民民主是社会主义的生命,党内民主是无产阶级政党的生命,对民主原则的肆意凌辱和践踏,必然要葬送社会主义和无产阶级政党的生命,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抗拒的客观规律和历史必然。

历史是一面镜子,是一本教科书,她可以映照出现实的污垢,可以传授擦除污垢之法。但是,大权独揽的斯大林为了掩饰自己“大清洗”的罪过,通过主持撰写联共(布)党史,肆意篡改历史,给十月革命及其之后三十多年的历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和迷雾,将苏联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建立的各社会主义国家引上了一条潜藏着严重危机的铺花歧途。不过,历史决不是任人装扮的小姑娘,心怀叵测者编撰的伪历史终有真相大白之日。当苏联人民1956年从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的秘密报告中知道了斯大林镇压党内老布尔什维克的局部真相,从20世纪70年代末从索尔仁尼琴那里窥见了遍布全国的“古拉格群岛”,20世纪80年代末进一步知道了苏共和苏联更多、更恐怖的历史,他们的震惊、幻灭和愤怒终于使得“巨无霸”式的苏共和苏联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历史尽管有“第一历史”和“第二历史”之分,但她的客观性、真实性决不允许蓄意掩饰和篡改,掩饰和篡改者势必要受到历史的严厉惩罚。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中国人对十月革命及其之后三十多年间国际共运历史的了解和认知,仍然相当程度地深陷于“联共(布)党史”布下的重重迷雾之中,我们的政治体制仍然在相当程度上受着苏式政治体制的影响和制约(比如,十月革命时期就确定的“以党治国”模式和执掌最高实权的执政党“政治局”之名称,至今仍然被我们奉为圭臬)。我国政治体制改革滞后的问题之所以迟迟得不到根本解决,与“联共(布)党史”对十月革命及其之后三十多年间国际共运历史布下的重重迷雾直接相关。

邓小平明确指出:“我们所有的改革最终能不能成功,还是决定于政治体制的改革。”(《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164页,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为了尽快启动决定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最终命运的根本性的政治体制改革,我们必须坚决拨开“联共(布)党史”布下的重重迷雾,以全部俄罗斯解密档案为依据,把十月革命及其之后三十多年间国际共运历史的真相告诉全党和全国人民,同时,还要以此为起点全面深入地反思和总结我们党自己的历史,客观、理性地解剖我国现行的政治体制。只有如此,才能真正迈出政治体制改革的坚定步伐,才能为中华民族赢得伟大复兴的光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