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逸明:浙江已经成为侵犯人权重灾区

 

8月24日,浙江杭州再次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自由作家、维权人士吕耿松被当局抄家并刑事拘留。吕耿松先生的妻子汪雪娥在事后向记者表示,那天早上8点多钟的时候警察对吕耿松进行了传唤,之后就把他抓了起来。吕耿松刚走,市里、区里的十几个警察又来到他们家里抄家,他们把吕耿松的两个电脑硬盘加上很多资料,以及海外汇来的稿费的银行存根都抄走了,还拿走了她女儿的电脑硬盘。警察又是拍照又是摄像的,一直抄到下午3点多才结束。之后,汪雪娥也被警察带到派出所作笔录,一直到下午6点多钟才回家。期间,警察让她配合,汪雪娥表示不予配合,因为她认为丈夫无罪。警察便威胁她说:“那你也是嫌疑犯。”据汪雪娥透露,警察还告诉她:“之所以拘押吕耿松,就是因为他‘骂了共产党’,这就是‘颠覆罪’”。

杭州当局在对吕耿松的拘留通知书中称他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和“非法持有国家机密”罪,涉嫌前一项罪名并不奇怪,因为对于自由写作者,中共当局几乎都是定的这个罪,而后一项罪名却让人莫名其妙。吕耿松作为一个无权无势和仅靠写作为生的人不可能具备得到国家机密的条件,杭州当局搞出这样的罪名往吕耿松头上扣可谓是荒唐之至。看过吕耿松文章的人都知道,他的言辞并不算激进,更谈不上“反动”和“颠覆”。杭州当局之所以要对他下手,主要是因为他近期做了大量的维权工作。

随着中国官场腐败的日益深入,中共所推崇的意识形态已经逐渐破产,就连很多中共官员也不再相信共产主义了,所以也不曾想过“为人民服务”,时下,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或许比维护意识形态更重要。自由写作是对中共意识形态和喉舌媒体以及御用文人的直接宣战,但是,即使从事自由写作的人再多也不可能威胁中共的统治。不过,如果自由写作者和利益受侵害的维权群体结成同盟,中共当局就会恼羞成怒,欲除之而后快。诸如吕耿松先生这样又说又做的人身份最为敏感,也最容易成为迫害的对象。仅仅是依法维权,一般不会导致锒铛入狱的悲惨结局,但要是象他这样还时常写些批评中共的政论,这就正好给了当局以言治罪的机会,之前的河北维权人士郭起真入狱和这十分相似。

吕耿松先生之所以被抓,也许还和他过去的经历有关。据网上有关资料显示,1983年毕业于杭州大学历史系(现为浙江大学历史系)的吕耿松曾在浙江高等公安专科学校任教,后因参加民主运动而于1993年被开除公职。说明早在上个世纪,吕耿松就被杭州当局贴上了另类的标签,对于这样的人,中共当局一直以来都是尤为关注的,如果再不写文章或者不搞什么活动,或许还不会出事,一旦重新涉足则时刻有可能失去自由。从吕耿松先生被抓以后杭州当局对他家人的软禁来看,他是杭州当局重点关注的敏感人物。

吕耿松的朋友邹巍在接受《大纪元》记者采访时表示:“吕耿松一直关注杭州失地、失房农民和访民的生存和人权问题,他以写文章的方式揭露了当地政府的腐败黑幕以及政府侵犯老百姓合法权利的事实真相,说他‘非法持有国家机密’,应该是他掌握了不少贪官的秘密,因而触动了某些官员。”曾经接受过吕耿松帮助的农民在知道他被抓捕以后心里都非常难过。他们说:“他为我们写申冤资料,替农民呼吁,这么好的人都被抓,以后老百姓去哪里投诉啊?不管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他,多晚去找他,他都热心招呼我们,让我们看到希望。”由此可见,吕耿松先生不光在自由写作方面给社会以人文关怀,更以实际行动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实事,他不摆架子的作风和不厌其烦的的精神为我们这些民主人士树立了崇高的楷模。

尊重公民的言论自由是一个社会文明的重要标志,中国的《宪法》也赋予了公民这种自由权利,在奥运来临之际,中共当局不断地向国际社会承诺会保证中国民众的基本人权。然而,就在奥运倒计时一周年刚刚过去几天,文字狱的记录就开始翻新,先是同在浙江杭州的陈树庆先生被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有期徒刑4年,其后就是吕耿松先生被抓。从今年起,大多数省市在以言治罪方面似乎有所收敛,唯独浙江这个之前在人们的印象中还算比较富裕和文明的地方却接二连三地有人因为自由写作而被判刑。

近两年内已经被判刑的浙江人士包括:自由作家力虹(六年)、陈树庆(四年)、严正学(三年)、池建伟(三年)、朱虞夫(两年)、基督教徒沈柱克(三年半)、维权人士李丽娟(两年)。浙江被捕的良心犯如此之多令其它省份望尘莫及,究其原因,除了因为浙江的民主人士、维权人士比较多之外,更因为浙江地方当局的黑暗,虽然胡锦涛已经提出了“和谐社会”的治国理念,但浙江省的官员依然在浙江这个独立王国里无视国法为所欲为。中国的人权状况在世界上已算是比较恶劣的了,而浙江却是中国社会侵犯人权的重灾区,浙江当局遭到国际社会的谴责是一种必然。

吕耿松先生被抓在网络社会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很快,互联网上就出现了一千多人联名上书十七大要求释放他的公开呼吁信。该呼吁信对吕耿松先生给与了很高的评价,称他是“有信念、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并对浙江杭州司法机关罗织罪名将她逮捕的违法行为进行了强烈谴责,称抓捕吕耿松是“短视、胆怯、愚蠢和卑劣之举”。著名维权律师刘路在事后也对杭州当局的这种恶劣行为进行愤怒声讨,在他看来,杭州这个人间天堂已经成了人权地狱。

因为一系列的侵犯人权案例,浙江当局在民主人士以及国际社会的眼中已经是臭名昭著,不仅仅如此,他们还直接影响到了中共当局的执政形象、影响到了中国这个即将举办奥运会的国家的整体形象。亡羊补牢,未为晚矣,笔者奉劝浙江当局无条件释放吕耿松先生以及其他异议人士、宗教人士、维权人士。多行不义必自毙,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的老师巫宁坤——献给巫宁坤老师88岁华诞

李世华(执笔)  邢凌初   任予怀为 巫老师贺寿!


   

巫宁坤教授

今年9月24日(阴历8月14日)是我们的老师巫宁坤先生的生日。特撰此文为巫老师贺寿!

1964年8月毛泽东与在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读书的侄子毛远新谈话时说:“阶级斗争是你们的一门主课……,阶级斗争也不知道,怎么能算毕业生呢?”随后高教部提出:“要把阶级斗争锻炼作为一门主课”。为了让我们进一步上好阶级斗争这门主课,1965年秋季开学后,我们和本省内其他院校的大三以上的学生被派去参加了四清运动或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四清后回校时,已是1966年的3月份。那时,我们已是安徽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大三下学期的的学生。谁将教我们的专业课呢?这是大家十分关切的问题,人人在心中都有诸多期盼。后来听说是巫宁坤老师担任,大家无不感到欢欣鼓舞。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低年级学习期间,我们早就听说过这位巫宁坤老师:说他抗战期间赴美担任中国在美受训空军翻译,芝加哥大学的博士,三十岁时就被聘为副教授,是系里教学水平最高的,深受同学们的欢迎;说他年轻时就声名远播,翻译了《白求恩大夫》一书。有的同学还到图书馆借来了这本大部头的译作拜读,对这位没见面的老师油然而生敬意。还听说他的夫人李怡楷老师是我们系的英文打字员,可以一边听英语广播,一边用打字机打下来……

巫老师来给我们上第一堂课了。他走进教室,我们忙不迭起身致敬。然而,面前的巫老师却让我们感到惊讶——他既不像系主任李东光那样高大魁梧,也没有姚企文副主任那样容光焕发,连杨巩祚那样的西装革履教授风度也没有,简直有点土气、寒酸。巫老师中等偏上的身材,带着近视眼镜,穿着褪了色的但干净整齐的蓝色中山装,由于身体瘦弱而显得衣服肥大。听说巫老师才四十多岁,然而皱纹却过早地爬上了他的额头,脸上还有菜色。但因为事先对他有所了解,我们确信这位和善、不张扬的老师一定有他睿智的一面。

精读教材是巫老师根据政治形势自选的。巫老师教我们的第一课是Reminiscences of an Interview With Chairman Mao Tse-tung On the Paper Tiger,是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对毛泽东的采访回忆。巫老师讲课语速不快,用词平易,但他富于磁性的、极具感染力的优美语言,犹如润物细无声的丝丝春雨,点点滴滴流入我们的心田,让我们进入毛泽东和斯特朗谈话的那种平静、祥和的氛围和语境:夕阳西下,延安窑洞前的一蹲土台边,一棵苹果树下,两位大人物——一位世界名记者,一位中国革命的领导人——在聊天,在促膝谈心,在进行着和谐融洽的对话。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候,毛泽东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对派都是纸老虎。

此前我们所听的英语课都是语音、词汇、语法,我们课后所做的工作也是记忆和背诵。巫老师的教学使我们耳目一新,我们都被他的讲课深深吸引了。巫老师衣着朴素,貌不惊人,但一进入课堂便神采飞扬,忘却了自我,带着我们一起陶醉在文学的圣殿。在课堂上他最喜欢用vivid(生动的,栩栩如生的)来评价他所讲的文章、文章里的人物对话和精彩的句子,实际上,真正vivid的是他的教学。他的每句话、每一个面部表情和每一个手势等形体动作都在引领我们与作品中人物和作者进行心灵的勾通,把我们带入一个vivid的意境,使我们融入作品。直至今天,毛泽东和安娜•路易斯•斯特朗会谈的情景,他们各自的神态连同作者描写他们告别时的那个优美的句子“Bright,very bright were the stars over the wild,dark Yenan hills.”都记忆犹新。

是巫老师的讲课让我们感到英语不再仅仅是枯燥的字母、单词、语音和语法,它有着美仑美奂的东西,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作为“英国语言文学专业”高年级的学生,我们第一次体会并感受到英国语言文学的美。我们的学习从此发生了质的变化,进入了一个新的高度,从单纯的知识记忆上升到对美的感悟,从简单的模仿升华到对文学的欣赏。正是巫老师带领我们完成了这样一个飞跃。

巫老师表扬学生常用的字眼是:very good、perfectly right、wonderful idea等,赞扬得很充分。在课堂上他从不批评学生,对于学生出现的语言问题,总是用一种轻松的方式来说事,不给学生难看,站在学生的立场上分析问题,既指出了问题又提供了解决办法。

为了提高提高我们的听力水平,巫老师想了许多办法,除了在课堂上用英语授课之外,还自办简易语音室。他亲自参与制作幻灯片,自己录音,想方设法为我们提供一个理想的语言环境。我们终于坐在简易语音室里上课了,我们一边看着生动的画面,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感到十分新奇。在各种技术条件十分落后的六十年代,巫老师课后所花的时间和精力是可想而知的。

我们常向巫老师请教学习中的疑惑,他总是给予热心指导。有一次邢凌初问巫老师:“我在一、二年级时总觉得进步很大,怎么到了高年级反而觉得进步缓慢了?”巫老师微笑说,“你以前是近距离视物,觉得什么事情都看得清楚,你现在视野宽了,”他指着远处的大蜀山说,“你看那大蜀出,你现在看到的是它的轮廓,而不是一草一木。”他的这段话使邢凌初茅塞顿开。

一天,我冒昧去拜访了巫老师。巫老师住在三楼的一小套住房里,房间里摆放着几张旧桌椅,桌子上堆满了书籍。孩子们在地板上玩耍。巫老师和师母并没有嫌弃我这个农家孩子的唐突,巫老师端了个方凳让我坐下,师母给我端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巫老师笑着慢声细语地与我交谈,回答我感兴趣的问题。巫老师和我谈话的时候,不是居高临下,像是与一个朋友在交心,说到高兴处他会放声大笑。后来,我又借送作业的机会几次拜访了巫老师。

想到我们从此将能巫老师相处一两年,我们内心都充满了欢喜与企望。然而,我们的愿望却被一场大革命给无情地打碎了。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全校,不,准确地说是全国,都停课了。这一停就意味着我们大学学习课程的终结,我们四年大学片片断断读了不到两年半书,巫老师的课才听了两三个月。

大家都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一夜之间,大字报铺天盖地,覆盖了校园。一批批的教授、学者和出身不好的老师顷刻间变成了“牛鬼蛇神”,遭到“横扫”、“炮轰”,巫老师当然不能幸免。

没两天,批判巫老师的大字报出现了,揭发他这个“资产阶级极右分子”的罪恶历史:当过飞虎队和国民党空军的翻译官,谴责他抵制教学改革,坚持用英文文学原著作教材,用腐朽的资产阶级文学和修正主义思想腐蚀社会主义青年。还有一张漫画,把巫老师画成一个笑面虎,下面写着“死老虎还没死!”几个大字。更有一张大字报的大标题使用了惊人之语:“强烈抗议巫宁坤诬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大字报以质问的口气说:“巫宁坤为什么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字叫‘一毛’?这不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恶毒诬蔑吗?坚决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万岁!”

这个问题严重了。我们几个同学面面相觑:是啊,巫老师给女儿起什么名字不好,为什么叫“一毛”呢?虽然我们认为写大字报的人肯定是“上纲上线”,但我们担心着问题的升级。那时候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

近来,在互联网上读到了巫一毛写的散文《我的奇名怪姓》,始知她的名字来于杜甫赞颂诸葛孔明的诗句: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但巫一毛在文革中确实为了这个奇名怪姓而饱受其苦。

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我们的大名赫然出现在大字报上:“呼吁邢凌初、李世华、任予怀站出来揭发巫宁坤的问题! ”

那张大字报就贴在冲着我们外语系男生宿舍208楼出口的一张芦席上。其作者独具匠心:这张大字报不仅是写给我们三人看的,也是写给整个外语系的人看的,要给我们施加压力。在有些人看来,我们这几个班干部与巫老师接触密切,一定知道他的很多“反革命罪行”。

当晚我们三人在宿舍楼西边的草地上进行了紧急约会。经过商量,我们决定以沉默相对。

对方见我们没有反应,第二天又贴出了一张大字报,这次在前面加了个副词,最后又加了两个感叹号,变成了:“强烈呼吁邢凌初、李世华、任予怀站出来揭发巫宁坤的问题!!! ” 两张大字报摆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声势。

我们依然保持着沉默。

他们也是纸老虎,吓吓人而已——他们确实也没有证据。之后,没有再出现第三张大字报。我们相信了那句谚语:沉默是金。

6月6日晚上,紧急集合哨声宿舍楼里突然响起,在那筒子楼狭窄的走道里,哨声和着回声震耳欲聋,令人心惊胆战。紧接着68级姓X的一位小头目用粗哑的声音逐个房间地通知:“集合、集合、集……集……集合了!抓……抓……抓巫……巫宁坤!”他因过于激动而变得结巴。

那个时候,谁也不敢不去——在这“咸与维新”的时候,谁敢不“积极”呢?一个小队列迅速在楼下集合起来,然后有人带着往教师宿舍方向跑去。到了巫老师楼下,几个人窜上楼,那个小头目带着其余的人在楼下呼口号:“打倒巫宁坤!”“打倒极右分子巫宁坤!”

不大会,巫老师被两个大个子学生从楼上“揪”了出来:一个大个子男同学抓住巫老师的一个肩膀,居高临下往楼下推。巫老师低着头躬着腰, 原本瘦削的身材显得更加弱小。“打倒巫宁坤!”的口号声喊得更响了。那几个大个子男生拖着巫老师往篮球场走,一路又推又搡,拳脚相加。队伍紧跟在后面喊口号。

在微弱的路灯灯光下,我一下子认出了那个大个子男同学!“那不是大四的汪XX吗?”我用胳膊捣了一下旁边的任予怀说。

任予怀仔细瞅了瞅,然后说:“不错,就是他!”

篮球场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里面已跪着一片“牛鬼蛇神”,巫老师也在挨了番拳打脚踢后被按着跪倒在他们中间。接着,那个X姓小头目站在一张课桌上讲话,大意说:我们的革命行动狠狠打击了这些反动学术权威的嚣张气焰,灭了资产阶级的威风,长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意志,云云。我没有注意听他的讲话,眼睛一直盯着操场上低头跪着的那些教授。天气暑热难耐,他们很多人却在瑟瑟发抖。不知为什么,我的腿也随之颤栗着。是的,这些教授们昔日的尊严、威风确实荡然无存了。但,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吗?我在心里问自己。

接着,在“扫四旧”的狂潮中, 我们见到巫老师随着一群 “牛鬼蛇神”戴高帽子游校示众。在球场上陈列的查抄物品中,我们见到了师母李怡楷老师经常使用的自行车和一台用白漆写着“北京燕京大学巫宁坤”的手提打字机。事后知道,那白漆字是1951年在巫老师怀着报效祖国的满腔热血动身回国前李政道博士帮他收拾行李时写的。

此后,我们在安徽大学没有再见过巫老师。巫老师到哪里去了呢?他们会把他搞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和邢凌初、任予怀不断地互相打问着,但始终没有谁说见到了他。1968年8月,我们被“发配”到全椒县的荒草圩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以后再未得到巫老师的任何音讯。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文革结束,“右派”得到平反。我们辗转打听到巫老师的下落:他先被调到安徽师范大学,1981年回到国际关系学院。

巫老师在安师大任教期间,邢凌初曾去拜访过他。巫老师看到他十分高兴,“啊呀,我们的班长来了!”(邢凌初曾任我们班的班长)谈话间,邢表示了进一步提高的愿望。巫老师建议他找些英语原文读读,不管什么都可以,并让他把阅读过程中能理解的和不理解的通通记录下来寄给他。邢凌初回去后按巫老师的话去做,有一次把十多页的阅读笔记寄给了巫老师,巫老师详细批阅后寄了回来。反复阅读了巫老师的批语,邢凌初受益良多。

1982年,获悉巫老师回到国际关系学院后,我便写信去,巫老师很快回了信;随后,我又把自己翻译的本杰明•弗兰克林的一篇散文《Too Dear for the Whistle》寄去,请他雅正。巫老师旋即寄来了他的修改稿,并提出了改正意见。这给了我很大鼓励。我随后翻译了十几篇小说和散文名篇,如:萨缪尔•约翰逊《给切斯特菲尔德公爵的信》等等。

不久,任予怀告诉我他去国际关系学院拜访了巫老师。任予怀一见面就问巫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怎么能忘记你呢?人家贴大字报呼吁你和李世华、邢凌初揭发我的问题,你们三个不吭气。”说完,巫老师爽朗地大笑。

待我1990年冬天去京拜访他时,巫老师已移居美国,从此断了联系。

近年来在互联网上时常读到巫老师的文章和有关他的消息,于是到处发帖打听巫老师的下落:“我叫李世华,是巫宁坤先生的学生。……如蒙好心知情者告诉巫老师的联系方式,本人将不胜感激!”然而,我却始终未收到任何回应。2006年9月29日,我求助于在美读书的学生时雪蓓。当日深夜,时雪蓓电话告诉我她帮我联系到了巫老师,并已与巫老师通过了电话。第二天上午打开电子信箱,便读到巫老师热情洋溢的信:

“Dear Shihua:
   I am deeply  touched by your solicitude for an unworthy former teacher. A lot has happened to me since I was thrown out of Anhui daxue in 1970. I will tell you more when we start corresponding in cyberspace. Do tell me about your own experiences since we were forced to part some 40 years ago.……
      Love from a very OLD teacher.……”

正在读信,电话铃响。我拿起电话,话筒里传来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你是世华吗?我是巫宁坤……”

“哪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巫——宁——坤,”他一字一板地说。

“你好,巫老师!”是,是我寻觅了40年的巫老师,还是那爽朗的笑声,还是那样富有磁性的声音,昔日巫老师的音容笑貌立时浮现在我面前。

我们都很兴奋,一直谈了四十多分钟。我几次说:“时间不早了,您该休息了。”而巫老师却说:“相隔了四十年,我们有太多的话要说。没关系,再聊聊吧。”当我们双方最后挂断电话的时候,已近北京时间中午十二点,巫老师所在的弗吉尼亚州的午夜。

当日,我按照巫老师的建议在电脑上安装了Skype软件,晚上便又借助于Skype与巫老师通了话,并在视频上见了面。岁月的沧桑把巫老师脸上的皱纹雕刻得更深了,但那慈祥的面容和爽朗的笑声告诉我:面前正是我寻找了四十年的巫老师!

我在网上读到很多对巫老师的回忆录《一滴泪》的介绍和评论,遂写信给巫老师希望拜读。第二天,巫老师便把全书通过电子邮件逐章发给了我。这时我才知道巫老师在文化大革命的炼狱中饱受摧残蹂躏。1968年秋至1970年初,我在全椒县内乌江边的荒草圩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时,巫老师就在与我们一江之隔的和县的一个村子里,在那里他和他的全家被贬成了人民公社的“贱民”, 在政治上享受着“和大队唯一活着的地主平等”的待遇,接受着精神与肉体的“洗礼”。 巫老师从1962年9月开始享受的“合同工”待遇也被取消,全家五口人靠师母李怡楷老师57元的工资艰难度日。虽然巫老师在《一滴泪》的前言中说“其中的悲欢离合和众多知识分子家庭大同小異,沧海一泪而已”,但我却每每为之动容,不忍卒读。巫老师在该书的的前言中以从凱撒的名言脫化而出的雋語归结自己的一生说:“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我为巫老师得以幸存于那场浩劫深深感到庆幸——千千万万的知识分子却没有活过来。我们在1970年元月被重新分配工作,离开了荒草圩农场,而巫老师一家却在那里一直呆到1974年。
  
此后,我们保持着频繁的E-mail来往。一次,巫老师来信说:“我从互联网上看到你多年来在英语教学领域取得的成就,为你感到骄傲。说来惭愧,在安大我们教给你们的东西少得可怜,我们也是有心无力。你的成就是你自己奋发向上的成果。”
  
我把与巫老师取得联系的事告诉了邢凌初和任予怀。邢凌初给巫老师发了Email,巫老师很快回了信:

Dear Lingchu:
    Most delighted to hear from you after so many, many years!
   Hope to see you again when I return to China again in the near future.

后来,邢凌初写了一篇回忆巫老师的文章寄给我,题为《和巫宁坤老师相处的日子》,我把它转发给了巫老师。巫老师看过后给我回了电话,深沉而略带内疚地说:“你发来的邢凌初的文章我看到了。他把我说得那么好,回忆起来,我那时候给你们上课简直是误人子弟,无论是教材的选择还是教法都不能由着自己。”我赶紧说:“我们都有一种感觉:我们为是您的学生而感到骄傲,但又为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后来又亲眼目睹了您的不幸而感到遗憾。”

2007年4月的一天,任予怀来访,我事先与巫老师约定时间让他们通过Skype见面通话。那天晚上,巫老师先出去参加一个活动,准时回来主动呼叫了我们。电话接通后,从视频里可以看到巫老师显得特别激动。任予怀问候他的身体时,巫老师说:“我没心没肺的,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所以什么病也没有。听说有一种饥饿疗法,也许是我的病那些年在中国都给饿好了!”我们三个人同时大笑了起来。任予怀说:“很遗憾,在安大的时候,我们都没能够很好地关怀你、保护你……”巫老师打断了他的话:“那时候你们是保护不了我的,那么一个大运动,你们有哪个力量吗?”不巧得很,我这边视频出了问题,巫老师看不到任予怀,便催促说:“叫世华赶紧找人把视频修理好,我要看看你变了没有?”

那次谈话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其间,看到此地的时间已是上午十一点,巫老师那边已经接近午夜了,我们数次请求中断通话,但巫老师一直很兴奋,坚持说:“不要紧,多聊一会吧!”当我们双方最后挂断电话的时候,已是北京时间十二点多、弗吉尼亚州的次日凌晨。

后来,我告诉他我想写一本回忆录时,巫老师给予了热情的支持。我随即发去了一个写作提纲,巫老师马上回信说:“A very good outline! ”接着他又给我提出了具体的建议:“My advice: Give convincing concrete details. Avoid abstractions and sentimentality. Make facts speak for themselves.”

2006年11月,我完成了部分章节后,我多么想请巫老师先看看以得到他的指导啊,但我不忍打扰这位八十六岁的老人,我以惴惴不安的心情冒昧写信给他:“I’d like you to read it, but I’m afraid it’ll be too much trouble…”,当日我就收到了巫老师“命令式”的回信:“I’d be very happy to read it. Do e-mail it to me.”我发去了三万多字的几个小节,第二天上午,我就收到了巫老师打来的越洋电话:“世华,你写得太好了!你做的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比你以前写的任何书都有意义。坚持写下去,写完一部分发来一部分,把其他事情统统丢掉,专心致志把这本书写好。出版等其他事情你都不用管,我帮你联系……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把东西写出来!”巫老师一口气讲了半个多小时。我听得出,巫老师的语气里洋溢着年轻人的激动。

在我写作的过程中,巫老师给了我很多具体的帮助:给我提供许多细节,帮我回忆起大学期间的许多人和事,提出修改的建议,指出我的文稿中的错误。比如,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你引用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那句名言,是英国诗人雪莱说的,不是裴多菲说的,要改过来。”衷心感谢巫老师的热情鼓励和耐心指导,使我最终给这本书画上了句号。

我们取得联系后不久,巫老师发了一封E-mail给我,说:

“有件小事想请你帮助一下。

1974 年秋,我在芜湖安师大外语系任教,带领工农兵学员开门办学, 到繁昌郊外一个仓库兵军营学军,结识了一个来自如皋的小兵,名叫尤身良。他十分淳朴,对我这个 “牛鬼” 毫不歧视,和我成了忘年交。……后来到徐州旗山煤矿打工。

1979年,我两次从芜湖上北京办理 “改正”, 每次从北京回芜湖途中都下车去煤矿看望他。后来我经常出国, 90年后又在美国定居,和他失去了联系。如方便,请你打听一下他是否还在煤矿。如已还乡,打听一下地址。”

几经转折,我终于找到了尤身良。他早已离开徐州而回到如皋老家,如今开一家小饭店谋生。我把有关尤身良的消息、生活状况和电话号码告诉巫老师后不久,他就给尤打了电话。不久,巫老师又要我打听尤身良的通讯地址和邮政编码。显然,巫老师是要寄东西给这位当年“不歧视”他的“小兵”。

在《一滴泪》中,巫老师写道他在和县乌江公社被贬为“贱民”时,有一位负责“监管”他的学生小孙,这个年青人有一颗“经历了三年的红色恐怖而居然一尘不染”的“好心”,巫老师跟他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小孙是大一的学生,大学的课程还没读一年,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面临毕业,小孙为自己“没有为人民服务的本领”感到茫然。巫老师很一边用自己的经历鼓励他,一边帮他补习功课,“警告他不能靠背单词、抠语法的机械的办法学英语”,并同时“试着教给他一种明智而敏感的读书方法”。 巫老师还鼓励他多读中国古典文学,“希望优美文学作品扩大他对人生的视野。”
  
书中说这位小孙家住良梨公社。我以为巫老师早与他断了联系,便写信问巫老师这位小孙叫什么名字,并告诉他良梨公社与我家所在的唐寨公社比邻,我可以打听到他的下落。不料巫老师回信告诉我:“他叫孙绍如,退休后住在李庄﹐一直有联系。”接着便告诉了我孙的通信地址、家庭电话和手机的号码。这时我才知道,巫老师之后虽几经辗转飘零,直到定居国外,一直没有忘记这位“从来不教训我们,不提高嗓子跟我们说话” 的小孙!

2007年5月19日,正当我在巫老师指导下集中精力修改回忆录的时候,我妻子被查出身患重病。6月11日,我写信告诉了巫老师,说:“我不得不每天在医院陪护着她,再没有时间和心情写一个字。”

当晚,我接到了巫老师的电话。巫老师用低沉的语调向我详细询问了妻子的病情,然后问我在哪里就诊的,大约需要多少钱,医药费能不能报销,有没有足够的钱来支付医药费,需不需要他从国外帮我买药,要不要他帮我从北京请专家;还问我孩子们回来没有,请了保姆没有,等等,等等,巫老师问得很细很细。最后,巫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世华,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一定告诉我,千万不要客气。我和李老师会每天为你的爱妻祷告。你要保重身体。再说一遍,务必记住: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把自己拖垮了。”挂断电话,我热泪盈眶:在我身心交瘁的时候,一个大洋彼岸的八十七岁的老人这样慈父般事无巨细地关心着我,怎能不让我感动?

一次,在电话中,孙绍如高兴地告诉我:“巫老师明年会回国来。到时候我们会见面的。”我在Email里转达了孙绍如的期盼,并说我们也有这种愿望。巫老师回信说:“Hopefully we will return to China sometime next year, either in spring or in summer. I’ll try to meet you all.”

我们和巫老师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的学识和人格魅力对我们的影响是巨大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在大学里的日子记忆渐渐模糊了,唯独和他相处的日子常忆常新。我们都企盼着早日见到分别了四十多年的巫老师,那位智慧的长者,诲人不倦的老师,充满大爱、感恩之心的仁者,善解人意并与我们推心置腹的大朋友。

香港明报:读书事件与当代中国思想场域

 

「明报2007年8月31日专讯」编按:内地《读书》杂志今年7月宣布担任主编达11年的汪晖将会卸任,另一名主编黄平亦会卸任。《读书》杂志向来被指对内地市场化改革和全球化倾向持批判态度,换帅事件引来华文社会关注。本文作者是现居北京的独立写作人。

由于《读书》杂志20余年来都是当代中国文化政治重镇,最近《读书》换帅自然是标示当代中国思想场域动向的重要事件。执掌《读书》11年的执行主编汪晖和黄平,在很短时间内被强行开除,而以年届退休年龄、受支持市场化改革和全球化的右翼(或新自由主义)力量信任的吴彬继任执行主编。中国的右翼力量有望实现一个期待已久的愿望,即改变反思市场化改革和全球化的新左翼主导《读书》的格局。

毋须讳言,这次《读书》换帅的筹划和实现,是国内20余年来右翼/新自由主义实力成长背景下的一次收割。其实,从90年代初直到现在,就整个平面媒体界来看,中国现在最有影响力的市场媒体基本都是支持或者同情右翼的,这是右翼20余年来在文化政治上的一大成就。

10年来,《读书》在右翼那里是比较大的困扰。《读书》之所以会成为右翼的一个问题,有历史的原因,那就是《读书》在80年代是思想自由的代言者,所以大家有所寄托,情有独锺,希望《读书》能为支持市场化改革和全球化的右翼而不是反思市场化改革和全球化的左翼所掌握,或者至少希望《读书》成为一个更开放的公共平台。

更主要的原因是右翼急于确立政治和文化上的优势,但在复杂的政经体系中控制力和信心还有所不足。前一时期的《读书》就是有待搬开的东西。这是右翼在成长中的烦恼,也是右翼的政治优势确立之后在文化上的必然要求。按理右翼可以再办新的杂志,压过或者取代《读书》的地位,不过一直没有「既好读又有思想性」的影响力超过《读书》的文化杂志出现。要增强右翼的控制力,另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争夺《读书》的领导权。目前来看,后面这条道路取得了成功。

不过,从历史经验来说,愈有控制力的时候,往往愈是需要警醒和居安思危的时候。这里我深感忧虑的地方恰恰是,随时势的变化,右翼遭遇了来自部分自由主义的严厉批评,在文化上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弱势状态。

90年代,右翼最核心的论述是,中国所处的阶段仍然是从前现代到现代的进化过程中;相反,新左翼所提出的问题基本都是现代社会确立之后出现的问题。到今天的环境危机、社会不公等问题密集暴露之后,已经很难再说中国目前的核心问题仍然是从前现代到现代的问题,现代性质的问题已经是中国社会面临的最重要问题。

《读书》能否为右翼重振旗鼓做些什么中国政府从2003年开始大讲民生问题,把社会公正问题放在和经济增长同样重要的位置,而且试图以所谓「五个统筹」的新发展观取代以前的增长模式。《纽约时报》和《远东经济评论》等国外媒体的报道认为,新左翼影响了政策走向。

这一宏观大局的背景下出现了自由主义的再次分化,不少有影响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开始划清与右翼或新自由主义的界线,批判右翼的问题。比如旅英学者郑永年和北京大学教授姚洋。

郑永年最近一年在《联合早报》有关中国改革的专栏中接连发表〈中国自由主义为什么呈现「病态」〉、〈新自由主义不是中国经改唯一选择〉、〈改革与中国自由主义的未来〉等重磅文章,认为近两年中国自由主义遭遇了严重危机,在政策争论与较量公开化的时候,自由主义不堪一击。郑永年批评,中国经济自由主义发展到极端,最终变成了为既得利益说话和论证既得利益合理合法性的工具。这是中国经济自由主义的现状,也是其最大的不幸。他认为中国自由主义要想重生,就必须建立政治自由主义的维度,把握经济自由主义、政治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内在关联。

姚洋在《南风窗》题为《追求「平等自由主义」》的访谈中严厉批评右翼的保守的自由主义,认为他们只要有经济增长就行了,而不管不同个体的平等发展,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摒弃了自由主义的理念,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应该关注个体,但他们背叛了自己的出发点。他认为,我们要是接受了右翼的保守的自由主义,就会出现智利独裁者皮诺切特(Pinochet)式的政权。他提出平等的自由主义的理念,主张要关注平等,国家有义务培养每个人平等参与竞争的能力。

郑永年和姚洋站在自由主义的价值立场对右翼的批判,与自由主义左翼在知识谱系上有比较多的重迭,这些批判深刻地反映了右翼的思想危机。面对这种状,右翼的反思方向主要放在批评政府,将以往市场改革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问题主要解释为政府没有尽到公共职责,以及国企的垄断,而回避右翼路线本身的危机问题。

这种状印证了郑永年的一个批评,即自由主义在今天中国的理论研究还不能适应时势转变。这使得右翼思想对年轻知识分子的吸引力愈来愈弱。换句话说,当右翼在政经实力上达到一个高点的时候,却陷入了思想危机,这种危机状很可能会使右翼丧失文化领导权。

《读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可能回归右翼。人们说《读书》在中国知识界有重要地位,说到底意味《读书》一直分担知识界的文化领导权。在右翼面临思想困局的今天,《读书》能否为右翼在意识形态上重振旗鼓做些什么,能否促使右翼在意识形态上重振旗鼓,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问题还在于,在自由主义重新分化的格局中,《读书》究竟是更靠近右翼,还是更靠近批判右翼的自由主义呢?

章立凡:当今潜规则,替穷人说话为富人办事

 

茅于轼老先生一篇《替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的短文,招致口诛笔伐,至今风波未息。学术上的争鸣是完全必要的,而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却并非好的学风。

我与茅老初识于1997年,当时是参加中华慈善总会的慈善传统继承问题座谈会,近年也在一些会议上见过面,但并无私交。多年来茅老推行农村小额信贷,在民间为穷人办了不少事,大家并无异议,何以一替富人说几句话,就招致”飞砖雨”了呢?我有点想不明白:不久前舆论一致声援家资不菲的重庆”最牛钉子户”,难道不是在”替富人说话”?

募集善款帮助穷人,表彰回报社会的富人,往往是慈善工作者的日常工作。茅老有长期做社会义工的经历,提出这样的立论或许并不奇怪。以贫富划分人群易生歧义(尽管他在文内已对富人的概念作了界定),而”说话”也往往是一种”办事”方式,但认真的读者应该能够解读出他的本意——追求社会公正与公平。

贫富是个永久的社会话题。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领袖,皆以”均贫富”相号召,一旦坐定龙庭,就逐渐变脸,成为新的压迫者。因为打江山付出了血本,所以要世世代代取息——这就是吴思提出的”血酬定律”;因为不曾拥有,聚敛起来可能比前朝更贪更狠——这就是所谓”黄宗羲定律”;聚敛到民不堪命,就会有新的农民起义来更迭皇权,实现社会财富的再分配——这就是黄炎培所谈到的”历史周期律”.”屁股决定脑袋”,由穷变富、由奴变主之后,统治者可能实行一段”让步政策”,让百姓休养生息,养肥了之后再宰割。那时你要跟他商量”均贫富”就不容易了,弄不好还得砍你的脑袋。这不仅是因为他富,更因为他有权。

与有权有势、富有天下者相比,无权的富人就算弱势群体了。他们有的靠祖上的余荫发展,有的靠休养生息中的机会成功,但随时有可能被当权者觊觎并重新剥夺:明代江南巨富沈万三被抄家籍没,是皇权体制下的著名例证。富裕阶层还可能成为暴民政治的攻击目标,充当转移社会矛盾的替罪羔羊:纳粹党对犹太人的财富侵夺乃至种族灭绝,是极权体制下的著名例证。这类史实还可举出不少,并推演出第四条规律——供养僭主集团的社会成本,高于一家一姓的君主。

一个社会的健康发展,要靠公平竞争的规则和公平分配的体制,无论财富多寡,均应获得平等的生存和发展权利。失衡的社会能产生两种仇恨,一曰仇富,二曰仇官。仇富比较容易表达,仇官往往不敢明说;盖因富人随时可比,官员则高高在上。不排除有权贵资本以不正当手段发家,但茅老所说的”诚实致富,特别是兴办企业致富的企业家和创业者”,是靠经济发展中的机遇致富,并成为我们这个重税之国的主要税源。

“为富不仁”固然招致忿恨,但富人为什么会如此,要看他的社会生存背景。从”阶级斗争为纲”到今天的转型中社会,”达摩克利斯之剑”霸气犹存,仇富心理弥漫社会,令富人们皆以上”财富榜”为不祥。从现有统计分析,上榜富豪们的财富激增,纳税额却出现下降,沉重的税负转嫁到中产阶层头上,不少人还要承受”房奴”、”车奴”的重担。多数有产者其实只是食物链的一个中间环节,但不是最后的环节。盘剥富人比掠夺穷人更实惠,抨击富人比批评官员更安全,转移矛盾比革除积弊更功利。

当前自由派学者的尴尬,是既要维护市场经济的正确性,又要对社会分配不公作出回应,但一涉及体制就很难展开了;不像新老”左派”可以随时搬出教条,理直气壮地抨击朝野各方;于是某些自由派学者出现了民粹主义的倾向,迎合社会仇富心理,在社会公正上实行双重标准,甚至以非学术的身段哗众取宠。

以贫富划分人群,是一种传统思维,但不见得科学。”替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是一条行之维艰的明规则,”替穷人说话,为富人办事”倒像是一条言不由衷的潜规则。场面上那些以关心民生作秀、暗中以权钱交易聚敛的人物,才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有什么样的体制,就会有什么样的规则,与其拷问”第一桶金”,不如拷问体制。何时全体公民的合法权益都一视同仁地受到保护,这个社会才能真正和谐。(作者系知名历史学者)

林明理:应理性自信宽容对待北京奥运招致的批评

 

看了杜平先生发表在《联合早报》的评论《面对北京奥运 应当成人之美》(2007-08-10),虽然觉得杜平君出发点和我们普通中国大陆老百姓一样都是好的,但觉得文中观点多有偏颇,不禁也想写一篇文章,意在说明一个道理:应理性自信宽容对待北京奥运招致的批评,巧施压力促中国进步,也是”成人之美”.

生活在中国大陆,偏偏要写这样的文章,是要冒被人骂成”吃里扒外”、”勾结反华势力”的风险的。但我只愿意凭事实和逻辑说话,以尽量说明真相阐明道理,并让更多人更加明白我们所生活着的真实的世界。我不怕别人乱戴帽子。

因身处外来信息被刻意封锁的环境,达尔富尔的事件不甚了了,单就自己身处其中的国内来说罢。

刚刚我看到了北大教授贺卫方、老作家沙叶新、中山大学教授艾晓明、北京知名律师浦志强、滕彪等人在网上发表的致国家领导人的公开信《”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同样的人权”——我们对北京奥运的呼吁和建议》,我还在网上看到了一些北京的及其他很多地方的遭强行征地拆迁的民众说要借奥运之机进行揭露控诉的消息。如此做派,不是公然也要”内外勾结”,”反D反革命”了吗?中国人本来最讲究”君子隐恶扬善””家丑不可外扬”,谁愿意在家里来客频频、宾朋满座的时刻自家人大吵特吵,并以此希望来客给评评是非,主持公道?

事实上还真会有这样的人家!那原因也只有一个,就是这户人家的家长平时蛮横霸道,掌控家庭所有财富资源,只顾自己享受不顾家人死活,不给家人公平公正,甚至使得家人活不下去了,却不许声张不许控诉,稍有越轨,掌嘴封口,棍棒相加。

看看各地被强行征地拆迁的民众的怨愤和无奈吧,看看”85℅以上有理”(国家信访局官员语)的上访大军的悲惨处境吧,看看佘祥林、孙志刚及他们的家人的最初遭遇吧。当然,杜平君也许会说,这是哪跟哪啊?两者应该分开,把奥运大事办好了再回头解决,不是更好吗?可问题是,一些长期受侮辱受损害的民众早已通过切身体验感受到:在时下的中国,不把这自己的冤屈不公和愤怒跟奥运”大事”连起来,这事根本就没人理睬。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已在早报”读者来信”栏8月12日发的《”有关部门”究竟还能怕谁?》说的较为明白(http://www.zaobao.com/special/forum/pages5/forum_lx070812d.html),有兴趣可以看看。中国大陆的”有关部门”现在几乎已是什么都不怕。在很多地方,地方法规竟规定下跪、”跳楼”、拦官员”座骑”、”大声喊冤”、发告状信、穿告状衫、在政府机关附近聚集”静坐””散步”等等行为都是”触犯治安管理条例”了,”截访”官员更是遍布各级信访办!天哪,历代封建王朝还要为方便民众而在各级衙门前立一个”鸣冤鼓”,还允许平民百姓拦轿喊冤哪!但凡”有关部门”能怕怕法律,怕怕舆论,怕怕民众,乃至怕怕上级,但凡拥有体制内的利益申诉和博弈的渠道,哪个老百姓还愿意”外扬家丑”,去闹两败俱伤的”群体性事件”,去”冲击”外国驻华大使馆”告洋状”?谁还愿意在奥运大事来临之际去做容易被人不理解,更容易被人骂为”甘做反华势力棋子””甘做帝国主义走卒”还不见得有效果的事倍功半的傻事?杜平君,你是要备受欺凌的弱势群体在如此不堪的情境下还须”顾全大局”继续忍气吞声吗?  对庞大的弱势群体来说,究竟是自身的生存活命更重要,还是那相对于中国的实质进步来说终究不过是一场”面子秀”的奥运”大事”更重要?

杜平君另外反感批评的是,境外有人”对北京奥运会予以政治化,把它作为对抗中国的机会,故意要让中国人丢脸和出洋相,那就是很不道德的。”用心诚然不错,但也是经不起推敲的。把北京奥运会”政治化”最早最厉害的正是我们的政府自己。现在的北京,一个最大的共识之一恐怕就是”奥运会就是最大的政治,办好奥运会就是最大的政治任务”(鄙人也发表有借古讽今的博客文《西天取经原是政治任务》)。杜平君也认为,”从申办奥运会开始,直到今天,北京方面和中国中央政府都一直在雄心勃勃地誓言,要把本届奥运会办成历史上最出色、高水平的一次”,但是请想一想,就目前的中国大陆的、有那刚刚发生过的”黑砖窑”丑闻和层出不穷环境灾难可足证其行政责任和行政能力的官僚队伍,不用用传统的”政治化”手段,能办得好奥运?杜平君也认为,奥运倒计时一周年仪式上”一些党政官员的发言稿仍然带着浓厚的中国政治特色和陈词滥调,实在叫人感到失望”.难道只许自己把奥运政治化以展示”成就””面貌”,却不许老百姓或外人也借机”政治化”一下以表达表达自己被压制被漠视的正当利益诉求?同时,我们看到,不管是贺卫方等人的信也好,还是借机表达诉求的弱势群体也好,或是境外的一些相关活动也好,几乎都申明自己不是要反对奥运本身。还有一个明摆着的事实是,所有打算”将奥运政治化”的身居国内的人,绝不会去乱扰运动员,不会去扰乱赛场,更绝对不会像恐怖分子般去炸体育场馆,他们不过是在官方借机宣扬”成就巨大”的时候也借机要求兑现宪法早就规定而被现实打了大大折扣的公民权利而已。这样的”政治化”,有什么不可以?如能因此真正引起国内外对中国社会痼疾的重视,中国因此进步了,政治体制改革了,人权真正得到保障了,言论空间扩展了,民众的利益诉求渠道得以畅通了,体制内的民众利益博弈机制建立了,难道不也是”成人之美”?那至少也是成了”遂老百姓心愿”之美。  虽然这也是万般不得已的方式,但比起一遇”大事””要事”就遮盖矛盾粉饰太平要好不知多少倍。

所以,对老百姓来讲,我们不管借机批评施压的是国人还是外人,是善意还是恶意(事实上善意恶意也很难判断),我们只看他们的批评所基于的根据是不是事实。如是事实,严厉一点,偏激一点,都属正常,都是好事。而这样的批评,在世界其它国家,特别是那些法治成熟的国家,早就被看作是一种正常的现象了。历史上,奥运会促成了一个国家在政治、社会各方面进步的也已经有不少先例。

相对于可以轻松跳槽去海外谋职的”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相对于可以轻易地把家人送到海外,可以轻易地把巨额财产转移到海外的各级官员,我等普通百姓更爱国,更希望奥运能成功举行,更希望奥运能给我们带来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效益。因为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我们的后代也将生于斯长于斯。但爱国不等于要为国护短、为国遮丑。那样的爱国,实际上是害国。对于万般无奈之下借奥运之机表达利益诉求的弱势群体,每一个良知未泯的人都应该抱以宽容和同情!

在宾朋满座之际一家人吵吵闹闹论是辩非固然不好,但总比客人在时维持表面和气,客人一走父子兄弟马上拔刀相向要好得多。

而对于国人公认廉洁奉公、勤政亲民,并一心想带领中国走向富强文明进步的胡锦涛温家宝先生,民众也从厦门远华案后台之黑之深、那位劣迹斑斑恶行累累的程维高仅予以”取消正部级待遇”处理了事、上海陈良宇集团扳倒之难、陈良宇等把持上海滩时的一系列见怪不怪现象等等方面,看出了”政令难出中南海”的根源所在。所以,面对几乎绑架了国家机器的特权利益集团,目前这股刮起的奥运”政治化””怪风”,难道不也是胡温借助民意,推进改革的有力武器、有利时机?

杜平君的评论和中国大陆”有关部门”某些官员的心态其实一样,都是我们长久的意识形态化的教育的结果,对外界的正常批评误解太深。不知这是否还跟杜先生做过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国际新闻报道”记者,从事过专向他人”过滤”新闻内容这样的工作有无关系。

文中还有很多意识形态教化出的语言,如:”在政治人物和舆论的误导和渲染之下,欧美民间发起了抵制北京奥运会的串联活动”.欧美民众是一群白痴吗?那么容易受人”误导”?

“中国的人权状况如何,首先应该听听中国人自己怎么评说。无论是好是坏,西方的人权组织不能越俎代庖,否则就是窃取了中国人说话的权利。”中国人也不想别人来越俎代庖,但现在有多少发表真话的权利?

“当西方人权分子在北京抗议这个、抗议那个的时候,为什么中国人自己对生活中的种种不满之处,反而显得如此豁达和平静?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们知道如何正确看待个人权利和全局利益之间的关系。从申办奥运会之日起,所有中国人都把北京奥运会视为自己的事情,奥运会的成功就是全体中国人的成功和荣耀。”是这样吗?上文已述,中国人有对自己的不满公开抗议的权力吗?而现在德高望重的贺卫方先生等人也发声了,杜平君对此又有何评论?还有我等普通老百姓,算不算中国人,怎么跟杜先生说的想法不一样呢?

其它的不再一一细评。

8月13日的早报言论《中国应在”政治奥运会”上用心思》,比杜平君的评论理性深刻多了,或许这才是应有的”政治正确”.

曾慧燕:名校双博士 民运实践者—-杨建利求仁得仁

 

●引言:

大风起兮黄满阙,清明蒙尘城欲斜。风折沙埋猛士剑,高树犹唱大风歌。

杨建利的“狱中诗”展现了他的抱负。他毅然放弃大好前途和安逸生活,投身海外民运,以致惹上五年牢狱之灾。如今,这位集儒风侠骨於一身的民运实践者,终以自身磨难完成心灵自赎。

“生为自由需风雨,心有豪情敢换天。”

杨建利,一个出身中共老红军家庭、“根正苗红”的革命後代,一个获得美国两家名校博士学位的留美学人,由於自幼目睹中国农民的苦难,过早感受民间疾苦;1989年六四事件又亲历血腥屠杀一幕。他毅然放弃大好前途和安逸生活,投身海外民运,并不惜冒险犯难,秉持“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献身精神。闯关回国考察大陆工运,以致惹上五年牢狱之灾。

首开先例打破模式

如今,这位集儒风侠骨於一身的名校双博士、民运实践者求仁得仁,终以自身磨难完成心灵自赎,“修成正果”,打破民运人士“要回国就被投入监狱,要离开监狱就要离开祖国”的模式,他一直坚持不入美国籍,成功获发梦寐以求的中国护照重返美国与妻儿团聚。在矢志继续推动民运的同时,他不忘中国国内还有许许多多为理想承受苦难的同道中人,力争他们早日获释。

杨建利获释归来接受《世界周刊》专访,讲述他如何度过五年铁窗生涯、当日回国动机、成长经历及心路等。

杨建利原籍山东,毕业於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1986年留学美国,1989年5月以柏克莱加州大学中国学生联谊会主席的身分,携带捐款回北京声援天安门广场学生民主运动,亲身经历和见证了“六四”屠杀,从此立志投身中国民主运动。

1991年,杨建利以全优成绩取得柏克莱加州大学数学博士学位後,为了系统地研究和吸收西方民主社会政党运作和现代政府管理经验,为中国社会未来的良性转型作准备,在最大限度内实践他“和平、理性、非暴力”的理念,决定弃理从文,进入哈佛大学甘乃迪政府学院攻读政治经济学,2001年取得第二个博士学位,曾任哈佛大学研究员。

与此同时,他积极参与海外民运的具体运作,曾当选海外民运组织中国民主联合阵线副主席,并创办网络杂志《议报》,以及设立、担任总部在波士顿的中国智库“21世纪中国基金会”主席。

由於杨建利积极参与民运,被中国当局列为拒绝入境的黑名单,1996、1999年先後两次申请回国都被拒绝。他早已取得美国永久居留权,但坚持保留中国籍,以便用“自家人”身分为促进中国民主化克尽言责,中国驻美领事馆却拒绝发放他有效护照。

2002年4月18日,为考察中国东北工潮情况,实践“海外民运不能等待”的倡言,杨建利使用他人护照回国,於4月27日在云南昆明被捕。其後当局以“非法入境罪”和“间谍罪”判处他五年徒刑。

革命吞掉老红军之子

在海外民运队伍中,杨建利被公认“是一个有留学生背景的代表性人物,他不仅是一个投身海外中国民主运动的实践者,而且也是一个对於中国民主宪政理论的不懈探索者”。

令人好奇的是,这位出身“红五类”的革命後代,显然有别於一般出身“黑五类”、“苦大仇深”的民运人士,为何却背叛了他的父辈为之流血牺牲的红色政权,走上一条追求民主的不归路?

追溯杨建利的思想根源,要回到十二、三岁时。他的父亲杨凤山是1937年参加革命的老红军、中共忠实党员,曾任游击队队长,解放後任职山东济南水利厅。杨建利是最小的儿子,从小就会读书,也很孝顺,杨凤山一向以建利为荣。知道儿子被捕後,他很气愤,一直吵着要回中国,找以前的“老关系”帮忙。他十多岁就参加革命,无论如何也搞不懂为什麽“革命吞掉儿子”。

2004年,94岁的杨凤山不顾年事已高,决定回国营救心爱的老么。但在2005年11月,他突然中风,导致左半身瘫痪,临终前曾经昏迷,醒过来时说想建利,三天後去世。而在杨凤山中风後住院期间,杨建利的妻子傅湘曾写信给北京监狱,希望能通融让父子见最後一面,但未如愿。

1963年出生的杨建利现年44岁,由於在革命干部聚居的大院长大,比外人更有机会“看到共产党腐败残酷的一面”。文革期间作为一个中学生,他曾下乡为农民抗洪救灾,有机会耳闻目睹农民的惨况。“中国农民之苦,苦得令人无法相信。我亲眼看到他们每天只能吃一顿,每顿只能半饱。在地里干活,累得一头扎进草堆里就睡着了。房子四处漏风,隆冬时节滴水成冰,却没有铺盖……”

杨建利看到农民冬天也只能睡在冰凉的凉席上,心里非常难过。回家後,他撤掉被褥,尝试睡在凉席上的滋味。睡了几天,晚晚冻得睡不着觉。母亲气得骂他“不知搞什麽名堂”。

杨建利还看到农民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收成的庄稼大部分缴交公粮。“还要装着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将自己的血汗收成送给公家,自己却吃不饱,穿不暖,缺医少药。不死不看病,死到临头才看病。”中国的农民为何过得这麽苦?“共产党天天做坏事,讲一套,做一套,没有一个官员真正关心老百姓的死活和民间疾苦。”他开始思考中国社会究竟出了什麽问题。

可是,知道得越多,烦恼就越多。当时杨建利许多问题都得不到解答,但悲天悯人的情怀却根植心间。他的父亲生前表示:“建利从小就是非常善良的孩子,看见别人有困难就要去帮助,是个很好的人。”

心地善良富正义感

杨建利与妻子傅湘是北京师范大学读研究生的同学,两人相知相爱。傅湘在杨建利被捕後,脑海中常常“浮现一个心地善良和富有正义感的少年形象”。那是在文革时,杨建利是县城小学的红小兵。当时全国都在反资本主义,他的老师也经常派红小兵们去街头打击搞“投机倒把”的小商贩。可是,每当杨建利看到在街头卖水果蔬菜的小贩,总是悄悄地让他们跑掉,以免被其他人抓到。

杨建利说:“这些农民的生活多麽不容易,他们不过是想换一点买盐的钱,怎麽忍心难为他们。”他宁愿自己受责备,也不忍心看到他们一旦被抓到,不但挨打还要没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果实。

杨建利做人不但有同情心,还热心助人。他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同学萧君回忆:“建利之所以朋友多,最重要的是他乐於助人,因而有很强的亲和力和感召力。记得还在北京时,一次我要回老家探亲,买完火车票後只剩下三块钱。他知道後硬是塞给我他手中的一半儿2元。他说出门在外要以防万一,他自己留在北京总有办法。……”

“後来,我的父母来美国探亲路过旧金山,我担心他们第一次出远门又不懂英语会出意外,而我又一时找不到别的在旧金山湾区的同学,所以虽然知道他很忙,我还是试着问他是否能帮个忙,他立即一口答应下来。我想他也许会请他的太太或别的人,但他还是自己去了。去晚了点儿还一再道歉。……”

正是人缘好,见人总是笑嘻嘻的,杨建利回国“出事”後,“得道多助”,他所有在美国的同学,都连署签名呼吁中国政府妥善对待杨建利。

六四事件改变了杨建利的人生轨迹,促使他义无反顾投身海外民运。1989年6月4日凌晨,他在北京六部口亲睹中共军队坦克辗死11名学生的血腥一幕。在火光冲天的现场,他双手握拳发誓不忘六四死难者。

记者第一次认识杨建利,便是1989年六四事件後在柏克莱加州大学校园内,从北京历劫归来的杨建利声泪俱下讲述那血淋淋的见闻,听者无不动容,乃至悲愤填膺。

杨建利说,在六四事件前,他一直希望从事的是社会工作。他在学生时代一直非常活跃,长期担任学生干部,对社会工作有兴趣,不过迟迟未下决心放弃他的数学专长。六四事件是个契机,他对中共政权彻底失望,但并不想对立,只希望促进中国宪政改革和平演变,最终目的是让中国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从1986年出国留学到2002年春天回国前,差不多16年间,杨建利只在1989年回国一次,学成回国的念头一直埋在他的心底。他在1990年纪念六四一周年的文章《轻飘着的沉重》中写到:“三年前,我的确是带着失望走的,到自由世界去闯荡。谁知,与牛顿的万有引力恰恰相反,祖国对我来说,离得越远吸引力越大。”

海外民运不能等待

由於深感“海外民运不能再等待”,厌倦了“只说不练”的杨建利认为,中国大陆正在变革中,他要成为“参与者”,而非“旁观者”,与其在海外“隔岸观火”,不如冒险犯难,实地考察了解大陆情况。经过深思熟虑及周密策划,杨建利於2002年4月18日从美国飞抵北京,持他人护照顺利入关,先後前往抚顺、辽阳、大庆、渖阳、哈尔滨等地考察工潮,26日在云南昆明机场搭飞机欲取道西双版纳出境时,被海关人员识破所持护照有问题扣查,以致暴露身分。

杨建利被指控“间谍”罪是他原来估计不到的,“我以为他们顶多指控我反革命宣传煽动罪或颠覆罪”。後来他才发现,当时在海外回大陆被捕的民运人士,几乎都“同一模式”被指控为“间谍”、危害国家安全,包括大陆留美学人宋永毅、李少民等;而在大陆从事民运的人,则大多被指控阴谋推翻、颠覆国家政权罪。

杨建利被捕前任美国“21世纪中国基金会”主席,经费来自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和台湾三民主义大同盟等组织。他分析,他被中国指为台湾“间谍”,是中国不愿得罪美国,而台湾当局是“弱者”,“抹黑术”是北京方面打击异议人士一贯的手法。“假如中共指控我做了大量民运工作,反而等於为我歌功颂德,因此,只能找一个难听的罪名强加在我头上。”

杨建利还发现,中共搜集黑材料功夫一流,他被捕前所写的文章、发表的言论及行踪等,中共均了如指掌。他以前曾用基金会的名义,寄钱资助大陆一些民运朋友的失学子女,也成了提供“特务经费”的罪状之一。

他强调,“中共指控我是台湾间谍完全牵强附会,最後我两罪并列被判五年,如果我真的是间谍,被判五年算是最轻的。”

问他被捕前是否有坐牢的心理准备?杨建利说,曾经做过最坏打算,但没想到刑期这麽长,既然事已至此,他当时下决心打破这种“要回国就要进监狱,要离开监狱就要离开祖国”的民运人士回国模式,不惜把牢底坐穿。

傅湘说,当杨建利决定使用他人护照到中国的时候,她本能地意识到他不能去。“我担心他这一去,我将再也见不到他;我们的孩子,那时分别为6岁和9岁,也将在没有父亲呵护的情况下长大。想到仅仅是由我一人抚养两个孩子,还要不停地为争取我丈夫从遥远的中国出狱而奔走,这一念头让我头晕目眩。我觉得这担子会重得让我承受不了。然而,尽管我们不能取得一致意见,我从未丝毫怀疑我的丈夫,他是在做对得起良心的事情。”

她同时也遇到一个障碍,就是当杨建利被捕後,流行这样一种说法:有人对杨建利持他人护照回国不以为然,认为既然用他人护照进入中国,就是违反了法律,就应该接受惩罚。“不是说要建立一个法制国家吗?为什麽知法犯法呢?”

傅湘说:“这种想法始终给我留下阴影,相悖於我对公平的认知。我想,这些人恐怕并不知道事实的全部吧。”

她说,1989年,中国政府把军队开进了天安门广场,那时杨建利还是柏克莱加大的学生。“对於建利来说,仅仅是愤怒是不够的。他必须行动起来。他先把学校里的同学组织起来,然後代表这些同学飞到北京,公开表示对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的支持。他在那里一直坚持到了6月4日中国政府镇压的那一天。这就是他所谓「违法」的第一步。中国政府先是用坦克和机枪屠杀了无辜的市民,然後把那些公开反对其暴力镇压的中国公民放在黑名单上,让他们永远不能返回中国。我丈夫的名字就在那个黑名单上。”

她说,杨建利本来可以留在他的象牙塔里的,也许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数学教授。可是,189年的事件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他为了他所热爱的祖国能有一个民主自由的美好未来,选择了走现在的道路,奉献着自己的人生。”

“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我的担忧可能会让我不同意他去中国。但作为一个生在中国长在中国的人,我坚决地支持他认定是正确的选择。他的行动不是为了与法律对抗,而是为了争回他所失去的应有的权利,在这一点上,建利所崇拜的甘地说的再清楚不过:「人的不服从是一个公民与生具有的权利。他宁死不会放弃。」”

为什麽杨建利要使用他人护照呢?他表示,虽然去国多年,他一直保留中国国籍,但他被中国政府列为禁止入境的49人之一,他的中国护照被中国驻美大使馆多次拒绝延期,虽然他曾多次努力提出归还回国权利,均遭拒绝。为了履行回国的正当权利,他不得已采取非常手段。

一场不公平的游戏

2003年8月4日,杨建利在法庭上的最後陈述中,写下《不多余的话》。他指出,他的律师莫少平已经依据中国现行法律的有关条文,就供词、证词和其他证据的细节为他做了充分而有力的辩护。但令人遗憾的事实是,“中国的现行法律、政府的政策需要以及某些执法传统和恶习,使我们双方正在进行着一场极不公平的游戏。即使按照中国的法律,截止到这一时刻,我也只是一个「被告人」,在法庭宣判我「有罪」之前尚不能做「犯罪人」论处。”

然而,此前杨建利已经被关押了一年三个月零九天(464天),“其中,一年两个月零十天与外界完全隔绝,七个月零六天不允许放风,一年两个月零十六天不允许接触任何文字的东西。警方和检方用了464天的时间为指控我有罪做供词、证词等所谓证据上的准备,而我只和我的律师见过三次面,仅用了大约四个小时的时间,在警官的监视下为我做无罪辩护准备。这怎麽可能是一个公平的游戏呢?”

杨建利悲愤地说,作为一个中国公民,他长达13年被中国政府堵在国门之外,不允许踏到自己祖国的土地上。这次他终於回到祖国,令人悲哀的是,他只有10天是自由的。经过这段时间的监狱生活,“今天我终於有机会在我们中国的法律殿堂上质问一句,政府是依据哪一条法律而剥夺一个公民的回国权的?”

傅湘回忆,杨建利闯关回国後,每天都从中国至少给她打一个电话。当他告诉她,他“正在北京的大街上骑自行车”时,两人都激动得不知说什麽。“我多麽的羡慕他,又多麽希望此时此刻就在他的身边,像往日一样骑过长安街,骑过天安门广场……以後他又告诉我要坐火车去东北。他说那里天气很冷,多亏我让他带了件毛衣。他还说在国内很开心,回来以後还有很多有趣的故事讲给我听。可是,自从2002年4月27日星期六的上午10点钟左右,也就是他在昆明的当天晚上,我就再没有机会跟他通上话。……”

在杨建利缺席的五年,傅湘既当爹又当娘,白天要工作,下班要做家务,照顾9岁的女儿杨子湘和6岁的儿子杨子建,还要经常为丈夫奔走呼号。每天深夜独自饮泣後,翌晨必须强作欢颜,装作什麽事也没发生似的送儿女上学。有段时间,子建总吵着要给爸爸打电话,傅湘只好说:“爸爸住的那个旅馆很落後,没有电话。”小子建就会把嘴一撇说什麽supid旅馆,连个电话也没有……。

高树犹唱大风歌

杨建利最难熬的是坐牢的前半年,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他惦念高堂父母及稚龄子女,担心父母的身体健康,忧心子女的教育,更心痛妻子独力撑起这个家。他越想越忧心,想到疏於身为人子、人父、人夫的责任,非常自责内疚,内心一度非常焦急。幸而身为虔诚基督徒,最终依靠宗教信仰让自己平静下来,觉得可能这是“上帝的旨意”。

问他在冒险犯难前,有没有想到这些问题?他说,尽管事前曾跟妻子作过长谈,有过一些心理准备,但直到身陷囹圄後才发现,一旦命运完全掌控在别人手中,所有的准备都是不充分的,原先的估计都是不足的。

他说,最难忘的是入狱不久,狱方暗示妻儿都被掌控在他们手中,这位公认的“模范丈夫”和“模范父亲”,一下子被击中要害。他想,自己受苦受罪不要紧,但连累无辜的妻儿,怎麽办?他全身无力地靠在囚室的墙上,双腿发软,整天无精打彩。

他在狱中曾中过一次风,那是2004年夏,他跟狱方抗争厉害,狱方不让他放风,不准他买副食品补充营养,还打他,罚戴手铐两星期。2004年7月31日中午,他觉得胸闷,脚趾头伸不直,午睡时辗转反侧。狱警在门孔中窥见,问他为何不睡觉,他说睡不着。狱警发现他嘴巴有点歪,马上召来医生,医生发现他有中风迹象,立即送院治疗,後来才逐渐康复。

自从这次生病後,他产生了一些想法,“我有点紧张,如果一旦因为中风瘫痪了,以後出狱就不能工作了,如何能施展抱负?”

他一度发现记忆力严重衰退,有些英文单词怎麽也想不起来。他意识到不能任由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如果记忆力完蛋了,那麽一切也就完了。”他决心增强脑力和体力劳动。他在狱中作诗,字斟句酌,反覆推敲,以锻链和训练自己的记忆力。

最初,没有纸和笔,创作的诗只能反覆吟诵记在脑中。後来,因他被起诉,狱方发给他纸笔写辩护书。他就利用这个机会将诗词抄下来。

书法根基和国学根底基础紮实的杨建利,有些“狱中诗”作得颇有才情,展现了他的抱负。读他的诗,一个独特和真实的杨建利在字里行间跃然而出。如《北京沙尘暴》:

大风起兮黄满阙,清明蒙尘城欲斜。

风折沙埋猛士剑,高树犹唱大风歌。

(作於2003年清明)

“杨建利是真正爱国的”

杨建利在五年系狱期间,有四次提前获释机会,但都因突发情况出现反覆。最後一次是206年9月3日,在美国国会及国际舆论的强大压力下,当局以他曾经中风为理由,将他押送北京机场提前遣送出境。

由於他的父亲2005年12月12日病逝山东济南,至死未能达成见儿子最後一面的心愿。杨建利坚持要回山东老家拜祭亡父,坚决不肯上飞机,最後只好又将他送回监狱。当初他在自辩书中曾表示,无论刑期多长,都不接受任何违反个人意愿、强行遣返的安排,“决心把这条路走通”。

杨建利说,此举曾造成有关部门的被动,但有关人员反而佩服他的勇气,没有怪罪埋怨他。最後他们的结论是“杨建利是真正爱国的”。

今年4月27日,杨建利终於刑满获释。当局最初以他被剥夺政治权利一年的理由,不肯给他发护照,他乾脆申请在北京落户,并在临时住处买了电脑和电脑桌,作好“长期抗战”的打算。当局一看他来真的,倒真害怕他不走,成为“不安定因素”,“史无前例”给他发放有效期10年的中国护照,8月18日让他重返美国波士顿与家人团聚。

他分析,放他回美国是几个原因促成,一来是国际社会的舆论压力;二来给美国一个人情;三来北京当局不愿意他在大陆待下去“制造麻烦”。

台湾总统候选人马英九在杨建利系狱期间,多次表示杨建利是他在美国哈佛大学的同学,他很关心他在大陆的待遇,一直坚信杨建利是无罪的。马英九在会见美国华裔学者宋永毅时还表示:“建利出狱後,请转告他:我欢迎他来台北玩!”

杨建利刑满出狱後,终於如愿回到老家山东,与30多名家人一起祭奠过世的父亲。他为未能在父亲生前尽孝、没能为父亲送终而终生遗憾。

杨建利的大姐杨建华说,去年9月3日,中国政府提前释放建利并遣送他,建利决定不接受提前释放重返监狱时,日夜祈盼他自由的家人万分伤心,也不能理解他,甚至有许多抱怨。但是,这次杨建利获释後,她陪伴他两个星期经历的一切,“使我渐渐理解了弟弟的心志。建利终於回老家了,他终於在祖国自由了,虽然他回国的路总共走了五年,他本人以及家人都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我并不像以前那样认为是没有意义的了。”

她指出,这次出狱後,建利时时处处尽力去体会一个中国人的正常生活,逛街买菜,与路人聊天,挤公共汽车,逛书店,重访历史古蹟,排长队买火车票,挤火车……“我发现建利依然宽容、乐观、用心,仍然和以前一样执着於自己的理想。……”

杨建华指出,“我们全家都觉得,建利能获得正常释放,并能在祖国与其他中国人一样正常行动,结束了「要回祖国就要进监狱,要离开监狱就要离开祖国」的惯例,是良性互动的结果,是中国政府进步的一个事例,我们并由此看到更大更全面进步的希望。”

杨建利说,他与家人为这五年牢狱生涯付出巨大代价,成果来之不易,他今後也不打算加入美国籍,将以一个中国公民的身分,促进中国的民主改革、和平演变。

奔腾的马自由的灵魂

在获释到成功返美这四个月,杨建利足迹遍及山东老家、陕西、内蒙古、四川、河北、天津等地,最惬意的是在内蒙古草原骑马。马是杨建利最喜欢的动物之一,他爱“马的奔腾”,“所以他身上总有一种奔腾的激情和力量伴随他对人生的追求”。即使在他失去自由期间,与他交情甚笃的同学萧君仍相信,“如果他的身躯被困住了,他的思路和心智仍在飞翔,任何人为的阻隔都不会困住一颗自由的灵魂。”

如今杨建利自由了,但他还要为许许多多仍在狱中为理想承受苦难的政治犯呼吁,包括双目失明的维权律师陈光诚等。他希望那些曾经救援过他的人,也一起来声援其他政治犯,“从我如今重获自由的例子可以看到,外界的呼吁还是非常有效的。”目前他正在收集有关政治犯的名单,“这是我的一个执着,也义不容辞。”

傅湘也呼吁社会各界继续关心中国所有的良心犯,“让每一个无辜受监禁的丈夫早日回到妻子身边,让每一个父亲早日拥抱他所思念的儿子,让每一颗自由的心连同他应有的自由身躯一起跨出监牢,回到爱护他,牵挂他的所有亲人朋友们中间”。

杨建利、傅湘夫妇希望透过世界周刊,感谢社会各界对杨建利系狱期间的深切关怀和多方声援。“您们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颗爱心,每一个签字都是勇气的象徵,每一封呼吁书都为杨建利的获释和他所奉献的中国民主化事业增添一份力量———这个力量就是人性善良和正义的光辉。”

——原载北美世界日报《世界周刊》2007/09/02)

林昭墓与雷震的自由墓园

 

不知多少次中的又一次?
  
——又一次在网墓深处,读到这类反反复复了多少次的呼吁式留言:
  
“希望有人发起召集为林昭烈士修造一座好一些的、与林昭身份相适应的墓。”
  
作为网墓守园人,面对来自灵魂深处的不绝呼吁却无法回应,自然就是心结,更是许觉民——林昭之舅逝世之时我悲痛之外的遗憾之最。《哭墙弦歌:灵岩悲风思白发》一开篇,就奔涌着这种无法回应又难以弥补的遗憾:
  
“同在北京,曾希望能见上一面,从容商谈一次,为了那座万分珍贵却十分寒伧的灵岩之墓,为了那座狭仄得无法展开五湖四海肩踵的哭墙!”
  
——曾经那样贴近的希望幻灭了。而虽一次次见过林林和彤彤网祭母亲张志新,我却从未发现也远在大洋彼岸林昭之妹像林林和彤彤一次次网祭母亲张志新那样现身姐姐网墓。算来,彭令范也已是年过七十的风烛老人了,她听得见大洋此岸网墓深处的心声吗?她能读到或读出这篇文字后面许许多多心魂的温度吗?……
  
再想到因为那份林昭致人民日报编辑部信的遗稿及影印件,林昭血亲与恋友之间莫名的龃龉;再想到我自己也深陷其中的李九莲遗骸难以寻葬之种种关节,再想到……
  
是了,那心魂之吁虽一次次就在眼前灼热地跳荡,却像远在天边那样难以触摸、难以具想、难以响应与践履——至少目前!
  
但我深知,无论如何——无论多么简陋、寒伧和狭仄,多么与其自由符号的身份不适,对于当下的此岸中国,灵岩山的林昭墓就已经是奇迹和慰藉了——那遇难14年之后的空冢,相对于至今无墓的李九莲、钟海源怎么不是慰藉?!那又22年后终于葬入的一抔骨灰、一绺白发,相对于沈阳张志新空冢又怎么不是奇迹?!那与韩世忠墓的相望相伴,相映于秋瑾墓比邻岳飞魂,怎么不又是忠肝义胆的千古相照?
  
是的,对于主持其事的林昭年迈的舅舅和天涯的妹妹,对于参与其事的林昭的老师同学们,良知中国该心存怎样深深的感激呢?——在异思难容闪念的威权中国,一个个七老八十,一次次越洋来去,一度度北国江南,这些为思想者墓葬的悄然过程至今陌然于世,只有那简陋的墓,只有那墓前许觉民的揭祭与谭天荣的祭词,是虚拟世界最永恒最灼目的真实!
  
尤其2004那次重葬:青山终拥忠骸;墓碑后那令人痛心的《浩叹》误刻,也终于换成了林昭真正的心魂之铭——“自由无价,生命有涯,宁为玉碎,以殉中华!”——于是,尽管墓地寒伧和狭仄,五湖四海也终于可以仰望和触摸真正的中国高度,触摸那依然铭刻在碑上、也一次次肃立在墓前的“苏南新专和北京大学部分老师同学”,触摸他们悲心之中的亲情、友情、以及每一个寻祭者也都身在其中的精神中国和价值中国的至情!
  
面对这样的碑立,这样的重葬,这样的情怀,这样的过程,没有理由不深信:墓葬的简陋、寒伧和狭仄,不过是活着的灵魂群在一个艰难时代断面不屈挣扎的折射——是过程,而绝不会是永恒的凝固:就像秋瑾墓为长伴岳王坟的沧桑十迁;就像雷震一出狱,就在特务的跟踪中为重葬殷海光而寻购墓地;就像此刻,仿佛耳畔又是秋社三杰西冷桥头的吟哦,又是《自由中国》最年轻的女编辑聂华苓在自由墓园的歌哭!——
  
也许,我可以这样回应网墓深处的呼唤?
  
是啊,海峡对岸自由中国坐标的雷震,和以“五四之子”自命的怪杰——殷海光,都在人格的光焰和生活的沧凉中离世了。不知今生会不会有这样的机缘——能像置身林昭的灵岩山墓前那样,在台北南港亲身体验一次:雷震和他的同志们葬身其中的“自由墓园”,会不会是对岸新生代朝圣的哭墙? 
  
是聂华苓的《三世三生》,把我引上通往自由墓园的高高的山坡。一溜陡峭的石阶爬上去,就可看到雷震先生的亲笔字了——也如聂华苓所说:为了《自由中国》,作为本来的蒋家宠臣的“雷震的党籍、官爵、人事关系,一层层像剥笋子一样,全给剥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笋心了,孤立在寒湿的海岛上。真正的雷震挺出来了:诚、真、憨、厚,还加上个倔。”墓碑上先生自题的,正是那“光秃秃的笋心”:
  
   雷震自题 一九七七年时年八十一岁
  
   自由中国半月刊发行人
    
中国 民主党筹备委员雷震先生之墓
  
   生于一八九七年六月十五日
    殁于一九七九年三月七日
  
李敖之师的殷海光,早在一九六九年五十岁时就已去世。正是他的《大江东流挡不住》涛卷台湾的第二天,绵亘十年的雷震事件发生了。如果说雷震是《自由中国》的灵魂,殷海光就是《自由中国》的脊梁与前锋。一个被李慎之视为西南联大学运中鹰犬的右派人物,竟然如此不懈冲击台湾党化(奴化)教育和戡乱政治,如此执着呐喊与耕耘台湾的自由民主!再看一看有其师必有其徒的李敖,再想一想殷海光晚年那即使沉默中都在燃烧的人格光焰,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殷海光会以“后五四人物”自位、自慰又自叹?为什么雷震先生执意把他,以及另一位孤苦的同道挚友罗鸿诏,都安顿在为自己准备墓地里,并给《自由中国》的另一健笔夏道平也预留了墓穴?移葬殷海光之时,雷震先生应殷夫人夏君璐女士特意从美国致函所嘱,郑重题上:
  
     自由思想者殷海光之墓
  
     雷震敬题一九七七年四月
  
     时年八十一岁
  
据说,雷震就是受殷夫人启发,将这块墓园命名为“自由墓园”。
  
雷震先生的儿子德成也在自由墓园伴随父亲。父子之间那块空地,属于与先生共患难大半个世纪的妻子宋英。从他们那儿走上去,安息着的全是生前与他们夫妇相亲相濡的灵魂。甚至先生心爱的小狗,也在先生墓的下首被安排有一小块恬睡的园地。
  
夏道平的最终缺位也许是这精神之园永远的遗憾,但自由墓园毕竟还是以这样的形象,永远巍峨在两岸中国人精神的天地里: 为《自由中国》而苦难的灵魂群,连同他们散落的爱情、亲情、友情、人情,不再分离、不再流浪地在此重聚。一个墓园,一群沉默的有限与无垠,一群凝固的期望与等待,永远坐标着渐离渐远的《自由中国》时代,注目又被瞩目于永远前行中的自由中国。即使在彼岸的报慰之后,即使祖国依然在分裂中,“自由墓园”也是以我们民族最美丽的精神风景线展示并昭告世界:
  
自由在真正的人的追寻中。
  
多么希望此岸中国,也能有自由的灵魂群的精神墓园!多么希望灵岩绝顶一如台北南港陡阶高处,会有能容林昭墓(以及她的双亲墓)得以修整,能容此岸自由的灵魂群得以聚合的一隅!多么希望许觉民逝世之后,能有林昭的亲友听见网墓深处有关林昭墓的不绝呼吁!在网墓上,就像在此岸拒绝遗忘的精神文字中,林昭与张志新、李九莲、钟海源几乎是不离不弃的,素不相识的李九莲和钟海源是同“穴”合葬的;而网上的张志新墓比沈阳的空冢远远高出的精神规格,已在三十万心灵烛光照耀的虚拟之中。
  
多么希望现实中的此
岸能有一块“真实”的自由墓园,它弃绝显赫的豪华;它摒拒伪善的污染;它形胜天工,环境幽美、恬静而肃穆;它匠心悲慎,碑铭独绝、庄严而高贵,共同簇拥着以林昭为高度的此岸自由坐标——就像雷震在特务群跟踪中精心设计的彼岸自由墓园。
  
这是虚拟对虚拟的回应吗?不尽然,这也是呼唤啊——我知我心。
  
但我更深深知道,彼岸的自由进程早在纵深,而对于正在追寻中的此岸,这种精神坐标式的墓园的召唤意义——为自由而苦难的真正的人,对于为自由而追寻的真正的人的意义——就是网墓深处不绝呼吁中绝非虚拟的更深处吧?!
  
2007/08/25于北京

科耶夫式喜剧

 

1938年,管理学家彼得。德鲁克刚移民美国没多久就要回欧洲呆上六周,于是到移民局办理再入境许可手续。移民局的办事员在查看了他的退税记录后说:“去年你只赚了1800美元,太少了。我猜你的工作能力不错,一定有大学学位,没准还会几国语言。如果你愿意到移民局来工作,包管薪水高出50%。”他转身拿出一张应聘表格让德鲁克填,说:“如果你现在填了,我的上司立马可以签字。我们俩以前是合伙开鞋店的,后来银行倒闭,鞋店也随之关了门。等你从欧洲回来,这儿就有一份新工作等着你。”

德鲁克认为这就是美国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特点:关爱陌生人,并勇于伸出援手,哪怕当时正处于经济大萧条时期。在回忆录《旁观者》中,特别是第三部分《无私天真的夕阳岁月》里,他用了不少的笔墨来描绘那种看来已经不复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的认同感。

回忆使德鲁克笔下的美国多少带有牧歌的色彩,或许读一读《美国华人社会的变迁》可以把人从甜蜜和感伤中打捞出来。在这本书中,作者周敏提到如今亚裔美国人,尤其华人被冠上的两个称谓,一个叫“名誉白人”,另一个叫“模范少数族裔”。前者明显的政治不正确,而后面一个称号也很尴尬——“华裔美国人”替代“中国佬”固然是进步,但本质上,与这个称谓画等号的“模范少数族裔”,仍然是主流社会强加的刻板形象。想一想的确如此。将刻苦耐劳、家庭团结、克己复礼、不重享受等等貌似准确的评语加诸具体的每一个美国华人都是武断和蛮横的。

另一方面,美国华人的自我定位也相当混乱。周敏注意到,哪怕是土生土长的美籍华人也和他们的移民父母辈一样,有意无意地把白人和美国人混为一谈。“经常可以听到,某某在追一个美国人,你就知道她在追一个白人。如果她在追一个黑人,别人就会说她在追黑人。”

无论是周敏严谨客观的社会学研究还是德鲁克甜蜜而感伤的回忆,都围绕一个词展开,那就是“认同”。如果我们对“认同”的重要性缺乏感性认识,不妨想想中国人是如何看待加拿大人马克。罗斯韦尔(Mark Rowswell)的。《人民日报海外版》曾有一篇文章如此评价:“(他)虽然是外国人,但不是外人。”这句话颇得“认同”一词的神韵。需要说明的是,这位国际友人有一个如雷贯耳的中文名字——大山。

“认同”也正是哲学家科耶夫的思想核心。他在《黑格尔导读》里讲道:相互承认、彼此认同一直是人类的欲望,也是历史的动力。一旦人们认同彼此的理念,想的一样,做的也一样,那么人类就将迈入大同世界,共享“人生的星期天”。尽管哲学家本人并不喜欢他所预想的人类远景,但我想大多数人既没有哲学家那样强大的心灵,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反对这种科耶夫式的喜剧。

追逐财富的伟大历程

 

如果说《伟大的博弈》描述的是以华尔街为代表的美国金融市场的发展历程,《资本的冒险》述说的是资本作为关键的生产因素如何创造出巨大的财富,那么约翰。戈登在其“资本三部曲”的收官之作《财富的帝国》里着重讲述的,则更多的是美国经济史上一个个关于混乱与秩序、创新与规范、财富与责任的故事。

你是否知道,哥伦布的舰队里有一名会计,他的职责就是确保把那次航行预期的利润一分不少地赚回来?你是否知道,英国在北美的第一个殖民地弗吉尼亚的詹姆斯敦并非是由英国政府,而是由英王詹姆斯一世颁发特许经营权的弗吉尼亚公司建立的?你是否知道奴隶贸易、黑奴种植园与种族歧视可以部分地归因于缺乏劳动力这一美洲经济慢性病?可以说,美国从前身北美殖民地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和对财富的热望与追逐结下了不解之缘。

制度与规范

大英帝国的本土臣民每年缴税26先令,而北美殖民地的居民仅需交纳1先令,所以伦敦政府认为殖民地应该更多地补偿宗主国,但略微提高的税率、稍微加强的贸易管制都遭到每个享受到繁荣好处的殖民地人民强烈抵制,并最终爆发了独立战争。新生的合众国建立的邦联制政府无权通过征税维持正常运转、无权管理各州之间的商业活动,因此制定出世界上第一部成文宪法、并将国家改换成联邦制的1787年制宪会议,其本意只不过是想探讨“一个统一商业管理体制对于成员共同利益和永久和睦的必要性”。

1817年对于纽约来说,有一件伟大而意义深远的事情:这年二月,纽约证券交易委员会成立了,这是个平淡无奇的开始,谁也不会想到,46年后更名的纽约证券交易所最终将成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有价证券交易市场……《伟大的博弈》实际上从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叙述,但《财富的帝国》在这里早已经到了精彩的部分:与对财富的保护、追求、积聚相伴的,正是合众国的成长与壮大;而人民手里不断增加的财富,也促进了年轻的合众国肌肉的生长、血气的积聚。

财富还为国家经济的发展定下了坚实的骨架——制度与规范,正是它们避免了弱肉强食的纯粹丛林法则,以及资本与权力的赤裸裸合谋。

美国的航运业也曾是地方主义盛行、垄断压制竞争的行业,以至于纽约州与康涅狄格州、新泽西州曾报复性地相互扣押对方越界运营的船只。1824年,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九名大法官对关于航运业专属运营权的“吉本斯诉奥格登”一案达成一致意见,首席大法官马歇尔在判决结果中称:“贸易无疑就是运输,然而它还有另一层意义,那就是人际往来,而且通过制定人际往来的规则管理商业。”

既然宪法赋予联邦政府“管理各州间贸易”的权力,那么只有联邦政府有权制定规则。查尔斯。沃伦在《美国历史上的最高法院》中将这一判决称为“美国贸易解放宣言”。由于业界终于迎来自由竞争,从纽黑文到纽约航程的费用降低了40%,纽约水域中蒸汽机船数量在不到两年内从6艘迅速增加到43艘。更重要的是,一心只想赚取垄断利润的有权势者再不能从任何州取得任何形式的经营专属权,因为那是违宪的;加上取消了与邻为壑的人为设置的种种州际贸易壁垒和地区保护主义,美国终于成为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共同市场。

创新、冒险和责任感

财富带来的还有创新意识、冒险精神,甚至某种赎罪式的社会责任感和担当。没有它们,你很难想象从苏格兰失业手工纺织业者移民的儿子成为美国首富的钢铁大王安德鲁。卡耐基几乎将他白手起家积累的全部财产都捐赠了出去,修建了5000多座城镇图书馆,并且认为“一个人死得富裕,就是死得可耻”;没有它们,你很难想象J.P.摩根在1901年成立的美国钢铁公司资产高达14亿美元,比同年联邦政府收入的两倍还多,但拥有最多私人收藏的他,大部分的收藏现在陈列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供游人观赏……已经成为经济强国的美国终于在20世纪之交发展为受尊敬的文化、知识强国,而这主要应该感谢那些常常没上过什么学而今天被称作“强盗资本家”的那些人。

这个“为财富而生、为财富而战、为财富而生生不息”的民族有时候真的让外人看不明白,想不清楚,却愈发具有民族凝聚力和自豪感。比如,由于民众关于发行纸币、减免债务的要求得不到满足而爆发了1787年的谢斯起义,由于联邦政府对酒精征收特许权税而爆发了1794年的“威士忌暴动”,由于南北方经济结构与发展进程等各方面的差异与矛盾而爆发了1861年至1865年的南北战争。但不管是出于现实政治考量还是出于宽恕相爱的信仰,这些反叛者们最后几乎都得到了赦免。在内战使50万人血洒战场后,“‘合众为一’这句美利坚的古老格言终于成为了现实”,这或许是许多生活在兄弟阋墙、自相残杀的国度里的人们所无法想象的。

作者曾经在《伟大的博弈》中说过,“在华尔街这个伟大的博弈场中的博弈者,过去是,现在还是,既伟大又渺小,既高贵又卑贱,既聪慧又愚蠢,既自私又慷慨——他们都是,也永远是普通人。”相反地,《财富的帝国》强调的并不是美国的经济史仅仅是由一个个成功个案组成的历史,事实上此书更侧重于对制度、规范、守则的形成、发展、演进的分析,并告诉我们:“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社会需要在一个权力有限的联邦共和政体下管理高度活跃的工业经济。美国在不经意间透过开国元勋的伟大见解明白了该如何去做:人类不是天使,人都是利已主义者,但是这种利己主义可以通过一个权力分立的相互制约机制为大众谋福利。”从这个意义上说,此书不仅仅是宏观的历史图景或微观的史料摘编,更是以财富为主线,对微观的个人、中观的组织、宏观的制度三者间动态关系进行的梳理与重新阐释。

财富帝国不是一天建成

遗憾的是,与“资本三部曲”前两部相比,此书中的错误明显较多,有的甚至到了妨碍阅读和理解、不明所以和不忍卒读的地步。有些错误相当显眼,如:第33页中所说的“英国银行”其实指英国的中央银行英格兰银行,而且它发行钞票的时间被写晚了整整一个世纪;第35页中将独立战争前夕殖民拓荒地面积说成英国国土面积的一半,实际上应为两倍……如果这些不是原作者的疏忽,那么完全可能是译者的误译。

还有些错误应该是对原词的把握不到位或者不严谨。如在第196页,译者将“trikle-downeffect ”与“trikle-upeffect ”分别译为“下滴效应”与“上滴效应”,将他们类同于经济学中价格变化的收入效应与替代效应。但在此页的语境中,两词的意思应该理解为:由优先发展起来的群体或地区通过消费、就业等方面惠及贫困阶层或地区,带动其发展和富裕;贫困阶层或地区的发展与富裕反过来通过投资回报、拉动消费等途径使中产阶级和富裕阶层受益。从这个意义上说,“trikle-downeffect ”似应译为“向下涓滴效应”、“利益均沾效应”、“淋下效应”更妥,相应地“trikle-upeffect ”可译为“向上涓滴效应”、“反向回馈效应”、“极化效应”等。这样就能和上文里提到的两大党对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是否给予贫困阶层、弱势群体或贫困地区特别优待这一分歧形成呼应。

事实上,财富的帝国的形成绝非一日之功。它所意味着的不是命中注定的运气,不是冷酷无情的自私,不是你死我活的厮杀,而是千百万人共同书写的历史。在追逐财富的过程中,这些普通人用自己的梦想、智慧和勇气,开拓着更为自由、宽广、坚定的人生;这些不断追求着个人利益的普通人,也用自律、耐心、宽容与责任,合众为一,共同锻造出值得自豪的民族和帝国的血脉——可信任的制度与规范,历尽风雨飘摇,始终坚不可摧。

  《财富的帝国》,(美)约翰·S·戈登著,董宜坤译,中信出版社2007年6月版,42.00元。

[讲坛]天异星赤发鬼刘唐  汤用彤

 

□现代学林点将录。正榜头领之二十一

汤用彤(1893—1964),字锡予,湖北黄梅人。

汤用彤的学术地位,藉其佛教史研究奠定;而佛学在近世学术史的地位,则由中外文化因缘的交汇而造成。晚清以来,旧制度分崩离析,附庸于旧制度的思想体系亦随之动摇,表现在学术思想史上,一方面是儒学(经学)的衰微,一方面是诸子学及佛学的振兴,此为内缘;西力东侵之后,无论佛教的发源地(印度),还是佛教的南北传播地域(东南亚、中亚),皆在西方殖民势力的笼罩之下,故佛教研究亦纳入欧洲东方学的范围,此为外缘。再加上日本也具有深厚的佛学传统,如此内外激荡,东西扬搉,佛学遂成为国际性的显学。

对佛教史作近代式的实证研究,以西人、日人得风气之先,而汤氏后出转精,凭《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一书,终得与外人分庭抗礼。

汤氏治佛教史,有相当周到的准备。他早年留美,先后在汉姆林大学、哈佛大学主修哲学,并学习梵文、巴利文;返国后曾听欧阳渐(竟无)讲解佛学。他在各大学哲学系执教时,除佛教史之外,几乎讲授过哲学系所有课程,包括哲学概论、伦理学、逻辑学、西洋哲学、印度哲学、魏晋玄学等;故一旦由博返约,梳理佛教史,就能从容地运用外域哲学以理解中土思想,中外会通而不露痕迹。可见佛学的功夫,固不能自限于佛学以内,所谓“功夫在诗外”也。

汤著《佛教史》的优点,在于大处能系统全面,而小处又细心周密。胡适在为汤氏校读《佛教史》稿本时就表示:“此书极好。锡予与陈寅恪两君为今日治此学最勤的,又最有成绩的。锡予的训练极精,工具也好,方法又细密,故此书为最有权威之作。”七十年来,此书始终不失为“最有权威之作”,则胡公一言,可作定评。胡适又记:“他自认胆小,只能作小心的求证,不能作大胆的假设。这是谦词。锡予的书极小心,处处注重证据,无证之说虽有理亦不敢用。这是最可效法的态度”。此则最可见汤氏治学的作风。

按:胡适主张“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而汤氏自认“只能作小心的求证,不能作大胆的假设”,衡量得失,则汤氏虽能立于不败之地,而终有保守之嫌。仍以佛学为例:胡适二十年代试作中国禅学史,写到南宗七祖神会,发现传世文献缺乏且多伪造,遂设想从敦煌写本入手搜求材料;随后他果然在游欧时发现禅宗新史料,藉此整理出《神会和尚遗集》,并大胆确定神会作为“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学的建立者,《坛经》的作者”的历史地位。是为重写禅宗史的空前之作,可谓现代佛学史上的黑马,固非“只能作小心的求证”的汤氏所能为。故佛教史研究方面的汤用彤与胡适,可比青铜器(金文)研究方面的容庚与郭沫若。论根柢的扎实,著作的整齐,自以汤、容为优;若论见解的突破性,则不能不以胡、郭为胜矣。

汤氏散篇论文汇编为《魏晋玄学论稿》、《往日杂稿》、《康复札记》,虽嫌片断而不乏己见;专著另有《印度哲学史略》,讲义有《西方哲学》、《隋唐佛教史稿》,惟精详远不及《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史料摘抄有《汉文佛经中的印度哲学史料》、《读书札记》(包括佛教、道教),皆金针度人之学,未可轻忽。此外,于《高僧传》用力甚深,惜仅成《校点高僧传》耳。

汤氏性情温和,与世无争,1948年底当天地玄黄之际,谢绝北大校长胡适南下之请,仍留守北大;北京易帜后,被推选为北大校务委员会主席,以后改任北大副校长。他原与胡适私交甚佳,但1954年不得不出席《人民日报》主办的胡适批判会,其子汤一介回忆,当时“找他去,而且要他发言。……他当时很激动。我估计他心情一定很矛盾,他又非批判胡适不可。他心理还是有想法,所以脑溢血了。他喝了酒,送他回家以后,当天晚上就神志不清了,有接近一个月的时间处在昏迷状态”。此后他半身不遂,而亦因此得免于与世周旋。

诗曰:汉唐佛史最专精,求证功夫更小心。未若适之能大胆,南宗神会始钩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