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们的那轮明月

 

白先勇小说集《台北人》已经看过好多年了,一直喜欢着。喜欢那种文法,方方正正的方块字被作者安妥的放在行文里,典雅、静美,一派从容的格调,内外透着古典文学气息下打磨出的亮色。那种文字像候门将宅的一把古旧藤椅,椅子很旧扶手褪去了原来的油漆,露出了原木,在时光里被手袖与汗水打磨的光滑苍色如玉。虽然已旧,但是那种格调依旧宏大,放在任何场合都不卑微,依旧从容、沉稳。读的时候我对周围的朋友说,这样有古韵气息的字不多见了。现在多的是那种白话的像流水的文字,缺少了中文的优美、含蓄与内在的张力。

当然,给我留下印象比较深的还有小说的内容,怅然、留恋还有茫然地困顿,隔着浅浅的海峡北望大陆,虽然是时下人却断不了昨日的旧梦。秦淮的明月,桂林的山水,笔调很凉,有一丝绝望缠绕着内心,若午夜梦回梦中宴宴笑意,醒来窗外月光一片清冷。

有一本余光中传记《茱萸的孩子》,我没看过这本书,不过倒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古色温润。茱萸本是一种平凡的植物,赋予游子的念想,也就有了草木清华长于高山望乡思亲的味道了。一棵茱萸,两行思乡的泪,那淡淡的感念从一棵草跨过了时空,转化成一湾浅浅的海峡。亦如他在《乡愁》里写的那样。《乡愁》象月下的一首短歌,在痩秋的夜里秋虫鸣叫着,霎时月辉洒落一地,秋思落进了怀乡人心里。

温着怅然老酒,借着明月说说故乡土话,说笑着泪就下来了,大概是席慕容这么说过。

时光暗换,故乡不见了,只有那轮明月恍惚依旧。明月下怀顾的文化游子们,文字里的那轮明月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混色,象故乡荡起的烟尘。

明月与人或者故乡连在一块了,有些凄婉的荒漠,明月乡心薄如晨曦的惆怅,每每读到便顿生爱怜。看董桥的《旧时月色》,就是这样怀着一番惆怅一页页翻过的,行云流水的文字,如歌,却拥着一段段文化乡愁。

董桥其人,我知道的不多,知其原名董存爵,福建人晋江人,书香门第,生于民国,长于台湾,青年、中年羁旅海外。止庵在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序言里说他的文字是“才子文章”,于是想当然的认为他是个才子;读傅国涌《金庸传》时,说金庸的几个文字之交董桥是其中之一。曾经看过很多止庵编的书,很见品味,也读过他的作品文字老辣;金庸的通俗小说写的很好,想来文字见得也高妙。他们二人的影响让我知道董桥,但是也不过知道而已,并没有刻意的想找他的书来读。后来,家姊说你应该读读董桥会喜欢的。我想读读也好,便从当当网购了一本董桥的《旧时月色》,一读一诧。

董桥的文字好,好在有风韵。风,是姿态;韵,是回味。他是一个专栏作家,在限定的字数里要写出自己的风格炼字极见功夫的,而风格里又能写的有韵味那是另一个层次的高妙了。董桥做到了这一点。

董桥的字古雅,透着玉般色泽,如青竹在晨曦晓风中闪动的光芒,晶莹、温润。读董桥的书,我时常就念起“草木清华”四个字。的确,董桥的字有草木的清香。以草木喻人喻事国外也不乏其有,但如中国诗文里草木喻人喻事淡远的却不多见。《旧时月色》里的文字就是这般的清香淡远,似乎合着明清小品文的节拍走过来的。

这种散发着樟脑香味书香的文字大陆几乎绝迹了,那些文化的根早曝尸荒野了,承载着一脉文化余韵的在董桥们那些离乡的人身上。这样的承载着厚重的传统文化底蕴的人,也承载着文化所赋予了被硬生生割裂的文化乡愁。他们的乡愁不是玉佑任那一辈人痛苦的思乡,他们的乡愁是伤感而不是痛,宛如明月下浮过的云影,浅浅的带着一丝忧郁。故乡想念的,但是都是父辈传染过来的,与己来说归于不归都无关紧要,只是在感念时有那么几分怅然,这几分怅然在梦里寻找着自己的根。

近年大陆这边盛行大散文,文字里慷慨悲壮,自有一番壮阔。董桥的文字没有这些,他如一阵广阔战场上的掠过的余风,那种凉意看不到只能隐约的感受到,是一种啸歌余音。与其直写惨烈战场,不如把惨烈化为传奇,在听闻里啸歌成韵。

这样的文字有周氏的味道,笔墨冷静,是浅斟低吟的徘徊,且歌且行的苍然。喝着咖啡想着清茶,吟着洋酒怎么也没有故乡的“花雕”对口,抬头望望明月,恍惚还是三十年前的明月,却与故土而言只能是天涯共此时了,地下一片月光冷清。

苏曼殊的情事

 

[恨不相逢未剃时]

曼殊的业师慧初禅师一见他,便说曼殊尘缘未了,本不欲收他,但见曼殊孤苦伶仃、无家可归,便动了恻隐之心,为他剃度,从此,曼殊有了自己的身份,有了栖身之所,却给自己追求自由生活戴上紧箍咒,关键时刻念咒的不是别人,就是他心中的佛啊。

曼殊无法以僧人身份行风流之事,而他天性愿爱慕女性,他的才情更能吸引风雅女士,曼殊的每段情事都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却终以分手结局,他总是在最后关头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出家人。而曼殊的为人,最不会吸取教训,一次次情场煎熬,他饱受得不到、痛离别的苦楚,可是就像瘾君子对毒品的依恋,曼殊中了爱情的毒,不能自拔。离别虽然苦,相聚虽然短,但那短暂的欢愉给他孤寂如水的生活带来一些温暖。可是正当情欲之火就要燃烧之时,他又会亲自将其熄灭。情场上,很难判定谁对谁错,谁投入得多,谁就伤得深,谁抱有的希望大,最终最落寞。

淡扫蛾眉朝画师,同心华髻结青丝。

一杯颜色和双泪,写就梨花付与谁?

《为调筝人绘像二首》(1909年)

男欢女爱,本是人的天性,那个少男不慕少艾,那个少女不怀春?曼殊可考的对象有未婚妻雪梅、表姐静子、师妹雪鸿,日本艺妓百助枫子等。曼殊身世畸零,特别容易激起异性的保护欲。他一边给情人调胭脂,以便絮叨着自己的遭遇,对方刚画好的妆容恐怕得被眼泪打花。“写就梨花付与谁”,在曼殊的内心深处,特别渴望得到心灵相契的红颜知己,特别渴望有红颜能理解他。虽然曼殊的友朋满天下,其中大多数还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但男人之间的友谊终究不能取代两性交往的需要。曼殊是否真正如他所写遇到旗鼓相当的女性,不得而知,他笔下,与自己交往密切的异性都多请温婉,才情极高。

在曼殊自传体小说《断鸿零雁》中,未婚妻雪梅对三郎一往情深,少女情怀,尽付信笺,

妾雪梅将泪和墨,裣衽致书于三郎足下:

 先是人咸谓君已披剃空山,妾以君秉坚孤之性,故深信之,悲号几绝者屡矣!静夜思君,梦中又不识路,命也如此,夫复奚言!迩者连朝于卖花声里,惊辨此音,酷肖三郎心声。盖妾婴年,尝之君许,一挹清光,景状至今犹藏心坎也。迨侵晨隔窗一晤,知真为吾三郎矣。当此之时,妾觉魂已离舍,流荡空际,心亦腾涌弗止,不可自持。欲亲自陈琴于君子之前,又以干于名义,故使侍儿冒昧进诘,以渎清神,还望三郎怜而恕妾。妾自生母弃养,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无复生人之趣。继母孤恩,见利忘义,怂老父以前约可欺,行思以妾改嫔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终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见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见志。妾虽骨化形销至千万劫,犹为三郎同心耳。上苍曲全与否,弗之问矣!不图今日复睹尊颜,知吾三郎无恙,深感天心慈爱,又自喜矣。呜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谁属耶?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如缕,妾爱不移。今以戋戋百金奉呈,望君即日买棹遄归,与太夫然图之。万转千回,惟君垂悯。

 苫次不能细缕,伏维长途珍重。

三郎得书,百感交集,“心头辘辘,不能为定行止,竟不审上穷碧落,下极黄泉,舍雪梅而外,尚有何物?”奈何雪梅继母逼嫁富商,雪梅竟绝食殉情!三郎听说噩耗,连忙上路回乡,欲凭吊雪梅,竟遭雪梅族人峻拒。“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处葬卿卿”。此刻之愁苦,人间无二!三郎眼泪流尽,心如木石,弥天幽恨,绵绵不绝。

如果雪梅的家长乐意玉成此事,曼殊会还俗与雪梅共结连理吗?雪梅家长的无情使曼殊不必面对在家—出家的矛盾,他是否有勇气组建家庭,给爱人安定快乐的生活,凡此种种,颇费思量,面对现实,爱情理想主义往往苍白无力。曼殊大约知道自己无法给爱人任何承诺,便一味逃避,他有一身袈裟,当他感到无能为力面对情感的时候,袈裟给他筑起一个堡垒,不过说到医治曼殊内心的伤痛,袈裟恐也无能为力。

他与雪梅的情事上,这一点尚不明显,与表姐静子的情感历程中,曼殊最终选择出走,放弃温良贤淑、知书达理的静子。静子在曼殊的笔下,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堪与三郎匹配,又有母亲、姨母大力撮合,三郎也渐渐被静子吸引。当曼殊明白自己已渐渐被静子吸引的时候,他自觉与静子保持一段距离,不敢往前一步,只得用饱受相思之苦的雪梅当借口,回绝了静子的爱意,其后更不告而别,以绝母亲成全之念。

如果曼殊先认识静子,他会为她动情吗?世事弄人,情路坎坷,静子虽然美好,似乎也没好到让曼殊放弃厚厚的自我保护。他是害怕受伤害吧?!

静子、雪梅是否真有那么美好?会不会是曼殊心目中理想女性之描摹?和其他男人一样,曼殊渴望条件出色的女子为自己痴狂,曼殊小说中的女性无不是理想化的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的妙龄少女,现实中,这样的女性本就不多,而条件俱佳的女性又难免目无下尘,习惯于男人围着自己。曼殊在大男子主义传统下长大,自然幻想拥有条件出色的女性为自己痴狂。或许曼殊生命中真有雪梅、静子,但这两位女郎是否如曼殊写得那么美好,则无从考证。

[悲笳一动剧伤神]

现在能够确知的曼殊的情人是1908年年前后与之交往的日本艺妓百助枫子。1908年,患病的曼殊到日本探望养母,同时在东京养病,某日,他和朋友出去解闷,来到妓馆,曼殊听到有人弹奏古筝,曲调悠扬悲戚,触动曼殊满腹愁肠。

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尖鸣。

我亦艰难多病日,那堪更听八云筝。

《本事诗十首》(1909年)

艺术都是相通的,曼殊精通画艺,敏感多情,听到多情人儿的琴声,自然而然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曼殊抛下其他朋友,顺音乐声来到百助枫子的房间。当时,百助枫子一样穷困潦倒,她的居室寒间窘破,显然,和曼殊一样,百助对如何经营自己的生活没有一点概念,她喜欢弹琴,只有在弹琴的时候,她才能完全放松自己。她的心事,她的苦乐,她的悲伤,随着琴音飘到远方,就这样,她沉醉在琴声中,忘记了自己,忘记了生活,忘记了所有的不快。

曼殊静静听着,眼泪默默滑下脸庞,饱蘸浓浓同情、爱慕的笔在纸上挥洒,他为心爱的人儿画像,画上的美人沉静、娴雅,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唇微微上翘,似笑非笑,像有千言万语要跟人倾诉,又像温柔的姐姐安安静静倾听弟弟的愁苦。

收拾禅心侍镜台,沾泥残絮有沉哀。

湘弦洒遍胭脂泪,香火重生劫后灰。

《为调筝人绘像二首》(1909年)

百助全心全意为曼殊抚琴,曼殊心无旁骛为百助画像,二人都陷入各自的伤感情绪,想着自己的过往,两条完全不同的生命历程在此时,在音乐与绘画中瞬间奇迹般交汇。有了百助在身边,曼殊暂时放下参禅,甘心做百助的奴仆。百助的琴音由满腔泪水幻化而成,湿润了伤心人干涸的心灵。

曼殊和百助,一见如故,曼殊为她写下大量诗篇,其中包括十首书写身世的《本事诗》,他对她说,因为对家庭失去眷恋,他才遁入空门。在他最潦倒、最绝望的时候,是慧初禅师亲自为他煎药,安慰他、鼓励他,陪他度过人生最黑暗的时间。他对百助诉说她对拜伦的崇拜和热爱,“朱弦休为佳人绝,孤愤酸情欲语谁”,他热爱拜伦,因为拜伦和他一样,有一幅特别敏感多情的心肠,可是诗人注定很难被人理解,注定满腔孤愤无人能懂。自从认识了百助,曼殊的生活也舒服起来:

慵妆高阁鸣筝坐,羞为他人工笑颦。

镇日欢场忙不了,万家歌舞一闲身。

 爱人在侧,琴音相伴,百助是阅尽世事的女郎,比一般闺秀更成熟,更能体谅男人,很快,曼殊眼中、口中、心中便只有一个百助了,他向百助表白:

桃腮檀口坐吹笙,春水难量旧恨盈。

华严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爱我情。

 百助接触过很多男人,但像曼殊这样深情多才的和尚还是第一次见到,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曼殊的朋友们开始只当他是逢场作戏,并没有放在心上,在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年代,与外国人通婚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国事被拆散的情人不胜枚举。庚子年间,林琴南与一个法国女郎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八国联军入京,林琴南向女友提出分手,法国女郎伤心欲绝,竭力挽回,奈何林琴南当时非常决绝,女郎回到寓所,感到生活无望,开煤气自杀。次日,林琴南非常后悔,来找女朋友,却发现故人已成一缕冤魂,受此刺激,林琴南终生未娶。在当时读书人的观念中,与日本艺妓玩玩可以,要动了真格的,朋友们激于“大义”,拼命干涉别人的好事。刘三等收到曼殊寄来的百助小像,纷纷写信劝阻。曼殊不是林琴南,他写诗回复说:

落日沧波绝岛滨,悲笳一动剧伤神。

谁知北海吞毡日,不爱英雄爱美人。

《落日(一作失题)》(1909年)

 不爱英雄爱美人,这是曼殊对爱情的回应!然而,他与百助最后仍分道扬镳,也让担心他的朋友们常吁一口气。他们的分手决不是民族情感、爱国情结所致,症结还在曼殊的身份,他可以暂时放下修禅,但让他回到红尘,他又会犹疑、退缩,最后离开。

情到浓时百助希望两人能够有进一步发展。现实中的爱恋不会仅仅停留在柏拉图的精神恋爱层面,再走一步,就是婚姻,就是性爱。只要跨过去,曼殊就会远离他的佛道。百助像其他平凡女子一样,期望与自己心爱的人组织家庭,可是曼殊伤心地说“恨不相逢未剃时”。曼殊沉浸在理想状态的爱恋思绪。

微风吹过,满树樱花随风起舞,洒在正要去会情人的和尚的袈裟上。百助暗示性提到两人的未来,曼殊期期艾艾,无法给百助任何承诺。聪明的百助不再相逼,依旧弹琴,琴声悠扬依旧,泪水涟涟,回来的路上,和尚的袈裟上斑斑点点,“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樱花、胭脂、泪痕,或许都有吧。百助知道眼前的男人没办法给她婚姻,她留他在家中过夜,结果,二人什么都没做。曼殊承认是夜他备受煎熬,欲火焚身,百助由期望到失望,进而绝望,她知道是该放手了。他们相逢在初春,热恋在樱花盛开的时节,分手在落英缤纷的暮春。一期一会,相聚时用全力去爱,然后利落的分手。全力去爱,很容易,利落的分手,谈何容易?看着百助幽怨的眼神,曼殊感到无地自容,他能够给她的除了抱歉,就是这首尴尬的分手诗:

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锡归来悔晤卿。

我本负人今已矣,任他人作乐中筝。

有时候想想,人有回忆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儿时的阴影,爱情的甜蜜,失恋的痛苦,所有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曼殊。他逃避世间的苦,佛说生即是苦,他参禅,他逃避,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可是谁又能责怪他呢?也许,只有在青灯佛前,才能让心灵平静,他永远都无法忘记,慧初禅师那慈祥的微笑,他永远无法放下袈裟和经卷。

依照佛家的观念,曼殊与百助枫子的爱情,是他们的前生情缘未了。释迦牟尼的弟子阿难尊者七次还俗,始终得到佛陀博大慈怀的理解和宽容,终于证得大乘菩萨的正果。阿难修悟实相般若,得了智慧通,曼殊也如此,所以他说;色空本无殊。

[一自美人和泪去,河山终古是天涯]

离开日本后,他还会想起百助,那个令他痴迷、让他放松、给她安慰的女人。他并没有断得干干净净,如果完全分手,何必多此一举写诗给她:

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飘零二十年。

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

 曼殊是个纯真率直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一面忏尽情禅,一面写下自己浓浓的思念:

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试泪痕。

日日思卿令人老,孤窗无那正黄昏。

 怎么办,怎么办,曼殊努力摆脱自己的情欲、思念,他对自己说:

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

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寄调筝人三首》(1909年)

结束这段感情后,曼殊依然过着我行我素的生活,萍踪不定,落魄不已。他不去寻找自己的人生方向,佛说最伟大的成就是涅磐,他在等着这一伟大时刻的到来。他的朋友们都投入革命中,他也支持革命,但他不热衷功名,他只是飘零的一只孤雁,无论何方,也只是稍作停留。他的爱情埋葬在樱花桥畔,他活着的证明只有一项:吃喝。曼殊入佛门,却没有戒口,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暴饮暴食,用现代心理学观点分析,他也许想用大吃大喝派遣积郁的心情吧。他毫无节制的饮食,他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让他吃尽口头。三十多岁的壮年,曼殊身患肝病、肺病、胃病。他唯一的快乐加速了他的死亡,多么讽刺啊,曼殊最爱吃甜食,慧初禅师在世时,只要有钱,就会给自己的小徒弟买甜甜的糕点,从此,曼殊恋上甜点,终生未变。他的朋友们苦口婆心劝他爱惜身体,曼殊毫不在意。一次,他在东京住院,医生严令他饮食规律,他却骗妹妹,让她拿年糕给他吃,结果病情更加严重。

1918年,曼殊身体更差了,蒋介石、陈洁如夫妇收留他,陈洁如悉心照料下,曼殊稍有精神,他从医院回到寓所,大家以为他会遵照医嘱,安心养病。可是他的朋友们忘了,曼殊对红尘一点也不喜欢,他更爱偷吃厨房的热栗子,如此任性的病人,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就这样,一代画师、情痴、诗僧,苏曼殊结束了他短暂的红尘孤旅。也许在他亲手埋葬爱情的时刻,他的心就已经彻底枯寂了吧。在这寂寞的没有温暖没有牵挂的人世间,曼殊又艰难地走过九年。

姑苏台畔夕阳斜,宝马金鞍翡翠车。

一自美人和泪去,河山终古是天涯。

【吴门依易生韵十一首】(1913年)

此世如此孤单,不知转世的他能否享受到红尘的所有欢乐?!

黎东方:完美的历史说书人

 

史学何用?

若有人问,学史究竟有什么用,能否立竿见影地为增加GDP作贡献?我总有点心虚气短。尽管我会告诉他:史学是一种无用之用,读史可以明智,有助教化。明智包括诸如资治、垂训、借鉴、参考等方面,教化则主要是对人格情操的陶冶,增强历史责任感。

但是,实现史学的这些社会功能,对一般读者而言,既不可能让他们去直接掌握纯学术化的史学前沿成果,甚至也很难要求他们去阅读教科书式的历史读物。社会民众需要历史学者为他们提供一种既能触摸历史又能喜闻乐见的形式,而不是那种令人生厌的高头讲章。

历史知识如何普及,始终是史学的大课题。旧史学主要在三个路向上着手:一是历史的蒙学化,例如题名北宋王令的《十七史蒙求》等;二是历史的故事化,例如罗贯中的《三国演义》等;三是历史的通俗化,例如清代吴乘权的《纲鉴易知录》等。

自20世纪初叶梁启超提出“新史学”以来,普及的努力也从未停止过。夏曾佑的《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和张荫麟的《中国史纲》都是经典之作。这一体裁很快转型为史学著作新模式,也影响到其后历史通俗化过程中的史话体。章节体最大优点便在于综合叙述,缺点是人为地分章立节,一定程度上割裂了历史过程的整体性,其程式化也与时俱进,与大众对象便渐行渐远。

细说体:历史普及化之路

通俗化的史学读物,以蔡东藩的演义体成绩最大。虽然个别细节还有虚诞的缺失,但总体上不失为严肃的史书。曾为民众喜闻乐见的章回体,在其手中得到了有效的改造,当时大有不胫而走的势头。就在演义体风头未衰之时,黎东方开始以细说体摸索着历史普及化之路。

细说体的发端可以追溯到1944年,黎东方在大后方开讲三国史事,继以《新三国》的讲义形式面世。当时,还没有强势传媒电视台的加入,他都是预先公告,当场卖票,现场开讲。有两个例子可以说明其风头之健。其一,他能够以入场券的收入,包机从香港往返大后方开讲;其二,居然也有少数“黎迷”坐飞机追着听他讲史。联系到当时的环境与条件,他的牛气应该不在当今易中天之下。不同的是,黎东方是专业的历史学家。

黎东方开讲《新三国》时,已有细说体之实,但细说体其名之立,则迟至十余年后《细说清朝》的问世。由此看来,细说体的成立,应是口头讲说在先,笔之于书在后。到《细说清朝》出,黎东方虽不再作口头的讲史,却仍将治史所得,以细说体的形式逐朝写来。直到去世,他已完成《细说元朝》、《细说明朝》、《细说清朝》、《细说民国建立》和《细说三国》。他的细说体不仅别开了一种史著新体裁,而且独辟了一条历史通俗化的蹊径。

今年,上海人民出版社重版以上五种细说,以及据其遗稿整理而经王子今补编的《细说秦汉》,另外邀约作者续写的《细说两晋南北朝》、《细说隋唐》和《细说宋朝》,出齐了《黎东方讲史》。我有幸受邀续写《细说宋朝》,虽不免有狗尾续貂之嫌,但好在已治宋史二十余年,也不是绝无心得,故将其作为“学宋史的阶段性小结”(《自序》)。

唐代刘知几以才、学、识作为评判史家与史著的准绳。在揣摩黎氏著作与自己写作过程中,深感细说体对学术的要求,决不能因其通俗性而降低,也应在史才、史学与史识上有自己的追求。

史才、史学与史识

就史才而言,主要表现在两方面。其一,在体裁的把握上。细说体是对纪事本末体与章节体的综合性的成功改造。综观各部《细说》,写法大致相似,取一朝重要事件、人物、制度、文化,因事命篇,治棼理丝,串联缕述。其立目以事件为最多,人物次之,而制度、文化类最少。这种分配是符合一般读者阅读习惯的,事件、人物是最能引起人们兴趣的。值得注意的是,细说体对立目人物的叙述,也克服了纪传体中履历表式的缺陷,无不以关键人物为中心,因事命篇而借以展开史事。其二,在成果的表达上。黎东方当时敢于售票讲史,也可推想其表达的魅力。但及至动笔写各朝《细说》,他自述写之不同于讲的艰难:“唯有把写成的文章一段一段地删,一篇一篇地撕了重写,才勉强敢拿出去。”典章制度枯燥复杂,考虑到对象,既没有必要作窄而深的叙述,也不能让读者在了解一代全貌上缺了重要板块。合适的做法,一是设置少量最必要的题目,要言不烦、深入浅出地叙述关乎大局的一代典制;一是在细说有关事件、人物中,信手拈来、随分点染相关的制度名物。

以史学而言,主要表现也是两方面。其一,在历史内容上必须真人实事。不做史实以外的任何想象,是一大原则。黎东方曾说:历史这门学问,虽则有捕风捉影之嫌,却不可废;要紧的是,研究之时,在方法上不可不谨严。他恪守自己所立的原则:“写历史,不比写小说。写小说,可以创造情节,把故事叙述得天衣无缝;写历史,就只能抱残守缺,屈从材料本身的种种限制。”其二,在历史细节上必须考订辨伪。既然细说的必须是信史,对互相抵牾的史料记载,就应考其真伪,定于一是。细说体中的考辨,大体分三种情况:一是主要利用前人精确无误的考据结论;二是当各家考证莫衷一是时,取其自以为合理之说,并简单点明理由;三是自己动手对前人未曾涉及的史实进行考证。无论何者,作者都必须拥有深厚扎实的史学根底。

以史而言识,也有两点。其一,全局观。“细说”当然不是什么都说,这就要求作史者有独断之学,关乎全局者详其当详,说透为止,无关宏旨者略其当略,点到即可。细说体立目行文的决断取去,要求作者对一朝大势能高屋建瓴,合各节文字,就能得见此朝历史的全貌。其二,大见识。黎东方批评中国历史学者“太注重求真,而忽略了求理”,强调的就是通识古今的眼光。细说体所谓的历史感,不仅仅指所叙述的每一句话都是言之有据的,更是指所评议的每一句话都应有历史的眼光。在信史中求史识,这是细说体的理想追求。

总的说来,历史学者在普及化方面的回应,并不尽如人意。于是,先有影视小说类“戏说”乘虚而入,后有文学教授品读历史的越界飞行,几乎平分了历史故事化与历史通俗化的园地。如今,黎东方及其续作者的讲史,是历史学者普及历史知识的有益尝试,也是历史研究走向社会民众的主要途径。台湾学者马先醒认为:“若望国人的历史知识普及,细说体史著的提倡与推展,似属不二法门。”是否“不二法门”,不敢断言,但你读后肯定会说:还有另一种更有历史感又有可读性的讲史体裁在呢!

虞云国(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中国汤因比”

中国说书人

历史读物的普及,无疑都是和讲史人的个人魅力息息相关,易中天带动了《三国》热,于丹唤起了《论语》热,这是铁的事实,更有盛产大师的“百家讲坛”,日夜输送让我们肃然起敬的历史说书人——试图在这样的阅读氛围里挖掘出优秀的历史讲解员是困难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只有现在的说书人,未免也有些片面和单调,何况在目前的出版物中不乏比美于当下大家的好作品。

今年4月,重庆全国书市上,一张胡适与黎东方的合影做成招贴,分外抢眼。黎东方何许人也?其实,上海人民出版社早在2002年就出版了黎东方的著作,推出其历史学养与说书人身份相结合的“细说体”讲史系列。这套书自出版后一再印刷,这次又以“黎东方讲史系列”和“黎东方讲史之续系列”重版,恢复其第一版删节部分,增加插图,以及自4月出版之后的评论情况,都印证了读者对于不同形式讲史的接受程度。

当然,最主要的是对于高质量的史说读者也有分辨力。这种高质量来自黎东方先生作为海内外闻名历史学教授的学养学识。他是梁启超最后之及门弟子,留学巴黎,在巴黎大学专修法国大革命史。黎东方先生最为人称道的,是抗战期间在重庆开讲三国,以历史学家的睿智与妙趣横生的词锋,轰动山城,听众争相买票入场,开了教授卖票讲史的先河。这比现在任何一种检测方式都令人信服。

黎东方先生曾在海外多所大学任教,他在英国牛津大学讲述中国彩陶与里海东境彩陶之比较,被誉为“中国之汤因比”。在我们全面了解这位史学家以前,实在有必要读一读他为普通人所写的“细说体”系列史书。1998年去世,使得其细说体著作如《细说秦汉》、《细说魏晋南北朝》等没有完成,这次出版社邀请续写的作者,都是目前国内史学界一时之选。┮易大经

当代史家眼中的《黎东方讲史》

《细说三国》

三国时代,短短几十年,人物有趣而出彩,事件波诡而云谲,一部《三国演义》真真假假,又让其中的人与事家喻户晓。故而自宋代有瓦子勾栏以来,“说三分”可以说是最容易讨巧,也是最容易砸锅的事儿。黎氏讲史是以说三国起家的,其当时风头之健,也许盖过当今如日中天说三国的那一位。前辈史家唐振常以为黎东方才“是真正的说三分”。是否如此,暂不置喙。但我却建议读者诸君,权当一回评委,把《细说三国》与《品三国》对读一过,在你的阅读体验上且让关公战一次秦琼,然后请给两位参赛者亮分!

《细说元朝》

我有时纳闷:元朝与清朝,同是少数民族做了统一王朝的主子,何以后人对满清帝王故事如数家珍,对蒙元人物典故却孤陋寡闻。作者自道甘苦云:“元朝的历史最难读,也最难写,最难细说。”真是知根知底的肺腑之言。一般读者对蒙元的历史,除了伟大领袖表彰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恐怕所知也不多。再刨根究底,关于成吉思汗,除了那句“只识弯弓射大雕”所知几何,恐怕也是张口结舌无以对答。本书有一半的篇幅讲成吉思汗,读来十分过瘾。当然,黎氏对蒙元的其他大汗与皇帝,对蒙元的典制与文化,也要言不烦,恰到好处,颇见史家剪裁之功。此书在《黎东方讲史》中也许难称白眉,但在迄今为止关于蒙元的通俗读物中无疑是翘楚。

《细说明朝》

在黎氏讲史系列中,此书的受欢迎度似乎不及《细说清朝》。但作者认为:“清朝之所以能在入关以后立足得住,在于沿袭了明朝制度之长,而革除其短。”故而在此书中,就明代制度,一气细说了十四个题目,深入浅出,最见识力,也颇有助于对黄仁宇所谓明清是第三帝国的把握。若说本书的不足,一是万历以后草草收场,让人有行色匆匆的遗憾;二是明代文化略欠兼顾,小说、戏曲在明代可是大放异彩的啊!听说《明朝的那些事儿》走红以后,也带动了此书的销量。洪武、建文、永乐三朝,浓墨重彩地占了本书的一半,就精彩程度也足以与当年明月之辈一比高下。

《细说清朝》

虽然“细说体”之实,在黎氏卖票开讲《新三国》时已经存在,但以“细说”命书则此为首部。胡适正是读了此书,才劝他把历朝历代细说一番的。此书部头最大,甫一问世,读者就“许为可读性颇高”,因而风头也最健。作者有不少独到见解,例如,康熙宽,雍正狠,道光吝,也都娓娓道来,栩栩如生。他又认为,雍正为人虽狠,但治绩最著,在位十三年甚至胜过康熙在位六十一年。清宫戏接二连三,未有尽期,这部书的印数也节节攀升。人们在看了“戏说”以后,总想听一听历史学家的“细说”。作者自序说:“写历史,不比写小说。写小说,可以创造情节,把故事叙述得天衣无缝。写历史,就只能抱残守缺,屈从材料本身的种种限制。”这无异于向读者承诺:所有细节,有假退货!

《细说民国创立》

每一个史家,对当代史的撰述,都有一亲芳泽的念想,成功与否,另当别论。黎东方也心存此梦,此书自序是理解他的重要文字。对当代史,出于利害忌讳,史家往往不愿说,不敢说,不能说。黎氏引孔子“知我罪我,其唯《春秋》”的名言后说:“现代与后世之人知我罪我,也显然将以这部《细说民国》为依据。”不仅俨然将其视为自己的代表作,字里行间也不难掂量出他作为“一个史家而兼大丈夫”的使命感与责任心。为撰此书,他不仅泛览当代的文献史料,还学太史公,躬自访问事件的亲历者,在诸书中可谓用力最多。但吃力未必讨好,他的秉笔直书与时风不协,因而被主流史学排挤到边缘,原打算写四部,第一部只写到民国建立,就戛然而止,倒像是《细说清朝》的煞尾。对黎氏颇为自许的名山事业,后人也只能通过此书来管中窥豹。读后,你也许会不满足,但对他的努力却不能不尊重。

《细说秦汉》

这是一部合成书一是《细说秦汉》的残稿,二是《楚汉战史》的移植,三是《新三国》的摘编,都出自黎氏的手笔。摘编《新三国》的部分,原来是黎东方说三国的讲辞大纲,虽与后来成书的《细说三国》略有重叠,但因是“细说体”的发轫之作,倘能两下对读,最能揣摩黎氏史学与时俱进的轨辙。将黎氏的三片瓷垩成一件精品的,是秦汉史专家王子今。他自谦是狗尾续貂,但倘若读完全书,你会觉得几乎是严丝合缝,一气呵成,不得不由衷钦佩他的修补功夫实在了得。秦汉是黄仁宇所说的第一帝国时期,此书自不能失之交臂。 ┮虞云国

“丁酉同榜”及其漏网之鱼

 

知道沈玉成先生,是大学时在图书馆见到他的一本《春秋左传学史稿》(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那时觉得这本书过于专业,只是随手翻阅了一下,并未认真阅读。后来读黄仁宇《万历十五年》,那些说书艺人似的句子不仅在历史学者中久已失传,在小说家中也不多见。黄仁宇并未贪功,而是在自序中坦承去国日久,很少接触中文,幸亏沈玉成作了文字上的润色。我爱屋及乌,开始留心这位只知其名的先生,渐渐略知一二。黄仁宇还在自序里感谢了中华书局编辑部傅璇琮先生,傅璇琮与沈玉成是大学同窗,正是他看到《万历十五年》的书稿有“文句不通,词不达意”之处,约请老同学代为润色文稿。沈玉成虽然做了大量工作,却非常自谦,表示自己并非专攻明史,仍以定稿为准。但黄仁宇对润色后的文稿相当满意,曾要将三成稿酬分给沈玉成,沈玉成把成人之美当作自己应该做的事,没有接受这个“三七开”的建议。

沈玉成经常与《左传》、《韩非子》之类打交道,想像中的他总是像那些古籍一样庄严而不苟言笑。虽然早在书店见到《沈玉成文存》(中华书局,2006年),因为题目比较老实,没有在意。大约一年后,逛书店的时候顺手抽出,看到他用卢纶的“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解读《史记·李将军列传》的李广射虎“中石没镞”,称“棱”是“立体的面与面相接之处”,即石缝。我对李广把箭射进石头的说法一直有所怀疑,正如我从来不相信在太空上能够看到长城。但在沈玉成和杨利伟之前,很难证明自己的怀疑是有的放矢。于是,把《沈玉成文存》请回家,慢慢阅读。在《自称“宋朝人”的王仲闻先生》里,他称王仲闻长得很像父亲王国维,“果然子之于父,如明翻宋本,唐临晋帖”。这种古典的文字之美,一点也不亚于先锋小说家,古典和先锋本来就是殊途同归。

年初曾经读到陈迩冬先生的《闲话三分》(上海书店,2007年),现在看惯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学者,突然见到几位名声不彰却出手不凡的高人,不免有喜出望外的感觉。沈玉成称王仲闻是“丁酉同榜”,开始我没有明白这是什么典故,转而一想,应是“反右同科”的意思,再一查,1957年果然是丁酉年。在田壮壮的电影《蓝风筝》里,铁头的爸爸因为上了一次厕所被划为右派。据舒芜回忆,鸣放时陈迩冬正好出差回广西老家,所以幸免于“丁酉同榜”,这种漏网之鱼真是罕见。

沈玉成指出:“学者和文人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不过对古典文学研究者来说,理想的状态还应该是合二而一。”这句话说得非常好,惟一需要纠正之处在于,它不仅对古典文学研究者有效,对所有人文研究者都是适用的。可惜,学者和文人逐渐势不两立,最终以学者胜出、文人消亡而告终。陈迩冬比沈玉成年长,但两人有不少共同之处。他们在政治劫难之时,都隐身于古籍之中,寻章摘句;等到稍微太平时期,又偶尔出山,写些性情文字——这几乎是所有“丁酉同榜”及其漏网之鱼的共同命运,百分之一百的文人沈从文先生也曾栖居于历史博物馆里,变成一位研究中国古代服饰的学者。这种境遇一方面使得他们无法充分施展自己的抱负,一方面也促使他们选择了“天下无道、退为学者,天下有道、出为文人”的道路,后者让我们在无限惋惜之中稍稍有所安慰。可是生命短暂,如果这些先生能够在最好的时光里展现自己的才能,读者很有可能就会在易中天、于丹之外拥有另一种选择了。

王晓渔

细微处见风云

 

简单地划分,金性尧的写作包括“古”与“今”两个方面:前者是考古辨史小品、古典文学整理研究等,后者是近现代人物掌故随笔与忆怀散文、书话文论等。他的“古文”,以前我不大感兴趣,前些时候,读到金性尧一本专题史论,才真正佩服他的“古文”。

那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去年八月出版的《三国谈心录》。关于“三国”,近年由于易中天的宣讲,掀起了一股热潮,书也出了不少。但易先生那一派的讲解,为了古为今用而“过度阐释”。相反的是,昔年端木蕻良为陈迩冬《闲话三分》初版作序,赞陈著“不多作史的外延”、“决不大声张扬”;我就更喜欢这类不枝不蔓、点到即止的闲谈随笔,作者有扎实的古典文化功底,注重考辨史料而能谈出趣味,从细微处写出时代与人性的风云。金性尧的《三国谈心录》也正是这方面的佳著。

如他梳理史料,举孙权本人的能力等事实,点出孙策、刘备临终托孤语背后的权术;分析曹操对杨修先用后杀,是不同时期、不同形势下的需要,充满历史的洞见:“同一人主,而对人才的任用和毁弃,还要由历史的过程来做主,有些人才就成为悲剧的主角了。”另外《曹操的一流文才》、《曹操的临终告白》等篇也都很有功力,史实与史识俱见,历史评价与文艺鉴赏兼备。

我最喜欢的是他常能透视人情,也屡屡从人情出发去看问题,遂时有不拘俗见的平情之论。如谈傲世慢物并因此送命的祢衡,为什么会对第三个主人的儿子写出报德效劳、不似平日作风的《鹦鹉赋》。又如曹丕纳美人甄氏,传说曹操、曹植均亦有意,曹植的名作《洛神赋》就是怀念甄氏的云云;金性尧指出此论之谬,但并没有过多批驳,而说:后人“明知附会而在掉弄词藻”,“亦可见尤物惑人之力”。这就说明了一种创作心理。

金性尧文章议论不多,但都大可咀嚼,或绵里藏针,或寄寓感喟,特别是剖析古人心事隐衷的时候。他在书中说过:“读一些历史,可以知道我们的祖先还有许多心事和创痛。”书中第一辑关于曹操的几篇,即取总题“曹操心事”。在谈到古代黑暗政治与烽烟乱世中那些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女子时(最后一辑“绝代美女”),感叹尤其深沉。如引王士祯记二乔姐妹的故居遗址成了彰法寺,说:“虽地以人传,然娥眉故宅已废为头陀寺院,或亦可作色空之别解。”此尚为幽微之语,写孙夫人,则直接以少有的抒情句子去发抒唏嘘了:刘备与孙权之妹那场悲剧性的政治婚姻,刘备固然对孙夫人“衷心常凛凛”,惧其图谋,但孙夫人“何尝不是栖身荆棘呢?月明星稀,大江东去,举目云天,这心境也是凄凉难堪的。”

沈胜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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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金性尧,1916年出生。1930年代曾在《舟报》副刊上撰稿发表文章。论著出版的有《伸脚录》、《清代笔祸录》等。他学术成就,被誉为“北季(羡林)、南金(性尧)”。

陈迩冬,著名学者,古典文学评论家。广西桂林人。先后出版《苏轼诗选》、《苏轼词选》和普及读物《苏东坡诗词选》等,另有《说三国,话权谋》等论著行世。

沈玉成,江苏江阴人。195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历任中华书局、文物出版社编辑。著有论著《左传译文》、《左传选注选译》、《南北朝文学史》(合作)、《沈玉成文存》。

南都周刊:深圳,你在抛弃谁?

 

2002年11月,呙中校的一篇《深圳,你被谁抛弃》引爆深圳,轰动全国。2004年底,呙中校主动离开深圳,赴香港工作。身在香港,他却依旧关注深圳。5年不到的时间,在呙中校的眼里,深圳已经从“你被谁抛弃”,变成了“你在抛弃谁”。

南都周刊:近两年,随着房价上涨,生活成本的增加,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开深圳,人们把它叫做“逃离深圳”。

呙中校:确实出现了很多人离开深圳的现象。房价问题、户籍政策、社会保险问题,这是近几年来深圳最大的三个问题。目前深圳房价高涨,对外来人产生“挤出效应”。一旦收入减少、开支增加,加上户籍制度,人是很容易离开的。

外来工、刚来深圳工作三四年的大学生,是“逃离深圳”的主体。不过,与其说是这些人在逃离深圳,不如说是深圳在抛弃他们。深圳的生活成本越来越高,而很多人特别是中低收入者的收入并没有相应上涨,这些人的收入,要在深圳生存下去,已经倍感艰难,更别提买房安家了。所以他们压力很大。

被深圳抛弃的,还有一些中小企业。地价的上涨,人力成本的上升,让这些中小企业的商务成本急剧上升,不少企业选择迁移到其他地方,或者干脆关门大吉。

此外,由于深圳的薪金水平与北京、上海相比逐渐失去吸引力,加上工作机会相对较少,使得深圳对高端人才的吸引力也在逐年减弱。

作为一个新兴的移民城市,深圳的发展得益于创新的动力,创新的源泉则是移民文化多元包容。无数的移民在廉价的出租房中打拼、奋斗,为了自己的梦想,也成就了深圳这个创新创业之都。然而,这一切都时过境迁了,低收入阶层的收入勉强能够应付生活,买房已经成为梦想,正在创业的小企业要面对房租地租,还难以招到人……当年的陈楚生可以靠送外卖在深圳扎稳脚跟,现在来的人似乎只有睡大街了——当然,你得考虑能否对付得了城管。

当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开深圳,不久的将来,深圳可能会出现社会断层。

南都周刊:如何看待归属感的缺失这个问题?

呙中校:五年前,归属感还是深圳人讨论的一个热门话题,认为很多人在深圳很难扎根,是因为深圳没有归属感,要想办法改变这种状况。

现在来看,这个话题是个伪问题。为什么?因为移民城市存在归属感问题是必然的,争不争论,都会存在。这个问题的解决,需要等到第二代人长成,香港也是这样发展过来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你问香港人他们是哪里人,都是回答“我是上海人”、“我是广州人”,而现在去问在香港长大的新一代,他们都会很自豪地说“我是香港人”。

买了房不得抑郁症才怪

南都周刊:有数据显示,深圳患抑郁症的人数比例是全国最高的,这几年为什么大家更容易得抑郁症了?

呙中校:一般而言,经济越发达的地方、收入水平越高的人,更容易得抑郁症。深圳是移民城市,生活节奏快,竞争激烈,工作压力大,加上家庭观念亲情观念较为淡薄,本来就容易患抑郁症。加上这两年深圳房价飞涨,各种生活成本都在不断增加,而相应的收入水平并没有增长多少,对于一些低收入阶层来说,生存压力会越来越大。

南都周刊:房价的上涨,对抑郁症有什么影响?

呙中校:人是经济动物,房价上涨后买房或者租房,每个月的按揭或者租金占工资的比例那么高,人的心态就变了,会对未来没有安全感,到菜场、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都要斤斤计较,整个生活方式完全变了,你不得抑郁症才怪!

南都周刊:深圳的房价可能跌么?

呙中校:如果以香港中区为中心,来估算深圳关内关外的价格,会发现深圳关内2万的均价已经超过了香港新界北区的水平,接近新界与九龙之间的水平。但这不意味着深圳房价面临拐点即将下跌,只要流动性过剩还存在,资金就会继续泛滥,股市楼市还会继续火热。

改革精神的丧失

南都周刊:这几年,相比上海、天津等地,深圳的改革步伐显得越迈越小,是不是深圳正在丧失改革精神?

呙中校:一直以来,深圳就是我国改革开放的排头兵,也正是不断改革,深圳才焕发出旺盛的生命力。但是,这几年,深圳确实没有出现什么能影响到全国的改革,自主性的改革力度越来越弱,更多是寄希望于中央给出具体的改革方案,深圳的改革精神正在丧失这是不争的事实。

中央前期已经给深圳太多的支持了,从公平角度出发,现在支持天津、重庆、成都也是情理之中,深圳的改革,还是要靠自己。

南都周刊:深圳如果要改革,突破点应该在什么地方?

呙中校:经济改革遇到阻力的时候,往往需要通过行政改革等手段来推动,行政方面不改革,在经济上就很难有大的突破。经济发展总是有限度的,考察一个地方的发展,需要从多个角度衡量,需要建设和谐社会。

深圳在行政改革领域,有着很大的空间,也是今后改革的突破点所在。2003年,深圳市向社会公布了酝酿已久的“行政三分”改革方案,即借鉴香港的文官架构,将整个政府按照大行业、大系统分成决策、执行和监督三个“职能块”,建立一个决策、执行、监督三种职能相互分离又相互协调的全新政府架构。然而,该方案在政府内部遭到的阻力之大出乎意料,于是改革方案被迫一改再改。对于掌握实权的部门和干部来说,改革就是要放权,就意味着寻租机会的减少,意味着利益的丧失,这是改革最现实的阻力。

深圳目前在提“深港创新圈”,并希望能将其提高到国家战略层面,但深圳单独出面的改革空间不大,自身动力也不足,需要借助香港的力量来推动。

总结来看,一方面,不能意识到改革内涵上的转变,另一方面,因为改革失去仰仗,在各项改革上畏手畏脚,碰到问题绕道走,矛盾也就因此越积越多,深圳今后的改革将越来越困难。

深圳,你说现在对它寄托多大希望,现在看不出来,但你也不能说失望或者绝望,它让人喜欢的一面还是很多的。

 

那小放:突破潜规则说实话有什么错

 

湖北省武汉市新洲区阳逻街道办事处的一次性纸杯上印着“为领导服务、为机关服务、为基层服务”三行字,引起部分办事群众的质疑,“先为领导服务,再为机关服务,最后才是为基层服务。喝着杯里的水心里都不舒服”。一名负责人称:“区里、市里、甚至省里领导来视察工作,我们当然要首先为他们服务。(长江商报8月9日)

看到童话《皇帝的新装》那个说了“他明明什么也没穿呀”的小孩,被他爸爸定性为“上帝哟,你听这个天真的声音!”时,我就有些奇怪,难道说出事实就是“天真了”?今天看到这个“为领导服务”的杯子引起公众不满时,还有这种奇怪的感觉。现实中为领导服务的例子还算少吗?连温总理打伞都感动了中国,可见中国官员亲自打伞是多么罕见的事情!打伞这种举手之劳的小事都有为领导服务者,不用说其他事情了。难道说了实话,也是错吗?

或许,这就是政治的潜规则,只能做,而不能说?客观而言,这种潜规则的存在是与国家“为人民服务”的宗旨相违背的,指出这种潜规则,实际上是督促相关政府改正其服务对象的错误。显然,更有利于民众。但民众的实际行动——质疑办事处的实话实说——却在有意无意地保护着潜规则。难道这些民众对人家办事处真正为其着想并不领情?但要假设这些民众不会顾及自己利益,又有些说不通。

那么就是,这些民众并没有看出“为领导服务”的实质,而仅仅看到了,一向“为自己服务”的政府部门,忽然堂而皇之地宣称“为领导服务”时,多么不自在。所以就较真,非要政府部门“为自己服务”。事实上,新洲区区长热线工作人员已经表示,必要时会进行处理。最多废弃这些花纳税人钱、印着“为领导服务”杯子,再花些纳税人钱、印点儿“为人民服务”的杯子。但,对政府工作人员现实中究竟“为人民服务”或是“为领导服务”并无任何影响。难道这些民众真的以为杯子上印了“为人民服务”,就像立刻得到政府人员“为领导服务”一样为自己服务的水平?

显然,那部分“不舒服”的民众,并不想得到这样的处理结果。国人对权利普遍地“正视”,是好现象,但没有寻根求源的耐力。具体到“杯子”上,并不能仅仅满足于杯子上的“为人民服务”,而应现得到政府公职人员现实中切切实实地为自己服务才可罢休。当然,改变权力使然的公职人员习惯,还需假以时日。但这并不是我们得不到真正为自己服务的理由。

我的意思是,想要尊重自己权利的民众,不必纠缠于面子上的权利——就像纠缠于印有“为领导服务”的杯子,而是纠缠在能够确实尊重自己权利的问题上。举个例子,比如选什么代表,主动权在你自己手中,只要你愿意,你怎样选择都可以。或者选择为你服务的,或者选择为权力服务的,这都取决于你对你自己权利的尊重或不尊重。我以为,纠缠在这种问题上,显然要比纠缠在杯子上应该印着为谁服务有意义得多。

如果现实中尊重自己权利很难,那么就不要给别人很在乎权利的样子,形式主义害死人,可不是我说的。说了真话,可以对我们的权利被尊重更有好处的话,我们就应该赞成,默许,虽然在形式上好像我们受了多大伤害似的。

梁文道:一个国家的圣书

作者:梁文道 香港专栏作家,凤凰卫视节目主持人

英国评论杂志《展望》(Prospect)七月份的封面专辑是《戈登·布朗:知识分子》。很夸张的标题,所以连这个专辑里的好几个特约作者都怀疑这位爱丁堡大学的政治学博士究竟算不算英国几十年来第一个知识分子首相。为了说明此言不虚,他的一个前助手出来见证,表示当年亲眼见过布朗与名满天下的哈佛商学院教授波特(Michael Porter)会面,聊他那著名的《国家比较优势》理论。一场长谈下来,波特教授赫然发现这个英国财相对这套理论的细节掌握得竟比自己还好。而这类会面,正是布朗最喜欢的活动之一,他总是定期约见各个领域的大牌学者,向他们当面讨教自己的读书心得。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虽然布朗深受亚当·斯密及大卫·休谟等苏格兰启蒙思想家的影响,但他对美国的保守主义却情有独钟,甚至还想召集手下合写一本大书,“一本可以描述整个英国的书”,因为他很羡慕“美国是个能够用一本书去代表它所有价值观和所有理念的国家”。我说这个想法古怪,是因为它很不英国,英国从来就不是一个需要奠基文件的国家,也不可能有哪一本书总结得了它那纷杂、自由和散漫的思维习惯与社会传统。

而美国的独特,就在于它身为一个民主国家,却活像一支“圣书的子民”(People of the Book),已经两百多年了,它的大人物还动不动就要回到建国初期,引述先贤圣言来支持自己的言行,就和伊斯兰国家的领袖老把先知挂在嘴上一样。布朗钦羡的,大概就是这种把整个国家建立在一个由书与文献构成的磐石上的传统吧。

竞逐美国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奥巴马(Barack Obama),他学问或许不如布朗大,但好歹做过芝加哥大学的法律教授,所以写起书来一点也不含糊。其近著《希望的无畏》(The Audacity of Hope)在一票职业政客的业余写作中真可说是出类拔萃,备受好评。看他这本书,你就能感到《独立宣言》、《联邦论》和美国宪法等奠基性文件在美国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了。奥巴马谈任何话题,都不忘向这些“圣书”频频致意,似乎离了它们,美国人民的希望就不知该要着落何处了。

对奥巴马而言,这个圣书传统是迷人的。“我们坚持这些真理是不证自明的,所有人生而平等,创造者赋予人类不可剥夺的权利,尤其是生命、自由与对幸福的追求”,他说:“《独立宣言》里这简单的几句话是我们美国人的原点;它们不只描述了我们政府的基础,更是我们共同信念的实质”。更迷人的是落实和追寻这个信念的方法:他曾为了选举穿州过省,去过乡村教堂,去过平凡人家的厨房,去过某个小镇十字路口旁的商店;听一个母亲对战场上儿子的思念,听一个墨西哥移民工人想进大学的愿望,听一个快要退休的白领对未来日子的担忧;而奥巴马似乎真心相信,在美国“圣书”的引领之下,这一切都将找到答案。

用一本书去代表整个国家,这是所有政治家的终极诱惑,因为它看起来如此优美而简单,就像早年的科学家想用一条公式去说明整个宇宙的诞生和演化。差别在于你用什么方法去验证这本书的真理,又用什么手段去说服别人支持它。与利比亚等国家比较起来,要不是美国政客比较蠢,就是美国宪法还不够说服力。你看奥巴马还要跑遍全国,从底层由下而上,才能总结出美国宪法的永恒与伟大;其他人则根本只要好好地站在那里说话就行了,全国上下自然会以欢呼声证明“绿皮书”之类的真理。

至于中国,历史长远,当也不乏在一本书里构想一个国家的努力。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英雄领袖想把王朝建立在最正确的圣典之上,又有多少文人想要把治乱兴衰的原理总结在一本可作帝王宝鉴的名山巨业里。可惜我最想看的,却是一个亡国之君的不传之书:“徽宗在金,尝得春秋,披览不倦,凡理乱兴废之迹,贤君忠臣之行,莫不采摭其华实,探涉其源流,钩纂枢要而编节之,改岁钥而成书”(俞樾《九九消夏录》卷六)。

吴向宏:茅于轼先生为何挨骂?

 

茅于轼先生最近也许有点想不通。他写了一篇《替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的文章,自以为两头都可以讨好,不料却招来不少骂声。所以昨天,他又作《分析网上骂人》一文,试图在他自己的世界观里,“合理解释”这一现象。

问题在于,从茅先生的新文章看,他和现实世界依旧非常脱节。他认为,“首先,说这些(粗话骂人)的人,多半是文化比较低,不能够从分析道理来说服人,所以只好用一言半语发泄自己的不满。”这实在是茅先生的自我安慰。中国的网民不过1.3亿,只占全国人口的1/10。上网后,还能不带实用目标去看茅先生的时评文章,而不是寻找致富信息或打网络游戏,说明又是网民当中具备较高素养、有一定精神追求的群体。如果这样的人还是“文化比较低”,那么中国文化水平高的人还剩下多少?茅先生除了叹息“时不我与”、“吾道也孤”之外,还能对中国、对未来抱什么希望?茅先生连到底挨了谁的骂都没有搞清楚,自然也不可能明白,自己为什么被骂了。

我早就说过,茅于轼“为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的自以为两头讨好言论是必然挨骂的。因为茅先生这种言论,隐含着的正是他自以为摆脱掉了的“阶级斗争思维”。我估计,在茅先生的世界观里,这个世界上除了富人,就是穷人。而两者之间,假若不能充满兄弟情谊地和谐互爱,就只能是互相敌视。如果不是这样的世界观驱使,我很难想象茅先生会写出如下话语:“保护穷人是对的,错在反对富人。反对富人的结果是把中国变成了一个穷人国,没有一个富人的穷人国。……保护富人是重要的,但如果不保护穷人,社会同样会陷入危机。因此,穷人和富人应该同样得到保护。”这是一种十分过时的黑白两分逻辑。

世界上并不只有穷人和富人。拿茅先生自己来说吧,你算是富人还是穷人呢?做富人恐怕是不够格,做穷人你又太有钱有势了。答案很浅显,茅于轼先生和他所鄙夷的那些“文化比较低”、“有强烈不满情绪”、“思想简单,不会用理性思考”的网民们一样,属于所谓的“中等收入阶层”,或者“中产阶层”。即使你再会理性思考,再有文化,你还是属于这个阶层。茅先生只记得为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却忘记了自己所处的阶层。不骂你又骂谁?骂茅于轼的,显然既不是富人、又不是穷人,正是茅先生同样身属、却淡忘了的中产阶层成员。

其实,茅先生自身所处的这个中产阶层,是最需要像茅先生这样有话语权的人站出来,为他们说点话、办点事的。各个阶层为自己利益发言,本来也是健康社会的常理。相反,富人和穷人,他们未必那么需要茅先生越俎代庖地去说话办事。在富人这一端,他们早就或者戴红顶当上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或者变身份手持外国护照,或者出钱邀请专家学者们为他们论证各种观点,最不济也能雇用若干保镖,哪里用得着你茅于轼去操心替他们“说话”、去“保护”他们呢?至于穷人,我承认茅先生搞小额扶贫贷款,办富平学校,都是卓有功德的好事,但至多是杯水车薪罢了。茅先生自身不过是一中等收入者,你有多少资源能拿出来给穷人办事?比个体,你比不过某些富人一掷数千万甚至上亿在穷困地区兴医济学;比集体,你比不过中央政府一纸号令减掉百亿元农业税。一介书生,中产阶层的一员,却要给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说轻点是不知做事的要点,说重点,就是不自量力。

中产阶层是不是不需要人说话办事了呢?当然不是。我在两年前的一篇文章《警惕中产阶层成为新的弱势群体》中就说过,我们这个社会的精英分子、政策制定者当中,像茅于轼一样,固持黑白两分世界观的人还很不少。他们或者希望结欢于富,或者希望施恩于贫,却往往忘记了本来应当成为社会最中坚力量、最大利益集团的中产阶层。中国的中产阶层,因此就两头不靠,在公共政策和社会舆论中常常遭到忽视。这些年来,中产阶层的负担日益沉重,为社会经济发展所做的牺牲也越来越大,并且出现了严重的贫困化倾向。有人称之为中产阶层的“下流化”。如此下去,中国的中产阶层很可能还没有成气候,就“下流”消失了。

前两天,《中国青年报》刊文《中等收入人群已成高房价最大受害者》,再次验证了中产阶层目前承受的压力。本次以中等收入者为主要参与者的调查显示,69.7%的人认为,低收入群体的住房需求是政府最该着力解决的问题,但同时有59.8%的人认为高房价影响最大的是中等收入群体——一方面,中等收入群体同样难以承受高房价,另一方面,政府保障性住房的政策却无法顾及到这个群体。有被访者说:“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努力进入高收入群体,要么往下走,返贫为低收入群体。”“我们这个社会需要更多的中等收入者,因为他们是维护市场经济和社会秩序稳定的中坚者。但是现在,他们成了房地产市场的最大受害者。”

茅于轼先生有一点说对了,骂他的那些人多半“有强烈不满情绪”。事实上,从两年前我那篇文章发表后收到的读者反应就可看出,中国中产阶层承受的经济、社会和心理压力,已经迫近了使人崩溃的临界程度。作为中产阶层中较有社会地位的一员,茅于轼先生理应利用自己的能力,多为自己这个阶层说点话,办点事。这样做,对社会稳定、经济发展、人民幸福的贡献,要比你为富人说话大得多,比你为穷人办事也会有效率得多。

刘 柠:谁的公园

 

前两年,因工作关系,常带着洋人往京城的风景名胜跑,故宫、八达岭、颐和园等,不一而足。去的多了,几乎成了半个导游。但说实话,我实在不喜欢北京的公园。为什么呢?因为让你不爽。这种不爽之具体、深刻,不仅完全能抵消你逛公园的闲情逸致,甚至还不够,往往弄得你回家后还在搓火。

首先是门票问题。前几年,门票分两种:内宾和外宾。后者比前者贵。但有专门的“外宾入口”,几乎不用排队,而且有些额外的服务,譬如附带英、日文的导游机等,不像内宾那边,永远是毒日头下的长蛇阵。但入世以后,这种价格差被取消了。这本来是社会进步,是人性化、文明化的标志。但问题是,价格一律,不是两种价格的折中,而是内宾价靠外宾价,玩的是高端找齐的游戏。因此,北京几大“世遗”公园的门票价格,按国人平均收入水准计算,价格相当高。我不记得内宾门票提价时,曾有过价格听证。这种说调就调,一调就往高了调的做法,其合法性依据何在?

其次是“票中票”问题。你买张价格不菲的门票,却只能看个大概齐。而想要进那些园中园、馆中馆,对不起,还得买票——票中票。有些比较油的地方,门票设定得比较便宜,而票中票却很贵,显然是利用横竖来一趟,不能白来的观光客心理赚钱。专业人士可以从法律角度检讨一下,这算不算不公平竞争或垄断行为。

第三是摄影权的问题。国人喜欢拍照,是世界有名的——没留下照片的地方,不算“到此一游”。可是,无论哪个公园,那个最有利于拍照的风景独好处,永远被栏杆围起来,里面有“服务人员”用他们的摄影设备提供“服务”,然后收取贵得离谱的费用。照不照由你,但其它的角度就是不如这儿“正”。我不知道这些服务人员的真实身份及其与公园管理部门的关系如何,但作为一个买了门票来参观的游客,我当然有权质疑他们垄断摄影权的“权力”——到底是谁的公园?

80年代,北京有很多公园,根本不要门票。夏天的晚上,莺飞草长,老人悠闲地散步,青年抱着木吉他“查歌”。作为城市的公共空间,不仅是市民消闲的场所,更是人文的舞台:后来构成前卫艺术滥觞的“星星画展”,当时就在美术馆东侧的街心公园里展出;笔者上大学的时候,甚至在玉渊潭公园的树林里,邂逅过“今天”派朦胧诗大腕们的诗朗诵会。我永远忘不了深夜和哥们在“八一湖”裸泳,上岸后在街灯和星光下读现代诗的青春岁月。

什么叫公园?《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解释是:“Park,供消遣游憩的场所。……在19世纪中叶居民密集的工业化城市中,形成空气清新、有利健康的空旷之地,使城市居民可以在幽美环境中散步和呼吸新鲜空气……本来宗旨,是要使城市居民享有自然的景色。”说白了,顾名思义:公共的园林。

世界上绝大多数发达国家,其公园、博物馆等公益设施,要么是免费,要么是象征性收费,很少有不做赔本买卖的。伦敦著名的大英博物馆是免费的;东京市中心的上野公园,是免费的。樱花时节,日本人团坐在樱树下,载歌载舞,把酒狂欢。而我们的公园、名胜古迹,哪一家不是赢利机构?笔者建议,干脆取消公园的事业单位建制,在各大景区的入口处挂出“××公园有限公司”的招牌,好让国人花钱、挨宰也落个名正言顺。毕竟,企业行为嘛,追求利润乃题中应有之义。

在旧中国上海滩的外国租界,专以洋人为服务对象的公园里,有过所谓“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辛酸——那是殖民地半殖民地时代赤裸裸的种族歧视、人权差别,早已为进步的人类文明所不齿。但是,今天,当我们漫步于首都街头的时候,那些碰鼻子碰眼的地产广告,却无所不用其极地传递、煽动着一种反文明的腐朽气息:私家步道、个人绿地、皇家豪庭、富豪泳池……让你平生今夕何夕之慨。

一方面是唯财富是尊的新意识形态,一方面是公共事业的利益化——公园的长凳正离市民越来越远。

牟传珩:从李鹏的"第二把交椅"谈起

 

1989 年“6 、4 风波”对中共权力结构的最大冲击,就是致使党内最高层排名由总书记、总理、人大委员长次序结构,演变为总书记、人大委员长、总理次序结构。中共第三代领导人正式接班后,由总理转任人大委员长的李鹏,赫然坐于总理朱镕基之前的”第二把手交椅”,当即引起不少议论与猜度。而今中共第四代党内最高层次序排名,吴邦国委员长依然居于总理温家宝之前,这被中共解读为“人大地位的提升”。从李鹏开始的人大委员长在党内位居第二,标志着中共建之后党内权力结构的最重要一次调整。这一改变,从形式看是所谓”确立了人大高于政府原则”的体现,但其真正的幕后动机,则在于进一步实现党对提高人大地位后的实质性控制,以强化党的绝对领导。这就导致了” 6 、4 “后的中国,中共与人大相互关系的一场静悄悄地演变——在”提升人大地位”的名堂下,大规模地完成了省、市、县的地方党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的”改革”。正是由于党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所以被官方媒体普遍解释成:”地方人大地位的提高”,而按照如此”提升人大地位”的制度设计,除地方党委书记兼任人大常委会主任外,地方人大常委会主持日常工作的副主任大都是同级党委的常委,以使其既主持人大常委会工作,又参与党委的领导。同时,各级人大常委会中都设有党组,由党组来领导人大常委会。会议期间,在各人大代表团中还设临时党委,由党委来领导、控制代表的意向,成为事实上的”一帮人马两块牌子”。由此导致了人大的相对独立性已经完全丧失。

中共十六届四中全会有关提高民主政治能力的论述中指出: ” 适当扩大党政领导成员交叉任职” 。这为地方党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打开了方便之门。对中共的统治利益来说,党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既有眼前可见的利益,又有长期发展的利益。就短期效果来说,党委可以确保人事、政策不会在人大受阻,可以确保党的意志在人大实现。如今,省级和省级以下领导第一把手兼任人大主任已成为中共十六大之后地方权力结构调整的新模式。中共主导人大地位如此演变的动机,在于通过掌控人大,强化对 “一府两院 “的监控,并藉此贯彻党的意志。然而,耐人寻味的是,中共并未大张旗鼓地动员与宣传这一制度设计的改革意义,而是作为一种内部政策,在不声不响中静悄悄地推进。目前中国 30 个省、直辖市和自治区,绝大多数地方都由当地的书记一把手兼任人大主任。按如今大规模地在全国实施的情况来看,党委兼人大,”一帮人马两块牌子”已经形成一种体制。而中共对这种新体制,之所以没有进行所谓”政治改革”的动员和媒体造势,原因就在于他们十分清楚:党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模式,严重背离了现代社会的权力分离与制衡的两大宪政原则。

当今中国,从旧体制向新体制过渡中发生剧烈冲突,各种社会利益关系变得空前复杂,这便对社会稳定构成了真正的威胁,因而社会对权力构架的利益调节功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由党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究竟是中共政治体制改革的一种摸索和尝试,还是要进一步强化一元化领导? 对此,即使在中共内部都存在不同的解读。官方的观点认为,由党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可以减少决策层次,化繁为简,符合机构精简的原则;可以保证党的核心地位和加强党对人大的绝对领导;可以使人大主任一职由虚变实,更好发挥人大在立法和监督方面的作用;可以通过控制人大来保证党委提名的官员当选;执政党可以借此确立法理地位,通过人大实现党的意志等等。

不少官方学者认为,省、市、县的地方党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是依法执政、规范党委与人大关系的一项重要举措,其主要理由是:这种领导体制符合政治文明的内在要求;有利于加强和改善党的领导,巩固党的执政地位;有利于更好地发挥人大作用,提高人大地位。党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使党对人大领导的力度明显加大,人大的政治地位显著提高。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教授乔新生更是赤裸裸地认为:”党的一把手担任地方人大主任,虽然党政合一,但由于党委从幕后操盘改为直接参与决策,使得决策的效率更高,执政党的合法性得到进一步强化。党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的组织安排,彻底摆脱了’党政分开’与’党政合一’的改革怪圈,执政党名正言顺地通过宪法规定的渠道,扮演执政党的角色。”说白了,乔新生就是要党委由幕后操控立法机关,到台前”名正言顺”变为立法机关。

对此,党内也有不少异议声音认为,党和人大一体化,将导致整个监督机制变质。中国传统的地方四套班子(党委、政府、人大、政协),如今由一人兼任两个职务,其结果必然是弱化人大的监督权,而不是提高人大的地位。书记本来就是行政区域内第一把手,其时间和精力无法保障,不仅无法加强人大地位,反而削弱人大力量。尤其在党委书记独大、权力集中的集权体制下,难以对党委自身的权力膨胀、权力腐败进行有效的制衡与监督,腐败会进一步恶化。这种将人大权力置于书记一人之下的做法,非但不符世界民主潮流,而且必然会形成新的独断专行,造成权力的无限膨胀。而且党委书记兼人大主任也必然形成新的以党代政,党政不分的现实。现在中国任何地方都是党委领导一切,书记是核心,书记和人大主任两种权力合于一身,“一肩双挑” ,不是改革反是倒退。

在本文看来:中国人大地位的上述演变,必然会导致如下法理冲突:其一,党委与人大究竟谁大?按照宪法规定:必须坚持共产党的领导;但是宪法也同时规定,人大是最高权力机关。如此” A 又是非A “的逻辑矛盾,导致了中国无法摆脱的宪理冲突。由党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的” 一肩双挑” ,将进一步加深这种”A 又是非A ” 的宪理冲突。其二,宪法监督问题。《宪法》是中国的根本大法,任何法律都不得与《宪法》相抵触。全国人大是最高权力机关,并由全国人大常委会行使宪法监督的职能。党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的现实已从根本上解构了人大的宪法监督职能。其三,党委与人大的权力行使规则与职能是完全不同的。人大的权力主要是”四权”,立法权(区县一级没有立法权,只有国务院规定的较大的市以上级,才拥有立法权);重大事项决定权;对”一府两院”行使工作监督和法律监督权;行使选举权。由此人大的”四权”决定了”一府两院”由人大选举产生,必须对人大负责,接受人大监督。这与中国共产党的政治、组织职能是完全不同的。人大只是一个会议性的机构,行使人大常委会”一票权” ,采取多数决定的原则,在人民代表大会中,应由代表多数作主,而不是人大主任作主。人大主任只是主持定期会议,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力。而中共党的常委会采取的是 ” 民主集中制” ,实质上是书记独大的权力行使规则。由此可见,两者的权力行使规则与职能是完全不一样的。党委一把手兼任人大主任,导致两种权力的合并。书记坐镇人大,必然形成一人说了算的局面。这种由”书记独大”取代”多数作主” 的权力行使规则,事实上等于党的权力职能吞并了人大的权力职能。

通过以上分析,可见党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的“改革”,是典型的“以党治国”;而 “以党治国”,必然导致“党国合一”,形成背离分权与制衡的现代宪政原则的政权体制。这种非民主性质体制的”总病根”就在于”权力高度集中”。 一个社会肌体的机制均衡,有赖于这个社会各个群体的情绪有适当的渠道得到表达,其权利能在程序上得以保障,整个社会的各种利益关系,能在一定的组织机制和制度机制中调整。民主政治体制,从根本上讲就是社会利益调节机制。无疑,人大应该成为一个代表性最广泛、调节功能最完善、最具权威性的社会利益的总调节机构。它需要各个社会利益群体的代表通过人大参政,通过共同利益的平衡和基本法律规范的引导,使国家立法和重大决策合理体现各种社会利益关系,从而最大限度维护社会稳定,促进平衡、协调发展。政党只是一部分人的组织,体现一部分人的意愿,维护一部分人的利益。因此人大绝可以为任何政党独家垄断。本文正是从这一立论出发,认为当下中国借”党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提高人大地位的”改革”,进一步走向了民主制度的反面。

昝爱宗:段义和这个杀人犯羞辱了谁?

 

孔孟之邦的济南,几乎是”丑闻之邦”,不但出了个李姓女网友红钻帝国因为一句良心话就被公安局给抓走了的丑闻,还出产了一个高级别的杀人犯——震惊全国的济南”7.9″汽车当街爆炸案主谋、副省部级杀人犯段义和。8月9日上午,山东省淄博市中级法院判决如下:济南市人大常委会原主任、党组书记段义和(副省级),男,1946年1月生,山东齐河县人,是爆炸案的主犯,依法以爆炸罪、受贿罪(169万余元)、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110余万元)判处其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段的侄女婿、时任济南市公安局治安支队三大队副队长陈志被以爆炸罪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济南利达汽修厂业主陈常兵被以爆炸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段义和这个杀人犯还有一个身份——前全国人大代表。济南爆炸事发后的7月16日上午,山东省第十届人大常委会举行第28次会议,通过无记名投票,决定罢免济南市人大常委会主任段义和的第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职务,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备案。中共山东省委近日还决定开除其党籍、公职。此前,济南市人大常委会、济南市历下区人大常委会分别召开会议,依法罢免段义和山东省人大代表和济南市人大代表职务,段义和济南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职务相应撤销。段还曾担任过济南市委常委、市委副书记、委员、市委组织部长等职务。

最高人民检察院主办的正义网法治记者韦洪乾在发布这个消息时用了”震惊全国”这四个字。北京的《财经》杂志援引法院判决书资料,称这三个杀人犯”犯罪手段特别残忍、犯罪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影响极为恶劣,社会危害性极大”.该案自今年7月9日下午爆炸案发生,至8月9日一审宣判,历时一个月。其中,法院从接到起诉书、立案、开庭审理至一审宣判共计15天。

2007年7月26日出版的《三联生活周刊》就段义和与济南爆炸案作了这样的描述:对于这个被市民们戏称为”恐怖袭击”的爆炸案,当地政府部门在一次通报上给出的定性中包含了三个”最”——”建国58年来性质最恶劣、影响最坏、蓄意爆炸杀人涉嫌官员级别最高。”

如此恶劣的事情发生,揭示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段义和情妇死在段义和手里,而段义和又死在其情妇手里。

三联作者魏一平在报道中特意提到济南乃至山东省委的组织部门在用人方面存在着致命问题:段义和在担任人大主任期间,曾先后安排数位”年轻漂亮”的女性进入”人大”工作。有的从省级单位调入,有的从市级机关调入,甚至还有一位当地某酒店的年轻女服务员,直接被调来”专门为主任服务”,不管是否公务员,是否大学毕业,是否有工作能力。7月9日被段义和谋杀的济南市国土资源局干部柳海萍正是其情妇之一。当地公安在调查案件时在柳的手机里发现了济南市某些高层领导的电话号码。死者当年只有18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为”段书记家的保姆”,2001年段义和当上市人大主任以后,她的身份是”人大”招待所的服务员。短短四五年间,她从一个普通招待所服务员升至正科级国家公务员。目前,济南市民们对此流传着五花八门的版本:有人说是柳海萍以向中纪委举报来要挟段义和,有的说是段义和的政敌故意制造恶性事件,以向他栽赃。

最后,段义和成了杀人犯——也是死刑犯。

这个杀人犯的出现,不但使济南添了一桩丑闻,还羞辱了山东、济南,乃至更多更多与段义和发生关系的人——

1、段义和事件羞辱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及其常务委员会;

2、段义和事件羞辱了李建国主政的中共山东省委,及山东省人民代表大会及其常务委员会;李建国是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政协主席李瑞环的秘书。

3、段义和事件羞辱了前山东省委书记、现任天津市委书记张高丽。张是2002年11月接替上调中央担任政治局常委的吴官正为山东省委书记,直至2007年3月调任天津;

4、段义和事件还羞辱了从山东走出的政治局委员两届三人,分别为田纪云、姜春云、吴官正。

5、段义和事件还羞辱了现任山东省委常委、济南市委书记焉荣竹,以及前两任市委书记、现任山东政协主席的孙淑义、现任山东省省长的团派人物姜大明;

6、段义和事件还羞辱了以市委书记焉荣竹、市委副书记、市长张建国为首的整个中共济南市委、市政府;

7、段义和事件暴露了死者的汽车牌照鲁AJ9626为当地公安内部控制牌照,另一杀人犯还是当地公安治安队长,无形中羞辱了济南市公安局——局长大人的位子坐着不怎么舒服了;

8、段义和事件还羞辱了当地组织人事部门,一个情妇就仅仅傍上”大款”级别的高官而当上国家公务员,而且不用上班,工资照拿,正说明这个用人制度私欲泛滥、病态严重。

9、段义和事件还羞辱了济南数百万市民,羞辱了济南市人大招待所,羞辱了济南曾经良好的名声……

自从中央领导人的”八荣八耻”全国风行之后,我们又看到胡锦涛新倡导的”八个方面”良好风气的要求:模范遵守社会公德、职业道德、家庭美德;要注重培养健康的生活情趣,保持高尚的精神追求,明辨是非,克己慎行;要慎重对待朋友交往,坚持择善而交,多同普通群众交朋友,多同基层干部交朋友,多同先进模范交朋友,多同专家学者交朋友;要时刻检点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做到台上和台下一个样,工作时间和业余时间一个样,有监督和没监督一个样……可眼下每天发生的种种政治丑闻、灭绝人性的官场暴力犯罪,往往暴露出这样的问题:我们的政府是如何让段义和这样的败类一步步”带病提拔”而走上领导岗位?党委、政府官员中还有多少段义和未被发现呢?下一个准备杀人的死刑犯又是谁、级别又有多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