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丹:悲剧真的不会再来?

 

上个周末, 因为受许良英先生委讬宣读他的论文,参加了在洛杉矶召开的纪念反右运动5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

与会者包括当年的著名右派份子林希翎、杜高、冯国锵等。号称当年年纪最小的右派份子张成觉来自香港, 也是70岁以上的长者了。在座几十位曾经在50年前经历过那次令知识份子从此噤若寒蝉的政治风暴的见证者, 已经是一片白发苍苍的景象, 让人不能不为之唏嘘。

更加令人唏嘘的是, 尽管已经是7、80岁的老人, 但是回忆起当年的境遇和以后几十年的悲惨, 无不痛心疾首, 慷慨激昂, 一方面还可以看见当年右派的风采,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压抑心头几十年的悲愤, 也祇有在50年后的今天, 在自己祖国之外的地方, 才可以如此酣畅淋漓地发泄。这让我这个后生晚辈, 既有敬佩, 也有无限的感慨。

本刊6月号刊登的尹福生回忆自己作为一个右派的悲惨人生的文章, 也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尹叔叔是我母亲王凌云的中学同班同学, 当他已经进入癌症晚期的时候, 我母亲在他的病榻前一字一句地记录下他的经历。 现在尹叔叔已经去世, 留下他的历史, 是我最大的欣慰。本刊希望将记录当年右派份子的历史作为持续性的工作, 也欢迎当事人将他们这一代的故事留给后人。

这一代人,他们的青春成了政治的祭品。我们要问的是:这样的悲剧, 真的不会再来了吗?

何清涟:纸板馅包子为何必须成为假新闻?

 

北京电视台播出纸板馅包子这条新闻之初,在中国引起的愤怒主要是针对黑心的制作者;但北京电视台出面声明这条消息是假新闻之后,引起的怀疑与批评则直指政府当局,大多数公众都认为北京电视台是在中央政府压力之下被迫背了黑锅。

以笔者对中国新闻业处理“负面新闻”的经验观之,公众的看法相当有道理。只是在政府为何要给北京电视台施加压力上,中国公众因为多半处于资讯不完全状态,只能从国内找原因。这就容易让人产生困惑。因为近10多年来,有关食品品质问题的批评性报导几乎是新闻报导的一道主菜,中国媒体对这类报导并未有太多的禁忌。原因很简单,首先是问题食品的制造者多是个体商贩,甚至无照经营,大多并无官场背景;其次,最高领导层也并未将这类报导当作与政府形象有关的事情,毕竟这并非中央政府公开鼓励厂商如此作为。

虽然有不少地方政府为了发展经济,鼓励假冒他人品牌,但多半也强调了一个前提,不要制造毒死人的假药与劣质食品,以免惹麻烦。各地的“消委会”也都是政府财政供养的机构,每年照例在3·15消费者权益保护日开展活动。各地工商局大规模清查伪劣食品时,一般还通知地方媒体,目的固然是要让公众了解其政绩,但也还因其与公众在这一点上有共同的利害关系--除了高层官员之外,大多公务员也与普罗大众一样,无法享受特供的“自然绿色食品”,谁敢担保自己不成为有毒食品的受害者?

那么,为何独独这次纸板馅包子的新闻会被宣布为假新闻呢?

这只能说这则消息来得不是时候,目前“中国制造”正在国际社会饱受围剿,美、日、欧盟国家等不断要求本国商家从市场召回各类“中国制造”。各种退货要求与指责,令近些年来一直陶醉于“中国经济神话”当中的中国政府感到极大的压力。为了修复国际形象,表明自己是“国际社会当中负责任的成员”,中国政府一方面被迫承认20%的产品有品质问题,另一方面以产品存在安全问题为由,宣布停止42家中国企业的产品对外出口,同时处决了国家药监局局长郑蓧萸。只是这番动作的效果不象以往那样明显,以往每有小小的动作,外国传媒立刻又对中国政府充满期待,而这次却大都抱持怀疑态度,即使是一向拥抱中国的美国《商业周刊》,都对中国能改善产品品质表示怀疑。

更让中国政府满腹不快的是,外国媒体上广为传播这条发生在中国最高当局天子脚下的丑闻。尤其是日本一家电视台播放了这条新闻之后,一直被中国当局视为“国际反华势力”中的主力日本右翼势力立马加以“利用”,一位国会议员公开表示为明年奥运会运动员的饮食安全担心。尽管我中华天朝上邦的臣民均知道中国政府绝对有能力不让“纸板馅包子”等类食品出现在奥运会的餐桌之上,但外国人并不了解中国政府给外国人提供超国民待遇的决心与能力绝非他国政府能比。类似这位日本右翼议员的说法,给国际社会抵制奥运增加了一点小小的动力。更何况,中国长期以来就希望成为“亚洲的太阳”,这一次被以产品品质精良闻名于世的日本看了笑话,成为“亚洲的太阳”更遥遥无期。

可以说,在近几个月有关“中国制造”的各种坏消息当中,北京纸板馅包子算是让中国政府丢脸丢到家了,它既非质检不严格出现的食品品质问题,也非个别商贩一时一地的无良行为,而是存在了10年之久的行业不传之秘。这至少证明了两点:一是中国政府的正当管制能力已经糟到不能再糟,连天子脚下的几亩地都没看住(对异议人士的管制则当别论);二是被中国一向自诩为“勤劳善良朴实”的社会底层之堕落已经没有任何底线。2008年北京奥运会已进入倒计时,一个上层极度腐败、底层堕落毫无底线的国家,又如何能在一年内迅速修复国际形象?

我敢说,北京电视台绝对没有要与政府过不去的念头,要怪只怪中国当局资讯管制太过严苛,即使连媒体人都对国际社会动态不甚了了,不知自己的政府目前正处于艰难时期,因此用这该死的纸板馅包子为党和政府添了麻烦,让国际“反华势力”好好利用了一回。

刘晓竹:胡锦涛与当代中国的双重变奏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特色,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旋律。学者李泽厚认为,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的时代旋律表现为双重变奏,一是救亡,二是启蒙,而救亡往往压倒启蒙。然而,改革开放之后,一来没有亡国灭种的危险了,故无亡可救;二来中国人个个机灵活络,故无蒙可启。如此一来,中国面临着一个五音断层,青黄不接,因为老调子已经唱完,新曲调尚未成型。大家各吹各的号,各想各的调,而中宣部乱弹琴,胡锦涛瞎指挥,更增添了噪音,难成曲调。

胡锦涛五音不调,乱不远矣

不过,如果仔细谛听,还是能听出渐渐强起来的新时代的主旋律,也是一个双重变奏,一是扩张,二是解放。扩张是指社会物质力的扩张,解放是说社会精神力的解放。显而易见,从救亡-图存-扩张,从启蒙-梦醒-解放,内中的连续性不可否认,但是,更重要的是飞跃与断裂。换在上个世纪,新双重变奏并无新意,其他国家都是这么“崛起”过来的。但是,今天的世界毕竟不一样。虽然社会的物质力还是按照自然数增长的,一如国内生产总值的年年增长,但是,因为信息革命与互联网的兴起,社会的精神力则呈现几何数的增长,进入跳远式的发展模式。这一结构变化非同小可。不但救亡再也压不倒启蒙,而且物质力扩张的必要性再也压不倒精神力解放的需求。胡锦涛搞假大空治国,企图左灯右转,危险恰恰就在这里。古人云,五音不调,乱不远矣。

为什么会五音不调呢?追究起来,五音之乱始于毛泽东,先是迫害文化人,继而破坏文化生态,有步骤有系统地把文明古国变成文化荒漠。然而,始于毛者,成于胡。其实,改革开放原本是一个转机,有着一线希望,即逐步开放言论自由与新闻自由,立在其中矣。但是,胡锦涛这个左撇子,不懂装懂乱弹琴,一乱了共产党的方寸,二乱了中国人的本心,三乱了改革开放的基调。有如一个交响乐队,胡指挥把基调搞乱,大小调搞混,乐队焉能奏出像样的曲调?因之,时代的主旋律被一片嘈杂声所掩盖,一点也不奇怪。问题是:嘈杂过久,人心必乱,而人心一乱,国必乱也。

假大空治国是毒药

马克思说,存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信息革命之前,这样说法并不错,但是,在信息革命之后,继续这样说就有问题了。古人云:得人心者得天下。非得人肚者得天下也。因之,胡锦涛以“人肚”压“人心”,重视物质“扩张”而蔑视精神“解放”,这个思路不但是错误的,也是行不通的。胡锦涛食古不化,食“马”不化,哪里会晓得,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在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假大空治国是个宝,但是,在二十一世纪,假大空治国是毒药。

毫无疑问,二十一世纪是一个崭新的天地。孙中山说唤醒民众,共产党说发动群众,不管是哪个说法,反正沉睡千年的睡狮终于被唤醒发动起来了。睡狮不会察觉身上的绳索,但是醒狮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它总是要活动的,故第一个愿望就是摆脱枷锁,自由解放,肚子饿了是如此,吃饱肚子更是如此。换句话说,中国人的精神解放是绝对的,不管你建设不建设小康。因之,思想解放,心灵解放,人性解放,信息解放,文化解放,乃至政治解放,所向披靡,沛然莫之能御。而且,大梦初醒的精神饥渴,最是贪得无厌,比物质饥渴更难满足,因为它越吃越渴、越饮越渴。这种情况的唯一办法是,在精神解放中焕发精神创造,从而达到某种前进中的平衡。胡锦涛试图破坏这种精神的自然生态,滥用催眠,勤施骗术,总想把醒狮安眠回去,可恶之外,自不量力也。

人口与资源、环境的矛盾难解决

再看醒狮的“扩张”,此指社会物质力的全球化,非指军事扩张也。其实,说到底还是为了图存。“救亡”就是保命,保命之后,还是要过日子,但又不能像祖先那样过穷困潦倒的日子,于是问题就来了。中国人口从四亿五千万发展到十四亿,环境破坏,僧多粥少,失业增多,资源短缺,不进行全球化的物质力扩张能行吗?当然,中国维持少数贪官污吏享受现代化的物质生活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如果这么大的人口基数都达到这个水平,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从长远看,人口与资源的矛盾,人口与环境的矛盾,若闭关锁国,根本是无法解决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和平地走出去,将中华民族的生存空间全球化。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中共当局既没有为中国人和平出走奠定基础,也没有为中国社会物质力的全球化创造条件。明修栈道不愿为,暗渡陈仓又不会。相反,胡锦涛时不时流露出关起门来做皇帝的心态,其进取心之缺乏一如慈禧太后,只想着舒服做官,最怕有人添乱,只想着自己的权力,就怕中国人民不好好做奴才。胡锦涛在心胸气度上尚不如日本明治维新的那般人,治国能力远不如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但是,小聪明小手腕直追明朝的几个昏君,如何让人有信心呢?总之,中华民族的双重变奏已经呼之欲出,一是物质力的全球化,一是精神力的解放,此大潮流也。顺之,趁势崛起,逆之,洪水自患。然而,关键时刻,胡锦涛乱弹琴,乱五音,国之大患也乎?

廖天琪:达赖喇嘛是海洋也是天空

 

现代人的精神生活空虚,特别是一般的平民大众,往往需要寻找一个偶像。要在专制国家这就可能很危险,会演变成半真半假的造神运动,后果堪虞。如果是在自由的社会,像十年前英王室的戴安娜王妃死去,大男人、小女子全当街哭鼻子,举世致哀的场景,固然令人啼笑皆非,但毕竟无伤大雅。出于同一心理,运动员、歌舞明星等也经常成为人们追崇的对象。属于知识阶层的人,有点腼腆,不愿落入追星族的肤浅和俗气,但是他们心中也需要寄托,不过对象似乎应该比较“超凡”“别致”。达赖喇嘛这样一位祥和智慧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就刚好填补了群众这一精神和情感的空缺。他以受害者的身分,将高深的宗教和哲理佐配以幽默和宽厚,周旋于世界政治和国际社会中,果然能倾倒众生,所向披靡。谁能否定他提出的朴实的普世价值——仁爱、和平、宽恕、平等呢?

十四世达赖喇嘛目前正在德国进行十天的访问,再度掀起了一阵“达赖喇嘛热”。周末,来自世界各地大约三万多“粉丝”加信众,把个佛法道场所在地的汉堡市的网球场挤了个水泄不通。笔者参加过多次这类的聆听“山上宝训”式的集会,每次都暗暗诧异于现场人群的热情和激动。我注意到环绕他身边的那些经常能见到他、听他教诲的工作人员,他们毫无例外地一脸虔诚和敬畏。一个多星期以来,德国的媒体就持续地报道有关西藏和达赖喇嘛的消息,“明镜周刊”也以他作为封面人物,进行专题的报道。根据该周刊于七月间进行的一次民意调查的结果,达赖喇嘛在德国民众的心目中比德籍的罗马教皇本笃十六世还更受推崇,有44%的人认为他是一个楷模榜样,教皇比他还少两个百分比。

单在德国就有上百个支援西藏的民间组织,上至政治家、社会名流,下至退休教师、家庭妇女、技工商贩、中学生,很多人定期参加声援西藏的聚会和临时救援行动。每年三月十五日西藏被中国解放军占领的日子,欧洲大陆上有上千个大小城市升起西藏的国旗,给予精神道德的支持。好莱坞的影星们如李察•基尔、歌星玛丹娜、模特儿特尔曼、足球明星、名导演、电影演员等莫不对达赖喇嘛痴心捧场。有时候令人感觉,他们都在赶时髦,凡是跟喜笑颜开的达赖合影过,似乎就能领到一张灵魂的赎罪券,得以在媒体、公关中被善待,借以吸引更多“粉丝”们。带有叛逆色彩的西藏青年大会的领袖喀桑普措愤愤地说:“我们藏人在国际政治上就好比熊猫,人人都喜欢我们,但是没有人出来为我们作什么事。”

这个世界太现实世故了,西藏能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的希望,随着中国日益快速增长的经济实力,愈来愈小。国际社会和中国大陆的经贸关系千丝万缕,愈陷愈深,已达欲罢不能的地步。政治家、企业界在批评中国的人权劣迹时,总是小心翼翼,怕踩了地雷,砸了生意。达赖喇嘛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已经退而求其次,放弃独立,只要求高度自治,保持西藏文化宗教和传统的特性,希望自己的故乡不会被大量涌进的汉人移民潮全然地汉化,可惜这样谦卑的愿望也难以实现。

西藏本来不是一个政治民族国家(德语:politische Nation, Staatsnation, 英语:state nation),而是一个如加拿大的魁北克、西班牙的卡泰隆尼亚(Catalonia )的文化民族国家(德语更为贴切:Kulturnation, 英语:culture nation)。文化民族国家的定义是:种族、语言、习俗、传统、文化和宗教相同的族群,它们可能分散在不同的地区和国家之中,这些人有共同的归属感,也就是民族情感。世界上这种文化民族国家很多,巴尔干半岛的火药库前南斯拉夫,现在中东地区的炙热战场,像巴勒斯坦,像散居在各个国家的库尔登族,它们首先都是文化民族国家,却都争着要争取独立,成为政治上的独立实体,成为一个正式的国家。西藏是一个很典型的文化民族国家,但是它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例子,因为它在被中国1951年占领之前。是个相当孤立与现代文明科技之外的国度,它不具有现代国家的政治和社会结构,因此也有学者称它为“自然民族”(Naturvolk, nature people)。由于虔信藏传佛教,又地处雪域高原,这个民族于世无争,并且几乎不具有自卫的武装能力。二十世纪上半叶西藏曾经数度被英国、印度和中国逼上谈判桌,也趁机表达了自己既有的独立地位和愿意维持独立状况的意愿。当中国共产党在全国取得政权后,就进行对西藏的血腥镇压,这时才有藏区各地的武装抗暴,鲜血一度染红了这片宁静的高原。

年轻的达赖喇嘛被迫于1959年流亡印度,倏忽一过将近半世纪了。这期间中共先在西藏进行社会主义的改造、发动了文革,摧毁了90%以上的寺庙、和尚尼姑扫地出门,疯狂的红色恐怖席卷整个藏区。胡耀邦是八十年代第一个开始在西藏纠正错误、减免税收、逐步恢复藏人宗教生活的政治家。

然而所谓的投资和建设,其实是把双刃剑。中共政权的西藏政策,其侵犯是全面的,不仅在地域上进行占领、经济和物质上进行掠夺和强占、还在精神文明上恣意践踏、摧残。 进入九十年代,北京政府鼓励大量的汉族移民,对西藏实行汉化政策,随着汉移民进入西藏的,是廉价的次文化,从卡拉OK、迪斯科、酒吧舞厅到新建的“革命纪念馆”、“展览馆”、“升旗台”(五星红旗,而非藏旗),每个所谓的现代建筑都是庸俗、夸张、丑陋的。北京在西藏大量投资,发展各种轻重工业,从日用消费品的生产到开采各种能源,举凡所有的所谓“现代化”举措,无一不是金钱至上、物质万能的哲学在背后支撑,完全无视于藏人传统跟自然界的融洽和天人合一的宗教哲学,对大自然进行亵渎、破坏和掠夺。西藏今天被汉人带进的曼彻斯特式原始资本主义和物质主义的风潮所影响,社会人心已经逐渐失去了原来的纯朴和虔诚。

达赖喇嘛一定有比海洋还宽阔的心胸,跟蓝天一般的视野,才能在看到淳朴的西藏母亲如今沦落为爱滋附体、满目苍夷的娼妓时,还放出爽朗的笑声。他似乎知道一切是过眼烟云,今天的西藏不是五十年前的西藏,也不是五十年和一百年后的西藏。西藏是西藏人的西藏,西藏不是中国人的西藏。

傅国涌:大学不能没有核心价值

 

前些日子,诺贝尔物理奖得主、82岁高龄的哈佛大学教授罗伊•格劳伯到上海延安中学,有中学生提问,为什么中国的实验室现在培养不出诺奖得主?他如此回答:“决定一个实验室能不能出诺奖得主的关键不是设施好坏,而是实验室的氛围。即使有最好的设备和设施,如果一个实验室总是急功近利,也肯定不会出现优秀的科学家和成果。科学家要解决的问题是‘为什么’,而不是‘为了拿什么奖’。” (《报刊文摘》2007年7月2日)

罗伊•格劳伯的答案虽然简洁,却有着发人深省的力量。拿他的这番话来审视中国的大学,今天最大的问题决不是出在硬件设施上面,而是在软件上面,也就是他所说的缺少了一种“氛围”,曾几何时,我们也习惯将某种“氛围”作为衡量一所大学的标准,第一流大学之所以令人向往,不是它的堂皇建筑,不是它的气派校门,不是它的规格、等级,更不是它的占地面积、草坪大小,那些可以量化、可以用来宣传的东西,而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可以感受到的氛围。这种氛围建立在大学的核心价值之上,那就是大学有自己的角色定位,它不是一个企业,不是一个行政机关,不是一个职业学校,它是 传承人类文明的地方,是提升人类精神的地方,是守护人类尊严的地方,它的核心价值就是追求真知、真理。

现在流行一种说法,权大学问大,位高专业水准高,行政权力俨然成了大学的中心,一切都围绕着行政机器转动,行政信奉的价值毫无疑问也就成了大学的价值核心,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价值?说穿了无非权钱而已。在这一大趋势下,人们在意的是拿到什么等级的课题、项目,通过什么级别的验收、考核,能够挂上什么档次的牌子,成为什么基地、站、点,归根到底是能拿到多大程度的好处,得到多大的利益。大学仿佛也是个市场,日益陷入与经济利益相关的繁杂事务中,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埋头做实验,坐冷板凳,把铁棒磨成绣花针的地方,大学之大只剩下了大楼之大、人数庞大之大、圈地规模大之大、校长官大之大。这不是大学之荣,恰恰是大学之耻。大学本来是最讲荣耻的地方,是有道德感的地方,然而,在一片纷纷攘攘的喧嚣当中,我们的大学渐渐变得不问荣耻,目光只盯住眼前的一点小得小失,真正的大学核心价值如同流沙一般,在时间的脚指缝中逐渐流失,有良知和担当、敢于说真话的教授遭到排挤、压制的新闻不时见诸报端,在这种氛围当中,学生更是无所适从,多数人只能随波逐流,跟着感觉走,更遑论通过接受大学教育建立起自己的核心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中国大学面临的最大危机的就是核心价值的错位或者说真正核心价值的流失。

放在全球背景下来看,我们的大学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曾看到过武汉大学中国科学评价研究中心发布的“2007年世界一流大学及学科竞争力排行榜”,排名前十位的除了日本的东京大学,其余九所都是美国的大学,遗憾的是中国没有一所大学能进入前100名,北京大学排名192,清华大学排名196。当然,我们可以说,这样一个排行榜说明不了什么,不足以论定中国大学在世界上的位置。但是,这个排行榜前100位中没有一所中国大学,至少值得我们反思。

一个多月前,在浙江大学举办的环太平洋大学联盟第11次校长年会上,杜维明在题为《21世纪的人文精神》报告中指出,“大学应培养公众知识分子,而不仅仅是专家。教授们应该参与社会、参与政治,并且具备文化敏感性;大学生不一定成为社会灵魂,但应该成为核心价值的保卫者,他们要服务社会、为个人提供机会、自立、接近真理、理解人类以及具有人文精神。”杜维明先生是海外华人中新儒家的代表人物,我向来对他缺少敬意,认为他抱住祖宗牌位不放,想不到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尚无缘看到这篇报告的全文,仅就《科学时报》报道的这些内容来看,我以为杜先生抓住了眼下中国大学的症结所在。大学怀抱着躁动不安的功利之心,一天到晚,以非科学、非学术的心态来回折腾,既不大可能在专业上出什么大成果,也失去了大学应该守护的核心价值,成为掏空了灵魂的空壳。从这样的大学里出来,能指望大学生成为核心价值的保卫者吗?这样的大学还会有多少创造力、竞争力?

一个大学没有核心价值,就如同只剩下躯壳,只是物质的存在,不会有精神力量,更不会受到全社会的尊敬。对中国的大学来说,现在面临的一个重要题目就是重建自己的核心价值,找回自己的魂。

卫子游:兴“愿景”,弃“蓝图”

 

前两年的电视让大陆观众接触到一个新词:愿景。愿景是什么意思呢?《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收录了这个词,给出的解释是:所向往的前景。把这个意思说得更充分一点就是,愿景是个人(或国家,或政党,或企业)希望达到并为之奋斗的前景,是一种意愿的表达,概括了个人、国家、企业、社团的未来目标、使命及核心价值。

这个新词是连战、宋楚瑜两位台湾政治家给我们送来的。为什么需要台湾政治家给我们送来呢?因为我们原来没有这个词,也没有与这个词相关的认识论前提。大陆政治语言中使用“愿景”的场合,使用的是另一个词:“蓝图”,准确说是“政治蓝图”。

从词源学的角度说,“蓝图”是建筑学术语,把它应用到国家政治生活中,成为“政治蓝图”,是一种比喻的说法。这种说法的背后隐含有一正一反相辅相成的两个观念。正面的观念是:国家是一座大厦,可以也需要预先设计好图纸,然后有条不紊地组织施工,最后方能顺利使得一座宏伟的大厦拔地而起。反面的观念是:国家这座大厦如果不进行认真的设计,就建不起来,国家就会成为个乱摊子。“蓝图”一词在中国当代官方语言中非常流行,虽然笔者未就此作过调查,但说它是政治生活中使用频率极高的词汇之一,应该不会很过份。在报纸,电视,广播和网络等各种传媒上,只要有官方的文件或官员的讲话,一般就能看到或听到这个词。比如“某某某(或某某会议)为我们描画出宏伟的政治蓝图”,“设计了一幅改革开放的美好蓝图”,等等。与这个词的高频率使用相对应,隐含在“蓝图”一词背后的国家是座大厦需要设计好的观念,也随着这个词的广泛传播深入人心。我估计,在本文指出这个问题之前,整个中国,可能极少有人认识到这个词经常出现有什么不妥之处,可能也极少有人认识到,这个词,以及这个词所附带的观念,已经到了需要更新的时候。

前面说过,“蓝图”是建筑学术语,应用到政治语言中是一种比喻的用法。把建筑学术语应用于政治领域,在十九到二十世纪一度非常流行。除了蓝图之外,还有“基础”,“上层建筑”,“社会主义大厦”,“总设计师”等等。把建筑学术语应用于政治领域是建构论理性主义思维方式的表现。这种建构论理性主义有着深厚的渊源,最远可追溯到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赫拉克利特认为自然和社会的种种现象背后存在着某种规律,柏拉图则认为哲学家可以通过智慧来设计和实现理想国。大约从十七世纪起到二十世纪中页为止,建构论理性主义在西方兴盛一时。建构论理性主义的主要观点是,国家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领域的问题与自然界一样,有严格的科学规律可循,只要我们人类有足够的智慧,发现了这种规律,一切麻烦就可以迎刃而解,国家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生活就可以达到最完美的理想境界。哲学上把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理想视为这种建构论理性主义的产物。“蓝图”一词在中国流行半个多世纪,是与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政治生活中占居主导地位相伴随的。

隐含在“蓝图”一词背后的建构论理性主义国家思想认为,国家的未来存在着一个远大而美好的理想目标,这个目标可以通过人类智慧的审慎思考来获得,可以由一些智力超群的人认识到,然后理所当然地作为全国全民的共同目标。并且这个目标能像图纸那样画在纸上,以指导政治施工。为实现这个目标,就应当对国家的未来进行规划。不仅规划目标,也规划出实现这个目的的最佳路径。一旦理想目标认识到了,实现目标的路径也设计好了,发现这个目标和路径的人或政党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国家的总设计师(哲学王),国家就可以放心地交给这个总设计师来领导,如此一来,国家的前途就会一片光明,未来就会变得非常美好。

这种隐含在蓝图背后的观念是极为错误的。首先,它为极权主义鸣锣开道,按照这种观念,国家的政治生活完全是政治精英的事情,政治精英有权为人民安排好一切,也有权实施统治。从而,政治家们掌控国家的统治权力合理合法。其次,它从根本上贬低了民众的价值。建筑学是讲究严格分工的科学,设计和画图的人不参与施工,施工者没有足够的智力水平参加蓝图的设计,施工者的职责全在于按图作业,从而,这种把国家的政治前途视为总设计师设计的思想,就肢解了人民的主权,把人民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天然的主人翁地位视为被动地接受统治的地位。

与“蓝图”相比,“愿景”一词就不存在上面这些问题。“愿景”把国家的美好前景理解为人的向往,人的主观意愿,否定存在一种可以发现的天然的美好前景。它不认为国民一起向美好未来作出的努力只是消极地按规律行事,肯定了主观能动性的价值。它认为,国家的前景可能变好,也可能变坏,所以,事在人为,让未来变得美好并避免出现糟糕的结果全系于我们的努力。这样一来,隐含在愿景一词背后的思想就否定了把国家交给某一个总设计师随心所欲地摆布具有合理性。国家的未来既然不能由某个超凡智力来设计,就必须交给全体人民去选择。按照这种观念,政党、政治精英有权对国家的未来提出自己的意见,但意见算不算得了数,得看人民愿意不愿意。所以,隐含在愿景一词背后的观念,是民主的观念。这应该就是为什么已经民主化的台湾的政党领导人要用愿景,而不用蓝图的原因所在。

语言是观念的载体,一种观念必须借助于与其相适应的一套语言来表达。语言如果与其表达的观念不相匹配,观念就可能遭到曲解。民主观念所使用的一套词汇与极权主义有着很多不同。当我们表达民主的诉求时,要留心到各种不同语言的细微差别,这样,才不会使得我们想说的是民主,人家听进去的却还是极权的老八股。

李  劼:中国当代思想界的真实图景(上)

 

一、主义之争不能概括思想之景

要对当代中国思想界作出一番全景式的描述,显然非常困难。不仅由于网络的普及,思想已经不再像网络时代以前那样可以简单划分,也不再有什么中心话语可言,而且在于在当今中国思想界真正具有思想价值的言论著说,实在相当鲜见。因此,当我看到徐友渔君最近发表在自由写作上的长文《进入21世纪的自由主义和新左派》,不由有些疑惑。因为该文一开头就声称:

在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自由主义和新左派几乎同时出现于中国社会思想舞台,它们之间的争论构成了这一时期思想派别之争的主要内容,引起海内外极大关注。

这就是说,中国思想界是有中心内容的,那就是所谓的自由主义和新左派。不仅如此,徐友渔君在该文结束时又认为,自由主义和新左派作为中国思想界的主要内容,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依然会长期存在。徐友渔君强调说:

新左派即使不能说将会永存,至少会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存在,因为市场经济看来将以不可阻挡之势占居统治地位或主导地位,而新左派思潮将以市场批判者的身份存在,不论市场运转得好不好,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就像这一、二百年历史所表明的那样。

且不说其它,这段话在句式和言辞上,都让人感觉似曾相识。比如当年最高统治者论述阶级斗争将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存在什么的。不管新左派会不会长期存在,这样的句式,与自由主义的话语方式,似乎不太协调。再说,徐友渔君强调新左派的长期存在,意在突出他的自由主义的存活期。

至于自由主义,可以断言它在中国的存活期也会很长。它在20世纪30和40年代一度活跃,那只不过是啼声初试,在沉 寂半个世纪之后以隔代相传的姿态出现,表明了它的内在活力。如果说,在严酷的内战中自由主义 不可避免地会被挤到一边去,那么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在和平时期的宪政建设过程中,它一定有用武之地。也许有一天,当中国的自由主义平台已经搭建成功,它会失去重要的地位和作用,会有其他思潮——比如民族主义,就像在俄罗斯和东欧所表现的那样——流行,但那也是功成身退。这个平台一天没有建立,自由主义的理念和追求一天不会失去作用。
自由主义和新左派思潮是走向现代化的一对孪生子,它们在当代中国几乎同时出现,它们力量的消长与中国现代化事业的成败密切相关。

我不否认当今中国确实存在着这二种思想倾向。但我不认为这就是当今中国思想界的主要图景。这是我想与徐友渔君商榷之处。

在我看来,自由主义与新左派,不过是当今中国官家体制内出现的二种民间思想倾向。因为无论是以自由主义自许的学者,还是新左派的代表人物,都同样置身体制思考写作。其自由的程度也罢,其左的程度也罢,多多少少都受到他们这种依附性很强的生存条件的制约。他们的文章有赖于官方控制的传媒,他们的争论有赖于官方提供的学术平台,甚至他们的出访交流,都离不开官方的支持和首肯。虽然他们在体制内的边缘程度有异,但从根本上并没有获得没有依附性的自由。他们之间的差异也许在于,比如说,相比朱学勤的依附性,徐友渔可能要更为边缘化。有的自由主义学者,甚至还有过被官家学府解职的经历。当然,相对于新左派诸君在官家的地位,相对于新左派中有人对权力的百般献媚和侍奉权力的渴望,自由主义诸君的官家资源可能没有那么充足,也没有努力挤入帝师之列的迹像。

说自由主义和新左派都是民间思想,乃是意指他们的思想,并非为官方钦定,大都出自他们自己的思考,基于他们自己的努力。倘若说,自由主义学者对现存体制的批判是难能可贵的,那么新左派对体制的沉默和对侍奉权力的向往,也并非是受到什么压力,而是一种生存选择意义上的自觉。就算有什么压力,那样的压力早在公开显露之前就已经存在于他们的内心深处了。那与其说是专制的压力,不如说是在专制底下讨生存的压力。也许应该说,是一种生存的自觉。生存的需要,是无可非议的。再伟大的思想家,也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生存问题。即便是海德格尔那样的人物,当年也曾在希特勒的法西斯极权底下生存过。需要讨论的只是思想,以及与思想有关的话语权力和话语霸权。至于新左人物中的如何向往侍奉权力,虽然有必要指出,但并无多大的学术讨论价值。

当我把自由主义和新左派界定为中国官家体制内出现的二种民间思想倾向时,同时意味着,还有体制外的民间思想,甚至异议思想。九十年代以降,体制外的民间思想分为二类,一类是国内选择了自由写作的自由撰搞人,一类是丧失了生存可能而不得不流亡海外的自由撰稿人。在前一类思想者当中,除了致力于文化著述的学人,比如张远山诸君,还有许多持不同政见的异议作家,比如刘晓波等人。因此,假如细分的话,应该有三类体制外的民间思想者。这些民间思想者虽然并没有自命为自由主义者,但他们的写作表明,他们崇尚的是独立的人格,他们追求的是自由的思想。

我注意到徐友渔君在那篇宏观描述式的文章中,始终没有指出过,他所说的自由主义是否包括所有的自由思想;也没有声明过,他所说的自由主义只是当代中国自由思想的一部;更没有区分过,他所说的自由主义,是与其它自由思想不相干的自由思想。因此,徐友渔那篇文章,会给读者无形中造成一个错觉:整个中国思想界的主要图景,主要就是以徐友渔为代表的自由主义思想和以汪晖为代表的新左派的对峙。这样的图景又意味着,整个中国思想界的思想话语,主要是由徐友渔和汪晖作为黑白两方的主要代表所组成的。

事实上,与新左派对峙的,并非只有徐友渔君或者为徐友渔君所提及的诸君,远不说其他,即便是一直站在异议立场的刘晓波,就曾在“信报”上发表过《新老左派的大合唱》一文,针对新左派的观点,十分尖锐地指出:

如果说毛泽东时代靠强权和意识形态动员完成的国有化和初步工业化,是不顾人的权利、尊严和死活的“屠夫经济”的话,那麽在当今时代,任何罔顾人的基本权利和尊严的理论,任何爲国有化和强权下的平均分配进行的辩护就是“屠夫经济学”,它甚至要比那种爲”权贵私有化”和普遍腐败进行辩护的”御用经济学”更违反起码的人性,其冷血和残忍,无疑于经济法西斯。

在几年前致《读书》杂志的公开信中,笔者也对新左派提出过如下批评:

无论新左派玩弄什么样的学术游戏,无论他们如何张冠李戴地引经据典,他们无可回避的要害在于,只反霸权,不反极权。(李劼《重建人文精神讨论的更正发言兼论新左派思潮》见诸“关天茶舍”等网站)

在《查建英的“八十年代”派对》一文中,笔者曾经对新左派的另一个代表人物,有过非常严厉的不指名的批评:

这些文化二奶,一开口就是“中国文明复兴,期待伟大的大学”,从而信誓旦旦地要“打造中国的精英”。口气还是那么牛皮哄哄,无奈底气早已不足。陈胜吴广式的“宁有种乎”不敢再提了,只不过是想为“我国”打造精英而已。这听上去就像是被包养了的奴家,要为主子生上一群大胖小子。真正叫做,得了温饱,丢了灵魂。可怜的精英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然而,这些体制外的声音,由于拒不认同官方的专制,被长期排斥在官方的传媒之外。异议式的抗争也罢,流亡的思想也罢,无论对新左派作出什么样的批评,都只能在国人不容易读到的海外媒体上公开,只能在互联网上传播。这虽然非常无奈,却并无什么遗憾。令人遗憾的反倒是,不知为何,自由主义诸君也像官家媒体一样,闭口不谈这些来自体制外的自由思想。这与体制外的自由思想者一再提及体制内的自由主义,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照。也与体制内的自由主义文章,经常见诸体制外的海外传媒,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对徐友渔君的许多自由主义观点,我是认同的。对徐友渔君的学养,我也是相当尊敬的。但读到徐友渔君文章的结语、“自由主义和新左派思潮是走向现代化的一对孪生子”时,我不得不感叹,站在中国社会思想舞台上的,好像只有徐友渔和汪晖这一对“孪生子”,其他人都是微不足道的。就好比黑白对弈的两方,一方的思想都给徐友渔给代表了,而另一方的思想则都像是让汪晖给代表了。当徐友渔君在不停地批判汪晖新左观点时,其话语效果,却是不知不觉的水涨船高,然后双峰并峙,最后一览群山小。所谓的话语中心,所谓的话语霸权,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相当实在、相当具体、相当生动的。不知徐友渔君以为然否。

同样在徐友渔君的视线之外的上一代思想者,李泽厚先生,曾如此评说自由主义和新左派:自由派不宽容、新左派不公正、基督徒不谦卑。我对中国基督徒的谦卑与否没有作过研究。但我想更正一下李泽厚先生有关自由派和新左派的论说,我的看法是:自由派不谦卑,新左派不诚实。

有关新左派的不诚实,我曾在上述那封致《读书》杂志的公开信中有所论说,这里摘要如下:

这些“新左派”(尤其是其中的激进派)不同于老左派的地方在于,他们并非是封闭锁国的产物,而恰好是改革开放的得益者。他们当中不少人走出过国门,无论是短期的访问,还是长期的求学,有的还在西方大学里谋得了学位和教职。他们不是不知道西方的社会模式和那种模式对于中国社会的借鉴意味,不是不知道西方社会无论怎样商业化也必须承认的和法律加以保障的个人自由价值系统是如何的不可动摇。然而,他们出于某种生存策略,某种很不人文很不精神的动机和需要,一面享受着没有出国的学子们难以享受到的种种惠遇,一面刻意地扮演西方文化的受害者,巧妙地取悦民众当中因袭的一时难以克服的仇视西方心理和仇视美国心理,以此煽动粗俗的民族主义情绪。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同上)

有关自由派的不谦卑,我想指出的是,自由,作为一种人文品格,在面对专制的高压时,是高昂不屈的,比如当年的林昭及其《星火》诸君。自由,在面对思想著说时,却是谦卑平和的。因为自由的独立人格含义,不在于高于他人,而在于与他人同在。所谓的独立人格,并非是鹤立鸡群。在我所理解的独立人格,应该是不为权力所左右,当权利受到权力的剥夺时;是不因为生存困境而退却,当存在受到生存环境的裹挟时;是面对暴虐不低头,当生命受到极权的威胁时。如此论说独立人格,并非意在以此要求他人,尤其并非以此要求依然在体制内求生的自由派诸君。我只是想说,自由思想和独立人格通常是互相依存的,而独立人格又和众生平等的慈悲情怀紧紧地联在一起。我只是想说,面对权力的淫威时,自由是不屈的;面对思想的表述时,自由却不是睥睨一切的。一个自由思想者的人文姿态,恰好是谦卑的,也就是说,没有舞台感的。

非常遗憾的是,一些自由主义学人的文章,大都颇有思想舞台感。包括徐友渔君的这篇文章,虽然他好像只是下意识地使用了思想舞台一词,但身处话语中心那样的自我放大,还是忍不住地溢于言表。不知这样的下意识是否与身处权力中心城市有关,是否与身处官家最高学术机构有关,是否与拥有官家最高学术职称有关。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下意识,是很不自由的。攀附权力固然是不自由的,对话语权力有所执着,也同样会使话语者的心态变得不自由。

徐友渔文章以主要内容和思想舞台来描述中国当代的思想图景,多多少少是有些失真的。这样的描述,不仅对于体制外的思想者来说是不真实的,即便对于体制内的思考者来说,也是不真实的。比如,对于以谢韬先生为代表的共产党人来说,显然失真。有关谢韬先生的学养显然难以作出自由主义的限定,但假如将谢韬先生的《只有民主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一文,说成是左派思想,却会让人啼笑皆非。谢韬先生的思想谱系绝对是传统马克思主义,至多受了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民主主义影响。但是,谢韬先生的那篇文章,不能不说是当今思想舞台上的主要内容之一,假如确实存在思想舞台的话。

仅以自由主义还是新左派划分思想阵营,可能是又一种黑白思维二分法。这样的归类方法,不仅在谢韬先生的文章上显得捉襟见肘,也会在另一类人物那里不知所措。比如,中央民族学院的那位张宏良教授。张教授的一番演讲,据说也具有如同谢韬文章那样的轰动效应,题目是《中国即将发生的社会转变》。有趣的是,张宏良教授和谢韬先生一样的救党救国心切,只是他的救亡方向,他的救亡方式,与谢韬先生南辕北辙。

张宏良教授的演讲,显然是在扮演一个现行体制的发言人,一个当今最高权力的代言人。不管他有没有获得最高权力的授权,他已经把发言人和代言人的角色,演得活龙活现了。

为了配合最高权力者的“和谐社会”论,张宏良教授把当今的中国社会描述为“由建立野蛮血腥的丛林社会向建立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转变。”他将邓小平主政以后的改革开放,说成是“持续数十年创建残酷竞争的丛林社会,实行丛林法则的血腥训练。”然后断言:“资本的处世哲学就是‘只要我能过得去,哪怕洪水滔天’。”张宏良教授一面把专制帝王的处世哲学套用到资本头上,一面将邓小平的“少数人先富起来向共同富裕”口号,说成“是个骗人的东西,不但实践上行不通,理论上也是骗人的。”以此批判一下邓小平的“猫论”,调戏一下在权钱交易中处于劣势的民众,但真正的主旨却在于,向躺在水晶棺里的毛泽东致敬。

为了讨好最高权力者对自由知识分子的敌视,张宏良教授公开践踏中国知识分子,气势磅礴地发表如下高论:

江青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典型啊,拿着知识分子当宝贝,主席逝世后对手在组织军事政变,她却跑到清华北大组织梁晓(两校的谐音)写文章,准备为来年三月份开人大拉选票造舆论,结果怎么样?让人铐子一扣扔进了监狱,到死也没有得到选举的机会。万戈为成,贝文为败啊!我们老祖宗造出这两个字就是警告我们要提防知识分子,谁拿知识分子当宝贝,谁就必然失败。中国走到今天这个危险地步,也是因为被那些所谓知识精英主导了改革,被那些所谓主流经济学家和法学精英给骗了,结果是把老百姓剥夺的精光,把民族精神毁了个干净,这就是贝文为败的活生生活的教训啊。所以中国的老百姓从来就拒绝接纳知识分子,中国当官的更是不把知识分子当人看,大家看一下汉字的“士”和“仕”两个字,“士”是知识分子,“仕”是官员,也就是知识分子只有当了官,才给加上一个人字旁,当了官才算是个人,不当官就不是人,就不能加这个人字旁。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文人的定论,并且是传统文化源头就形成的定论,你总不能说仓颉造字是受四人帮影响的吧,总不能说中国造字的老祖宗都是极左派吧。

张宏良教授由此得出如下结论:

其实中国的问题是在精英而不是在百姓,中国老百姓的文明素质没有问题,看看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人就明白了。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毛泽东,我也可能会认为是中国人有问题,鲁迅那么伟大都错误地认为中国人有问题,像《阿Q正传》就是说中国人有国民劣根性的,有了毛泽东我们才知道中国人并不差。就精神风貌和道德风尚来说,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人是世界学习的榜样,和今天正好相反,今天的中国人是全世界道德风尚的反面教材。

张宏良教授最后抛出的救世良方,是回到毛泽东时代,高举毛泽东思想:

按照中国古代“五行”说,东方是木,西方是金,南方是火,北方是水,中间是土。五行中是金克木、火克金,金克木如同狼吃羊一样是天然的秩序,这是冥冥中注定的,注定了西方征服东方征服中国,而中国不可能单靠自己力量去征服西方,如同木不可能反过来克金,羊也不可能反过来吃狼一样,木头是不可能砍斧子的。那中国怎么办?毛主席一代大佛,给我们留下一套三个世界理论,就是以火克金,这绝对是个法宝啊,可惜我们后来丢掉了。现在我们正在重新拾起这个法宝,以火克金,有两把火,一是非洲这把火,二是伊斯兰这把火。21世纪中华民族就要借助这两把大火,同以英美为代表的盎格鲁—萨克孙族群展开历史大较量,由较量形成平衡,由平衡形成合作,在合作基础上双方携起手来在共同整合东西方文化,共同创建地球村的合理规则和和谐文化。

我不知道自由主义诸君有没有注意到张宏良教授这类人物。比起汪晖那样的新左派,张宏良教授的向左转不仅彻底,而且颇具有煽动性。张宏良教授的学术素养虽然比不上汪晖等新左派学人,但他的演讲却地抓住了社会不公,贫富对立。他抓住了中国人几千年来的仇富心理,抓住了中国人几千年来习惯了的均贫富传统。我相信自由主义诸君绝对不会认同张宏良教授的演讲,但我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动用西方自由主义思想资源,对张宏良教授作出令人信服的反驳。

须知,张宏良教授的演说,更加直接地抵达民众,更加有效地煽动民众对贫富对立的愤恨,更加成功地替最高权力者控制民众运动民众。民众不会对学术规范感兴趣,也不会对谁处在思想的舞台中心有好奇。民众关心的是自己的切身利益,而张宏良教授在演讲中扔出的诱饵,恰好就是民众所关心的切身利益。在张宏良教授的这种十分可怕的思想投机面前,自由主义和新左派之间诸多论争,反倒像是一场场无关痛痒的学术游戏。

但张宏良的指鹿为马,并非是不可辩驳的。只消引述一下活跃在互联网上的民间思想者对于中国社会的思考,就足以使张宏良想倒要退回去的毛泽东时代原形毕露。这里引出的,是一位网络思想者芦笛君的文章,叫做《小马过河谈国情》。在论及毛泽东时代的所谓社会稳定性时,芦笛君指出毛泽东及其专制政党,通过如下三个途径,获得其统治地位的不可动摇。

 1、强占国家一切物质资源,确保它们不会落在反抗者手中。扫荡一切独立精神权威和道义权威诸如宗教组织等等,垄断把持文化教育宣传新闻传播,以此垄断全国精神资源和信息资源。

2、将所有国民都编织入一个无比庞大而严密的组织网络中,就连无业者也有管理单位(街道委员会),将每个社会成员终生焊死在原位,不但没有游动可能,而且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持续监控。这一条非常重要。因为历代痞子造反的先锋队都是没有正当职业的游民,所以朱元璋那暴发游民上台后便首先实行严打游民的措施,首创将游民登记在案,不许他们到处流窜的政策。

3、剥夺一切人民财产,实行党有制,控制了每个人的粮道,使得全民彻底丧失自食其力可能,造成“一饮一啄,莫非党赐”的局面,使党成了人民不折不扣的衣食父母,人民则化为党的奴隶(这里提醒诸位注意,“奴隶”并不是许多人想象的那样的囚犯,是可以到处走动的。传统社会的丫环就是按等级领取“月份”的女奴,其与主子的关系实质与人民和党的一模一样,凡事不能自己作主,必须一生交给党安排)。

不仅如此,芦笛君进一步指出,为了使中国民众对此一无所知,毛泽东造成一个让他们“知足”的政治生态环境,具体措施如下:

 1、将中国封闭起来,使得人民没有和外界比较的可能,因此不会产生“横比”造成的不满;反复宣传西方地狱场景,使得人民庆幸自己没有活在别的制度下。

2、根据国人“公平不是机会均等,而是收入平均”的传统理解,在政治上实行等级制度的同时,在经济上实行平均主义,并严厉惩治贪污,进一步使得人民不会因“横比”产生不满情绪。只要大家一样穷,便穷死而无怨。

3、设置“阶级敌人”作“幸福对照组”,进行“正面横比”,让他们的低贱衬托出人民地位的崇高;以唆使、奖励、逼迫人民无止境地迫害阶级敌人作为“幸福致幻剂”,在这群体吸毒过程中让人民获得一种“当家作主”、“扬眉吐气”、高人一等的强烈幻觉。

4、剥夺人民一切发财致富的可能,并将人类发财致富的天然欲望当成最可耻的罪行加以反复的严厉谴责。既然没有任何人能发财,无希望当然也就无所谓失望,从根本上杜绝因结果未达预期值而失望的可能。

5、开展持久的“阶级教育运动”,在全国各地开办“阶级教育展览馆”,以极端个例甚至虚构事例(例如最有名的四川大邑县刘文彩庄园)进行“正面纵比”,将 “旧”社会描绘为人间地狱,使用西方发明的广告手段反复强制输入强烈信号,直到全国人民,就连知道真相的过来人也罢,都被彻底洗脑,为他们有幸泡在今日 “蜜水”里而无限幸福。

6、效法传统君王通过任命官员而使得官员变成“沐天恩”的债务人,通过控制人民粮道,变成人民的衣食父母,使得人民永远处在欠下了党和毛主席的恩情的被动位置上;指令无耻文人创作大量马屁作品诸如“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反复强化人民的条件反射,使得毛在人民心目中成了超过父母的第一恩公,连吃饭喝水都忘不了感谢毛主席。

7、将高干奢侈腐化的生活严密封锁在“军事禁区”中,让普通人绝对看不见,听不到。绝对不许百姓知道政府其实是靠抢劫人民而存在的,更不许他们得知被抢走的钱用到哪儿去了,只在媒体上强力宣传伟大建设成就,因为一般没有明显贪污现象,愚民自然也就不会想到他们的钱其实被政府塞了狗洞,只觉得能接触到的中下层干部都极度清廉,当然不会产生“政府为何要把我的钱抢走,又用到哪儿去了”的疑问。

8、将人民中能量最大的知识分子视为重点监控对象,不断发动运动痛打之,彻底摧毁他们的自尊自信,养成对党的终生敬畏心理,并向他们反复灌输“原罪”观念,使得他们终生处在诚惶诚恐、自觉自愿的“思想改造”中。

也许芦笛的语言,没有像自由主义和新左派诸君那么学术,那么规范;但无论是自由派还是新左派,都不曾像芦笛这样简明扼要地、从而一目了然地指出过,什么叫做毛泽东时代。有关毛泽东时代,向毛泽东致敬的新左派,没有弄明白过。而对毛泽东持批判态度的自由主义学者们,也没有分析清楚过。在自由主义学人当中,不乏毛泽东时代的红卫兵。他们不仅在学术论争时会下意识地倾注红卫兵式的批判热情,还会下意识地流露红卫兵式的批判语调和语气;其中有人,更是对红卫兵时代充满怀恋,以致于会信誓旦旦地告诉人们,在那个时代,曾经有过思想史上的失踪者。也就是说,在中国人普遍丧失了思想能力的时代,曾经有过思想者。在那个时代,思想的权利不仅被剥夺,而且任何一个行使者,都会遭到杀身之祸。林昭与她的右派同学们,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且不说今日的自由主义者们,当年可曾有过林昭那样的思想勇气,即便到了今天,自由主义诸君所体现出来的思想勇气,也依然相当有限。虽然其中的原因,跟生存上的不自由很有关系。

我不想在此进一步分析一些自由主义学者的文章里,含有多少当年红卫兵式的批判热情和思维方式。我想说的只是,读了芦笛这位网络思想者的文字,体制内的自由主义者们,还依然能够心安理得地对体制外的声音不闻不知不言不说么?

对照新左人物甘阳最近以十分夸张的语气写出的那篇《中国道路——三十年与六十年》,芦笛的文章尤其显得不可或缺。长期屈居香港的甘阳,可能实在忍不住寂寞了,毅然抛出《道路》一文,向北京中南海投石问路。甘阳在文中如此开头:
我们在近年来也看到另一种日益强大的论述,这就是在批评目前改革出现的种种问题时,许多论者往往走向用毛泽东时代来否定邓小平时代的改革,即用新中国的前三十年来否定其后三十年。可以说,近年来中国社会内部有关改革的种种争论,已经使得新中国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的关系问题变得分外突出。这实际也就提醒我们,对于共和国六十年来的整体历史,必须寻求一种新的整体性视野和整体性论述。

什么样的整体视野和整体论述呢?

如我近年来所指出,我们目前在中国可以看到三种传统,一个是改革二十八年来形成的传统,虽然 时间很短,但是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很多观念包括很多词汇基本上都已经深入人心,融入为中国人日常词汇的一部分,基本上形成了一个传统。这个传统基本上是以 “市场”为中心延伸出来的,包括很多为我们今天熟悉的概念例如自由和权利等等。另外一个传统则是共和国开国以来,毛泽东时代所形成的传统,这个传统的主要 特点是强调平等,是一个追求平等和正义的传统。我们今天已经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毛泽东时代的平等传统从1990年代中后期以来表现得非常强劲,从90年代 中期以来就有关于毛泽东时代的很多重新讨论,而九十年代后期以来这个毛时代的平等传统更是日益强劲。这在十年以前恐怕不大可能会想到,但今天却已经无人可 以否认,毛泽东时代的平等传统已经成为当代中国人生活当中的一个强势传统。最后,当然就是中国文明数千年形成的文明传统,即通常所谓的中国传统文化或儒家 传统,这在中国人日常生活当中的主要表现简单讲就是注重人情乡情和家庭关系,这在中国现在的许多电视剧特别是家庭生活剧以及讲结婚离婚的日常伦理剧中可以 看得非常清楚。

甘阳把邓小平与毛泽东拉到一起,然后再把他们和儒家传统拴到一处,一口气建立起了三种传统。这看上去好像眼花瞭乱,实际上却粗鄙透顶。有关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一如芦笛在《小马过河谈国情》中所分析的,是将毛泽东建立的奴隶制极权社会,改变成一个相对自由的专制社会。其具体措施,芦笛指出:

1、 党虽然继续垄断全国精神资源 、信息资源和大部分物质资源,但不得不放弃部份物质资源。
2、 私有企业、三资企业、乡镇企业的出现,以及人民在城乡之间和城市之间有限的流动,使得相当比例的国民逸出了组织网络,削弱了党监控全民的能力。
3、 私有化使得党失去了对全民粮道的严密控制,奴隶社会开始解体。
正是这样的松绑,致使民众获得了生存的空间,也获得了思考的自由。又正是这样的空间和这样的自由,使包括甘阳在内无数草民,有机会上大学,有机会翻译西学之书,有机会对专制说不。专制当局在有过被民众说不的经历之后,赶紧调整了改革开放以后自行瓦解的社会软件系统。按照芦笛的说法:

1、以“民族主义”取代马列毛主义国教,靠煽动仇外思潮转移人民对内政的注意,唤起他们对本国政府的认同。
2、以高工资收买人民中最有能量的臭老九,使得他们变成与政权休戚相关的既得利益集团。借鉴传统社会以科举制度牢笼士大夫的作法,将政权向知识分子有限开放,使得他们变成统治等级的“士官生等级”。
3、坚持“发展才是硬道理”,将经济自由部分归还给人民,刺激起人民的主动创业精神来,为僵死的奴隶社会注入生机,促成经济起飞,以此给人民普遍带来空前的发财机会,不但改善他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而且将他们的注意力从空泛的政治转移到具体的经济事务上去。
4、形成一套社会赖以“和谐”运转的新时代的“潜规则”,其主旨是,尽量避免“取之于民,塞之狗洞”的毛作法,代之以“集体拿大头,自己拿小头”的明智作法。
由此可见,甘阳的文章,不过是证明了其中第二条的如何有效。倘若说甘阳的文章有什么挑战意味的话,那么受到挑战的无非是中南海里诸如王沪宁一类的高层幕僚,让他们感觉甘阳大有以三个传统取代三个代表的势头。事实上,甘阳也真是籍此将中南海的大门拍得山响。这样的势头有点像中国旧家庭里的二房向大房叫板。不过,甘阳可能没有想过,一旦叫得大房不耐烦起来,人家没准会在主子老爷耳朵边嘀咕一声:那种烟花巷里的货色,能协助老爷当好家么?

看看发表甘阳文章的那个按语,就可以得知,甘阳此文的处境,是多么可怜。

甘阳先生作为知名学者之一,一向是“新左派”的领军人物,对我国思想界产生过相当的影响。今天选发甘阳的文章,大家提供了一种思维视角,以期引起大家相应的思考。

倘若将此按语翻译成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私房话,那么应该是:甘阳好歹也算是“新左派”姐妹群里挂头牌的,在老少爷们那里也是叫得响的;今天特意隆重推出一下,让大家开开眼,请老少爷们赏光。

不过,在老少爷们赏光之前,另有一位“士官生等级”的文人,有些按耐不住了。此君当年曾经挟基督以令天下,籍拯救以批逍遥,一付此生吃定了基督的模样。如今,此君不甘人后地向甘阳此举此文,表示支持。当然,此君不敢像甘阳那样把个中南海的门拍得山响,只是跟在后面轻声轻气地提醒朝廷,假如真的赏光,别忘了还有奴家。

面对知识人如此的争相为奴,我更想提醒体制内的自由主义诸君,不要把目光只盯着自己的话语权力。且不说公道公义,即便思想的自由,也如同自由的思想一样,是任何时候都不可或缺的。在甘阳们不顾一切地卖身投靠之际,作为自由主义者,切不可跟着去凑那样的热闹。

(待续)

2007年7月11日至7月13日写于纽约

胡  平:余杰《致帝国的悼词》序言

 

读余杰的书,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在十六年前的六四之夜,在川西平原的一个小镇,一位十六岁的少年,彻夜守候在收音机旁,倾听着天安门广场的枪声和哭喊声,热泪滚滚而下,稚气未脱的脸上显现出无比的悲愤与刚毅。他从心底发出一个伟大的誓言――为自由而战!

余杰今年三十二岁,十六年前的一场六四事件,使十六岁的余杰“一夜之间完成了自己的成年礼”。余杰说:“那天晚上,我在泪水中看清楚了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究竟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奴役,究竟什么是黑暗、什么是光明。从此之后,没有人能够再次欺骗我、再次愚弄我,那座中共靠谎言来建构的宫殿像纸房子一样坍塌了。有一种声音在启示我,有一眼泉水在召唤我。我的生命从此改变。”余杰写道:“对我来说,天安门的坦克和鲜血是最为直接的启蒙。我发誓要说真话、要拒绝谎言、要摆脱奴役、要捍卫自由、要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十六年过去了,余杰以三百多万字的文章,实践了他十六岁时的伟大誓言。

余杰是六四之子。是六四使余杰成为今日的余杰。然而六四并非私人事件。六四是公共事件。由于发生在信息时代,六四还是全球性的公共事件。通过报纸,通过电视,通过收音机,全世界该有多少人感同身受地经历了六四。该有多少人在同一时刻感受到同样的震撼,同样的悲痛,同样的愤怒。有如此多的人在同一时刻为同一事件而同仇敌忾,这在人类历史上是相当罕见的,纵非绝后,也是空前。

然而,在六四过去十六年后,那些当初有过相同经历和相同感受且一度携手并肩的人们却呈现出巨大的分化。

一位电视台记者在今年六四前夕,花了几乎整整一夜的工夫,把自己保存的有关六四的录像带重新播放了一遍。事后他对我说起他在屏幕上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熟面孔:某某手持抗议信带头冲进领事馆,某某在学自联成立大会上慷慨陈词,誓言要和邓李杨杀人政权血战到底,某某在抗议集会上声泪俱下,痛不欲生,等等等等。如今呢?某某成了美国某名校教授,多次发表论文高度肯定共产党领导的伟大成就;某某成了著名的海归,担任金盾工程的技术指导;至于某某则下落不明,在这十六年的任何纪念六四的集会上都见不到她的踪影……。这位记者朋友和我都十分感慨:真不知如今的他们怎样面对当年的自己。

读余杰的文章,你能强烈地感到青春的血性。血性当然并不只属于青春,但青春尤其属于血性。说来也是,青春难道还能没有血性?青春如果没有血性,那还叫什么青春?但遗憾的是,在余杰这一代人中,血性竟然是稀有元素。一位在大学教书的朋友告诉我,六四之前,他在讲坛上阐述自由理想,堂堂爆满;六四之后,他在课堂讲同样的内容,却听者寥寥。他感慨说:“现在的年轻人太实际了。”“不,”我说:“是现在的年轻人太犬儒了。”年轻人变成犬儒实在是最可悲之事,他们还不曾追求,就已然放弃;他们还不曾长成,就已经衰老;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可是,和前几代年轻人相比,余杰这一代年轻人难道不是有着更广阔的视野,更丰富的知识和更多样的个性?和余杰相比,他们欠缺的是什么?依我看,他们欠缺的就是青春的血性。

廖亦武在《证词》一书里提到一位姓卓的警察,在他出狱后常去看望他,这位警察朋友劝廖亦武就一句话——“别那么热血。”真是一语破的。这年月,你知道的事情谁不知道呢?在私底下有几个人真的和你看法不一样呢?区别在于:他们能对那些事背过脸去,保持沉默,而你却不能。区别在于:你的血比他们热。

在今日中国,一种很流行的理论是,把人的行为解释为欲望与理性的组合。欲望让人追求自己所欠缺的事物,理性或算计则告诉人获得它们的最佳方法。简言之,人类行为的基本原理就是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按照这种观点,连自由民主的建立也无非是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人们相互之间多次博弈的产物。然而,这种观点无法解释为什么在暴政之下有人不是调整自己以适应暴政从而获得最大化的利益;而是甘冒风险,宁可失去物质利益乃至人身的安全,选择对暴政的顽强抗争。必须看到,人除了有欲望和理性之外,还有一种东西。按照柏拉图所说,这种东西叫做“气魄”,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血性”。在很大意义上,它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道德义愤。道德义愤驱使一个人在和自己直接利益无关的事情上,甘冒风险而采取某种行动。你明知这种行动未必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利益,往往还很可能会给自己招致若干损害,但正是在这种行动中,你才会最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堂堂正正的人。正如福山所说:一个只有欲望和理性的人,注定了只会生活在“体制”之内。但一个具有气魄或曰血性的人,就会为了自己的尊严和同胞的尊严,投入反抗压迫的伟大斗争。

最后,录梁启超诗一首,与余杰共勉:

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

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

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

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

《致帝国的悼词——中国大陆的自由状况及前景》,余杰著,香港田园书局,2007年7月出版

秦  耕:台湾“入联公投”的危险与大陆拒绝民主的危险

 

台湾执政当局及在野国民党竟然争相推动台湾加入联合国全民公投,持续引起海峡两岸及国际社会强烈关注,在美国、大陆及世界各地的一片反对、警告声中,7月26日台湾民间又成立“推动加入联合国大联盟”,此举向世界显示出台湾朝野两党、官民双方的共同立场,这就是要打破封锁,走向世界,捍卫台湾尊严。

大陆共产党国台办声称,台公民投票推动加入联合国,是极其危险的,台当局操弄“公投”是为裹胁民意骗取选票。其发言人杨毅表示,“以台湾名义申请加入联合国”的“公投”是一种变相的“统独公投”,陈水扁、民进党当局借此欺骗台湾民众,裹胁台湾民意,以骗取选票,实现“台独”分裂图谋。据台湾台海网7月26日报道, 入联“公投”让台美关系空前严峻,美国一直认为“台湾低估潜在的危机”,甚至认为,这次的台海情势比1996年导弹危机还要险峻。台湾民进党总统候选人谢长廷在近日访美期间,所到之处听到的也都是严厉警告或善意劝解。台湾《中国时报》报道,美国为何如此严肃看待此事?相关人士指出:“因为北京的反应,让美国担心”,2004年尽管陈水扁政府推防御性“公投”,但当时国民党、蓝营的反应是强力抵制,台湾内部还有反制、平衡的力量;但此次陈水扁推入联“公投”,国民党、马英九的态度不只没有反对,甚至是接受“公投”且跟进扩大议题,蓝营的态度和动作让大陆紧张,担心情势一直发展下去会失控,如果蓝绿竞相加码的话,下一步就是“台独公投”了,因此大陆强硬地祭出《反分裂国家法》,称不惜动用武力解决台湾问题。

在我看来,台湾朝野双方不顾大陆及以美国为首的国际社会的再三警告,执意以公民投票方式推动加入联合国,的确是相当危险的举动,有可能使海峡形势向分裂方向发展且不可逆转,并最终导致两岸兵戎相见血火交加。我相信这是两岸谁也不愿意见到的。自上世纪70年代初期,中美建交、大陆与台湾在联合国席位一进一出之后,台湾被迫退出国际社会,困守孤岛,沦为全球化时代的国际孤儿,近年多次以不同名义申请加入联合国及世卫等国际组织,均遭到封杀。作为国际社会的一份子,却无法成为地球村被互相奥援的“国家”,SARS侵袭时,台湾陷入孤立无援的窘境,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根据台湾2007年6月的一次民调,有71.7%民众赞成用公投来决定台湾要不要申请加入联合国,事实上这也反应民众对于一连串大陆“打压”外交、无法顺利进入国际组织的一种反扑动作。虽然美国对台湾以“台湾名义加入联合国”持强烈反对态度,大陆更明确宣示了武力威胁,包括台湾周边国家在内的国际社会批评之声不绝于耳,“以台湾名义加入联合国”仍获得了台湾民众的广泛支持。民意向国际社会显示出强大决心,台湾前途决定在自己手上,绝非美国或大陆“强力施压”,就可轻易放弃。

以我的观察,大陆官方认为“入联公投”危险,其危险在于它使民众意志得以集中反应出来。其实“入联公投”并不能真正推动台湾加入联合国,更不可能导致台湾走向独立,所谓“入联公投”的实质意义,在我看来不过是一次广泛的民意调查。举行或不举行“入联公投”,与台湾主张独立的人数增加或减少没有直接关系,举行公投前主张台湾独立的人,公投之后仍然坚持独立,反对台湾独立的人,在公投之后还会反对独立。如此,公投还有什么可怕呢?公投的可怕就在于,如果结果显示多数台湾人主张加入联合国,大陆中共今后就再也无法公然指称“主张台湾独立的是一小撮”,再也无法空喊“寄希望于台湾人民”,更无法掩耳盗铃的说“反分裂法针对的不是台湾人民”了,一句话,公投可以用民意堵住大陆中共滔滔不绝的嘴巴,使其被迫以正面姿态面对台湾,无法继续回避两岸之间制度差异的实质问题,这将使其十分不舒服。

我始终坚信,横隔在台湾与大陆之间,造成两岸分裂的真正障碍是民主制度而非海峡地理,大陆如果继续坚持自己拒绝民主的立场而只空喊统一口号,两岸统一的一天也可能远在天边;如果大陆放弃极权体制转向民主,两岸之间长期分裂分治的障碍得以消除,统一也许就近在眼前了。但大陆执政当局目前并未释放出任何放弃极权体制、决心走向民主的善意,在这种情况下,台湾绝大多数民众宁愿做国际孤儿也不愿意与专制的大陆统一,如果大陆再不给台湾民众显示自己转向民主的决心或善意,也许公投就会显示出主张维持现状的人不断减少,而主张独立的人不断增加。与“入联公投”的危险相比,拒绝民主的危险更加可怕,这才是真正的危险。

2007-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