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晖:《论语》是怎么成为经典的?

  在古儒看来,不仅儒家的经典是“六经”而非《论语》,儒门的宗主究竟是孔子(下图)还是周公(上图),也是一个问题。图片采自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


    
  《丧家狗:我读〈论语〉》李零 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5月,48元

■我读儒家(之一)

□秦晖(清华大学教授)

今天有些人把《论语》抬高到近乎“儒家圣经”的程度,就像当年把一本薄薄的《毛主席语录》说成是马克思主义“顶峰”一样,今天的“《论语》热”对于儒家,与当年的“‘语录’热”对于马克思主义,到底是弘扬,还是糟蹋呢?

丧家不是贬夫子 看家方为污仲尼

李零教授的《丧家狗:我读〈论语〉》引起不小的轰动。这本书我看了之后获益良多,也向李零兄请教过关于《论语》的一些看法。

总的来讲,我觉得这本书的轰动原因一半在内容,一半在题目。“丧家狗”之书名非常刺激,这个词本身出自包括《史记。孔子世家》在内的许多史籍,是别人说孔子不得志,总失败,虽略带讥讽,却并无敌意,孔子自己也认可这个说法,因此这事才在当时崇儒尊孔的氛围中载入史册,传到如今。李零就此发挥说:任何怀抱理想,不满于现实世界的人,都是“丧家狗”。而近代思想家(李零举了美国的萨义德,其实类似的还有俄国的别尔嘉耶夫、法国的布迪厄等许多人也讲过大意相近的话)认为,所谓“知识分子”,就是以社会良心自居,价值观疏离主流,批判现实,愤世嫉俗,因而具有强烈孤独感的那些人。在这个意义上,“知识分子”就是那些甘为“丧家狗”而坚决拒绝做“看家狗”的人。因此李零说孔子是他们的代表,“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宿命”(2页)。

显然,李零对孔子的这种评价类似俄国人之评陀斯妥耶夫斯基、法国人之评雨果,应该说很不低了。甚至可以说,在那些不把孔子当神、当“圣人”来崇拜的人们中,这是对孔子的最高评价———如果不是在知识方面,至少在人格方面是如此。五四以来尤其是1949年以来,那些反儒的人们恰恰是流行把孔子骂成统治者的“看家狗”的。因此李零此书甚至可以说是为孔子翻案辩诬、恢复名誉的代表作。出来找李零算账的本来应该是反孔派人士才是。

可是如今尊孔似乎已经成了主流,反孔人士已经顾不上与李零计较了。而“狗”这个词在今天的中国与司马迁的时代相比毕竟有了更浓的贬义,李零没有顾及这一点(这是他的疏忽),因此只看书名不看书的人会误以为他把孔夫子糟蹋成如何不堪。加上今天的“儒者”与过去一样五花八门,既有“从道不从君”的清流(他们其实与孔子一样是“丧家狗”),也有一些吃尊孔饭的人,后者打心眼里就瞧不起类似雨果那样无权无势的理想主义者,总希望自己所尊的就是那权势煊赫的“大成至圣文宣王”,连名字都可以卖出巨额“版税”的。他们见到“丧家狗”的书名就怒火攻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其实,最近走红的另一部关于《论语》的畅销书,学术水平如何且不去说它(作为通俗读物也不宜苛求),单就这评价观念就低俗得很,在尊孔的旗号下几乎把孔夫子描绘成了权势的“看家狗”,要说糟蹋孔夫子,真是莫此为甚了。幸有李零的书在,真还是可以给夫子挽回不少形象的。

《论语》原来本非经 俗儒安知夫子心

李零没有把孔子当做堂皇的“圣人”,却也决不像“五四”时那样,把孔子当作反面人物来否定。在他的书里,孔子是个“怀抱理想”的好人。但是评孔子毕竟不同于评《论语》。孔子其人如何姑且不论,《论语》一书,即便在尊孔的儒家体系里,究竟处于何种地位呢?要讲《论语》,这是首先需涉及的问题。

讲到儒家经典,我们知道《论语》的地位是历经变化的。孔子如果自己知道今天的人把《论语》放在《六经》之上,恐怕他也不大会高兴。其实孔子以后很长(长达千年以上)一段时间,《论语》虽然被儒者看作一部重要的书,但在宋以前,儒家的人是没有把它当做经典的。那时儒家崇奉的是《易》、《诗》、《书》、《礼》、《乐》和《春秋》“六经”,所谓《乐》是典礼音乐,当时没有记谱法,所以只是口耳相传并无经书。有书的就是“五经”。那时的儒家一直就讲这“五经”或者“六经”。传承旧学的是“我注六经”,发挥新说的是“六经注我”,官方设立“五经博士”,儒者传习也按五经分科。司马迁总结孔子的成就说:“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强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无所遇,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其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录焉。”这里提到的很多事是出自《论语》的记载,显然太史公很熟悉此书,却不提此书,他讲孔子的贡献和影响,没有一字提到《论语》。班固释“儒”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这里仍然只提到六经。直到唐代,颜师古编《新定五经》,孔颖达纂《五经正义》,这期间人们又把“礼”学扩大为《仪礼》、《礼记》、《周礼》等“三礼”,“春秋”学扩大为《公羊》、《谷梁》、《左传》“三传”,三礼三传至唐并皆入为经,连同《易》、《诗》、《书》号称“九经”,而《论语》仍然不在其中。

当然作为儒家,把《论语》从诸子著述中拔出给予特殊地位,也不难理解。《汉书。艺文志》在沿用刘歆《七略》分类法时,把《论语》与《孝经》、小学都附于六经之后列于“六艺略”(颜师古注:“六艺,六经也”),而不列于“诸子略”,就是这样做的。但是这“六艺九家”中的后三家与“六经”还是有质的区别。当时这三家都被视为“传”,亦即解经的著述而不是经本身,正如《诗经》有齐后氏传、韩内外传、《春秋》经有公羊、谷梁与左氏“三传”一样。换言之,《论语》当时的地位与左丘明、韩婴等人的著作相当。而东汉的王充还说:“《论语》者,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以其遗非经”,明指《论语》并非经书。王充指出,那时规定五经都用二尺四寸的长简钞写,而像《论语》这样的书则只能用八寸短简。(《论衡。正说》)李零列举考古出土的实物,表明这个说法是确实在遵行的(35-36页)。

可见在当初儒家那里,《论语》的地位绝对无法与“五经”相比。直到北宋中期以后,刘敞首倡“七经”之说,《论语》才首次列入其中。南宋末年,朱熹把《论语》和《孟子》、《大学》、《中庸》列为“四书”,并抬高至“五经”之前,当时又出现了“十三经”之说,也把《论语》列入。

所以,《论语》被尊为经典,并非古儒传统,而是宋明理学的特点。即使把儒家学派当作信奉的对象,《论语》本身在儒家学派中的地位也是值得讨论的。

孔子之功非《论语》 绍述“圣道”在六经

陈明先生说,训诂不仅要从字词中着眼,而且要放在历史的发展脉络中去看,这个说法我很赞成。正是从历史发展角度讲,古儒崇奉《五经》而不是《论语》,这完全可以理解。

孔子及其学派当时的主要事业是什么?主要不是弄了一本《论语》教人修身养性,《论语》也不是孔子自己写的。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今天这话被许多人理解为他自认主要是教育家,培养了很多学生。这样理解其实也不对。所谓“述”,并非讲课,而是“绍述”即整理、阐扬之意。整理什么?就是整理三代(其实主要是西周)的典籍,也就是“好古”。所以“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是不能分割的一句话,它的意思并不是“只教书,不写作”,而是“绍述先人之道而不妄自创作,坚信并弘扬古代的道理”。

可见孔子并不标榜自己创作了什么,就算《论语》是他的口授作品,与他整理、编辑的西周典籍即所谓“六经”相比,也并不重要。孔子也没有标榜教出了多少学生,但很自负他传承了周公之道。前述司马迁、班固等人强调的也是他“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之功。按照汉儒的说法,《易》的《易传》,包括《彖传》、《象传》、《系辞》、《文言》、《说卦》等皆出孔子之手;《诗》三千篇,经孔子删定为三百零五篇,并皆配弦歌;《尚书》三千篇,孔子删定为百篇;《士礼》十七篇,为孔子编定;《春秋》则是孔子根据鲁国史官并参考周王室及各诸侯国史官的“史记”(指当时的官史,并非后来那部“太史公书”)修成的(《史记。孔子世家》)。尽管这些说法具体到每一项都争议不少,但孔子绍述古典之功是公认的。总之,孔子一生心血所寄、他毕生事业的核心,就是他系统地整理了西周以来的典籍,“尧舜文武周公之道”因以载之,而不是他自己创作了什么。

当然除了整理六经,他还干了许多事:他曾经风尘仆仆到处游说,希望当权者按他的意图来“从周”,他也确实立学杏坛,为传承“周公之道”培养了许多门生。但所有这些都是围绕“吾从周”而为,而承载“周制”弘扬“三代”价值观的,主要并非《论语》,而是“六经”。

不仅那时儒家的经典是“六经”而非《论语》,甚至儒门的宗主究竟是孔子还是周公,也长期存在着争论。李零指出孔子生前不是、也不承认自己是圣人,是他死后子贡、宰予等一帮门生把他抬举成圣人的。其实,子贡他们远未达到目的。所以直到汉代,在儒家内部的经学论战中古文经学派仍然主张儒门的宗主不是孔子而是周公,孔子是“先师”,周公才是“先圣”。先师传先圣之道当然也是伟大贡献,但不能与先圣等量齐观。尽管这种“传经不传道,尊周不尊孔”的论调从当时的社会-政治背景看实际上是儒表法里状态下“从君不从道,尊官不尊士”的反映,但从学理上讲,这种说法和孔子自己一再讲“从周”、强调对于周公之道自己只是绍述者而非创作者是密切吻合的。

丧家只缘周变秦 坑儒皆为古非今

所以,像黑格尔这样的西方人看到《论语》这样充满了浅白“大实话”的书便对儒学乃至整个“中国哲学”不屑一顾,固然是蔽于偏见——不读六经,只凭《论语》来妄评儒学,这与只凭《毛主席语录》来妄评马克思主义不是一样吗?而今天有些人把《论语》抬高到近乎“儒家圣经”的程度,那也有似于当年把一本薄薄的《毛主席语录》说成是马克思主义“顶峰”一样,今天的“《论语》热”对于儒家,与当年的“‘语录’热”对于马克思主义,到底是弘扬,还是糟蹋呢?真值得研究。

孔子几乎花毕生精力来搜集、整理、编辑周代典籍,包括形而上学(《易》)、政治文献(《书》)、社会伦理规范(《礼》)、官民文艺遗产(《诗》)和历史纪录(《春秋》)等,他这样做当然并不是仅仅基于学术兴趣。

孔子以及后来的孟子,都生当近代以前中国数千年文明史上发生最剧烈变化的“周秦之际”,对于这个时代的变化,他们都觉得是礼坏乐崩、山谷陵夷、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因此他们感时伤怀,积郁难平,愤世嫉俗,疾首痛心。孔子在整理典籍中寄托了他对现实的抨击和对他所想象的“三代”黄金时代的憧憬,并表达了他要“兴灭继绝”、“克己复礼”、挽狂澜于既倒、复兴周公之道、重振“三代”文明的希望。然而这些希望不断破灭,满腔悲愤的孔子在“乘桴浮海”、“居九夷”的感叹中,怀着“吾道穷矣”、“哲人其萎”的愤懑,赍志以终。

显然,孔子不是个趋炎附势、歌功颂德的人。他对当时社会和统治者,夸奖不多,指斥不少,尤其是对活着的统治者几乎没好话———死去的“先王”可以是完人,孔子也没少对之歌功颂德,然而他们已经死了,不能给孔子以恩宠,而活着的统治者对这样的“哭庙骂殿”则是很不待见的。因此五四以后的激进派有称道孔子的,说他是“革命家”,这自然是夸张,揭竿造反这种事孔子不会干。但他是当时的“异见人士”则毫无疑问。

对孔子,不管是褒还是贬,都得从这点出发。过去反孔批孔的,说孔子对现实不满是“历史倒退论”、“今不如昔论”,是“九斤老太”,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复辟狂”。几十年批儒,孔子最大的罪状就是这个。而褒孔扬孔的,则说孔子的这种不满是“知识分子的社会批判精神”,是“独立人格”与“社会良知”的体现。总之,复古倒退也罢,批判精神也罢,相反的评价针对的是同一个事实:就是孔子对现实不满。

那么孔子对什么样的现实不满?当然就是对“周秦之变”不满。在当时的剧变中,孔子是维护周制,主张复古,宣传“王道”,反对最终导致秦制的“霸道”的。而春秋战国时期兴起的另一股潮流,即法家,则是推动秦制的。周秦之变背后的思想冲突,主要就是所谓的儒法斗争。过去我国史学界在意识形态影响下形成的“社会阶段论”曾经认为周秦分别属于“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而且把秦以后的政治结构称为“封建专制主义”。于是维护周制的孔子就被斥为“复辟奴隶制”的反动人物,而汉武帝以后被尊崇的董仲舒式的新儒学又被斥为“封建专制主义”的思想代表。

今天已经没有什么人再这样讲了———人们一方面知道中国历史上并没有什么“奴隶社会”,另一方面也知道汉语传统所谓的“封建”即封邦建国诸侯林立的西周宗法贵族政治与秦以后的中央集权官僚制帝国“专制主义”,是差异很大的两回事。在这个意义上,孔孟时代的古儒确对秦政式“专制主义”十分拒斥。当然这并非像一些以现代观念拔高儒家的人讲的那样是因为古儒中有什么“自由民主”因素,而是因为孔孟弘扬的是以宗族认同、小共同体本位、大宗封建小宗、封臣依附于封主、封主保护封臣为基础的周制,他们是以“封建”反“专制”、以贵族政治抵制皇权-官僚政治的。

还有一些人虽然不具体相信什么“五种形态”,但总相信历史进化论,认为后来总比先前好,后来的秦不管是什么“社会”,总比先前的周“进步”,而孔子要“复古倒退”,总是不对的。这种看法问题也很大,姑且不说“后来总比先前好”的庸俗“进步史观”能否成立,就算“后来”确实更为“进步”,它也并非不能批判、反思,否则社会怎么能继续“进步”?而这种批判利用过去的资源、采取“复古”的形式,在世界史上其实甚为常见。中世纪晚期西欧著名的“复兴”运动(过去译为“文艺复兴”不确,而且望文生义容易误解)不就是以复希腊罗马之古为标榜的吗?它是“复辟”了古希腊罗马的所谓“奴隶制”还是推动西欧走出中世纪迈向近代化,不是很清楚吗?

所以对于孔子的复古、“从周”,我们既不能闭眼不看,而把夫子看作个超时空的神仙,捧成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只说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置之古今而皆能的空话大话的“圣人”,也不能抓住“复古”就骂他“反动”,似乎“先进分子”就只有满嘴摩登一身时髦。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时加给古儒的罪名是“以古非今”。而今天我们论孔子,当然要讨论这“古”当不当“以”,但更要讨论这“今”该不该“非”。———这且按下不表。

丧家烈士鲁诸儒 看家好狗叔孙通

李零指出,孔子使劲讲道德,正是因为当时宗法道德已经崩溃。这无疑是对的。在宗族认同普遍、封主-封臣关系稳定的西周,那套价值体系就像“人要吃饭”一样被视为自然,并没有系统化论证与大力弘扬的需要。所以在“三代”,在真正的周公之世,是没有儒家一说的。

正是在西周社会结构及其价值体系已经“礼坏乐崩”的情况下,以“吾从周”为志的孔子及其学派才应运而生。而整理“六经”既是对“周制”(或“三代之制”)的系统化叙述,更是弘扬“周公之道”的一整套价值宣示,它比这一过程中产生的《论语》———一本头绪纷繁随手记下的孔门师生杂感录重要得多,也就理所当然了。

然而孔孟的努力并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孔、孟两人当时都是到处碰壁、倍感孤独的“丧家狗”。但是他们的学生也有很得意的,因为在那时的大潮中儒门后学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分化。在“礼坏乐崩”成为大势所趋的情况下,孔子身后“儒分为八”,其中有影响的主要就是思孟与荀子两支。荀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再“从周”而改行“法后王”,汇合于李悝、商鞅代表的法家潮流。而思孟一支则历经坎坷,与法家和秦制激烈冲突,以至发生“焚书坑儒”。

虽然“焚坑之祸”实际上是全面压制法家以外的诸子百家,并非只对孔门(首当其冲的那些方士还并非儒家),后来儒者只讲坑“儒”是为了突出自己的烈士形象。但是应该承认,在“周秦之变”中最鲜明地“从周”的儒家是这场镇压的重点。所谓“燔诗书,明法令”的说法和“以古非今”的罪名,都明显地体现了“周秦之变”背景下的儒法冲突在这场事变中的重要性。而这也导致了儒门分化加剧。有些人,例如后来号称汉代“儒宗”的叔孙通,靠曲学阿世、谄媚“暴秦”仍然混得不错,而且秦亡后还有奶便是娘,“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史记。刘敬叔孙通传》)。而另一些人,如以孔子七世孙孔鲋为代表的“鲁诸儒”则相反,他们对暴政忍无可忍,从“异见人士”真正变成了革命党。最后孔鲋带领“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即陈胜)”,投身反秦起义。在兵败陈下的悲壮一幕中,孔鲋这个“缙绅先生”居然与农民造反领袖陈胜一同死难。

于是孔鲋与叔孙通,上继孟子与荀子,代表了大分化中儒者的两种主要选择:是像孔鲋那样继续做“丧家狗”,甚至不仅“丧家”还丧身,成为反抗暴政的“烈士”呢,还是像叔孙通那样改换门庭做“看家狗”?应当说多数儒者还是依违两者间,既不能像孔鲋那样杀身成仁,也不愿像叔孙通那样寡廉鲜耻。

以法治国儒治心 《论语》于是而为经

然而在不断碰壁之后,还是叔孙通的道路显得越来越有优势。到了汉景帝时代,一些儒家还宣传推翻暴君有理,宣传所谓汤武革命、顺天应人。结果在如今可以被称为“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的那次“辕黄之争”中,碰了一鼻子灰,汉景帝宣布革命理论不能再讲,“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

正好西汉前期几十年间由道家演变而来的黄老之学是主流思想,而汉初黄老继承庄子的犬儒主义,提倡顺其自然、恢诡谲怪、因是因非、无可无不可,像孔老夫子那样死脑筋想不开一定要“吾从周”,那不是犯傻吗?于是在“上好申韩,下必佛老”,在上者指鹿为马、在下者难得糊涂的氛围中,后来之儒越来越学乖了,懂得“圆融通透”了。他们先是学会了“以法入礼”(瞿同祖先生曾论证过曹魏时“以礼入法”和“法律的儒家化”,但实际上此前数百年已先有“以法入礼”和“伦理的法家化”,到曹魏时再“儒家化”,此“儒家”已非彼孔孟时的儒家了)。到了汉武帝时,董仲舒先生又把韩非发明的“三纲”弄过来,完成了“儒表法里”的改造,于是武帝龙颜大悦,儒家据说也就得到了“独尊”的地位。尽管董先生“丧家狗”的习性尚未全泯,他在放弃“革命”的同时还把那装神弄鬼的谶纬之学弄来,想对皇上保留一点“上天示警”的约束,但后来在曹魏到隋唐间皇上们又感不爽,下辣手杀了许多人,把谶纬禁绝,于是“上天示警”也不灵了。

这样,儒者便完成了从“丧家”到“看家”的演变。“百代都行秦政制”,体现“周公之道”的“五经”自然显得太虚了些,经典尽管还是经典,但不能过于当真。这时《论语》的重要性就出来了:“霸道”既然惹不起,“外王”既然搞不成,我们就玩“内圣”吧!而《论语》作为纪录孔子“嘉言懿行”的书,恰好用作修身养性的指南。于是它的地位便日益突出。

今天理学家讲滥了的“内圣外王”其实本来源于《庄子。天下篇》,是道家之言,并非儒家祖传。正如李零所言,孔子那时只讲“远圣”(尧舜等远古圣王)而从不言今圣。所谓“远圣”也只是通过行仁政安天下,而不是通过修身养性体现出来的。亦即那时的儒学只讲“外王”,而不讲什么“内圣”。只是在外王无可挽回地变成“外霸”后,儒学才逐渐变成“向内用功”的心性之学。

后来金元之际的高僧万松行秀曾有名言曰:“以儒治国,以佛治心。”万松老人自知佛学不能治国,所以只为之争取形而上领域的权威地位。但确切地说,这话与其说讲儒佛关系,不如说用在法儒关系上更合适,就是“以法治国,以儒治心”(当然这里讲的以法「家」治国决不能混淆于今天强调现代人权法治的“以法治国”概念)。秦不用说是以“反儒”治国的,“百代都行秦政制”的后世也不可能真正“以儒治国”,充其量不过是以“儒表法里”治国而已。于是不能治国的儒便只能“治心”了。这就是宋以后《论语》不但成了“经”,而且位列“五经”之前,乃至今天许多人谈起儒家来不知有五经、但知有《论语》的原因。

吴 思:中美煤矿工人的命价——兼论人本位的计算逻辑

 

一、引子

2006年5月2日,贵州省毕节地区威宁县的一处煤矿发生瓦斯爆炸,15名矿工遇难。6月6日,《中国青年报》报道了因死亡赔偿标准引起的冲突。

报道说:“事故发生后,当地政府做了相应处理。然而,给死难者的赔偿却引起了争议:所有遇难矿工家属拿到了一人5000元再加500斤粮食!而根据贵州省政府2005年第309号文件和毕节地区[2005]70号文件规定,煤矿井下矿难死亡事故一次性经济赔偿每人应该不低于20万元。”

毕节地区行政公署专员黄家培的解释是:“发生这起特大事故的是非法采煤窝点,对于这种原本就不受法律保护的非法采煤窝点,政府不承担赔偿责任。但是他表示,考虑到受难家属的实际困难,会严究矿主的刑事责任连带民事责任,政府主张通过法律途径,对矿难家属进行补偿。然而,(矿主)蔡国燕的可查账户上的存款却是零。”

黄专员并未置疑20万元的赔偿标准,但提出了这20万元由谁赔、赔不起又怎么办的问题。这是个真切的问题。奈何一位当地领导在记者追问下多了一句嘴,他说:毕节经济比较落后,威宁更是国家级贫困县,如果按照国家规定赔偿20万元,不但当地财政难以运转,而且,如果执行这样的规定,对于家庭年收入只有四五千块钱的农民来说,可能会引发更多的意想不到的事故。

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担心矿工为了这20万元赔偿款会去主动送死?’和记者一起到现场的安全生产万里行副总指挥、中华全国总工会劳动保护部部长张成富进一步逼问。‘我在这里拍40万,有谁愿意死!’张成富拍案而起。”

这个场景在各种媒体上广为流传,并引起了各种评论。评论难免涉及到矿工的命价。在这段报道里,我们已经看到三个价:5000元+500斤粮食、20万元、还有张部长赌气拍出的40万。

2004年之前,全国各地流行的赔偿额在2—5万元左右。中央政府认为这个数额低了,2004年年初颁布了《国务院关于加强安全生产的决定》,要求加大赔偿力度。当年年底,山西省规定:“煤矿事故死亡矿工的赔偿金不得低于20万元人民币”。许多省份随后跟进。2005年4月25日,在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举办的记者招待会上,记者问李毅中局长,20万元会不会成为以后统一的赔偿标准?李毅中表示,许多省份已经制订了赔偿标准,按照当地的平均工资,定为11年至15年,大体不低于20万元,他赞成这种做法。[注1]

我们不妨把上述几种价格看作死者亲属与老板或政府互动的结果。老板希望赔得越少越好,死者亲属希望越多越好。在讨价还价过程中,最在乎自己生命的死者已经不能发言,更无所谓选择自由,死者亲属的谈判地位很弱,于是政府出面帮了弱者一把。撇开各种老板价和官价不谈,真正的交易者,那些采煤工人,他们对自己的生命如何估价?假如他们活着,拥有进退选择的权利,20万或40万足以让他们送死吗?

二、命价及其计算方式

同一个人的生命,在不同的人那里有不同的估价。例如一个亿万富翁,在他自己的心目中,其生命至少值他那亿万家产。在他的妻子儿女看来,不值亿万也应该值千万。而在绑匪看来,其价值不过就是实施绑票的那些成本。

不同人的生命,在历史上呈现出巨大的价格差异,从上百万两白银,到仅值几钱银子的一百个鸡蛋,都是确实出现过的价格。

那么,命价究竟是由什么决定的?命价是由当事人及相关者对生命的支付能力和支付意愿决定的。人们的支付能力差距极大,命价的差距便同样大。命价这个概念,描述了人的生命与稀缺的生存资源之间的关系,并以生存资源(用货币代表)为计算本位,记载了对生命的评价和实际发生的支付。[2]

问题在于,在日常生活中,如何测量人们对自身生命的支付能力和支付意愿?

美国著名经济学家曼昆在《经济学原理》[3]中写道:

“评价人的生命价值的一种较好方法是,观察要给一个人多少钱他才愿意从事有生命危险的工作。例如,不同职业的死亡率是不同的。高楼大厦上的建筑工人所面临的死亡危险就大于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通过比较职业风险、受教育程度、经验不同的工资和其他工资决定因素,经济学家可以得出人们对自己生命评价的某些含义。”

这就是近30年来西方经济学界采用的主要方法。套用这个方法,我们可以比较煤矿工人和建筑工人的职业死亡率,再追究较高死亡率所获得的补偿,由此估算出中国煤矿工人对自己生命的定价。

将煤矿工人与建筑工人对比,是因为这两个行业的可比性强,劳动强度和技能要求差不多,容纳劳动力的数量大,入行的门槛低。煤矿井下工人和第一线建筑工人主要是自由流动的农民工,他们的选择主要受劳动力市场价格的影响。

三、煤矿工人与建筑工人的职业死亡率

从采煤工人的角度看待职业生涯中的死亡风险,最贴切的数据应该是每年的千人死亡率。2003年,国家安监局的有关部门提出改革统计指标体系的设想,在煤矿伤亡事故统计中增加千人死亡率的项目,但我目前还找不到2003年前后的正式数据[4]。

全国煤矿安全事故死亡人数并不难找。2002年,全国煤矿事故的死亡人数为6976人,2003年为6683人[5],本世纪以来呈逐年下降之势。

问题在于,全国煤矿井下矿工到底有多少?据新华社北京2004年6月16日电,新华社“新华视点”的记者询问了国家安全监督管理局、中国煤炭工业协会及业内的一些专家,谁也说不出一个准确数字。

记者张旭东、李柯勇写道:“国家安全监管局只能提供2002年国有重点煤炭企业井下的矿工数字:80万!他们一再强调,这个数字不包括乡镇的小煤矿,因为那无法统计。

“中国煤炭工业协会统计处的一位同志说,我国现有小煤矿2万多个,加上国有重点矿,称我国井下矿工超过100万人,这肯定没错。”

“超过100万人”,这个数字太虚了,实在无法用。我们不妨根据已知的原煤产量推算一下。

按照常规,中国的煤矿分为国有重点煤矿、国有地方煤矿和乡镇煤矿。2002年,全国原煤产量为139335万吨[6],其中,国有重点煤矿生产了71162万吨,国有地方煤矿26345万吨,乡镇煤矿41827万吨。按照上述说法,2002年,国有重点煤矿有井下矿工80万,人均产煤应为890吨。国有地方煤矿,尤其是乡镇煤矿,技术装备不如重点煤矿,但劳动时间更长,几乎没有节假日,以人均日采煤2.5吨、每年344个工作日、年产原煤860吨计算,国有地方煤矿和乡镇煤矿要完成68172万吨的原煤产量,至少需要井下矿工79.27万人。再加上国营重点煤炭企业的80万井下矿工,全国井下采煤工人的总数约为159.27万。用此数作分母,2002年井下矿工死亡6976人作分子,死亡率为4.38‰。

2003年,全国煤炭产量为160810万吨,其中,国家重点煤矿80816万吨,国有地方煤矿28281万吨,乡镇煤矿51713万吨。假设劳动生产率不变,国有重点煤矿的井下矿工约有90.8万人。国营地方和乡镇煤矿共计生产79994万吨,至少需要井下矿工93万人。全国煤矿井下采煤工合计183.8万人。2003年有6683位煤矿工人死于井下事故,千人死亡率为3.636。

2003年,煤矿工人对死亡风险的评估,受2002和2003这两年死亡率的影响较大。我们将2002和2003年的数字做平均处理:两年井下矿工的总数,每年平均是1715349人;死亡人数,平均每年6829.5人。年均死亡率3.98‰,即平均每年的千人死亡率为3.98。

以上推算至少存在四点缺陷。

第一,关于日平均采煤数的假设,尽管我有一些来自小煤矿的个案根据,但各地各类煤矿的资源状况、技术水平和管理水平不同,差别很大,这个假定未必准确。

第二,关于每年344个工作日的假定,同样未必准确。各地各类煤矿在不同年度的销售情况不同,管理方式不同,劳动时间也不一样。

第三,各地各类煤矿的死亡人数差别很大,例如,2003年全国原煤生产百万吨的平均死亡人数为4.17,其中,国有重点煤矿为1.08,国有地方煤矿为3.13,乡镇煤矿为9.62,国有重点和乡镇煤矿几乎相差九倍,而这两类煤矿井下工人每年的人均产煤量,往多了说,差距也不到50%。用上述平均死亡率估算大量涌入乡镇煤矿的农民工的死亡风险,可能与真实情况存在差距。

第四,无论是死亡人数,还是原煤产量,都未必真实,假报漏报现象是普遍存在的。

无论如何,有了3.98‰的数字,毕竟聊胜于无。

再说建筑行业的千人死亡率。

为了和煤炭行业的数据保持一致,我们应该采用2003年建筑行业的数据。2003年和2004年建筑行业的工伤死亡人数相差不大,但2004年的就业人数经过经济普查的调整,更加符合实际情况,因此,我们根据2004年的数据计算建筑行业的千人死亡率。

2005年12月14日,国家统计局发布的经济普查主要数据第二号公报显示,2004年末,全国建筑业就业人口为3253万。另据2005年8月25日李铁映在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上所作的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安全生产法》实施情况的报告,2004年,全国建筑业因生产安全事故死亡2789人[7]。根据以上两个数据计算,2004年,中国建筑业的安全事故死亡率为0.0857‰,即千人死亡率0.0857。

这个数字低得有点可疑,但我找不到更准确的数据[8]。

总之,煤矿井下工人的职业死亡率,比建筑行业的职业死亡率高3.89‰。那么,煤矿工人的工资又比建筑工人高多少呢?

四、煤矿工人和建筑工人的工资差距

从《中国劳动统计年鉴》上看,2003年,全国煤炭开采和洗选业的就业人数为331.5万,全年平均劳动报酬为11894元。全国房屋和土木工程建筑业的就业人数为728.93万,平均劳动报酬为10901元,煤炭行业的年收入比建筑行业的年收入高993元[9]。

这个数字并不好用。我们的目的是:在不同行业的风险及工资差距中,发现矿工对死亡风险的货币补偿要求,而全国性数据却包含了地区、身份或社会关系等与死亡风险无关的因素造成的工资差距。例如,同样在房屋土建行业,上海的年平均工资为22843元,而附近的安徽只有8286元。同样是挖煤,北京的年平均工资为20109元,附近的内蒙古只有9737元。如果不考虑各种身份、地区和所有制的壁垒,如此大的差距很难用市场解释。如果这些壁垒过高,数字之差所反映的主要就是这些因素,而不是死亡风险。

为了排除非市场因素的干扰,我选择了20个样本地区,首先扣除了北京、上海、天津。扣除超大城市和最高分,意在排除地域和身份壁垒的影响。其次,扣除西藏青海和新疆等边远地区,以排除距离和高原气候对工资的影响。再次,扣除广东、福建和江浙等劳动力大量引进省份,以减少农民工远离家乡过单身生活所要求的路费和生活补偿的影响。我选择的20个样本地区包括:河北、河南、山东、山西、湖北、湖南、安徽、江西、内蒙、辽宁、吉林、黑龙江、广西、四川、重庆、贵州、云南、陕西、甘肃、宁夏。样本省份的煤炭工人占全国总数的93.8%,建筑工人占全国总数的68%。

2003年,这20个样本省份的人均年报酬如下[10]:

1、房屋和土建行业人均年报酬:9125元。总人数:4959198。

2、煤炭采掘和洗选业人均年报酬:11703元。总人数:3109285。

总之,2003年,中国20个省的煤矿工人比这些省的建筑工人全年多挣2578元。

这个数据的缺陷是:煤炭行业中没有剔除在地面工作的洗选业,那里的死亡风险远低于井下作业。如果剔除这个因素,煤矿工人与建筑工人的收入差距可能还会加大。

五、中国煤矿工人对自己生命的定价

假如劳动的时间、强度和技能等条件相似,假如劳动力市场的进出和定价不受身份及地域等因素的干扰,那么,我们就有理由认为:煤矿工人用3.89‰的死亡率,换来了2578元的补偿。

据此推算,在中国煤矿工人的日常交换中,1‰的死亡率,价值662.7元;1%的死亡率,价值6627元;10%的死亡率,价值66270元;100%的死亡率,价值662700元人民币。换句话说,66.27万,这就是2003年中国20个省的煤矿工人对自己生命的定价[11]。

倘若把命价拆开计算,每一年价值多少?

据《中国统计年鉴》给出的数据,2000年,中国男性的平均预期寿命为69.63岁。我不清楚当代煤矿井下工人的平均年龄,据施裕寿、刘心铨在1931年对山东枣庄中兴煤矿工人情况的调查,1023位井下工人(外工)的平均年龄为30岁[12]。倘若以这个数字代替当代煤矿工人的平均年龄,那么,死于矿难的当代矿工的平均年龄为30岁,平均折寿39.63年。以当事人对自己生命的定价66.27万元除以39.63年,每个生命年价值16722元。

从概率计算的角度也可以得出同样的结论。煤矿工人一般在井下工作25年,每年比建筑工人多损失3.89‰的寿命。39.63年预期寿命的3.89‰为56.27天。即每年平均折寿56.27天。25年折寿1407天,约等于3.85年。在25年的井下采煤生涯中,工人为此得到64450元的补偿。每折寿一年,换取1.67万元。

顺便说一句:这些数据仅仅反映了工人对可感知的风险的评估。有些风险他们尚未充分认识到,其损失自然难以得到补偿。例如,贵州省习水县马临乡柑甜村有四家私营煤矿,年产煤将近一百万吨,拥有近千名煤矿工人。在当地矿工的印象里,平均每年约有三四个人死于井下事故。无论是按人头算,还是从百万吨死亡率的角度算,这个风险与全国情况大体一致,也在当事人的利害权衡之内。近几年,一个非政府组织——贵州高地发展研究所——为当地煤矿工人免费体检,查出尘肺疑似患者51人,确诊16人,占948个参加体检矿工的16.9‰[13]。尘肺病的死亡率很高,据有关专家估计,中国每年死于尘肺病的人数,是矿难和其他工伤事故的三倍多[14]。这是当地矿工认知范围之外的风险。倘若有关知识普及了,工人要求补偿了,他们的命价必将进一步提高。

总之,2003年,煤矿工人对自己生命的估价为66.27万元人民币。相比之下,老板的开价不过5万。一年之后,各地政府规定了20万元的官价,数字大体居中——按比例算,偏向工人;按绝对值算,偏向老板。

现在可以回答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了。一般说来,20万元不足以让煤矿工人主动送死,但很多人可能愿意为这笔钱折去12年的寿命。毕节地区的领导未免担心过度,张部长拍出的40万元,一般来说也不足以致命。

六、美国人的命价

美国人给自己的生命定什么价?我在三处见过差别很大的数字。

第一处。

前边引用过曼昆对命价计算方式的讨论,他随后写道:“用这种方法研究的结论是,一个人的生命价值约为1000万美元。”[15]

曼昆没有给出具体的计算过程,也没有明确说这个人是哪个国家哪个时期和哪个阶级的人。他的书出版于1998年,我们不妨认为这个人是上个世纪90年代的美国人,很可能还属于高收入阶层。

第二处。

托马斯·C·谢林在《新帕尔格雷夫经济学大辞典》“生命的价值”词条[16]中写道:

“一位学者分析了在不同职业或产业中工资差异和与风险差异之间的相关性。其中,风险差异是根据意外死亡和与工作相关的致命疾病来衡量的(维斯卡西[Viscusi],1983年)。经济计量学分析对隐含的自身寿命FLEs(Full life equivalents)——工人为了在更安全职业中工作而放弃的收入——做了具体估算。按照1980年的价格,隐含的FLEs(命价[17])大致在100-500万美元之间,其中在极端危险职业中工作的工人明显的隐含FLEs在100万美元以下。不同的估计结果部分地导源于学者们所使用的不同数据和方法,但也可能反映了个人在货币-死亡风险方面的偏好,以及对职业风险程度划分不同所引起的后果。”

第三处。

美国医疗保险经济学家戴维·德兰诺夫在《你的生命价值多少》[18]中有一段研究综述:

“(经济学家)收集了千百万个工人的工资与工作风险情况,用来研究工人在二者之间的权衡情况。当然,除工作风险之外,还有许多因素会影响工资,因此进行相关研究的人员必须尽可能全面地掌握这些影响因素。理查德·塞勒(Richard Thaler)和舍温·罗森(Sherwin Rosen)于1976年公布了第一项此类研究的结果。他们发现统计学意义上的生命的价值约为100万美元(以2002年美元计)。自1975年以来已有许多类似的研究,W·基普·维斯库西(W. Kip Viscusi)用十分详尽的数据分析了工资情况与工作风险,他的研究(1992年)表明,统计学意义上生命的价值要达到500万美元。其他研究中的这一数字有的竟达到了2000万美元。……”

“经济学家还研究了除工作风险之外的其他与风险有关的决定。如是否在一个污染严重的地区买房,是否没有安装烟雾探测仪,是否没系安全带,是否在路况不好时超速驾驶等。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冒生命危险所换来的经常是额外的金钱和时间。最近,在一项对以上研究的审核中,将统计学中的生命的价值定为100万美元-600万美元之间。”

七、中美命价比较

美国人的命价,从不足100万美元到2000万美元,相差20倍,这个差距是怎么造成的?上述引文没有细说。我在前面已经谈过自己的观点,即命价取决于当事人的支付能力和支付意愿。穷人的支付能力低,无论是避险、治病还是自我保养,都无法与富人比。命价差别主要是由收入差别或阶级差别造成的。

中国煤矿工人和同等阶层美国人的命价存在巨大差距。据托马斯·C·谢林介绍:在1980年前后,“极端危险职业中工作的工人明显的隐含FLEs在100万美元以下”。空降森林消防员(smokejumper)、伐木工和采煤工,被称为世界最危险工种的前三名,我们不妨把100万美元看作美国煤矿工人的命价。中国煤矿工人2003年对生命的自我定价为66.27万元人民币,按照这一年的汇率,美国同行对生命的自我定价为827万元人民币,我们12.5条命才顶人家一条命。如果算上美元20多年来高达三倍的通货膨胀率,人家的一条命能顶我们37.5条命。

这么大的差别,主要来自中美两国工人收入的差距。1980年,美国制造业的平均工资为14194美元/年,按照2003年的汇率,相当于11.74万元人民币。中国建筑工人2003年的平均工资不过9120元人民币/年,人家一个工人挣的钱,顶我们12.87个。如果算上美元20多年的通货膨胀率,1980年的14194美元相当于2000年的42604美元[19],人家一个人的工资顶我们38.6个。命价和工价的升降是同步的。

由于命价与工价的升降同步,汇率改变,中国工人和美国工人的命价之比也会改变。如果我们采用购买力平价的标准,按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前几年的说法,人民币兑美元应该是2.2(人民币)比1(美元),那么,美国工人100万美元的命价,只能兑换220万人民币,仅比中国煤矿工人66.27万元的命价多3.3倍。照此计算,中国煤矿工人3.3条命就可以顶美国矿工的一条命。

八、人本位的计算逻辑

不同命价的巨大差距,似乎指向一个结论:中国人的命不如美国人值钱,穷人的命不如富人值钱。以金钱为计算本位,确实如此。

然而,一旦以人为计算本位,特别在引进主体自身之后,上述结论就不成立了。

从人的生命的角度看去,钱的价值反倒是不一样的。同样是一百元,学费大于闲钱,救命钱大于养生钱。如果效用相同,都是救一条命,那么,一百元也可以等于十万元。人命是相等的。

人命相等,一命抵一命,这是历史悠久的基本原则。这项原则来自一条更原始的公理:人们总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的命更可贵。再穷的人,也认为自己的命比富人的命更可贵。每个人,每个群体,都倾向于高估自己的命,低估异己的命。结果,从逻辑上说,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命第一可贵,在旁观者看来,第一等于第一,于是人命相等。从历史上说,同属一个物种,心思相同,能力相近,杀人者往往遭到同等报复,在长期的争斗中形成均衡,人命相等的规则或原则便确立了。

哪怕打不过人家,成了人家的奴隶,在法律上的生命不平等了,最原始的公理仍然起作用。

按照元朝法律规定,主子故杀无罪奴婢,杖八十七。[20]这就是说,奴的一条命,才值主子的八十七下肉痛。尽管人命在名义上如此不平等,奴隶主之所以敢于欺凌奴隶,而不必担心他们的自杀式袭击,还是因为奴隶主确信这条公理:奴隶和所有的人一样,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他们不肯用自己的命换主子的命。

公理是自明的,本来无须论证。如果非要多说几句,那么,每个人都是价值评估的主体,在这个主体看来,金钱或他人不过是主体满足不同需要的东西,不过是被评估的客体。对生存资源的需要,对他人的需要甚至仰慕,作为人性中的不同部分,绝不能与整个主体的重要性相比。

在特殊情况下,出于精神因素或求生概率计算,人们以命换命,冒死救人或杀人,宣称“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即使在这时,在生命本位的计算中,保本求赚的欲望也证明:人们对自身生命的估价不低于对他人的估价,同时还有自我要价更高的意向。

总之,人命的价格有高有低,这个说法是正确的。自己的命比别人的命更可贵,至少与别人同样可贵,钱的价值反倒有高有低,这个说法也是正确的。这两种计算逻辑并存,往往要发生矛盾,在共同遵守等价交换原则的条件下造成不公平的奇观,引出许多故事,但那已经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2006年7月8日

注释:

1《国家安监总局局长:矿难赔偿标准应不低于20万》,《北京青年报》,2005年4月6日

2关于命价的考察和讨论,参见拙作《血酬定律》中的“命价考略”,工人出版社,2003年。另见拙作《隐蔽的秩序——拆解历史弈局》,“附录2:本书关键词语解释”,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466页

3 曼昆:《经济学原理》(上册)第235页,梁小民译,三联书店1999年第1版。

4 《中国安全生产年鉴》上提供了1998年之前全国企业职工事故死亡的千人死亡率,1992年,国有企业和县以上大集体企业的千人死亡率为0.086,1998年,上述企业,再加上乡镇企业,千人死亡率为0.262。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606页,转引自于建嵘《中国工人阶级状况——安源实录》,第160页,表17,明镜出版社,2006年

5 数据来源:煤炭工业协会,转引自“中国不良资产网”,《中国煤炭行业分析报告》,http://www.boilerinfo.cn/report/coal_200304_c1.asp

6 关于2002年和2003年原煤产量及分类数字,均来自煤炭工业协会,转引自《中国煤炭行业分析报告》,中国不良资产网,http://www.boilerinfo.cn/report/coal_200304_c1.asp

7 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zhibo/20050825a/wz.htm

8 请对比注4提供的全国企业职工伤亡数据:1998年,千人死亡率为0.262。两个数据相差不过四五年,建筑业又是风险偏高的行业,0.086的估计似乎偏低了。

9 参见《中国劳动统计年鉴》(2004年)“分地区分行业就业人员和劳动报酬” 第192页,第213页

10 根据《中国劳动统计年鉴》(2004年)“分地区分行业就业人员和劳动报酬” 3-3续表5和3-3续表26算出。平均劳动报酬的数字,由总报酬除以年末人数求得。

11 这种直线推理没有考虑死亡风险在逐步提高的过程中对补偿要求造成的影响。这种假定可能有问题,死亡风险的边际变化对补偿要求未必没有影响,但我找不到实际数据。

12 《山东中兴煤矿工人调查》,见《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从编》,城市(劳工)生活卷,下,第898页,李文海主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4月第1版。原载北平社会调查所《社会科学杂志》第3卷第1期,1932年3月。

13 2006年3月10日,“贵州高地发展研究所”和“北京天下溪教育研究所”在首都图书馆举办“贵州习水县马临乡柑甜村煤矿工人的摄影展”,有三位当地矿工参加了开幕式,并举办了记者招待会。与该地有关的数字是我在展览会和记者招待会上了解到的。

14 据《中国青年报》2006年5月17日报道:北戴河国家煤矿安全监察局尘肺病康复中心主任车审言介绍,“全世界的尘肺病患者,中国就占了一半。而中国的尘肺病患者,煤矿工人又占一半。……我们国家每年死于尘肺病的患者,是矿难和其他工伤事故的3倍还多!”

15 曼昆:《经济学原理》(上册)第235页,梁小民译,三联书店1999年第1版。

16《新帕尔-经济学大辞典》,第四册,第859页。经济科学出版社,1992年6月第1版。

17 Full life equivalents可直译为“整个生命所值”,我根据汉语中的既有词汇译为“命价”

18 戴维·德兰诺夫:《你的生命价值多少》,第139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

19 卢锋:我国工资与劳动成本变动及国际比较(1978-2004) –人民币实际汇率长期走势研究之二 2006年5月27日下载于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网站,http://www.ccer.edu.cn/download/6506-1.pdf

20 《元史·刑法志》,卷一百五,中华书局版,第2677页

朱大可:公祭狂潮与磕头政治

 

从最初的祭孔开始,经过若干年的文化预热,中国的公祭运动,在2007年度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仅在上半年的短短6个月里,陕西黄陵与河南周口,就与甘肃天水瓜分了伏羲;浙江绍兴、湖北竹山、河北邯郸、甘肃天水和山西万荣等地共享了女娲;陕西黄陵和河南新郑分食黄帝,河南焦作、湖南炎陵和山西高平肢解炎帝;湖南宁远跟山西运城一起抚摸了舜帝。传说中的帝王亡灵被唤醒了,散发出陈旧而迷人的香气。此外,仓颉、孔子、孟子、柳下惠、伍子胥、诸葛亮和徐霞客等文化英雄,也受到了热烈的追穰。

大规模的行政公祭,不仅动员了民族国家的神话谱系,也点燃视觉造型的冲动,并导致新一轮文化偶像塑造的浪潮。在公祭和造像之间,出现了密切的空间互动。2006年,所谓的“孔子标准像”被刻意制订,开了视觉垄断的先河;2007年,长达21公里的“华夏第一祖龙”,在河南新郑被轰轰烈烈地打造起来,而高达近40米的刘邦铜像,则在河南商丘崇高现身。它们是偶像重塑的最新范例,尽管最终都因破坏生态或耗资巨大而被叫停,但却从长度与高度上,全面展示了官员与乡绅的雄才大略。此外,圣坛、寺庙、广场之类的祭祀性建筑,也在紧锣密鼓的营造之中。地方诸侯的“文化激情”,照亮了那些黄昏的偶像。

在狂乱无序的磕头运动中,民族神和文化先知,被轮番送上豪华的祭台,接受地方百官的大礼。而主办者的真正用意,却并不在于“建构文化凝聚力”和“打造精神图腾”,而是指望藉此驱动旅游经济、招纳海外投资和炫示行政业绩。这是经济与政治的亲密联盟,而文化虽然被打扮得楚楚动人,却永远只是一个受利用和奴役的婢妾。

一些国家级贫困县卷入了这场公祭的狂欢,是因为它们企图藉此改变“贫困”的现实。公祭成为一种文化赌博,用行政拨款来下注,看能否博取更大的利益。地方官员成为慷慨的政治赌徒,由于投资失败跟乌纱帽之间没有逻辑关联,这种赌博对官员的政治前途是零风险的,而唯一受连累的只能是当地纳税人和中央财政,因为他们才是最终的埋单者。文化行动非但没有为社会繁荣带来推力,反而由于耗资巨大,把地方经济拖入了更深的困局,成为财政赤字的恶性根源。

这种财政的分配、使用和监察制度的严重缺陷,从某个侧面滋养了病态的权力美学。这种权力美学是目前支配中国地方行政的潜规则。它企图向世人证明,被财富养肥的行政权力,能够创造一切经济-文化奇迹,但这同时也暴露了权力美学的弊端——奢靡铺张、挥霍无度,好大喜功、过度炫耀历史身份和财政实力。民脂民膏被涂抹在个人“政绩”的顶戴上,令其散发出华丽眩目的光泽。

返观中国历史,公祭(官祭或民祭)就是在公开场合所从事的集体性祭祀活动。受祭者除了“上帝”,还有部落的宗亲祖先,他们是传说中最高的父亲(母亲),也是天神在大地上的代表(儿女),拥有强大的神性,足以庇佑自己的后裔。祭祀的目标就是祈求祖先(神明)的赐福,寻求降雨、丰收以及击败敌人的完满结局。这是猎人和农耕时代的信念,它的威严面容,慰抚了那些仓皇四散的子民。

然而,任何公祭都是建立在大规模民间私祭的基础上的。私祭(家祭或族祭)向公祭提供文化偶像、核心价值和宗法逻辑,而公祭则拓展了私祭的权力空间,把私祭对象提升到国家主义的高度。上世纪50年代以来,乡绅集团和宗法社会被彻底消灭,以宗族为核心的祖先崇拜遭到打压,以族谱为血缘依据的私祭大多退出历史,祖先崇拜的民间根基日益腐烂,而举行公祭的法理依据也已荡然无存。

越过半个世纪的岁月,为推进区域经济,地方官员在尚未修复民间私祭的前提下,抢先公祭民族神的亡灵,由此形成了强烈的历史性反讽。此举未能复兴优秀的文化传统,反而制造出双重的逻辑错乱。主祭者首先要面对意识形态的错乱,因为它无法斡旋官员政治信仰跟祖先崇拜之间的价值冲突;同时,由于缺乏内在的祖先信仰,以及丧失了民间宗法体系的逻辑支撑,公祭只能沦为空洞的政治表演。尽管那些祭典刻意模仿传统礼仪的样式,兼具奏乐、击鼓、鸣钟(炮)、焚香、献牲、进酒、诵文,唱歌、乐舞、行礼、谒陵等各种繁缛细节,却无法唤醒祖先神的灵魂。

在丢失了私祭的宗亲价值之后,公祭只能被引向可笑的结局,以致在云南楚雄,一头170万年前的元谋猿猴,被盲目的官员奉成了自己的祖神。但人们却对这则荒谬的消息无动于衷。因为这完全符合当下流行的权力逻辑。

毫无疑问,华夏农业文明向我们提供了一种低幼状态的宗法神学,它长期停栖在“祖先神”崇拜的层面上,指望从那里获取信仰的能源。导致这种格局的主因,在于儒家出手阻止了亚细亚神学向一神教的进化,强迫它终止在“国—家”人伦圈套里,以便维系皇帝及其文官集团的最高威权。它的“人—神”关系完全由“人—人”关系所替换,以迎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国家伦理。“祖先神”的这种原始特性,就是中国宗法神学的本质。

出现在转型时期的公祭运动,企图以祖先神替代原先的意识形态信仰,但无论其如何改换受祭者的姓氏,它们都是属于帝王而非平民百姓。这与其说是在寻求市场与意识形态的暧昧交媾,不如说是在重申旧帝国的政治威权。公祭改变了磕头的对象,把它从现实权力转向历史神话,却没有改变精神奴役的本质。公祭,就是公然复辟旧的磕头政治,把那些腐朽的王权国家主义,强加给走向现代化的中国民众。

民族神的存在,有助于轻易地实现身份认同,例如,将自己辨认为“炎黄子孙”,能够帮助汉人确定自身的种族血统。这种从近代创伤记忆中生长起来的“大汉民族主义”,满足了文化自恋的需求。但祖先崇拜无法为中国文明的信仰体系提供出路,恰恰相反,它只能为日益萎缩的日常信仰制造价值假象,维系着倾轧和内讧的基本格局。

在海外唐人街,只要面对实际利益冲突和竞争,民族价值就迅速归零,化为一堆无力的泡沫。中国神学始终没有走出儿童期的状态,也就是停留在磕头型人格的状态。中国人的人格分裂在于,当他下跪的时候,他是温顺的羊羔;而他一旦狂奔起来,却变成了吞噬同胞的饿狼。一方面高度地民族认同,一方面严重地窝里斗,这种古怪荒谬的景象,勾勒出“华夏精神”的可疑轮廓。

在公祭民族神的背后,隐藏着国家主义、民族主义和大汉主义的三位一体,这是一个复杂和互渗的价值体系,指涉了三种重要的价值元素,它们跟磕头政治密切相连,却与我们个人的精神事务毫无干系。它不能确立以个人为本的基本信念,并且转移了世人对独立、自由、平等、公正、尊严、教养等核心价值的视线,在一个权力美学甚嚣尘上的时代,后者才是我们今天最紧迫的使命。大规模磕头无助于上述核心价值的修复,而只能加剧它们的危机状态。

公祭的仅有意义,是为地域(行业)文化复活提供了新的契机。一方面是国家身份认同,一方面是地区身份认同,这两者混合起来,散发出令人迷惑的混乱气息,却预示着某种局域文明觉醒的趋势。无锡公祭地方始祖泰伯,以及景德镇公祭“瓷业三圣”,白酒行业公祭杜康,都是这方面的例子。在饱经长期的文化集权之后,地域(乡里)和行业文明大多已经湮灭,却在狂乱的磕头声里重新浮出水面。历史记忆开始运转,修复着残缺不全的地方志与行业志,由此打开了重建华夏文明多元化格局的道路。在遍及整个中国的公祭狂潮中,这是唯一值得鼓掌的事变。

(《中国新闻周刊》本月专栏节选了该文的一部分)

申 渊:中共内斗的终极手段

 

一九二七年成立不久尚处于幼年阶段的中共,经历了国共分裂被迫转入地下。当时中共按照莫斯科的指令参照克格勃的模式成立了由周恩来康生指挥的中央特科,俗称红队,开创了用暗杀、灭门等特工手段来对付党内反对派和解决党内矛盾的先河,毛泽东在苏区虐杀AB团,延伸了红队的秘密行动。

自从毛泽东执掌中共的帅印后,他比斯大林棋高一筹,发明用阶级斗争和政治运动的方法在精神上和思想上翦除党内异己和反对势力,替代肉体虐杀。然而在暗地里,暗杀和灭门在中共执政后依旧是党内斗争在绝密状态下采取的终极手段。谭甫仁、谢富治、李天佑、李震以及朱德和皮定钧神秘死亡的原因,至今仍为中共尘封,不为世人所知。

谭甫仁中将(一九一八~一九七O),广东仁化人,参加八一南昌起义,曾任十五兵团政委,林彪心腹爱将。一九七O年十二月十七日凌晨五时,时任昆明军区司令和云南省革委会主任的谭甫仁中将及其妻子王里岩在军区大院内的寓所被人枪杀。谭身中三弹(颈、肩、胸),凶手扬长而去。事后成立以周兴为组长,王必成、蔡顺旺为副组长的调查小组,调查结果令人啼笑皆非。凶手王自正(王志政)畏罪自杀。王是军区干部,文革中被隔离审查。他从容自在地走出牛棚,取来警卫枪支,进入戒备森严的军区大院,打死谭甫仁夫妻后居然未被警卫发现,再返回牛棚,从容自在地“自杀”。在中共阶级斗争酷烈的年代,连三岁小孩都不会相信这种神话。

事实真相如何呢?谭甫仁是林彪线上的人物。死前曾接到一个神秘的命令,令他击下一架某时某刻飞临昆明军区空域的飞机。谭没有击落这架飞机,而是令它迫降。飞机降落后,走出周恩来,谭甫仁惊得混身冒冷汗。随后发生了他被枪杀事件。

一九七一年五月,谢富治(一九O七~一九七一)和李天佑(一九一四~一九七一)二位上将在北京东四牌楼被枪杀。谢李二人同乘一车途经东四牌楼,预伏在东四牌楼边修理电缆的高架车上的杀手趁谢李汽车被前面途经的数辆囚车挡路而暂停行驶的片刻之际,将李天佑击中头部当场身亡。谢富治胆部中弹,急送首都医院不治身亡,凶手乘坐预先停靠在转角处的二辆汽车逃离现场。这二辆汽车没有牌照,当时只有八三四一部队才有无牌照汽车,是进出天安门的专车。囚车也是事先安排好的。目击证人杨澄中当时任在东四牌楼的北京第一O五粮油食品商店的会计,案发时他正巧在店内做生意,目击了全部过程,杨现在移居美国。

谢富治和李天佑均为上将军衔,谢富治当时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和公安部长。当时流传谢富治也是四人帮的重要成员。四人帮王张江姚加上谢,应为五人帮。粉碎四人帮后谢被开除党藉,撤销悼词。他的骨灰盒同康生一起移出八宝山公墓。李天佑的讣告称,李天佑上将于一九七O年九月二十七日在北京病逝,享年五十六岁,时任副总参谋长。

接替谢富治任公安部长的李震(一九一五~一九七三)于一九七三年十月二十日上午十一时至十二时之间“吊死”于中南海通向天安门的地道内的热力管道上。这条秘密通道只有毛、林、周三人可用。周特许江青、陈毅、陈伯达、康生使用过。其他有谢富治、李震、汪东兴可用。一九七三年十月二十一日,公安部副部长于桑报告,公安部长李震失踪。他的尸体发现在中南海通向天安门的秘密地道内的热力通道室中,热力通道室高不及一米五,仅容一人蹲坐,李震跪坐在地下,吊绳悬于热力管道。李身材高大,且会武功,采用这种姿势“自杀”,非常人所能。除非李震有特异的杂技功能。事实上他是在地道里被人勒死,然后制造自杀假象。专案组负责人祝家耀是四人帮线上人物,当时从上海五七O三厂急调北京,对公安部长于桑和刘复之隔离审查。

李震少将出身于二野,曾是邓小平爱将,后又成为谢富治亲信。谢任部长李任副部长兼中央专案审查二组组长,谢死后李接任部长。一九八一年审判四人帮材料时揭发,谢李和赵登程曾制造了“中国(马列)共产党’’假案,诬陷朱德、陈毅、李富春、董必武、叶剑英、李先念、贺龙、刘伯承、徐向前、聂荣臻、谭震林、王震。李、赵又制造了“石、闻、宋反革命集团谋害苏枚”假案。苏枚系康生妻妹,石磊为中央政法干校副校长,闻伯俊和宋公田是政法干校医生。李又曾奉谢令准许聂元梓的“揪叛徒兵团”去全国各地查阅档案。

在中共历史上最为扑朔迷离、神秘莫测的莫过于“皮定钧中将死亡之谜”。官方和民间流传着多种版本,中共将这一事件的材料定为最高“绝密”级。

“朱毛不死,大难不止。”这句话是流传于六十多年前中国的一句民谣。可见当时朱德地位曾高过毛泽东。大陆易帜后,军事行动退位,朱毛的排名亦易位。卢山会议朱德同情彭德怀,毛朱产生过隙。文革期间,毛泽东将朱德定位为“中国头号大军阀”,曾被红卫兵揪斗。可是朱德的威望仍然依旧。一九七六年他九十多岁高龄,健康状况仍旧好过奄奄一息的毛泽东,朱德于一九七六年七月六日,仅早过毛泽东一个多月死去。当年官方的解释是七月六日下午朱德以人大委员长的身份接见澳大利亚总理马尔梅.弗雷泽时被“空调”冷冻了一个小时,引起感冒并发症而突然病故。

以毛泽东偕四人帮为首的的朱德治丧委员会规定,在举行朱德的追悼会时,谁都不准瞻仰朱德的遗容.参加朱德追悼会的中央领导、生前战友、亲朋好友均遵守这条“铁的纪律”,只有二个人不遵守“纪律”。一位是从朝鲜专程赶来奔丧的金日成,另一位便是福州军区司令皮定钧中将。皮定钧是中共著名战将,毛泽东称皮定钧为“皮老虎”。抗战时曾任中原军区二野一纵一旅旅长。毛泽东在审阅军衔名单时,特批“皮旅有功,由少晋中”,遂被定为中将。

皮定钧天不怕地不怕,你不让我看我偏要看。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揭开朱德身上覆盖的党旗,在腥红的党旗下,朱德面容发黑,裸露的双手也焦黑焦黑,皮定钧心中有了数,次日不声不响带了秘书、警卫和陪送的八三四一部队警卫乘专机返回福州。飞临福建上空时,座机撞向漳浦县境内的灶山,机上人员无一生还。

中共正式公布的皮定钧死因为一九七六年七月,皮定钧眼疾开刀后同儿子皮国成、秘书肖有明、护士李光荣乘苏式米8直升机在东山岛参观三军演习,直升机失事在漳浦县灶山撞山遇难。皮定钧夫人张烽肯定了官方的说法。她还捐出皮定钧皮国成父子的丧葬费作慈善基金。以后,山西日报的“皮定钧中将遇难真相”、天津兰盾出版社的“空中惊魂”、宁夏出版社的“邓小平遇刺真相”等多种国内出版物中出现了皮定钧死亡真相的另一种版本:

皮定钧是刘邓二野的老部下,一九七五年邓小平复出后,主持中央工作,邓曾调皮定钧兼任中央军委的工作。某日邓乘专机飞广州接待非洲某国元首,当时皮定钧正在北京为福州军区发生的一起驾机叛逃台湾事件参加调查工作。皮定钧在中央军委得知邓小平有被四人帮残害的可能性。四人帮令其爪牙在皮离福州期间主持军区工作的副参谋长李振川击落邓小平座机。邓的专机已升空,皮当即用自己专机追赶邓小平,在漳浦上空,用自己的座机挡住了射向邓小平的导弹,自己壮烈牺牲。其曲折离奇的过程足以写成一篇惊险小说。但皮定钧夫人张烽否定了这种传说。

最近,定居香港的皮定钧事件目击证人陈老先生(此处暂隐其名),打破沉默,在香港揭出三十多年前惊人的事实真相。陈老先生是福建漳浦人,当年工作于中南海内的中央专案组。皮定钧座机撞山时他正返家乡探亲,目击了漳浦灶山的搜山行动。一九七六年七月六日晚,朱德身体健康,他并非死于感冒并发症。他在家中离奇地“触电”。警卫侍从急送医院抢救,途中“碰巧”与一辆十二□载重卡车相撞,朱德和警卫皆亡。

皮定钧遇难那天天气晴朗,灶山仅高四百公尺,正常飞行不会撞山。事件发生后漳州军分区派出五十多名军人会同漳浦公安局长以及二名苏联专家(飞机为前苏联制造)在十多公里范围内地毯式搜山,搜遍一草一木难觅撞山痕迹。机上死的除皮定钧外,还有皮定钧的秘书和卫士三人,正副驾驶员以及八三四一部队二人。除正副驾驶员外,其余七人中有六个人的佩枪曾经驳火。陈老先生宣称,必要时他会挺身而出,为这一历史事件作证。

时至今日,中共官场依旧杀机四伏,凶案频发。二OO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贵州省兴仁县县长一家六口被灭门;二OO六年八月至十一月,青海省西宁市公安局正当壮年的四十六岁的公安局副局长李文军、四十二岁的城东公安分局局长周海林、开发区公安局局长谈小平、城北分局治安大队大队长杨永宁相继突然死亡;二OO六年底山西省运城畜牧局副局长张斌雇凶五人携刀杀死物价局副局长朱文军、妻兄李海龙和邻居张某;二OO七年一月三日上午九时,福建省逐溪县海洋与渔业局长宣雄在办公室乘副局长陈振华不备,杀死了他,原因是争夺官位;二OO七年一月五日四时许,西安市周至县国土资源局纪检书记王炳在办公室蹊跷“堕楼”死亡,无人知晓刚刚开完会的王炳是“从楼上跳下来的,还是掉下来的。”死前她曾经打电话向本单位一名女同事求救;二OO七年一月二十九日,山西大同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朱慧敏被其下属杀害;二00七年初新疆某大学党委书记杀死了校长等等。

绝杀和灭门已成为中共路线斗争消灭异己和政治对手的主要手段之一,代代相传。在第四代中共传人构建和谐社会的关键时刻,仍不失为诡异莫测的政治变

迭的出路和解决手段。二OO六年五月,胡锦涛在青岛参观北海舰队演习时乘坐的导弹驱逐舰被误当靶舰打,击中几枚导弹,死伤官兵无数。胡锦涛险遭暗算。胡立即乘直升机离舰。事后数名官兵受处分,当了替死鬼。海军司令张定发早年英逝.据传这次“偶然事故”是江泽民伙同曾庆红策划的。张定发是上海人。二OO六年十月国庆节,北京谣传曾庆红鼓动北京军区兵变,不久军区司令和政委双双辞职。二OO六年十二月十六日罗干在合肥视察,住安徽省军区招待所一号院,半夜遭六发冷枪,弹头都是剧毒的。罗干逃过一劫,成为一宗破不了的迷离奇案。

周宇新:揭穿毛泽东与周恩来“战友情”

 

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被“党中央”宣布为“资产阶级野心家、阴谋家” 那会,我正当少年。在我心目中,林彪这个冒牌货“自我爆炸”了,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这下当然要数周总理了。他们俩,一个是主席,一个是总理,都是带领中国人民干革命的响当当的领袖人物,再也不可能找不到比他们更志同道合亲密无间的战友了!这种想法当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党”多年的宣传教育给我和我们那一代人留下的印象。

1976年1月,身患绝症的周去世了,全国笼罩在一片悲哀之中。当时,全国人民都盼着毛主席他老人家能亲自参加周的追悼会,也都以为他老人家一定会去参加这个追悼会——并肩奋斗了半个多世纪的老战友走了,毛主席最后怎么可能不去送他呢。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毛竟然没去!我们失望,不解,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什么没出席自己老战友的追悼会呢?没有人告诉我们原因。我想,也许是他老人家因为失去了自己的亲密战友太过悲伤了吧。

没多久,毛也走了。很快,“文革”也落幕了。

邓小平上台后,官方舆论中渐渐出现了一些批评毛的声音,但对毛的颂扬依然是主旋律——“党”说毛虽然犯了大错,但仍然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与对毛的颂扬相比,“文革”后对周的宣扬更多,他成了十年浩劫中与林彪、“四人帮”做斗争的一面旗子。这些且不去说它,我在这里想说的是,在对毛周二人的颂扬声中,有不少是歌颂他们之间的“战友情” 、“同志情”或“革命友谊”的。比如有篇我印象很深的文章中说,“毛泽东与周恩来两位伟人互相爱护和关心,真可谓入丝入毫,点滴不漏。走进晚年,老人的悲怜晚情,揪人心肺,催人泪下。”大凡此类文章,说者动情,听者动容。不用说,这与我和我们那代人从小到大受党的宣传教育而形成的印象当然是完全一致的。当时的我从未对此起过疑心,也不可能产生疑心,因为我们所知晓的全都是“党”告诉我们的,除此之外,别无它途。

直到最近,看完了大陆周恩来研究权威高文谦先生的《晚年周恩来》之后,我才吃惊地得知,当年毛不但拒绝去参加周的追悼会,而且在周死后的第一个春节在自己的住地大放炮竹以示庆贺——庆贺周死在了自己的前面!据说,仅鞭炮屑第二天就拉走了一车。

那一会,我突然感到自己完全被耍了,不只是我,而是我们好几代人都被耍了。原来,“党”所颂扬的毛与周的“战友情” 、“同志情” 或“革命友谊”,不过是一个子虚乌有的神话,一个天大的讽刺!

随着大量以往不为人知的资料的披露于世,显露在我们视线中的毛周关系与中共的官方宣传可谓大相迳庭。

一九二六年初,毛泽东与周恩来在广州第一次见面,当时周是毛的领导,并代表中共中央解除了毛泽东的职务。此后许多年,周一直都是毛的上司,并多次整过毛,特别是1932年10月周主持的宁都会议,一举拿掉了毛的军权,决定由周取代毛担任红军总政委。这段经历让毛一直念念不忘,记恨了一辈子。因此,毛当上中共“一把手”后,虽然不得不用周,但又总要不时地拿捏教训整治一下周,以解心中之恨,对周可以说毫无尊重和关爱可言。特别是林彪事件后,毛猜忌周在党内外声望大起,担心他在自己身后翻“文革”的案,竟不顾周重病在身,多次整治周,可谓残忍至极。而周对毛,虽有几分愚忠,更多的则是诚惶诚恐的惧怕。面对毛的淫威,他不但完全丧失了自己的独立意志,甚至连起码的自尊都谈不上。在毛成为中共的“党皇帝”后,周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和地位,始终唯毛的马首是瞻,隐忍周旋,低声下气小心翼翼地伺候了毛大半生,惟恐一不小心得罪了他而遭不测。毛与周的关系,是典型的主奴关系。而最能够体现这种关系的莫过于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到一九七六年元月八日周恩来辞世这十年。

张戎《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一书对这段历史作了较为详尽的记述。书中写道:“尼克松访华后不久的一九七二年五月中旬,例行尿检发现周恩来得了膀胱癌。政治局委员什么时候可以治病、如何治病,得由毛来决定。医生们要求及早检查治疗,必要时动手术,强调说癌症尚在早期,周本人还没有任何症状,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治愈率。

五月三十一日,毛批示了:‘第一,要保密,不要告诉总理和邓大姐:第二,不要检查;第三,不要开刀’。最后第四条不是治病,而是:‘加强营养和护理’。

不许给周治病,毛的藉口是周‘年纪大了’,‘心脏不好’,‘开刀没用’。可是毛本人七十八岁了,比周大四岁,心脏病严重得多,他的医疗组里却有准备手术的外科医生和麻醉师。

毛不让周治疗的原因之一是,他要周一天二十四小时地为他工作,接待尼克松访华后川流不息前来觐见的外国政要。从四十年代初,周就是毛离不开的外交总管。抗战中,他多年住在蒋介石的陪都重庆,以他特有的魅力、才干和事必躬亲,在西方人里为中共争取了不少同情者。日本投降国共内战初起时,他把杜鲁门总统的特使马歇尔迷惑得晕头转向,使马歇尔无意中为毛征服中国立下了汗马功劳。中共掌权后,外交政策都是毛制定,周执行。一九七一年,跟周见了三天面,基辛格就情不自禁地给尼克松呈上这么一首对周的赞美诗:

我跟周的广泛交谈好似一席丰盛的中国大宴,色香味一应俱全,花样繁多,余香满口。这是数千年文化传统的结晶,由经历丰富的老手烹饪,享用的环境又不事雕琢,恰到好处。这一席有许多道菜,有的甜,有的酸……〔等等,等等〕席终时,就像所有中国美餐完毕一样,心满意足,而又意犹未竟。

周恩来这颗在西方人面前璀璨的明星,一到毛泽东身边便收敛光彩,低声下气。基辛格注意到他如何马上‘矮了一截’。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归来后说:‘在毛面前,周完全不起眼。’

几十年来,周为毛服务是如履薄冰,鞠躬尽瘁。毛生了病,他像孝子般的关心,甚至先尝给毛用的药,先试验毛的眼药水,说是,‘看对眼睛有没有刺激’。但如今,周得了癌症,毛却不准他治。毛要的不仅是周马不停蹄地为他服务,更重要的,他要比他小四岁的周死在他前面。

医生们奉命不得透露实情,但周从频繁验尿和医生躲躲闪闪的表情中猜到了。他嘴上不说,心里着急,自己查阅尿细胞学一类的医书。毛选择这个时候,要周对三百多名高层干部详细检讨所谓过去犯的‘路线错误’,林彪摔死后,周成了第二号人物,党、政、军都归他管。毛要削弱周的地位,损害他的形象。

毛又把一九三二年伪造的周脱党的(伍豪启事)翻出来,向这些高级干部公布。周当年就因害怕这份启事而一再顺从毛的意志。文革中,毛曾把它抖出来,以吓唬周。现在毛更把这件本来只有极少数人听说的事,扩散到整个高层,还发给各省存档。

为写自我检讨,周恩来度过了辛苦的日日夜夜,每天胡子也不刮,饭也吃得很少,最后写得脸都浮肿了,两腿肿到膝盖以上,连鞋也穿不下。一九七二年六月十到十二日,他一连讲了三个晚上,开口闭口‘补过赎罪’,损自己损得如此可怜,听众心里都为他感到痛苦。周说:‘你们了解我的历史上的错误后,就会破除迷信……你们有权利要求我改好,如果还改不好而错误犯的又大,你们有权要求中央讨论,轻则警告,重则撤职’。最后,他特别声明:‘我一直而且永远自认为,不能掌舵,只能当助手。’这是他在向毛保证,他没有取代毛的野心,请求毛放心。

这时的周过着一种现代政治史上独一无二的双重生活。公开场合里,他是个使世界政要眼花缭乱的外交高手,被不少人认为是平生所见的最富吸引力的政治人物。视线之外,他却是个低三下四的畏缩之辈。

一九七三年初,周的膀胱癌严重恶化,尿里出现大量肉眼看得见的血。只是此时毛的大总管汪东兴等人才正式把实情告诉周。当医生们请求全面检查治疗时,毛于二月七日透过汪东兴暍斥他们:‘七老八十,做什么检查!’

到了二月中旬,基辛格来北京,周帮着毛唬弄他,毛对周的表演称心如意。三月二日,周乘势恳求毛让他治病。毛好歹点了头,又打了个主意拖延治疗,命令医生只检查,不治疗,检查治疗要分‘两步走’。

主治医生意识到:所谓分‘两步走’仅是一种说法,实际并没有第二步。他决心冒着惹怒毛的风险,在做膀胱镜检查时把癌症病灶灼掉。镜检前,周夫人邓颖超对医生说:‘你们知道吗,要分两步走。’主治医生说:‘我们按照中央的指示办,只是,大姐,如果我在检查的时候看见有一块小石头,如果顺便拿出来,就不用再走第二步了。是否还要留着,再用一次麻醉,留到第二步?”邓颖超同意‘顺便拿出来’。

三月十日,周恩来终于在癌症发现十个月后第一次做了膀胱镜检查,医生把‘小石头’也‘顺便’烧掉了。周醒来以后听说癌细胞‘烧掉了’,还装出毫不客气的样子,对医生说:‘不是让你们分两步走吗?’但大家都看得出他心里其实很欣慰。周高兴地请医疗组成员吃了一顿北京烤鸭。

医生们惴惴不安,不知毛会不会怪罪他们。不久,毛处打来电话,说:‘主席的原话,医生们两步并一步走做得好,感谢他们。’生米煮成熟饭,毛乐得做好人,医生们也安了心。但这不是彻底的手术。

毛在对美关系上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六月二十二日,尼克松与勃列日涅夫签订了《苏美防止核战争协定》。当毛看到外交部的分析文章,说这表示‘美苏主宰世界的气氛更浓’时,他焦躁不已。尼克松访华曾激起他的幻想,用基辛格的话说,‘战后两极世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毛也成了一极。如今他发现,世界仍是两极,他费尽心力仍未能与美苏平坐乎起。而代价是他的反美形象一落千丈。毛对身边的王洪文、张春桥生气地说:‘我这几年名声不好,世界上唯一的马克思、一盏明灯是在欧洲。那个地方,放个屁也是香的,奉为圣旨。你奈何得了我吗?敝人就是右倾机会主义。’

周恩来成了毛的出气筒。跟美国打交道,明明是毛在运筹帷幄,但世界舆论却把功劳算在周恩来身上(尼克松对基辛格也有类似的嫉妒)。毛七月四日对政治局发话说周‘搞修正主义’,周又再次卑躬屈膝地做检讨。

十一月,新任国务卿的基辛格再度访华,带来了更坏的消息。九个月前,基辛格曾许诺说:一九七四年期中选举后,华盛顿将着手与北京建交,可现在他说美国的‘国内局势’不允许美国马上同台湾断交。毛至死未能得到台湾,也未能看到美国承认他的政权。

对毛更大的打击是,在军事技术方面,基辛格只提出给一个能预测苏联导弹进攻的‘预警’系统,还由美国人控制。周恩来说:‘我们得研究研究。’从此基辛格再也没听到结果。毛看出,美国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中方从此停止谈论与美国的联盟。”

“八月九日,尼克松因水门案被迫辞职。‘水门事件’不仅使美国总统丢了位子,也叫毛泽东死了心,他的军事大国梦只能是个梦了。毛整八十岁了,重病缠身,心有余而力不足,终于无奈地承认了现实。”

“毛的失望和怒气主要发泄在周恩来身上。基辛格在那个分水岭式的一九七三年十一月的访问中,注意到周‘一反常态,似乎踌躇拘谨,往常的犀利和才智焕发不见了’。基辛格一走,政治局就批周,外交部跟周共事几十年的人,对他兴师问罪,说他在跟美国人打交道中‘犯了右倾错误’。这时周癌症复发,尿里又出现大量鲜血,在批他的会上,他时时还得离席去排血。周的惨状每天由外交部里两位与毛关系亲密的年轻女士描绘给毛听,一个是毛的侄女王海容,一个是毛的英文翻译唐闻生。毛批周的指示也由她们向政治局传达。

毛自然也用上了他的夫人。江青骂周‘丧权辱国,’‘投降主义’,‘迫不及待’地要取代毛。当周起而为自己辩解时,江青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这个人就是啰嗦!要谈实质性问题!’周说:‘我不知道什么实质性问题。’江要他交代:‘基辛格来访时有没有犯过卖国主义的错误!’

周一边挨整,一边照常工作。十二月九日,他陪同毛接见尼泊尔国王、王后。据目击者说,贵宾们走后,毛笑着对周说:‘总理啊,你挨整啦,听说他们整得你不亦乐乎啊!’‘总理可怜啊,被这几个娘们整得好苦。’周离开后,那两个‘娘们’——王海容、唐闻生——抱怨毛把责任推到她们身上:‘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毛仍旧嘻嘻笑着说:‘就是嘛,就是你们整的嘛。’毛显然很开心。

从那次接见后发表的照片上可以看出,周没坐通常坐的沙发,而是坐在一张为随从安排的椅子上。这样的设计不光是公开羞辱周。在共产党世界里,位子的排法预示领导人的升降。中南海里的工作人员,见到周的随员时都躲着走了。

毛还要用周,发话说不要再整了。一九七四年一月,在周的直接负责下,中国从南越当局手里夺取了西沙群岛,赶在越共‘战友’攻占南越之前,把这一片具有战略价值的海岛抢到手上。

周病情越来越重,出血速度快过排血速度,血块堵住尿道口,使每次小便都是一场痛苦的挣扎。周不得不又跳又蹦,又翻又滚,想把堵在尿道口的血块撞开。因为失血太多,周每星期要输两次血。有一次正输着血,周微微睡着了,房门下边塞进来一张纸条,要他去开政治局会议。医生请求给周二十分钟的时间,让他输完血。可几分钟以后,又一张纸条塞进来,这回是邓颖超写的,要医生“叫醒总理去参加会议”。周只略带不悦地说:‘马上拔掉针头,我起床开会去!’后来医生们听说,那次政治局会议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非得周立刻出席不可。

医生们要求给周做手术。一九七四年五月九日,张春桥传达的圣旨是:‘目前手术不能考虑,这一条给你们堵死。’无奈的周找负责他医疗事宜的四位中共领导人,通过他们恳求毛。毛模棱两可地说:‘见完拉扎克(TunRazak)再说。’拉扎克是马来西亚总理,预计在五月底访华。周恩来在五月三十一日同他签订了中马建交公报,第二天,六月一日,住进了医院。在癌症发现两年之后,他第一次做了手术。这一延误使周死在毛泽东之前。”

1975年6月16日,周恩来被已经扩散的癌症折磨得死去活来,在医院中瘦的体重只有61斤,自知来日无多,在病榻上用颤抖的手写下这样两封分别给毛泽东和张玉凤的信“主席:问候主席,您好!(汇报病况)……从遵义会议到今天整整四十年,得主席谆谆善诱,而仍不断犯错,甚至犯罪,真愧悔无极。现在病中,反复回忆反省,不仅要保持晚节,还愿写出一个像样的意见总结出来。祝主席日益健康! 周恩来 75.6.16.22时”。“玉凤同志,您好!现送十六日夜报告主席一件。请你视情况,待主席精神好,吃得好,睡得好的时(候),念给主席一听,千万不要在疲倦时念,拜托拜托。 周恩来 1975.6.16.22时半”

读到这极尽低三下四之口吻、甚至用了“犯罪”字眼的忏悔信,实在无法令人想到这是出自于中国亿万人民和国际友人心中光辉照人的周恩来之手,更何况当时周恩来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国国家总理!

1975年7月23日,毛泽东成功地做了左眼白内障摘除手术。眼睛复明使他信心大增,两个星期后就搞了一个评《水浒》、批“投降派”运动,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这是影射周恩来。周心里明白,几十年过去了,〈伍豪启事〉这一纸谎言还可能会在他死后败坏他的名声。

9月20日,在做一个大手术之前,医生已经给周恩来使用了麻醉前的镇静和止痛药物,一切准备工作也已就绪,叶剑英、邓小平、张春桥、汪东兴等中共领导人亦到场守候,就等周本人出来。其间,邓颖超和保健医生曾先后去催促,但周毫不理会,强忍病痛和药力发作后的反应,继续伏案阅读和写作,让众人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写完后,周恩来又在关于“伍豪启事”报告的封面上郑重地签上他本人的名字,注明时间、地点后,才打铃出来,并当众拜托邓颖超向毛泽东报告此事,要求将这份报告“向全国各省、市、自治区各发一份存档。”之后,在进入手术室的刹那间,周恩来突然用力大声喊道: “我是忠于党,忠于人民的!我不是投降派!”在场的人莫不愕然相视。

这次手术没能挽救周的生命。周去世后,嫉恨了周一辈子的毛仍不能释怀。在大限将临的岁月里,毛痛恨的不只是邓小平,周恩来也在其中。早在一九四一年,毛曾写过九篇痛骂周恩来等人的文章,语言尖酸刻薄,毛一直不便发表它们。 1974年6月,毛不得不让周做了第一次手术,他由于自己病重不敢把周逼很了,唯一泄愤的方法就是重读那九篇文章。毛死前一个月,又让人把这些心爱之作读给他听,回味宣泄的快感。

连 岳:从今天开始当人

 

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太好了,无路可走时,他们会更加温顺地下跪。十数年饱受污染之苦的蚌埠鲍家沟的村民,集体向国家环保总局官员下跪——还真是证明了百姓是何等容易管理的物种,也许有官员接受他们下跪,他们就很满足了,要喊青天了,那怕环境还是一样的污浊。

在这一幕中,站着的环保官员与跪着的苦难百姓,在当下的现实中,似乎都对环境起不到关键作用。国家环保总局的官员甚至连污染企业的大门都进不了。各地方环保局,这种听命于地方政府的设置,就像第六根指头,伸出手来比别人多一根,好像力量加强了,其实整体一看挺畸形的。

老百姓当然则像空气一样——我的意思不是说珍贵,而是当他们透明,并且可以任意污染。

在一个环境普遍被破坏的国家里,当然也还存在着差序格局,有些人差得不得不下跪了,有些人还能勉强支撑,为了不让大家最后都去下跪,我想,暂时还能混下去的人,可能也得开始保护环境了。几天前,环境保护者马军在广州“岭南大讲坛”作了一个演讲,将中国正面临着水污染临界点的现实说清楚了;同样的结论国家环保总局潘岳副局长也说过。

可是怎么治理?在频频暴发的环境危机当中,公众看到越来越恐惧的现实,可是细细一看:地方官员无知无畏、环保官员形同虚设、环评法规状如废纸、NGO噤若寒蝉(据说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话语权)、媒体顾左右而言他、专家又巧言令色、百姓下跪时整齐划一、膝盖直了却一盘散沙……所有的环节都在宣告:没戏了。

有戏。还非得有戏不可。环境就是你生存的空间,它没了你就没了。只要活着,就得让它有戏。从今天开始,别跟人下跪了,靠自己吧——用主流一点的词来说,就是“公众参与”。这里面要解决一个认识问题,中国的老百姓其实从来都是靠自己;但是普遍又觉得自己是靠着某人的大腿,没有别人拿主意,没人可跪就乱了方寸。

我们能把握的,只有自己,世界变幻、权力运作、黑帮角力,等等等等,离我们都远,也不能指望。个人有什么?有一点可怜的言说权,所以你要说,一句话也许改变不了什么,但是可以增加作恶者的成本。说没什么可怕的,那么多说话的人,都还活着。批评是一个人最基本的权利,明目张胆地剥夺,也要付出成本。为了某个污染企业,不让人说话,这本身就是高昂的作恶成本——没人说,这笔它可就省了。

其次,每个人有自己的购买能力,我们可以拒绝购买那些污染企业的产品——马军在演讲中表示他有名单,我希望他早点公布——即使没有马军的名单,我们在生活中也知道哪些企业在败坏环境,比如,自厦门PX项目争议之后,我就再也不去该投资商在厦门经营的翔鹭国际大酒店消费一分钱,也许它照样生意兴隆,但是我用自己的购买力投了一票,别人投不投,是别人的事情——这也是一种民主吧?当大家的购买力选票起作用时,那些污染企业就得开始悔改了。

我们自己能掌握命运,不要去跪,更不要盼青天,不做好自己那一票的事情,一点机会都没有;做好自己那一票,就算不成,也是虽千万人吾往矣,比跪优美多了。

张鹤慈:两把右派的扇子

 

在扇子上题诗作画,是中国文人的一种嗜好。我现在手里,还保存着王国维写给我大爷爷的几把扇子。劳改队中,曾经发生过一次比较轰动的盗窃案:二十多把唐伯虎的扇子被偷。

不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教养所看见的两把右派的扇子。见到这两把特别的扇子,记忆中是同一天,那是在文革中,我从清河农场的三队调到四队,也就是右派队加上病号队。

第一把扇子的主人是陈宏涣【名字只记得声音,可能字不是这两个字。】扇子的两面都有字,一面是用英文写的邱吉尔的话:’This is not  the end. It is not even the beginning of the end. But it is, perhaps, the end of the beginning.【这不是结束, 这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 但这也许是开始的结束。】

扇子的另一面,是郑板桥的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一个右派,敢在文革中,拿着这样的扇子,招摇过市,的确让人难于理解。也就是陈宏涣等少数几个右派,可以这样做而安然无事。因为陈宏涣象是滚刀肉,早付出过了惨重的代价。

陈宏涣一直公开否定反修,谁也弄不懂他为什么会装傻充愣。他也算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用中共过去的中苏友好的言论,来置疑现在的反修。为此,批斗会和禁闭室一直不断,以至于,后来队长都懒得理他了。他的身上留着永远的痕迹:一次他被打昏后,打手们在他的脸上刺了斑斑点点的图案。

第二把扇子的主人是敖乃松,一个不论是学问还是人品都相当出类拔萃的人。头剃得光光、只穿裤衩的他,活象一尊笑眯眯的弥勒佛。

敖乃松的扇子上,写的不知道是谁的警句,也许就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写的是:”当门打开,只能走出一个人的时候,记住,抢行是可耻的。”【这里不是原文,只是我记得的大概的意思。】

写下这些自勉的话的敖乃松,在一定的意义上,后来的确是可耻的抢行了。

时间在林彪下令进行战备疏散得前几个月,在一百二十多人的右派队里,平静如死水的状况,突然变得如雷雨交加。

教养制度的设立,就是为了安排这五十五万的右派设置的。把这么多的人都送去劳改,一下子是显得太多了,于是就有人发明了既是劳改、又不叫劳改的劳动教养,也就是人们所说的二劳改。开始的教养比判刑还糟糕,没有期限,也就是没有熬出头的日子。后来不知道是哪一个高人,从地狱也还是需要十八层中悟出了一些道理,调整了政策。于是。教养人员就根据每个人的罪行轻重和态度好坏,分别有了从半年到三年六个等级的教养期。这一百二十几个右派,只是因为教养期为三年,到期都没有解除教养,开始可能还是好事,说是要什么重新使用,后来政治气候的变化,不知道什么原因的阴错阳差,所有的右派就都变成了无限期教养。

不知道为什么,1969年,上面准备把这些右派解除劳动教养。本来已经是无缘无故的错关了人家十几年,放还不痛痛快快的放。而是又搞了一个运动,名为三查一评。至于查什么,别说三查,连一查是什么,我当时也没有弄清楚。反正教养所一年到头不停地搞运动,无非是没完没了写的坦白交代和揭发检举。

我被调到右派队,参加什么三查一评,过关的就会被接触教养。可惜我的表现不及格,所以没能毕业。反正后来三出一评结束,这些右派都解除了。我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继续着我的无期教养。不知道上面是想也放了我,还是只想拿我开涮。

三查一评运动开始,当天就宣布就几个右派被解除教养,同时,隐隐约约的从上面透露出风声:会有个别表现不好的人,将不会被解除教养。

这些右派是一个特别的群体,父子,兄弟会生活在一起;同事,同学会工作、学习在一起。而这些右派,十几年生活、劳动都在一起,分秒不离,相互之间是太了解了。

右派整人时动起手,一点不比流氓逊色,一样会往死里打。右派队里左、中、右的泾渭分明。左派有臭名昭著的八大金刚,就是八个打手,当时的右派队里流行这么一句话,宁可和左派里的左派打交道,也不愿意和右派里的左派打交道。

门开了一条缝,”老奸巨猾”的右派应该不为所动。到底是已经和公安机关打了十多年的交道。但是,对出门的先后可以不在意,对能否出门,又有多少人能够完全不在意?

右派队内的泾渭分明,使”政府”抓不出大鱼。当时露出水面的,是一个圆桌集团和一个方桌集团,两个集团都牵连了我。但真正的反革命,想依靠右派里的左派是揪不出来的。

所谓的方桌,就是一块石板,圆桌倒真的是不知道从那里弄来的破桌子,几个人老在一起吃饭,就成为了集团。

圆桌的人,其实主要就两个人。方桌的人,有我,和我以前写过的89年军队戒严时躺在地上的杨平,有在79年就说以政治现代化为手段,生活现代化为目前的六个现代化的朱维民。还有一个在右派队中智商最高,骨头最硬的王京。兴凯湖饿的皮包骨,天天望着落日,等待着死亡,也没有饿掉了王京的傲气,一言不发的看着队长,就能够让这个队长火冒三丈,又无从下手。王京和方桌集团的尹常宙,每天早上出工前,交换写在纸上的围棋。

又有人陆陆续续的被宣布解除教养,但在我记忆中,八大金刚都没有解除,是因为他们原来的罪行严重,还是因为需要打手,我当年就没能闹明白。

批斗会继续开着,检查,揭发继续写着。朱维民抱着语录,作为批斗会上飞来拳脚的挡箭牌。总之是一出既可气又可笑的悲喜剧热热闹闹地上演着。

不知道是哪一个高明的操盘手,在控制着这右派队的三查一评运动。有一天,在一间空屋子里,把所以人写的检查和揭发都贴了出来。这是我所见过的公安人员干的最漂亮的一手。

我看见了一个北大很有名的右派××,对我的揭发。下手还真的不轻。右派自成一体,和社会隔绝,我虽然也一直关在里面,但在三队时,那些源源不断的新送进来的教养人员,会为我带来不少的小道消息。揭发者相当武断的判断,右派队里最近私下流传的有关文革的反动言论,根源应该是我。
 
谁也没有想到,在过去一直严格受政府保护的汇报,揭发,会被”政府”恶作剧似的公布于众。我想这个揭发者可能会后悔一辈子,对当年那变态岁月的人和事,我现在基本上宽容了。

所有的见不得人的揭发都被公布出来。如果不是有点根底,有点道德,有点人味,公布私下的材料将会对这一百二十多人的右派队,产生毁灭性的打击。在巨大的压力下,没有动摇,已经实属不易;在巨大的诱惑下,不为所动则更难以坚持。到底是十余年的相知。我所知道的两个”集团”,都没有被揭发出来。我所认得的朋友,没有一个人越过底线。

没有过两天,形势突变。本来已经是死气沉沉,走过场的三查一评,又恢复了开始时咄咄逼人的杀气。晚上收工,开批斗会,被揪上去的是原来在北京日报的赵筠秋。揭发的第一个人是圆桌集团的郭××,原来是芭蕾舞学院的老师。胸无点墨的一个小玩闹。跟着揭发的,居然就是敖乃松。郭××的揭发动机是作为圆桌集团,怕自己解除不了教养,他要用立功表现杀出一条路。他的揭发不会造成什么大的伤害,因为没有人会和他说任何有分量的话。但他的揭发,引出了敖乃松。敖乃松和郭××不一样,他算是一个真正的右派,人们信任他,他知道很多内幕,他的揭发,让赵筠秋,谭天荣,陈海铨等暴露出来,也再一次牵连到我。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小集团。他们用文字,记录下了对中共,对文革的否定评价。他们居然学列宁,按照列宁的”怎么办”也在尝试搞地下革命。

有时候,偶然也会救人一命。只过了一二天,就赶上了林彪的战备疏散。所有的人都被送回原籍,家在北京、上海的去了邢台。如果当时不是战备疏散,而是赶上了文革中的一打三反。敖乃松的揭发,就会让谭天荣等人上刑场。

北京,上海的还没有解除教养的右派到了邢台,圆桌的全部和方桌的 大部分就都到了邢台,而赵、谭小集团的人,没有来,这件公案也就不了了之,我也又逃过了一劫。

再听到敖乃松的消息,是他自杀了。当我们在清河分手前,我看到敖乃松在给王京做思想工作,谈什么57年的整风,毛泽东是真心真意的想改正党的不良风气,而刘少奇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搞了反右。我当时确信,敖乃松是真的相信了这天方夜谈,人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敖乃松强迫自己相信了这些明显荒诞的说法。但敖乃松没有办法一直强迫自己相信谎言。

面对谎言,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敖乃松最后的岁月,想来是万分的苦痛。他没有办法面对自己。这曾经自欺欺人的自己,对有良知的人,悔恨是最难以忍受的。

他不可能改变过去,他选择了自杀。

57年的反右,使五十五万人成为了右派,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共同的。但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也都有自己的未来,他们作为一个人,一个个体,其实是很不同的。

回到北京以后,我在汽车上曾经遇到了郭××,他仍然是扬扬自得,我没有和他说话。

这两把扇子,可能已经早就不在了。现在也很少看到有人用折扇。几十年前,我见到的那两把扇子还会偶然出现在我的梦里。

这些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是可以作为历史见证的:有过那么一些人,是这样的走来,又是这样的离去了。

张鹤慈
30、04、07 于墨尔本

后记:

这一百二十几个右派的故事,应该由他们自己写。如北大中文系的张志华,在监狱里仍然偷着写,为什么现在不站出来?

我第一次听到林昭的事,就是批判会上,他在念他写的文章,谈到他的逃跑,去新疆,去上海,去看林昭……

补:这次纪念反右的会上,知道张志华已经离开了人世。     

鹤慈  14、06、07

铁 流:北大学生郭家一的大灾大难

 

引言

他出生在一个极其普通的职员家庭,呱呱坠地之时的1937年正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那一年。父亲做人不存大志,希望有吃有穿就行了,带着他东奔西跑,好不容易读完高中。由于他读书努力,1956年当他和哥哥双双以山西省优异成续考入名校北京大学时,但父亲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乐观态度。因为父亲早就给他们说过:北大学生历来爱参与政治,容易惹麻烦,希望他们弟兄报考南方的大学去学医。没有想到父亲的担心竟成事实。难怪今日北京还流行一句口语:清华的官,北大的囚,体院的汉,北外的妞。

北大,光荣的北大,民主自由的北大,也是多灾多难的北大!仅1957年那场“反右斗争”的灾难,他(她)中竟有近八百名优秀儿女沦为社会最底层的贱民。不少的人实际年龄不足二十周岁,还简直是个黄毛未蜕,乳臭未干的的孩子啊!就被送去劳改劳教。在这庞大的右派中,控制系高材生郭家一就是其中一个。

历史留下的声音

一说到五十年前那场荒唐绝伦的“反右斗争”,年近七旬的郭家一仍忍不住怒火中烧,愤慨无比地说:毛泽东发动的那场政治运动不但违宪违法,反文明反人道,更重要的是把中华民族推入了黑暗的深渊,自此国家灾难重重,人性曲歪,善恶易位,是非颠倒,谎话连篇,道德伦丧。其实到底哪个是反党的右派?我看一个也没有。比如拿我家来说,当时我姐姐毕业于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我和哥哥都还在北大读书,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右派,并且把姐姐发配到了北大荒,哥哥送进了工厂劳教。说实话,自我考上北大的那天起,就立志要当一名科学家,因此学习成绩一直非常好。

记得是1957年5月19日那天,北大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从而点燃了反右运动的第一把火,接着一夜之间整个北大院子里的大字报可以说是铺天盖地。无论是张元勋和沈泽宜的《是时候了》,还是谭天荣的《一株毒草》的大字报,都是这时候出来的,场面非常空前,后来越闹越凶。我们这些热血沸腾的青年学生等于是莫名其妙地卷入了这场运动之中。当6月8日的《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之时,北大的鸣放已经达到了高潮。不少真心拥护共产党的知识分子和热爱党的青年学生,都积极响应号召提出了发自肺腑的意见,提的大多是一些政治制度问题,并没有推翻共产党的言行。

拿我来说(那时还不是党员),只是在一次团员会上说了几句话:一句是人民内部产生矛盾的根源主要是不民主;再一句官僚特权阻碍着群众发表意见。另外,散会后我又说了一句,胡风不应该是反革命。接着跑到人民大学看了看林希翎,其实我并不认识林希翎,只是觉得她有才干,崇拜她象现在的小年轻崇拜球星和歌星一样。总之,那时大家都是一心想帮党整风。可是暑假过后刚开学,形势突然就变了,最主要的是性质也来个180度的大转弯。紧接着就是国庆节,在这期间北大宣布了右派名单。当时北大还从新华社请来一个高级记者做报告,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美国如何对待黑人,我们就要如何对待右派。”这句话让不少右派感到很震惊。赶到放寒假之前,学校又宣布了对右派分子的处理决定。当时我们班31名同学划了4个右派,数学系总共不到800名学生就划了70多名右派,据说全校师生共划了700多名右派。并且逮捕了一批,开除了一批,给工厂送去了一批,还有象我这样的一大批是受到了开除团籍,留校察看的处分。留校的右派虽然没有发配出去,但是照样在人格上受到了极大的污辱。

凌辱人格的揪心记忆

毛泽东说“右派分子是特殊类型的反革命”,“右派帽子是终身制”。一当你被列为另册,就再没有说话的权利,那些风派投机者,所谓靠拢党和组织,“追求进步”的“革命者”,无论他们怎样向你泼污水、扔拉圾,你也不能反驳,只能将血水往肚里吞。

郭家一说,有次不知是哪个系的一个女右派,在吃饭前接受大家批判,当时不但是让她站在饭桌上,而且还给饭桌上放了一把凳子让她站上去,批完之后有个作恶男生尽无天良地一下把凳子撤掉,那位女同学就摔到了地下,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竟没有一人指责作恶男生的兽行。我当时特别生气,真想和那小子同归于尽。记得还有一次半夜,我们提出要戴口罩,结果他们除不让戴外,反而说戴口罩装白灰还有什么教育意义。尽管如此,校园里每个幼稚的右派学生都还在积极地表现自己,而且不断地讨好党,都希望早点摘掉自己头上的右派帽子。那时我们总以为共产党就象丁玲说的一样,好象是母亲打孩子,只是吓唬吓唬。但没想到后来越整越惨,甚至有不少人葬送了性命。你想摘帽真是比登天还难,比如1959年第一批摘帽,我们数力系70个右派只摘掉一顶帽子。所以说你怎么积极都不行。因为摘帽的权力撑握“特殊材料制成的”党员手里。

郭家一说:在我们控制系的生死大权是撑握一个姓沈的男同学手里,他年龄比我们大,是个蹲班生,学习虽然不太好,但他是个党员,他怎么折磨你怎么算,没有一个人敢起来反抗,因为他说话是代表党呀!比如当时我们班有个姓杜的女右派正在和外班一个男同学谈朋友,姓沈的和一帮积极分子把她恨的要死。有天晚上她回到学校院里碰上姓沈的之后,沈组织积极分子用你想象不到的方法差点把她批死,而且想方设法把她们拆散。比如我们斑里四个右派数我嘴硬,所以挨整最多,就连睡觉也给你床下分个打呼噜的。有天晚上我睡不着就叫醒了床下那个打呼噜的同学请他小声点,他不但不小声,反而还说你他妈右派分子还怕打呼噜。第二天就组织批判我,并且让我写检查,我写好检查就象阿Q一样,给顶上写了一句断子绝孙。结果硬说我是骂党和毛主席断子绝孙,那次差点把我逼上了绝路。还有一次我去食堂打饭,当时正搞共产主义,饭票是自觉往下放,我带的钱不够,打了一份8分钱的菜只放了5分钱的饭票,没想到姓沈的跟在我后边看见了,他抓住这个3分钱的把柄,立即召开了批判大会,批了我很长的时间,此后什么时候想批就拉去批上一顿。那年暑假也不让我回家,还强迫把我送到长辛店机车厂的翻砂车间劳动改造。1960年我该毕业了,当时别的同学都分配走了,姓沈的非要把我送到一年级蹲班。他对一年级的学生说,这小子是五年级的郭右派,他出身于地主家庭,不但思想反动而且道德也堕落败坏,你们今后对他要严加管制。因此又把我留下整了很长时间。这期间我产生了第二次跳楼自杀的念头,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对待非常疼爱我的母亲。其实我家并不是地主,我祖父早年被划为逃亡地主,我父亲很早就外出工作了,我连见都没见过,我父亲是在国民政府军队里担任过团级干部。文化大革命时他被遣送回山西宁武县头马营村的老家接受贫下中农管制。1976年被活活的折磨死了。1978年又给他平反,这时候人已经死了,平反有什么用?

不是劳改的劳改生涯

面对极权,身陷暴政,根本无个人尊严与人格可言,正如关在圈里的猪只等垃出去宰,而且还不准你叫,这叫什么世道?郭家一的思绪又回到那个“黑手高悬霸主鞭”的年代。

他说,一年级把他整了很长时间后,北大又把他发配到晋西北的保德县中学实行群众监督改造,走时北大连毕业证也没给他,到校后也不按大学生对待,每月只给26元生活费。不过这个县紧靠黄河边,非常穷,只有一条街,没有什么商店,即使有钱也没地方花。别认为天天喝粥的穷地方就不想整人,其实他们在政治上也很敏感,中央稍有风吹草动他们也跟着紧折腾。刚开始还比较友好,比如开会时有的内容不让你知道,校长就说郭老师你去备课吧,我只好悄悄地退出会场。到后来就不同了,每年一次的年终政治思想鉴定,别人很容易过关,他却过不了,得变相批判斗争一两次。有时候知道没有理由批你,但想方设法也得给你搜出几箩筐东西出来,纵是眨个眼也是问题。头一年批我的理由是,一次我和几个男老师开玩笑说:这你们穿的羊皮袄有味。年底总结时非说我这句话是诬蔑贫下中农;第二年批的由头是,一次看当地民间传统剧二人台的时候,我说了一句不好看。结果不知谁汇报给领导,说我说,宁愿看狗打架也不愿看二人台。最终硬说我把贫下中农比的还不如狗,这次批的要比那次狠;第三年学校为了监督我,就让我睡在一个老党员的办公室里,那孔窑洞潮,我就把床垫的很高,有个老师问我为什么床垫了那么高,我开玩笑说:别人把我弄得越低,我就要把自己抬的越高。当时他还和我有说有笑,不一会就告到校长那里去了。这次还没等到年底就对我展开了批判,说我抗拒改造,非要问我是谁把你弄低了,到底是共产党还是毛主席。校长还亲自指挥把床腿下垫的几块砖头撤掉,还说你越想高,我们就越要把你踩到脚底下,你想高除非蒋介石回来。还有一年批我的内容是,有一次我买好饭出门时,碰上一个姓侯的女老师,她问我买的什么菜,我端着饭盒让她看,她顺手挟点尝吃了下,让一个党员看见后告给了校长,又对我所谓的作风问题进行了批判。在保中改造了几年,我每年的鉴定只有比较讲究个人卫生这条是好的,其余的全都不合格,真是让你哭笑不得。其实我一直代高中的数学和物理三门课,成绩都特别好。后来我觉得党和人民群众对我越来越不好,有一次县统战部把我叫去参加民主人士讨论会,会上又让我给党提意见,这次我连党的一句不好也没说,就是吃不饱我也说好。结果县上出了一份简报,说我在会上继续恶毒攻击党和毛主席。我找他们说理,他们说你嘴上没攻击是事实,但你心里肯定攻击了。这下我共产党彻底失去了信心。从此我好坏都不说了,有什么想不通的就写在日记里。

郭家一说:一天学校党支部书记就给我贴出来一份大字报,说我在教室里散布三年自然灾害时,台湾提出给救济大陆不要,因为我没说过这话,所以贴出一张大字报声辩,这下矛盾全部集中在我的身上来了。说我抵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公开对抗毛主席。当天,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满我住的那孔窑洞的门窗和里边的墙上,还说如不低头就要砸烂我的狗头。于是书也不让我教了,图书馆和一些集体场合也不让我去了,只安排我扫厕所。扫完男厕不扫女厕,我不扫,革命造反派强迫我去扫,还在脖子上给我挂了一块牌子,上写着右派分子郭家一。自此,我每天扫厕所都要挂这块牌子。县里每次批判当权派都让我去去陪斗,把我搞得臭极点了,真是哪都不敢去,就连县城那个小理发馆的理发员,也认为我是全县最坏的坏蛋。有一次他去发电厂洗澡,两个女的怎么也不让我进去,说我是右派分子会把水洗污染。那个年月真是让人又可恨又可笑啊!

文字狱灾再次光临书生

一个伤痕还在流血,毛泽东的屠刀在右派身上又留下第二个伤痕。1966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神州大地轰轰烈两地开展起来。这个运动除了打倒“走资派”外,重点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们“地、富、反、坏、右”都是在册的牛鬼蛇神,当然属于横扫之列。而且这个运动越搞越激烈,天天升级,时时拔高,那些暴徒似的红卫兵想打谁就打谁,想揪谁就揪谁,简直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1966年9月1日那天学校放假,不少老师和同学都到北京参加毛泽东检阅红卫兵去了。我没资格去,一大早买了车票准备回太原,车刚出县城不到10里路,前面就冲出几个学生拦住了我坐的这辆卡车。我在槽子(车厢)里听见学生对司机说,车上拉有牛鬼蛇神,人民的汽车不许拉人民的敌人。当时他们就把我从车上拉了下来。因为离太原还有300多里地,他只好又回到学校。回去后有个好心的老师对他说,北京和天津现在对牛鬼蛇神整得很厉害,据说能保住命就算不错,建议他赶快跑。他听了之后当天中午就收拾东西准备步行回太原。没想到刚出校门又被那几个学生截住了,他们夺去了他的提包,翻出了几件破衣服和1963年至1965年间我写的8本日记。当时几个学生拧住他的胳膊连同日记一起送到了校工作组。立刻就他隔离,并说他的日记是反动日记。其实这些日记除了一些生活琐事,再就是读书笔记中引用了雪莱、莱蒙托夫、莎士比亚的遭遇。但最主要的是他在日记里抄过穆罕穆德一手拿剑,一手拿着可兰经这句话。他们硬说他抄这句话的目的是隐射毛主席。第二天县公安局就来人把他带走,关押进了看守所的5号监牢。关我的时候他们说了一句,你是红卫兵亲押的,等红卫兵串联回来我们就会把你交给红卫兵处理。

监狱是惩治邪恶的地方,毛泽东时代的监狱专事惩治善良,特别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他们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当然有知识的人就得蹲监狱。晋西北保德县的监狱牢房全是由几孔窑洞组成的,里边除了有个土坑再什么也没有。他被关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晚饭给他送来了一碗小米粥,不用筷子就能喝下去。这时他的两条胳膊被红卫兵拧的连碗都端不起来(右胳膊至今都不好使),痛得钻心。天气一天天冷了,他要求把被褥送进来,一个公安恶狠狠地说:你享福来啦!过了一段时间又让他写反省罪行的交待材料,他简单地写了一份交上去,说写的根本不行,还说如果想出去就写深刻一点。因此他就写了一份非常深刻的交待材料。比如为什么对毛主席不满,反右和文革对中国带来的后患等等。没想到这下人家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却掉进了走不走的陷阱。几天学校派人把他的被子送进来了,当时被子里还夹了他的一件烂毛衣,这时他才意识到可能出不去了。

1966年10月20日那天一早,突然进来两个背枪的军人二话没说就给他戴上了铐子,当场宣布他因现行反革命罪被正式逮捕。宣布完铐子也没给他卸,从此我只好穿着衣服睡觉,几天以后全身痒的要死,想挠一下痒痒都挠不上。过了将近两个月才把铐子给他卸掉,赶忙脱下上衣一抖,地下黑压压一层虱子,足有上千只或上万只,让你看了都害怕。后来又把他换到2号牢房,里边原住有3个犯人,一个是偷大队公粮进来的,一个是军婚进来的,还有一个是杀了自己老婆进来的。犯人见他骨瘦如柴文质彬彬,到也下为难他。可是一个黑了良心的军人,为了表现阶级立场的坚定狠狠整了他一次。

有一天晚上他拉着灯找罐子小便,外边哨兵喊谁开的灯,他赶快就关上。结果两个哨兵进来说他违犯了监规,狠狠地把他扇了几个耳光。他心里不满,待两个哨兵走后,他就放开嗓子高唱国际歌,这下闯了大祸。不到两分钟进来好几个军人,不由分说,先是对他一顿拳打脚踢,再后给我戴上了反背铐。这次铐了一个多月,吃饭都是那几个犯人喂他。说实在话反背铐还好点,最怕的是二郎担山,那种铐法一般人都受不了,就是让你一个手从前面朝上往后再往下,一个手从后面往上,然后把你的两只手强硬拉在一起铐住。那时候的土铐子是马掌式的,不象现在的铐子中间还有根链,那种马掌铐一点活动的余地都没有,如果给你来个二郎担山,半小时都用不了胳膊就得肿起来。

“共产党的监狱比国民党监狱还残酷”此言出自原卫生部长崔月犁先生之口。崔是老布尔维什克,文化大革命中被“四人帮”罗织为簿一波“六十一人叛徒集团”,在北京秦城监狱被整整关押了八年,有四年时间戴着手铐过日子,一个时候也被反铐过。后来“解放”了谈及往事十分愤慨。郭家一因唱“国际歌”惹怒了看守监狱的军人,自此与铐子结下了不解之缘。他说铐子铐人有许多姿式和讲究,仅就姿式的名称就有超手铐、观音铐、背铐、后背铐、反背铐、二郎担山等,好在他只铐了一次“二郎担山”(四川叫苏秦背剑),两条胳膊至今还天阴发麻,总算膀子还在。所以他永远都在感射无产阶级传大的“人道主义”。

死刑与他擦身而过

荒唐的岁月,荒唐的社会,在那个荒唐的时代里连神圣的法律也是荒唐的。对人犯的判处根本无法可依,全从政治需要出发。政冶需要杀人,从监狱里拉出去毙了就是;若不需要关在笼笼里,每天不就几两粮食而已。草菅人命过去只从书本里看到,毛泽东的疯狂行为却给予它作了最好的注解。

他一直关到1970年3月6日,等于关了整整三年半。到了3月6日那天,又突然进来几个解放军给他戴上铐子说了一句:明天让你出去一趟。第二天一早天刚刚亮,几个军人揣着冲锋枪进来几下就把他拖出去装上一辆吉普车。他坐在后排两个解放军的中间,前边那个解放军的枪始终握得很紧。车开出院子后他问去哪里?旁边一个解放军厉声说少废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车穿行保德那条唯一的街道时,他看见街道写的标语全是“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郭家一”和“打倒反革命分子郭家一”的口号,名字上还打着红叉。当时他心想这下完啦,是不是要秘密枪毙。后来越走越远,他意识到可能是要换地方。途中一个解放军对另一个解放军说,这小子出出来的气真臭,他心想三年半不让老子刷牙能不臭吗!到了中午车开进了神池县的公安局院子里,然后把他临时寄押在看守们的院子里,解放军就吃饭去了。这家看守所只给我吃了一个窝头,喝了一碗凉水。下午3点钟把他又押上了吉普车,不到10分钟车停在了神池火车站,当晚把我押送到了忻州看守所。他进去发现一个号里关了50多个犯人,坐都没地方坐,这才听说是把犯人集中起来明天要宣判。

第二天早晨开始一个一个叫出去,他是第七个被叫出去的。刚一出门两个解放军就把他扣倒在地下,铐子也没卸,又给他绑了一根绳子,然后就象扔东西一样把他扔进了卡车槽子里,在车上又给他的嘴里拴了一根绳子,小腿上绑了一根很粗的铁丝,脖子上挂了一块牌子。当时他以为要枪毙,说心里话又是铐子又是绳子太难受,真希望一枪毙了痛快。等到中午11点钟宣判大会开始了,宣判的第一个是死刑,第二个还是死刑,幸运的是第三个宣判他的时候却成了无期徒刑。据说当时给他报的也是死刑,后来没批就改判成了无期徒刑。宣判完以后,他和一帮犯人又被拉去游街,游完街那个死刑犯就枪毙了。,当晚他被押回了保德,第二天也就是3月8日早晨,天还没亮又把和和一帮犯人叫起来了,给其中一个死刑犯美美的吃了一顿肉菜,那个死刑犯还给他要了一大碗。上午九点钟才把他仍两个人拉出去,在几个犯人的陪同下,又把他俩宣判了一遍。宣判完之后,那个死刑犯被拉出去枪毙了。他等于参加了两次盛大的死刑典礼。第二天把他叫出去按手印,就和杨白劳一样,不让看是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那份刑事判决书顶头有句红字的“伟大指示:“不管什么地方出现反革命分子捣乱,就应当坚决消灭他。”。他的主要内容是:郭家一,在反右斗争中因猖狂向党攻,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被定为右派分子。1960年到保中任教,只给生活费,群众监督改造。但郭犯拒绝改造,歪曲党的教育方针,作风败坏,乱搞男女关系。从1963年以来书写反动日记近20本。郭犯在日记里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党中央和社会主义制度的三面红旗。疯狂抵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与帝、修、反遥相呼应,确系死心蹋地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罪行严重,民愤极大,故依法判处郭家一无期徒刑。

看完这份(70)保军刑判字第3号判决书之后,人们不禁会问他:郭家一到底犯了什从罪?日记里真的攻击过毛主席吗?他说:攻击毛的一个字都没有,他们就是认为日记里的穆罕默德是影射毛主席。至于问到乱搞男女关系一事,说的就是那个北京下放的侯老师吃那口菜引起的,再加上当时他的学校还有一个从北京下放下来姓朱的女老师,她是上海姑娘,穿的很时髦,是县上唯一穿裙子的姑娘。她俩当时都结婚了,比他还大点。文化素质都很好,平时他们处的挺不错,绝对没有判决书上所想象的那种男女关系。最多也就月底没钱了我找她们借个一块两块的。刚开始整他的时候,不知那个缺德鬼以漫画的形式给朱老师贴出了一张大字报,画的她穿个裙子,裙子上站着两个人,右面是我,左面是从天津下放来的杨老师。这张漫画把人家朱老师弄得头都抬不不起来,后来我们几个相互之间话都不敢说了。就凭这些凭想象的不实之词,就把他判成无期徒刑,请问世界上哪有这样荒唐?的法律荒唐的法官?而在中国无处不是。

他刚接到判决书之后,觉得法官演变了事实,坚决不同意这个说法。结果办案的人说,毛主席你都敢反对,搞两个女人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再说又不是选你当模范。气得他再没提这事。结果他又对办案人员说我就不是地主。一个公安大声说,你爷爷是地主,你爸爸就是地主,你爸爸是地主你就是地主,以后你的儿子、孙子都是地主。这时他气的实在不行了,就顶了句:你把我写成蒋介石算了!这句话把在场的两上公安气坏了。那年头不管什么罪,只要给你定了你就得认可,不认也不行。判刑后的3月28日那天一早,通知让他收拾东西。有什么收拾的?不到一分钟他就把一床烂被子和两件烂衣服卷在一起,去了离太原不远的祁县山西省第一监狱。这里关了好几千犯人,刚进去先是去集训队训练,谁不听话就往死里打,必须让你适应那种环境。一个月后把他分到被服厂画裁工作服。不久他父亲来看了他一次。,父亲说,军管组的人把宣判他的布告一直贴到了宁武县头马营村的大队部门口,他和他母亲知道后谁都不想去看,大队部强行把他俩有意拉去念布告,整得二位老人门都不敢出。

不久他又去机械车间生产过汽车配件的劳动,也经常给犯人讲课。这里关了不少右派,北京来的最多。人民大学的葛佩琦就和他关在一起,记得那时他们一起用改锥上螺丝,他说太慢,非要设计一个电动改锥不可,管教干部知道后骂他臭右派还会设计电动改锥。葛佩琦是30年代从北大物理系毕业的高材生,写的书和文章特别多,不要说电动改锥,就是设计个机器人都不应该有问题。但在管教干部眼里,葛佩琦还没他们的本事大。他在里边关了13年,什么怪事都碰上过。比如和他关在一起的一个犯人,有的是因为起名字进去的,有个犯人出身于旧职员家庭,他先后生了3个孩子,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热情,给老大起名叫爱国,老二起名叫爱民,最后给老三起名叫爱党,本来挺好的名字,结果让人家发现3个孩子的名字加起来正好是个国民党。硬说他反动本质不变,热爱国民党。文革期间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判了10年刑。还有内蒙古一个19岁的小伙子,喊毛主席万岁和打倒刘少奇的口号时喊反了,也判了10年徒刑。

突然神话似的“平反”归家

中国的事说变就变,有时变得使你不敢相信。1971年“9..13林彪事件”,1976年毛泽东命归西天,同年10月打倒“四川帮”,1978邓小平复出主持工作,监狱里都有过浪潮,但最热闹的还是三中全会以后。刚开完三中全会,监狱里就有不少犯人偷偷地写申诉信。他也悄悄地写了两封托释放的犯人代出去分别寄往保德和北大。过了两个月没什么反应,他又写了一封托狱友寄往省高级法院。等了一个多月仍然没有回音,但这时候北大给他回信了,而且还给他寄来一份改正右派的决定和压了19年的毕业证书。这下使他对申诉有了信心,赶紧又写了一封托人寄往最高人民法院。不到半年时间中央就有了答复。记得1979年11月1日那天,他正在监狱里啃着窝头吃中午饭,一个管教干部突然走到他跟前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去趟办公室,今天要放你。他说你是不是和他开完笑。管教说这种玩笑谁敢开。听了这话当时他非常激动,三步并成两步跑到办公室就办了手续。然后又飞一样跑回号里卷住被褥,赶忙去和几个狱友告别了一下,又回到号里。突然他冷静了许多,坐了几分钟后穿着那身灰色的囚服,背着那床13年前带进去的烂被褥和几件烂衣服,手里捏着一份无罪释放通知书不紧不慢,不哭也不笑地走出了那座电网和高墙底下的铁大门。刚刚出门就看见两个年轻公安向他走来,当时他想这又是怎么回事?还没等他们走近,其中一个喊了一声郭老师。我这才放下心来,原来他俩都是他的学生,是保德县公安局派来接他的。

晚上他们赶到太原后,他俩把他带进了一家小饭馆,要了好多饺子,虽然13年没吃几顿饺子,但这时候他根本吃不进去,一心想回家看看妈妈,可是又不知妈妈和弟弟住在什么地方。当晚他只好和他俩一起住进了招待所。整整一夜他连眼睛都没合一下,第二天他们上街买东西去了。他便打听到弟弟的单位找到了弟弟,当他对弟弟说:他无罪释放了。弟弟不感相信,感到非常奇怪。因为不久前弟弟还去监狱看过他一次,并提醒他要申诉。当时队长在旁边监视着他,所以他对弟弟说不准备申诉,按照监狱里的惯例,只要申诉就是不认罪服法,不认罪服法的犯人要加刑的。其实给弟弟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把好几封信都偷偷地寄出去了。等他给弟弟说明情况之后,弟兄俩人紧即忙一起回家。走到门口时,弟弟怕几十年没见过他的母亲惊喜过度出事,反会乐极生悲。于是茅弟先跑了两步进去对母亲说:妈,二哥回来了!他从门缝看见母亲把弟弟狠狠地瞪了一眼,说道,你胡说什么呀!这时,他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跑到了我母亲身边,母亲看见他一下怔住了,似乎有点不相信是他。顿时母亲一把拉住他的手,眼泪不停地往外流。这时弟弟也跟着母亲哭了,他却劝她们不要哭。母亲边哭边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是无罪释放的。母亲又接着问你姐姐和哥哥呢,他说他们也没有罪,这时我母亲哭的更伤心了,并且说共产党竟冤枉好人。当初我还以为你们几个真的犯了那么重的法……好几天他母亲都不让我干活,尽给儿子做好吃的。”

重新回到保德的郭家一已经是43岁的中年人了。他再一次被安排到了13年前离开的那所中学工作。这时候人们的观念在逐步地产生着变化。从而使郭家一年年是先进,处处是楷模。很快他便获得了年轻而又漂亮的女子康竹梅的信任,并且建立了美满的小家庭。1983年他们双双被调入了忻州教育学院任教,郭家一被评上了副教授的职称。这些年他在全国的报刊上发表了多篇学术性论文。目前退休后的郭家一被太原一家规模较大的私立学校聘任为校长。

綦彦臣:“适应论”回归邓路线,并未堵死政改路

 

自6月25日胡在中央党校发表重要政治讲话以来,《人民日报》连续5次发表评论员文章。此种高调宣传,为胡执政以来所仅有。在外界(如周看先生)看来,胡的讲话是拒绝政治改革的宣言书。

综合来看,此种判决未免有失偏颇;因为胡讲话的表面核心就是“四个坚定不移”,也可以说,是对“三个代表”的超越,而在自身逻辑上可称为“284变化”。胡上台伊始,想俯就底层民众的“思毛情结”,提出“两个务必”。这个“2”在给普遍腐化的党员干部敲警钟不起作用之后,胡又提出“八荣八耻”,这两个“8”经为时不短的提倡,仍未对党风起到纠端作用,社会对贪腐问题反应依然强烈,社会上群体事件频率增高、规模增大。

之于两个“8”不起作用的情况,党内民主派(——准确地说,还没有“派”,只是零星“人士”)提出民主社会主义方向。此论一出,对中共理论体系冲击非常之大,也就是科学社会主义面临全面垃圾化的前景。反映在胡说话中,就是“面对前所未有的挑战”,“也有不少不利因素”之二谓。但是,一贯使用弹性手法的胡并没有拿科学社会主义的合法意识形态来围剿民主社会主义,反而示以“科学制定适应时代要求和人民愿望的行动纲领和大改方针”。

这种论调可以成为“适应论”。

象征性重复法定意识形态的作用又不堵死变革的道路,是邓小平政治的一贯手法。这个手法也有近一个半世纪的传统可依,经典地说,就是李鸿章在洋务运动初期将英法外文当成方言对待的策略——上海设广方言馆的奏议,以及开算学与天文学同时又开“国学课”,等等。

今日胡之“284变化”,率先以解放思路为首论,也是翻新邓的一贯政治表达策略——凡有所动,均以“解放”为由头。在这次回归邓小平的战略措置之时,“坚定不移地推进改革开放”放在了第二位。这意味着前一段左派否定改革(与民间自由学者之否定风马牛不相及)的风头被刹住。另一方面,回归邓就意味在六四问题仍坚持“风波性”政治定论,换言之,平反六四暂无希望。在这个背景下看邓林的“香港放话”,就不在是偶然和孤立的事件。为保证自己正统的地位不被动摇即牢牢控制十七大的主导权,胡回归邓的另一话语制高点,就是重提邓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之于“适应论”,究为何物,胡的讲话并没明确指出来。倒是以创造“一党条件下同样可以搞民主”理论的王长江(中央党校教授),提出相应诠释:其一,发展民主并一定要多党制,即共产党没有被轮换的风险;其二,一个政党可代表“各主要阶级,阶层和集团”;其三,不管政治改革怎么进行,已成大江东流之势。

对于民主社会主义的理论热潮,极左的《人民网》虽然持口诛笔伐之态,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要“吸收其某些合理因素”。

就在6月12日《人民网》发表极左理论家们《民主社会主义不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一文之后6天,即6月18日,《经济观察报》“编发”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副会长杨启先的文章《一篇迟到的“考察纪要”》,介绍1988年末至1989年初中国一个考察团,考察瑞典的心得。文章的核心观点是,“他们(瑞典人)所讲的社会主义是有条件的,即在前面必须加上‘民主’两个字”。编者声称此文是配合胡参加完八国集团峰会,对瑞士的访问而专发的。该文占了《经济观察报》两个整版。从侧面上可以说,民主社会主义已经成为体制内主流知识分子的共识,并得到了民间自由学者中的“温和异议”的认同。

在《人民网》极左文章与《经济观察报》“中间偏右”的文章之间,《南风窗》半月刊(2007年6月16日)在<新闻眼>专栏,刊发胡与瑞典国王在“哥德堡”号帆船上的轻松照片,短文名为《走近瑞典模式》。此中含义自然不必牵强附会,但是也说明民主社会主义已经成为中国主流知识分子乃至于普通文化阶层所认可的东西。

没有人能挡得住民主社会主义这一“中性”思潮在中国“泛滥”,除非再发起1986至1989那样官方“反自由化”运动,并由此再制造一个“八九。六四”。但是,中国已经不存在第二个六四的生成机制,所以为寻求真正的温和渐进政治改革道路,我们(民间自由学者的相当部分)应当以各种方式鼓励中共党内“民主派”(人士),放眼中共十九大,在胡的“适应论”的新法统下,届时使民主社会主义成为中国官方的合法意识形态。

为什么说要寄希望于十九大呢?因为:(一)十七大不可能完全淡清江泽民政治的影响,尤其人事安排上要靠利益平衡,体制外人士也必须对此有相当“容忍”;(二)十八大是一个胡路线得以成熟的时机,也是检验其“适应论”是否诚实的时期。(三)一旦该论属实,那么就需要一批头脑灵活、富有战略见地并通贯中西学问的人士出现在中共权力核心层。

民间的具体诉求战备位点可以是:(一)要求政府继续走“多党化”模式,现在有科技、卫生两部首长已经“非中共化”,按此路线,可以要求司法部首长“非中共化”;(二)暂缓军队国家化的诉求,要求审判体系非党化,即各级大法官应该是无党派人士,合法地破除中共的政法委体制;(三)推动全民公决方式入宪,以解决国家面临重大危机时的困局。可以预见,从中共十七大开始到十九大结束,如果“全民公决入宪”提案得以落,中国的民主必然会安全而相对完善地来到。

顺便一说,本文不是对所有异议人士及组织的呼吁信,而是一份简单的政治分析报告,但是,异议力量在新形势下的策略及战略调整必将决定中国未来民主的质量。

2007年7月4日写于绵逸书房

首发议报第310期

昝爱宗:期待胡锦涛十七大推进政治体制改革不落空

 

胡锦涛“七一”前在中央党校的讲话,我认为是没有新意的,因为他提出的四个坚定不移,第一个就是“解放思想”,这一口号已经提了几十年了,很难有新意,但由于中国有独特的国情条件和特殊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论,如果能够切实做到解放思想,应该说确实有新意。我的看法是,当前的问题不是要不要理解解放思想的问题,而是政治体制改革不能只放在嘴上,而要看实际行动和结果。

政治体制改革到底改什么?这是一个“连地球人都知道”的道理,包括言论自由、结社自由、组党、民选政治和公民自治等在内由公民参与的公民宪法基本权利等等,每个都要落实,一个都不能少——眼下这却只是一个理想,甚至连纸上谈兵都谈不上。

6月25日,胡锦涛在中央党校省部级干部进修班提到的四个坚定不移具体是:坚定不移地解放思想;改革开放;推动科学发展,促进社会和谐;为夺取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新胜利而奋斗。随后,《人民日报》以惯例安排八篇评论员文章,即希望在全国掀起学习胡锦涛讲话的一个热潮,以主导思想,提高认识。这是面子上的工作,由善于宣传而不善于报道的中宣部在主导。

按照中共的惯例,每逢七月一日中共党的生日,胡锦涛都会作重要讲话,而每次讲话都透露出他的治国理念和思路。2002年十六大结束,他提出“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2003年他上台后的第一个“七一”讲话,提出“群众利益无小事”和“情为民所系,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后来归纳为科学发展观和构建和谐社会的概念。这些无疑是好经,但下面都是一批歪嘴和尚,怎么能够保证这个经不被念歪呢?我认为政治体制改革最关键,只有解除报禁、党禁,推进司法独立、新闻自由和公民社会建设,建立一个民主、法治、自由人权至上的自由社会,才能够确保歪嘴和尚把经念正。

按照朋友温克坚的说法,只有一个获权公民,只有一个获权的公民社会,才能让我们获得保护自由的武器。有了这样的自由环境,你若不想解放思想都很难。“七一”之际,我看到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发现香港回归十周年专题节目采访的主持人、名人的阵容庞大,但却没有发现一个名人嘴里说出香港的可贵价值是“自由”这个词。自由成为敏感词,思想都没有自由,还谈什么解放思想啊。

当然,我们要牢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基本国情,要对“坚定不移地解放思想,坚定不移地推进改革开放,坚定不移地推动科学发展、促进社会和谐,坚定不移地为全面建设小康社会而奋斗”进行正确解读,但这样往往使我们陷入被动局面,即政治体制改革只放在嘴上,而不看行动和实际结果,最后就会比1986年前后推进的政治体制改革还要退步。因为民众要求继续扩大公民有序政治参与,健全民主制度,丰富民主形式,拓宽民主渠道,依法直接行使民主权利,如果这四个“坚定不移”也像以往的邓小平、江泽民时代一样只是一句口号,不能落到实处,那么,未来政治体制、经济体制、文化体制、社会体制改革全方位联动的局面就不能形成。

7月9日出版的2007年第14期《财经》杂志刊登该主编胡舒立对中共党中央的总书记锦涛胡大哥的四个坚定不移提出了新的解读,她认为落实四个坚定不移,“这需要我们每一个人的自觉行动”,于是她这样乐观地期待“2007年是回首之年,也是期待之年。30年前,邓小平重返政治舞台,着手实施改革兴国大略;10年前,邓小平辞世,中国改革列车隆隆向前,已成不可阻挡之势;今年,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再度提出”坚定不移地解放思想“,以此引领改革开放、科学发展之全局。2007年的整幅画卷还远未展开,但历史会记下这一章”。

按照胡舒立的说法,“解放思想”并不是一般口号,而有其具体的指向,主要是指冲破“左”的思想禁锢……胡锦涛此番“6.25”讲话,以“解放思想”为“四个坚定不移”之首,正是邓小平主张的继续和弘扬。但是,随着中国改革进入“深水区”,经济体制改革遭遇困难,“中间利益集团”的阻碍作用日益加大,政治体制改革相对滞后的负面影响亦愈加显着。当前,传统的“左”的思想出现局部回潮,对坚持市场导向改革提出挑战,表示怀疑,主张后退。而广大公众则对即将召开的中共十七大能够深化改革、特别是推动政治体制改革大步向前充满期望——还有期望说明民众的心态非常良好,不期待才是可怕的。但是,我认为,政治体制改革,只说不做,后患无穷。今天的民众,并不是昔日毛泽东时代一贯地被动接受的民众了,他们不但要听其言,还要观其行。政治人物言行若不能到位,政治体制改革就会成为20年前的“城南旧事”,成为“老调重弹”,民众就会有被“忽悠”之感,社会不乱才怪呢。

最后,引用陈子明先生的一句话,胡温时代的历史使命是“开放社会”和“开放政治”——我的理解是正式启动政治体制改革,再加上邓小平、江泽民时代的“开放经济”,当成为全民期望的中国开放三部曲。所以他期望在胡锦涛、温家宝时代就能够大幅度地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后胡温”时代的历史使命是“开放政治”,主要内容是政党合法化和实行竞争性直接选举。北大教授贺卫方已提出中共需要“注册登记”,需要完成合法化的问题。香港大学研究员甘阳已提出“全民普选”的问题。至于如何制定《政党法》,如何修改《选举法》,如何实现反对党的合法化,如何实行全国性普选,如何实现新闻自由和司法独立,如何建立公民社会……等等,这一步步紧逼的小棋子已让执政的中共感到毫无退路可言了,中国的现实条件已无法继续犹豫、等待、观望下去了,也没有交学费、搞试验区的时间了。

早改革早受益,晚改革就有可能晚受益,甚至还有可能受不了益,这才是最最危险的。期待十七大推进政治体制改革不落空,不但需要胡锦涛等高层加快行动,当然还“需要我们每一个人的自觉行动”:推动政治体制改革,建立公民社会,时不我待,人人有责。

首发议报第3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