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恒均: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林妹妹走了,今天才知道她的名字叫陈晓旭。不是我不喜欢这个演员,而是我从来不想知道我喜欢的角色的真实名字,这样有利于那些演员扮演的角色比较久地留在我心里。这就是我读书、看戏和看好莱坞大片的习惯。对于我喜欢的书,我从来不去打听作者的隐私,对于我喜欢的好莱坞大片,我更不想了解那些演员的生活和工作情况。

为什么会这样?举个例子来说明吧。你看一部好莱坞大片,看一个英雄人物,你看得热泪盈眶,看得浑身起了好几次鸡皮疙瘩,看得暗中发誓自己也要当一名英雄,不知不觉中,戏中的那个角色就成了激励你的动力——且慢,如果你恰好知道这个扮演英雄的演员,知道现实生活中的他不但不是什么英雄,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色情狂,是一个醉酒驾车、打女人、从来不参加慈善活动、把自己关在好莱坞豪宅里和未成年男女混在一起的混蛋,你有什么感觉?

你有什么感觉我不好说,对于我,我觉得至少对不起我购买那张盗版磁碟的五块钱。同样的道理,你看章子怡在《卧虎藏龙》里多有性格,可是如果你转眼看到现实中的小姐一会往成龙大哥的大腿根上坐,一会在进军好莱坞时又进军到洋导演的大腿上,多多少少会有些倒胃口吧。

看书也是一样的道理,很多作者在写书和文章时掷地有声,深明大义,不要提那一幅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有时简直就顶天立地了,可是当你认识了作者后,发现眼前的作者只不过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小男人,看到女人的胸部就流口水的家伙、心胸狭窄得比针眼还小时,绝对会影响你对人生和社会大道理的认知和接受。这些年我认识了不少作者,文如其人的就有很多,但人如其文的实在是凤毛麟角。所以,在我想更好地吸收知识、信息和新观念时,我不是那么想知道作者干了些什么的。

想起一件趣事,就在我写《致命武器》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很多读者也被带进了一个惊心动魄的间谍大世界里,不但是读者,就连我自己也开始紧张书中主角的命运,有时我也时空颠倒,俨然以书中主角自居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读者在网络连载的小说后面留下这样一段话:别听作者在哪里瞎吹乱编,好像他无所不知、很了不起一样,说不定,那家伙现在正在为一把青菜犯愁,正在为孩子换尿布……

哈哈哈,真是一针见血,我当时除了编小说,就是上街买青菜和照顾儿子!!

记得在大学时,迷上了电视剧《射雕英雄传》,有段时间,晚上睡得最甜的时候,一定是睡前幻想了一段自己作为郭靖的精彩生活,当然也少不了幻想了一通黄蓉。后来听说扮演黄蓉的演员(还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在新加坡自杀了,我心里很坦然,认为,这位演员入戏了,而且无法走出来。你想一想,如果你一旦过了那么一段神仙般的黄蓉的生活,现实还有什么值得留念的地方吗?

听说很多名演员在现实生活中过得都不如意,有些还自杀了,我想她门很多都是因为无法从自己扮演的角色里自拔出来,把现实生活和戏搞混了。这些人很多都是最优秀的演员。

而我肯定是最“优秀”的读者和观众,我不去关心演员的生活,不去看娱乐八卦,每次看电视剧和电影时,都全情投入,最大程度地吸收电影和书本里传递的信息和理念。当然也有很为难的时候,例如有些演员名气太大,象成龙,他的新闻到处都是,你能不无意中看到吗?他还总喜欢扮演感情专一的好警察,让我很难堪,总想到这哥们包了个女人,还生了个女儿,一边破坏一夫一妻制,又为了自己的名气不敢公开承认,不承认也就算了,可一边又在那里当年轻人的导师和大使,装出一幅大义凛然的样子。

据报道称陈晓旭扮演的林妹妹形象已经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她42岁的人生中只出演了两部戏,一部《家春秋》,一部就是《红楼梦》。她扮演林妹妹之所以成功,就她自己说不是因为演技好,而是她和林妹妹本来就非常象。一个演员如果能扮演和自己非常象的人,没有理由演不好的。

我还是有些疑问,例如,陈晓旭扮演林妹妹时才二十岁,她虽然也瘦弱,性格也象,但她和封建时代破败大户的林妹妹怎么会象呢?

我还有一个疑问,陈晓旭是因为象书中的林妹妹而成功扮演了林黛玉,还是她自从扮演了林黛玉后就越来越象林黛玉?她二十岁扮演林妹妹以前的生活不清楚,也没有多少和林妹妹相似之处,但自从扮演了林妹妹后,她的后半生还真让人无法和她扮演的林妹妹分开了。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一部分人在人生中演戏,一部分人则想把导演好的戏搬进人生。

我羡慕的是把现实生活象一曲戏一样精心编排、并自任主角来演出,或者说把自己理想中的戏搬进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人生。

我能证明武大郎和姚明的身高差不多——遥与厉以宁大师切磋大法

 

虽然大家都眼睁睁地看到武大郎的身体只顶到姚明的屁股上面一点,比姚明矮了一倍还多,可是这些都是大家的错觉,我能用科学手法证明武大郎和姚明实际上差不多高。

我把武大郎和王矮虎划为一组,把姚明和穆铁柱划为一组。武大郎和王矮虎的身高相差6厘米,姚明和穆铁柱的身高相差4厘米,这样,我来个一平均,6加上4然后除以2,这样我就算出了他们四个人身高的平均差距为5厘米,所以武大郎和姚明的身高相差5厘米,俩人差不多高。

这是我的独特的最新研究成果,大家看看,是不是也能石破天惊,震动整个世界?就在我正得意,准备拿诺贝尔大奖的时候,没想到,遥远的北京,竟然还有一位与我取得了相同的成果,我感到压力很大。

昨天,听说厉以宁大师在基尼系数的算法上另辟蹊径,纠正了以往算法的错误,取得了飞跃的成果,还获得了诺贝尔大奖的提名。他的成果是:算基尼系数时,应该城市和农村分别计算,然后取什么加权平均。他的这个成果看似很深奥,很能唬人,其实和我的算法一样,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不过,要说这个厉以宁大师,毕竟还不行,比起我来,他还得算是个小儿科,徒弟辈的,他的算法还有缺陷。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我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缺陷来。

基尼系数最好的算法应该是:应该把富人和富人划在一起算,中产阶级划在一起算,所有的穷人划在一起算。这样,富人这一部分的基尼系数必然接近于0,中产阶级这一部分的基尼系数也必然接近于0,穷人这一部分的基尼系数也必然接近于0,这样一取他的那个平均,全国的基尼系数就接近于0了。这是最好最正确的算法。

这个算法是我的独到发现,为了申请专利和大奖,我还给他取个名字,叫“梯田算法”。梯田大家都见过,第一层梯田上的庄稼几乎一样高,第二层梯田的庄稼也几乎一样高,第三层梯田的庄稼也几乎一样高,于是我们就能证明整个梯田的庄稼是几乎一样高的。

厉以宁没能把这方面上升到这样的理论高度,这就是他比我差的地方了。

如果厉以宁获得诺贝尔奖,我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请大家先来看一则来自新华网的报导:著名经济学家卡特斯:北大教授厉以宁有望获得诺贝尔信源:新华网|编辑:2007-05-11| 网址:http://www.popyard.org中国著名经济学家、北京大学厉以宁教授最近提出的新基尼系数理论在国际经济学界引起极大震动。

厉以宁教授的理论是,按中国现阶段城乡二元经济的情况来分析,先算出两个基尼系数:一个是城市的基尼系数,另一个是农村的基尼系数,然后再加权平均,算出一个总基尼系数。这个总基尼系数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中国的贫富分化状况。

这种基尼系数计算方法的经济学基础是中国是一个城乡二元体系,这种体系是历史形成的。城乡居民的收入来源、消费方式、社会心理都有极大的差别,因而必须将二者分开计算。如果将二者混合计算,将夸大中国的贫富分化状况。

当然,这种城乡二元的基尼系数计算方法并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中国的东部地区与西部地区的差别实际上类似于城乡二元体系。如果换个角度,不是从城乡,而是从地域角度,基尼系数的计算方法应该是计算一个东部地区的基尼系数,再计算一个西部地区的基尼系数,然后再将二者加权平均,算出一个总基尼系数。

依此类推,中国不同省份的发展状况是历史形成的,应各省分别计算基尼系数,再加权平均算出全国的总基尼系数。同一省份应分别计算下属各县市的基尼系数,再加权平均,算出该省的总基尼系数。同一县市的不同乡镇也应如此计算。

厉以宁教授的新基尼系数理论指出,以中国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较好的计算方法是先计算中国最基本的社会经济单元――家庭的基尼系数,然后再由下向上,逐级加权平均,算出总基尼系数。只有这样的计算方法才能正确评估中国的贫富分化状况。

根据这种计算方法,中国目前的基尼系数将是一个低于0.2的数值。厉以宁教授表示,虽然有点匪夷所思,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中国不存在贫富分化问题。中国目前的问题恰恰是贫富分化太小,这表明中国目前仍然是一个绝对平均主义盛行的国家。必须彻底反对绝对平均主义,拉大贫富差距,中国人才有勤奋工作的压力和动力,GDP才能上去,中国才能进步。

厉以宁教授表示,虽然他本人提出的这一理论是基于中国当前的社会经济发展状况,但是该理论也同样适用于评估国际社会及其它国家的贫富分化问题。

基尼系数是一个衡量分配平等程度的指标,最初由意大利经济学家基尼于二十世纪初提出。该系数可在零和1之间取任何值。收入分配越是趋向平等,基尼系数也越小,反之,收入分配越是趋向不平等,那幺基尼系数也越大。联合国有关组织规定:若低于0.2表示收入绝对平均;0.2-0.3表示比较平均;0.3-0.4表示相对合理;0.4-0.5表示收入差距较大;0.6以上表示收入差距悬殊。

英国著名经济学家萨缪尔森称赞厉教授的新基尼系数理论是自该指标问世以来,对该指标最伟大的理论创新。他称赞厉以宁教授提出了一整套极为出色的评估中国的贫富分化指标的方法――众所周知,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经济情况极为复杂,经济学界对中国贫富分化状况并无一致看法,也没有成熟的评估方法。多名世界知名的经济学家表示,鉴于厉以宁教授在研究中国乃至全球贫困方面的贡献,必将获推荐为本年度诺贝尔经济学奖候选人之一。

著名经济学家卡特斯表示,厉以宁教授极有可能获得本年度诺贝尔经济学奖。他说:”我们期待这一时刻的来临。”

得承认,我不是经济学家,也没学过经济学,小时候数学也没学好,高深的理论一概不懂。不过我还是意识到厉老头的伟大之处,他真的是“太有才了”!他把西方政治家和御用经济学家们自经济学诞生之日起就开始困惑和头疼200多年的贫富差距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如果不授予他诺贝尔奖,真的是天理难容。

按照厉老头的伟大理论,城市和农村不能放在一起计算基尼系数,东部和西部不能一起计算基尼系数,因为这是中国历史、地域和“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造成的。以此类推,民工和老板不能在一起计算基尼系数,因为“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普通工人和公务员不能在一起计算基尼系数,“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煤矿老板和矿难亡人不能一起计算基尼系数,因为“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我不能和我老婆在一起计算基尼系数,因为“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

那么我们的基尼系数应该怎么计算呢,根据厉教授的理论,应该是这么计算:找一个和你没有因“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产生差异的人比一下,一计算,好!基尼系数等于“0”,太美妙了!别和你老婆比,因为在“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下,你老婆可能藏了私房钱,你也有可能把一部分收入隐瞒了没有上交,基于这个“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你有可能一时找不到一个可以用来比较而计算“基尼系数”的人,怎么办?慢慢找,全国13亿人口,还怕找不到?实在找不到也没有关系,没事就和自己比呗,我和我还不是一样的?因此计算结果,基尼系数还是“0”,太好了。

有人要问了,这样的话得出的基尼系数也太多了,搞不好全国得计算出13亿个基尼系数来,得用“银河”系列巨型计算机来算才行啊?没关系,等着吧,厉教授还有下一步全国范围的计算方法呢?要不人家怎么能姓“厉”呢?不厉害的人怎么敢姓“厉”。厉“害”教授的下一步计算方法就是伟大的“加权平均”,其实你千万不要被“加权平均”这个词迷惑了,我的数学没学太好,为了搞懂这个数学名词的含义,我查了百度、GOOGLE,查了网络还是实在不放心,又查了《中国交叉学科大词典》、《牛津词典》和《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译版)》等等等等。也幸亏我家就在图书馆旁边,否则,还真没办法,谁叫咱没文化呢?查了底儿掉,明白了,所谓加权就是一个除法(题外话:至于加权平均是怎么个做除法,各位自己去查一下吧,咱好不容易弄才明白了这个高深的数学理论,怎么也得有点知识产权保护意思对不对?知识就是财富呀!你看厉教授通过他的“知识”挣了多少财富?!咱也别老让美国老大哥指责咱们没有知识产权保护意识,也得从小事做起,从我做起不是?)。但是我就不明白一个重要问题了,厉教授说的加权平均的这个“权”,或者叫“权数”和“权重”是用哪个数来算呢?如果就用得出的数据个数来计算,也不能叫“加权”呀?那应该是“绝对平均值”呀!想了好几天,也没有想明白,要不说人和人不一样呢?咱穷光蛋和厉教授比,那还是有差距的,而且差距不小,因为存在着“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嘛,可以理解。

所以我苦思冥想,“路漫漫兮其修远兮,吾在左右而求索”。终于有一天,我被驴踢了一下脑袋,站起来以后脑门又被熊瞎子亲了一下,回家脑袋又被门夹了一下,送到医院以后被医生往脑袋里面注射了2斤“齐二药”生产的蒸馏水,到了病房以后脑袋又被注进去了5斤纯大便。终于,在大便完全进入我脑袋的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我真傻,真的!我真恨,真恨那头驴、真恨那头熊瞎子、真恨我家的那门、真恨那些医生,你们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我的脑袋做如此改造,如果你们早一点下手,没准我也成了伟大的“厉教兽”了!既然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下面就不难理解厉教授伟大的“加权理论”了,通过厉教授上一步的计算方法,我们就可以得出上亿个数值为“0”的基尼系数,还愁什么“权数”和“权重”呀?一个“0”是“0”,一百个“0”还是“0”,一亿个、一百亿个“0”加起来还是“0”,“0”除以任何数都等于“0”(当然除了除以“0”,我小学二年级以前的数学还是学得比较可以的),所以说,好办了,管你怎么算,管你用什么权重来算,根据厉教授伟大的“加权理论”,得出的结果都是“0”。看见了吧?还有什么贫富差距问题?世界大同了,共产主义来临了!

谁还敢说贫富有差距?最近这两年的政府工作报告要修改!!!什么“要通过多种调节手段改善贫富差距状况,逐步解决社会财富分配不均的问题”(见2006、2007年持续两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两年的文字表达有些差异,但意思一样)?根据厉教授的伟大理论,中国实在是太平均了,绝对平均了,当然厉教授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而且还将这个伟大结果公布出来了,而且还得出一个伟大结论就是“这表明中国目前仍然是一个绝对平均主义盛行的国家。必须彻底反对绝对平均主义,拉大贫富差距,中国人才有勤奋工作的压力和动力,GDP才能上去,中国才能进步”。要不说人家有水平呢?国务院的写作班子要检讨,要更换,负责人要引咎辞职,无视中国现在贫富过于平均的事实、散布关于贫富存在差距、财富分配存在差距的谬论,这个错误太严重了!

如果你因为你老婆收入比你高而在家里没地位,不要抱怨,那是因为“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如果你看到你那老爹开煤矿的同学买了豪宅、开了宝马、娶了明星,不要眼馋,那是因为“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如果你看到贪官包了“二奶”、“三奶”,灯红酒绿、花天酒地,不要愤慨,那是因为“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如果你被一个开奔驰的人撞了爬起来还要向人家下跪,不要屈辱,那是因为“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如果你被老板称为猪或者狗,不要恼火,那是因为“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如果你的老婆被有钱人拐跑了,不要伤心,那是因为“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因为伟大的厉教兽告诉我们,千万不要以为贫富差距是“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造成的,应该反过来看,因为有了“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中国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贫富差距问题。

我不知道卡特斯教授是在调侃,抑或讽刺,抑或发自肺腑地为厉老头鼓掌。如果厉老头真的获得了诺贝尔奖,这个伟大的理论被历史确立下来的话,我是肯定活不成了。因为我的收入是“0”,找了一个收入也是“0”的人来计算,我们之间也不存在“复杂的社会发展状况”,按照厉老头的基尼系数的计算方法,最后推导出来的除法算式的除数为“0”,小学二年级毕业以后的人谁都知道,这是没意义的。也许我的这种算法还是没有整明白厉教兽伟大而高深理论的精髓,但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既然没意义,生在这样一个绝对平均的社会里,一点挑战和竞争也没有,我就失去活下去的理由或者意义了!

谢 泳:中国现代新闻传统——文人论政

 

一、“我可做一辈子新闻记者,汪不能做一辈子行政院长”

九十年代以来,我有一个感觉,就是报人的社会地位在下降,虽然我们还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民间报纸,但就是在官方的报业机构里,报人在社会上的形象也不如以往,这是中国舆论的悲哀。在九十年代以来的官方报业中,极少出现有较高社会声望的名记者和名报人,这一点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情况很不相同。造成这种情况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还没有出现大批产生名记者和名报人的社会条件,现在甚至连“报人”这个词也消失了。在相当的意义上可以说,没有民间报纸,极难产生有长久生命力的记者和报人,除非他们有绝大的勇气与强大的社会相抗争。

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就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来观察,他们当中曾经产生过一个“报人集团”,这个集团虽然没有集中的纲领和政治上的诉求,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集团”,他们在中国社会进步当中所产生的影响和发挥的作用,可能要超过作家甚至学者,或者说作家和学者正是通过他们与社会发生关系,这是因为他们职业特性所决定的。这个集团有晚清的士子,有留学日本和欧美的学生,从康(有为)梁(启超)到胡(适)陈(独秀),再到邵飘萍、林白水、黄远庸;经过成舍我、胡政之、王芸生、陈铭德再到储安平、徐铸成,可以说代有才人,文气不绝。他们的政治态度各异,思想倾向悬殊,人生道路不同,但在作为“报人集团”成员时,他们的基本价值追求和对社会正义的感受是相同的,在把报业作为一种健全舆论活动对社会发生作用的意义上,他们的努力永远为后人景仰。这个“报人集团”一般都经历过为强烈的信仰和理想所感动,在危难中选择报人的职业,他们很少有人因为官方的压迫而放弃自己作为舆论代表的良知,他们几乎都有与官方抗争的经历,都有自己报纸被查封的历史,中国新闻史的历史告诉我们:没有被查封过的报纸不是好报纸!人们更不应该忘记,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倒在了各种政治压迫的血泊中,他们的人生结局都很悲惨,但他们的理想却为后人怀想。

上世纪八十年代晚期,当戴晴第一次为储安平作传的时候,世间已很少有人记起这位早已故去的报人,还有成舍我、胡政之、王芸生、陈铭德他们。但九十年代以后,在所有研究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文献中,我们又频频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的著作在重新出版,他们的人格再一次为人敬重。多少达官显宦早已烟消云散,而这些报人的名字却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成舍我在《我们这一代的报人》中曾说过,“枪杀邵飘萍、林白水以及若干新闻界先烈的刽子手,有几个不是杀人者人恒杀之?在林老先生就义的后一天,我也曾被张宗昌捕去,并宣布处死。经孙宝琦先生力救得免。当时张宗昌杀人不眨眼,那威风,曾使人股栗。然而没有几年,我却在中山公园,时时看见他闷坐来今雨轩,搔手无聊。他屡想与我攀谈,我只是报以微笑。”成舍我还讲述了他在1934年因为在报纸上反对汪精卫媚日外交,报纸被封门以后,汪让唐有壬劝他:“新闻记者怎能与行政院长作对? 新闻记者总是失败的。不如与汪先生妥协,民生报仍可恢复。”成舍我完全不接受他的意见,并说:“我可做一辈子新闻记者,汪不能做一辈子行政院长。”

1948年7月间,当外界风传国民政府要查封《观察》周刊时,储安平在当月出版的周刊上写了一篇《政府利刃,指向“观察”》,他在文章中说:“我们愿意坦白说一句话,政府虽然怕我们批评,而事实上,我们现在则连批评这个政府的兴趣也没有了。即以本刊而论,近数月来,我们已很少刊载剧烈批评政府的文字,因为大家都已十分消沉,还有什么话可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处?我们替政府想想,一个政府弄到人民连批评它的兴趣也没有了,这个政府也就够悲哀得了!可怜政府连这一点点自知之明也没有,还在那儿抓头挖耳,计算如何封民间的报纸刊物,真是可怜亦复可笑!我们愿意在此告诉一切关心我们的朋友们,封也罢,不封也罢,我们早已置之度外了。假如封了,请大家也不必惋惜……这小小的刊物,即使被封,在整个国家的浩劫里算得了什么!朋友们,我们应当挺起胸膛来,面对现实,面对迫害,为国效忠,要是这个方式行不通,明天可以用另个方式继续努力。”

二、“与其入政府,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

上世纪40年代初,《大公报》曾以本报同人的名义发表过一篇社评。其中说“中国报,有一点与各国不同。就是各国的报是作为一种大的实业经营,而中国报原则上是文人论政的机关,而不是实业机关。”《大公报》的这个说法,可能性说是“文人论政”这一说法的早期来源。《大公报》虽然是按着商业经营,但仍能保持文人论政的本来面目。可以说,在1949年前的中国新闻传统里,文人论政是中国新闻最宝贵的财富。

中国报纸的文人论政传统之所以能形成,有这样几个条件:1、早期中国的报纸基本掌握在有理想的中国知识分子手中,也就是说,当时从事这一事业的人,不能说没有商业上的考虑,但这不是主要的。看中国的报业史,如果单是为了商业,不可能出现那么多为理想献身的报人。傅斯年曾说过,中国的许多事都是傻子办成的。储安平在重庆办《客观》周刊的时候,年纪不过三十六岁,一年以后他到上海办了《观察》周刊。他当时个人的生活条件非常之好,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但他还是想办一本周刊。他的钱是集股而成,他的朋友雷柏龄入股的钱,是把父亲给他在四川的地卖了,拿来办杂志的。储安平当时的想法是:“赔光了就关门”。他的理想就是给胡适信中说的:“我们创办《观察》的目的,希望在国内能有一种真正无所偏倚的言论,能替国家培养一点自由思想的种子。”南京方面也请过他,他都没有考虑。那时和他同出于上海光华的同学李唯果、沈昌焕都是当时前途看好的政界少壮力量,但是储安平没有选择他们的路。他的想法是:“今日之士太慕功名,太希望从政,但是我觉得一个有为之士,他应当看得远,拿得定,做他最好的,以尽忠于他的国家。”

还有在台湾办《自由中国》的雷震。他离开大陆时在政界也是前途十分看好的官员,那时他已是旧政协的秘书长,蒋介石十分器重他。但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办《自由中国》的时候,许多朋友劝过他,蒋介石也通过人劝他,但他还是不回头。台湾后来走上宪政道路,与胡适、雷震等人的努力是分不开的。知识分子的努力都是慢工夫,但从长远看,他们的努力不会开了花不结果的。张佛泉在《我们为甚么说长道短》一文中曾说过:“我们这里要以比较有知识的分子为新政治的起始者推动者,乃是最实际不过的。我常感到近年来,社会上太轻易忘记了知识分子在我国政治舞台上扮演如何重要的角色!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国民党之胜利,冀察分裂运动之反对,其发动其推动都是由受过新式教育训练的分子来做的。我看得很清楚,宪政的开始,除了仍由知识分子发动外,别无他途。”

张东荪在四十年代“自由主义向何处去”的讨论中就说过:“中国接受西方文化虽只短短将近五十年,然而却居然在思想文化界中养成一种所谓Liberal Mind.此字可译为‘自由胸怀的陶养’,乃是一种态度,或风格,即治学、观物、与对人的态度或性情,亦可说一种精神”。这种精神“为时虽然不太长,幸而对于这个精神却已植了一些根基。虽然有待于将来的更发扬光大,却不能不说已经有了萌芽。”中国现代新闻传统就是在这些人手中慢慢形成的。

2、当时的中国社会为民间报业的生存提供了制度保证。因为从晚清经北洋到国民政府时代,从制度上评价,没有完全切断民间办报的传统。这一点可以从大量存在的报纸和刊物得到应证。在这一时期,报纸被封的事实大量存在,记者被枪杀、被暗杀的事实也时有发生,但封了的报纸可以再办,而杀几个记者也没有吓住更多有理想的报人出现。那一时期,就报业管理制度而言,大体上可以说是一种登记制,而不是审批制,也就是说政府还认可民间有办报纸的权利。

3、那时的社会是一个私有经济为主体的社会,民间有独立的资本,同时有相对发达的民间社会。民间社会的好处是相对独立,在同业之间有极大信誉,这些可以保证行业的基本自律,它的规则和程序不是靠意识形态来制约的,而是形成行业风俗,这些东西内化为职业道德。

中国是一个后发的现代国家,这种国家的特点是模仿远大于创新,特别在制度方面,因为一切东西都有现成的样式。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每一种新制度的出现,选择比创新的价值高或者说选择就是创新。中国本来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现代新闻制度,但就是因为选择的样式好,所以很快就上轨道,中国报业的传统一开始受留日学生的影响,但越往后受欧美的影响越重。

过去人们总拿旧时代报纸开天窗,来批评当时的新闻制度,这其实是没有道理的。一个人总在这样的话语里生活,有时智商会变得很低。报纸开天窗,本身也是一种信息。非要在开天窗和说假话之间选择,我看多数报人,愿意开天窗,而不愿意说胡话,这是常识。小骂大帮忙,这是过去贬低《大公报》时常用的一句话,大家都这么说,很少想这话能不能成立。《大公报》是中国新闻史上的骄傲,后来的报纸不好和《大公报》相比,这也是常识,无需多说。河南发大水,地方大员贪污赈灾款,王芸生在《大公报》上写一社评《看重庆,念中原》,不说别的,光这个标题,今天就没有人能做得出来。关于《大公报》的历史,这几年人们说了很多,它是一张什么样的报纸,它的从业人员是些什么样的人,大家也有了解,《大公报》是一张民间报纸,在存在的那些年月里,它成为那个时代最成功的报纸,并且留下了文人论政的传统,这个传统,是好传统,五十年以后的中国新闻界,恐怕还没有资格对这个传统漠视,因为他们当年做到了的,后来并没有做到。

《大公报》是西方自由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一次实践,虽然早期《大公报》三巨头都是留日的学生,但他们在新闻理念和政治哲学方面,却是实践自由主义思想的。他们在接手《大公报》以后,就能立下“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八字方针,这很不容易,体现了他们对独立言论的期待。《大公报》在用人方面,也是以无党派为基本取舍标准的,但历史有时候却很耐人寻味,正是这张历来以独立言论著称的民间报纸,却在他的名记者和编辑当中,出了许多中共地下党员,这是《大公报》历史上,为后人留下的一道难题。徐铸成曾回忆过,1942年,他在桂林《大公报》总编任上时,陈布雷想让他入国民党,但胡政之和吴鼎昌都不同意,当时吴鼎昌已是贵州省政府主席,他对徐铸成说:“不参加也好,置身局外,说话方便些。”胡政之也多次对徐铸成说过:“办报纸应该和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

胡政之他们在自己一生的新闻实践中,为后人留下来许多经验。他早年办过国闻通讯社,后来又办了《国闻周报》,一直到后来的《大公报》,可以说都很成功。我们看一个时代在新闻制度方面的努力,要注重实践,也就是说,我们即要看到一个时代在新闻检查方面的落后性,但同时也要看到那个时代里还有那么多的民间报纸在生长,《大公报》完全是一个私人产业,它在那样的岁月里,存在了二十多年,出了那么多名记者和名报人,这也是西方新闻制度在中国的一次漫长旅行。

1931年5月22日,《大公报》出满壹万号时,在当日第四版上发表了许多名人的贺辞。胡适的贺辞是《后生可畏》。他认为《大公报》已超过了历史比它更长的《申报》和《新闻报》。《大公报》不断的努力,赶上了那些五六十岁的老朽前辈,跑在他们的前面,不但从一个天津的地方报变成一个全国的舆论机关,并且安然当得起“中国最好的报纸”的荣誉。对于《大公报》成功的原因,胡适认为,大公报所以能有这样好的荣誉,不过是因为他在这几年之中做到了两项最低限度的报纸职务:第一是登载确实的消息,第二是发表负责任的评论。这两项都是每一家报馆应该尽的职务。只因为国中的报纸都不敢做,或不肯做,或不能做,而大公报居然肯努力去做,并且有不小的成功,所以他就一跳而享大名了。胡适还说:“君子爱人以德,我们不敢过分恭维这个努力的小孩子。我们要他明白,他现在得到的成绩还不算很大,只算是个个报馆都应该有的成绩。只因为大家太不长进,所以让他跑到前面去了。在矮人国里称巨无霸,是不应该自己满足的。我们爱护大公报的人,应该很诚恳的祝贺他努力更进一步两步以至百千步,期望他打破‘中国最好的报纸’的记录,要在世界的最好报纸之中占一个荣誉的地位。”胡适在贺辞的最后提了三个问题:“第一,在这个二十世纪里,还有那一个文明国家用绝大多数人民不能懂得古文来记载新闻和发表评论的吗?

“第二、在这个时代,一个报馆还应该依靠那些读人家庭阴私的黑幕小说来推广销路呢?还是应该努力专向正确快捷的新闻和公平正直的评论上谋发展呢?

“第三、在这个时代,一个舆论机关还是应该站在读者的前面做向导呢?还是应该跟在读者的背后听顺他们呢?”

中国近代以来,新闻制度的出现和实践都有现成的例子,胡政之在他手里,不但把报纸办成了名报,在经营上也相当成功,如果不是时代的变化,胡政之本来是有建立中国报业托拉斯设想的,他多次和《大公报》的同人讲过他的设想,抗战时期,在上海、武汉、桂林、重庆和香港,他都能以极快的速度建立《大公报》的分馆,可以看出他的眼光。中国的新闻本来有两个传统,一个是《大公报》的传统,一个是《解放日报》和《新华日报》的传统,两个传统,后来只保留了一个。

中国报纸有文人议政传统,它的发生机制是因为中国还不是一个宪政国家,报业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承担着社会进步的责任,这是一个绕不过的问题,凡走进这个行业的人,天然就有了责任。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国知识分子总是要以言论来促进国家进步的原因。四十年代晚期,对于胡适的选择,傅斯年曾有一句名言:“与其入政府,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人生是以立功、立德和立言为基本选择的。在现代传统没有出现以前,所谓立言一般体现为著书立说,但在现代社会里立言的主要方式就转换成了文人议政的习惯,这个转变是自然完成的。

三、“外交情形此后应随时公开,告知全国”

文人议政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关于国际问题。在中国现代新闻传统里,这本来不是一个问题。对于国际问题,中国有许多专家和学者,他们的专业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在涉及到与自己有关的专业问题时不发言。因为有民间报纸的存在,他们的声音可以传达出去。在1949年以前发生的国际问题中,从来都不是一种声音。政府有政府的声音,民间有民间的声音,多种声音共存。在中日问题、中苏问题和中美关系方面,民间的声音从来没有消失过。最有名的例子是雅尔会议以后,对于有损中国利益的协定,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立刻就在《大公报》发表声明表示抗议。这样的例子在中国现代新闻史上随处可见。这个传统后来消失了。国际问题成为禁区。这样政府就不能得到来自民间的智慧,那些官方国际问题专家,也很少有自己独立的见解,一般只是为既定的政策提供维护性的建议。

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本来已形成了独立的传统,特别是在文人议政方面,他们通常选择价值中立的态度,不依傍任何党派,总是以公正的立场为大众说话。

胡适当年办《独立评论》的时候,在创刊“引言”中说: 我们个朋友在这几个月中,常常聚会讨论国家和社会的问题,有时候我们辩论很激烈,有时候议论居然颇一致。我们都不期望有完全一致的主张,只期望各人都根据自己的知识,用公平的态度,来研究中国当前的问题。所以尽管有激烈的辨争,我们总觉得这种讨论是有益的。

我们现在发起这个刊物,想把我们几个人的意见随时公布出来,做一种引子, 引起社会上的注意和讨论。我们对读者的期望,和我们对自己的期望一样:也不希望得着意见一致的同情,只希望得着一些公心的,根据事实的批评和讨论。

我们叫这刊物做《独立评论》,因为我们都希望永远保持一点独立的精神。不依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用负责任的言论来发表我们各人思考的结果:这是独立的精神。

我们几个人的知识见解是很有限的,我们的判断主张是难免错误的。我们很诚恳的请求社会的批评,并且欢迎各方面的投稿。到了储安平这一代人,他们走的也是胡适的路。四十年代中期,储安平在重庆办《客观》周刊时也说,“我们认为这就是目前中国最需要的一个刊物。编辑部同人每周聚餐一次,讨论每期的稿件支配,并传观自己的及外来的文章,我并不承认我们彼此的看法、风度和趣味完全一致,我们也不要求彼此什么都一致,我们所仅仅一致的只是我们的立场,以及思想和做事的态度。我们完全能够对于一个问题作无保留的陈述,而服从多数人所同意的意见,其权仍在作者;其间绝不至引起‘个人的情绪’问题。我并愿在此郑重声明:在《客观》上所刊的文字,除了用本社同人的名义发表者外,没有一篇可以被视为代表《客观》或代表我们一群朋友‘全体’的意见,每一篇文字都是独立的,每一篇文字的文责,都是由各作者自负的。”储安平还再三声明,《客观》绝不是少数人的刊物,它是绝对公开的,只要合乎他们的立场,无论看法和编者相左与否,都愿刊载。

文人议政的典型方式是当时《大公报》的“星期论文”。1934年1月1日,《大公报》在要闻版以显著地位,加框刊出了“本报特别启事”:本报今年每星期日,敦请社外名家担任撰述。“星期论文”在社评栏地位刊布。现已商定惠稿之诸先生如下:一、丁文江先生;二、胡适先生;三、翁文灏先生;四、陈振先先生;五梁漱溟先生;六、傅斯年先生;七、杨振声先生;八、蒋廷黻先生。

在后来的时间里,《大公报》“星期论文”成了一个非常有名的专栏,这个专栏中的文章不仅有很强的时效性,而且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这个栏目的设计就与胡适有关。

“星期论文”是一个以学者为主要撰稿人的专栏,这样的专栏,如果没有一个学界领袖来出力,是很难办好的。胡适在当时就起了这样的作用。“星期论文”虽然是一个有很大包容性的专栏,左中右三方面的学者都有文章发表,但整体上看,是以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言论为主的,特别是前期,可以说主要是胡适《独立评论》集团的作者。

“星期论文”共存在了十五年时间,它代表了大公报的言论水平和基本立场,也可以说就是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立场。“星期论文”开始时由张季鸾负责,后来由王芸生主持。坚持每周一篇。遇有重大新闻,或有提前推后的情况,但一定刊出。它有严格的规定,但又相对灵活,由主编亲自约稿、选稿和定稿。

胡适一生中在政治上的许多认识都与《大公报》不谋而合,在许多问题上,甚至可以说,《大公报》的立场就是胡适的立场。当时《大公报》对中国的外交事务特别重视,他们对国家的外交事务有一个基本看法,那就是外交情形应该让人民知道。对于《大公报》的这个认识,胡适就非常赞同。胡适说:“昨天《大公报》社评有一段说:”现在事态更紧,(外交情形)此后应随时公开,告知全国。‘这一段话,我完全赞同。—— 我以为不但’此后‘的外交情形应该随时公开,’以前‘的外交情形和外交文件更应该即日公开宣布。

“为什么呢?因为现在的种种事态大都是以前两三年来种种外交经过的结果。——所以我们必须要求政府把这些造成现在局势的各次交涉经过和交涉结果全数正式宣布出来,使一般人民可以明白国家的危机到了什么地步,使一些少数专家可以仔细研究如何挽救弥补的方法。”胡适说:“我在去年曾提出调整中日关系的七项先决条件。一年以来,国内平实的舆论也渐渐承认那些项目是现阶段内必须做到的先决条件。(如《大公报》的《第一阶段之调整方法》及王芸生的《最先应该做到的三件事》”。

现代新闻制度本是西方的产物,但中国在最初接受时,却表现出了很强的亲和力,因为是好东西,拿来用就是了。中国在上世纪初和西方接触时,有三件事的转型是完成得非常成功的,一件是现代新闻制度,一件是现代出版制度,一件是现代大学制度。这三件事完成得好,重要的是那时办这些事的人首先接受了现代新闻、现代出版和现代大学的理念,这个理念的核心就是它的民间性,也就是说,在这三件事情上,国家是不能过多干预的,它有相当的独立性。这样讲,不是说过去的新闻、出版和大学没有毛病,而是说,它没有致命的弱点。中国现代大学的最初格局是国立大学、私立大学和教会大学,现在看来,这个格局具有很强的现代性,它是开放的,是和文明进步的主流相通的。章开沅先生就说过,当年西方在亚洲所办的教会大学,以在中国最为成功。商务印书局、中华书局、良友出版公司、文化生活出版社等等,它们做出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这些成功的先例,有大量统计数字和相对应的事实来坐实。

首发山西文学

秦 耕:大陆的“妖蒋化”与台湾的“去蒋化”

 

2007年5月19日,位于台北市中心的中正纪念堂正式更名为民主纪念馆,隔着一道海峡,我在大陆这一侧借助电视直播,同步欣赏海峡那边的更名仪式,不料现场的新闻画面,竟使我内心涌出相当复杂的感受。尤其5月20日,台湾嘉义民众在台北中正堂更名的鼓舞下,自发聚集到当地的中正公园,把铁索套在蒋介石铜像的脖子上,准备像伊拉克人拉倒萨达姆铜像一样,企图拉倒蒋氏铜像时,我内心的感受就更复杂了。

“去蒋化”其实始于大陆,始于60多年以前,今日台湾的“去蒋化”,不过是拾人牙慧。相对于大陆60年前规模宏大、无孔不入的“妖魔化”蒋介石运动,今日台湾的“去蒋化”,只能说是非常中性的表达。作为一个大陆人,尤其是198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从呀呀学语开始,就在无处不在的“妖蒋化”教育中长大,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关于蒋介石的信息中,他都是邪恶的化身,魔鬼的代言,甚至是一切邪恶的化身和一切苦难、罪恶、黑暗、灾难的总代言,“蒋匪帮”、“独夫民贼”、“三座大山”、“反动集团”、“国民党反动派”……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甚至不惜从文字上全面歪曲、窜改中华民族伟大的抗日战争历史和整个中国现代史。以我的推测,仅1949到1979的30年间,大陆政府用来“妖蒋化”的资源,如果放到台湾,也许会超过修建500座中正纪念堂的费用。千万不要以为那个阶段还十分贫苦的大陆这笔钱花得冤枉,在正与邪、善与恶的人为划定的二元对立中,一去一来,妖魔化蒋介石的同时,大陆也衬托、神圣化了中共集团或者毛氏集团,使大救星或“伟光正”的形象深入人心,万民膜拜,所以这笔冤枉钱绝对花得不冤枉,甚至可以说超值。

有了这一段历史和心理背景,大陆人旁观今日台湾的“去蒋化”运动,难道不是十分爽快、大快人心吗?难道不是值得全民欢腾、举国庆贺吗?难道民进党今日在台湾所做的“去蒋”行为,不正是大陆中共集团梦寐以求的吗?民进党在台湾消灭蒋介石的行为,看起来不正像是中共集团“伟光正”的一次最新胜利吗?奇怪的是,大陆人看到民进党今日在台湾去蒋时,心里的感受却完全不是这样;更加奇妙的是,看着台湾今日“去蒋化”,心里最难受、最不想看到、甚至为之焦虑、坐卧不安的,恰恰是大陆的中共集团。

当中正堂更名为民主馆时,值得欢庆的,是曾经长期生活在戒严体制下的台湾人,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欢庆,因为伴随他们心头的恐怖和噩梦永远结束了,正如2003年4月用绳索拉倒萨达姆铜像的伊拉克人一样,他们知道这个剥夺了他们幸福和自由的人,这个任意残杀他们亲人生命的人,永远不会再来欺负他们了。看到台湾人欢庆,同样渴望自由和幸福大陆人,在为台湾同胞高兴和祝福的同时,心里也不免会一丝嫉妒——台湾人的专制恐怖和噩梦彻底结束了,大陆人心头的专制恐怖和噩梦什么时候才结束?台湾的中正纪念堂更名为民主纪念馆了,北京城市中心的“毛堂”什么时候才能更名为民主纪念馆或专制罪恶展览馆?台湾已经“去蒋”,大陆何时“拔毛”?至少恢复毛氏的真实面目?大陆人这种心情,说得通俗点,就像光棍看见邻居娶媳妇,又喜又急。因为生活在21世纪的大陆人,已经多少明白了历史的真相,当初不遗余力花费也许超过修建500座中正堂的费用,才塑造起来的“伟光正”的不朽形象,用不着任何铁索拉,才几十年时间,就已经自己腐朽、烂掉、倒塌了,而在海峡对岸,被台湾人套上铁索,准备拉倒的蒋介石铜像,在大陆人现在看来,甚至也值得留恋了。如此看来,大陆当初这笔妖魔化蒋介石的钱还真是花得冤枉啊!

大陆的中共集团则完全是另一种心情。是他们1949年宣称消灭了中华民国,就是逃到台湾的“蒋匪帮残余势力”,他们也信誓旦旦随时准备“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谁知才过了几十年,现在全世界最怕中华民国消失、最不愿意消灭中华民国的,就是他们了,以至于台湾人民自己要扫进历史垃圾堆里的蒋介石铜像和死人招牌,在中共眼里也成了宝贝,也去不得了,生怕这些东西的消失,也导致中华民国从世界上消失。急归急,隔岸观火,急在心里,手上动不得,这官方隔岸观火滋味比大陆民间的隔岸妒忌,只怕更难受。这就叫:早知今日“去蒋”急,何必当初“妖蒋”忙?

或者有聪明的观察家会说,所谓台湾的“去蒋化”运动,不过是民进党当局的选举语言,意图挑起台湾本土人与大陆人之间的族群矛盾,以在下次总统选举中赢得更多选票。即便如此,又有什么不好?政党为了选举,在政策上迎合民意,以自己的行动,赢得更多选票,不正是“代表最大多数人利益”的具体表现吗?不正是民主的本来含义吗?如果说台湾的某个政党实施“去蒋化”运动,是为了赢得总统大选,那台湾这种为了赢得下次总统选举,就得把曾长期给台湾人民带来专制恐惧的蒋介石铜像替人民搬倒,不正说明台湾人民才是最终的赢家吗?不正说明他们手中的选票够分量吗?不正说明在政治竞争中,不管那个政党胜利,其实都是人民的胜利吗?

2007-5-20
--博闻社

施 英:一周新闻聚焦:香港民建联主席马力否认六四屠杀 引起各方强烈谴责

林 达:只有历史事实才能显示历史逻辑

 

接受土改,就必然要接受“肃反”、“镇反”、“三反五反”,等等。而前面有那麽多运动垫底,此后“反右”运动的发生,“文革”的发生,还有什麽可奇怪的。这才叫做历史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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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读到王绍光先生对1957年“反右”运动的议论文章,涉及了知识分子命运和工农命运的话题,还延伸到更早如土地改革这样的政治运动。

这些对以往政治运动的议论,以“历史的逻辑”之概念,以知识分子和工农的对立为议论出发点。那是在中国改革开放以前,长期来占统治地位的思维方式。读完以后,感觉这样的讨论思路和中国的制度改革,其实是两个不同系统的思路在行走,相互之间要对话都很困难。说到底,这只是法治社会和人治社会的分野。

在法治社会中,人都是公民,立法必须维护人的“自然权利”,如生命的权利,平等的权利,人身自由的权利等等。没有犯罪的人,应该是有人身安全的,有工作权利的。执政者不能随心所欲地安放罪名,不能“立法”禁止言论,不能“立法”任意杀人。也就是说,法治社会不可任意建立违背自然法的所谓“法律”。在人治社会中,当政者拥有绝对的从上到下的权力,这样的权力超越一切,没有法律依据可以建立所谓“法律”来剥夺他人,甚至剥夺生命。我们国家有过一段人治的历史,其受害者远非局限在所谓“地富反坏”、知识分子群体。人治的社会规则下,由於罪与非罪的界线是任意的,因此,所有的公民都是不安全的,只是根据不同的政治需要,在不同时期,打击的对象不同罢了。对中国社会本来就薄弱的法治底子,产生第一个毁灭性打击的,就是土地改革对合法拥有土地者的非法剥夺、非法人身伤害甚至虐杀,这样的处理能够大规模推广,就是打着“关心农民命运”的旗帜。给人带来的假象是,这样的非法剥夺是有社会限制的,只是针对富人。


毛泽东题写的“土改总路綫”。(资料图片)

可是,容许“群众暴力”颠覆法律,以人治替代法治,最终被伤害的不仅是土地拥有者,还有农民本身。

这不是空泛的理论,是真实发生的历史。土改时期,北大文、史、哲三系的绝大多数师生都去江西,和很少几个地方干部一起,组成了中南地区土改工作第12团。北大教授乐黛云回忆说:“我们……突然掌握了近十万农村人口的命运,甚至有了生死予夺的大权。我们当然只有绝对服从上级命令,绝对按照《土改手册》的条条框框行事。我被派为一个拥有四千多人口的大村的土改工作组组长,我当时不过19岁,……当时正值大反‘和平土改’,上级指示:要把地主阶级打翻在地,踏上一万?脚,农民才能翻身。我们村已经按《手册》划出了八个‘地主’,上级还是认为不够彻底;直接领导我们的、当地的一位副县长……终於亲自出马,突然带了几个民兵,来到我们村,宣布第二天开大会,八个地主统统就地枪决。我争辩说,《手册》规定只有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才判死刑,他说我们这里情况特殊,不这样,群众就发动不起来,又告诫我要站稳立场。我无话可说。”其中一个是“在上海做了一辈子裁缝的一个老头,他孤寡一人,省吃俭用,攒一点钱就在家乡置地,攒到1949年这一生死界限(土改以这一年占有的土地为标准划阶级),刚好比‘小土地出租者’所能拥有的土地多了十馀亩!这个裁缝并无劣迹,还常为家乡做些善事,正派老百姓都为他说情,但我们只能‘按照规章办事’。”(引自乐黛云回忆录《绝色霜枫》,江西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北大教授乐黛云,19岁时是土改工作组组长,对4000人口的命运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但“反右”时成为“极右派”,与“地富反坏”分子一起被监督劳动。(资料图片)

开始推行这样的律令,就是区分公民为不同身份,开始以身份定罪,以政治观点定罪,而不是以是否触犯法治社会的罪行标准来定罪,直到家庭出身也可以是一种有罪身份。这种做法推行开来,就是要建立起“全新”观念,摧毁法治社会的原则。推行的方式,是宣称这种对少数的非法打击,是对大多数人,即带有政治认定的“革命人民”有利、对工农有利。追求道德满足是大多数人的天性,尤其是多数知识分子的秉性,於是大家接受公民之不平等,接受“工农身份”的道德含金量和政治含金量,更愿意表现自己是工农的同情者。土改法在表面上看,是一个对农民有利、分田分地的立法。从法治社会的常识来看,是一个违背自然法的非法立法,抹去了“法与非法”、“罪与非罪”的界线。

虽然有一部分人是在威吓之下沉默,可是,更多的知识分子和他们的高层代表人物,在道德感的感召下,也宁可背弃对法治的坚持,放弃常识,“站到工农大众、人民大众一边”。被放弃的常识是如此之简单:被告有权接受公平审判,无罪者不可虐杀。



旅美学者、作家林达近年著述甚丰。(多维记者高伐林摄)

乐黛云回忆说,带领北大土改团的副团长,后来的北大中文系党总支书记,在土改运动中开导她,“‘土改’的依据是‘剥削量’,‘剥削量’够数,我们就有义务为被剥削者讨还血债。至於‘量’多一点或少一点,那只是偶然,不可能改变事情的实质。恩格斯教导我们:”认识必然就是自由‘……认识到这一点,你就不会有任何歉疚而得到心灵的自由。“这种讨论方式,就是离开法治社会常识的讨论:避开法律的罪与非罪,只有敌我之分,而敌人的确定是任意的。接受土改,是社会的一个本质转变。此后,社会完全切换到另外一套语系中。土改运动确立了”运动“的特殊方式。要发起什麽运动,谁成为运动对象,全由运动发动者决定,民众是完全被动的。

人治社会并非没有“法律”,只是它的“法律”是专权者的“律令”,没有自然法依据、任意而为。1954年宪法第19条的规定,“国家依照法律在一定时期内剥夺封建地主和官僚资本家的政治权利”,因此全国有两千多万地、富、反、坏分子失去公民权(数字引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检察院网站)。这样的“法律”条文是典型的人治社会的律令。当时的最高法院院长使用着与“法”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语言:“在依靠群众实行专政这一根本路线的指导下,……人民群众能不能制服四类分子,敢不敢把四类分子的绝大多数人管起来进行改造,既是衡量一个地方群众是否充分发动,社会主义革命是否彻底的主要标志之一,也是衡量这个地方的人民法院是否贯彻了群众路线的主要标志。”那时候全国上上下下听了,竟然一点不奇怪。这种不奇怪,说明法治观念完全被从人们头脑中洗去。

接受土改,就必然要接受“肃反”、“镇反”、“三反五反”,等等。而前面有那麽多运动垫底,此后“反右”运动的发生,“文革”的发生,还有什麽可奇怪的。

这才叫做历史的逻辑。大家忘记一个简单道理:假如法治消失,“坏人”可以被非法认定和惩处,“好人”也可以被非法惩处。法治消失的同时,以政治认定好坏,是没有标准的。1958年,乐黛云在“反右”运动中“已是人民最凶恶的敌人——极右派,被发配到京西丛山中一个僻远的小村落去和地、富、反、坏一起接受‘监督劳动’”。而当年开导她的北大土改团的副团长,在新一轮叫做“文革”的运动中成为“敌人”,被迫自杀。直至二十年后“右派”平反时,“右派”中的绝大多数,仍然没有醒来。他们强调自己是被冤枉的好人,而并不认为,自己和土改中的地主、和那些地富反坏、肃反镇反对象完全一样,只是被侵犯了个人权利的无辜公民。

那麽,土改后的农民又如何?他们也被“运动”。农民分到手的土地很快在合作化运动中失去。在成立初级社的时候,入社的私人财产,土地和大型农具尚可分红,到了成立高级社、人民公社运动中,农民的基本私有财产被无偿剥夺。假如查看当时同一个记者写给公开发行的报纸和报纸内部上送的参考资料,会发现,反映出的完全是相反的两个世界。在报纸上,农民欢欣鼓舞争相入社;在写给领导看的内部参考上,记者们焦虑地写出农村真相,要求纠正:从实行统购统销开始,各地干部普遍吊打农民逼粮,在入社前农民大量宰杀牲口。公社化运动的结果,是由抱着铁饭碗的公社干部来决定农民可以种什麽,不可以种什麽,而公社干部自己并不指着地里的庄稼吃饭。农村出现史无前例的局面:不能按照自己意愿种田,不能按照自己的需要决定留多少粮食活命。随后“大跃进”运动导致全国?围的大饥荒。

今日回顾这段历史,有学者称,历史以疯狂解读,是不可能符合实际的。历史的发生总有其历史逻辑。描述历史只能依据历史事实,而不是以凭空阐述的“历史逻辑”来证明“历史就应该如此发生”。很可惜的是,我们今天在回顾历史的时候,甚至还不能向民众和后代公布全部事实,这就给曲解历史提供了机会。至於历史呈现疯狂与逻辑的不同解读,根源其实很简单:这是价值不相交的两种制度的不同逻辑。从法治社会的角度去看,判为疯狂的事情,在人治社会来说,却完全可以是符合逻辑的正常事情。

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中国“文革”结束前一年,西班牙独裁者佛朗哥去世,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带领西班牙,在一年之内顺利开始体制转型。不久,他接到他的老朋友,邻国摩洛哥国王哈桑二世打来的电话。哈桑国王指责西班牙的报纸刊登了有关他的负面消息,然后说,“你一定会让你的报纸住嘴的,是不是?”西班牙国王事后说:我怎麽也解释不清,西班牙报纸不是“我的报纸”;他说什麽也不会相信,我无权令报纸住嘴,我没法对哈桑国王说明白:这是民主社会,它就是这样运作的。

今天我们有幸看到,中国历史正在显示的逻辑是:人治的制度必然要改革,必然要转变成法治的社会。

作者附注:本文曾投寄中国南方一家素被视作大胆开放的媒体,但编辑告知:“很抱歉,反右稿件无法刊发。”

野 航:我们时代的精神分裂症

 

一个中国普通农民、一个当代版的中国的拉斯科尔尼可夫、出于一种自称是维护宗教神圣性以及自己做丈夫的尊严的“理由”,残忍的杀死了几个被认为是“邪淫的”的铁瓦殿道士。被捕后,然后被当作十恶不赦的恶魔迅速地给处决了。面对“应予做精神病司法鉴定”的呼声,我们强大的司法机器充耳不闻,仿佛害怕什么似的。

那么,我们强大的司法机器害怕的到底是什么呢?

“程序正义”不是本文要探讨的问题。至于邱兴华是否患上了可以被精神科大夫所定义的精神病,亦非本文所能坐实。本文所要做的,乃是试着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去探讨一下邱兴华现象背后的集体无意识心理机制。

仅就邱兴华的行为来看,得出“精神病”的结论并不困难。但人们似乎忘了,在刚刚过去的整个20世纪,一些人出于一种“神圣的、正义的”理论和观念而针对另一些人的不合理的、不必要的、不对等的大规模屠杀,曾在那么广大的范围里上演着,而人们并不把那叫做“精神病”,只是因为它发生在一群人的身上,而不是一个人的身上。

然而我们有理由把发生在一个人身上造成几个人的死亡的行为叫做“精神病”,而不把同样性质的却发生在许多个民族身上的造成上千万人的死亡的事情叫做“精神病”吗?给后者取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并无多大实际意义。重要的是,人类为什么会患上这种群体性的“精神病”。

医学人类学对所谓疾病有着两个定义:“疾病”(disease)和“疾患”(sickness)。所谓疾病,是指身体器官的生理性病变,不涉及文化心理因素。所谓疾患,是指人在某种文化环境中,以被该种文化环境所定义和给予的“人”的角度对某种痛苦的认知和感受。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并不对这二者加以区分,所以通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医生所要治疗的是疾病,但往往碰到的是疾患。由于医生仍采用的是对付疾病的办法,所以治疗总是遭遇失败。以癌症为例:目前几乎所以曾经给人带来曙光的新的治疗方法最终被证明不过是个神话。人类与癌症的这场战争到目前为止,可谓并未取得胜利。问题出在哪里呢?笔者认为,问题就出在医院里的任何医疗设备都难以对付现代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这种疾患,而现代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正是癌症的一个重要成因。

那么,所谓精神病,到底是一种疾病,还是所谓疾患?或者说,发生在邱兴华身上的,到底是一种疾病,还是所谓疾患?

福柯说:“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罗兰?巴特说:“疯癫不是一种疾病,而是一种随时间而变的异己感”。我想,这两位后现代大师的观点可能会有点不受精神科大夫的喜欢。因为,如果这种观点被普遍接受的话,精神病院是否资格作为一个单独的治疗机构被设置就成了问题。不过,无论人们怎样认识精神病以及怎样治愈那种被叫做“精神病”的异己感,弄清楚它至少一部分的产生机制是有必要的。

笔者认为,如果对现代生活中的人们所普遍感受到的不适应感的起因加以追究的话,会找到一个源头,也就是为人类心理机能所固有的所谓“利比多定向机制”。这种机制产生于人类那漫长的进化过程。为了生存,人类身上具备了许多种能力,而有些能力可能是相互矛盾的。在具体的某个时段的某种处境中,人为了解决当下的“主要矛盾”,通常会调动大部分心理能量(利比多)无限地去发展某一种能力,而让别的能力处于压抑状态。当然,这些被压抑的心理因素并非消失,只是成为了人的无意识,并等待着其表达机会的到来。这些无意识心理因素是不可以被长久地牺牲掉的。一旦它们被长久地牺牲掉,或者说被隔绝在无意识里不被理睬,它们就会在无意识的世界里暗暗地偷取能量,以等待最终发动一场“革命”,以夺取整个人格的统治权。

在《圣经》里,发生在保罗身上的事正好提供了这种现象的一个典型的案例。保罗属于犹太人中的法利赛人,长期受罗马帝国压迫的处境让法利赛人更加强烈地意识到保持自己“纯正”的文化传统的重要性,这让法利赛人尤其敏感于本民族人对传统的背弃。当一些奉耶稣为弥赛亚的犹太人宣称一套有违犹太人“纯正”的信仰和观念时,“利比多定向机制”起作用了。对非主流观念的压制和打击就立即上升成了“主要矛盾”。这就是为什么法利赛人狂热地要求钉死耶稣的内在原因。在法利赛人看来“奉耶稣为弥赛亚”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精神病”。而作为法利赛人激进分子的保罗,也就将消灭基督徒及其观念,作为自己的神圣使命。这个时候的保罗,对基督教“精神病”的恐惧,是一点也不亚于我们当代的司法机器对邱兴华们的“精神病”的恐惧的。然而,就在这个法利赛激进分子的“利比多”一边倒到了一个极限的时候,一场内在的“革命”爆发了,这使他的人格取向似乎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那个被压抑已久的内在的“基督”对他说话了,他一下子从最狂热的反基督者变成了最狂热的基督徒。在保罗身上发生的事,在19世纪的尼采身上也发生了一遍,只是倒了个个儿。

在人类的身上,这种被容格叫做“反向原则”的心理“革命”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人类也无意识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也就是为那些被牺牲的无意识因素寻找一种能量表达渠道。也就是制造一个宗教的、社会观念的象征体系,将那些受压抑的无意识因素纳入其中,并通过一系列仪式化行为,让其能量得到释放,从而获得心理世界的平衡。

我们从保留下来的基督教教义及其来源中,就可以窥见人类的这种无意识企图。当阿波罗、伊希斯、沃丁的信徒们接受了犹太人的一神教后,其旧有的神灵(也就是旧的价值体系和观念)被驱赶到了无意识中。但这些神灵和它们所代表的心理因素就从此被牺牲掉了吗?没有,它们被改头换面地装扮成基督教的神灵和观念又给从后门请了回来。希腊哲学中的逻各斯变成了“弥赛亚”;太阳神阿波罗变成了“真光”;伊希斯变成了圣母玛利亚;荷露斯变成了“圣子”;奥赛里斯的复活变成了基督的复活;倒挂在宇宙树上的沃丁变成了敌基督的标志———倒挂的十字架……新瓶仍然装着旧酒,正如《圣经》所说:“阳光下并无新事”。

这些旧有的被改头换面了的心理因素就这样构成了一个象征的链条,并借以维系着自远古以来的人类的心理结构的稳定。这个链条构成了人心理的“民主制度”的重要保证。然而,每当人类文明进入一个转折点时,这个象征的链条就面临着被打破的危险。最为严重的一次,莫过于宗教改革和资本主义的兴起。

这次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革命做了一件最可怕的事就是一刀斩断了人与其无意识及其象征形式的联系。从这一彻底决绝的行动中,人类文明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同时也打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人类不再和他的灵魂亲密相处了,某种被无限强调的心理因素取得了对整个人格的绝对的独裁统治。人类把自己的灵魂放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象征的链条断裂了。

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

马克思说:“资本来到这个世上,从头到脚,都流着脓和血”。自宗教改革和资本主义的兴起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一个新的“上帝”开始了它对世界和人心的统治,这个“上帝”就是物质利益。当人的精神结构中,那代表着物质占有的心理势能占据了绝对的统治权,取得了利比多的绝对优势时,人类旧有的价值体系和生活方式被一脚踹进了“地狱”。而那些被牺牲的精神价值会就此自动消失吗?不。它们会本能地试图为自己找到一个象征性的出路,而这个出路通常是由向传统的宗教仪式及旧有生活方式作出一定程度的妥协和回归来获得的。但现代技术文明所支持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与“唯物质主义”却是那么地不喜欢妥协,它就象癌细胞似的不喜欢和异己和平共处,它更喜欢一路通吃,不给竞争对手以任何一点活路。这就让那些被牺牲了的东西就象被判处死刑的犯人般再无说话的权利。踩在“脓和血”上,对物质的占有,成了人类顶礼膜拜的新的神明。它傲慢的颁布着它的新规矩:“不可以有别的神”!

这个新“神”的“独裁专制”有着两种表现形式:在宗教的领域,就是消除自身内部的一切来自异教的象征因素,而代之以一种单维的贫乏的宗教观念和崇拜仪式,并将它加以制度化并大规模的自我复制,以图对现代人那贫乏的灵魂实施绝对的统治。与传统宗教最大的不同,就是它将世俗的世界和超验的世界混为一谈,把世俗世界的得失等同于超验世界的得失。甚至用世俗世界的得失标准去作为超验世界的得失标准。它的代表就是基督新教的加尔文主义。

在世俗的领域就是一种普遍的“唯物质主义”及其生活态度的泛滥。这种生活态度鼓励人把自己仅仅视作物质的存在物,人的得失成败只能放到物质的世界里来衡量。人之存在的意义,只能由物质来给予。

甚至于。这种世俗领域的“唯物质主义”竟然得到它的现代同伙加尔文主义的思想支持,它被后者告知,物质财富的占有,乃蒙恩为上帝选民之确证!所以,19世纪末的欧美超级资本家多是虔诚的加尔文教徒,并且,心安理得地把对劳工的残酷剥削,视为上帝所赐给的天职。仿佛只有劳工们的悲惨生活(也就是预定不得救),才能证明他们的富足,乃“上帝”对他们的特殊眷顾

就这样,人类精神世界的“生物多样性”被这两个现代“恶棍”给谋杀了。谋杀的结果,就是人只能以一个肉身性的存在去独自面对物质世界那命定的败坏。也就是说,人们只能以作为物质的自身,去爱或恨着资本家或无产者的“上帝”,却不明白,作为物质的自身去爱或恨着的,只不过是同一个“上帝”———也就是“唯物质主义”。

就正如我们从大自然被破坏了生物多样性的局面中所看到的一样,人类精神世界中“唯物质主义”的癌细胞也在疯长。那些失去了他传统象征形式以及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因素找不到它表达其需要的途径,它便在无意识的“地狱”里诅咒着我们的生活,并寻求着“革命”的机会。这种心理世界的严重失衡被我们日常所感受到的,就是弥漫于现代人身上那要命的焦虑、空虚、仇恨、和忧郁。

人是不能长久的承受住这种来自无意识的诅咒的,生物有机体的自我保护本能会自动为人谋求自救之道。当然,自救并不总是成功的。这种自救之道通常误入歧途地表现为两种方式:

1消除自我。将自我融入于一个外部世界的庞大的集体性存在中,并集体性地将焦虑投射到被“集体”设定为“敌人”的东西的身上,以图避免因自我的心理失衡所带来的自我毁灭。它常常表现为狂热地投入一场迫害“异类”的群众运动中去,并在这个无差别的集体镜像中,获得一种狄奥尼修斯般的陶醉感,以弥合自我所不能承受的心理诸元素间的分裂。也就是说,这一解决之道的本质就是委身于一种集体性的精神分裂来替代个人的精神分裂。

2自我神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担负着天命的先知或圣人,妄想自己无所不能。并借着某种对被设定为“异端”的东西的攻击和毁灭,来获得一种被妄想出来的庞大感。也就是说,这种自我神化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的:通过极度地自恋与极度地藐视他人的存在,来确立自己妄想出来的神明般庞大的自我感,从而弥合个人所承受不了的精神分裂。这第二种解决之道的本质就是让整个自我扮演这场精神分裂中的优势一方,来免除精神分裂所带来的痛苦。

上述两种误入歧途的解决之道也分别表现为正面和负面的两种结局。

1消除自我的两种结局:正如我们在生活中最经常看见的那样,生命个体把自己交给了集体,成为一个作为集体之一份子的存在物。当这个集体代表着“进步”的、“道德”的势力的时候,个体也因此是“进步”的、“道德”的。个体甚至还可能成为英雄人物(如雷锋等),这就是正面的结局。但一旦个体所归附的集体不再“进步”与“道德”的时候,那么所依附在它身上的生命个体也概难免陷于集体性的败坏。这就是为什么现今中国的官场或利益集团内部的腐败通常是“一窝烂”的原因。一个只能作为集体性存在物的人是不能具有出于个人人格的道德决断力的。

2自我神化的两种结局:当一个有着自我神化气质的人(他们通常处于社会的边缘状态)的攻击性与表演性表现正好满足了某种被压抑的社会心理的时候,这个自我神化的人就很容易被人们戏剧般地视为偶像,而通过崇拜向其投射“超我”。而这就为这个具有自我神化气质的人跻身“领袖”之列制造了可能性。这个人物因为被当作了偶像,他那狂妄的攻击性与表演性对他而言不再是一个不利因素,而成了可以大加利用的条件。这个人物不需要使自己成为一个“好人”、一个完整的人,他只要能攻击、能作秀,且将攻击和作秀的技巧发挥到极至就可以功成名就。这种人在人群中所占比例不大,但他们对社会的影响力却是难以估量的。他们可以在特定历史时期成为对陈旧的社会体制摧毁者或新风尚的倡导者,从而有功于历史之进步。但他们也会成为一种破坏社会健康的一种力量,因为既然偏执和狂热恰恰是将他们推上成功的宝座的法宝,那么他们是一定要把偏执和狂热发展到极至的,直到自身被偏执和狂热所毁灭而后已。这种人如果当不上政治新秀,则会成为娱乐明星。

当然,在现实生活中还有另一种人,他们在试图消除自我以融入一个强势集体的过程中失败了,他们被隔绝于社会强势集体之外,他们找不到一个集体认同感。他们曾经是社员、工人。随着社会变迁,他们失去了社员、工人的身份。作为替代,社会给他们了一个可能成为小老板的幻想。他们被抛掷在一个没有退路的只能以“成为老板”为赌注的的赌局里。他们中大多数是弱者,也就是说几乎没有靠自我神化而成为“领袖”的可能性。那么当他们一旦沦落为这场赌博的牺牲品时,他们又会怎样安顿自己的存在呢?

假如他们的秉性不那么“老实”的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失败转化为仇视社会的行动,也就是让自己成为没有道德底线的“匪类”,那是他们维持自我的“正常”的唯一的出路。但如果他们内心的道德感甚至不给他们这唯一的出路,那么,他们会怎么样呢?

他们只好独自地无保护地去承担起精神分裂的症状。他们会妄想出一个“神明”或“真理”,在无意识里,这代表着他们未能融入的强大集体,也代表着他们的“超我”。同时,他们也会妄想出一个“邪恶的敌人”,在无意识里,它意味着那些让自己受挫的因素,也象征着自我的失败。他们会这样妄想:是“邪恶的敌人”亵渎或危害了“神明”或“真理”。当然这其实是个隐喻,隐喻着他们失败在于自我和自己曾经拥有的身份感的断裂。他们无意识地要追究造成这种断裂的责任者。然而,由于责任者其实是社会,社会又是那么地庞大和抽象,是不可追究的,他们只好在无意识里通过妄想把这个责任者指派给具体的个人或人群。那么,剩下来的,就是怎么追究了。由于他们的自我是个失败者,这让追究变得没有力量。于是,妄想在这里又一次起作用了。他们会妄想自己被“神明”或“真理”赐予了使命,也就是去“惩罚”那些“邪恶的敌人”。并且,只有惩罚了“邪恶的敌人”,他们才是被“神明”或“真理”接纳的人,他们只有被“神明”或“真理”接纳,他们才能获得一个整全的自我感,才能重新缝合其自我的分裂。于是乎,发生邱兴华身上的一幕上演了:他们狂热地自命为“神明”或“真理”的代言人,对被视作“邪恶”的人进行肉体上的消灭。并且,绝不认为这是不道德的。相反他们认为这恰恰维护了“道德”。

这一过程倘若发生在少数人身上,他们会被惊恐万状的社会视为“恶魔附体”或“精神分裂症”。但当消除自我融入集体与自我神化从而自我保全的手段遭遇到大规模的失败,以至于社会中的大多数人都只能选取精神分裂症式的解决之道时,“精神分裂症”这个词就不再适用了,我们通常会用另一个词去命名它———“法西斯主义”。

也就是说,发生在邱兴华身上的事其实和发生在纳粹和红卫兵身上的其实是一回事,所不同的,后者集合成了一个新的集体,并投身于这个集体性症状从而妄想性地缝合了自我的分裂而已。而这种精神病产生的根源,就是我们所处时代的人类精神的象征性断裂在普遍地上演着,而我们又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解决之道。

现代物质文明本身就是一种“精神分裂症”。我们大多数人没有成为邱兴华,只是因为我们大多数人恰巧选择了与邱兴华不同的精神病症状,或者选择了与邱兴华相同的症状而只因为人数众多,不被人们认为是“精神病”而已。

黄伟国:六四,记忆与遗忘之争

 

每年「六四」,总叫人不愿回忆,不敢忘记!今年,是民建联主席马力首先勾起血腥记忆。他与传媒茶,不满有师授课时将六四事件称为六四屠城,声称没有这回事,因为死的人还不够多。马又表示不相信坦克曾将抗议者辗成肉饼,挑战说可以拿?猪去辗辗,看会否变成肉饼。马力言论引起传媒哗然,一份报章以「马力冷血」大字标题形容。他事后退让,承认用词轻率,民建联则声称愿意道歉。

读这段新闻,我是忧心多於愤怒。民建联对六四的态度一向是?避,这次为甚麽会主动出击?俗称「左派」的亲北京人士是对形势有新的判断,认定港人早已足够麻木苟且,不再有热血了吗?

十八年来无数人转向

六四翌年,中秋佳节前夕市面热闹。我和一位友人趁人流畅旺,在街上派传单呼吁大家毋忘六四。派派,友人竟迷惘起来了:「人家一家大小开开心心逛街,六四像已远了。我们是否很讨厌,在破坏别人的平静生活呢?」

不错,回忆鲜血不会令人快乐。因此,十八年来无数人转向,有些是因为与现政权有种种政治经济联系,转向可得到利益;但更多人倒是毫无实利,只为既改变不了外在世界,就扭曲自己的内在思维去迁就:要打倒邓李杨集团不容易,相反地将是非对错模糊,让自己接受六四镇压不无道理则容易得多。一旦接受,也就可以安心去按摩唱K打麻雀了。

但是,鲁迅曾经写过人为甚麽要有痛苦的感觉。他说,如果人感受不了痛苦,那天身上出现一个伤口也不知道,鲜血流尽时,便会颓然倒地死去了。这种死,也让人无法不想起他那着名的在密封铁屋中无声无息死去的比喻,更想起他笔下一群围观同胞遭侵略者砍头杀戮,仍然神情麻木的中国人。

今年六四相约到维园

米兰.昆德拉说:「人与强权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强权统治者总是希望我们忘记,因为不断忘记历史的人,永远无法学习和前进。因此,马力这类人不可怕,「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可怕的倒是我们不再对十八年前的鲜血和眼泪感愤怒。邪恶的势力总是得寸进尺,你退一步它会要你退两步,你低头它会要你跪下。马力这次主动评六四是一次测试水温,他们开始在想,港人恐怕已足够麻木苟且了,且试试看是不是。请告诉我,他们猜对了吗?

今年六四,你我相约到维园,让我们点起千万支蜡烛,告诉全世界我们是会愤怒会流泪,更懂得痛苦的人!

熊培云:吃吃喝喝中的民主

 

卡尔·波普尔说,“人类历史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人类生活方方面面的历史。”一个社会的民主历程同样包含了各种生活方式与生活观念的进步。

由于民主与社会生活的这种紧密联系,在我们考察民主的生成与发展时不得不将目光投向那些生长于日常生活中的细枝末节,而本文所要关注的正是那些为许多宏大叙事论者所不愿提及却又在真刀实枪地影响着人类文明进程的“吃吃喝喝”。

显而易见的是,民主实践并非只是建立起一种简单的投票制度并在此基础上完成所谓民主精神的“间歇性发作”。民主不仅仅是一种制度,更是一种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与精神气质。

饮品中流淌江河

中国人习惯用“源远流长”来概括自己的文明。和世界上许多文明一样,饮料有着同样悠久的历史。且不说进化论相信人是从水里一点点变出来的,回顾有史可载的文明,那些曾经盛极一时的文明古国无一不是择水而居。

水是人类最早的饮品。随着文明的发展,水不断地被赋予意义。在中国,除了洪水记忆之外,诸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摸着石头过河”等等都印证了水与文明进程息息相关。至于《红楼梦》里的“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更说明在文人墨客的眼中“水”就是“茫茫人海”。

托尔斯泰曾经在《酒色与生命》里质问人们拒绝清醒:喝酒是为了窒息自己的良心。无疑,中国历史是充满了酒气的,其中既有天子呼来不上船也不上床的才子佳人,亦有像魏晋刘伶那样的自我放逐者——整日醉醺醺,像个村干部,还让人扛一把锄头跟在后面,嘱咐“死便埋我”。

为什么人们愿意通过饮料来寻欢作乐?美国作家汤姆·斯丹迪奇在《六个瓶子里的历史》一书里对此作了细致的分析。以酒为例,在斯丹迪奇看来,这种饮品之所以受欢迎就在于它是均质物,只要是同一坛子里的酒,每个人得到的都是一样的。在这方面,它比鱼肉更有优势。

显然,这种便于分享的特性使饮品天然地获得了进入公共生活的通行证。与此同时,这种开放性与流动性意味着一旦有人下了药,所有饮用者都会中毒。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人们会在共饮时产生一种“同壶共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公共精神。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古今中外的“梁山好汉”们在搞“和谐黑社会”时要大碗喝酒、开香槟庆贺。尽管椅子上早已排出了座次的高低,但在喝酒时大家觉得自己还是平等的。

今天,包括咖啡、茶、酒、可乐在内的各种饮品可以轻而易举地抵达世界每一个角落。如上所述,饮料的作用并不限于解渴,它同样作为一种完备的意义系统在参与人类的社会生活。当反全球化人士将象征“美国势力”的可口可乐打翻在地,我们不难看到饮料被赋予了一种怎样的文化内涵。它们汇成一条条看不见的江河,在社会中载浮载沉、见证各自的命运。

从雅典到罗马,两种饮酒方式

埃斯库罗斯说,“铜器是外貌的镜子,葡萄酒是思想的镜子。”显然,古希腊人更钟情于葡萄酒。在他们看来,只有野蛮人才喝啤酒。不过,具体到饮酒方式上,同样钟情葡萄酒的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却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古希腊人的交际酒会是一种类似现代沙龙的聚会,人们相聚畅饮,分组辩论,展示各自的才情与立场。酒的均质与平等以及人们约定俗成地从同一个容器中取酒,无疑使古希腊的交际酒会具有某种民主的品格。

据说苏格拉底能饮善辩,当时也经常光顾这种交际酒会,而且当别人都喝醉时,他能保持清醒。柏拉图因此称赞他能够通过葡萄酒寻找真理,却又不为美酒所奴役。不过,在柏拉图看来,更多的人并不配享受美酒。在《理想国》中他反对民主,认为把过多的权力放到民众手中会导致无政府状态,更多人“饮少则醉”,不配享有民主的美酒——而且,只有专制才能改变这种无政府状态,恢复社会秩序。

罗马人曾经慨叹自己征服了希腊,却被希腊文化打败了。这句话多少有些言过其实。显然,他们虽然继承了希腊人喝葡萄酒的风俗,却没有继承希腊人的民主精神。在取代希腊人成为地中海霸主后,罗马人很快将葡萄酒分出了三六九等。希腊人的交际酒会是平等的论坛,人们一边讨论哲学与人生,一边在公用的容器中取酒;而罗马人却在酒宴上为不同地位的人修筑了阶梯,大家在自己的碗里掺水兑酒,不再有公共的调酒器。与此同时,阔绰的主人还会带上仆人,以显示自己的地位和身份。

或许有人说,酒是个好东西。然而,在罗马时代,这个本可由世人共享的“好东西”,却因为程序的差异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这种差别难免让人想起古中国人发明了“阴阳壶”。这种壶的外表与普通壶并无区别,在宴会上也被视为一个公共的容器;不同的是壶内被分隔成两半,可以一半装美酒,一半装毒酒。在这里,“阴阳壶”更像是一个隐喻。人们将“喝着相同的酒”视为一种平等,为此甚至激动得抱头痛哭,然而,在不合理的制度或人为安排下,任何貌似平等的东西都有可能被破坏。设若装在“阴阳壶”里的美酒被人下了毒,那些未曾领略“民主美酒”的人,完全可能遭到“二次迫害”:他们不仅在肉体上中了“冒牌民主”的毒,更会在精神上得出一个“民主是毒药”的结论,仓惶逃离现场。

理性时代的网络咖啡

相较于理性时代的万种风情,我们今日生活似乎略显平庸,至少在饮料的发明方面乏善可陈。

17世纪以前,欧洲是啤酒和葡萄酒的天下。不过,好景不长,它们很快被一个崭新的时代所抛弃——咖啡成了理性时代的最佳饮品。用一位英国观察家的话来说:“咖啡使欧洲各国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1667年,托马斯·乔丹在《来自咖啡馆的新闻》里写到,“如果你是个追求智慧与欢乐的人,如果你喜欢打探新闻,就像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一样——就像荷兰人、丹麦人、土耳其人和犹太人一样,那我向你推荐一个去处,那里的新闻无所不有、包罗万象:去咖啡馆里倾听吧——那儿的消息句句属实……上至君主大事,下到老鼠轶闻,古今多少事,都在咖啡馆。”

从17世纪开始,欧洲的咖啡馆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客人。他们谈论生意与政治,交流思想与见闻。为了招揽客人,一些店主特意将近日货品价格,股票价格及航海时刻表贴在墙上,订阅外国刊物供客人阅读,顾客甚至能读到刚从印刷机上印出来的小册子。

耐人寻味的是,在1680年伦敦出现廉价的邮政服务设施后,咖啡馆成了人们收寄信件的重要场所。每个咖啡馆都有自己的老主顾,就像我们今天在家上网,他们一天通常会光顾几次,边喝咖啡,边听人们谈论大事小情,时而检查是否有自己的新邮件。毫无疑问,咖啡馆为我们铺开了一个新社会的蓝图,这是一个开放的不断有陌生人加入的新世界。如有政府要员在其日记中见证:在咖啡馆里,无论是深刻的哲理,还是繁复的生活琐事,你都可以自由地谈论,但是,你永远无法预料到你下一秒钟将遇见谁,以及会听到什么。

事实上,许多著名思想家便是在咖啡馆里完成自己的著作。比如亚当·斯密在“大不列颠”咖啡馆完成了《国富论》的大部分章节,并且会将它们拿出来与大家讨论。与此同时,活跃于巴黎的咖啡馆同样成为启蒙运动的重要源头。众所周知,狄德罗编撰《百科全书》的大部分工作便是在巴黎的“摄政咖啡馆”里完成。与英国咖啡馆谈天说地,无拘无束不同的是,当时的法国咖啡馆表面上虽然可以自由进入,但是里面藏了不少政府的耳目。人们不得不学会忍气吞声,直到有朝一日法国大革命乌云压城,一些激进主义者举起手枪,旁若无人地站到咖啡馆的桌子上高喊,“拿起武器,公民们,拿起武器!”

国王查理之烦恼

当然,咖啡占领欧洲并非一帆风顺。1652年,亚美尼亚人帕卡·罗西在伦敦开设了第一家咖啡馆后,火爆的生意很快引起当地酒馆老板的强烈抗议。不久,这个外乡人被赶走。而就在伦敦的咖啡馆遍地开花时,一些知名的学者与评论家加入到反对派的阵营,指责咖啡馆消磨了人们的斗志。更有女性抱怨咖啡吞没了她们的生活:由于喝了过多的咖啡,他们的丈夫“像沙漠一样不结果子”。

任何新生事物的崛起都会触及一部分人的利益,后者的反抗难免为专制者的倒行逆施提供某种民意上的庇护。显然,伦敦市民的抱怨正中查理二世的下怀。1660年,这位年方三十的落魄者因为得到聚集在咖啡馆里的民众的支持成功复辟。但是,敏锐的国王很快注意到以清教徒为首的反对派不时在咖啡馆里“为反叛密谋”。像所有嗜权者一样,曾经依靠咖啡馆登上王位的查理二世深谙个中玄机,于是动用了一种我们姑且称之为“过河拆桥”的政治手腕,试图通过关闭伦敦所有的咖啡馆来避免自己的成功之路被“野心家”们依葫芦画瓢。

查理二世的“居安思危”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那些靠造反起家的“革命者”一旦大权在握,其针对潜在反对派的镇压往往比世袭王者还要用心险恶、变本加厉的原因所在。人们不会忘记,就在几百年后,为避免读书人的种子生根发芽冲破自己的统治,同为读书人的波尔·布特们将海内外无数柬埔寨人诱杀。

无疑,理性时代的咖啡馆更像是二十一世纪互联网的文化雏形。今日世界,我们很难想象将有怎样胆大妄为的政府会查禁互联网。然而,1675年12月,查理二世着实冒天下之大不韪颁布了一道查禁咖啡馆的公告。不过,这个公告一宣布,立刻引起全社会的反对,因为经过二十几年的发展,咖啡馆已经成为伦敦社会生活,商业生活与政治生活的中心场所。

这就样,这道禁令变成了一纸空文。查理二世虽然贵为君王,有权有势,却不得不拜倒在几粒咖啡豆面前,这或许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形势比人强”。一份来自官方的统计表明,到17世纪末,英国的咖啡馆有3000多家,而当时英国人口不过60万人。

餐桌上的民主

“茶杯里的风暴!”十八世纪,当孟德斯鸠听说圣马力诺发生政治动乱时曾经这样评价。在他看来,发生在圣马力诺这个仅有万余人口的小国里的动乱,对整个欧洲局势无足轻重。然而,对于处于转型期的国家来说,“茶杯里的风暴”往往是生活与思想之双元革命的开端,不容小觑——细心者甚至可以从中听到一个旧时代被摧枯拉朽的声音。

不可否认,人类文明史同时也是一部民主发展史。人们通常错误地以为,历史上的那些伟大的时代变革不过得益于几位时代英雄的“历史拍拖”与“一夜风流”。然而,文明的发展终归是一个系统工程,不是懒汉播种,可以毕其功于一夜。正如民主,无论你是否愿意,它更多是在经年累月地吃吃喝喝、唠唠叨叨中发生与消长。

回顾中国历史,人们或许会惊叹,同样是提神醒脑的茶叶为什么在英国奇货可居,而中国人却用它们换回了鸦片。关于这一点,我们或许可以“莫谈国事”等招牌中找到答案。黑暗时代,“莫谈国事”不过是一个社会无力反抗时的“免战招牌”。所幸历史终究要跨过泥潭,如今大行其道的“网络咖啡”让所有后进国家终于有机会异地重温了十七、八世纪欧洲咖啡馆文化的万千气象。“网络咖啡”像是一种饮品滋润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如有学者指出:“国家是我的,凭什么要我莫谈国事?”

今天,当我们回首英、法等国家的转型,不难发现,由咖啡馆文化应运而生的餐桌上的民主与自由,作为一种秩序文明会沿着既有的逻辑自发地拓展。任何自由都可能从餐桌上生长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从餐桌到书桌,从厨房到广场。君不见,今日巴西的议会大厦,其造型不就是一个面包外加一副碗筷?

为开放社会立约

转型时代必定经历一个辞旧迎新的过程。当旧的已去,新的未建之时,出现价值认同危机在所难免。在此意义上,咖啡馆对于两三百年前正处于激荡中的欧洲国家来说可谓居功至伟。一方面,咖啡馆把人们从旧有生活仪式与体制中解放出来,使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压垮旧制度的最后一根稻草;另一方面,因咖啡馆而搭建的公共生活又让那些思想或灵魂失去了庙宇的人不至于无家可归。咖啡馆成了社会生活的枢纽,为人们在公共生活与私人生活间搭起桥梁。就像今天在中国开花结果的互联网一样,在理论上向所有公民开放。

不难发现,无论是传统咖啡馆还是现在的网络咖啡屋,其所订立的规则从本质上说就是为一个开放的社会立约。在这里,人们应该遵守一个重要原则就是将自己的社会地位关在咖啡馆门外。如那些做“启蒙运动的生意”的咖啡馆老板一再声明,“不论是贵族绅士,还是商业人士,我们皆欢迎,在这里,大家笑语盈盈,平起平坐。”“此处不设上座,以省去你的担心。阁下尽管随便入座,纵有贵人驾到,亦不必起身退避。”

刘易斯·科塞在《理念人》一书中指出,咖啡馆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去除了等级,并且在彼此接触中,形成了新的标准。在咖啡馆时代以前,标准是由贵族或宗教精英人物制定的,那些听命决策的人们处于相对隔离的状态,并不能公开讨论并检验这些标准。然而,当大家在咖啡馆里聚集一堂,人们不再只是悄悄地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且还可以通过自由辩论形成一个群体意见并由此做出决策。如果人们每天享受跨越出身、等级和地位的交往,他们也必须尊重彼此的看法,培养倾听的艺术,“在此基础上形成一种尊重别人思想的合群、宽容的态度,填平沟壑,使分歧失去棱角。”

正是因为这种融合与重组,当许多人为往日中国价值体系的分崩离析而忧心忡忡,或为现实的羁绊而一筹莫展时,另一些人却选择了一种相对乐观的态度——一个社会改天换地的进程正在悄无声息的自斟自饮中酝酿,而那个咖啡香浓、虚拟或现实的所在,于无数键盘与杯盘的辗转起伏间,人们听见了一个时代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