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庸:胡锦涛包装专制的民主秀

 

“民主”和“自由”的调子在中国大陆越唱越高。去年,俞可平的《民主是个好东西》引起一片惊呼和猜测,后来谢韬的《只有民主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又触发一场热烈争论。今年《炎黄春秋》四月号推出前中宣部长陆定一的晚年反思,他建议中共接过“自由”的口号,以团结和争取更广泛的人。“民主”和“自由”的旋律,因温家宝在记者会上承认它们的普世价值而达到高潮。这就是胡锦涛指挥的一场二重唱,名曰“民主秀”。

对民主、自由如此亲热、如此渴望、如此相见恨晚,此中原由不可不察。

(一)胡锦涛对中共的原教旨是坚持不渝的,对一党专制是坚定不移的。就是这样也得不到盘踞党内颇具潜力的毛派青睐,毛派势力以目前百姓上学难、看病难、购房难为藉口,要求全面恢复毛体制,构成对胡氏权力的现实威胁。胡避免与之直接碰撞,而是以停止关键性经济改革并放任特权垄断行业疯狂敛财作为回应。同时,寻找可以合作的势力以增强自己的实力。于是,陆定一这些意在救党的资深者成了胡氏物色的对象。他鼓励这些人畅谈对民主、自由的新构思。胡锦涛采取这一步骤颇为谨慎,他鼓励宣扬“民主是个好东西”,却不触动民主集中制和中共领导权。鼓励宣扬“自由应是我们的口号”,也不涉及人权保障和政治多元化。在不伤害原有体制根本原则的前提下鼓吹“民主”、“自由”,既装饰了胡的开明形像,又吸引了倾心于这些新构思的文化阶层。这样的民主秀,对胡锦涛在十七大显示自己的新姿态,对他在大会上捞取选票从而继续掌权是十分重要的。

(二)改革是个严肃话题,它的实质是:现实的社会主义制度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必须从根本上动手,改弦易辙。邓小平没有这个胆识。他把改革局限为“社会主义制度的自我完善”(邓选三卷一四二页),说明邓氏改革是为维护一党制而实施的变革。到胡锦涛任上,特权垄断集团已经形成,他们阻挠任何侵犯其利益的改革决定,因而,当权者实际上已不具备改革的基本动力,特别是政治体制改革是胡锦涛极力回避的话题。但回避只能使旧制度的积弊愈益严重,中共愈益失去执政的法理基础,只得被迫承诺“毫不动摇地坚持改革方向”。国内所以掀起第三次改革大讨论,其主流就是要求兑现坚持改革不动摇的承诺。怎么办?只好动员舆论制造坚持改革的假象以虚应之。所以,中央党校副校长李君如就通过香港《信报》放出消息:十七大将作出决策推进各层次民主,包括政协、人大、党内、各阶层的民主。俞可平则在美国布鲁金斯学会主办的“中国政治前景变化”研讨会上宣布“中国民主路线图”,摆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更有人称,大陆实际上正在进行“静悄悄的政改”。这些宣传有多少可靠性是在所不计的。这是为了应付举国上下呼吁深化改革的愿望而装扮的民主秀。

以民主之名遮盖专制之实

(三)只是虚情假意应付改革的要求是不能持久的,当权者必须另觅出路。他们摇身一变跻入民主改革行列,冒充“民主改革者”而宣称保证实行“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只不过其前提是公民没有知情权、没有罢免权、没有言论、集会、结社、出版自由,结果是:“民主选举、民主决策……”统统成为空谈。这种空头许诺的民主秀自然不能长期蒙蔽众人,于是又转换手法,以民主之名遮盖专制之实。二○○五年新华社发布《中国民主政治建设》白皮书,宣称现在是“人民充分行使自己当家作主权利”,“中国人民今天享有着过去从未有过的全面、真实和充分的人权”。对这样的夸夸其谈,最有资格作出评价的是那些被强制剥夺土地而沦落为种田无地、就业无岗、低保无份、赤贫无助、上访被打、再访被捉的人。看来,打肿脸充胖子,自我吹嘘的民主秀也帮不了多少忙。此计失算,又有一帮文人为之筹谋划策。一曰“以党内民主带动社会民主”;二曰“改革行政管理体制以加强党的执政能力”。它的特点是:不触动权力结构的根本环节,只在枝节上做点滴改良,以点滴改良拖延专制政体的苟延残喘时间。这种拖延战术将是今后一个时期胡锦涛大耍民主秀的特征。

专制与民主是不能两立的。企图变幻多种“民主”花样以保持专制实质,到头来只能以专制的彻底垮台而告终,因为民主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是挡不住、压不了的。

阮 炜:被官欲阉割了的中国学术

 

首先声明,为了行文方便,本文不得不使用“中国学术”一词。今日中国到底有没有学术,或者说“中国学术”到底是什么,是大可质疑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中国“学人”的官欲太强,所以很难说存在着真正的中国学术。

那么什么是“学人的官欲”?

暂不下定义,发挥一下想象力吧。试想,你得在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的一段时间内寒窗苦读,甚至得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你甚至得在风和日丽的周末下午,手持一本封面鲜艳的小十六开厚书,在熙熙攘攘的公共场合散步,你边走边读,但不给人做作的印象,而必须是真心实意、甚至全神贯注地读,否则就不会收到这样的效果,即人人心目中一个极端好学的形象。平心而论,你如果是这种人,你可能并非一点学术能力也没有;只不过这种能力与真正的学术能力有本质区别,而更像是一种裁缝功夫,即只要给以足够的时间,你就总能按已有模式或稍加改变,剪剪切切、拼拼凑凑,敷衍出几篇“论文”或“专著”的。

然而你非常清楚,你灵魂深处所渴望的,决不是真正的学术成果,更不是真正的学术成就,尤其不是那种针对现实问题,给社会以刺激、启迪、引导,从而改造社会、提升社会的真学术,而是另一个世界的红火风光、纸醉金迷。学术对于你来说,只不过是一张通向这个世界的不得不有的门票。这个世界就是官场。实际上,你内心眼馋的从来就只是官场的热闹,学术从来就不是你的真正追求,而只是达到另一个目的的手段,所以你可能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学术思维,所以你的“论文”、“专著”至多只是对已有成果的转述或抄袭。你知道,跟你禀性相似的人不在少数。你知道,“做学问”的人中十之八九有或大或小的官欲。

由于你骨髓中有强大的官欲推动着你,所以你在三十岁之前会寒窗苦读,而且往往能心想事成,三十几岁时一当上副教授,便能弄个系主任、系副主任什么的做做;再往下几年当了教授甚至 “博导”以后,你极可能再能弄个院长、副院长当当;如果你更有能耐,也许四十岁不到你就当上了校长或副校长,甚至可能五十岁不到便荣升了省长或副省长。然而,在尚未功德圆满或者说尚未高升校长、省长之前,你是不太可能扔掉学术这根拐杖的。也就是说,你做了院长或副校长甚至校长后,还可能继续扮演“业务干部”的角色,以示与专职政工干部不同。不同在哪里?在于你能在做官之余,时不时上一两节课,或每两个月与学生谈一次论文。你的粉丝会说,你在为人民服务的百忙中做这种事,你的时间如此宝贵,以至于给学生上课或谈论文时,你也会不停地看手表,生怕耽误了向上级汇报这种天大的事情。

更为奇怪的是,你的心思明明不在学术而在官场上,你的绝大部分时间明明没有花在学术研究而花在大量的会议、汇报或其他事务上,每年却仍有大把大把研究生冲着你这个当院长校长的 “博导”、“硕导”们奔来,飞蛾扑火般投到你的门下,以至于你一届竟然能招十六七个“博士生”或三四十个“硕士生”,不用一辈子,只几年功夫,你便桃李满天下了!不用说,你批量生产出来的“博士”、“硕士”无需跟你谈论文或拼、凑、抄一篇所谓“论文”也能通过答辩,拿到学位,找到工作,其中一些人很快便能当上副教授、教授,再过不久更能当上院长副院长、校长副校长。不用说,他们能将你这辈人玩得热热闹闹的游戏准确地复制下来,而你的游戏的一个核心内容便是那会议、汇报的百忙中拨冗而就的“学术”。

让你心中偷着乐的是,每个中国人明明知道这种游戏极其可鄙、极其下贱,会被外国学者瞧不起,却任其存在,任其繁荣。不仅如此,中国人还让你还把官场游戏复制到“民间学术组织”中来了。改革开放以来,各种“学会”雨后春笋,遍地开花。你知道,“民间学术团体”一开会,便会上演一出出全世界只有中国人才能全然明白,才会乐此不疲的闹剧。总共一天半的开会时间(虽然并非绝对,却极常见),却总有两个小时的开幕式、两个小时的闭幕式,一分钟不能少,雷打不动;与学术研究没有任何关系(除了给“学术会议”装点并非需要的门面)的领导甲、乙、丙和尚念经般的发言,一分钟不能不少,雷打不动;主席台的设置,从正中到两侧各级学官(会议举办单位的官员们和民间“学术”团体的长们)严格按官阶高低(以及所属学校的高低)的依次就座——会长、常务副会长、副会长、秘书长、常务秘书长、常务副秘书长、副秘书长,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不能有半点含糊、半点差错。

一旦当上了一个全国性 “学会”的会长或副会长什么,你便开始坐享一种终生性的“学术”荣誉。只要你不因“犯错误”失去所属单位的正式官职,或者退休,你几乎是不可能像美国总统那样最多只做两届八年的。你很清楚,一旦某个单位的一伙党人控制了某学会的主要职位,几乎一定会形成一种一党专政的局面。英美研究方面的“学会”明明知道英美学术组织的民主程序,却一点没有学习、移植的意思,甚至在成立自己的全国性“学会”时,连一个基本章程也不立,更不用说制定程序性细则了。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在权力交接(即便一党专政也有权力交接的问题)上,单位甲的党人及其盟友与单位乙的党人及其盟友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然后彼此不相往来,掌权者继续掌权,在野者只好退出,“学会”的代表性和权威性荡然无存。你很清楚,如此政治挂帅的“学会”,不可能尊重学术,不可能尊重真正学有所成的人,不可能真正促进学术交流,提升学术水平,不可能有真正的学术号召力。

事实上,我们中国人的官欲如此旺盛,官场价值观已经如此深入每个学校、每个研究单位,已经如此深入每个教授、副教授、讲师、博士、硕士心中,以至不同地区、不同单位的学人久未见面,见面了却不讨论某个老朋友最近出的某本书,或他提出的某个有价值、有挑战性的观点,却对某某人最近做了院长、校长、副院长、副校长什么的津津乐道,如数家珍;以至于如果某个人做了教授,我们学人共同体中决不会把这视为新闻,我们广大学人决不会为之心动,而如果听说个熟人当了什么长,我们每个学人眼睛的亮度一定会提高十倍。

我们中国人的官欲如此旺盛,官场价值观已经如此深入到每个学校、每个研究单位,已经如此深入每个教授、副教授、讲师、博士、硕士心中,以至于每开一个“学术会议”,我们一定请一些高官来讲一通与学术扯不上边的废话;每成立一个学术组织,我们一定要请一些官员来做什么“名誉会长”、“名誉副会长”、“顾问”或“名誉顾问”;每出版一套学术丛书,我们一定要请一些根本不做事也做不了事的官员来做主编、副主编,我们自己虽然做了从策划、选题到审稿、校稿等所有具体事务,却像太监一般甘当“执行主编”、“执行副主编”。

凡此种种说明,中国“学人”的旺盛官欲已经把中国学术阉割了,使它处于一种心理上上被压制的、不阴不阳的状态中。

我们知道这可悲状况的根本原因所在,即,在一个行政主导的社会中,各级官员攫取了太多的权力、资源和机会,而学术作为一种志业所本应享有的资源和机会在很大程度上恰恰又来自各级行政官员手中的权力。于是,学术共同体里大量有才华的人们只好削尖脑袋,混迹官场,而这些人中的一些人本可能成为真正学者的。我们知道,真正的学术需要全副身心的投入,毕生心血的浇灌,决不可能在日理万机的官场忙碌之后,还能敷衍出真正有价值的成果。所以,学术共同体的官员们应当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尤其要清楚认识到,在一个专业分科分工日益细密的时代,是决不可能既把官当好,又把学者当好的。

笔者希望,随着发达国家的学术管理机制(不是变态的量化管理)尤其是学术评价体系逐渐被引入中国并落地生根,在不久的将来,中国学子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心中的官欲压制下去,潜下心来做真正的学术研究,出真正的学术成果。唯如此,中国学术方能摆脱那种被去势的心理状态。唯如此,中国学术方能成其为中国学术。

刘晓波:大中国主义的双重傲慢(《单刃毒剑》之中共管制香港的爱国主义)

 

刘晓波:《单刃毒剑》

第五部分 中共管制香港的爱国主义

强权与收买下的爱港爱国

大中国主义的双重傲慢

虽然同为华人地区,但香港和大陆分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天地,由于两地之间各方面的巨大差异,特别是制度上的差异,在涉及到社会公益和公民权利等重大公共问题时,两地民众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也几乎毫无共同之处。我不知道港人在回归前后对大陆人的看法有何不同,但我知道九七分界线划开了两重天地:大陆人对港人看法的巨大变化,无论是政府还是百姓,皆由九七前的自卑转向九七后的自傲,以至于形成了霸道的中央心态。

(一)大陆对香港的自卑

邓小平开启的改革开放,结束了以海外关系划分敌友的毛泽东时代,随之而来的是大陆人艳幕富裕西方的热潮,生活在港英殖民制度中的港人,也自然成为大陆人最切近的艳幕对象,港商、港币、港货、港亲,成为大陆人争相追逐的目标。就连一向目中无人的中共政权,也知道大陆制度的落后无法吸引港人,才有“一国两制”模式的提出,等于就是变相承认了大陆制度的失败,起码是经济制度的失败。

那时,大陆人唯一可以向香港摆阔的阿Q项目,就是文化上的傲慢,与清末士大夫们以“天下心态”应对西方挑战的态度相一致。尽管自身的全面落伍是不争的事实,但国人还要在节节衰败的自卑中,一退再退地坚守虚妄的自尊:从物质不如人退向制度不如人,但仍然坚守道德精神世界第一。只不过,当年西方列强的船坚炮利变成了香港的经济发达和生活富裕,当年的维新变法变成了今日的改革开放,而无论如何也决不放弃的中国精神道德第一,变成了大陆知识人把香港视为文化沙漠的精神傲慢。大陆知识人在面对自由而繁荣的香港时,事事不如人的自卑,也只能靠以“文化沙漠”来壮胆。

而在我看来,港人对大陆人的优位,主要不是富人对穷亲戚的傲慢,而是穷亲戚的愚昧和自卑对富人的嫉慕。即便港人也有嫌贫爱富的人性弱点,也确实看不起大陆人,但这一切的根本原因,不在港人而在大陆本身,更多的是大陆制度的封闭落后所致。否则的话,便无法解释,为什么,在八十年代的大陆,“港商”得到中共高官和大陆百姓的普遍追捧,有香港这一“海外关系”的大陆人,也随之被同胞们高看一眼。

(二)大陆对香港的双重傲慢

九七回归之后,北京政权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对香港行使主权,也能够对特区政府大摆中央政府的权威,独裁制度养成的权力霸道和大国傲慢,更通过软硬两幅面孔君临香港——发号施令的硬权力和恩人赐福的软权力。硬权力要求的是被治者的绝对服从,软权力要求的是受惠者的感恩戴德和知恩图报。

中共政权将自己的权力意志强加于香港的典型案例,就是利用中央权威的硬权力逼迫港府就23条立法。同时,为平息港人对23条的愤怒,便让温家宝送给香港CEPA的经济大礼。这是中共政权将自己的权力意志通过恩人式的软权力对港人的收买。

如此权力傲慢表现在中共高官身上,是昏聩独裁者的高高在上的狂妄霸道,也是明智独裁者的俯身倾顾的平易亲民。前者表现为诸多中共官员对港人的训斥式侮辱,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江泽民对香港记者的呵斥;后者表现为另一些中共高官对港人的言行抚摸,最典型的代表是温家宝首次访港的尽显亲民姿态。

在本文的后面读者将看到,相当数量的大陆网民,也持有与中共当局相同的双重傲慢。

(三)大陆对香港的暴发户心态

这种有恩于港人的救世主姿态,又以两种方式表现出来:

1,中共自以为成功收回香港,洗刷百年被殖民的民族耻辱,将港人从英国殖民者的二等公民的屈辱地位中拯救出来,可以挺直腰板、当家作主了。所以,从主持回归庆典的江泽民、李鹏到访问香港的朱鎔基,再到最近访问香港的温家宝,大陆政要们对港人喊话时,每一次都要大声疾呼:“港人要珍视摆脱殖民统治和当家做主的新尊严”。这一激情呼喊,似乎就能让对回归之事毫无发言权的港人感恩戴德,相信自己之尊严完全来自北京政府的恩赐。而在实际上,这只是独裁寡头们的硬性强加和一厢情愿,港人并不买帐,不仅毫无内在认同,而且屡屡通过公开言行挑战“恩人”。

2,大陆政权自以为香港的经济繁荣,主要来自大陆的恩赐,特别是九七之后,隨着香港经济的低迷黯淡和大陆经济的高亢亮丽,大陆人逐渐有了蔑视港人的资本和自信,而且理由充足得很,大有囊括过去、现在、未来之势。在许多大陆人看来:

回顾过去,香港的繁荣绝非港英政府之功,也主要不是港人的勤奋所致,而大都来自赚大陆的钱(转口贸易之赐),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不但大陆通过香港的转口贸易量大增,而且对港资进入大陆给予了诸多优惠,让港商们赚得钵满盘涨。甚至,香港作为亚洲金融中心之一的资本——发达的银行业和证券业——也来自老上海。

关注现在:日益开放的大陆已经加入了WTO,完全可以扔掉香港拐棍而直接面对世界,于是,占不到大陆便宜的香港便开始衰落,而不让香港占便宜的大陆则迅速发达。于是,大陆精英们(包括官员、商人、知识人)开始热烈讨论这样的问题:以广州为核心的珠江三角洲经济区或以上海为核心的长江经济区,将很快取代香港而成为大中华区的经济中心。同时,中央政府又在香港遭遇SARS危机和经济不景气的双重打击之时,给香港送来经济大礼,更显大陆暴发户对破落富豪的优势。

展望未来,香港的经济前途只有一条路可走,即背靠大陆并与大陆加强经贸合作,才可能避免衰落的命运。而这还要看大陆是否愿意带着香港一起玩。

实际上,说现在大陆人看不起香港,绝非完全符合事实的描述,而是中央权威、经济增长、国力日强和民族复兴的多重作用,夸大了极少数富人的暴发户心态和权贵们式傲慢,以极少数人对香港的傲慢与偏见取代了绝大多数人对香港的羡慕。那些能够自由出入香港、一掷千金、在香港存有大笔资产、在香港拥有上市公司、且动不动就号称为香港经济作出巨大贡献的大陆人,显然是少数中的少数。而如果问一问被“两制”隔离在大陆的普通百姓怎么想,那么大陆人对港人的感观就会完全相反。正如外国人对中国的繁荣富裕之印象,主要来自对大城市的走马观花一样。否则的话,便无法解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大陆人希望变成香港人,那些非法潜入香港的大陆打工仔为什么拼死争取居港权。

公平地讲,两地的经济交往是互惠互利,而且大陆得到的更多。虽然,由于历史的原因,1949年中共掌权后,保留香港作为大陆的转口贸易平台,特别是随着大陆经济改革的开始,确实让港人得到了诸多实惠,由此,在大陆人心中,似乎港人在经济上占尽了大陆便宜。然而,香港也使大陆有了一个对外开放的窗口,不仅使其对外贸易逐渐与国际接轨,成就了邓小平规划的“特区经济试验”,更吸收了香港先进的经济制度、经营理念和国际规则。与港人得到的经济实惠相比,即便不算港人在大陆的巨额投资,一直在外资中独占熬头,对大陆经济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仅就大陆人从香港得到的观念启蒙和制度引进的实惠,就足以抵消港人从大陆赚取的经济实惠。甚至说港人是大陆人学习怎样做生意的启蒙者,也一点都不过分。

田奇庄:中国政坛火险等级有多高

 

中央气象台冬春季节经常发布森林、草原火险等级预报。其依据不外乎两大因素:易燃物和风力强度。由此想到,政坛的火险问题。新中国成立后,政坛就是高火险区域。虽然权力一直由共产党掌控,但导致领导人更迭,殃及领导人命运,造成社会动荡危机的事端屡有发生。

长期以来,当局对政坛火险讳莫如深,向来视为最高机密。身为国家主人的公民们,对仆人之间争权夺利角逐一无所知。他们被反复告知,“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整个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毛泽东语)往往事情过去很久,仆人们才公开一些想让主人知道的情况。

如今已进入信息时代,封锁信息已变得非常困难。在扑面而来的海量信息中,明确中国政坛火险等级标准,挑选有价值的信息参数判断中国政坛的危机程度,无疑很有意义。

所谓政坛就是政治平台。政治的任务就是分配社会蛋糕——调整各方面利益关系。影响政坛的最重要因素是官民关系,官民关系必然会以各种形式反映到政治舞台。两者关系紧张,政坛就会出现危机;两者关系和谐,政坛就会稳定。

笔者借鉴自然界评价火险等级的方法,提出判断政坛火险等级概念。以此抛砖引玉,期望得到方家指正。

判断政坛火险主要有三大因素:一是公众的不满程度(即可燃物多少)。主要参考指标有三项:

1、 就业状况;

2、 基尼系数;

3、 访民及群体性事件数量;

二是公众的觉醒程度(即风力强度)。

1、 信息传播数量和质量;

2、 全民文化水平;

3、 公民维权意识。

三是当局滥用权力状况(即玩火者数量)。

即官僚群体腐败丑闻及恶性事件发生情况。

依据上述标准,我们分析一下中国政坛的火险等级。

先说说民众不满问题:中国大陆官方向来不提供大家关心的数字,有些数字即使提供了,也让人如坠云雾之中。在多数情况下,我们只能根据表面现象作出大体判断。

以就业数字为例,我国失业率统计向来不包括农村人口。不过每年春运的紧张程度、每年大学生招聘会的人山人海状态,以及劳动者大都没有三项保险的事实证明,就业形势绝对不容乐观。徐匡迪认为,当前失业问题很严重,失业率在百分之八左右。按照国际标准,这是个风险度颇高的数字。

再说基尼系数。国际上通常把0.4作为收入分配贫富差距的“警戒线”,认为0.4~0.6为“差距偏大”,0.6以上为“高度不平均”。据有关部门统计,我国目前基尼系数达到0.53~0.54之间。

据官方公布的信息,访民及群体性事件近年来呈下降趋势。由于此类事件从不允许见诸报端,我们只能将信将疑。不过有一个事实却改变不了:在民众无权制约权力的情况下,这类事情只能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不可能从根本上得到治理。

再说说公众觉悟问题:过去闭关锁国,老百姓被忽悠成啥样是啥样。如今不同了,国门大开,互联网把全球推入信息化时代。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老百姓有了比较鉴别,就不会轻易上当受骗。

官方一直说自己代表了人民根本利益,现在大家通过互联网得到了大量信息,如今大家都知道:

中国财政开支用于教育、卫生比例属于全世界最低行列;

中国公民拥有的政治权利属于全世界最小行列;

中国的腐败程度属于全世界最严重之列;

中国的贫富差距属于全世界最大之列……

通过互联网,大家明白了更多道理。懂得了要想实现民主法治,构建健康和谐社会,必须用公民权利约束公共权力。今后必然会有更多国人依照宪法,努力争取本来就属于自己的公民权利。随着觉悟的提高,必将会有更多人努力成为合格公民,他们必然向以权违法,以权腐败发出更多挑战。

最后谈谈玩火者问题。

政坛丑闻和腐败案件居高不下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腐败究竟有多严重,我们得不到官方统计数字。但是公众普遍认可这样的观点:一、被抓的贪官只是腐败冰山暴露在水面的部分;二、至少有的几十种官职,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官员敢让他人清点家产。

事实上,那些引发上访、引发群体性事件的乱作为、不作为官员,那些无孔不入的腐败者,以及玩弄法律,无视民情,滥用权力者,就是大大小小的玩火者。更准确地说,他们就是当今社会的纵火犯。

目前中国社会的现实就是:民众不满程度增加了,公民日益觉醒了。也就是说,干柴多了,风也大了,玩火者还是有恃无恐,中国政坛的火险等级必然大增。

自然界火险有低、较高、高、极高不同等级,根据上述情况分析,中国政坛火险等级恐怕属于极高之列。

为什么文明国度的政坛就没有那么多风险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在那里主权掌握在民众手里,公民能够决定官员命运。民众的不满可以随时通过媒体反映,民众代表(议员及在野党)会积极代替民众监督当局。社会一旦发生问题,不仅能迅速得到解决,而且在媒体的透明监督下,大都能做到举一反三,从根本上得到治理。个别人出现道德丑闻很容易被赶下台,再大的官也不能超越法律专权,所以不可能危及政坛稳定。

中国大陆老百姓没有直接选举官员权利,各级官员都是自上而下任命,因而他们以向上负责为主,权大于法。违法官员互相包庇,往往使小疾酿成大患;当暗箱操作成为潜规则,贪官们都会不择手段地违法、违规捞取不义之财;由于官方和民众缺乏相互信任,许多简单矛盾,往往转化成老大难问题,个别事件很容易演变为群体事件。

中国政坛火险等级居高不下的根本原因,就是宪法赋予的公民权利不能到位。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是中国共产党加快政治体制改革,尽快落实宪法公民权利。迟迟不进行政改,政坛火险等级必然持续上升。不过,天下制约权力,治理腐败最有效、成本最低的办法,就是媒体独立。然而代表中国最高权力的人大居然没有把《新闻法》列入十年立法计划,国情如此,再讲其他道理岂不是多余。

中国政坛火险指数高对当局,对民众都不是好事,历史上由于官民对立引发的星火燎原,载舟覆舟教训不计其数。在世界文明进入到新千年之际,但愿中国再也不要重新上演那样的悲剧了。

傅国涌:黄仁宇在场的历史记录

 

德高望重的张思之大律师在回忆中学生活时,无比深情地缅怀那些壮烈牺牲在抗日战场上的同学们,1943年冬天,16岁的他在四川三台的国立十八中读高中,受爱国热情的感召,毅力投笔从戎,奔赴抗日前线,成了一名通讯兵。在缅甸战场上发生的那场著名的密支那战役中,与他同龄的学生兵牺牲惨重。60多年后,他还在文章中追问:“青山白骨,去国万里,不知英魂漂泊何处?”

每次读到这一段,我都会内心激荡,难以平静。那些在异国土地上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少年,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就是发生在缅甸山谷丛林里的可歌可泣的中日之战,也常常被遮没、被有意无意地忘却了。正是在那场扭转东南亚战局的密支那战役中,一位年轻的上尉黄仁宇曾被日寇的子弹击中,好在只是伤在腿上。

抗战爆发时,比张思之年长9岁的黄仁宇是南开大学的学生,他毅然中断学业选择从军之路。多年以后,客居美国的黄仁宇以历史学家知名于世,他的《万历十五年》等史学著作传诵久远,广为人知。不过,人们可能不太知道他早在成为史家之前就出过一本书,60年后,这本《缅北之战》终于在他的祖国重新面世。如果用狭隘的学术标准来看,人们也许不会给这本书太高的评价,因为这只是一个“业余新闻记者”的业余作品,然而,不能忽略的是这本书不光是用笔写的,而且是用血写的。在我有限的视野中,关于缅北之战的书也见过一些,但都是后来的人们根据史料写的,真正来自亲历者现场的记录,黄仁宇的这本书很有可能就是唯一的,更何况他在经历无数血与火的磨练之后,成了一位历史学家。他的这本非历史的开山之作也因此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年轻的黄仁宇在抗日前线恐怕还没有想过将来要研究历史,但他作为史家的潜质在这些战地通讯中已流露出来,他的业余写作当时被第一流的大报《大公报》看中,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不仅有细致的观察力,而且有丰富的语言表达能力,即使在万分紧张当中也能宕开一笔、从容着墨。比如他在写一次伏击日本军队前夕,竟然来了这样一笔:

“不知道什么时候,乌云上面开出一个洞,洞口照出来一线阳光。树枝上透过来一阵轻风,带着树叶清香,林子里面只有鸟啼,人都屏息着呼吸。”

比如有一次,他们正准备吃饭、喝酒,刚刚用小刀把啤酒罐弄破,敌人的炮弹来了,他卧在地上,还回头去看豆荚和啤酒——“我拾起一个啤酒罐,罐内的液体已经只剩三分之一。”

他在后记里说过,战场上有许多生动的镜头——枪炮横飞之间,许多蝴蝶在树林里来去;一场剧战之后,阵地的突然沉寂,工兵架的小浮桥在河上生出倒影……也许,对他自己而言,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细节是一次追击战中,路过一座桥,发现桥底下歪着一个敌人的尸体,头还浸在水里。战友得意地向他展示缴获自这个尸体的手枪,他得了一个大尉领章和一张十盾的日本卢比,原来这是一个日军的大尉,“树枝上晾着水湿的地图和日文字典,这也是桥下大尉的遗产。”1944年4月,这篇文章在《大公报》发表、在贵阳广播电台播出时比较简略,他并没有写出自己的心态、感受。但是,他一直难忘这一幕,很多年后在回忆录《黄河青山》里再次提及,并写下了他内心的感慨:

“毋需多久,我就发现死者和我有许多共通点,属于同样的年龄层,有类似的教育背景。在死前一天,他还努力温习他的英文!谁敢说他不是大学学生,脱下黑色的学生装,换上卡其军装?想想看,要养大及教育他得花多少心力,接受军事训练得花多长时间,然后他在长崎或神户上船,……千里迢迢赴死,喉咙中弹,以残余的本能企图用手护住喉咙。……在孟拱河谷这个清爽的4月清晨,蝴蝶翩翩飞舞,蚱蜢四处跳跃,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香味。而这名上尉的双语字典被放在矮树丛上,兀自滴着水。”

我不知道,缅北之战与黄仁宇成为史家之间到底有多大的联系,但我相信,亲身经历这场血与火的战争,对于他的人生一定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在《大公报》连载四天、长达几万字的那篇《密支那像个罐头》就是他受伤后在战地医院的病床上写出来的,生死系于一线的考验,在他笔下并没有那样惊心动魄,反而显得有点轻松,甚至炮弹的声音在他耳朵里都有了音乐节奏。他如此记述自己的受伤:“好像谁在我们后面放爆竹,我已经被推到在地上了,三八式的步枪弹击中我右边大腿。我爬到一撮芦苇下面,裤子上的血突然涌出来。当时的印象是很清楚的,一点也不痛,但是感觉得伤口有一道灼热,而且渐渐麻木。”

黄仁宇不是战地记者,而是个职业军人,不仅亲临过第一线,而且常能接触高级将校,知道军事部署,所以他的报道有现场的细节,又有超越一时一地战场胜负的眼界,当然由于这些报道都是当时公开发表的,身为军人受严格的军纪约束,他并不能畅所欲言,很多了解的内情都不能如实写出来。如果作为史家之作,显然有些单薄。尽管如此,他还是提供了其他作品难以替代的许多第一手的证据,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能显示出其珍贵价值,这毕竟是一个亲历者留下的现场记录。当缅北之战取得决定性胜利之时,很多弟兄已两个月内不曾脱过鞋袜,并且长久浸在泥浆水泽里,等到要脱下鞋袜,脚上的皮肤附在袜子上整个地被撕下来。这个真实的历史细节和那些悲歌慷慨的牺牲同样感人。

邹洪复:骗子和小偷的哲学

 

一个理想主义者和完美主义者相遇见就会开心的不得了,因为同气相投之处太多,就念念难忘,有种太奇怪的亲切感,心无距离。可一个理想主义者和完美主义者什么时候才能刚好遇见呢?

的确,朋友之间是靠内心感觉的,对待朋友就如同自己生命,甚至比自己生命还重要才好。当然,人活的悲哀之处,就是对朋友投入了全心全意,而对方却一点也没感觉,还误解你。

人活这一生不在于认识不认识,就跟读书似的,有的书天天在一起也毫无感觉,有的书,一遇见,你就觉着幸会,跟遇见了稀世宝贝似的,明白什么叫三生有幸。遇见一个值得以身相许的知音朋友的确好不容易。

为什么有的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连江山都不要了?虽然女人并不是仅仅需要疼爱,而疼爱是最起码,然后就是理解她,尊重她,呵护她。当然,最主要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样就感到了亲切和默契。那天看到一个问题:“假如你和最心爱的人正处在一次危难中,你如果救她,自己就活不了,如果救自己就会失去她,你到底救还是不救?”

我的回答是:“当然得救,否则能叫最心爱么?问题是如果我不活了后,我担心她会痛苦,可还是必须要救她,义无返顾。当然两全其美是最好,所以我必须要想办法和她一起同生共死,同甘共苦。因为,爱就是一根筋,爱胜于生命。”据说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是“不救她”。是为什么呢?想了好一会也没想出让自己信服的理由。

陌生人说:“人不要后悔,做错什么事都不要后悔,人生不像游戏,做错了可以重来,所以千万不要后悔,不要做错事,如果不幸做错了,就要承担,后悔是没用滴。做错事会后悔的人,不适合做人。人一后悔就会做更多的错事。”我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本来做错事很正常,承担过后,就完全可以重来,傻的是本来知道自己做错了,却还不想后悔,不想改正。

陌生人说:“两军对战,敌方有个人背叛自己的将军,投降到你这边来了,你会要他吗?你要的话,以后他还会背叛你去投靠别的将军,因为背叛的这个人已经习惯只在利益之间穿梭,他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利益问题。”或许这位朋友对这类人认识的很深刻,我感觉人并不是完全为利益而活的,利益其实是表面现象,人应该是为良心而活的,即内心那永远的道德律。

我记得他继续说:“那我问你,你做不做损人利己的事?”

我说:“现在还没做过。”

“你肯定做过,人一生下来就一直在做损人利己的事。”

“我一直在做利己的事,但前提是不能给别人带来伤害。”

“任何利己的事,都存在损人的嫌疑。告诉你,你连吃饭都是损人的。”

“当然损人利己的人可能目前得到好处多,但是,在他得到好处的同时,其实已经丢失了好多美好的东西。”

他继续说:“说白了,你出生就是个损人的,你想想,因为你的出生给多少人带来痛苦?”

我说:“我们的出生其实也给亲人带来了不少欢乐和寄托。所以我们才爱人,才要回报,才要多做利他之事。”

“他们的欢乐和寄托也是建立在损人利己的基础上的。”

“其实,别把这社会上的人想的有多差,虽然的确有喜欢损人利己的人,但大多数的人都很善良。”

“那什么是善良?”

“不损人、不伤人就是善良。”

“那什么是界限?”

我说:“良心就是界限。你没给别人带来痛苦,那就不叫损人利己。”

后来,据知情的朋友说,那个曾经和我说话的陌生人是一个小偷和骗子。

綦彦臣:国家的“亚节日”与屠城的“流言”

 

不管多么大的错误乃至于罪恶,如果行为人希望受害者原谅,那么首先面临的基本上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一个策略问题。这个策略就是:你必须承认最低限的伤害事实,以使受害一方获得超码的尊严。

这项尊严是受害者的道德优势得以确立,在经济学的角度来讲,是为等价交换的初始条件的确立。

如果你不需要原谅,那是另外一回事,你完全没必要承认最低限的伤害事实。这也是一种策略,或叫“死不认账”,或叫“鸵鸟政策”。

在现实中支持“死不认账”或“鸵鸟政策”的政治心理学支撑点有二:

1、不是不想取得原谅,而是碍于有既成的定论存在,间接责任人无力实现纠错之举;

2、实施伤害一方的某种自视强大的分支力量,认为自己的力量足以对付可能的报复性伤害或曰清算,所以“需要原谅”不在讨论之列。

以上两点理论讨论同样适合于对“6.4”事件的继续辩论。最初有人撰文说“清场时一个人也没死”,后来又有人策略性地说“死了一些人”;再后来,有许多亲历者广为散播自己的目睹,还出现丁子霖教授那样的搜寻者──她不遗余力在寻找与她一样经历丧子之痛的人们,以求还事件一个基本的真实。

每一年的“6.4”这一天,都成了多方的关注日,它成了一个国家的“亚节日”。关于1989年这一天是否发生了屠城或小到坦克履带是否把人碾成了肉饼,也成了一个政治而非历史话题。

全国人大代表、香港民建联前负责人马力先生在“6.4”18周年来之前,不知出于何故,断然否认屠城及“碾人”的事实存在。也许在马力先生那里,北京发生了城市为之一空、到处是火光与妇孺哀号、尸体积成柴垛之状,才叫屠城了。死在大街小巷的如丁子霖之子那样的“疑似暴乱分子”,不管有100或1,000,都不能视为屠城。

退一步说,如同“亚节日”一样,我们叫它“亚屠城”,那么拄着双拐的齐志勇每每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不能说子弹是长了眼睛而专打他的吧?!还有,各种版本的“流言”究会给北京的引车卖浆者留下什么记忆呢──某位公民根本没上街,他只是“好事儿”地拉开灯,在阳台上看一下亚屠城的热闹,结果一梭子“长了眼”的子弹要了他的命……

但愿,但愿这是纯粹的流言。

然而,在流言无以确考的情况下,我们又怎么去安慰丁子霖呢?一切安慰包括这篇小文章,都可能是引发一阵彻天之悲的引信!

人类为了医治无知带来的难消的思想痛苦,往往要从历史上寻找经验。在中国治术中,这叫“以史为鉴”。可惜的是,中国历史上有太多的镜子──古语叫“鉴”的东西,于是,映象拼成了射猎的组图,屠城也就成了伤害与报复的轮换高潮。回观中国历史上的屠城事件,完全可以写一部《中国屠城史》。那也完全可以为著者带来不朽的学术声誉,然而那又太残酷了。至少来说,我不想去做这件事情。

但愿,但愿一如上面所说的“流言”一样,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孙子辈那里将中国历史上的所有的屠城及亚屠城都归为“历史的流言”。

将之归为流言,不是现在的事情,现在需要的是承认基本事实。如果按着马力的逻辑,根本无需承认这一事实,但也无须用否认事实的方式来避免激化矛盾呀!马力先生既然是全国人大代表,作为认同我们官方近现代史的政治人士,不妨在教科书之外多了解一些中国历史。

看一下,被教科书赞扬的洪秀全干了些什么,再看一下由于神化毛泽东的需要而被“亚神化”的曾氏湘军又干了什么。

这个引导提问的约束条件是仍是屠城问题:

1、大清文宗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洪秀全攻陷了南京,为了报复南京市民帮政府军守城,他下令:阉割3,000名南京男性儿童,以示惩罚。

阉割3,000名男性儿童可能不算屠城,勉强可叫亚屠城,但是,有哪一个画家敢复现这个场面吗?这不比日本人在南京的大屠杀缺德100倍吗?

男性儿童的外生殖器究竟与哪种政治相关呢?

2、大清穆宗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曾氏湘军攻克了“贼居”的南京,进行又一次亚屠城──只杀太平宗军人及家属而不杀一般平民──屠杀的人数不下于十万人。

十万与3,000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叫“吃了我谷子,还我米”吗?

马力可以不道歉,也有不“闭嘴”的权利,然而他的“辩护词”却引来了一个对于我来说是极大的问题:我要以一种新的眼光来审视香港人,来了解香港的人大代表产生的机制。

马力,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大代表,他与我们乡村里那些的有闲阶层生产出的“人大代表”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不同点可能在于:乡村的代表们参加会议的待遇比马力先生要低得多。还有,他们作为农民的身分不可能让他们象马力先生那样知道“政治上正确”的含义,他们可以避而不谈“6.4”,但是还没有一个人表现出否认屠城即杀人事实的政治观点。

民主论坛

阿  钟:伊萨卡访谈录

炎  子:忆诗人高军(散文)

忆诗人高军(散文)

炎  子   

 

(高军,1983年在北京和海子一起创办《紫禁城》诗社,2007年4月22日,在邯郸坠楼自杀。)



高军骂人与打人

那天,我把想离婚的事说与了高军,认为他最多会表示沉默,这是我忽略了他的内心伦理尺度,他怒了。那天他在我快要走向破碎的家里喝酒,已经喝得不算少了。他呵斥我说:你混蛋,你说的全是屁话!样子像是在侮辱他。他愤怒起来,脸上全是赤色。少有的。

后来,他出了门。回来时买了饮料让我家里人喝,他想粘合我们。但是,没有结果。尽管如此,他还是说:你这个家伙做得不对,错误全是你的。

那天我不想说什么。离婚后,我请他喝酒,想让他帮我找个做事的行当,想挣钱。他把电话打给了一个朋友。不知为什么,我听到的是对方的冷笑。尽管如此,我非常感谢高军。他的真诚和努力令我感动。那天,我请他喝酒,他一直控制菜量,知道彼此都是穷弟兄。后来,我搬到一个废铁路边的平房内,我们就在这里喝酒,说到从前婚姻事,我说了一些观点,他不同意就大怒,伸手打人,那是我挨朋友打的第二次,第一次,我永远也没有原谅他,高军没有让我心存一点芥蒂,因为,他是哥哥的作派,他打我,应该。我看着他晃晃摇摇的可怜样子,知道不能还手,其实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一拳能打倒他,可我不敢也不能,他是那种把别人的事当自己事的朋友,我太明白了。我就说:算了,今天什么也别说了,你走吧。他当然要走,他的自尊也是另类的,临走时抓挠着自己的胸。他是个瘦人,长得跟我一样矮,胸挠红了。

那天以后,我们很久没在一起喝酒。

几个月就过去了。

 

高军是朋友身边看不见的影子

冬天的一天,我在街头骑车乱走。家很冷,做饭都难伸手。高军见到我,说,你去哪儿?我说不知道。他说,跟我去吃饭吧,有人请我。

那天,主人把我们请到一家很上档次的地方,吃火锅。肉很嫩,我生吃。

那天喝了不少酒。当时他一句话也不说,事后才对我说:你吃什么生肉啊,让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人家会怎么看我的朋友?我说,生肉顶饥,我常挨饿。饥饿之下,人无廉耻。虽然我是作家。

后来,他又请我一次吃火锅,带着上初中的女儿,还有从北京打工回来的儿子。他人高马大的儿子说:叔,您多喝点,别让我爸多喝,他身体不行了。那天,那个可爱的小伙子照顾着我们吃喝,最后是朋友打工的儿子为我们付的帐,然后就走了。他没吃什么。高军的女儿很聪明,只是长得太瘦小了,可怜的,她也不让父亲多喝酒,但她根本不能左右这个当诗人的爹爹。她的抗议绵软无力,像她死去的妈妈(我没见过)。

高军的女儿高洋上学,下学,都常常需要醉醺醺的父亲惦记的,高军结发的妻子得绝症死后,对于女儿来说,这个父亲是她惟一可以依赖的人。

第二年春天,我又约到了高军,那天,沁河边的柳林染了一层如烟如澍的嫩绿,整个春天是篷勃的,我恋爱了,加上可能拆借亲友的钱,又有恋人支持,我想有个家了。他问,你有什么事?我说想买处便宜房。他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过办公室主任,所以说,半个月就给你一个准信,他说的那个价位让人不敢相信。我兴奋地想跳。

那天,我请他到一家火锅店喝酒,讲了许多自己的事。他并不以为然。之后,没有了消息,但是,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日子却多了。对于房子绝望的恋人在发怒,她不许我再喝酒了。那天,她一路追着我生气呕气发疯。我对高军说:我有事先走了,改天再见吧(我不敢惹发怒的女友,她是好人,她想要房子没有错啊)。从市里快到市郊,高军一路电话打来,要找我,而且一定要找我。最后到了一个古桥边上见到了我们,他要请我和恋人吃饭。我们虽然一再谢绝,但他执意不肯。在饭桌上他听了爱我的女子半天的叨唠。他是替我听的,一言不发,亲哥哥一样,把我应受的委屈替我受了。

后来,我几度搬出搬进出租房,他成了我家的常客,他开玩笑说:你是我的专厨。我的家,常带来朋友,都是他引来的。他们买酒带菜,还给我介绍了一个抄书的活,挣了三百元。我结婚后,他几乎不来了。他有他的自尊,他就是这么做。其实,他帮助我的地方还有许多,他做事的方法也比较特别。有时,朋友对他有了伤害,他背后从不说一句坏话,很健忘。我们像兄弟,也不是兄弟。有时他也狡猾,他比我会做事,朋友远比我多。

有一次,我在一个半官方的酒会赴宴,他打来电话,我说你过来吧。他不肯,约我出去在风沙扑面的街头喝啤酒,也没有什么菜。我去了,我又约来一位朋友,我们转到一家小酒馆。高哥哥买的单。

这样的时候太多了。他是我一生在一起同醉最多的人,我们一起丢过自行车。其实,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想在一起坐坐,一段日子不见,就不由不想。

 

高军心底里的大门

他当过兵,一步步升到营职。后来转业到冀南的一个古城,这是他的家乡县的主管城市。当年,他在北京与海子一起创办过紫禁城诗社,在北京和省会及外地的文化出版界都有许多朋友。他重情义,难能没有朋友。同时,他从不说从前的事。有次喝醉了,谈了我许多毛病,说:如果你不是毛病太多,早该成事了,以你的才华。在当下,我有点小才能成什么事?这一点,我比他明白。

他为我的生存处境发愁。可他从不说自己的忧愁。几年前,他恩深义重的结发妻子患绝症间,邯郸文友募过钱,那时,我在哪里,自己也不知道。

我比较封闭,生活困苦,听不到消息,也由于处境原因,文友也从没有打算找过我说事,没钱万事愁,谁人不知?后来,我与他交往多了,才陆续听别人说过关于他的许多事,都是令人不愉快的,总之,高军是个傻人。

他的女儿养的像长不大的小树,他的家像个没人管的鸡窝,他对朋友又是剖心剖肝相待的那种诗人性格。近几年间,在丢弃了一切职务的日子里,他交往的是我这类穷朋友,当然,还有一些在社会有点作为的朋友很善待他。我见到多的是诗人温王林、段立民,还有一个民营企业家王聚中,还有,我说不出名子,也是民营企业家,高军帮过他,后来,他帮过高军。

诗人李海根也是其一,他死的那一天,我在外地与诗人李海根来往短信至夜半,我知道他会流泪的。事实上,李海根是真把他当朋友的朋友,接济过他,虽然是绵软的接济。

二千零五年到零六年,可能是他人生最不愉快的时期,他再婚的那个女人没有工作,带着两个女儿与他和儿女组织了新家,他的一千几百元的工资,加上还贷住房,生活的窘迫是可见的,况且他的诗人人格,好友的敦厚,无言相诉的心底大门,让他陷入走不出的困域,无以倾诉的做人方式会把他带到哪里呢?

那些日子,他几乎天天不回那个新建的家,与女儿四处游荡。我还知道,他的后妻还找过两名男子打过他,他的鞋破,西服线开,身上有痰渍,脸上身上有莫名的伤痕(绝对有他自己的原因)。在此之前,十多年前,他方格的围巾,神秘的表情,视他为珍宝的结发妻,那些日子已成永远。

所以,这样的日子也该到头了。二千零七年四月间,我听说他离婚的消息后还曾为他庆幸过,没想到这是他最后的深深绝望,他把人生最后能给予的,都给了。

我与他打过电话,约他吃饭,问他现居何处。他发了怒。后来,我约请了诗人段立民,说了这些事。立民旋即请他和我一起吃饭。那天的情景犹去不远。

至死难忘。他是不许朋友过问自己苦楚的,他不善辩,不屑表达痛苦,在他风里雨里接送女儿的路上,我体会着一个相依为命父女的感受。好久以来,他的女儿住在他值班的小屋里,父女挤在一张床上(女儿夜里尿尿就在他的脸盆里)。一个年近五十岁的落拓男人怎么能照顾好已经渐成少女的女儿?他的女儿瘦小,衣服也不鲜净,洗澡都不会经常,这对正在成长的女孩子来说,不会幸福。高军的儿子是优秀的,懂事,克制,有分寸;女儿聪慧懂事,她跟我也着过急,我请他们父女吃饭的时候也不少,只要喝得多了,她就会冲我吵:你不要让我爸爸喝那么多。有一次我喝多了,很没分寸地教训她说:你不许跟我吵,毛孩子你懂个屁。就是这个女孩子,我心里其实很疼她,亲手给她洗过头,怕她着凉,洗完了就为她吹热风,至到把头发烘干。我说,她是我干女儿。

两年前,她跟她父亲到我家来,我专门出去给她买饮料,桔水之类。我请他们这对形同无家可归的父女吃饭,她父亲问她:你觉得这个叔叔怎么样?小姑娘早慧地说:他跟爸爸一样都是可怜人,我叔叔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那天,我家的灯是昏黄的,我的心是平静的,只是她一句话,让我的心隐然作痛。不是可怜自己,是可怜孩子这么早就窥视了人生的黑暗。

这样的话,高军是从不说的。

我结婚一年多,高军离婚了。他不许我问,见面也不能谈的。他无语,冷,默然,出世的神色犹在眼前。海子死了,高军无言地活着,他的诗没人可读。他的诗我写过评。我也不细读他的诗,他也不看我写的小说,但我们在匆匆翻阅彼此的文字的时候,知道彼此内心的一些东西,他最终走向未路的,不是诗害了他,是诗人的性格。善良,为人着想,坦诚,怜悯弱者,不谀强人,宁肯自己跳楼也不肯逼别人没钱花(他把最后的房子卖掉了),他不死,谁死?

 

欲哭无泪的我

我能为这个我相知的朋友做些什么呢?我出门在外时,知道了他的死讯。

那天,诗人李海根把高军的事告诉了我,后来,我打电话给聚中,看了大鸟的文章,对他的死,朋友既怜恤又愤恨,我也是。他凭什么死?对不起朋友,也对不起能喝到老的酒啊。可是,这是个多么理性的年代!谁是诗人谁死。自古都是诗,是用来晋身的,而不能谋身!我对另一个诗人朋友立民说过,我只比他现实一点,仅此一点,我救赎了自己。没想到,高军不能救赎自己。

朋友有骂高哥哥的,我懂。现实不相信眼泪。

能为诗人流泪的,就算有良心。我没有流泪,不知自己是不是还有良心?

我对在我家新居(终于有了自己的房)一条街的一位同样不太得意的朋友说:我想帮高军的女儿。那天,我们相聚,我谈了高军的事,谈了我想帮他的女儿,他的死是我不能排遣的心头之痛,这位从没有与高诗人见过面的朋友痛快地说:算我一份。

我信。

因为,我从不与狐狗一起喝酒。能与我这样又穷又不要脸的一起的喝酒的人,还得让我看得起。

那一天,我在等待。如果高洋的父系家族无力帮助这个女孩,就由我来。

我是心里默默想的。

想了一周。

其实。这个想法最早提出的是我的妻子(那个由高哥哥义务听她唠叨的青年女子)先说的,然后,我再想了一周。我明白,什么是一诺千金。所以,我郑重发短信与远方的朋友。想不通的事,是不说的。这是我与高诗人不一样的地方,也许,这样思维,拯救过我。

犹去不远。哥哥,那天,你水中捞出来一样到我家喝酒的情景还记得?

哥哥,你不吃我做的昂贵的羊白(羊蛋),我用尿泚它的情景你还记得?

哥哥,我们一起醉倒在自行车下的情景你还记得?我们寒夜裹衣而眠的一夜,忘了?

哥哥,你如兄长一般看着我走过人生泥淖的两年间,我们相醉无语的日日夜夜如果还记得,你为什么会走?你凭什么?你不是还有我这样的朋友?

尽管你可能看不上我,否则,你怎么会!

哥哥,五层楼,那凭空一跃,想过痛吗?不会,否则,你不敢。但我知道你摔碎了的是最爱你的人的心。与别人无干!

哥哥,你好狠!我是个不爱哭的人,你曾与我抱头痛哭过,现在你又让我流泪了!

 

 

《自由写作》首发

 

金  渝:天塌(散文)

天塌(散文)

金  渝   

 

一九七一年十月下旬,地处高寒的肃北县天气已经十分严寒,朔风呼啸,草木枯零。但是县上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深挖五一六运动”。各单位天天开会,不是检查交代,就是揭发批判。十月三十一日,我们开了一上午会,下午清查小组成员和骨干分子开碰头会,我们则奉命写检查。我写了两行,不爱写了,便上杨才铭老师的宿舍兼办公室找报纸看。

推门而入,却见老杨坐在床沿上发怔。他脸色苍白,我便问:“你不舒服么?”他转过头直勾勾地瞪我一眼,随即起身奔过去把门关死,慌慌张张地劈头问我:“出大事了!发生非常重大的事情了!你听说了么?”我莫名其妙,见他那紧张的样子,我不禁也紧张起来,连忙问:“啥事?啥大事?”他俩眼直僵僵地盯着我,又像是盯着我身后很远的地方,如同梦呓似的幽幽地说:“事情太可怕了!太严重了!简直不可思议,我不敢给你说,不敢说……”我好生奇怪,一再追问,他却死也不肯再吐一个字,只是眼睛发直,喃喃自语:“太可怕了……”见他如此卖关子,我心急火燎,恨不得扳开他的嘴把那重大事情掏出来;同时我脑子里飞旋:能发生什么事情让老杨如此大惊小怪?

杨才铭是我们这一帮年轻同事的老大哥,他忠厚稳重,同我们相处融洽。不过他有点小世故,过于谨小慎微——此乃在多次阶级斗争运动中备受惊吓的人所共有的性格。他是从不开玩笑捉弄人的,何况在运动中间,他照例把嘴巴闭得很紧很紧。今天竟然如此发问,实在反常。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呢?“是不是谁家女人偷了汉?或是哪个野男人勾引了人家的黄花闺女?”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套他说话。在这个人口仅有一千多,半个月才能看上一回电影的荒僻小城,最能耸动人耳目、令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男女艳闻了;如果是县上哪个头头搞女人东窗事发,那可是爆炸性新闻。那知老杨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明显地对我的猜测显出鄙夷之色:“不是不是,比那大得多了,天塌下来了!”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比杀人放火男盗女娼更有轰动效应,就央求、恳求他告诉我,是不是发生了杀人案件?谁杀了谁?是不是谁放了火?是不是谁扒了灰?可他就是死活不肯说,只是嘟囔:“不敢说,不敢说,如果这事是假的,那说了这话的人就没命了……”急惊风遇上慢郎中,他越不肯说,我越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越是迫不及待想知道,他越是面露恐惧守口如瓶。我使尽浑身解数,始终未能从杨才铭口中掏出那如天塌下来的大事究竟是什么,我心里实在痒得难受,最后我悻悻地说,你不说我去问别人;老杨急忙带着哭腔说:“不要问,千万不要问!要问,千万不要提我给你说什么了啊!”他说什么了?什么也没说么。 真是!看他那惶惶然的样子,我觉得事情真蹊跷。我急不可耐,一心想满足好奇心,边往外走边回头说:“放心,不会出卖你。”

出了门我直奔王树田的宿舍。我和他一向友善,他消息灵通,他若知道什么,肯定会告诉我。王树田正在埋头写检查,已经写了厚厚的一沓,足见他的五一六问题不少。我问他听到发生什么重大新闻了没有?他抬起头一脸的茫然。我告诉他,听说发生了天大的事,非常可怕,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王树田想了又想,想不出能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就说可能人家在开玩笑。我就说,是杨才铭说的,不可能是开玩笑。王树田开始重视我的话了。我们分析,能有什么重要新闻把老实大哥杨才铭唬成那样呢?近两年小道消息少得多了。像基辛格访华那样的特大新闻,乃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提前预告有重要消息在某时刻发布,请听众按时收听;同时县上也接到省上电报指示,要求各单位组织群众收听某时刻的新闻节目,于是我们奉命列队坐在县毛泽东思想广播站的大喇叭下收听的,由保卫部的民兵在四周巡视,他们当然是在观察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乍一听见美帝的大头子要来中国,人人目瞪口呆,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一连几天精神恍惚,不过谁也没有说一个字的评论。自那以后,还能再有什么爆炸性新闻呢?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猜测也许是中苏边界上出了问题,或者与台湾有关。或许什么也没有,是杨才铭神经不对劲了。我满腹狐疑,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前事皆忘,去到小学会议室,继续参加中小学老师揭批五一六的会。众老师各就各位,我也坐我的老位置,摆出沉痛反省状,心里盘算,教员同仁中本地的五一六问题行将检查完毕,我暂不开口,俟检查外地五一六问题的同仁谈过三五位后,我再狗尾续貂不迟。忽然我身旁的柴国金凑过头来,我心里一动,忙把耳朵伸过去。只听他悄声说:“发生重大事情了,听说了没有?”柴国金是民兵排长,年纪比我轻,可比我老练,现在刚一开会就和我耳语,必定有重大消息。我忙接上他的话茬:“听说有重大事情,究竟是啥事?”柴国金缩回头,极神秘地前后左右观察一番,才又凑过来用手捂着他的嘴和我的耳朵,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林、彪、黄、永、胜、吴、法、宪,叛国投敌……”我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脑子嗡地一下,似遭大棒抡击,天旋地转,一阵眩晕。我瞪大眼睛,顿觉失明又失聪,眼前仿佛有巨大的蘑菇云冲天升起!我觉得我要失声惊呼。我直勾勾地盯着柴国金,仿佛他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我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反过去又把柴国金吓得脸色苍白。停了片刻,他又凑过头来,我木然地把耳朵对过去。他的话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说:“飞机越境时被打下来了……只差几秒钟……”我感到心慌,脑胀。太可怕了,太严重了,我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只是直眉瞪眼地看他。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凑过去头颤抖着问他:“消息可靠吗?”他把嗓子压得低低的说:“政治部康学谦说的,昨天党员开大会,已经传达了……”啊,康学谦,那是一位能言善辩的北京人,是本县小道消息的最高权威人士,我有点相信此消息的真实性了。可是这究竟为什么?

一个月前的国庆节期间,我从石包城回县上,路过玉门镇,在小镇电影院的宣传栏里有一张照片吸引我走过去驻足观看,我看了老半天。那是一张一尺大的肖像照,秃顶的林彪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学习毛选。这是我唯一见到的林彪免冠像。我屏息凝神地注视他的秃顶,不知为什么,我越看越怕,可越怕越要看,有一种怪怪的异样的感觉。陆陆续续又有人走过来看林彪秃头照,人人一言不发,连大气也不出一声,只管默默地专注地看。后来我知道那是江青的杰作,我哪里能晓得,林彪此时已经死于非命了……

我痴呆了半天,定定神,偷眼环顾会场,感觉果然有人神色异常:杨才铭泥菩萨似的,还在发怔,就像昨天在他房子里一样;何秀两眼呆滞,大口大口地吞烟,按说烟瘾再大也不至于如此一口接一口地毫不停歇;张涛紧锁眉头,好像有无限的大苦恼……;还有的人如遭电击,脸色僵硬,如灵魂已然出窍。他们都是消息灵通人士,肯定知道了。显然是这个不敢使人相信的天大消息在折磨着向来关心国家大事、以政治通自居的人的神经。我回忆以往,绝没有见到过如许神情稀奇古怪的人。不过大部分人还是通常的精神状态,正襟危坐,诚惶诚恐,脑子里大概是如何交待五一六问题,并进行辩解。这些自知有罪的人脸上是运动进入第二阶段所特有的紧张、自卑、凄凉、苦闷和束手待毙的表情。

王树田在翻动他的发言稿,这是他预备发言的习惯性动作。我连忙向他使眼色,摆手制止他。我的直觉是,既然发生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清查五一六恐怕要拉倒了吧。王树田看见我的手势,有点不知所措,但是终于把发言稿折迭起来压在语录本下面。景兆年校长的长篇发言开始了,他平时讲话慢条斯理,很有吸引力,还有幽默感,他很受我们的尊敬。从五八年起他就被视为右倾,幸而阶级成分是贫农,所以才没有怎样挨整,不过由县委宣传部长改任中学校长,在当时无疑是大贬黜。此次清查运动,有人要把他打成肃北县“砸烧武装部大门五一六事件”的“幕后摇鹅毛扇子的黑高参”,责令他讲清楚。他发言有水平,可是今天的发言,只有只言词组跳进我的耳朵。

我头疼,我心慌,我发懵。林彪出事了,那么如何解释文化大革命呢?文化大革命是为了实现反修防修、保证无产阶级江山千秋万代不变色的崇高而神圣的目标而进行的,胜利成果的具体体现之一就是林彪被确认为毛的接班人和副统帅,这已经加载庄严的党章,还要写进宪法,谁能把文化大革命同林彪分得开呢?他已然是神,神为何转眼叛国投敌了呢?不可思议!难以置信!我想得头脑发胀,我觉得我忽而发高烧,忽而打寒颤。我不由自主又反过来怀疑自己的耳朵,进而怀疑柴国金。我斜眼偷瞥柴的脸,莫非他受谁的指示,故意对我讲反革命话,引诱我随声附和,然后倒打一耙,置我于死地?我的腿哆嗦起来,背上冷汗淋漓。可是杨才铭呢?难道他俩串通起来把我做成“现行”么?不会吧?杨是我始终认定的憨厚者,如果他也有害人之心,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人可以相信了……。这个晴天霹雳的小道消息紧紧攫住我的神经,我惊异不定,我胡思乱想,我如患了病似的呻吟,挣扎,我渴望获得最确实的答案。

散会后,我魂不守舍,王树田使眼色叫我去他的宿舍,自然是因为我制止他发言令他摸不着头脑。从祁连雪山刮来的风正猛,我跟着王树田趑趄而行。进了他的房子。一进门我就按奈不住地问他:“重大事情你还没听说?”王树田瞪着眼摇头:“没有啊,究竟发生什么了?”我追问:“你真的不知道?”他回答说昨天他写发言稿直到半夜两点多,哪里也没有去过。我摘下帽子,说:“林副主席——”给他比划了一个飞机倒栽葱的样子,他更胡涂了,眼睛瞪得更大。我这才如此这般把柴国金的话说一遍,“飞机越境时被高射炮打下来了,都死了。他的女儿林豆豆在上飞机前给毛主席发了电报,当时毛主席在上海……”后面的话也是柴国金在景校长发言时断断续续说给我的。

王树田的眼睛越瞪越大,终于瞪成一双牛眼睛;他的嘴巴也越张越大。好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不可能!这可能吗?真叫人不能理解……”他语无伦次,脸色由吃惊变为恐惧。我说,“是呀,做梦也想不到……”我又害怕了,“如果是造谣,那可……”,王树田马上斩钉截铁地说:“那可就是不可饶恕的现行反革命了,非掉脑袋不可。”忽然有人推门而入,我和王树田吓得同时跳起来,以为无产阶级专政保卫部的人抓我们来了。进来的原来是女老师康炳钦,她和王树田是校友,又都是数学老师。她心地善良,平时我和王树田议论政治,并不防她。可是此事非同小可,我们面面相觑,紧闭起嘴巴。看着我们呆若木鸡的样子,康炳钦深以为怪,她问:“你们在说啥呢?”王树田缄口不言,后来还是我沉不住气,脱口而出:“林彪垮台了!”一言既出,吓得康炳钦转过身赶快把门关上,回头带着哭腔颤声说,“你胡说八道啥?哪里听来的谣言?你不想活了?”王树田打断康炳钦的叫嚷,说方才他心里一分析,觉得这消息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他头脑向来冷静,分析各方面的情况:柴国金的消息来源比较可靠;昨天杨才铭虽然只露了口风,可绝对是同一消息;今早的开会,气氛是有点异常;党员忽然开大会的事他恍惚听说过——康炳钦忽然插嘴说,早上她刚一出门就碰上古怪事:已经有半年多时间不和她说话的邻居,竟鬼鬼祟祟走过来问她,昨晚去开会了没有?把她问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因为邻居知道她并非党员,却如此发问,当时她想这邻居没睡醒,发神经病,就漫不经心地回答,不知道开会的事。现在想来,邻居岂不是在拐弯抹角试探她听到什么没有。

王树田忽然奔到桌子边翻报纸,最后翻出一篇最新的两报一刊社论,他在字里行间搜寻,终于如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一行字让我们看:“同仇敌忾义愤填膺声讨叛徒卖国贼的滔天罪行……”“叛徒卖国贼”是前所未有的新名词。但是仅此而已,报上既没有点明“叛卖”是何人,也没有点明“叛卖”的具体事实,不过这足以同我们听到的消息互相印证了。种种迹象显示,林彪垮台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康老师这才惊魂甫定。我们三人大眼瞪小眼感受着“叛徒卖国贼”新名词的强烈刺激,我们小声议论,这事件太重大太可怕了,它越是真的,就越令人惊怖,肯定会吓疯很多人。王树田说我阻止他发言是对了,出此大事,人心惶惶,还清查什么五一六呢!忽然有紧急通知,晚上开全县大会。

十一月一日晚,在电影院内召开全县干部职工大会,传达中央文件。风声已经传开,来开会的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电影院座无虚席。晚来一步的人便在门厅站立。人们表情严肃紧张,个别人悄声和熟人打招呼,大部分人只是意味深长地交换眼色,没有人打听要传达的档的内容。担任县革委会主任的张凤翔政委小心翼翼宣读中央文件,档是逐级传达,这是他第四次宣读。张政委本来是一位脾气平和的军人,往常传达档,总要解释一些词句或重复某些段落,可这一次的传达,他只是逐字逐句、平铺直叙地照本宣科。

他一开口,全场立刻鸦雀无声,座无虚席的电影院,静得掉下一根针都可以听见。听众无不竖起双耳屏息凝声谛听。于是文件上的措辞清清楚楚地入耳而来:“九月十三日凌晨,林彪仓皇出逃,叛党叛国,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 尽管张政委得知此消息全县数他最早,但显然他还没有从最初的极度震惊中恢复正常。他的嗓音发颤,手也颤着,那红头文件似是烫手的山芋。我猜想他惟恐多说一个字或是流露一丝个人倾向会承担严重责任。档很长,除了张政委的声音,电影院内静如旷野,寂如坟场。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东张西望,数百名与会者个个如同僵尸,如同泥塑,这是县城史无前例的一次无声的大会。然而在这静寂中,与会者的脑海里,狂涛巨浪在呼啸,万钧雷霆在轰响。九月十三号,我默默地心算,那林彪摔死已经四十九天了,可是我们都蒙在鼓里……

文件宣读完毕就散会,人们默不作声地离开,个个神情异常,尽量避免和别人对视,咳嗽的人也格外捏着喉咙。天很冷,黑夜里,我们几个老师拱肩缩背,高一脚低一脚回学校,半天没有人吱声,临近校门时,我忍不住冒了一句:“我觉得林彪垮台比刘少奇垮台还叫人高兴。”王树田和杨才铭装作没有听见我说话,柴国金、张涛、闫尚雄、何秀连忙往旁边一躲,何秀还冷冷丢过来一句话:“说话注意点!”再无人接话茬,都好像身上没有带耳朵。何秀是个直脾气人,他如是说其实包含着好意,因为我的这句话很可能会被左派分析成刘少奇倒台我不高兴,那我就死定了。

看看,无产阶级专政造成了怎样的社会?很久以后,我忽然想起“粉碎林彪反党集团的伟大胜利”怎么没有像“粉碎刘少奇”那样,举行庆祝游行,谁也没有想到要庆祝,那时候谁都不敢提出这样的问题,没人轻易议论林彪问题,不断地开会,不停地念声讨“叛徒卖国贼”的报刊文章,大家一边义愤填膺地口诛笔伐,一边偷偷地观察别人的脸色,谁也不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的。
文件传达之后,如同原子弹爆炸的冲击波一波接一波地汹涌而来。人们在震惊和恐惧中纷纷奉旨销毁林彪的题词和照片,原先铺天盖地的到处都有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最好的学生和忠实的接班人林彪的合影,一夜之间统统消失;单位奉命督促和监视职工销毁私人物品中的林彪图像和题词。我的大学毕业证有林彪的“四个伟大”和“读毛主席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的名言,一撕一扯,毕业证残缺不堪,索性扔掉。几个笔记本,有很多毛、林合影的插页,我看着林彪的像,心里仍是莫名其妙的恐惧,我忍不住冒险留了几张他们在一起的照片。

林彪仓皇出逃,使追查五一六的运动就此夭折,我们死里逃生。为证明林彪是叛徒卖国贼而向内部传达的林彪罪证《五七一工程纪要》,随后发给各单位,人们以批判的名义争相传看,掩饰不住对《纪要》中称毛是“当代秦始皇”、阶级斗争是“绞肉机”、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等等用语的浓厚兴趣,似乎享受着这些词语所产生的感官快乐,大家反复掂量它们的分量,再三咀嚼其中的含义,我私下认为林彪说的是大实话。不过人们决不交换看法,在批判会上大家都异口同声说林彪反动透顶、恶毒污蔑、死有余辜。

最高领袖的威望动摇了,人们不再相信毛泽东发动文革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论,什么反修防修继续革命!不过是刘邦朱元璋诛灭开国元勋的历史重演罢了!文革的龌龊虚伪开始被一般老百姓感觉到。红色恐怖失去了它得心应手的威慑力。这时候广播开始经常播放“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的歌曲,听上去给人理屈词穷、蛮不讲理、撒泼耍赖的感觉,和高喊“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万岁”完全一样。逼着老百姓喊这样的口号,是毛泽东专制极权主义以暴力与欺骗合二为一统治愚民的惯用伎俩。回想文革之初,红卫兵高唱“拿起笔来做刀枪!党是我的亲爹娘!谁要胆敢反对党,马上叫他见阎王!杀!嗨!”这杀气腾腾的歌,配上凶神恶煞的动作,是当时最革命最造反的精神的表现。两相比较,此时的“就是好!就是好!”,色厉内荏、虚张声势而已,文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附言:
这是三十五年前林彪事件发生后笔者所做的纪录,不久前翻出来,做了些文字修改,加了若干评论感想,以纪念文革爆发四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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