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地自由》挑战自由的理想风车

  胡适可能是中国现代思想史上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他是一个自由主义的理想者和实践者。

  胡适在20世纪30年代所推崇的实验主义,“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试金石”,“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前一句话所奉行的思想竟成为中国共产党一次生死攸关的思想解放运动的启蒙武器,后
两句话竟和邓小平改革开放的名言“不争论”、“摸着石头过河”高度吻合,这种思想方法上的同一和政治态度的相异,相信所有的人都会为此而惊异、感叹。

  正因为如此,为这样的传主作传,《无地自由——胡适传》的作者沈卫威,多少会感到受束缚。明明本书思想评传的味道很浓,但为免去评论带来的不便,还是用传记来称谓。这种差异,即是表明作者的客观描述态度吧。

  撇开这种表象,这本经过两度大改的传记,抓住了胡适学术和政治人生的主要特征:文化批判上的激进与对政治时局批评的相对温和、节制,应当说,抓住这个特征是作者的一个贡献,非常有眼力,也比较实事求是。以此统领评述胡适的政治与学术人生,不致把胡适的学术追求与政治理想追求混为一谈。

  胡适在中国思想界的学术声誉,包括海峡两岸的认同,都建筑在他对封建文化的批判与新文化运动的催生上。沈卫威从胡适在美国的实践,中西思想的碰撞,国内政治的现实诸方面,给了胡适与五四运动关系的再评价。

  在那个文化转型的时代,需要的是对腐朽的封建文化激烈的抨击和革命,学贯中西的胡适适应了这个需求,他最先认为文言是半死的文字,把提倡白话作为新文学革命的突破口。他提出的文学“八事”,意向派“六条”规则,体现了对旧文化不妥协的战斗精神。他在北大讲台上腰斩中国哲学史,则体现了革命性的文化专断独行的魄力。他的“文学改良”的主张被陈独秀推进为“文学革命”,遂演变为全国性的思想革命。

  《无地自由——胡适传》不仅论述了胡适与新文化运动的关系与影响,还充分肯定了胡适在观念方法论上的贡献。事实上,胡适在学术上的地位,相当部分也是由于他所树立的“现代学术新范式”。在传记作者看来,胡适这一新范式的确立,“带给学术研究的不仅是一场革命,更重要的是,他使现代学术参与了五四思想运动,成为思想文化革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胡适之所以被称为学术大师,是因为他的学术生涯有基本信念———科学救国,再造文明,开创一个现代文明的新时代。他的治学有严格的科学意识,他认为科学的基本精神就是寻求真理,并由此衍生为一种信仰——科学崇拜。他从中西治学的对比中,获得了“经验论唯科学主义”的方法发现。在沈卫威看来,“方法论是胡适学术思想的核心”。胡适说:“科学的方法,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只不过尊重事实,尊重证据’。在应用上,科学的方法只不过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

  “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过去曾经屡遭批判,但经过时间的检验,应该是为现代知识分子提供了方法论的思维范式。

  胡适先生全部的学术追求和政治理想追求,都建立在自由主义的基础之上。他关于“自由主义”,论述了四项意义:自由、民主、容忍反对党、和平的渐进的改革。他的自由主义,是美国式的经过资本主义繁荣发展后的社会政治模式,用中国的话说,这是一种治世的方略,而非乱世的方略。胡适提出和实践他的自由主义的理想之时,先是军阀割据,后是处于国共两种力量生死较量的乱世。所以他的自由主义的理想实践,出发点一定是站在执政的力量一边。这也就是胡适一生虽没有讨伐过红色革命,但终究没有靠近红色革命的原因。

  应该说传记书名“无地自由”,非常形象地表达了胡适一生自由主义理想的追求和实践的尴尬和困境。用现在的话说,胡适超越了时代的发展阶段。他的自由主义理想实现,是有前提的,政治上需要国家的安定统一,经济上需要繁荣昌盛。没有这些,只能是无地自由。

  然而胡适就是这样的无意义了吗?这样的智者就如中世纪的堂·吉诃德,是拿着长矛,向风车无意义地挑战吗?传记作者认为:胡适留下了关于“自由主义”的基本理念和社会理想。这也正是胡适的意义。

秦汉门客——中国知识分子奴颜起源

 去年我读到的最“好”的书,是柏杨称之为武则天时期“对人类文化最大的贡献”的由酷吏来俊臣所著的《罗织经》(马树全注译本),他对专制文化的深刻体悟与坦白表达,对于我们认识人性邪恶的一面及其在专制条件下可能肆虐的程度,极富震撼力。近来读李珺平教授所著《春秋战国门客文化与秦汉致用文艺观》(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版),耳目为之一新,感觉就其大命题而言,可与王学泰的“游民文化”、余英时的“士文化’’鼎足而三。三人的研究对象不尽一致,大概念(游民、门客、士)的内涵有别,外延有分殊有叠合,有助于我们从不同的视角认识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
  相比之下,余英时的“士”概念最“小”,研究的是始于春秋战国之际孔子时代的知识阶层;余氏所指的“士”及秦汉之后的“士大夫”都是李珺平所谓的“门客”,其中寄食于公子王孙门下或择主而事致位将相的“游士”就是“士’’与叩刁客”最典型的“交集”(重合部分)。而门客却不一定是士,可能既不是武士(聂政、荆轲式刺客,侯赢、朱亥式侠义客,吴起、庞涓式客将),也不是文士(毛遂、苏秦、张仪之类辩士,荀子等“不治而议论”即专事讲学的“稷下先生”),而或许是仅有鸡鸣狗盗等一技之长的“食客”。李著的“门客”概念几乎涵盖了中国古代的各个阶级、阶层出身的人,除了生来就注定高踞天下至尊宝座的那一个。因为在李著的定义中,“门客”的人生目标是求富贵、取尊荣、建不朽之功业,他们的路径是通过“依附”某个主子,手段是将自身“工具化”,达成豢养与被豢养的关系。“至圣先师”孔夫子亦不免时时露出“门客”的本相。他并不讳言自己“三日无君”便惶惶不安的焦虑,乃至奔波于列国被人讥为“丧家之犬”。陈涉躬耕垄亩素有“鸿鹊之志”,揭竿而起时鼓舞从者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项羽、刘邦两个枭雄见秦始皇出巡仪仗,叹“大丈夫当如是”,有“取而代”之心;但他们举事之初,都必得充当“门客”(客将),陈涉以公子扶苏和项燕的名义起兵,项羽、刘邦扯起楚怀王的旗号。他们熟谙社会隐规则,是自觉将自己摆在门下客位的。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羽翼丰满时反客为主,夺取最高权力。主张“良知政治”的当代政治家哈维尔说得透辟: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他一方面是奴仆,畏上司;另一方面是奴隶主,想践踏下属,在专制社会人们既是囚徒又是狱吏,在参与和协助的同时,也有反叛之心。楚公子春申君的门客李园,秦朝的大太监赵高(他作门客的才华不在汉奸胡兰成之下,据《汉书·艺文志》载他著有铲《爱历六章”》),就是以阴谋手段反客为主的成功范例。

  李珺平的“门客”概念与王学泰的“游民”有更多的相通之处。他们都是游荡于社会边缘的人,总在寻找自己的归属,只不过“门客”寻求的是体制内显赫的门庭(从帝王的庙堂到西门庆的大宅),而游民则可能上梁山“替天行道”或入伙丐帮、青红帮。王学泰说游民的主要来源是破产的农民。中国是个农业社会,有几人身上流淌的不是农民的血液呢?诸葛亮从山东避乱到南阳,躬耕于隆中,显然是农民,虽因家底殷实尚可“草堂春睡迟”,醒来研究天下大势,但说他是“游民”也不算诬枉吧。至于明太祖朱元璋,那是典型的破产农民——游民了。王学泰所说的“从流民到城市游民”者,显然包括“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的冯谖之类门客。而王学泰所说的游民知识分子与游士其实是二而一的。魏征、吴用、刘伯温之类人物即其代表,他们乃苏秦、张仪、范睢、蔡泽等门客之苗裔。顺便提到,王学泰与李裙平二人的专业都是文学研究。王学泰从对《三国演义》《水浒》等通俗小说的社会学解读人手,揭示了游民文化对中国社会的渗透——武侠小说和影视剧在当代的巨大影响力不知是这种游民文化的余绪还是发展。李珺平则是从“致用”文艺观(“文以载道”,“成人伦、助教化”)的探源破题,上溯到春秋战国时的门客文化,进行爬梳归纳。二人创设的概念“游民文化”与吖刁客文化”,显然远远溢出了文艺学的范畴。

  李珺平将研究范围的下限设定在西汉末年。这样一来,对门客文化流变的叙述自然不可能是完整的,但对我们认识门客文化的精义已经足够。因为秦汉之际“是政治上的中央集权制和学术(含文艺)上致用观念的形成、稳固、定型时期”(李著《导论》)。毛泽东说“百代皆行秦政制”,此言不虚。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谓“罢黜”并非用暴力强行禁止,而是用高官、厚禄、名望等政治资源诱导,恰如唐太宗以科举功名诱使天下英雄入其彀中)以降,吖刁客”的社会地位与求取富贵尊荣的门径基本上就定型了。

  余英时是从“势”与“道”之争的胜负格局来解释这个现象的。他所说的“势”即“现实的势力”、“政治权威”,即对国家的统治权、对社会资源的支配权;而“道”,不论是古代礼乐所表征的具有宗教意味的“天道”,还是孔门儒家看重的以“仁”为核心概念的“人道”以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伦纲常,都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势”与“道”二者都是建构政治社会秩序所必需的。在各国争霸的局面下,王侯们更需要“道”对他们的“势”加以精神支持,以使他们师出有名,使他们的政权具有某种合法性(“合道性”,即1egitimacy)。但实现天下“大一统”之后,“以道自任”的知识分子已根本不可能与帝王的“势”分庭抗礼。古代知识分子的“道”是无形的,除了个人人格之外别无保证。于是,在专制集权社会,“以孤独而微不足道的个人面对着巨大而有组织的权势,孟子所担心的‘枉道以从势’(‘滕文公’下)的情况是很容易发生的,而且事实上也常常发生,汉代公孙弘的‘曲学阿世’便是最著名的例子。”(余著《中国知识分子的古代传统》)后世虽有不甘心者,如明末吕坤,说“天地间惟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也。庙堂之上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这只是不绝如缕的先秦遗响,而更多的是“入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诺诺”之辈;“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的假隐士和“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的伪道学满坑满谷。先秦时代,鼓吹“道”尊于“势”,孔氏门徒说只有他们的老师才配为“天子”,荀卿弟子直截了当宣称他们的先生“宜为帝王”,这种言辞在后世出口是大逆不道要诛九族的。而唐代韩愈以“道统”继承人自居,余英时称他是唐朝代表社会良心的知识分子之一,却要高颂“天王圣明臣罪当诛”。不是他的骨头太软,时移“势”异,不得不然也。

  李珺平则将“势”与“道”的演变,以中央集权制朝廷建立前后为界,概括为“主二客一”(一客多主)和“主一客二”(多客一主)两种模式。在前一种模式下,门客们在列国王侯贵人间奔走,选取门庭投靠,朝秦暮楚不以为耻,晋材楚用是佳话,“良禽择木而栖”、“合则留,不合则去”乃理所当然。如果说《战国策》一书,是谋臣策士纵横家这些门客们自炫身价的演说辞和故事集,有王婆卖瓜之嫌;那么,李斯的《谏逐客书》,则列举秦国历史上的人物,言之凿凿地证明了门客(客卿客将)对于秦国由弱变强的重大贡献以及实现“跨海内、制诸侯”战略目标的不可替代性。

  既然在列国激烈的竞争中,得才者胜,失才则亡,作为人材的门客自然就有了与主子讨价还价的资本与资格。于是,有孟子称病不肯先去朝谒齐王(《孟子·公孙丑章句下》),有颜斶上殿不肯趋前而敢于对忿然作色的齐王直言“士贵耳,王者不贵!”(《战国策》卷十一)。在一客多主的大背景下,门客们为自高身价,往往要求主子给予特殊的甚至与主子“平等”的待遇。冯谖在孟尝君门下先为“食无鱼”,继为“出无车”,后为老母无人赡养三次弹剑而歌。而据《史记》所载,孟尝君待客,有一人背着火光看不清各人盘中盛的是什么,以为自己比别人低一等,大怒,辍食而欲去。孟尝君连忙起身请他看自己吃的是啥,以致此客羞愧自杀。

  在先秦群雄争霸时代,有些门客不仅要求主子给予较高的物质待遇,甚至追求与主子建立精神上的“知己”关系。得到“国士无双”的尊重,这才肯为之效忠卖命。豫让曾在范氏、中行氏门下为客,不为他们的灭亡报仇,却以漆身吞炭等方法易容而为智伯谋杀赵襄子,并道出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千古名言。曹沫、荆轲也是这样的门客。他们的主子都有一副礼贤下士重视人材的面孑L。燕王为招贤而筑黄金台的故事为人们所熟知,引得千载之后的陈子昂怆然而涕下;你看刘邦这个无赖出身的主子,与项羽争天下时筑坛拜将,对韩信这样的客将是多么“恭敬”!

  但中央集权制建立,四海归一之后,门客们别无选择,就只能争相讨好一个主子了。没有了选择自由的门客,便失落了相对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精神(李著名之为“雄豪精神”),再也矜持不起来。孟子说“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而后世的游士门客服膺的人生信条却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们将“力比多”投向对皇权的绝对认同与服从,由争宠而引发的只是“门客”之间日益激烈的倾轧。自知不配或不能够“货与帝王家”的,就成了贾府中的清客篾片詹光(沾光)、卜世仁(不是人)之流。

  先秦门客的流品芜杂,既有破落的贵族子弟,也有不甘于贫贱的底层游民。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在礼崩乐坏的“乱世”中追求自身价值的实观。他们渴望建功立业,像孔夫子一样“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哪怕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愿以极端行为惊世骇俗而名垂青史。他们有些人毫无原则,如苏秦、张仪、商鞅,哪一套能获得入主的青睐便使出那一套(这自然也可以说是一种“原则”);如豫让之为“小人”智伯(司马迁语)复仇,谁重视我,我就为他卖命。有些人毫无人性,如为求将位而杀死齐籍妻子以取信鲁国的吴起,如为伪装得罪出走而杀死老婆孩子的要离,出于妒忌害死同学韩非子的李斯。有些人则比变色龙还要狡诈,如为刘邦制定朝仪,使他“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的叔孙通;如为诈骗钱财引诱秦始皇寻求长生不老药,引来“焚书坑儒”之祸的方士徐市、卢生。门客之中也有高蹈者,“如义不帝秦”的鲁仲连,以死报“知己”别无所求的侯赢,洞明世道人心不恋权位的张良。但这样的高士与智者在门客中是凤毛麟角,对于门客文化则是异数。

  门客文化中的主客关系说到底是主奴关系,这是由他们的豢养与被豢养地位决定的。这种依附性决定了门客的工具性。所谓“知己”关系不过是一种假相。李贽与公安袁氏兄弟的对话时一语破的:主子解衣推食,不过是诱你为他做奴才而已。枭雄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惺惺作态,不就要他感知遇之恩,为刘氏父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屈原早就意识到了主客关系的真谛,在辞赋中将自己比作“美人”。在那个男权时代,女人再美、地位再高,也不过如主人的衣服而已,不想穿了就可以扔到垃圾堆去,哪来什么精神平等可言?

  李著以“致用”二字来概括秦汉(及此后各代)的文艺观,并溯源到春秋战国的门客文化,犀利地揭示了中国文化为世俗为政治为权势者服务的本质特征。他的结论与余英时的《中国知识分子论》不谋而合,但“门客”二字更加鲜明表露了这种世俗性和依附性。这种眼睛向“上”(是“皇上”的“上”而不是“上苍”的“上”)攀附权势的文化,从大的层面讲,只讲“善”(礼义道德纲常秩序),鄙视真(追求宇宙真知,发展科学技术),忽略美(纯粹的非功利的审美愉悦),极大地阻碍了中国社会的进步;从小一些层面讲,人们追求出将入相的权势,不择手段地邀宠固位互相倾轧,为人帝王彀中而极大地虚耗了聪明才智,败坏了道德情操。这种门客文化的遗毒,在二十世纪的“文革”中竟发展成为史无前例的亿万人争表忠心的丑剧。只是到了1978年之后,我们才承认知识分子是劳动者的一部分,不必依附谁;才将文艺方针修改为“两为”,教育方针修正为“三个面向”。这一切表明“门客文化”是多么源远流长,需要我们下大功夫认真清理。李著可以说是这方面的拓荒之作吧?

流行图书媒体真相:05年流行图书媒体反应分析

媒体在市场上可能有意夸大那些构成卖点却与图书本身没有关联的要素,也可能淹没媒体认为不构成图书产品“收视率”却构成产品品质的因素。我们将从媒体文本的角度对2005年流行图书进行分析。

本次评点分为媒体的日常关注和年终评点两方面,日常报道反映的是媒体对流行图书的关注度,具有随机性和普遍性,而年终评点则是媒体立足于全局的角度对整个图书市场进行思考。由于网络媒体一般以转载文章为主,因此在年终盘点中,我们只考察纸媒报道,选取《新京报》、《东方早报》、《中国新闻周刊》的文化版作为国内大众类媒体有影响力的报纸的代表。而在日常报道中则将网络收纳入内,一方面因为在长期的日常报道中,网络也具有设置社会公共讨论话题的功能,另一方面,流行图书的日常发布常在网络媒体举行,网络在流行文化的指向中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本文以新浪读书频道为例。

媒体反应总体特征

年中众星捧月 年终恶评如潮

由于读者对象、媒体定位和所属地域的不同,三家纸媒的价值观极具差异化,尤以年终评论为例。如在岁末盘点时,《新京报》对2005年社科人文类畅销图书进行了不留情面的批评,以《虚浮与喧闹遮蔽了贫乏的真相》为题,指出2005年的内地畅销书市场看似高潮迭起,实则为一场虚无主义的狂欢。新闻周刊则相对温和,在《阅读2005被记住或被忽略的》一文中,将2005年名家长篇小说的纷纷上市与“文学复兴”相提,同时指出非小说类中传记类图书突出,并以《80后的速食读本》对玄幻小说表明姿态。《东方早报》则认为虽然近两年书业无热点,然而或深藏蓄势待发之意,并试图找出2006年流行图书的新增长点,如悬疑、玄幻文学的散点爆发,“红学”再现生机,纯文学收获重要长篇,博客写作进入主流后的迅速普及等,均带有“未来”色彩。

和纸媒的报道相比,通观2005年畅销书榜,确实有相当旧书延续,虚构类如2003年的《达·芬奇密码》一直高挂榜首,2004年的《狼图腾》以及早在2000年出版却因电视剧热播在今年热销的《亮剑》也占据一席。非虚构类如2003年出版的《细节决定成败》、2004年出版的《不要任何借口》和《水煮三国》等等。但和年度回顾的理智客观乃至批评相比,年中图书上市之时,大多媒体却如众星捧月进行热评;过去的一年也纷纷被各媒体冠名:文学复兴的一年、悬疑小说年、玄幻年等,而在年度评点中,这些冠名后面都不约而同加了“?”以表示态度谨慎。前后比较,媒体态度暧昧。媒体呈现的“镜中世界”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少?媒体是否在真实报道的基础上对事件和现象进行理智分析?

小说类

“眼前一亮”与“一声叹息”共舞

今年主流作家不约而同推出的长篇新作,如贾平凹的《秦腔》、余华的《兄弟》、毕飞宇的《平原》、阿来的《空山》以及杨志军的《藏獒》、刘醒龙的《圣天门口》、王安忆的《遍地枭雄》、东西的《后悔录》、史铁生的《我的丁一之旅》等等,有的甚至在发表前就引起人们的关注,它们的得失长短成为评论家和媒体议论的话题。在各媒体对小说类畅销书的年度评点中,除《新京报》外,均肯定了当代重要作家长篇小说的价值,但形容词却有所不同。

《新京报》否定了2005年众多报纸包括该报对大多数长篇小说作家作品的肯定,在年度评点中以“经典作家:末路与新生”进行评说,用“没有突破”、“堕落”、“不死不活地继续着‘传统’叙事道路”进行表述。同时认为《秦腔》是 “乡土中国叙事的终结”,显示出贾平凹的创作困境与突围。同时点名批评的还有《天瓢》,称这是“曹文轩摆脱其‘传统阵营’、走向粗鄙化的新起点。”

和《新京报》激烈否定态度相反,《中国新闻周刊》和《东方早报》对此均表示肯定,前者用“值得庆贺的胜利”、“近年少有的繁盛局面”和“长篇小说年”、“文学的复兴”进行描述,并盛赞获得读者最佳奖的《藏獒》和“低调”的贾平凹,“《秦腔》宣传远没有《兄弟》之盛大,却在年底赢得一项文学评论家票选的第二届《当代》最佳长篇小说奖。”

《东方早报》用“让读者眼前一亮”来形容,表扬的小说除了上述媒体都提到的《空山》《秦腔》《兄弟》《遍地枭雄》《后悔录》《藏獒》外,还有冉平的《蒙古往事》。并“值得一提的是,作家们颠覆了以往的乡村写作方式:《空山》的“花瓣式”结构、《秦腔》游移的语言令中国乡村的整体叙事性在2005走向破产。并预测:“破碎的乡村叙事似乎将成为一种趋势。”

在众媒体对众文学作品的评价中,余华十年写就的《兄弟》收到的关注最为有趣。《兄弟》争议诸多,和读者反映相同,媒体既有坚定挺余者,也有坚决倒余派。让人感到莫名奇怪的是《中国新闻周刊》,它在8月24日发表《余华——作家应该走在自己前面》、《纯文学,危机中的重生?》两篇文章,赞誉余华把“文学性和可读性结合得最好”,并引用余华语“这是我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 但在年末报道中却是批评余华最多的媒体。它对余华和媒体的合作进行了揶揄,指出是媒体的密集宣传制造出2005年最耸动的文学出版事件。并提到“在《兄弟》上市前后的一个月里,他接受了各家媒体多达数百次的采访。而《兄弟》头一个月的销量,也达到了惊人的25万册,虽是上部,前几章写的却都是‘下部’,《兄弟》两位主人公的命运,因厕所里的窥阴事件而连结在一起”。与此观点相似,《新京报》认为这是一本经典作家“变节”的产物。《东方早报》在年终对该书保持了沉默,但在它的年中报道中,7月21日用消息最早对余华出书做出反应,一个月后又以《余华:越成熟越不需要技巧》进行后继报道。《新京报》虽然比《东方早报》晚一天报道,但呈现的却是长篇访谈,并强调余华在叙事方法上实现了自我的突破。

与纸媒相比,新浪毫无立场,一概热捧,不仅对《兄弟》一书,还指向以上这些文学作品,认为不是最新力作就是传统民间文化的挽歌,或者是佳作这样的标题。或许《新京报》年终报道可以这样揭示:媒体在介绍上述几部作品的时候,经常使用的是“十年磨一剑”、“沉寂多年”等关键词,这意味着市场的某种高期待。但无奈现实让人一声叹息,除了数钞票的人之外。

悬疑 魔幻和玄幻类

市场价值与文学价值悬殊无悬疑

由于奇幻游戏、《魔戒》、《哈利·波特》系列等西方流行文化的影响,今年的玄幻文学如《诛仙》《九州》系列、《小兵传奇》都在网络和畅销书市场“昙花怒放”,而5月出版的《诛仙》半年内声称销售达60万册。同时丹·布朗凭借《达·芬奇密码》《天使与魔鬼》《数字城堡》稳稳占据文学类畅销书排行榜前列。在2004年出版的《达·芬奇密码》的热销在2005年卷起“悬疑”之风,全国各出版社推出悬疑小说有百余种。詹姆士·帕特森、吉利安·霍夫曼、卡林·斯拉夫特三位当今西方最著名的惊悚悬疑小说作家被翻译引进;米涅·渥特丝系列作品被重新包装上市;丹·布朗作品系列陆续推出。国内原创悬疑小说如蔡骏的心理悬疑、成刚的精神悬疑、小汗的医学悬疑、鬼古女的校园悬疑等等也陆续推出,《荒村公寓》、《地狱的第19层》两部作品,半年内即销售40万册。

三家纸媒都认为,从娱乐价值和经济价值来进行考量,悬疑、玄幻、魔幻小说成了新的图书市场增长点,他们持有的“今年将是悬疑出版年”、“哈利·波特年”、“玄幻小说元年”等看法,均从出版数量进行分析,而非出版物品质。而从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来看,均认为短期内难登大雅之堂。

《新京报》认为2005年玄幻小说市场的高潮是首印80万册的《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中文版的出版,而悬疑小说的领头人则是丹·布朗本并不被重视的《数字城堡》、《天使与魔鬼》。并认为国内玄幻、恐怖文学类虚火上升,在创作手法上,目前内地玄幻小说处于西方玄幻文学经典的“下游”;从消费者的角度来看,玄幻文学的旺盛生命力在于网络点击。同时指出恐怖文学离真正高潮还有路要走。媒体对一个发展中的现象的认识需要一个过程,它之前在6月3日以《从自我娱乐开始,以市场化结束?》为题,以《搜神记》为例,认为中文网络奇幻小说时代已经到来。其后8月18日的《萧鼎谈玄幻〈诛仙〉出草莽》又指出“2005玄幻小说年不容回避”的同时,认为《诛仙》更加火热,但用“娱乐”表明态度。随后在9月13日对朱学恒的报道中指出,内地奇幻文学出现了被出版社过度炒作,写手创作枯竭,涸泽而渔的问题,并提出:奇幻也要讲“文学”。

《中国新闻周刊》一直关注 “哈利·波特年”,在7月11日曾用“狂热的文化现象”、“文化强迫症”进行形容,在年底却认为网络译手与正规译者之间趋于白热化的抢译大战更值得关注。同时指出玄幻小说是对“80后”又不容忽视影响力的速食读本。并用“最流行的消遣读物”、“粗制滥造跟风之作”进行描述。

《东方早报》2005年一年都没有对原创悬疑进行关注,只是对米涅·渥特丝的悬疑畅销小说引进出版用消息的方式进行了报道,但在年底却突然认为原创悬疑在数量上已成气势,原创玄幻小说市场在今年初步形成。但同时认为它们只是青春文学市场价值的一种延续,真正成熟的创作、出版、销售、阅读体系尚未形成,整体性畅销尚未出现。

相比纸媒的慎重和不断修正,新浪对这三种类型小说热捧并不遗余力,不是和出版社打出“中国版魔戒PK《哈利·波特》”的旗号,就是用“后金庸武侠圣经”、“网络三大奇书之一”、“和金庸、古龙、还珠楼主的作品同样等级的经典小说”形容,甚至还出现 “一生只为《诛仙》活”之类的话语。这三种读物是在网络大行其道才受到纸媒关注的,但究竟是网络媒体眼界所限还是其他原因,如何正确评价尚须思考。

胡适:两种根本不同的政党

  我们在今日谈宪政,谈民主,谈国共问题,谈结束训政,谈美苏对峙的两个世界,似乎都应该先认清世界上有两种根本不同的政党。

  在三十年前,谈政治的人只知道一种政党,那就是英国、美国、和西欧的政党。但在这最近三十年之中,出现了另一种政治组织,虽然也用“政党”的名称,性质和英、美、西欧所谓政党完全不相同。俄国的共产党、意大利的法西斯党、德国的纳粹党,主张虽有左右的大不同,但在党的组织纪律上是很相同的,都属于后一类。

  为便利起见,我们可以把英、美、西欧式的政党叫做甲式政党,把这三十年来苏俄、意、德诸国后起的政党叫做乙式政党。

  甲式政党的性质有这几点特色:

  (一)甲式政党的党员没有确定的人数,没有党籍可以查考。人人可以自由登记为某党党员,人人可以自由脱离本党。如英国邱吉尔从前是自由党,后来是保守党。如美国威尔逊本是民主党,后来竟做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

  (二)党员投票是无记名的、秘密的。党员言论是自由的,没有党的纪律可以约束党员的投票,也没有特务侦探可以干涉党员的言论行动。最近美国民主党的华莱士在国内国外批评本党的政策,是最明显的例子。英国工党的议员也有严重批评本党的政策的。这种行动,本党固然无法制裁,社会也往往允许,称为“独立”,称为“不党不偏。”

  (三)甲式政党的原则是在两个或多个政党之中争取多数党的地位。每个政党总希望成为多数党,但每个政党总得容忍并且尊重少数党的权利,因为今年的少数党也许明年要成多数党,今年在朝的多数党也许明年下野成为少数党。最后的决定是人民的选举票。在选举之前,没有一个政党可以确知全国人民的最后决定,也没有一个政党可以操纵把持全国人民的投票。例如美国一九二八年的大选举,共和党胡佛得二千一百多万票而当选总统;四年之后,民主党罗斯福得二千一百多万票而当选总统。这都是人民自由选择的结果。

  (四)选举结果确定之后,在法定的日期,胜利的党从失败的党手里依法接收政权。失败的党决不敢用警察军队的力量来霸佔政权,或毁灭得胜的反对党。因为他们知道几年之后他们又可以有竞选的机会,所以他们都努力培养“胜固可喜,败亦欣然”的雅量。试看英国邱吉尔在一九四五年负着何等威望,然而那年选举的结果,保守党惨败了,邱吉尔只能坦然交出政权,退居反对党领袖的地位。

  以上所说的是甲式政党的组织与作风。至于乙式的政党,便完全不同了。乙式政党的性质也可以分作几点来说:

  (一)乙式政党是一种严密的组织,有确定的人数,有详细精密的党籍。党员入党必须经过审慎的调查察看。入党之后,党员可以受惩戒,被开除,但不能自由脱党。

  (二)乙式政党的党员必须服从党的纪律。党员没有自由,也没有秘密。乙式政党必须有严密的特务侦察机关,他们的作用不但是侦查防范党外的人,还须监视党员的言论、思想、行动。党员必须服从党的命令,思想言论必须依照党的路线。

  (三)乙式政党的目的是一党专政。未取政权之时,他们不恤用任何方法取得政权;既得政权之后,他们不恤用任何方法巩固政权,霸住政权。乙式政党本身是少数党,但因为组织的严密坚强,往往能利用政治的特殊权威,压服大多数人民,以少数党统治全国。

  (四)乙式政党绝对不承认,也不容许反对党的存在。一切反对力量,都是反动,都必须澈底肃清铲除,才可以巩固一党永久专政的权力。

  以上列举甲乙两式的政党的性质,都是很浅近的政治常识,不值得政治学者的一笑。可是这些区别,正因为很浅近,所以往往为一般人所忽略,甚至於高明的学者所忽略。例如前些日子有人讨论美国与苏俄对峙的两个世界的区别。曾说:“美国给人民一张选举票,苏俄给人民一块面包。”这似乎不是公允的比较论。美国人民未尝没有面包,苏俄人民也未尝没有一张选举票,但这两个世界的根本不同,正在那两张选举票的使用方式的根本不同。苏俄因为没有反对党,故一九三六年新宪法之下的选举结果认为百分之一百,或是百分之九十九。美国因为容许反对党自由竞争,所以罗斯福最大的胜利总不过人民投票总数之百分之六十。(此指一九三六年大选的结果。一九三二年他只得百分之五十七,一九四○年他只得百分之五十四。)这百分之六十的大胜利,代表自由的政治,代表独立的思想与行动,代表容忍异党的雅量。所谓“两个世界”的划分正在这自由与不自由,独立与不独立,容忍与不容忍的划分。

  中国国民党的创立者孙中山先生本是爱自由讲容忍的政治家。他在革命事业最困难的时期,感觉到一个“有组织、有力量的革命党”的需要,所以他改组国民党,从甲式的政党变成乙式的政党。但中山先生究竟是爱自由讲容忍的人,所以在他的政治理想系统里,一党专政不是最后的境界,只是过渡到宪政的暂时训政阶段。他的最后理想还是那甲式的宪政政治。

  近年国民党准备结束训政,进行宪政,这个转变可以说是应付现实局势的需要,也可以说是孙中山先生的政治纲领的必然趋势。一个握有政权的政党自动的让出一部分政权,请别的政党来参加,这是近世政治史上希有的事。所以无论党内或党外的人,似乎都应该仔细想想这种转变的意义。依我个人的看法,这个转变应该是从乙式的政党政治变到甲式的政党政治,这里面似乎应该包括党的内容与作风的根本改革,而不僅僅是几个政党分配各种选举名额或分派中央与地方的官职地位。如果训政的结束能够引起一个爱自由的、提倡独立思想的、容忍异己的政治新作风,那才可算是中国政治大革新的开始了。

  1947年7月

谢 泳:储安平的两本书

    最近东方出版社和辽宁教育出版社几乎同时印了储安平早年两本关于英国的书:《英国采风录》和《英人法人中国人》。
     两本半个多世纪前写出的书,现在还有人不断设法印出来,足见这书还是有生命力。其实这几十年来,储安平的这两本书一直没有绝版,上世纪六十年代,台湾就印过《英国采风录》,同时还有王云五的《访英日记》,这本书商务早年出版的是英文本。八十年代,钟叔河在湖南岳麓书社的时候,也印过《英国采风录》。不过那时候印书都很朴素,不像现在,一本随笔集要五十多块钱,真是彼一时,此一时。
     许多和储安平有过交往的人,都知道他有英国情结。他早年在上海光华大学读的是英文系,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后期到英国游学,四十年代回到中国。他一生行事和论政,都以英国为楷模,办杂志想办成伦敦《泰唔士报》文学副刊那样的风格,写政论的材料和标准,也以英国为主要来源和比较。
     储安平到英国的时候,据说是在英国著名的伦敦经济政治学院学习过,这方面的材料我们现在还没有直接看到,但那个时候正是英国著名的政论家哈罗德·拉斯基风头正健的时候,储安平可能听过他的课,受过他的影响是肯定的。那个时候在伦敦经济政治学院留学的还有费孝通和许烺光,他们也很迷拉斯基。当时吴恩裕正跟着拉斯基读博士,储安平后来和这些人都成了好朋友,也许他们在英国的时候就有了交情。1945年,储安平在重庆办《客观》周刊的时候,就发表过吴恩裕的长篇回忆文章《拉斯基教授从学记》,后来办《观察》周刊,从一开始就在杂志的最后一页上,连载吴恩裕的文史随笔《负生偶记》,其中涉及许多晚清和民国文坛的掌故,十分有趣。不过当时吴恩裕没有署名,而是直接用了他的一个笔名”负生”,这个名字不很为人所知,后来吴恩裕在《新路》周刊上写文章,也用过这个笔名。
     储安平对英国的了解非常深入,他这本书的核心内容是英国的政治制度,以及在这种政治制度下人们做人行事所应有的态度和风格。储安平认为,中国人应该向英国人学习,特别学习他们的政治制度,这是他早年的苦心。
     储安平青年时代写过小说和很多散文,是”新月”派的后起之秀,很会写文章,加上他有在英国生活的经历,所以他这两本书可以说是了解英国政治文化的经典读物,特别是对青少年了解英国,非常合适,因为这是非常地道的文章,无论内容还是文章风格,都非常值得学习。不说别的,储安平的英文之好,对他写那样的文章肯定帮助不少。《观察》周刊当年为了及时发表有关英美的文章,常常是储安平直接从收音机里边听边译边发排,这个本领在今天的学者中很难见到了。
     上世纪四十年代,介绍英国政治文化的书很有几本,都非常不错。除了储安平的这两本外,还有刘逎诚的一本《英国的政治》。刘逎诚二十年代留学英国,是专门研究英国政治制度的专家。他的《英国的政治》虽然不如储安平这本通俗易懂,但在专业的政治学著作中,也是非常地道和好读的书。还有一本是戴镏龄翻译的《英国人论》,是直接把英国人论英国人的那些有趣的文章翻译过来,也特别好看。因为储安平的书中有许多例子就是从那些英国人的文章中来的,两本书对读,更有意义。
     刘逎诚和戴镏龄那时也常有文章在《观察》周刊上发表,想来和储安平也有交情,所谓猩猩惜猩猩是也。
     储安平没有特别专业的关于英国的著作,除了这两本以外,当年在湘西国立蓝田师范学院教书时,还写过一本《英国与印度》,可见他对英国的研究还是很深入的。
     《英国采风录》最早是商务出的,但商务的本子流传不广,现在常见的是储安平主编的”观察丛书”中的印本,在四十年代,印过好几版。这次东方出版社把储安平这两本书合在一起印出,应该说是做了一件好事,只是图片配得很匆忙,不能贴近书的内容,有些画蛇添足的感觉。

林达:恐惧与正义

  我们常走美国佐治亚州的78号公路。路边,一个小镇的牌子让我们很留意。小镇的名字叫“门罗”,那是一个著名美国总统的名字:“Monroe”。这个小镇是在19世纪20年代、门罗总统的时代建制的。所以,小镇随着当任总统的名字,叫了门罗。 

  带我们来到小镇的,是一个60年前的谋杀案。1946年7月25日,在门罗镇附近、一个叫做摩尔滩(Moore's Ford)的河滩边,一群白人三K党暴徒,私刑谋杀了四个黑人。 

  2005年4月2日,是个星期六。前一天从广播中听到,今天上午,门罗的黑人教堂有个“摩尔滩事件”的纪念集会,随后游行去摩尔滩,在那里有一个追思仪式。 

  网上有个“摩尔滩纪念协会”的网站。作为专题网站,它对事件本身的介绍实在太简要,一共十来句话,没有任何细节。 

  在车上,我们聊着说,也难怪,60年前的事情了,细节自然都消失了。 

  网站上没有死难者照片,却有一个白人小孩。照片的注解是,他是目睹惨案发生的证人。小孩给我留下很深印像,因为这孩子笑得很甜,目光单纯。他的名字很好记:克林顿·亚当斯。 

  “我父亲作了口述记录,你提到的这些细节,里面都有”

 

  阳光下的门罗非常温馨。土里土气的小店铺一家接一家,密密地排在一起,还是传统的形式。看来,小镇还没有被现代化的连锁商场击溃,200年的文化积淀还在那里。 

  可是,没过多久,在那个黑人教堂的集会上,我们才知道,很多年来,小镇曾经在轻松外表下,藏着很深的凶险。 

  在集会上主讲的,是个黑人州议员。他戴着眼镜,演讲很能够吸引听众。我注意到,很特别的是,他的胸前戴了一枚马丁·路德·金的像章。上世纪60年代,他还是个年轻的民权运动者。有一次,他到门罗来活动,当地接待他的一个黑人对他说,以后你要来这个小镇,先给我们来一个电话,我们多去些人,去半路接你。接着告诉他,20年前,这里有过一个“摩尔滩事件”。那个黑人对他说,我们不希望你也成为这样的牺牲品。 

  这是那个州议员第一次听到这个案子,虽然事隔20年,他站在门罗的土地上,还是很受惊。因为在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中,在一些三K党活动猖獗的地区,他这样的活动者,处境可能突然变得很危险。 

  他还介绍说,直到1981年,门罗的黑人争取民权的游行,还有过和一些三K党成员对峙的情况,场面非常紧张。他指指坐在我们旁边一个叫做保伯的黑人说,当时,保伯被三K党绑架了六小时,我们都以为他已经被杀掉了。 

  这基本上是一个黑人的聚会。也来了不少白人,其中将近一半是记者。州议员谈到,他们一直在收集证据,他说,我们还缺少许多细节,接着,他举了一些例子。就在这时,坐在我们后面两排的一个白人妇女举起手来说,我父亲作了口述记录,回忆他目击的“摩尔滩事件”。你提到的这些细节,里面都有。 

  州议员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说,“克林顿·亚当斯。” 

  “那个小孩!”我忍不住轻轻叫出声来。就是那个小孩,那个甜甜的、目光单纯的白人孩子。 

  那妇女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亚当斯的大女儿,叫辛迪。她住在佛罗里达,晚上开了一夜的车,就是为了赶来支持这个集会,也为了看看“摩尔滩”。她指着身边的一个老年妇女说,这是我父亲的姐姐。 

  在游行中,我们一直和辛迪走在一起,好奇地问东问西。 

  “现在我要求你,忘记自己看到了什么,永远也不要讲出来”

 

  我们被亚当斯的故事深深打动,他的门罗故事,把我们带往美国南方更深的底层。 

  克林顿·亚当斯生长在一个穷苦的白人家庭。1946年,他整整10岁。 

  亚当斯家这样的南方白人民众,和黑人一起干活,和黑人做邻居。他们之间有着很深的感情和友谊。1946年,是二战刚刚结束的时候。黑人乔治参军服役了五年,刚刚荣誉退役。亚当斯一向喜欢乔治,把他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在乔治退役回家的路上,是亚当斯伴他一起回家的。乔治在路上好欢喜,告诉亚当斯,他能为国家效忠,感到很骄傲。 

  亚当斯的父亲一年到头辛勤劳作,永远也挣不够养家的钱。在亚当斯周围,穷人比比皆是。亚当斯的好朋友艾默生,也是家徒四壁。艾默生的父亲脾气暴躁,一发脾气就把他打个半死。他们这样10岁的孩子,都得干活,只能抽空上学。结果,断断续续,连认字都没有学会。 

  1946年2月的一个晚上,亚当斯的父亲对生活完全厌倦和绝望,上吊自杀。第二天早上,听到绝望的尖叫声,第一个跑来帮忙的,就是黑人邻居乔治·多尔西。在这段日子里,乔治给了他们很多帮助,一家人才渐渐渡过难关。此后,亚当斯和姐姐,都必须挑起生活的重担,“像骡子一样地干活”。 

  1946年7月25日,亚当斯和艾默生,准备一起去摩尔滩放牛。 

  前几天,附近出了件事。黑人罗杰听说一个白人农夫和他的妻子有染,两人大吵起来,罗杰在盛怒中用口袋里的小刀刺伤了对方,被警察抓走,在监狱里候审。就在亚当斯、艾默生向河边走去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在城里,庄园主哈里逊,借口地里要人干活,付了600美元,为罗杰办了取保候审。罗杰是乔治的妹夫。哈里逊去监狱前,特地叫上了乔治夫妇俩和乔治的妹妹,要他们一起去。 

  两个孩子亚当斯和艾默生牵着牛,终于来到摩尔滩。这是阿巴拉契河的河滩,今天还是个不见人烟的地方。可以想见,60年前这里是多么荒僻。 

  将近黄昏,孩子们要回家了。就在这时,他们听见有车子开来,车上发出几乎不像是人声的惨叫。两个孩子吓得本能地趴在草丛中,让高高的草丛盖住自己。亚当斯看到的情景,令他伤心欲绝。一群三K党,大约有十几个人,绑架了他的黑人好朋友乔治·多尔西。旁边,还有他的妻子梅、妹妹朵洛希和妹夫罗杰。这些三K党大多是门罗人,亚当斯都认识。他眼睁睁看着四个黑人被捆绑着殴打,最后,一个三K党拔出手枪,开枪击倒了他们。然后,这些人一哄而上,用手枪和长枪,向四个受害者射出了几百发子弹,凶手中间也有哈里逊。后来验尸,仅其中一个受害者身上,就有68个弹孔。令亚当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凶手们的车子旁边,还停着一辆警察的巡道车。 

  在凶手终于离开之后,他们爬出草丛,战战兢兢地走到现场。亚当斯已经认不出他的好朋友了。鲜血还在汩汩地流淌,他们的脸都已经被打碎。两个孩子又惊又吓,跌跌撞撞地回家。 

  半道上,亚当斯取了自己的马。在他独自回家的路上,他遇到其中一个凶手。那人把自己的拖拉机拦在通往摩尔滩的小路上,阻挡万一过来的车辆。此刻,他是去取回自己的拖拉机。亚当斯和他打了照面。10岁的孩子根本无法掩饰自己一脸的惊恐,而是像见了魔鬼一样,疯了似的,骑马回家找妈妈。 

  四个死难的黑人,乔治·多尔西(George Dorsey)28岁,妻子梅((Mae)24岁,妹妹朵洛希(Dorothy)20岁,妹夫罗杰·麦尔肯(Roger Malcom)24岁,朵洛希是孕妇,正怀着七个月的孩子。 

  这个佐治亚小镇的案件立即震动了全国。杜鲁门总统震怒,他立即下令联邦调查局彻查。 

  杜鲁门从当上参议员开始,就表现出对黑人民权的极大关注。他坚决主张和支持“反私刑立法”,反对种族主义。就在1946年,二战刚刚结束后,杜鲁门总统建立了民权委员会,调查全国民权状况、尤其是黑人状况。这个委员会后来提交了著名的“1947年民权报告”。也就在“摩尔滩事件”发生的23天前,国会刚刚通过了反种族歧视的“1946年民权法”。 

  可以说,这是后来上世纪60年代风起云涌的黑人民权运动的最初起点。可是,正因为是起点,在几个极端南方州,捍卫黑人民权的环境还远没有成熟。美国的州是自治的,联邦管不着。 

  三K党的兴起,是因为南北战争后,南方民众对北方入侵不满。可是,在三K党走向恐怖暴力之后,南方的白人民众也开始反感,他们大多有种族偏见,却并不赞成恐怖活动。越来越多的人远离了三K党。可是,恐怖活动的特点就是:人数很少的恐怖组织,也足以威慑一个地区。 

  经过大规模调查,案子进入了起诉前的大陪审团。有个黑人孩子在大陪审团作证说,事发那天,他听见一些人在准备私刑用的绳子,还又说又笑。虽然他只是间接证人。事后,他还是被三K党绑架,打得只剩一口气。稍微恢复过来,他立即逃往亚特兰大,从此隐姓埋名。 

  当时参与调查的,还有佐治亚州的州调查局。当时的南方地方官员,和联邦官员很不一样。亚当斯家就在案发地附近,事后不久,一个州调查局的人就和当地警察霍华德,一起来到亚当斯家,问他妈妈有没有听到什么。亚当斯按捺不住,从一边冲过来说,“我知道是谁干的!”接着,他一五一十叙述了经过。 

  警察霍华德是亚当斯一家的熟人。年初,亚当斯的父亲自尽以后,乔治奔跑去镇上给警察局打电话,就是霍华德来处理的,小男孩感觉他很亲近。这时,霍华德默不作声。待亚当斯讲完,他在一边招招手,“孩子,你过来。” 

  霍华德说的话,亚当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把手放在亚当斯的肩上,对他说,“让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能够做的,只是把你看见的那几个人抓起来,可是我不可能把所有这伙人都关进监狱。我不能抓的那些人,可能回过来杀了你、杀你妈妈和你的兄弟姐妹。你的一家处在危险中,现在我要求你,忘记自己看到了什么,永远也不要讲出来。” 

  恐怖最终阻挡了所有的证人,很可能,也阻挡了大陪审团。他们也许和亚当斯一样,并非缺少良知和勇气,可是,他们要保护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刑事案件的起诉权,归在州一级。联邦只能参与调查,没有起诉的权力。寻求公正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 

  案子到了大陪审团前,却没有被起诉。整个邻近地区,黑人社区从此留在一片深重的恐怖中。在四个受难者的葬礼上,一些亲友不敢出席,来的人都一言不发,不敢对谋杀事件有任何表示。受难者们被匆匆安葬,渐渐地,没有人再记得,他们的墓地在哪里。 

  “你在附近这么晃着,总是叫一些人感到紧张。你最好还是离开吧”

 

  1946年7月25日,在暮色中,那个惊恐万状的马背上的10岁孩子,一点没有想到,“摩尔滩事件”,将永远改变他的一生。 

  如此恐怖的童年经验和强烈刺激,使亚当斯开始经常作恶梦,几十年都无法停止。 

  不仅如此。不久,一个三K党的庄园主来要他们一家成为他的佃户。“只要你们在我这里,我就保证,你们不会因为这小孩子‘看到的事情’出麻烦”。这是他们家得到的第一个威胁。 

  一家人从此在那里辛苦地干,拿很少的钱。妈妈劝他一定要忍,为了那个潜在的危险。那些凶手们,他经常都能够在附近碰到。四目相对的时候,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一个喜欢亚当斯的黑人拖拉机手,教会了他开拖拉机。几年后,亚当斯想,他们应该忘掉他了。他试着离开那家农庄,用他的技术挣更多的钱。可是很快,两个当地警察就来找他,转告说,假如他不回去,那个庄园主说了,“不能保证他们一家的安全。”他只好回去。 

  整整8年过去了,就在亚当斯刚满18岁的时候,警察霍华德找他,对他意味深长地说,我看你还是参军去吧。就这样,亚当斯参军走了。在外面两年,亚当斯有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经验,1956年退役回家,年轻的亚当斯想,10年来,他一直保持了沉默,不管怎么说,那些可怕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家都把它忘掉算了。那些三K党也不应该为10年前他看到些什么,再找他的麻烦。可是,他又错了。 

  刚刚到家,两个警察就又来找他,对他说,你在附近这么晃着,总是叫一些人感到紧张。你最好还是离开吧。 

  于是,20岁的亚当斯离开了门罗。可是,“摩尔滩事件”却没有离开亚当斯。 

  从此,亚当斯开始了他逃亡的一生。不论他到哪里,总是不久,就会有三K党身份的警告跟来,威胁着要他离开。 

  离开门罗的那一年,亚当斯遇见了他后来的妻子玛约丽。玛约丽刚刚离婚,还带着刚满一岁的女孩。这个女孩,就是辛迪。辛迪对我们说,对她来说,父亲就是亚当斯,“他是多么好的爸爸!”辛迪回忆说,小时候,只知道他们永远在搬家。她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半夜了,妈妈把她推醒。父母匆匆地把能够装上车的东西塞满一车,家里还扔下好多东西,就这么逃一样地离开了。 

  亚当斯从小是个有责任感的孩子。他对自己发誓,守着秘密。他觉得有责任保护母亲和兄弟姐妹的安全,现在,他更要保护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辛迪说,妈妈后来告诉她,从一开始她就凭直觉知道,亚当斯有什么“大事”瞒着她。他经常夜半从恶梦中惊醒,惊呼出声。问起来,他总是不肯说。当然,还有他们莫名其妙的频繁搬家。有一次,玛约丽忍不住问,我们难道就不能定居下来吗?亚当斯脱口而出说:“只要他们还是那个样子,我们就定不下来。”玛约丽没有再问。最后,在又一次星夜逃亡之后,亚当斯终于把自己的童年故事告诉了妻子。 

  连辛迪一起,他们有了六个孩子。可是因为不停地流动,哪怕有了一个好工作,也保不住。他们一直贫穷,穷得有时候只能住在车子里。可是他们有一个和睦的家,孩子们都是好孩子。 

  也许,别人会想,南方在上世纪60年代以后已经有了本质的改变,三K党已经被民众所唾弃,即使在门罗,三K党也从一个“显文化”,逐渐退出舞台。亚当斯为什么还要逃亡。可是,作为一个当事人,亚当斯看得很清楚。对于三K党来说,大形势越是明朗,他们被起诉、定罪的可能性就越大。他们对亚当斯的存在就越不放心。亚当斯一家也就越危险。 

  就这样,几十年来,亚当斯的一家先是在本州的各个城市奔走,希望离门罗、离妈妈的家不要太远,后来,他们不得不离开佐治亚州,开始在各个不同的州,不断搬家,不断逃离。 

  辛迪说,“我们一家也是摩尔滩事件的受害者。只是,我们受害的方式不同罢了。” 

  “你们为什么要杀死乔治?他是我看到过的最善良的人!”

 

  在如此艰难的人生中,亚当斯从一个孩子变成年轻人、中年人、接近老年。他不仅在做着噩梦,不仅在三K党的逼迫下逃亡,他也在思考一年年远去,却跟随了他一生的“摩尔滩事件”。 

  有了自己的妻子、孩子以后,他开始更深体会到乔治的妈妈突然失去两个孩子、家庭被毁灭的悲惨。亚当斯开始有了成年人的思考。他对正义不能伸张、暴徒没有被绳之以法感到愤怒。他还对妻子说,他始终内疚,觉得自己眼睁睁看着乔治被杀,自己只是躲在一边,什么也没有做。他恨自己怎么如此懦弱,没有站出来阻挡暴行,救下他的大朋友。这种悔恨的心情,越来越强烈。 

  那是一个人的内心惊心动魄的战争。亚当斯既感到恐惧,要承担保护家人的责任,又被自己的良知和正义感所深深折磨。“摩尔滩事件”已经过去几十年,除了暴徒们,惨案真正的目击者,只有亚当斯和艾默生。 

  艾默生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艾默生的死讯传来,亚当斯明白,自己是“摩尔滩事件”惟一的历史见证人了。 

  亚当斯有一次回门罗看妈妈,路过凶手之一哈里逊的家。哈里逊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亚当斯突然忍不住,决定走过去。 

  亚当斯站在哈里逊面前,直直地问道,你们三K党干吗老盯着我?哈里逊冷笑着说,这些年,难道有谁动了你吗?亚当斯回答说,没有,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你们总是在盯着威胁我。哈里逊接着说,只要继续闭紧你的嘴,就没人会来动你。 

  就在这一瞬间,亚当斯决定向凶手质问那个始终令他不解的问题,他知道罗杰是在吵架时刺伤了一个白人。“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杀死乔治?!他是我看到过的最善良的人。我父亲死后,他给了我们家那么多帮助。他是个好人!” 

  “他在参军前倒是个还不错的黑鬼。可是,当兵回来以后,他以为自己可以和我们一样了。”哈里逊傲慢地回答。 

  亚当斯扭头就走。他终于证实,乔治死得那么惨,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没有伤害任何人。他被残杀,仅仅因为他的皮肤是黑色的。他觉得,他长久的秘密要冲出胸膛。可是,想到可能给家人带来的危险,他又压下了自己的冲动。 

  就这样,直到1989年,亚当斯一家搬到佛罗里达。多年的逃亡,使他身心疲惫。他们带大了六个孩子,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亚当斯没有文化,还是干最吃力的体力活儿。可他总是尽养家的责任。 

  不幸的是,那年11月9日,亚当斯在一场意外的工伤中,失去了一条腿,也失去了劳动能力。失去一条腿,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也是生命的一个转折。亚当斯躺在病床上,伤口慢慢愈合。回想死神擦身而过,他相信,假如当时不是上帝用一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他早已经随死神而去了。躺在床上,亚当斯痛定思痛。回顾自己的一生。他终于意识到,虽然自己还不算很老,可是,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离开这个世界。他问自己,他还有什么事情必须去做?他还亏欠着什么,令自己这一生深感遗憾? 

  在养病期间,律师为了争取最大的保险补偿,谈话中问及他的个人历史,追问着一个个问题。他避开“摩尔滩事件”,可是逃亡的一生,就像重新又经历了一遍。那种痛苦、不甘、愤怒、悔恨,对正义的渴望,都强烈地纠合在一起,堵在胸口。突然,他明白了,他几十年来埋藏在心底的见证,不可阻挡地,要站出来,站到阳光下。 

  亚当斯最终获得了一笔赔偿。这笔钱足够他不工作也能生活得非常好了。这时,他已经暗暗下了一个决心。他告诉吃惊的妻子,说他要买房子。有生以来,亚当斯夫妇第一次拥有了一栋自己的房子。在这自己的小屋里,他把妻子和所有的孩子,召集到一起。亚当斯说,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们。 

  在大风中,辛迪金色的长发被吹得飞舞起来。在走向摩尔滩的游行队伍里,她给我们讲父亲的故事。讲到这里,她笑了,说:“我们全家不停搬家的那些岁月,突然来到我面前。尽管爸爸妈妈一直对我们编造各种搬家的理由,这个时候,我看着父亲严肃的脸,仿佛恍然大悟,我对自己说,上帝!爸爸别是个杀了人的逃犯吧!” 

  接着,辛迪看着远处,站下来,点了一支烟。她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故事。我为这些黑人难过,我愿意支付任何代价,让正义得到伸张。我为那个10岁的小男孩难过,也为他的一生感到难过。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回想我们家的多年经历,我更感到愤怒,这是什么事!杀人犯安安顿顿,我们家却一直在逃亡。 

  亚当斯告诉全家,他决定公开他的证词。他要走向公众,他原意接受媒体的采访,他将向联邦调查局和司法机构作证。他不再逃亡,他将站住,回转身来,面对对手。这会给全家人带来什么样的危险,他不知道。他必须事先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们。他爱他们,可是,他必须站出来,别无选择。 

  辛迪,和他所有的孩子们,都认真地说,爸爸,我们支持你。玛约丽深知亚当斯几十年来对乔治的内疚,此刻,她只说了一句:我相信,乔治一定会为你今天的选择感到骄傲! 

  “假如罪恶不予追究,它带来的恐惧永远不会真正消除” 

  亚当斯走进了联邦调查局。 

  媒体神通广大,很快就透露了联邦调查局可能重新开始此案调查的消息,并且找亚当斯采访。亚当斯在电视台,公开了他所看到的全部“摩尔滩事件”真相。 

  死去的哈里逊有一个儿子,正关在监狱里。他马上从监牢里送出话来:只要出狱,就会来找他算账。亚当斯没有退却。 

  这一天特别冷。我们在冷风中默默行进,来到摩尔滩。河滩上的老桥已经消失,在边上架了一座新桥。站在桥上,辛迪紧紧地拉着她的姑姑。看上去,辛迪有些紧张,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后来,她下到河滩去。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河滩金黄色的茅草中,我们没有跟着下去,这是她一个人去体验父亲当年感受的时候。 

  在桥头,亚当斯的姐姐指着辛迪下去的方向,对我们说,惨案发生的第二天,她和妈妈一起来过这里,遇难者已经被抬走,地上都是血。她捡起一颗被打下来的牙。妈妈吓得让她赶紧扔了。旁边的树上,全是弹孔。 

  亚当斯面对全美国,他不仅为惨案本身作证,他还细细地回忆他记忆中的朋友。亚当斯说,这四个受难者不是四个名字,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讲述童年的好朋友乔治。他讲到自己的父亲去世后,乔治怎么天天来帮助他妈妈干重活。有一天,乔治帮他们家劈了一大堆柴火,妈妈一定留他吃饭。乔治端了自己的盘子,就跑到外面,坐在柴火堆上吃。怎么也劝不进来。10岁的亚当斯和妈妈都深感抱歉。 

  亚当斯说,1946年门罗的黑人们,理所当然就认为,他不应该和白人邻居平起平坐,哪怕他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可是,出国当兵五年回来的乔治,见过了世界,眼界开阔了。他不自觉地已经和当地的黑人,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他已经一眼看透那些三K党的愚蠢和傲慢,他的眼神里一定有了那么一点过去没有的自尊。可是,就是为了那么一点不同的感觉,他就被三K党杀死了。他死后,证人受威胁,正义迟迟得不到伸张。亚当斯告诉大家,这就是那个时代的门罗和南方。 

  亚当斯千方百计,找到并且公布了四个死难者中三个人的照片。乔治的照片大概是从军队的登记中找到的。虽然陈旧的照片已经模模糊糊,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年轻的乔治穿着神气的美军军装,开心地笑着。 

  亚当斯为自己的黑人朋友寻求正义所作出的努力,感动和激励了门罗附近的人们,他们成立了这个“摩尔滩纪念协会”。在摩尔滩附近的路口,他们建立了历史纪念地的说明标志牌。还为四名受难者建立了一个永久的纪念碑。那是刻着受难者姓名的石碑和一个安魂的十字架。他们找到了其中三名受难者的墓地,其中包括乔治·多尔西的墓地。 

  1999年的老兵节,美军为乔治举行了隆重的军人安葬仪式,以纪念这位二战老兵。他从战场上回来只有九个月,就被暴徒杀害了。 

  在上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高潮中,发生了一些著名的谋杀案,都是所谓的“仇恨犯罪”。一些黑人和民权工作者在南方遇害。当年,由于类似的原因,一些刑事罪没有能成功起诉。这几年,这些案子在各个州重开调查,甚至一些案子成功地起诉、定罪。虽然,40年过去,这些当年的年轻罪犯,现在都是老人了。可是,在这里,谋杀就是谋杀。杀人是个人行为。任何政治气候的原因,不能成为个人凌虐、谋杀他人的借口。对谋杀罪的起诉,没有时效的限制。 

  “摩尔滩事件”比这些案子都要早20年,当年,凶手们没有受到法律制裁。证人证据在流失。现在事隔60年,重新起诉就更为困难。仅仅一个人的目击证词是不够的。但是,在民权组织和佐治亚州一些政治家的推动下,在2001年,佐治亚州议会全体通过决议,由州长签署,州调查局对“摩尔滩事件”重新开始调查。 

  现在,这个案子的状态是开放调查、尚未解决。起诉正在推动之中。当年的暴徒们虽然大多已经死去,但有两名涉嫌者仍然活着。今天的集会和游行,就是推动此案起诉的一个表达:寻求司法公正不是复仇,是为死难者伸张正义。假如罪恶不予追究,它带来的恐惧永远不会真正消除。 

  辛迪从摩尔滩上来,脸色苍白。我们回到桥上,所有的人,手拉着手,一起站在风中祈祷,为死难者安魂。我们闭上眼睛,微微低下头。 

  大风拂过,我的眼前,出现了穿着军装的黑人士兵乔治,他一只手搭着军用包,高兴地笑着,往家走去。另一只手里,牵着一个10岁的白人小男孩。一段完全被湮没的历史,那四个受害者,就因为这个孩子生长起来的勇气,从黑暗中,这样走出来了。 

  他们将留在阳光里,再也不会回到黑暗中。门罗和南方一代代的孩子们,将继承他们以苦难留下的精神遗产,会有一个全新的生活。 

在风中流亡的诗与思想史

  我羡慕每一位哭泣者,/羡慕在这恐怖的时刻还能哭出声,/哀泣那些长眠于山谷深渊的人们……
  ———安娜·阿赫玛托娃
  
  在20世纪的政治思想史上,流亡者的诗歌是否可以占有一个恰当的位置,这不是学术讨论可以解决的问题———它必须由曾经穿越过黑暗与哭泣的心灵来回答。
  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中,什么时候我们最早接触到“流亡者与诗歌”这个概念?我想起的是1971年3月,纪念巴黎公社100周年的日子,那时我们知道有一位诗人在“五月流血周”之后写下一首诗歌,然后流亡国外。这就是欧仁·鲍狄埃和他的《国际歌》。这首曾被全世界很多人传唱的诗歌能否进入政治思想史,这本来不是一个问题,但在众多政治思想史的著述文本中却很少会提到它。全世界有过那么多的共产党人、社会党人和社会民主党人广为传唱它,这首流亡者的诗在20世纪初曾被不少欧洲国家认为是违法的。现在也有很多人不再愿意听到它的旋律,尽管它才是真正老牌的主旋律。曾经流亡的诗还会重新流亡么?在风中有很多人相信,它仍能穿透黑夜。
  文学史上的流亡诗以20世纪的俄罗斯诗人最值得关注,就如《二十世纪俄罗斯流亡诗选》的编、译者汪剑钊所说,他们一般都拥有超越性的道德激情,对社会和现实持一种批判的立场,以其内心的社会理念发现现实与理想之间的深刻裂痕。我想,20世纪的政治思想史不应把这些曾在风中流亡的诗歌忽略不计,就如同任何一部当代政治史都无法抹去那些流亡者的身影一样。
  其实,真实的流亡者身份并没有凝固在空间和护照本上。从1979年起侨居美国的前苏联诗人德·博贝舍夫说,“所有人都是流亡者”;波兰流亡作家贡布罗维奇认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尊重自己的艺术家都应该是、而且在每一种意义上都名副其实的是流亡者”;俄罗斯诗人阿赫玛托娃说:“诗人是流浪的犹太人”;学者艾德华·萨依德希望知识分子能像真正的流亡者那样具有边缘性———这些言说都把“流亡者”这个概念放置于思想的空间和心灵的状态中考量,正是政治思想史文本所擅长的路数。心灵上的流亡、自我放逐是对日常状态中的非流亡状态的揭露与反叛,是进入思想史的必由之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说的岂不正是流亡者与思想史的关系么?!
  在古希腊时期有不少哲学家曾流亡各地城邦,据说他们在周游的时候受到殷勤的款待。公元前6世纪后期的流亡者色诺芬尼说过:“在冬天的火旁,我们吃过一顿很好的饭,喝过美酒,嚼着豆子,躺在柔软的床上的时候,我们就要谈下面的这些话了:‘您是哪一国人?您有多大年纪,老先生?米底人出现的时候,您是多大年纪?’”这是在古典的炉火烘暖下的漫游者,现代的流亡者虽然也会有这种时分,但更多的时候是伫立在风中的翘望和焦虑。
  就从俄罗斯的诗人开始吧,普希金在南方流放,曾与十二月党人关系密切,结束流放后还写下了赞扬他们崇高志向的诗歌,如《致西伯利亚的囚徒》等。弗拉基米尔泥泞原野上的鲜花甚至可以作为政治植物学的标本。俄罗斯流亡诗人尤·伊瓦斯克的诗句更像是一幅政治史画:“难道篱笆外面就是自由,/原野上布满了铁丝网。/似乎俄罗斯已不再存在。/星星,音乐,曙光。”
  前苏联的流亡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布罗茨基曾认真地探讨过诗歌与政治的关系,他认为任何一种社会制度、各种意识形态都怀有敌视诗歌的本能,因为诗歌构成竞争和提出疑问;他主张诗歌应该干涉政治,直到政治停止干涉诗歌;他指出诗歌以注重个性、自由、革新、创造反抗政治的服从、稳定、复制、重复。他也敏感地反对张贴意识形态的标签,他所谓的政治常常不是指向某一制度或政府组织,而是更多地指向凌驾于个性和自由之上的、柏拉图所讲的“专制”。(参见弗·阿格洛索夫《俄罗斯侨民文学史》第706~70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他留给思考诗歌与政治关系的人的名言是:“诗与帝国对立”。
  于是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我是二流时代的公民,我骄傲地/承认,我最好的思想全是二流的,/我把它们呈献给未来的岁月,/作为与窒息进行斗争的经验。/我坐在黑暗中。这室内的黑暗/并不比室外的黑暗更糟。”(汪剑钊译)
  与欧仁·鲍狄埃这样的被列宁赞扬为以诗歌为工具的最伟大的宣传家不同,俄罗斯伟大的流亡诗人其实不是以诗歌为政治的利器,而是通过诗歌以美学和伦理学的永恒性干预政治和历史,是属于美学层面上的殉难(参见楼肇明《启示录时代的启示》,《复活的圣火》,广州出版社1996年)。那么我们可以说,“作为与窒息斗争的经验”,流亡诗在政治思想史的叙事中必然闪烁着微茫的光。

“我们审判了你,谁来审判我们?”

1.车抛锚了,推销员特雷斯留宿一位老律师家中,加入了一场类似“杀人游戏”的游戏
2.追问之下,特雷斯将往事和盘托出。
3.真话出口之后,特雷斯猛然发觉,自己成了“罪犯”。实心眼的特雷斯把游戏当了真,自杀了。

  
  岁末年初,位于北京“银街”街角处的东方先锋小剧场正在上演纯黑色的话剧《夜色迷人》。所有的道具、布景都是黑的,演员穿的戏服是黑的。编导们原来设想的种种多媒体的舞台手段悉数被取消。舞台手段简而又简,只留下5个演员围绕着一张餐桌的对白。
  日常的语言,被灌注于游戏的形式中。这个名为“重操旧业”的游戏,跟已经风行了一阵子的“杀人”游戏颇有几分相像。
  初春的晚上,一辆银灰色的奔驰轿车在偏远的小镇上抛了锚。车的主人———推销员特雷斯请求在退休律师库姆家借宿一晚。库姆是那么一位老爷子,尽管走路歪歪斜斜,却喜欢在唱片机播放老曲子的时候,打着响指去追随飘散在空气中的音符。打从老库姆和特雷斯一照面,你就可以感受到老库姆的敏锐和刻薄。但特雷斯不可救药的坦率、快活,怎么损他,他都不往心里去。老库姆决定让特雷斯借宿一晚,但条件是,特雷斯必须陪他和退休的老法官彼得、退休的老检察官佐恩玩“重操旧业”的游戏。
  在这个游戏里,库姆、彼得和佐恩按照他们退休以前的职业,各司其职,缺就缺一个罪犯。在银灰奔驰轿车抛锚的夜晚,罪犯当然就由特雷斯充任。
  特雷斯内心的秘密在循循善诱的问题下徐徐展开。所谓的游戏其实是对人的心灵的拷问。
  
  “有能力自嘲的人和社会才更健康”
  从吴晓刚想排《夜色迷人》到他真正把这出戏排出来,用了10年的时间。
  《夜色迷人》根据“20世纪最伟大的德语作家”迪伦马特的中篇小说《抛锚》改编。二战之后开始戏剧创作的迪伦马特善于以荒谬和闹剧作为手段,揭示人类的普遍困境。
  “迪伦马特并不是那种人们所习见的某个家庭、某个阶级或某个特定社会的叛逆者,而是整个世界的叛逆者……因此,被称为‘令人不舒服的迪伦马特’。”中国的“迪伦马特专家”、社科院外文所的叶廷芳教授曾给迪伦马特下过这样的“定义”。
  国家话剧院的导演、1980年代的大学生吴晓刚最早在大学的图书馆里读到迪伦马特。那时候,迪伦马特最让吴晓刚心醉的气质是“自嘲精神”。在迪伦马特的剧本里,别管大人物、小人物都是有人格缺陷、鄙俗可笑的,但这些有人格缺陷的人却往往在一个偶然事件中彰显他们本性中沉睡的“英雄”气质。
  “有能力自嘲的人和社会才更健康。”吴晓刚说。
  1995年,吴晓刚打算把经过龚应恬改编的《抛锚》排成话剧。他们为设想中的话剧起了一个很俚俗但有双关含义的名字《没有不吃腥的猫(No cats that hates fish)》。他们还从瑞士大使馆(迪伦马特是瑞士籍)拉到了6.5万瑞士法郎的赞助。但这笔赞助无法应付从排练到演出的全部费用,不足部分需要自筹。吴晓刚筹不到这笔钱,排演计划搁浅。
  再次提出排这出戏,是在2005年。偏巧又遇上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国话重排、复排多部老戏,演员吃紧。直到2005年年底,在四面八方拍戏的演员才凑齐。
  问题接踵而来,演员们演多了电影、电视剧之后,习惯了对着摄像机近距离的表情达意,回到剧场,能不能把自己的声音传递到有效距离成了问题。如果提高音量,就不可避免地带上一点舞台腔;如果要生活化的表达,音量就上不去了。吴晓刚的选择是,先尽可能准确、有效地表现人物,之后再考虑“生活”不“生活”的问题。  
  
  自觉地“媚俗”
  于是,或多或少带有“话剧腔”的老律师库姆、老检察官佐恩、老法官彼得和推销员特雷斯聚集在餐桌旁,玩一个荒诞不经的游戏。这使得舞台上的一切,更像是一出戏。
  为了拉近这出以异国他乡为背景的戏与中国观众的距离,编导和演员在台词里加进很多“佐料”。比如把官僚比作又白又胖、光长肉不下蛋的“阉鸡”,比如“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罪犯满街跑”。
  导演吴晓刚说,这是一种自觉的“媚俗”。在“媚俗”和“不媚俗”之间,他小心翼翼地走着一根钢丝。“实际上,对媚俗的批判也是一种媚俗。”吴晓刚说。
  一方面,要吸引观众看,一方面,又不能让迪伦马特的戏变成中国当下流行用语的操练。吴晓刚的选择是,所有批判现实的台词都是“点到为止”。这些台词就像这出戏身上凸起的“触点”,去刺激观众的神经末梢,从而在观众和迪伦马特之间建立联系。
  然而,“批判”只是手段,“自省”才是目的。“人们往往在特殊的场合,比如说临死前、比如说将要失去或者已经失去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会自省。所以,我们的自省经常是‘晚了’的、‘没用’的。戏剧的作用,就是给人制造自省的机会。”吴晓刚说。
  在《夜色迷人》里,自省让浑然不自知的小人物推销员特雷斯变成了一位自觉的英雄。
  老法官库姆张罗的游戏让特雷斯很着迷,几杯酒下肚,只需别人稍稍撬他的嘴,他就爽快地吐露自己的秘密———他卑微的出身和奋斗史;他对小官吏加吉斯的怨恨;作为一个推销员,婚姻之外的风流在所难免,加吉斯的太太就是他的旧好;一年之前,他还开着一辆二手的雪铁龙,一年之前,他当上了一种透明化工制品“西非斯通”全欧洲的总代理,雪铁龙变成了奔驰,而加吉斯此后不久暴死于心脏病……每回,特雷斯在别人的问题之下轻率袒露自己的秘密,台下的观众都对这个“傻瓜”发出轻轻的笑声。
  几乎游戏一开始,谜底就昭然若揭:小官吏加吉斯死在特雷斯步步为营的计划之下。整个剧场里,八成只有特雷斯一个人蒙在鼓里,他打心眼里认为自己是一个清白的人。随着问题的展开,特雷斯发现一个以前没有发现的自己。
  经过“审判”,特雷斯被判有罪,而且罪该上“断头台”———“断头台”其实就是老库姆为特雷斯安排的房间。对于老库姆来说,游戏终归是游戏。但,偏巧特雷斯是个实心眼的孩子,经历了一轮心灵的审判之后,他的选择是自杀。
  庸俗在此断裂。作为观众,记者在戏的结尾处看到第一个意外。“断头台”不过是一张床,然而就有一个实心眼的笨蛋,参不透游戏和现实之间隔着的那薄薄的一层,在两界交汇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声清脆的枪响,一个浑浑噩噩的笑料式的小人物变成了一出悲剧里的英雄。
  老律师仰天长叹:“特雷斯,你这个傻东西,这只不过是一个游戏啊!”
  老法官捶胸顿足:“特雷斯,你死了,谁来陪我们玩这个游戏!”
  老检察官低头自语:“特雷斯,我们审判了你,谁来审判我们?”
  俯视舞台的观众久久不散去。
  (图片由《夜色迷人》剧组提供)

刘晓波:没有记忆 没有历史 没有未来—为北京“文学与记忆”研讨会而作

         2006年1月21日下午,在北京著名的民营书店“三味书屋”,公民半月谈和独立中文笔会在北京联合举行“文学与记忆研讨会”。 (博讯 boxun.com)



    
    近两年,大陆出版了一系列记忆类的作品,有近现代知名人士的回忆录丛书,有基督教传教士传记丛书,有关于中共党史的“黑皮书”系列。但在社会上引起较大反响的,还是与
毛泽东时代相关的记忆类作品,如《往事并不如烟》、《夹边沟记事》、《束星北档案》等。
    
         之所以如此,就在于
毛泽东的幽灵并没有远去,那个时代的苦难仍在延续——以不准记忆的方式延续,更以新灾难的方式延续。
    
    这些书帮助我们记下了荒谬时代的悲剧,不仅是狂风暴雨中的风流人物,而且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生命在制度性残忍中挣扎并消失。书中的那些受难者们,不是一组组抽象的数字,而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他们太想留住明媚的春天,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伪装的春天突然露出肃杀的狰狞;他们太想送走万物萧条的秋天,但只能象落叶一样被狂暴的秋风扫尽。
    
    这些书唤醒了坟墓中的亡灵,恢复了苦难的记忆,使历史不至于因失忆而完全中断。然而,与中国人所经历的苦难和荒谬相比,这样的记忆还是太少太少。
    
    中共维持其独裁统治的方法之一,就是利用强权伪造历史和强制失忆,造成民族记忆的空白。如果没有民间的自发记忆来抵抗强制失忆,一个民族的历史就将彻底被毁灭:只有中共创立新中国和建设新中国的丰功伟绩,而没有中共所制造了人类历史上罕见的灾难;只有中共进行经济建设的巨大成就,而没有中国人为此付出的巨大的不成比例的人权代价。
    
    在制度性的强制的灌输和遗忘下,1949年出生的一代人,没有对抗战、内战和延安整风的历史真相的了解,六十年代人不清楚镇反、朝鲜战争、三反五反、工商业改造、反右、人民公社、大跃进的历史,七十年代人搞不清
文革浩劫的真相,八十年代人对八九运动和六四大屠杀所知寥寥。如果中共长期执政,新旧世纪之交的一代人,也不会知道法轮功是怎么回事。
    
    凡独裁政权,皆与真相为敌,不仅要按照自身的权力意志来窜改、歪曲和掩盖自身的历史,甚至对那些不涉及独裁政权本身罪恶的历史真相还原也不允许。例如,长篇电视剧《走向共和》,在央视首播之后,即被中共政权封杀,原因只在于该剧再现了清末民初中国人追求宪政共和的历程,还原了某些历史人物的真相。
    
    在独裁民族主义的煽动下,致力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御用精英们,即便书写古代历史,也为了讨好当今皇上而故意窜改,甚至连古代史家都不如。比如,电视剧《汉武大帝》,甚至不尊重《史记》、《汉书》和《资治通鉴》等古史中的记载,硬要塑造一个“你燃烧自己,温暖大地,任自己化为灰烬”的汉武帝!所以,国人通过影响力最大的电视媒体所了解的古代中国,只有汉唐盛世和英明帝王,而对几千年帝制迅速衰落和帝王们的昏庸残暴的事实却所知寥寥……这种由中共官权及御用精英们精心制造的“历史”,造成一代代民族记忆的扭曲和空白,也就等于割断了真实的历史,扼杀了自省和汲取教训的机会,抹去了可以升华民族精神的苦难,使中国人在整体上无法积累成功与失败的经验。其结果,就是每一次大变革都要回到原来的起点,历史呈现出原地踏步的恶性循环。
    
    所以,时至今日,
毛泽东仍然是民众心目中的伟人,中共仍然是推进改革开放的唯一领导力量。造成这种畸形记忆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文革结束之后,执政党对历史的清算不是以人民和民族的长远利益为标准,不是以史实为根本依据,而只是以维护其独裁政权的既得利益为底线,根本没有还原1949年以后毛泽东及其中共五十年的执政真相,没有通过小学、中学、大学的课本和讲坛讲述真实的历史,更没有诉诸于大众传媒来充分地揭示真相。
    
    同时,中共不但严密封锁历史档案,不进行还原真相的清算,而且强制性地压制发自民间的历史清理。久而久之,恐惧威胁中的强制性遗忘,便成为人们习惯性失忆。
    
    在西方,种族灭绝的灾难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然而,关于“奥斯威辛” 的记忆仍然刻骨铭心和不绝如缕,集中营内的焚尸炉冒出的烟尘仍然是西方人最痛楚的记忆,灭绝人性的历史被反复讲述着,有历史、有遗址、有理论、有纪念馆、有研讨会、有不断出现的文艺作品,而且,几乎每一部与“奥斯威辛”记忆相关的作品,大都会产生轰动效应。
    
    面对其他民族记忆苦难历史的勇气和耐心,我们中国人最应该感到羞愧和耻辱。因为,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
毛泽东时代曾持续地发生过规模空前的阶级灭绝,邓小平时代也发生过骇人听闻的六四大屠杀,江泽民时代继续发生着对法轮功和政
治异见的野蛮镇压,胡锦涛时代的人权灾难仍然在继续。然而,对于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如此大规模的、如此发指的人权大灾难,我们民族的记忆,长期被压制、被扭曲,被掏空后,填充进各类肤浅的歌功颂德和伪历史。
    
    时至今日,偌大的中国和十几亿人口,居然还没有一部类似《古拉格群岛》那样的作品,足以令我们自己、也令世界为之动容。我们的作家,非但不敢记忆阶级灭绝之罪、大屠杀之罪,不敢探讨一系列人权灾难的制度根源,反而尽力回避触碰毛时代的阶级灭绝和“
六四”大屠杀,更不敢触碰当下最敏感的法轮功问题,文人们或跟着官方的调子起舞,或顾左右而言他。
    
    这样耻辱,甚至比成为亡国奴更令人汗颜。
    
    在此意义上,中国人的道德良知的奇缺和审美能力的平庸,主要不是来自外族的阉割,而是国人的自阉。面对民族的落伍,我们有太多自恋式媚态(所谓的地大物博和五千年文化),太多对异族的怨妇式喋喋不休、泼妇式叫骂和用现代技术包装的暴力美学,而太少内心的明亮和坦荡,故而太缺乏对自身阴毒的警醒自省和健康的悲剧性美感。
    
    一个民族的记忆和历史不能总是从零开始,不能只让那些经过执政者及其御用史学的精心剪裁的所谓辉煌文明占据人们心灵的主要空间,拯救历史和恢复记忆,不仅关系到当下改革的方向、手段、策略和步骤,更关系到中华民族是否有一个记忆健全的未来,以便防止过去的悲剧一次次重演。
    
    在患有失忆症的当代中国,只要历史事实还得不到相应的还原,只要现实真相还无法被大声说破,那么关于中国的未来,任何理论探讨和路径设计皆是空中楼阁。所以,与其为中国的未来设计千百个方案,远不如还原历史和揭露真相,历史清楚了、现实袒露了,中国该往哪里走、如何走,也就自然而然地清晰起来。
    
    人是精神性生命,记忆是人的精神生命的基础,失忆的个人就是植物人,失忆的民族无异于精神自杀。每一次大灾难之后,那些存活下来的肉体,如果只是倍感劫后余生的幸运而无力反思灾难,至多是行尸走肉的幸运;即便是有了小康温饱的幸福,也至多是猪圈里的“幸福”。
    
    没有记忆,也就没有真实的历史,更不可能有光明的未来。
    
    凡是亲历者及其晚辈都会有自己和家族的真实记忆,所有良知未泯的人对历史也都会有不同于官方的评价,那么,就请公开说出你的亲历和你的真实评价——哪怕只是一个细节的真相和一句真话!
    
    正如章诒和先生在研讨会上所说:“任何一个专制的政体,古今中外,我不是单指中国,都是牺牲无数无辜的生命,去捍卫一个皇上和一面旗帜、捍卫一个主义、捍卫一个政党,这大概全世界都是一样的。在这种情况下,因为它是牺牲无数人,所以任何个人的记忆都和国家记忆、和社会记忆、和民族记忆,都是相同相连的。其实,你对你的个人记忆越深,你对现实的介入也就越深。”
    
    故而,独立中文
笔会才如此关注那些旨在恢复历史真相的写作。
    
    2006年1月25日于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