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恒均:中国经济超过了日本,中国人却跑不过泥石流

8月15日,全国为舟曲泥石流遇难的同胞默哀。从电视上看到天安门广场下半旗时,一些年轻人手举“风雨同‘舟’,威武不‘曲’”、“舟曲加油,中国加油”的牌子,令人顿生感叹……

8月15日,也是中国人经过八年艰苦抗战,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的65周年纪念日……这一天,经济学家们弄出了一个数据:中国已经“打败”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强国……

8月16日,这个数字公布出来的时候,正值中国七夕“情人节”,我们看到情人节温情脉脉的问候压过了“中国第二”的激动,不觉再次令人感叹:今夕何夕。想一想三十年前,仅仅一个“赶美超英”的政治口号就把我们整个民族煽动得如痴如醉,激动得自行残杀……今天,我们终于“打败”日本,把英国,甚至整个欧洲都抛到后面了,据说离美国也只有十几年的距离,可是,我们在中国人脸上却看不到多少高兴、兴奋的表情。

这,都是些什么日子呢?怎么都挤在一起啊?岁月仿佛都被压缩了似的……前不久,中国在世界各地尤其是非洲开发能源展开合作并不顺利的消息屡屡传回国内,美韩黄海军演故意悬而未决,南海风波又起,连南半球的澳大利亚,几天前也传出了反对党承诺当选后就要扶持印度、遏制中国的信号……

这样的日子,即便中国已经“世界第二”了,可中国人依然有理由不高兴的。更何况,这个“全球第二”的称号来得并不容易,我们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就在我们已经把英国、德国和日本都抛在后面的时候,我们舟曲的同胞却跑不过一场最古老的灾难:泥石流。

原文来源:从舟曲加油到“世界第二”

泥石流毕竟不是像地震一样无法避免的天灾(地震这样的天灾也可以用牢固的建筑来对抗),只要先期投入维护到位,泥石流是可以避免的,不要说世界各国的经验,就拿依山而建的香港岛,以前也常有山体滑坡发生,可当经济发展到一定的程度,用来改善民众生活的措施就会逐步到位,这种可以勘探与预防的灾难也就减少到最低限度。

大家不妨看一下,世界上排在我们后面的一百多位国家,以前大多有过这种灾难,可如今,还有几个发生过如此规模的灾难?倒是我们,经济都成世界第二大了,而天灾人祸的规模呢,估计也成为世界第一了。经济强国让我们高兴,但世界灾难大国,却让我们高兴不起来……

中国什么时候能够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的经济大国?现在好像只是专家学者们才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而更多普通的中国人,已经失去了感觉,更不用说激情。这让我想起2008年的奥运会:1984年,我们才突破奥运金牌零的突破,而弹指一挥间,我们却“打败”美国和全世界,成为奥运金牌第一的超级大国。但是中国人兴奋激动了多久呢?还有多少中国人记得奥运会金牌第一的荣光?普通人更关心的是孩子们学校的体育设备,中国人体育活动空间是否增加了……与这些切身利益攸关的事相比,奥运金牌世界第一的称号显得遥远和不实际。

我们不能重蹈覆辙,不能用举国体制,用剥夺更多中国人赖以生存的资源而养活少数为国家“抢金夺银”的运动员的方式来搞经济建设,用牺牲普通民众的利益,来让国家变成世界强国,这个路走不通了,要“以人为本”才行。知道了这个道理,也许我们的专家学者就不再问“中国什么时候超过美国”,而是问:我们还会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我们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还可以这样问:我们还付得起如此巨大的代价吗?

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虎视眈眈,连中国传统的“盟友”非洲等第三世界国家也对我们疑心重重,更不用说周边国家对我们的说三道四——如果说这些只是“外患”,只要我们认准目标,团结一致,实在不足为虑,那么,“内忧”却显得无法克服,因为正是“内忧”让我们既看不清目标,也无法团结一致。

如果说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造成的贫富差距、“靠山吃山因地制宜”对环境的破坏、制度滞后带来的社会不公等等是我们三十年经济高速发展不能不付出的代价,那么,当这种代价大到无法付出,却又不改变观念、改弦易辙的时候,我们最后会不会付出我们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一  平:坚持非暴力原则 组织起来

1

首先,我们需要有一个基本的政治趋向的判断。前瞻地看,中共政权是一定会完结的,因为这个体制本身运行不下去了,且不说民间的反对运动。由极权到后极权,其间有个可变延续的空间,但是20年,这个空间已经用尽了,各种社会矛盾的激化已经趋于饱和。

我们在历史中,常常觉得变化很慢,甚至是停滞的,这是因为我们是以个体的时间来感受的,其实这20年,中国社会还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历史的时间上是迅速的。比如,八九运动时期还要打出拥护“社会主义”“党的领导”的旗号,但是《零八宪章》已经公开提出结束一党专制,建立民主制。这个变化是巨大的,而这是六四恐怖之下的20年。当然,这不是政权的变化,而是社会本身的变化。官权趋弱,民权增长,这是大势。如果,再过20年,中国会怎么样呢?中国的极权可能拖不到这个时候。可能他们还有10年的时间。如果民间给他们的压力更大,他们结束的时间就会更快。就中共政权的结束而言,我们应该是乐观的。

但是其如何结束,这却很是悲观的。因为,中共本身不愿意进行体制改革,并且严厉打压民间反对派,实际上这是遏制社会的健康力量的生长。在毛时代,中国社会已经遭到彻底的破坏。由于中共拒绝变革,由于社会的无组织状态,由于社会的健康力量得不到充分生长,中共很可能是以社会崩溃的方式完结。并且由于社会矛盾激化,得不到正当的化解,民间积蓄了足够仇恨。因此,中国社会一旦发生崩溃,乃是大灾难,是非常血腥的。

如果发生这种情况,能够平定各地乱局的将是地方军队。因为,中国社会处于无组织状态,除了军队,没有其他的力量可以制止混乱,而后所建立的政权自然也将是专制的。这是极权统治所带来的另一番恶果。这也是非常悲观的。

2

根据以上状况,中国的民间反对派就有更多的责任,当务之急就是组织起来。自民主墻后,30余年的时间,中国的自由民主精神的启蒙已经完成了。我们看到《零八宪章》的民主思想已经很完整了,而且获得了社会广泛的认同,虽然在当局的打压下,大多数人还不敢签名。如果说《零八宪章》还有什么欠缺,那么就是其后没有政治力量,也没有跟进的社会运动。中国的民主已经不是思想的问题,而是落实:组织和行动。

可以说,中国社会已经发展到一个重要的关口,就是组织起来。在政治层面上,反对派形不成组织,就凝聚不了力量,造不成政治行为,构不成压力,不能对抗中共的独裁专制。既不能迫其改革,也不能迫其下台,结束极权体制。在社会层面上,公民组织起来,才能改变社会的沙粒化,这就是社会的自组化。由此,在社会发生崩溃时,人民可以自救,避免发生以上所提及的灾难。我们所说的组织起来,不仅是政治层面的政党,更重要的是组织社会,比如教会、工会、农会,各种NGO团体、民间文化团体等等。

波兰的变革,乃至变革后的一段时间内是非常艰难的。波兰能够和平有序地完成变革,而没有使国家走向混乱,主要取决于民间有良好的组织,即团结工会与教会,应该说后者更重要。因此,民众组织起来不是导向动乱,而是避免社会走向崩溃和盲目暴乱。而中共害怕失去政权,禁止公民建立组织,将所有可能的民间组织消灭于萌芽状态。实际上,他们是在制造、准备着中国未来的动乱和灾难。

组织起来不是搞武装斗争,也不是搞恐怖主义,而是要进行非暴力主义的斗争。因此,我们需要在组织起来的前面加上一条,坚持非暴力原则。我们期望中国能以最小的代价,完成中国政治制度的和平转型,比如民间与当局互动的改革。非暴力主义不排斥革命,波兰、匈牙利、捷克、东德的变革就是非暴力革命,其可以使国家和平地转入民主制度。但是暴力与非暴力则是一条原则的界限,反对派不能倡导暴力,这是人类现代文明的一个体现。特别是,中国具有深厚的暴力传统——包括共产党的暴力革命,而中国社会又积蓄了充分的仇恨,因此我们也就更需要坚持非暴力原则。

中国被破坏得太彻底了,中共极权控制也太严酷了,而历史留给中国的时间也太暂短。在中国走到崩溃之前,我们是不是还有时间和机会组织社会。很可能所有正面的努力都会失败,中国将不可逆转地走向最坏的结果。但作为负责任的反对派只能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本文为作者在“援救刘晓波,推进《零八宪章》公民维权运动研讨会”上的发言)

李公明:什么是更强大、更有效的力量?

从云南大理回到广州白云机场的第一感觉是扑面而来的热浪,就像多年前在澳大利亚北领地达尔文机场一下地的那种感觉:空气在燃烧,没有人可以装着感受不到炎热中的灼人意味。这时才想到,大理的那种清凉甚至有时会突然转得有点寒冷的天气其实是中国的另类气候。南方火炉,北京火炉,东北是洪水,在水火之间是空调与冲锋舟。

在近日阅读的几本政治社会学著作中,似乎也蒸腾着灼热的空气,使人无法安静地端坐在书斋里。去年写过一点查尔斯·蒂利的《欧洲的抗争与民主》(陈周旺等译,格致出版社,2008年7月)的读后感,很感兴趣的是蒂利把传统国家向现代国家转型的问题与通过抗议性的集体行动催生普选权等现代公民权利联系在一起;在他看来,抗议政治对制度化政治具有建设性的意义:促进和推动社会结构的重大变迁。他的《社会运动,1768-2004》(胡位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是对国家转型中社会运动的力量的叙述与历史性总结,他在该书前言里说:“我这半个世纪的研究工作始终关乎一个问题,即:普通民众怎样、何时、何处、为什么向政府当局、掌权者、竞争对手、敌人以及公众所反对的对象进行群体性的诉求伸张(make collective claims)?”通过对十七世纪以降社会运动的历史性考察,他得出“社会运动”是一个独特的大众政治概念的结论,其形成源自三个要素的开创性结合:一是运动,即“不间断和有组织地向目标当局公开提出群体性的诉求伸张”;二是社会运动的常备剧目,即公开会议、依法游行、守夜活动、集会、示威、请愿、声明、小册子等方式的随机组合;三是参与者的协同一致所表现出的WUNC:价值、统一、规模和奉献(第4-5页)。他的历史考察得出的结论是:“到了20世纪末,社会运动已作为一种大众政治工具,在民主国家和正在民主化的国家中日益得以广泛运用,……在西方民主国家,社会运动的组织者、政府当局和警察之间演绎而成的运动套路,极大地减少了诉求伸张过程中的暴力行径。”(第130页)经过反复论证,蒂利认为“我们可以确定在民主化与社会运动之间存在着广泛的一致性”:“当威权主义政权剥夺了人民的民主权利时,社会运动亦随之衰颓。”(第168页)换言之,社会运动与民主化相互促进。全书结尾的一段话是对这种关系的精练概括:“社会运动的广泛运用,既标志着民主制度的存在,也是对民主功能的不断促进。社会运动为那些在循规蹈矩的政治生活中‘沉默’的一群人、一类人以及无人提及的议题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途径,使之得以在大众政治中获得一席之地。”(第209页)

有社会运动,就会有暴力与非暴力的区分;尤其是在落后地区,暴力手段的诱惑更为突出。蒂利的《集体暴力的政治》(谢岳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12月)对集体暴力的产生根源及其与不同政治制度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探索,其最后的结语表明了作者的态度,并引申出另一个更重要的话题:“让结论再重述一下本书的主题:在论争政治中,集体暴力处于危险但是一贯的地位。它出现在集体诉求与权力斗争的潮涨潮落之中。它不停地与非暴力政治交织在一起,它随政治制度的不同而不同,并且随着同一些原因——存在于集体政治生活中的非暴力区域……在暴力时代,非暴力政治斗争的倡导者需要得到尽可能多的帮助。”(第220页)非暴力斗争的政治运动,这是更具有二十一世纪色彩的运动形式,也更符合社会的公共利益。

美国学者彼得·艾克曼和杰克·杜瓦合著的A Force More Powerful : A Century of Nonviolent Conflict有两个不同的译本,一个是《非暴力抗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陈信宏译,台北究竟出版社,2003年),另一个是刘荻等人译的《一种更强大的力量——非暴力抗争一百年》,光从中文来比较,后者似乎更流畅些,但是再深入比较一些段落,则发现陈译本有些文字表述更精准和简练。比如这一段:“在这两次事件之间,世人对权力的认知产生了剧烈的变化。真正的权力源自于其欲控制对象的认可,而非来自对受控制者的暴力胁迫。此一概念衍生自世人对独裁、侵略以及人权侵害等行为的反抗,并呈现在卓越人物所做出的决定以及他们的成败中。”(陈译)刘译作:“在这两个时刻之间展开的是一个充满动荡的世界性的演化过程,而这一演化导向对力量的一种新的理解:真正的力量来自它所辖制的那些人的认同,而不是来自对他们的暴力威胁。在反对独裁政权、侵略以及蔑视人权的伟大抗争中,这种观念诞生了,而标志着其诞生的是那些非凡的个人所做的决定以及他们的成功和失败。”在这里,“权力”与“力量”的差异显然易见,而刘译的“演化……导向…”与“世人对权力的认知产生了剧烈的变化”相比显得有点啰嗦,我估计是因为死扣原文的缘故。由于我手头上只有刘译本的上册,因而主要依据陈译本谈一点读后感受。

该书主要研究了一百多年来人类社会的非暴力抗争的历史,指出了非暴力行动的历史性功绩在于:“其对历史发展所造成的影响极为巨大。暴君覆亡、政府垮台、占领军遭到抵挡。压制人权的政治体系亦遭粉碎。人民以非暴力抵抗方式破坏对手掌控情势发展能力的同时,社会也因而瞬间或逐渐地改变。”(第2页)

在“引言”部分作者列举了一系列二十世纪历史上著名的、最终获得成功的非暴力抗争事件:1905年一位东正教神父说服俄罗斯工人走上首都的街道,拉开了二十世纪第一场对独裁政权公开挑战的帷幕;1930至1931年甘地领导印度人民以非暴力方式反抗英国殖民政府;丹麦人民于二次大战遭德军占领期间,曾于1944年夏天使所有城市陷入瘫痪,迫使德军解除宵禁及封锁措施;美国浸信会牧师马丁·路德·金博士奉行甘地的教诲,领导非裔美国人以游行及抵制的手段推翻美国南方的种族隔离政策;南非的抵制运动发起人、工会以及宗教领袖共同携手以非暴力方式反抗种族隔离制度,迫使政府释放曼德拉并促成了建构未来民主自由的谈判;柏林围墙倒塌后,数千名捷克学生坐在布拉格温彻拉斯广场呼喊口号:“我们手无寸铁……全世界都在注视我们……”随后作者对非暴力运动的经验教训进行了总结,得出“要发起并维持奉行非暴力路线的群众运动,公民社会的强化与民主制度的建立或巩固,是不可或缺的要素”的结论;同时指出,“真正有效的非暴力行动,其精心策划的成分远高于其偶发部分,技术性也远高于戏剧性。……非暴力运动的重点在于让政府无法遂行其控制人民的手段。”(均见第4页)整本书的架构已于此可见,第一至三部是历史上的事例,第四部是理性的思考与总结。我相信不仅在政治社会学中,而且在二十世纪史研究中,暴力与非暴力将会越来越成为研究的热点,就像这异常酷热的天气一样。

井蛙:另一种囚禁——《凡高之眼》评论

自《向日葵》系列之后,自与高更在阿尔黄房子的割耳事件之后,1889年5月,凡高画出《鸢尾花》以及6月画出《星光灿烂的夜晚》这两件举世之作,说明圣雷米是他创作的高峰时期,所以,凡高在圣雷米的创作状态已超越从前。然而,可惜的是,这让人震惊的创作状态却是他在精神病院疗养时期。

圣雷米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如果这世上没有凡高,我想谁也不在乎。但是,这部电影《凡高之眼》(EYES OF VAN GOGH)里的圣雷米却是一个与凡高的创作热情对立的冷漠的地方。

从一开始到结尾,电影的每个环节都充斥着刺耳的声音,为了渲染凡高的精神病,以及他一天到晚的幻觉,这些声音像把尖刀把我两只耳朵刺疼了。没多久,我也在他的痛苦而失落的面部表情里失控,我感到眩晕,头疼。他捂着那红色的荷兰精神病患者的头发时,我同时被窗外房东锯木的噪音吵得无法安静。他与弟弟提奥的对话:“你是个自大的笨蛋。”现实中的提奥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凡高一生,也只有提奥欣赏他的才华,知道他将为他们那个世界还有我们这个世界创造出奇迹。然而,凡高一直在等待一种能让他继续活下去的赏识,这种赏识即便不是公认的,或者就这么几个艺术家的认可也将是莫大的支持和鼓励,是生存的唯一能触摸到像触摸到墙壁一样实在的物体。可惜,他从没得到过这么简单的,哪怕现代文明人所每天为了礼貌而恭维的话。听高更对凡高的评价就更可怕。他的话刺疼了凡高的自尊,他精神世界里最理性的那部分也被高更连根拔起。事实上,这次割耳风波能清楚看出,凡高不是高更的好朋友,然而,高更却是凡高最舍不得离开的知己。他画的《文森特在阿尔的卧室》,洋溢着对往昔的眷恋,对南方文艺复兴梦想破碎的绝望。他曾经多么天真地渴望,能从高更那里获得赞赏。以及他梦想的能多让几个画家到遍地向日葵的阿尔来,一起作画,一起讨论,甚至一起生活。

还是高更,把这一切看作“可笑的”幻想。于是,凡高在割耳之前对高更悲伤地叫道:“没错,是我,我疯了。”哪怕那时他还没真疯。

他眼巴巴地看着幻想中的提奥:给我鼓励吧,有了这些,我的画就可能卖出去了,有了钱,我就能还你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无私奉献。而不是我这些年来所带给你的负累。凡高每天都生活在一种“精神的负累”之中。基于此,生活对于他是多么艰难。凡高离开这个冷漠的圣雷米到他人生最后一个驿站,巴黎郊外奥弗(AUVERS),那儿本来是优美的乡村可以让他好好创作,但是,他还是在1890年7月举枪杀死自己,在麦田里,在遍地罂粟花的田地里不再有他四处画画留下的脚印。原因只有两个:第一,是他对提奥的愧疚感,因为他整个的一生只卖出过一幅只值二百五十法郎的《红色葡萄园》。第二,他怀疑他被现实世界冷遇的原因,也妥协地同意了他被现实世界冷遇的真实性,那就是作品的无人问津致使他的贫穷而就是这种贫穷导致他物质上依赖提奥。

圣雷米的冷漠,体现在他的精神医生对他的治疗。这并不意味着医生的失职,相反,医生的治疗促使他感到艺术家活着不能失去艺术。由于他在作画中多次精神病发作,他痛苦无比地与空气对话,他听到很多人在怀疑他的作品,甚至他也听到提奥对他作品的贬低:这么多年来所放弃的一切和所努力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创造这些没用的东西。否则为何连一幅画也难以卖出?

医生要求他停止作画。他被捆绑在病床上。为了防止他自杀,他失去了精神与身体双重自由。两个月后,他跟医生谈判,要求重新出去画画。凡高紧张而痛苦地说:“我不能停止工作,我必须每天都工作。能治疗我的病的唯一方法就是画画。哪怕让我干点什么事情也行,如果不让我画画的话。”医生的回答是冷漠的,他们没这样的规矩让病人干点什么,因为他们的职责是让病人得到内心的平静。他对凡高这么说时凡高更加紧张了,电影里充斥着的噪音使我也感到他的无助和精神崩溃。他说:“我以后就这么平静下去吗?什么事情也不干就这么平静下去吗?你们不能这样对我,让我吃完了拉,拉完了等下一顿。你们不能像对待植物那样对待我!”这还是那个在凡高画笔下充满热情的圣雷米吗?还是那个灿烂的《有丝柏的麦田》的圣雷米吗?还是凡高散步时画下的那令人心醉的《落叶》的圣雷米吗?在凡高的画笔下,圣雷米多美啊。就像南方的阿尔,高更的眼里只是一个肮脏的地方,但是,在凡高笔下,却是充满生存热情遍地向日葵的美丽的南方。这区别实在让人无法忍受。凡高无法忍受不能画画的日子。

所以,凡高是个高产画家。他在圣雷米时已有千多幅画。他收到提奥的信,他的《红色葡萄园》出售了。他高兴,感到慰籍,可是他又痛苦地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

再一次在精神病的幻象中他隐约听到高更在讥笑他,他的一千幅画画了十年,然而十年里只卖出一幅,而一幅画只值二百五十法郎。平均一幅画只值25分钱。他花的十年时间,为的就是创造这25分钱吗?然而,提奥的钱却花了二十五千法郎,甚至更多。他懊恼地捶打自己的头,他痛苦,他真怀疑高更和其他人对他的评价是真的。但是,凡高内心却不再如以往否定这些:不,不,不是那样的。这次他大笑起来,笑自己。

凡高画的不仅仅是风景,他画的是他自己精神深处的情感。艺术家活着就是为了每天发现更好的自己。而不是发现一棵树长得什么形状。因此,凡高画的金色的麦田,灿烂得看一眼就知道是丰收的麦田,是对生活无比热爱的麦田。他的丝柏,夸张的弯曲漩涡似的丝柏,是他内心的丝柏,而非野外真正写实的丝柏。他那漩涡似的令人精神紧张的树叶,树枝,太阳,都是他自己的情感。他就是那个太阳,那棵树,那座屋子,北方记忆里燃烧着激情的红色的傍晚。

这是善良的凡高,一个总是生活在:“我无法还你钱,使我很悲伤”的可怜的凡高。每次他无助地问医生:“我还会再发作吗?”医生总是一个答案:“很难说。会吧。”那片给精神病人闲逛的小花园成了他创作的天堂。他幻想自己在夭折的也叫文森特的哥哥的坟墓前疯子那样又跪又拜,为了就是要替父母赎他今生须还给哥哥的罪。他是那个死去哥哥的替身吗?文森特自己一直睁开失常的眼睛寻求机会杀死自己。他幻想自己躺在棺木里,他使劲地撬开棺盖,想知道里面的自己是否还活着。医生的话其实是对的,他说精神病人不能激动,不能兴奋。然而,以上促使精神病发作的两大诱因都只是艺术家的日常情绪而已。

不知是否真的如医生所说:“无疑的,法国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是疯子,但很遗憾,只有少部分被关起来。”这话听起来像是黑色幽默,但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凡高是当时其中一个被关起来的病人。

提奥赞不赞赏凡高比不上他自己赞赏自己重要,凡高虽然没能力去证明自己的天才如何出众。因为他十年里没真正卖出过一幅画,也没能力养活自己。但是,他是自爱的,像所有的艺术家珍惜自己的才华和作品。他在幻想中又怀疑提奥对他的评价:“你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比以前好多了。”但是,凡高要的不仅仅是很大的进步。他问提奥:“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它们不够完美对吗?”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它们卖不出去的原因只是不够完美,也就是他要的是完美。当他画完一幅画时,他对着画框说:“好,太棒了,实在太棒了。”艺术家必然是自恋的,否则就无法发现自己。凡高的悲剧是现实冷遇了他,然而他是理解自己的。他只是懊恼地发出天问,为何这么好的作品没人看得上眼?这个问号也是致命的。上帝没带给他答案,只带给他信仰。一种坚毅不屈的信仰。不管对人类的爱,还是对艺术的爱,凡高都是虔诚的。从天亮一直虔诚到天黑。他的《星光灿烂的夜晚》就是怀着那样感人的虔诚独自在星光下完成。凡高一生只花了短暂的十年去创作,然而,这十年里,他的画却达到了巅峰。真正可笑的是,不是他南方文艺复兴的幼稚,而是像他那么勤奋的天才也没立足之地。

“真的很棒,但是为什么卖不出去?”他一边拭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疑惑地问自己。

这是一部只要你还在呼吸都应该看的电影。因为凡高短暂的一生(37岁),透视了人一生为什么而活,以及为何坚持为了什么而活这个宗教哲学的问题。而不仅仅只是透视他的艺术生命。况且现在才去评价他的才华实在太晚了。

2010-4-9

CHINA HILL

孙志鸣:老倔头儿 (短篇小说)

村里的老倔头儿是个怪人,怪得全县都出了名。若问什么名?借用公社李书记的话说是臭名,臭名远扬。了解内情的人都佩服李书记,认为他这话讲得有水平:一个臭字,点中了老倔头儿的两个致命的穴位。

先说头一个。在人民公社业已遍地开花的时候,老倔头儿不仅未加入公社,甚至连初级社和高级社都未曾入过,仍在单干。这事让谁听了都不会相信,以为是天方夜谭哩。怎么可能哪,人民公社是国家最高当局树立的三面红旗之一,中国大陆已经解放20年,到处都插上了红旗,难道能容忍老倔头儿那几亩地上依旧飘白旗?说来也怪,事实就如此,直到我下乡那年,老倔头儿的的确确仍在单干。李书记的一个臭字,除了说老倔头儿思想落后之外,还点中了他的另一个穴位,暗含了另一层意思——老倔头儿的门户不好,家里有臭人。如果他的头一个问题令当时的人匪夷所思的话,那么第二个问题就会让今天的或外地的人感到莫名其妙了,因为它纯属当地人的一种落后的习俗。

由于老倔头儿的行为受到他独特性格的支配,而独特性格的形成又和落后的习俗不无干系,因此,有必要先介绍一下这种习俗。所谓臭人,其实就是指有狐臭或者叫臭腋窝的人。这本来是一种生理现象,不足为奇。可是,在我插队的那个地方如果谁患有狐臭,就成了天大一件倒霉的事情,和被专政的对象“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差不多,给我的印象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猜想,“黑五类”的子女过了几代之后,到了曾孙、玄孙时或许就不那么黑了吧。这说明出身尚可改变,而臭人则代代相传,无论繁衍到哪一代,依然会被称作臭人,也就依然抬不起头来。故而,在一般情况下,臭人只能和臭人结婚,连地富子女都不愿意和臭人沾边儿。原因很简单,只要夫妻中有一个是臭人,整个门户就都坏了,生下的孩子全成了臭的,也不管真臭假臭,——老乡们只讲遗传不懂变异。刚到村里不久,就有人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谁谁谁是臭人,如何如何。听他的口气,看他的神色,俨然和谈及麻疯病人一般。他们对臭人的厌恶程度,我是在后来的一次外地施工中才深切感受到的。白天挖渠时,一个臭人忘记了规矩站在了上风头,结果在下风头的人就骂开了。晚上睡觉,他们宁可住羊圈也不和臭人同屋……我对这种作法始终颇感迷惑不解,也曾多次问过他们对于臭人何以一嫌如此?很遗憾,没有人能说出令我信服的理由,无非是说味道令人作呕而已,用他们那过分夸张的话说就是有股死人臭(尸臭)。至于其它说法,如臭人的长相也令人膈应啦,云云,则完全是胡说八道,不足为据了。后来,我读鲁迅先生的杂文,了解了一点中国人的国民性,并得到启发,认识到这种落后习俗是人的一种阴暗的施虐心理使然,发展到极致便是“文革”中的人整人……

现在,我接着讲老倔头儿。其实,老倔头儿本身并非臭人,臭的是老婆,累及到他,被说成门户不好,好像他成了半个臭人。解放前,老倔头儿是个雇农,很能干,可干到二十大几岁也没挣下娶老婆的钱。他着急了,急得夜里睡不着觉,翻过来掉过去,最后想明白了,受穷的根子全在于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如同今天的年轻人认为没发财是由于没有属于自己的公司一样。直到解放初期,有人给他提了门亲,可以不送彩礼,但丑话也说在前,女方是个臭的。老倔头儿一听,当时就面露难色。那人见了,劝道:世上还有白拣个老婆不要的理?想靠自己挣钱娶个不臭的?猴年马月?梦着呱!其实,老倔头儿早就受不住别人的耻笑和内心欲火的煎熬了,再听媒人这么一撺掇,便将心一横,应下了这门亲事。结婚后,他饱尝了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这才发觉当初的选择草率了。既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又是自己做的,就只好委屈点硬着头皮吃下去。对于背后的风言风语,他可以装聋作哑,不理睬;对于当面表示惋惜的所谓同情之词,老倔头儿则用他独特的倔强方式予以回击:咋叫个臭?看你闻哪儿了。趴在腚眼子上闻,谁都是臭的!结果,没人敢当面再和他提及此事了,背后的议论却越来越凶。老倔头儿的性格本就内向,这样一来,他变得更不合群,更倔头倔脑了。所幸老婆在第二年就给他生了个儿子,又白又胖,取名刘拉柱。不久,他又分到了几亩地,可谓双喜临门。

儿子和土地被老倔头儿视为自己的两颗眼珠子。而以后的故事也正是围绕这两颗眼珠子展开的。

老倔头儿认准了一个理儿:儿子就是自己的根,既然有了地又有了根,从今往后的日子就不愁过得不红火。为了专心务弄庄稼,也有意想避开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他索性在远离村子、靠近自己那几亩地的北圪梁上盖了间小土屋,算是安了家。然而,好梦总是不会长久的。两三年后,合作化运动开始了,刚分到手的土地又要收回去。可是,老倔头儿认定土地和老婆一样,一旦属于自己了就不能再让出去。每次乡干部来家里动员入社,他总是用一句话搪塞:你们要收就收回去,如果还提倡自愿的话,我反正没想通,想通了就入……干部们只好继续给他读文件、宣讲政策。老倔头儿给只耳朵听,任他们再怎样掰开揉碎讲得嘴里流出了白沫子,他就是一声不吭,像个闷葫芦。由于他出身和历史都没问题,也抓不着别的辫子,干部们拿他还真没办法。况且,农村的运动受到季节的限制,只能在农闲时搞,农活一忙就顾不上了。因此,老倔头儿的招数还挺灵验,从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直到人民公社,他就用那几句车轱轳话,翻来覆去多一句也不说,死磨硬赖,竟然顶到了我下乡那年。

据说,“文革”以来,公社换了两任书记,都没攻下老倔头儿这个顽固的堡垒。现在,第三任姓李的书记,吸取前两任的失败教训,上台后变换策略,首先采用了笼络人心的作法,用他的话说先礼后兵。具体内容就是将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的刘拉柱调到公社小学当民办教师。在农民眼里,民办教师作为一种营生要比耪大地收入多(除了工分,每月还有8元补贴费),也出息得多,风光得多,而且大有前途——有朝一日能转正,成了吃商品粮的人,就意味着子孙后代都扔掉了锄把子。李书记走这一步棋,用心有二:一是想感化老倔头儿,二是想通过控制刘拉柱,让儿子来做老子的工作,所谓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那天,队长受李书记之托,亲自跑到北圪梁老倔头儿的家里传达了公社的决定。队长说:“老倔头儿,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就是说让你的儿子去公社小学当民办教师,你入社。”

老倔头儿坐在炕沿上,举着烟袋吧哒吧哒地管自抽烟,一言不发。队长不耐烦了,说:“你到底同意不同意,给个痛快的。”

老倔头儿就是一声不吱。队长说:“不吱声也行,摇头不算点头算。你动一动脑袋吧,我给上面也好有个回话。”

老倔头儿的脑袋既没摇也没点,只是抬起来看了看儿子。刘拉柱早就沉不住气了,生怕爹把送上门来的好事搅黄了,连忙说:“有甚不同意的!大,你也睁开眼瞧瞧,全国还有谁像你一样单干?再顶又能顶得了几天?”

老倔头儿依旧不置可否。队长说:“你就算同意啦!好,拉柱明天去公社小学报到吧。”

儿子成了半个公家的人以后,老倔头儿却照样顶着不入社。李书记一看感化不灵,就通过校长向刘拉柱施加压力。刘拉柱只好隔三差五回家来动员老子入社。老倔头儿在历次运动中都是挨整的对象,够得上个经风雨见过大世面的人,对付初出茅庐的儿子真是绰绰有余。他一上来就用带几分蛮横的口气说:“老子的事还轮不上你来管。你懂个屁!”

儿子说:“当初你答应了人家的,咋又变卦?你叫我在学校里还咋做人?”

老子说:“谁答应了?我签字画押了?”

儿子说:“我答应的,你没反对。”

老子说:“可我也没赞成。”

儿子说:“爹,你不讲理了!”

老子说:“我跟谁讲理?谁又跟我讲理?你还想教训老子,狗屁不懂……”

儿子说:“我就懂得放了屁不能再收回去!”

“你敢和老子顶嘴了?你敢骂老子?”老倔头儿抄起笤帚疙瘩,气势汹汹地又说,“我打你个小兔崽子!我打死你!”

老伴儿一看这架势赶忙扑上来,哭着闹着夺过了笤帚疙瘩……其实,老倔头儿哪里舍得打儿子,只不过故意作个样子,为的是日后他别再拿这事烦自己。这几天,老倔头儿因为儿子白拣了个好营生,偷笑还来不及呐。

刘拉柱没能说服父亲入社,打心眼儿里觉得愧对了领导的一片心意,只好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想干出点成绩来作为一种补偿。于是,除了教书,他还主动承担了画黑板报、搞文艺宣传、带学生参加支农劳动,星期天也不回家,蹲在学校那几亩菜地里一干就是大半天……几个月下来,刘拉柱在学校里的口碑甚佳,还赶上机会被评了个先进模范。由于老倔头儿背信弃义,李书记原打算在假期将刘拉柱辞退,现在反而为难了,总不能把模范辞退了吧。多少年来,总是他算计别人的时候多,真没想到这回竟然被一个老农民给耍弄了,而且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李书记只好把一口恶气憋在肚子里,心想:玩了半辈子鹰,反被鹰把眼给鵮了……

就在老倔头儿因为自己的小精明而心中窃喜之际,刘拉柱由于劳累过度,加之饮食不当——有一顿没一顿,热一顿冷一顿——而患了胃病。病发时,口吐酸水且痛得捂着肚子满炕打滚儿。老倔头儿见了心疼得额头冒汗。他明白自己没入社,儿子在外面难做人,想拼命干挽回点影响,结果累垮了身体。他觉得对不起儿子,赶紧卖掉了一窝猪崽,带上拉柱去三百多里外的包头治病。

 

老倔头儿在包头延医求药期间,公社召开了一次知青座谈会。散会后,李书记将我们队的几个知青留下来,布置了一项重要的任务:回村以后立即给老倔头儿办学习班,一定要在年底之前动员他入社。李书记强调要以说服教育为主,必要时也可以适当采取批判斗争的手段,但不管怎样,最后要让他自己提出入社的要求。因为走社会主义集体化道路是自觉自愿的,而不是强迫的……既然李书记委以重任,我们在老倔头儿回村的第二天晚上便登门拜访。老倔头儿当然不知我们的来意,他乐呵呵地招呼我们上炕坐了,说:“拉柱的病不咋了。大夫给他拍了片子,开了药,说不碍事的,回来慢慢调养就是了。”

老倔头儿还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们,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更是第一次到包头这样的大地方。我们中有人问他感觉咋样,是不是大开眼界了。

“那是,那是。马路老来宽,汽车多得让人看了头昏。”老倔头儿想一想,不无惋惜地又说,“城里人也真是的,过日子不会精打细算,把那么多好地都祸害了。”

我们都不解其意,问他此话从何谈起。老倔头儿说:“公园里那么多地荒着,就不能种些玉茭、高粱?种那么多花呀草呀做甚?还有马路两边,就种了几棵树,在树行子里种上黄瓜茄子西红柿多好!瞧瞧城里的菜吧,死贵死贵的,一斤山药卖到两毛钱!啥玩艺儿一到城里都金贵了,就是地不值钱……”

我们说:“如果种上粮食和菜肯定被偷得一干二净。”

老倔头儿说:“咋能哪。反正城里人多,派人来看着呗。瞧瞧商场里的那些闲人,大白天不干营生,出溜出溜的逛来逛去。唉,把人也都祸害了……”

老倔头儿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城里人太懒。他说:“一天才干八个小时,阳婆还老来高就收工回家了,啧啧,要是农民也这样干,地里还能长出庄稼吗?人这玩艺儿越坐越懒,越吃越馋。也许是咱命贱……嘿嘿。”

一连四五天,我们几个每晚都准时去老倔头儿家,天南地北唠一阵子,可就是碍着面子没好意思提入社那码事儿。相互间了解得多了,我觉得老倔头儿其人还是蛮有意思的。他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而且非常自信。他常说:男人没主意受一辈子穷,女人没主意灌一肚子  。只不过他的观点都很特别,惟其特别才引起了我的兴趣。比如,他对城市和城里人的看法。有一天,老倔头儿似乎悟出了我们的来意,主动将话题转到入社一事上来。

“队干部说我不入社是私心大,可我从分到这几亩地那年起,哪年都没少缴过一两公粮。他们的私心倒小,三年里咋就要有一年要吃返销粮?啧啧啧,”老倔头儿晃了晃脑袋,又说:“他们一个人能种多少地?少说也有七八亩吧。我家三口,人均下来才两亩半!他们一人七八亩养不活自己,还不是把地都祸害了?我入他们那个社挠蛋?”

我们都以为老倔头儿说的也不无道理,就不想再多作争论,只是规劝了几句,算交差了事而已。半个月过去了,李书记未见有动静,便沉不住气了,断然决定向我们队派工作组。工作组拢共只有两个人:李书记亲自挂帅任组长,另一个则是公社妇联主任迟梅。工作组进村后,李书记像个指挥员进入阵地一般,立刻召开会议作战前动员,宣布此次战斗要摧毁的目标是老倔头儿,由工作组打主攻,队委会和知青组策应,要敢于刺刀见红,要速战速决……李书记的话充满了火药味,令每个参战人员在精神上都为之一振。当天晚上,老倔头儿就被“请”到了队委会办公室。李书记在炕中间盘腿大坐,面前放一张炕桌,迟梅在旁边负责记录,两边是队委会的干部和我们几个知青,炕头坐不下就坐灶台。当地放了一只板凳,是给老倔头儿准备的。可是,老倔头儿进屋后没坐板凳,他背靠着山墙蹲在了地上。事后,我问他当时为何不坐板凳,他说那天的架势经见得多了,靠墙根圪蹴下心里觉得踏实。我想,或许他有一种防止腹背受敌的心理吧。

迟梅一上来先念了几段语录,“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争”啦,“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啦,火药味都挺浓的。念过语录,李书记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刘二娃,我代表公社党委向你交个底,走公社化道路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你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不是谁强迫你走,而是形势迫使你走,听明白了吧?你说说,甚时候入社?刘二娃,回答我的问话!”

我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喊老倔头儿的名字,觉得挺稀罕。老倔头儿似乎也有点不习惯,一时没能将这个名字和自己对上号,过了一会儿,嘴里才“嗯、嗯”着抬起头来,嘟哝道:“我不说了,该说的都让你说了。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那好,就请你来签个字。”李书记指着炕桌上的一张入社申请表,说。

“我说了,你想咋办就咋办呗!书记办事还用我签甚字?”老倔头儿慢条斯理地反问道。

老倔头儿真有意思,他用软塌塌的话表达出了硬邦邦的倔劲儿。李书记一听便气呼呼地说:“废话!我还听你指挥?!我还用得着你签字?!”

“那不就妥了。”老倔头儿说。

“妥个屁!胡搅蛮缠!是给你自己签哩!”李书记一发火,便使劲拍炕桌,油灯也被震倒了。顿时屋里一片漆黑,且充满了呛人的煤油味儿。

当油灯再次被点亮的时候,我看见李书记喘着粗气,整个脸都被气得有点走样了。老倔头儿依旧用他那不慌不忙的语气说:“发这么大的脾气做甚啦?啧啧啧,你瞧瞧,把半灯油也祸害了,可惜的哩!”

听了老倔头儿的话,我险些笑出声来。这时,迟梅开腔了,嗓音宏亮而且有几分凶巴巴的:“刘二娃,要是还没被人日瞎了眼窝儿,就睁大你的马眼瞧瞧,跟谁说话啦?!”

迟梅是个有名的悍妇,全公社上上下下尽人皆知。据说,她骂人能骂出花样来,而且不骂则已,一骂非把人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可。如果遇见脓包软蛋,她尤其压不住火。这会儿,迟梅喝口水润润嗓子,摆出了训斥人的架势,说:“你当你是谁啦?别给脸不要脸!想装傻充愣?呸!支起你的耳朵听着,毛主席说人民公社好,你狗日的偏散布单干有理。我们不是不知道,今儿个就跟你老账新账一起算!你还用欺骗手段把儿子弄到学校教书……你别臭美,自以为是啦!我告诉你,刘二娃,你现在是屎壳郎跌进了夜壶——明明走投无路了,还自以为游遍了五湖四海。我们今儿个晚上……”未及迟梅说完,一屋子人都被逗笑了,连老倔头儿也不例外。他说:“瞧你这人,说个甚不好,咋把老汉说成了粪巴虫?嘿嘿。”

“念语录!喊口号!”李书记觉出会场的氛围有些不对头,推一推迟梅,又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有红宝书在手还愁炸不开他那颗脑袋?难道真是花岗岩的不成?”

迟梅又念了几段语录,其中有一条: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接着,大家开始跟着她呼口号: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老倔头儿也举起语录本一起喊,嗓音还挺亮。该念的念过了,该喊的喊完了,李书记问道:“刘二娃,你想通了没有?想通了就来签个字。”

老倔头儿闭上眼睛说:“还没想通。”

李书记又问:“啥时候能想通?”

老倔头儿回答:“不知道。反正今儿个晚上是想不通了。”

“好,很好。可是,我非让你今儿个晚上想通不可。”李书记黑下脸来说。“看来光用批判的武器对你来说还不行,要来点武器的批判!”

老倔头儿没听懂,一迭连声地问:“你说甚啦?你说的甚?”

迟梅接过了话茬儿:“说你太顽固,需要请革命群众来帮助帮助你。”

迟梅使个眼色,队里的民兵排长二愣便招呼我们几个知青一绳将老倔头儿捆了,吊在房檩下。老倔头儿瞪圆了眼,冲着李书记喊道:“你打人呀!有种你把老汉打死算啦!”

队长见了有点发慌,连忙凑上前对李书记说:“做过啦,做过啦!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万一……还是想点别的办法吧,咋说也是贫下中农出身哩!”

迟梅却不以为然地说:“他不入社,就是反党反毛主席,枪崩了也不为过!”

还是李书记的水平高,他想一想,摆了摆手,说:“继续文斗。有话在先,想不通不散会。”

老倔头儿被放下来,松了绑。他活动一下胳膊,晃晃悠悠地朝门口走去。队长连忙问:“做甚去?别走呀!”

“尿——还不许?!”老倔头儿有气无力地甩出一句,头也没回。

队长不放心,叫我和另一个知青跟上去看着点,以防出现意外。队长的意思是老倔头儿刚被捆了一绳,怕他一时想不开寻短见。迟梅误解了,她想到了另一个方面,说:“放开他跑,看他能跑到哪儿去。大腿上的虱子——往屌上跑呱!”

从屋里出来以后,老倔头儿径直朝北走去。他没有绕到路上走,而是在田间阡陌间涉渠过坎儿,一路上磕磕绊绊,最后来到了他自己的那几亩地上。借助朦朦胧胧的月光,我们俩躲在不远的一堆柴草后面观察,只见他浑身抖动着蹲了下去,双手在泥土中抓挠着,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一同来的知青立刻提高了警惕,以为他在偷埋或偷挖什么东西。我说不会的,他或许是向土地诉说自己内心的委屈吧。少顷,他捧起一抔泥土高举过头又撒下来,然后便以头抢地,长跪不起。伴随着一阵如泣如诉的哼哼唧唧之声,老倔头儿开始在地里打起了滚儿,滚过来再滚过去……我那位同伴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低声说:“真逗哏儿,活脱一个老小孩儿。”

我看得正入神,赶紧捅了他一下,示意别出声。很遗憾,老倔头儿似乎听见了我们的声音,他停止滚动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掉头就往回走。我们俩仍然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看他跌跌撞撞的身影过坎儿涉渠。就在他行将返回村里、距队委会办公室仅二三十步之遥的地方,老倔头儿突然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他挣扎了几次,却未能爬起来。

我们俩也没顾上多想,立刻跑过去,问:“怎么啦?你怎么啦?”

在我们俩的摇晃下,老倔头儿开始还睁开眼,断断续续地“唔——唔”着,含糊不清地说了两句,后来干脆闭上眼,再不出声,口水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摸一摸他的胳膊和手,已经有点发硬发僵。我们扯开嗓子好一气狂呼乱叫,把屋里等着继续战斗的人全吆喝出来了。队长走过来一看,说:“嗐——做过啦!瞧,人都抽了,抽——啦!”

我不明白他所说的抽为何意,抽疯?抽筋?抽搐?他又掐了掐老倔头儿的人中,急赤白脸地说:“快,拿扇门板来,把人先抬回家去。躺在凉地上可不是事儿!”

李书记始终站在一边冷眼旁观。迟梅却不甘寂寞,走上前来,一惊一诈,满腹狐疑地说:“会还没开完呐!有这么严重吗?”

可是,她闻见老倔头儿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股浓烈的尿骚味儿后,赶紧捂着鼻子躲开了。我确信,老倔头儿是溺在裤裆里了。

 

接下来的几天,由于老倔头儿卧炕不起,动员会只好改在他家里开。老倔头儿在炕上一横,头上蒙了块手巾,闭着眼,任大家说得惊天动地,他给只耳朵也不知听了没有,反正毫无半点反应。人们以为再这样开下去不会有大的效果,甚至连一向最积极的迟梅都有同感。她说:“我们又不是来看他挺尸的!再有本事,拿他这种活死人也没办法。”

李书记不甘心失败,也不允许失败,毕竟他是给县里下过保证、立过军令状的。斗争会开不下去了,必须再想别的办法。一天,李书记和迟梅在田里转悠,看见队长正给刚刚耕过的麦地浇水,就问:“庄稼都没了,还浇哪门子水?”

队长说:“这块地碱大,浇遍水可以把碱压下去。”

书记问:“碱能被压到哪儿去?”

队长说:“压到旁边那块地里去呗。”

迟梅不解其意,问:“这是图甚了?”

队长说:“反正那块地也不好,明年种些红柳、葵花之类抗碱的作物,能收就收点,不能收就算个屁啦。”

迟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嗤笑道:“图甚哩?你这是卖了屁股上嫖——穷折腾!”

“欸——”李书记右手握拳朝左掌上一击,说,“就要这么折腾折腾!”

这回是迟梅和队长都不解其意了。李书记解释说:“就围着他那几亩地给我浇水,把碱都压过去!让他明年种红柳吧!”

迟梅一听便连声称赞道:“书记要导演一场水漫金山的好戏啦!亏您想得出来……”

“凡事要多动脑筋,要有政治嗅觉。”李书记得意地说,同时,转着身做了个朝四处闻的动作。

队长当时不敢做声,事后才对人们说:“那家伙的脑筋就是活泛,怪不得能当书记呐,算计人的办法都想绝了……”

翌日,李书记扛着锹亲自下田,监督大家挖渠垒堰,以便实施他的水漫金山计划。正干得红火之际,上面派人来通知,让他即刻回县城,说是有重要的中央文件传达。李书记只好留下迟梅继续督战,自己匆匆忙忙赶了回去。

卧病呻吟的老倔头儿想必听到了点风声,他再也躺不住了,竟然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连跑带颠地也来到了田里。他望着围在自己那几亩地四周的一片明晃晃的水,长吁短叹,欷歔不已。人们都以为老倔头儿这回顶不住了,该投降啦。

一天,   在供销社买火柴时,我和老倔头儿不期而遇,他是来买盐的。回去的路上,我看见他把盐倒在了帽子里,用包盐的报纸捧起了地上的一泡牛粪。我深感惊异更难以理解。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未等我开口,自己先笑了,说:“嘿嘿,见粪不拣,有罪呀。他们不是想往我的地里压碱么,我多积几担肥不就解啦?春天,他们限制我用渠水浇青苗,我就多锄上几遍,锄头自带三分雨嘛!只要辛苦下到了,甚也难不倒我!跟土坷垃打惯了交道的人都养成个倔脾气,庄稼不收还年年种哩!你说是不?”

我点了点头,没吱声。看来李书记的计划又落空了,老倔头儿真够倔强的。

后来,我听说了李书记回去要传达的那份文件,是关于几个月前林彪出逃并葬身蒙古温都尔汗的事情。按照当时的惯例,红头文件到了县里,总是根据要求逐级往下传达的,先是县里的头头,再到公社的头头、大队的头头、小队的头头,最后才轮到普通老百姓。即便如此,也是先党内后党外。刘拉柱作为小学教师,享受了一次特殊的政治待遇——比普通老百姓早一天听到了文件。当天下午上课时,他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一时竟忘记了规矩,向学生们宣布了这个重大的消息。放学后,学生们又把这一消息带回了各自的家庭。迟梅住在村里是吃派饭,即挨家轮着吃。那天晚上,房东的儿子放学回来就讲起林彪被摔死的事。迟梅因为一直没回公社,自然没听到文件传达。她感到蹊跷:这么重大的事情,我还不知道,学生娃咋就讲出来了?她问:“谁告诉你的?”

学生说:“我们老师,刘老师。”

迟梅又问:“哪个刘老师?”

学生又说:“刘拉柱,咱们村老倔头儿他儿。咋啦?”

迟梅说:“不咋,不咋。”

她嘴上说归说,心里却琢磨开李书记叮嘱过的话:要有政治嗅觉。再一细想,她果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已经发生。于是,她连夜跑回公社,向李书记报告了自己的重大发现。她问:“按规定,文件是不是明天才能传达到普通群众?”

李书记的回答是肯定的。迟梅又问:“如果今天就知道了,是不是说明有人泄密?”

“没错,是泄密,绝对是严重的泄密行为!”李书记兴奋地走过来,拍了拍迟梅的屁股,又说,“你学会动脑筋了。看来要想学得会,还得靠着师傅睡呀!哈哈。”

“嗯——你也不怕被别人看见。”迟梅朝李书记飞了一眼,发嗲道,“难道不兴人家自己想出来啦?……”

就这样,由于迟梅丰富而大胆的想象,声名显赫并且死去多时的林彪,便和一个默默无闻的乡村小学民办教师,隔着阴阳两界,发生了那么点似有还无的瓜葛。当天夜里,李书记派公社武装部的人,以泄露国家机密的罪名,一绳将刘拉柱捆起,押在了农机站的车库里。第二天,老倔头儿得知了儿子被捆被押的消息。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这是冲着自己来的,儿子成了替罪羊。他将这想法告诉了老伴儿。老伴儿哭着劝他交地入社,也好让他们放儿子。她说:“根都没了,还要地做甚?”

一句话点到了老倔头儿的心病上。他多年以来的精神支柱好像顷刻间坍塌了。他说:“看来这回不入社是不行了……”

下午,李书记带着人来队里传达文件。老倔头儿决定去找他们讲条件:我入社,你们放人。可是,刚迈出门槛儿,他就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而且再也没爬起来。许多天以后,我才得知老倔头儿患的是半身不遂,也叫中风。大夫说,这种病一般都有先兆。我就想起他上次摔倒的事儿来,那也许就是先兆吧,所谓小中风。至于入社手续,自然是老伴儿办的。老倔头儿只能躺在炕上,眼歪嘴斜的,像个咿呀学语的孩子一般呜哩哇啦,讲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不管怎样说,老倔头儿入社以后没在队里干过一天活儿。也许,这可以视为他不幸中之惟一的安慰吧,我想。

颜敏如:情宽终续红景残(短篇小说)

作者按:下面短文是已出版小说“此时此刻我不在”的后续想象。“此”书描述1927年出生台湾的女子唐幻,一生中所遇见两名男子并因着他们而改变生命路途的故事。这两名男子分别是台湾的蓝明(与唐幻年龄相仿)与瑞士的扬(比唐幻约年轻二十岁)。唐幻经历1947年二二八事件之后的白色恐怖时期,经香港、伦敦,辗转到达苏黎世之后,又亲历1968年代世界学潮带给苏黎世的冲击。

那是一家在苏黎世郊区的餐厅。天晴着。风,还没来。

懂得的人,搭个公交车便可直达它对面给附近居民踢足球的青草场子。过了街,到了这面,就是春华园。不懂的人,开着车七弯八拐,驶入地下道,驶上四线道,好不容易找着了,方便停车就成了理所当然的赏报。

四十多年来,老字号的春华园从不缺食客。

推开雕满大牡丹的双面厚玻璃门,步入春华园的人必须立刻对面一道慑人心神的红墙。那墙,血红、巨大、高挑,墙中央是自上至下,两直行的中国狂草书法。那些黑字,迎着进门的人飞奔而来;人的耳,感觉得到黑字旋出的风。

偌大的场子,站着多少黑桌、黑椅,面平厚实,不愿雕琢。一排横桌,与红墙平行。对着横排叛逆的两道垂直桌椅,延着左右双边的玻璃墙顺势平稳地就位。周一下午,通常人不多。

她,穿得一身棉衣缟素,银发柔软,耳梢别着一朵玉兰,清浮幽香。唐幻,两手上的皱纹细细,眼神迷离,坐在狂飞的黑字底下,静得透明,如同不在现场。

场子右侧,玻璃墙外钉悬着摊开来蓝白条相间的遮阳蓬,蓬下是一大簇一大簇艳放的绛紫天竺葵。延伸出去的外界,忽而走过两个行人,忽而驶过一辆白车。左侧,盈盈成群的绿竹矗成一道长廊,似乎就贴上了玻璃墙。竹廊外,草长荫荫,无蝶也无蜂。

竹玻墙边中段对坐着两名年轻男子,是在任何场合都要招引眼光的人吶,怎么一式地仪表叱咤,缱绻风云?

一个穿着白衬衣、黑西裤。他的亚洲体态瘦削高挺,稍许疲累的身形映发出那么年轻而不需要有的深沈。另一个,把青春修长的自己随意裹入蓝恤衫、牛仔裤里,他额上的几绺头发不驯,每一次蓝色双眼的眨动,便要透露出一丝心底的沧桑。

1947年的蓝明点了一壶香片,1968年的扬点了一杯咖啡。同是二十出头的他们,分别从自己的冥邈处来到二十一世纪的春华园–这个蓝明从来就不识,扬虽曾短暂工作过,却迁了地址许多年的中餐厅。

两名男子,尴尬对坐,不动不语,各有心情。

“我们的作者让我先认识她,她当然属于我。这,你应该明白。”

蓝明终究开了口。他不急着喝茶,直接看入扬的眼底,清楚地说。

“可是你已经死了,你懂吗?你已经死了!”

扬毫不示弱。他有要回唐幻的千百个理由。

“我的死亡不是自己愿意、自己安排的。那是个天衣无缝的密谋,究竟我们行动的风声怎么走露,我到现在仍不清楚。所以我的死亡不可以是失去唐幻的惩罚。”蓝明为自己辩护。

“你的死所带给唐幻的灾难,任谁都不会原谅你。”

听得出来,扬有意以言语追杀。

“别忘了,我不死,唐幻不会从亚洲到欧洲来,你也不可能遇上她。”

蓝明想到唐幻的飘泊竟然让眼前这人做了残酷的收拾,他不忍,也不甘心。

“你可知道,她是怎么受到你那未婚妻表亲的羞辱?你可知道,你失踪后,她是怎么上天下地去找你?”

扬说得那么锥心。蓝明自然也痛苦。

“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台湾社会仍有那习俗,其实我小时候订亲的事早已解决,唐幻就要是我的妻子已成定局,只要没…只要没发生…”

蓝明突然接续不下自己的话。这和原来的他,多么不相同。

“只要没发生那件事,是吗?你是领导人,只允许没有家室的人加入行动,自己却私下和唐幻定情。你是明知故犯,伤她太深,唐幻怎么可能还会要你!”

扬为唐幻讨公道,他不让蓝明喘息。

“唐幻了解我太多太多,她是精神上的白色恐怖受害者…”

“你胡说!你自私!”

扬一手重捶黑桌,打断蓝明的辩驳,说:

“唐幻的失心疯是你引起的,她的坎坷是你造成的。就在一剎那间,正当她在河边认出你尸体的一剎那间,唐幻不再是她自己。她跪在你身旁,企图以她漆黑的长发遮盖你赤裸的身体。你无数的伤口是一支支射穿她心窝的毒箭…”

“这是作者在情节上的安排,我没有反对的余地…”

蓝明有着满心的无奈。

“还有,唐幻终其一生总是梦到一批要取你性命的狙击手。他们把拔了毛、剥了皮、发出恶臭的动物尸体抛向你,对你示威。你的闻风不动、视死如归,让唐幻焦急、心痛。你就这么会装英雄,这么会折磨她!”

扬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毒言毒语。

“你自己呢?”

蓝明从丹田一出气,挺直了身子,靠向桌沿,说:

“你先爱上我和她的女儿玉莲,不多久却又改变心意,向唐幻下手。这样好吗?你道德吗?”

蓝明紧抓机会,一句话便刺中扬的要害。

“我知道自己对不住玉莲,可是我从不后悔对唐幻动情。我不能一天不见她,不能一天听不到她的声音。”

扬不说假话。

“不,你并不爱她,你只是找到一名纤弱成熟的女子,好让你的切。革瓦拉式的西方革命情怀有所依托。”

蓝明狠狠地报复着。

“这你就错得离谱了!如果我只是因着革命,玉莲已经够好。她不但会参加行动,也一定会跟我去中国。”

“为了满足自己的想望,竟然向足以当你母亲的唐幻示爱。你因着自己的私心而把她折磨得老毛病重患,让她不时要把自己从现实抽离,退缩到自己的世界里。其实你只爱你的世界性学潮、只爱你自以为是条好汉的叛逆,完全不顾唐幻的思虑!”

蓝明提高嗓门。他沉着的脸庞笼罩着一股怒气。

“那是作者的安排,不是我的本意。当时我虽离开瑞士,却也进不了文化革命的中国,而是留在香港自我放逐了许多年…”

“自我放逐?”蓝明抢了话说。“我怎么会不懂你们这些六八年代人的心态。你们是假革命,真捣乱!”

“请你尊重你自己,不要无的放矢。”

扬恨恨地说。他突然弯下了腰杆子,叹了口气,啜了口咖啡,才又开口:

“那时我不敢回来,因为回来就必须面对两个问题。一个是,我必须以什么样的我去爱唐幻?另一个是,我必须以什么样的我面对自己的失败?我自认为周详地计划苏黎世火车站前的示威,却完全没料到,有人会利用那次活动做为自己以暴力反抗社会的方式…”

“你离开前,竟然约唐幻和你一起走。你究竟有什么企图?你知道她有餐厅要经营,你知道她无法向玉莲交代,你知道你正强迫她片片撕裂她自己!”

蓝明咄咄逼人。他要扬对唐幻后半生的波涛负责。

“唐幻和我一起离开瑞士可以解决两个问题。第一,我可以不需要面对我父母及社会的压力,自在地和唐幻一起生活。第二,我可以不需要和苏黎世这些只想让媒体吹捧的大学生周旋,而和一批有肝胆的中国人一起干革命…”

“你完全以自己为思考的中心,结果呢?”

“结果?是的,现在你可以放肆地嘲笑我。就在那最后一刻,火车即将离站,我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焦急地望向空旷的月台,却看不到唐幻的踪影。知道她不来了,我想到死,如果能和你一样,一死百了。不是我逃避,而是死亡可以立即结束迫在眉睫的纠缠与矛盾,虽然它也会衍生其它新的问题。这,你应该也了解。可惜作者并不按照我的意愿安排。”

“你懦弱了?”

蓝明也弯下了腰杆子,温柔起来。

“是的,我懦弱了。这世上没有人相信男人也会一往情深,像你;更没有人相信,一个男人会对比他年长二十岁的女人一往情深,像我…”

暖和的空气冻结在扬的这几句话里。不知怎地,外头的天,突然阴了。两名早已活过半世纪的年轻男子,在春华园里双双沉默下来。那不远处的唐幻,轻轻站起,缓缓转身,她神颠魂溃,头也不回地走入身后的红墙里。墙上的黑字自在地舞着:

情宽终续红景残

煮情浓沸正告寒

挥刀断梦无痕处

三柱烟袅祭顽香

余  杰:我为什么批评温家宝?

在香港享有“国学大师”的声誉的饶宗颐,日前特意向温家宝赠送精心创作的《荷花图》,以此与温总理共勉高洁如莲的品格,赞赏温总“风雨不倒”的品格。温家宝在接受这份礼物时感言:“您很了解我,我就是‘风雨不倒’,我就是有一个不屈的灵魂”。在我看来,饶宗颐不过是与季羡林类似的“老专家”,既没有古代士大夫不媚权贵的风骨,也没有现代知识分子批判权力的独立意识。

在朝野上下、海内海外均对温家宝好评如潮之际,我却力排众议,完成了《中国影帝温家宝》一书。为了阻止此书的出版,北京警方对我这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兴师动众,出动两辆车、六个人,将我带到警局讯问。审讯我的一个国保头子说,如果你坚持出版这本书,可能承担严重的刑事责任,下场会跟刘晓波一样;如果你放弃出版这本书,一切都好说,甚至我们会允许你在报刊上发表文章。

我断然拒绝了国保警察的威逼利诱。对我来说,言论自由与生命一样重要,言论自由是一步也不能退让的。如果这一次屈服了,放弃了这本书的出版;那么,明天他们又会对我说,你不能在香港的媒体上发表文章;后天他们还会对我说,你不能接受任何外国媒体的访问……他们会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正如一位网友所说:“他们用枪命令你放下笔,然后用笔命令你放弃张口说话,然后用嘴命令你消灭人的感情,然后用感情要求你做他们的奴隶。”到了那个时候,我的身体虽然是自由的,但灵魂已经不由自主地住进了监狱。

在香港出版《中国影帝温家宝》,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次坏”的选择。本来,如果中国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国家,公民的言论自由和新闻出版自由得到切实保障的国家,这本书应当在中国大陆出版,应当被包括被批评者温家宝在内的更多大陆读者读到。我并不认为这本书中所有的见解都是正确的,但我坚信,真正的言论自由,是确保那些也许是错误的言论得以畅通无阻地发表。

如果温家宝真的是“人民的好总理”,他就该听取对他的不同看法,尤其是批评性的看法。即便是向往威权主义的俄罗斯总理普京,看到网络上有人尖锐抨击他的政府在治理火灾时的无能时,也虚怀若谷地给对方回信说,你的批评很有道理。因为普京知道,每一个公民的手中都掌握着一张决定他的命运的选票。然而,温家宝却完全不必担忧选票的问题。

即便在香港,又有多少人看清了温家宝和共产党的真面目呢?我在香港的论坛上看到一个帖子,不禁感慨万分:“看看余杰为了写一本书,可以坦然面对入狱的威胁。再看看香港的民主党,在没有任何危险的环境下‘争取’民主都要自动投降、放弃,还敢走出来说自己争取民主二十年,脸皮之厚,真是大开眼界。我一个小人物帮不到余杰什么,只能买他的书以示支持。”这段话并不让我骄傲,而是让我遗憾。

胡  平:从甘肃泥石流灾害看中国的官员问责制

8月8日,甘肃省舟曲县遭遇泥石流灾害,城关镇月圆村被掩埋,根据官方报道,到8月10日为止,遇难人数有702人,还有1042人失踪,生还机会渺茫。无独有偶,去年8月8日,台湾也发生严重水灾,高雄县也爆发泥石流,也有甲仙乡小林村被掩埋,有 491人失踪。同样是遭遇严重自然灾害,同样是人民生命财产遭受重大损失,在台湾,总统马英九奔赴灾区,每到一处都鞠躬道歉,行政院长刘兆玄引咎辞职,内阁重组;而在大陆,我们在媒体上看到的却是民众高呼感谢国家感谢党。

由此,不禁使人联想到官员问责制。众所周知,在民主社会,问责制是一种追究公职官员责任的最基本、最常用的制度,官员出现失职、 渎职并造成不良后果或损失,出现个人行为不端、生活丑闻并造成不良社会影响等,该官员就会立即公开道歉,甚至辞职,情节严重的,还将导致其上司公开道歉或辞职,若是中央政府的内阁要员,在情节特别严重的情况下,还可能导致内阁官员总辞职。我们注意到,近些年来,中国当局也在讲问责制了。按照中共自己的说法,中国已经建立了比较完善的问责规定,如《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国家公务员处分条例》以及《刑法》中关于失职、渎职等处罚条款等等。但是从上述两个“八八事件”政府的反应来看,却有天壤之别。原因很简单,因为海峡两岸,一边是民主,一边是专制。

谈到问责制,关键是谁问责,谁有权问责。问责产生于授权:你的权力是谁授予的,你就需要向谁负责;你授予谁权力,你就有权追究谁的责任。在民主社会里,官员有两种,一种是民选官员,一种是任命官员。譬如在台湾,总统是民选的,行政院长和其他内阁成员则是总统任命的(准确地说,是总统提名,立法院批准的)。行政院长要向总统负责,总统要向选民负责。总统有权问责行政院长,人民有权问责总统。马英九未必愿意让刘兆玄辞职,可是他知道如果不让刘兆玄辞职,势必会影响下一届选举,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人民手中有选票,这才使得问责政府成为可能。不错,共产党也老是讲向人民负责,但是在大陆,因为人民手里没有选票,所以“向人民负责”就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句空话。

这些年来,中国大陆,天灾人祸不断。政府非但没有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反而在“多难兴邦”的口号下把它变成了政府自我表扬的资本。不错,有时候也有个别官员下台,但那多半是上层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而不是人民问责的结果。再者,有些官员被免职或辞职,但免职辞职不等于撤职,它未必具有惩罚的性质,它往往不过是让有关官员休个假,然后再换个官做而已。另外,中国大陆的官员和民主社会的官员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在民主社会里,一个官员被免去职务或辞去职务,他就不再是官员而成了老百姓。在中国大陆,一个官员被免职或辞职后却往往仍然被当成官员,仍然可以享受一定级别的官员待遇。更严重的是,在中国大陆的所谓问责,即便有,那也总是上级问责下级,中央问责地方,而中央政府本身则是免于问责的,因为人民被剥夺了问责权。如果民众要问责政府还很可能遭到政府方面的打压,轻则说你“扰乱社会治安”,判你个行政拘留,重则说你“煽动颠覆”,判你个三年五年。在中国大陆,大多数天灾都有人祸的成份,而伴随着每一次自然灾害,几乎都会有一场人权灾难。这样的局面难道还不该早日结束吗?

茉莉:迷失在中共幻象中的寒春

●编者按:本文对寒春这位追随“中国革命”至死的美国左派的一生作出剖析。寒春等人的故事表明,即使是一位受过很好现代教育的人,也会误入迷途,陷於睁眼不看事实的可笑境地。

●寒春(右)1948年来中国和阳早(左)在延安结婚,从事奶牛养殖工作。其兄韩丁,姪女卡玛。(本刊资料)

那位在中国养了六十二年奶牛的美国老太太去世了。几年前,寒春(Joan Hinton)曾把同是美国人的丈夫阳早,埋葬在北京昌平区小王庄农场,一棵朝夕能看见牛羊的冷杉树下。而她本人的遗愿是,把骨灰撒到他们夫妇来华最初工作的地方──塞北大漠。

尽管寒春把毕生精力献给了中国,被称为“白求恩式的国际主义战士”,但中国官方对她去世的反应有点冷淡。虽然国务院总理温家宝等人发了唁电表示哀悼,但官方媒体极少报导。对这位至今仍然拥护文革并谴责邓小平改革的老外,中共方面似乎不太愿意多提及。

寒春的去世,令我们回忆起西方左派追随中国共产党革命的那段历史。对於人的行为,任何时候都可能有多种解读,必须联系人们的动机意图、当时的环境以及行为的后果。

真诚国际主义者与底层同甘苦

在中国纪念寒春最热闹的,是“乌有之乡”网站的新左派。他们开追思会,办纪念馆,宣传寒春的理想和事蹟。那些中国新左派和西方老左派有本质的区别.

寒春等西方老左派是真诚的国际主义者,中国新左派却打着爱国民族主义的大旗。西方老左派批判资本主义,自己也放弃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身体力行过底层的简朴生活,其理念和行为是一致的。中国新左派却言行不一,如汪晖等人一面反对资本主义,写食洋不化、诘屈聱牙的文章,一面过着高高在上的优裕的教授生活。

青年时期的寒春走向中国、奔赴延安,是由於原子弹爆炸改变了她的一生。早在二战期间,作为核子物理专业的研究生,一个和平主义者,寒春参加了美国一项名为“曼哈顿工程”的原子弹研究计画,当时她认为制造原子弹只是用来威慑希特勒,相信美国不会真的使用。不久美国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两枚原子弹,十五万人灰飞烟灭。一直“反对原子科学军用”的寒春,万分震骇而痛苦。她要何去何从?曾读过斯诺的《西行漫记》的寒春,退出了美国核能研究中心,追随哥哥韩丁和朋友阳早的足迹,投奔了中国革命。

陕北黄土中的瓦窑堡炼铁厂,是寒春工作的第一个单位。而后,夫妇俩先后在西安草滩农场、北京市红星公社等地,从事奶牛饲养机械化和牛种改良的工作,获得多项科学技术奖。文革中有几年,中共为了监视外国专家,曾一度把寒春夫妇调到北京做外文译校。后来他们要求调回农村,拒绝高工资,吃自己种的蔬菜,住简陋的平房,一张用砖块垒成的写字台,用了二十五年。

对毛泽东的滔天大罪竟予宽容

如果寒春只是终生在中国农村喂养奶牛,以完成自己的人生理想,那么毫无疑问,她应该获得我们的崇敬和高度评价.然而,知识份子是要发表言论的,他们的言论是有影响力的。这么多年,寒春一直发表抨击美国、捍卫中共领导人毛泽东的言论。

一九五二年,寒春在亚洲太平洋和平会议上发言,谴责美国是唯一犯下原子弹罪行的国家。殊不知她所投奔的中国,就曾因为美国的原子弹爆炸而获救,这是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的一个举措。她曾向媒体控诉美国大萧条期间,南方葡萄园工人工资低廉受剥削,但不去瞭解中国饿死几千万人的大饥荒真相。她指责西方自由社会不自由,民主国家也不是真正的民主,却对中国大量被囚禁的政治犯不闻不问。她坚决地反对美国的麦卡锡主义,却对中共疯狂迫害知识份子不置一词.

倾心於神话般的中国革命,寒春对毛泽东的崇拜达到迷信的地步。她怀念延安保卫战,讚扬毛泽东以“小米加步枪”战胜强敌。直到二○○八年,寒春还在日本对《周末澳大利亚报》说:“如果毛泽东还活着就太好了。我当然百分之百支持文化大革命发生的一切。”她为毛泽东辩护说:“毛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解放了所有人,他绝对不是一个恶魔。”

寒春等人思想从未随时代而转变。无论中国人经历过多少巨大的人为的灾难,她始终认为罪不在毛泽东,而是下面的人搞坏了。六四血腥事件发生后,寒春和她哥哥韩丁一样谴责邓小平屠杀人民,但她认为这是由於“资产阶级复辟”的缘故。

应该说,寒春等西方左派大都是人道主义的信仰者,他们希望减轻人们的苦难、解放被压迫者,才来到中国。但是,当她偏执地迷信毛泽东、终生捍卫毛的革命神话时,这实际上已经违背了她早年的和平博爱理想。即使不是出於主观愿望,客观上,我们也只能痛心地说:寒春等人用他们的言论支持了暴政。

同情心道德感压倒理性思考

历史学家和思想家们一直在探讨这个谜团:为什么西方左派会醉心於东方的革命?从寒春这个个案来看,这种奇怪的现象有着社会、心理和历史等各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由於她耽迷於意识形态的幻象。寒春的姐姐是美共党员,早年常给寒春等人送马列主义书籍。那些书籍唤起了寒春心中的希望。会拉小提琴的年轻人,相信革命会摧毁一个可恶的旧世界,能使人类变得更美好。一九四八年在陕北,寒春曾给她的导师──美国着名原子科学家费米写信,倾吐她参与“千百万人努力奋斗的事业”的激情。很明显,比起平庸无趣的改良,革命更为诗意澎湃,更适合梦想参与壮丽事业的人。

其次,像寒春这样的西方人道主义者会与中国革命者携手,还由於她的正义感和同情心压倒了理性的思考。同情穷人的左派想要消灭社会上的不平等不公正,但他们身不由己地陷入另一种不平等不公正,例如土改时期的斗地主分田地。左派们跟随的革命领导人,往往无情地背叛追随他的社会群体.寒春们怜悯受苦的穷人,却没有想到要怎样赋予他们基本权利,没有考虑怎样建立一个保护人权的宪政体制,这些都说明理性的缺乏。

再次,纯洁的革命者往往像清教徒一样偏爱美德。关於寒春个人道德的事例很多。例如,她曾说服农场领导给所有工人都上保险,用自己的工资给老保姆发退休金。她甚至长期接济西安草滩农场的一个右派──虽然那是毛泽东惩罚的人。寒春之所以支持文革,是因为她认为文革是底层人民反官僚特权的运动。

对美德的偏爱和理性的欠缺,酿成寒春们的人生误区.当年在延安,寒春见过很多生活极端简朴、无私奉献的共产党人,被那种道德氛围所感动,她从此美化了中共的制度。可惜当时不懂中文的寒春,没看到延安以革命名义杀戮文化人王实味的血光。

把革命意识形态变成宗教的悲剧

曾有西方学者问:法国大革命为何不接纳任何教会?其回答是:因为革命本身就是教会。马克思主义理论对世界做出全面解释,把无产阶级当作完成其使命的选民,这种学说本来就含有犹太/基督教的根源。把革命神圣化的西方左派,就像心怀仁慈和使命感的教徒一样,迎接一个新世界到来。

寒春本来是西方社会的反叛者,她到中国去寻找有意义的人生,结果却在追求中产生幻象,把毛泽东视为不容怀疑的真神,俨然创造了一个新的宗教。对於毛泽东及中共所犯下的罪行,寒春在内心里制造了一个封闭的解释系统,把一切坏事都称为违背毛泽东思想的“逆流”。这样的状态令我们感到熟悉:上帝永远不会有错,真主总是伟大。

这种革命宗教的迷惑力,甚至可以诱使寒春放弃早年信仰的和平主义.在《一个核子物理学家的自述》里,寒春谈到她原先是个和平主义者,甚至反对杀生,但在国民党进攻陕北边区时,她被革命正义感所鼓舞:“我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如果敌人来了,我一定冲上去杀死他。”

人的自我欺骗往往可以获得自我心理满足。当这位喜欢哼唱陕北民歌的美国老太太去世时,她心里是很满足的。寒春认为中国是世界人民革命的榜样,认为自己“从自然科学的尖端跨到社会科学的尖端”,此生足矣。

然而,我们不能让这种欺骗继续下去,我们有责任去认识真实的中国历史与现实。当今中国巨大的贫富分化和社会不公,导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认同左派理论。如迷途羔羊一般的寒春是一个历史典型,她受骗与自欺的一生悲剧,应该成为前车之鉴.

二○一○年七月十四日

谢  泳:关于留学制度的随想

一、想起钟叔河

因为钱刚的电视片在央视播出,这些天来容闳和早年幼童留美的故事又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容闳的经历和他的故事引出的是一个古老文明如何走向现代的话题,其中留学制度的形成和发展是它的核心内容。

钱刚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有名的报告文学作家,但他后期报告文学写作已转向对中国近代历史的思考,那时他的《海葬》曾引起人们的广泛注意。我记得他当时的兴趣是在李鸿章,这次看到他写容闳,我非常能理解他的写作冲动,虽然是历史题材,但他是一个有现实关怀的作家。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曾与钱刚有过两次接触,但后来失去了联系。我对他的思考和工作一直很关注,他主政《南方周未》的时候,我曾寄过一本我的新书给他,但不知道他收到没有。这次看到他的新作,我佩服这个老朋友不懈的努力。我想起了胡适的老话,要怎么收获,先怎么栽。

说到中国近代留学制度,我先想到的是两个湖南人。一个是舒新城,一个是钟叔河。1939年舒新城出版了《中国近代留学史》,在以后关于留学制度的研究中,这本书是必看的参考书。以后对留学生和留学制度的多数研究,其基本思路大体不出舒新城这本著作。从学术史研究角度观察,没有舒新城的著作,以后关于留学生和留学制度的研究会有很大困难,因为除了研究方法以外,舒新城的著作中保留了非常丰富的历史材料。

舒新城的这本著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由当时的上海文化出版社影印出版过。但八十代是一个重现实轻历史的时代,读者的热情在当下,对于历史的关注是淡漠的。虽然相关的历史研究著作已出版过不少,但在读者中还没有形成兴趣中心。十几年以后再来观察,早年关注历史的学者现在多数引起了读者的注意。

八十年代初期,钟叔河主政湖南岳麓书社,出版了很多文化积累方面的书。他主编的“走向世界”丛书和他的学术专著《走向世界——近代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曾名重一时,钱锺书一生极少为人作序,但却对钟叔河的这本书非常推崇。容闳《西学东渐记》就在这套丛书中。它的标点者之一杨向群,多年以后成了我和程巢父编辑的《追寻储安平》一书的责编,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历史在事后观察,可能会有一些特殊的感想。与这套“走向世界”丛书几乎同时,还有一套“走向未来”丛书,偏重于介绍西方的各种思想。当年,我对于这套丛书的兴趣远远超过前一套,想来和我有一样经历的青年会有同感。但九十年代以后,人们常常想起的倒是钟叔河编辑的书了,因为时代精神发生了转换。

二、留学制度的形成

作为一种教育制度,留学制度的形成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最主要制度。当它成为一种稳定的制度以后,它在功能上取代了科举制度,也可以说成为一种近似文官制度的东西,特别是早期留学生,大部分进入中国社会的上层。夸大一点说,近代中国社会变迁的主要动力基本来自留学生。舒新城曾说过“如无留学生,中国的新教育与新文化决不至有今日”。决定中国留学制度形成的关键人物是曾国藩、李鸿章和丁日昌。因为一种新制度的建立,起主要作用的是政治人物。但作为文化建设的留学思路,却是容闳最早提出来的。舒新城对他的评价是:“无容闳,虽不能一定说中国无留学生,即有也不会如此之早,而且派遣的方式也许是另一个样子”。舒新城这个逻辑里还少了一个环节,那就是传教士。中国留学制度的起源与他们分不开。1847年,最早把容闳、黄宽、黄胜三位中国青年带往美国的是传教士布朗夫妇。

容闳的建议是幼童赴美,容闳建议的主要目的是为国家培养人才。选择幼童赴美,应该说是容闳的远见。他当时建议的年龄是十二到十四岁。后来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对学生的选择大体也是这个年龄。这个年龄的意义在于这些学生可以真正容入美国生活。因为同时还派了汉文教习,他们在美国没有忘记汉文。

从中国后来留学生经历的统计中,可以看出,早期幼童留美和后来庚款留美学生成才比例较高,因为这个年纪容易彻底接受美国教育,同时建立与美国社会生活的关系,而这些关系在成年留学生中建立相对较难。1910年清华第二批庚款70名学生中出了胡适、赵元任、竺可桢、张彭春等对中国社会产生极大影响的人。1922年清华放洋的94名学生中出了沈有鼎、闻一多、梅贻宝、罗隆基、潘光旦、雷海宗、吴泽霖、萨本栋、高崇熙、黄子卿、张心一等各学科的著名人物。

近年考察中国重要历史人物教育背景时,留学教育成为观察和分析他们人生经历的一个主要变量。大体说来,人们对留学英美的评价较高,对留学日本的学生评价次之,对留法勤工俭学的学生另有认识。

三、留美学生的影响在文化教育

中国早期留学生学成以后,多数回到中国服务,特别是公费留学生。自费留学生回国的比例也相当高,这主要得之于中国传统教育的功劳。胡适早年写《非留学篇》时曾提出过“留学当以不留学为目的”,可见其思考之深远。另外当时回国的留学待遇也相当优厚。中国早期留美学生主要出自清华大学和圣约翰大学,在一个留美学生国内最高学历的统计中,北京大学只排在第7位,西南联大排在第11位。从前15名大学观察,留美学生除了清华以外,主要出在教会大学。留美学生最主要的服务机关是当时中国的高等学校,远远高出留日学生。早年任教中央大学的常导之在《各国教育制度》一书中曾说:“从多数国家之行政及学校制度中,皆可发现其所受于德法两国之影响,即美与苏俄,亦非例外。苏俄在其建国初期中,颇有一举而摆脱所谓资本主义国家之成法,而另起炉灶之势;唯自实行新经济政策以来,其学制上显然受了外来的影响。英国在世界经济及政治上之势力,远较德法两国为雄厚,但其教育制度,则在所属领地以外,似乎影响他国之处不多。至于美国制度似乎仅能在我国博得最多之赞美者。”常导之最后这一句话,很有意思,也可以说是对中国现代教育所受影响的一个总结,它与中国留美学生主要在高等学校从教有关。

如果以1949年为界来分析,当时从政官员的主要留学教育以英美为主。特别是外交方面,实际折冲外交问题的是颜惠庆、顾维钧、陈友仁、王正廷四位。他们都在外国受过教育,并都熟悉外国的政治经济情形。1935年出版的一本《最近中国外交关系》(波拉特(Pollard)著,曹明道译)中曾指出:“中国的外交政策,差不多完全只由一小部分很熟悉国际公法有外交经验及通晓国际情形的相当人物所决定。这些外交官员中,有许多曾在中国教会学校毕业的。有几位是曾在美国英国或其它欧洲国家大学里得到高等学位的。实际上他们都能操一国或几国语言。所以内阁和党系可往复调动,各省也可任由以前的土匪去当政,可是外交部同外交官员,却终是在这种留学阶级的青年手里。他们曾在巴黎与华盛顿会议里,声诉本国的怨嫌。他们决心要努力达到中国应受主权国待遇的原则。因此,在南京政府一部分所成功的事业中,他们曾培植基础。”

书中还引了一位美国人的话说:“大家曾说过并且说得很对,要是中国政府的其它各部,都能显示像外交人员所常显示的才能,尤其在这十年中,中国便将成为世界大国之一了。”

四、留日学生的影响在政治和军事

舒新城在《近代中国留学史》中曾引述当时一份文献指出过,中国留日学生一度激增的主要原因是“路近、文同、时短、费省、及留学生头衔好与国内政局不安六种原因。”据许多研究中国近代留学史的著作指出,中国留日学生人数虽然众多,但真正在日本读完大学的并不多,以速成生、普通生和特约生为主。从出身观察,当时留学日本的学生家境贫寒者占相当比例。早年研究中国教育行政的中央大学教授夏承枫在《现代教育行政》一书中认为:“留日学生自光绪二十七年至三十二年增至万余人,在政府是病急乱投医,在留学者是取其价廉而成功易。”留日学生中后来成为革命家和军人的很多。舒新城说“中国军界之重要人物底姓名,几十之九可从明治四十年振武学校一览之学生名册中查出,其影响于中国军政者可谓大矣。”从文学界来说,左翼作家中也以留日学生为多。而“新月”作家则以留学英美学生为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三联书店曾出版过实藤惠秀的《中国人留学日本史》。我当时买了一本,但没有细读,就送了一个朋友。九十年代以后,费了许多周折,我才又找了一本。国内外对这本书的评价非常高,国内研究中国留学日本史的,还没有人能写出这样一本著作。书中有一章是专讲现代汉语与日本词汇影响关系的,材料丰富,分析细密,很给人启发。他在分析留日学生的政治活动时,认为“一部中国人留学日本史,一方面是近代中国的文化史,另一方面又是近代中国的政治史。”

书中专门有一节是讲“亡命客与留日学生”关系的。所谓“亡命客”是指当时逃到日本的中国政治家。他特别指出,当时留日学生与“亡命客”在日本志士的参加和援助下,“三类人物汇合在一起,频频往来于中日两国之间,从事革命活动”。他在分析了这些人物的活动情况后说:“最遗憾的是大部分日本志士后来却挑唆日本军阀侵略中国”,这些研究视角都是很独特的。

以留学背景分析中国近代以来人才的变化是有意义的,但留学背景也有其特殊性,并不绝对与留学生的思想变化有直接关系,以留学背景为评价尺度,只是一个大概的思路。

留学制度是中国近代以来走向现代化的重要方式。但在后来的很长时期内,这一制度的功能变发生了变化。早期留学制度呈开放性,面向世界,英美、欧陆和日本等,都是留学的主要去向,但这个去向后来改变了,由面向世界变成面向前苏联和少数东欧洲国家,而且已不作为常态教育制度存在。

留学生制度的改变,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社会各领域中主导力量的基本结构,它对中国社会的影响还将持续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