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邦:对“让上访者回家”活动的原则重申

今天上网看到中国社科院研究中国上访问题于建嵘博士,组织一批关心中国上访群体的学者,还找去了几位上访人,召开了一个针对访民回家的研讨会。会议之后一些学者护送河南的访民刘学立先生返乡,不久还将安排送一个山东的访民回乡。据说这些专家们承诺如果刘学立回家后受到当地政府的迫害,他们将提供法律救助,立即起诉,并将这事跟踪到底。北京学者将这次行动名之为“2008,让上访者回家”。另据报道,当日闻讯前去社科院想参加该研讨会的访民达200多人,但只有三个事先约定的访民准许进入会场。

说实在的,这个会议的结果太出乎我的意料!应该说我事先是听说过这个会议的,但是我并没有详细了解到这个会议的内容,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个会议。记得刘学立先生早在半个多月前就曾在电话中谈到要召开个会议,还一再问我是否可以参加。我当时问他是哪些人召集的,他将一些人名告知了我,我一听许多名字都很熟,还有些人也有过直接的接触,于是认为这个会议不会有什么问题,建议他前去。谁知居然是这么个结果。

当然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法对这次“2008,让上访者回家”活动作出好坏的结论性判断,因为结果还需时间来检验,但我首先应该相信这些专家们的初衷是好的。毕竟中国传统的春节是个家人团聚的节日,多少人千里迢迢、不辞辛劳与破费,就为了这一节日亲人团聚一下。这些历经风雪的上访者,有的在外多年而没法回到家乡,现在回家过节,应该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所以就此而论,怎么也不能将“让上访者回家”活动以坏心来论处。不过考虑到中国上访群体的特殊性,与今天中国社会的现实状况,我有几点考虑很想跟这些筹办回家活动的专家们强调一下,当然相信这些专家们对此肯定也有虑及,但为了避免好心办错事,也想到智者千虑难免一失,愚者千虑恐有一得,我就宁可多说几句了。

其一、回家活动坚守自愿原则。可以肯定在上访群体中确实有想回去却因害怕当地政府迫害而不敢回去者,那么这些人若能得到专家们的护送,平安回到家乡过年,的确是件让人欣慰的事。但同样可以肯定的是还有许多人不愿意回去,因为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冒着失去自由甚至生命的危险,到北京来上访,在讨还公道的目的没有达到时,他们不愿意回去。基于这个情况,我希望这个“让上访者回家”活动是指那些愿意回家的上访者,而不是全部上访者。护送的也是那些愿意回去的,而不要是不愿回去的。所以这个活动是严格界定在自愿的原则上的。

其二、回家活动应该囊括全部自愿者,而不是仅仅针对少数几个人的承诺。既然是“让上访者回家”,那就应该护送所有愿意回去的人,而不是几个人。因为这种活动是没有参照作用的,它不是说专家送了几个人回家后,问题解决了,或者当事人没有受到迫害,别的人就可以照此回去,也会解决问题,不受迫害。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有个严格前提,就是专家护送,帮助协调,始终跟踪事件。所以送几个人回去纵使成功达到预期目的,那也绝不是所有访民可以依此类推,仿照解决的。这样送几个人不能作为参照,必须对全部愿意以此形式解决问题的人,都用这种方式护送,那才是真正“让上访者回家”,否则就只能是“让几个上访者回家”。

其三、要坚持送得回去,也接得回来原则。对于送回去怎么办?这个问题显然是必须考虑的,但从活动的公告上可以看到活动主办者对这个事情的一些安排,那就是与地方政府协商解决问题。对于送回去的上访者,我想会面临几种状况:之一,是解决问题,不需再上访。这是件皆大欢喜的事,这可以说是上访者的共同心愿,但从现时来看,这种结果不那么乐观;之二、上访者不愿上访了。上访者回家后,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但上访者放弃上访了。这种情况从常理来说可能性也不大。但不排除个别绝望者有此选择,若这样,专家们护送他们回去,让地方政府承诺不迫害,那也是件功德事;之三,问题没有解决,地方政府将人控制了起来。对此专家们似乎有预见,并作好打官司的准备。但问题是许多控制没法上升到打官司的台面,因为控制的手段是多样的,地方政府完全可以做到让专家们拿不出打官司的凭据。这种时候怎么办?而根据中国目前的情况,这种结果是最有可能的,也将是最普遍的。对于这种情况,我在此想提出几点:第一,专家送人回去是以解决问题为第一目标,即将上访者的问题解决到能接受程度,达到不需要上访目的;第二,若不能解决问题,那么至少应该要政府答应不伤害上访人,不控制上访人,使上访者人身自由有保障;第三,若前两方面均没法达到,那么专家们应该可以做到将人再接回来。这个与送回去对应的接回来,是最后的底线,也应该是专家要信守的承诺。如果说送人回去后,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都不能做到将人接回来,那这种送回去显然就值得商榷,就存在很大的问题,专家就应该考虑一下该不该送回去了。

其四、不要造成对不愿回去者以任何压力与影响。“让上访者回家”不要成为一种道义的强迫,造成那种不愿回去、没法回去者的一种道义孤立,使他们感到不回去就受到舆论的遣责与道义的唾弃。尤其不要假当局以打压留京上访人员以口实,不要让他们以专家已经“让上访者回家”,而这些不回去的人就是顽固的没法协调解决问题的,所以是应该遭到镇压的。这是个千万要警惕的局面,也是很可能会导致的结果。所以建议活动举办者事先跟访民与政府都说明这种情况,以防止这种误读。

我是真诚希望专家们摸索到一条解决中国上访问题的路子的,不过任何解决的途径都应该是立足在对上访者反映的问题的解决基础上,而不应该是为了阻止上访。因为上访仅仅是一种手段,而真正的目的却是讨回公道,维护权利。所以今天发起“让上访者回家”要重申三步:首先解决问题;解决不了问题则必须保证人的安全与自由;在问题与安全自由没有保障下,最后必须能将人原样接回来。立足此前提下,专家们是可以一试的。因为中国的许多事毕竟与书斋有很大的距离,所以我是乐见专家们做这种社会实践性努力的!

2008-01-05于北京

王敬之:奥运与中共 错谱鸳鸯

二○○八年的奥运会要在中国举行。就好像世上多少的男男女女,虽是自由恋爱、自由结婚,到头来不得善终,其故皆在于选择错误也。中共看上了奥运,奥运巴结了中共,都是错点了鸳鸯。现在大家忙于置嫁妆、找新房、办喜酒,一派喜气洋洋;要不了多久,不必等到事过境迁,历史就会昭示出错误选择的结果。

即使是喜洋洋的眼前,若对照一下历史的往事,也会欢喜不起来。想一想吧:距今还未超过四分之三的世纪以前,那次在柏林召开奥运会时,希特勒是如何的得意洋洋,仿佛不可一世,那时谁会想到他正在迈步走向死亡之路。而且那次的奥运会无疑增加了他迈步的壮志和雄心,在奥运会上趾高气扬尚未逾十年,这个魔头就在柏林的地下殒命了。再想一想吧:中国历史上许多光彩夺目的伟绩和丰碑,其实都是轰轰烈烈造功者的枷锁和追命索。万里长城造好了,短命的秦朝结束了;南北大运河接通了,乘船到江南赏琼花的皇帝脑袋搬家了。

继续再想下去:长城和运河,今天都还存在,运河还有利于国计民生,长城虽无实用,给那些要过“好汉”瘾的人去爬爬也好,所以当时付出的代价对后世多少有些用处。而现今,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当奥运会的东道主,则将纯粹是东主国首脑们的风光,民众只承担了劳和伤而得不到任何实惠。

尤其对于中华民族而言,尽管自古也重视体育,早就发展出骑射等运动,也有比赛,但比赛的方式方法不同,如《论语》上所记载的“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后世习武成风,但亦着重在个人的本领,讲求的是自己修练以及朋友切磋,充其量摆个擂台,或如小说家言的“华山论剑”。总之,倾国之力来办运动会,绝不是中国当务之急。

言及于此,马上有人反驳了:办奥运会是民族增光!国家的荣誉!还可讲出一大堆的惊叹号,但是够了,到此已可作答了。不错,奥运会上可以夺标,可以享受万众鼓掌欢呼,可以听到“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奏歌升旗,可以……反正美事确有一大堆。不必等待举尽风光的例子,即可反泼冷水。

奥运会上确有人会夺标,夺了标确给自己的民族和国家增光。但是,请别忘了,奥林匹克的宗旨并不在于虚荣,最初的奥运桂冠标示了其和平、自由、人权的诉求。如果为了承办奥运而伤害了升斗小民的生计,不顾一切地穷奢极侈、大兴土木,也就是在没有为国争光之前先已为民添苦难,那是根本违背了奥运的本旨。奥运会的理事们或许漠然不知,那些承受伤害而告诉无门的“上访”小民却必定点点在心头。还有,所谓“运动会”原在于全民性,本意是参加的国家都能代表全体民众,现在绕行全球的奥运圣火在抵达东主国的北京前却漏掉了台湾,运送圣火的跑手们或许省了些腿力,可是东主国的国家裂缝却愈来愈大。

这样的承办奥运,真的带给民族和国家什么实际好处了吗?如果虚荣能够代替实际利益的话,那么,早已把人送上太空、得到过不少奥运奖章的苏联今天应该还健康无恙,而今安在哉?中共开完了“伟大重要”的十七大后,胡总不忘殷勤函电金正日、卡斯特罗这些“好同志、好朋友”,其实,他更该做的是赶快虚心向苏联老大哥请教无比宝贵的先进经验!

──转自《争鸣》杂志2008年1月号

金钟:二○○八的世界和中国

随着巴基斯坦着名政治家贝布托在暗杀中倒下,二○○八年来到人间。从香港人的立场迎接新年,是不无遗憾的。因为过去的一年,是九七回归时许诺有希望举行“○七○八双普选”的一年,结果双泡汤。近日特首曾荫权在北京宣称,感谢中央允许香港在二○一七年普选特首。一拖又是十年!到时候是不是又会找理由“跳票”?我们判断过,共产党本质上是不会给香港人选票的,它需要的是驯化港人成为爱国爱党的顺民,未来十年,香港的土共执政必然强化,那时会有一场什么样的选举呢?谁愿意等待?

二○○八年的世界视野,是一个选举年。吸引中国人关注的三场竞选都已开锣:美国、俄罗斯和台湾的总统选举。美国奉行保守主义路线的布殊政府将任满下台;俄国普京做满两任,也要让位,可能不做总统做总理。这两个昔日的“超级大国”,无论民主制度的差异有多大,他们的总统大选已是一种法定程序的实施,不关基本制度的选择。台湾一月的立法委员选举之后,三月的总统大选却非同小可。陈水扁连任届满下台,马英九和谢长廷的对决,已经沸沸扬扬吵了不止一年,直到最近马英九弊案二审无罪后,蓝绿胜负前景仍然相当模糊。由于台湾两大阵营之争涉及国家认同等重大分歧,二○○八年的台湾政治发展,将是一个甚为关键而又充满变数的时期,必然会引起全球华人的高度关注。

回看中国,他们把二○○八叫做奥运年。将于八月八日在北京开幕的夏季奥运会,无疑是共产中国建立以来的天赐良机,让他们得以尽情展示他们一切可以诱惑世界的功夫,从崛起的华厦到文化的魅力,给他们五十年的罪孽作一次最漂亮的粉饰。现在已有不少团体和个人在抵制这个践踏人权的专制国家主办的奥运,或是要求中国履行主办奥运的承诺,开放新闻自由,改善人权状况。但是,中共当局尚未作出积极回应,仍然是一副故步自封姿态。

美国新闻周刊形容中国是一个“强悍而又脆弱的超级强权”,二○○八年将是“中国进入世界舞台中央的一年”。这是当前西方舆论对崛起的中国的代表性观感,基本上也是共产党坚守这块最后阵地的自我感觉。可是,记得1936年德国奥运和1980年莫斯科奥运的人们,会有另外一种感觉,那就是如北京一群老辈知识份子公开说出来的那样,他们要再活二十年,等着看这本大戏的最后落幕。不错,二○○八年可能是一个兴奋的高潮,中共也是善于制造高潮、利用高潮的能手。但是,高潮不能使人脱胎换骨。我们将等着瞧八月奥运究竟会给中国留下什么?

—-转自《开放》杂志2008年1月号

欧阳小戎:沙尘暴纪要

我是一个被时代遗弃的人,我的情感仍旧停留在远古,而我的思维却早已飞到未来。象我这样的人虽然不少,却也不多,你活一辈子也不一定能遇上几个,更何况,当你遇上这种人时,没有将我们当成疯子,就谢天谢地啦。我们的特点就是和社会格格不入,但我坚信,这种格格不入正是我们活下去的动力。春天的花很美,我们活着不是为了象花儿一样开放,我们是石头,铺在路上,让别人踩着过去,踩的人越多,我们抱得就越紧,然后道路变得坚实。当然,我们也会开花,并且开得很美,但这种开放很短暂,不为招蜂引蝶,不为博佳人一笑,是为了成为春泥。

我有一位朋友,他曾经年事很高,现在却很年轻。他很激昂,且健康,没有人认为他会死去,如果他死了,人们会认为那是祖国的一大损失。有一天他死了,死得很平静,没有丝毫征兆。你要是用心生活的话,应该知道他的名字,他叫林牧。祖国没有因为他的死而受损,因为他化成了春泥,就在此刻,你我都在得着他的滋养。

有一种叫做沙尘暴的东西,在我们这片土地上非常肆虐,而我们最终的归宿春泥,就是为了证明我们这里不光有沙尘暴。

说白了吧,我是个持不同政见者,公开的持不同政见者。正如你所推测的一样,多年来一直碌碌无为,潦倒不堪。但这么多年我们脚下土地所发生的变化,一半和我们的努力有关。“不要怀疑一小群品质优秀的人们,具有改造社会的能力,事实上,正是如此,并且唯一如此。”因为我们的强硬存在,招来了当局最直接的打压,而在强硬派没有被打完之前,当局就腾不出手向温和派下手。所以我们的存在,使得大量温和派有了可以活动和工作的空间,他们渗入主流社会,当局被迫考虑改革。尽管各种改革如同蜗牛一般,也很难算得上成功,但这已经是我们所能付出的最大努力。如果你觉得以上逻辑闻所未闻,不愿相信,请想想希特勒和毛泽东是怎么对付异己吧,他们都是一步一步从最强硬开始,清理到最温和,乃至芸芸众生。所以,我并不以自己的碌碌无为而感到羞耻。

在当局,或者说和我们政见不同者眼里,以前我们是“反革命分子”,现在是“颠覆国家政权者”。相比较而言,我个人更喜欢前一种称呼,也乐意以一名“反革命分子”或是“反动分子”自居。凭什么只许他们革命,就不许我们反革命?请君注意“持不同政见者”这一头衔,这种人只存在于专制社会中,在民主社会里,和执政者有不同见解,可以自己去办刊物宣扬自己的观念,或者干脆组党参加选举,用选票说话。

当然,我这里是在写关于沙尘暴的记录,不是在写政论,不过这些是沙尘暴的成因,所以需要交代一下。

我最喜欢的一种植物是蔷薇,她很美,但并不象她的表妹玫瑰,她毫不张扬,不入公府,不入流俗,亦不故作姿态或是刻意躲避深藏,一切天成。我最喜欢的一种动物是蝴蝶,说实话我以前并不喜欢蝴蝶,因为她虽然漂亮,但栖息过的地方,来年往往滋生很多肮脏丑陋的毛虫。但后来我喜欢上了她,那是因为,我最喜欢的一种感觉出现了。我最喜欢的一种感觉,当然是爱情。

请不要把我当成个婆婆妈妈的娘娘腔,有位朋友评价我说:“这家伙成天闯祸,而且祸事闯得都不小。”是的,我经常闯祸,为此我母亲时常忧伤,但每当她忧伤时,便自我宽慰:“你虽然老闯祸,却时常可以见到;你哥哥从不闯祸,可想见他一面却那么难。”她说这是人生的哲理,我说这叫禅机。我的祸事,都和一个名叫“国内安全保卫”部门的人有关,对不起,他们也许不能称为人,这是全世界人们给密探下的公论。连他们自己也说:“我们就是一部镇压的机器,你的这种话不要对我们说……”他们装备有一种高尖技术设备,专门用来跟踪拍摄。主机可以伪装成各种各样的包:背包、提包、挎包、夹包……针孔摄像头装在腰带、纽扣、拉链、背包带等处,还有一个可以伪装成各种手机的监视屏幕,并随时通过这个手机和其他密探保持联络。有些型号还有夜视功能;有些型号小得可以装进上衣口袋;有些型号可以变焦调速。有一次我到他们那里去交涉,在他们办公桌上看到一份技术说明书,便一边翻看一边对着他们哈哈大笑。

由此可以证明,我并不是娘娘腔,而是个胆大妄为之徒。这也是我得意之处,好男儿剑胆琴心。

沙尘暴往往发生在北方,尤以北京的为名。沙尘暴的产生,是因为植被被破坏,在我们这个国度,心灵的植被所遭到的破坏,远远甚于自然植被。

五月中旬,正是杨花落尽的时节,城里人不知杜鹃为何物,而我却知道,并且知道当想起杜鹃时,归期便近了。那时我在北京,已经离家两个半月,绕着中国转了半圈,北京是我的终点。我有一位朋友,他比我大五岁,坐过三年牢,我们很要好,不是一般的要好,尽管只匆匆见过一面。我喜欢听他给我讲监牢里发生的事,因为我觉得如果自己坐牢的话,第一次的刑期应该和他差不多长。但他并不愿多说,回忆那段经历会令他陷入痛苦。于是我只好向那些坐了十几年牢的老狱耗子们打听,他们毕竟年纪大了,一方面成长的环境不同,另一方面对人生的认知也非我能及。有时他们只是轻描淡写说些偷酒喝的事,要么就是关于读书的或是绝食的,仿佛那里头是个天堂,偶尔提起那些漂着大粪渣滓的菜汤和牢头狱霸时,也不过笑着吐出“炼狱”二字而已。

我朋友住在香山脚下,那里房租很便宜,当然房子也很差,是个贫民窟。我乘公交车往香山去,一路上上下下,后半程几乎仅有我一人。北京城并没有多少变化,灰不溜秋地,只是多了些迎接奥运会的标语。我望着那些标语哑然,到了奥运会期间,不知他们要把我抓到哪里去?我很不“和谐”,这一点无论我还是密探都非常明白。不过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马上就见自己的朋友,下了公交车我站在一个一人多高的高台上等他,一会他来了,我从高台上跳下,身上还背着个近四十斤的背包。他大叫:“小心!”在半空中,我自己也有点心虚,不过仍旧象猫儿一样落在地面,于是心中暗自得意:嘿!老兄,你还挺年轻嘛!

他非常高兴,拉着我去吃蚂蚁上树,喝啤酒,泡澡堂子,以为我来了北京便会不走。还告诉我他早就看好了一处房子,有两间屋子和厨房、卫生间,还可以上网,月租只要七百多块钱。他说:“第一个季度的房租我付,你放心,我付得起。”但我觉得很抱歉,我也非常希望和他住在一起,他去上班,我写作,晚上回来说着心里话,如果钱多的话,甚至还可以喝点啤酒。你能理解这种情感吗?当一个异类遇上另一个异类,那是莫大的幸福。佛经上说:这一劫已经接近了减劫的最低谷,在减劫最低谷处,世界上残存着聊聊无几的极少数人,当人们走出藏身之所,发现同类时,会抱头痛哭。

但是我要到广场上去,就在这个六月初,而且已经为此走了半个中国,我要到那里去献上百合花和烛光,祭奠十八年前亡故的魂魄们,到时还有别的朋友要来和我会合。他马上惊呼:“你不要去!……”眼中露出惊惶。我当然明白去的结果是什么,但已经难以更改,想要更改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密探们提前将我抓走,要么我的爱人让我抛开一切到她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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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有的一切是那样不可思议,我用两个月时间走了半个中国,听着火车轮子的咣当声,望着车厢内昏昏沉沉打盹的旅客写诗。所到之处受到热情接待,几乎每到一处,遇上的人们都要挽留我多住些时日,每离开一个地方,都恋恋不舍。我想,能得到这种待遇的人,在全中国也没有几个,而我却有幸成为其中之一。但是沙尘暴就要来了,北京的六月,沙尘暴非常厉害。

我躲在一个叫喇叭沟门的地方,位于北京地图最北端,那里曾是北京最穷的所在,据说到了八十年代还有人吃人。这并不新鲜,在我的故乡,到了九十年代仍旧屡有饿死骨。我从没有去过喇叭沟门,也不认识任何一个当地人,这很好。那是个满族乡,只有一个邮局。我在沟门下了车,背着背包漫无目的沿路往山里走,那条路正在施工,到处坑坑洼洼,但是山上枫树很美,虽然这并不是霜冻的季节。我一路走着,一位开翻斗车的汉子冲我高喊:“来画画哪!”我笑了一个,说:“来写作,想找个地方住下。”他大笑:“可惜我家没多余的屋子,要不住我家,往里走吧。”

太阳渐渐西沉,抬眼往山里望去,只有崎岖的山路,看不到人家,还有漫山枫叶,而枫叶又与远方白云相连。我不知道要走多远,但我相信自己还年轻。那时候脑海里只有一个人,如果自由已经降临,再也没有沙尘暴,我们一起沿着山路向里漫无目的走去,累了就在树丛里听着鸟叫声说些悄悄话,那该多么幸福。现在,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亦不知道我在哪里,只有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我们都无比清楚:密探们马上就要来到我眼前了。我并不稀罕什么密探,如果是在一百五十年前的巴黎或是彼得堡,只要高喊一声:“密探!”那么周围的人就会一拥而上,往那个靠出卖良知混饭的家伙身上啐口水。傍晚的山风越刮越大,越刮越冷,远处有一片什么小东西飞来飞去,我疑心那是一只蝴蝶儿,便加快脚步朝她走去,而她却越飞越远。这令人情不自禁想起自己第一次投身政治异见活动时的场景,她给我带来一大箱东西,里面甚至还有两条毛巾和半个梨子。她想尽办法也没能阻止我,似乎要用那一大箱东西把我留住,因为扛着那一大箱东西上路我会吃不消。但是我把它们都扛走了,以及她先前送我的很多物什,一去就是四千里外。等到天黑,我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一切,有时候觉得山里有鬼,鬼并不可怕,至少比世人要好得多,只是觉得越来越冷。当投宿在一户人家时,主妇问我:“从哪里来?”我答:“沟门儿。”又问:“怎么来的?”答:“走着来的。”她惊诧:“好家伙,走了29里地!”

我敢相信,如果有密探想要跟踪我的话,他跟不到这里头来。

我跟她谈好价格:住半个月左右,20块钱一天,管吃住和勤务。

五月底的某天,我和一群农民乘坐一辆农用卡车离开。那天早晨异常寒冷,卡车里根本没法坐下,因为道路太过于颠簸,必须蹲下双手紧紧把住车厢侧板,才可以勉强控制住身体不至于摔倒。风很大,呼呼作响,我就要到广场上去了。卡车蹦蹦跳跳,似乎要将时空颠倒,我望见自己的往生,也是在一个寒冷的早晨乘坐卡车上路,不过不是去广场,是去戈壁滩上的右派农场。那时我是一名小提琴手,因为拉奏资产阶级的腐朽音乐,需要去接受改造。车上男男女女的山民们顶着大风热火朝天拉家常,我就要到广场上去了,广场上有沙尘暴,而我有蜡烛和百合花,还有我的朋友们。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来,有多少人能来,只知道那里便衣密布,早已是天罗地网,此一去必是有去无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永远铭记并永不放弃。有一只鸟飞过,人们喊着:“今儿喜鹊起得真早!这一趟肯定顺利。”我没看清那只鸟,它一闪而过。但我认为那不是一只喜鹊,而是一只布谷鸟。在我的故乡,这个季节布谷鸟也许已经停止鸣叫。你去过我的故乡云南吗?那里崇山起伏,四季常青,离这并不远,过了夜郎,再往西一点便是。

我不愿去想她,尽管非常想见她最后一面。等到三年后,她也许已经把我遗忘,这很好,几个月来我一直在不停骂她,试图把她骂走。因为三年的牢狱正在向我招手,我决心舍佳人而取彼,以其忧伤难解,不如就此相忘。三年后,当我出现在她面前,只会令她惊恐。但是她不是那样的人,因为我看见她在乌云深处乍隐乍现,所以我不愿去想她。我想着十八年前曾经在广场上的一幕幕,当然只是影像资料中的一幕幕,十八年前我才十一岁。可是我却敢自豪地宣称,那个十一岁的孩子比很多三十一岁、四十一岁的人都更可贵,因为当时他是忧伤的。广场象是个魔咒在召唤我,我相信那些天来所有的魂魄都在聚在广场上等待我。三年,其实并不长,眨眼而过。我也许就要去喝那漂着大粪渣滓的菜汤了,那汤会好喝的,总有一天会觉得它好喝的。我最景仰的师长杨天水先生,他已经喝了十年,如今还要再喝十二年。没有多少人认识杨天水,却有无数人崇拜毛泽东。孟什维克的别尔嘉科夫先生说:“君子打不过流氓,因为流氓不讲规则。”我不相信,君子打不过流氓,那是因为君子的人数太少,尤其站出来和流氓斗争的人数太少。卡车在荒郊野外开得越来越快,不停地从崎岖处高高跳起,又狠狠落下,滚滚红尘越来越近,那里有些地方歌舞不休,有些地方饥者相盗,身似浮尘车似箭,心如刀绞风如乂。同胞们!你们为什么不醒来?极权专制究竟给你们带来了什么乐趣?让你们如此心满意足?难道你们从来也没有想过还有另一种生活?

我把脸冲着车尾,那样风会小一些。忽然身后有人轻轻戳着我的肩膀:“小伙子,你怎么哭了?”我想说,我没有哭,眼里进了沙子,但是我的脸在抽搐着,甚至可以感到两行泪水正在一边落下,一边由湿热渐渐变成冰凉。所以我没有转过头来,只是不住点头。

城里的天气并不比山里暖和,城里正风雨大作,我在人行地道里抱着自己的背包想要睡觉,但是地道里穿堂风很大。只有地道入口处没有太大的穿堂风,于是我坐在地道入口的台阶上睡觉,雨有时下得很大,会淋在我的后背上,但是我睡着了,只梦见有两只舌头冰凉的大狗在舔我的后背,模模糊糊象是我老家的两名高级密探。

我要唤起沉睡的夜莺,
为你唱一首辞别的歌,
请你在歌声中起舞吧,
在这黑夜最深沉凝重的时刻。

我不能就这样到广场上去,我要去理发,洗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我还想再见她一面。我真的理了发,找了一位从民国时候就开始干剃头行当的老人,他给我剃小平头,那是我剃得最英俊的一次。还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只是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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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并不长,这谈不上最后一面,我站在前往广场的地铁里,手捧百合花望着地铁两旁飞速逝去的广告牌告诉自己:马上就要坐到杨天水老师曾经坐过的椅子上去了。是以心头百感交集。不,不对,这是在中国,不是在法兰西,中国的法庭上没有犯罪嫌疑人的座位,只有光头、马甲和手铐。应该说:马上就要戴上杨天水老师曾经戴过的手铐了。而另一个声音告诉我:把百合花藏起来,感到不对劲,马上就跑。

于是我藏起百合花,从地铁出口上到广场上。那里花团锦簇,一派熟识景象。在我幼小的记忆里,这广场上一直花团锦簇。直到十八年前,在电视上看到它没有花团的另一面。那一年我要去考初中,紧挨我座位的是位留过好几次级的大女孩,她也曾经是我哥哥的邻桌,那时她就是留级生。

那年春天她总是穿裙子,因为她正在谈恋爱。整个镇上也没有几台电视机,而她却有机会看到电视,因为她在和能看到电视的人谈恋爱。她告诉我:“北京的大学生上街游行了,人很多呢,有几十万。”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他们爱国。”我不明白游行和爱国有什么关系,她接着说:“我们整个班里,只有你一个人有可能到北京去读大学,等到那时候,你要象他们一样。”我问:“如果你去北京,也要游行去吗?”她说:“今年再考不上,我就回家种地……哎呀,吾尔开希没有王丹长得子弟(子弟系云南方言,形容年轻人英俊且有教养。)”

我们要上晚自习,点着用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灯或是桐油灯,下了晚自习就成群结队回家,因为疑心路旁漆黑的竹林里有鬼。有时候唱齐秦的歌,有时候唱小虎队的歌,这些歌我都不会唱,我只会唱《他多想是一颗小草》。我问她:“吾尔开希是个维吾尔族,为什么要来管我们汉人的事?”她不答,只是告诉我当兵的要进城了。我说解放军是好人,爱护老百姓,解放军的进城肯定是去保护他们的。她说:你太小了,你不懂。

现在,我来到了广场上,一切顺利得令人感到吃惊,路上不停地见有密探截下人盘问,一般都拦截那些年老,看起来又很拘束的妇女。密探问:“你从哪里来?来干什么?身份证?李洪志是好人还是坏人?走!到派出所里去!”我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盘问,绕着人民英雄纪念碑转了两圈,还在广场一角写下两首诗。只是,我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我所认识到朋友,为此感到有些失落。

天还没有完全黑,那个广场并没有丝毫改变,除了毛泽东尸首展览馆因装修没有对外开放之外。象征绝对专制和血腥暴力的血红色的五星旗正被徐徐降下,我的朋友们仍旧没有来,现在撤离,应该完全还来得及。但是如果他们来了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如果别人来了,而我却跑掉,那……。于是我在广场上坐下来,逗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玩,她不太干净,父母坐在旁边,亦不干净,估计是第一次到北京来。天渐渐有些黑,我又绕着纪念碑转了一圈,然后在纪念碑前坐下,等待着一切自然发生,我甚至为自己感到自豪。但是我又想站起来走,五星旗已经被降下,围观者正密密麻麻四散离开广场,这时候混在他们当中离开,最好不过。

有位四川的朋友,他说:“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我就站在长安街上,整个清场过程我几乎都经历了,四周全是……血……”然后喝一口水,眼睛望着天空,努力压制住颤抖的声带:“一滩一滩的血迹,有些就是一个人的形状,有些被拖得好几米长……整个天也是暗红的,好象被血染红了。”他在秦城监狱坐了七年牢。“那时我对党没有一点意见,我到广场去,是因为我忠于党,我甚至想入党,日后去当官,我觉得自己至少可以当到地厅级,可以指挥调动很多人……我只是因为亲眼目睹那种场面,才走到了这一步。那天晚上我被震动了,或者说是被吓坏了。 ”他又喝了一口水:“我非常佩服你,我是被鲜血吓醒的,而你是自己觉醒的。”

我看着长安街和其它街道,想象着街上一滩一滩的血迹,觉得有些迷茫了,便站起来,走出几步,又回来坐下。我的朋友们没有来,他们一个也来不了,天色已经暗到了将近可以点蜡烛的时候,我想拿出蜡烛和花儿来,但我的另一半脑子在酝酿着一首诗。当这首诗成型的时候,天色应该暗了,那时候点上蜡烛。脑海中有个镜头闪了一下:蜡烛刚取出一点上,周围马上扑过来几个密探,把我按倒在地,铐上铐子……这场景很好笑,象表现主义的电影里的镜头。诗还没有想好,恍恍惚惚间发现一个穿制服的人向我走来,便抬起头,微微笑着看着他一步步行进。他的步伐还算平稳,不过脸上有某种古怪的表情,一直被拼命压制在严峻之下。他在我面前两米处站住,对我行了个礼,要我出示身份证,我笑得更加轻松,向他问警察证,他没有,说警服可以证明,我仍旧笑着轻轻摇头,告诉他这一身证明不了什么。然后他打电话叫来一个便衣,便衣在鼻子下面哼道:“你要看警察证是不是?这不是?”掏出来在我眼前晃,我伸手去接,他立刻闪电般将证件缩回去。我笑得开始有点冷,对他说:“我什么也没看清,出示证件的时候要让我看清你的警号、姓名,这是警察法,还要我来教你吗?”他有些不知所措,和穿制服者交头接耳几句。我听见穿制服者轻声说“……欧阳小戎……”于是便衣继续打电话,要求对方赶紧来,两辆车都过来。我对穿制服者说:“眼挺尖嘛!”他答:“一般……”然后我向他挑起大拇指。

象我一样坐在纪念碑前的人有很多,他们在看着我,似乎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来这里,是为了看看五星旗降下的场景。这种场景我也很喜欢,但不是现在。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很快,两辆车象赶集一般驶来,停下。一辆是蓝鸟车,一辆是三菱越野,车很新,令人羡慕。涌出七八条大汉,其中一人问:“你是欧阳小戎?”根据他的表情和说话腔调,以及周围人的表情,我觉得他应该是个支队政委,便答然。他要求我把包给他,我问他要搜查证,他要求我上车,到局子里开搜查证,我哑然,然后告诉他没有传唤证和搜查证无权带我走。他有些急,似乎要指挥旁边人上来逮我,我便大笑着站起来,向他们的车门走去。两个大汉要架我,我说自己会走,开门吧,接着钻进他们的汽车。这时旁边一个站岗的兵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支吾,我在车内对那个当兵的说:“没事,他们是一处的,来抓我走。”

几秒钟后,汽车发动,我想要说一声别了,但是不知道该向谁说,也许说给沙尘暴最合适。我没有见到沙尘暴,虽然北京的沙尘暴很有名,这很遗憾,并且,我所思念的人,至今仍在天边。

补记:

尽管我因“涉嫌非法活动”成了犯罪嫌疑人,但我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涉嫌的究竟是什么非法活动?非的是那条法?案件资料上写着:涉案工具是百合花三朵、蜡烛一包,笔记本三本、打火机一个、炭素笔两支。但我暂时还未因此而去喝那漂着大粪渣滓的菜汤。他们给我办了“监视居住”,也就是俗称的软禁,这要感谢数十年来先辈持不同政见者们的不懈努力和牺牲,时代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这都是他们的功劳,他们已经成为最坚实的石子。我最大愿望,就是当十年或是二十年后的人们,产生类似想法之时,在他们所感谢的人中,也有自己的名字。

愿自由护佑我们,我们几乎失去了可以被夺去的一切,却紧紧拥抱着自由。我愿一生和你在一起,无论沙尘暴刮到哪里。

莫之许:开放的中国需要胡佳

 

和胡佳没见过几面,印象较深的是,前年年他刚结束几十天的拘禁之后。当时的他,虽然历经数十天艰难的生活,却依旧显得镇定从容,神态也很健康。因为我一直在为维权绝食的朋友们的安全担忧,见到他终于放了出来,而没有受到进一步的追究,心里颇为高兴,为此还专门写过文章,认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进步。

此后就主要是电话和MSN上的联系交谈了,因为在此之后,他断断续续总是被软禁在家。即便这样,在山东临沂,或是在高律师的门口,当我和一些朋友想传达什么消息,或是打听什么信息的时候,总是第一个想起他。我的朋友彭定鼎曾去他家探望,却不得其门而入,久而久之,北京通州自由城中胡佳的家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一个新闻发布中心,我们这些自由的人,却要通过一个被软禁的人了解信息,听来匪夷所思,但也正是胡佳的价值。

07年的2月,胡佳去了一趟香港,我也特别地为他高兴,以为这将是他彻底自由的开端。然而,先是因为替缓刑中的高律师发声,后是因为陈光诚妻子的来访,胡佳又一次次地遭到了软禁。在我看来,这其实是很没有道理的行为,难道,胡佳能够不为高律师传递消息吗?难道,胡佳要将一位求助的弱女子拒之门外吗?或许在当政者看来,这是一种挑战和叛逆,但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尽一点为人的义务而已。而我也一度以为,容忍度越来越大的执政当局,是可以继续容忍的,毕竟,一个被软禁中的人,是不可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的。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居然就是年底的抓捕,罪名是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目前还处在拘留阶段,而他的妻子也被困在家中,连与律师联络都不能。在一个威权社会里而有政治异议,本来就是有风险的,而执政者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这也是明摆着的事情。因此,对于一般的异议人士来说,总是试图克制自己的言行,而做有坚持的持续突破——哪怕是一点点微小的突破,在我看来,胡佳的所做所为,其实并没有超越这一范围,那些经他转托而发出的讯息,不经过他,也一样封锁不住,别忘了,这是一个手机和网络的时代;而他对国保的斥骂,也不过是被非法软禁下的激愤,与非法软禁相比,究竟哪一个更恶劣呢?胡佳这一年来的所作所有,在我看来毫无任何的颠覆性可言,而只是对一些他所认为的价值的坚守。

正因如此,胡佳的行为得到了相当的好评,就在被抓前不久,他还刚获得了由记者无国界组织颁发的国际人权奖“中国奖”。普遍的推测是,胡佳的被抓是为了在奥运前消除一些不和谐的杂音,可我就不理解,一个和平和开放的盛会举行所能传达给世界的讯息,将是何等的强烈,岂是一个小小的胡佳所等抹杀和掩盖的?中国既然选择了开放,也就势必会拥抱自由,在开放与自由中就总是会出现不同的声音,别说这种声音其实是会促进一个更加开放自由的社会的发育的,就算这种声音毫无价值乃至刺耳,但它的存在本身,不就是对开放和自由最有效的辩护吗?它的存在本身,不就是“开放的中国迎奥运”的最好宣传吗?

自从1989年悲剧和冷战结束以来,出于政权危机的恐惧,执政者在长期奉行一套所谓的把不稳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的策略,对一切异议言行采取严格打压的措施,这一策略至今虽有变化,而远未结束。可是,自从1992年以来,执政者又同时推行了一套市场和开放的发展战略。,其结果是中国日益由一个前现代的封闭简单社会,成长为一个现代化的开放复杂社会,在新的社会条件下,势必会有不同的利益和利益间的冲突,迅速变迁的社会进程,也势必带来不同的对于未来的相望和期盼,在这种情况下,异议的存在就是不可避免的,进而,异议的存在其实也是一个开放复杂的现代社会稳定持续运行的必须,没有异议,也就没有更多的选择,没有异议,也就没有变迁的动力。因此,既然执政者选择了市场和开放的发展战略,就应该而且必须从产生于过去条件下的那种思维中走出来,抛弃那种将异议看作敌对的陈旧思维,进而寻找到一个包容异议和善用异议中的积极因素的制度方案。

可是,至少从胡佳的被抓来看,似乎这并不在执政者的考虑当中,或者说,至少还没有压倒那种陈旧的维护政权稳定的考虑,可是,任何一个政权的稳定,除了国家机器的强力运用之外,更关乎人们对执政者的认同和支持,在一个复杂多元的社会中,这一认同和支持首先指向的是一套制度,一套能够允许人们合理地表达和追求的制度。如果非法的软禁,不合理的惩治始终会不期而降临到一个公民身上,或许展现了国家机器的强力,却摧毁了人们的认同和支持,即使对执政当局而言,也是得不偿失的。

作为一个希望自由和开放能更多地降临到这个国土上的普通知识分子,我衷心地希望执政者能够体认到当下的社会进程,这一由执政者一手推动主导的社会进程所带来的巨大变迁,再也不可能屈服于那套陈旧的社会控制手段之下了。拥有越来越多自由、财产和梦想的中国人,也必然会渴望更多的权利,渴望更多地参与,渴望更多的民主。胡佳不过是以其热情和执着,走到了这一潮流的最前端,对胡佳的伤害,也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这一进程的伤害和挫折,是对包括执政者在内的整个社会的伤害。我以为,这是个让人痛心的事情了,当它发生在“开放的中国迎奥运”的2008年,尤其如此。

探望金燕母女者被抓!

 



【2008年1月6日狱委讯】本来今日我是要陪伴胡妈前去自由城,看望金燕母女的。因在胡佳的女儿07年11月13日出生的当天我和李海、刘荻等都见到了,我还抱了抱小宝贝呢。很想念她!可是今日清晨,我家的前后门口被宣武区公安分局国保及白纸纺派出所警察执勤上岗,阻止我自由出行。明确警告我:“不能去通州看望金燕母女,谁去了,谁倒霉!就把谁抓起来!”在今晚得到消息,还真有一位前去探望金燕的某某先生,刚敲胡佳的家门,被那里监控的便衣警察带走了。具体身份姓名不详。望大家注意,寻问搭救。

今日胡佳的爸爸妈妈顺成看望了儿媳和孙女。李劲松律师今日未能到来。胡妈说:“孩子很健康、很可爱!我一抱她,就跟我嘎嘎的笑!小宝宝都6公斤啦!孩子妈,金燕瘦了很多……”诸位读者,胡妈让我代她老人谢谢;大家的挂念和对此事件的关爱! 

愿天父上帝时时卷顾胡佳夫妇,赐给他们刚强,神灵充满他们!阿们! 

六四伤残者、齐志勇

元月5日 

 

 

廖亦武:土改受害者朱家学(二)

人不人,鬼不鬼,野兽不野兽,畜生不畜生。我早就有死的心了,可娃娃咋办?

插   记

夜幕渐渐降临,我开窗透气,几颗星星居然出来了。蒋老师一边作笔录一边说,明天千万别晴,因为那不幸的太阳一旦升起,气温跟着就疯狗一般往上窜。我说:有这么严重?那元谋猿人咋几百万年前就到这儿了?朱家的人都笑了,连称“不碍事”,老寿星更是夸口,说整个夏天自己扇子也不用。少吃造火的东西,心静自然凉嘛。孙医生问:你经历了那么多惨剧,能做到心静自然凉?老寿星点头说:因果报应,不用去管它啰,那些整过我家的贫雇农,多数都短命,三四十岁,五六十岁,老天就把他们给收去了。偶尔有两三个熬够七八十岁的,要不就孤寡,要不就多病,要不就儿孙不孝。有时在马街碰上我,头都抬不起。我说:对对,上苍有眼,他们都注定活不过你老人家。连毛泽东这个大魔头,人人吼“万寿无疆”的,也就熬到80出头,不仅死得难看,儿孙也难看。老寿星听得心花怒放,连夸“红英乖孙女,又漂亮又懂事,与我最合得来”。

红英有些羞涩地站起来,对大家说:饭已经摆好了,请随便用一点。我们稍微推辞,就跟红英出这门进那门,来到居中的逼仄的堂屋里。我始终扶着老寿星,使她觉得又“遇上一个忘年之交”。接着落座,客主十来个人围住一张黑乎乎的矮桌,面上有荤二素四。灯光昏暗,迎门的墙中央,照旧是福禄寿三星的拙劣年画,以及天地君亲师的牌位,而我们承其传统的恩泽,在下面你请我让。红英在给老祖宗夹菜,朱家女婿的主攻对象却是我,不过几秒钟,碗内的肥肉块子就堆满了,吓得蒋老师和孙医生立马将碗筷都搂在怀中。

我的确饿了,就连整肉饭若干。可能是胃口接近,朱家女婿和我侃起四川话,原来他是四川自贡地区的农民,80年代初流落至此,走投无路,就做了这个破落地主家族的上门女婿。“开始在大沟村,连房子漏了都没钱翻修,成分高,没地位,遭人歧视,后来才慢慢好起来。特别是有了海外亲戚,成为统战对象,就更上一层楼。”我随口问为什么?“元谋小地方,统战对象稀少,所以碰着统战时期,我们还是能得到某些实惠。比如这房子的地皮,政府就没要钱,这年头,啥子不要钱啰?”

不晓得什么原因,红英嘟着嘴,吆喝一声,阻止她爸爸侃下去。她妈妈却没有一句话。本来我们准备暂别的,可老寿星用餐后,余兴未减。我看了看时间,才八点多,就问红英是否继续?或继续后是否影响老人的睡眠?

星星还在天边闪耀。红英笑着说:没关系,我也想多了解一点我家的旧事儿。

正   文

老威:你大爹家还剩什么人?

朱家学:我大妈是大半年以后被枪毙的。她是苏州人,读过女子学校,属大家闺秀,却20来岁就跟随我大爹走南闯北。他们家育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在上海被日本人杀害,剩两个小的,一个八岁,一个六岁,没长成人。

老威:这个时候土改应该开始了。

朱家学:刚刚清匪反霸。可我大妈既不是匪也不是霸,就一个四十六岁的老婆娘。本来是关在县城,可大沟村的农民协会硬要把她弄回来,天天斗争她,打她。要死的那天,她半夜就醒了,对着我一直流泪。我说:大妈呀,星星还挂在天上,你再睡一会儿啰。她说:我倒是想睡,想睡过去就再也不醒来,可是睡不着。我说:是不是叫打狠了,身上痛?我给你揉一揉。她说:自从你大爹去到现在,我哪天不挨打?哪天不痛?可心比肉痛多了。我一个外省人,从来不懂政治,从来不问江山社稷,只是在做姑娘时,倾慕英雄,那个军阀混战、翻天覆地的时代,哪个姑娘不倾慕流血不流泪的英雄呢?谁会预料今天客死他乡的下场!

听她的伤心话,我也忍不住流泪了,却不晓得如何劝解她。

老威:你当时也三十多岁吧?

朱家学:是。城里的房子被没收掉,全家老老少少都叫圈在大沟村。破草房住着,三天两头挨饿。我大妈真是来错了地方,她说的话,村里都没几个能懂,更莫提交流了。所以她说,想娘家,想死之前看看苏州。当然这相当于梦话啰。

老威:给她定的什么罪名?

朱家学:国民党县长太太。反革命分子。

老威:这两者之间有必然联系吗?

朱家学:人家说有,就有。大妈最不放心的是两个娃娃,所以她托付给我,东一句西一句,唠叨了好久还放心不下。我说:大妈呀,你不用再说了,有我一口吃,就有他们一口吃,没我一口吃,也不会让他们饿着。大妈点点头,又将外衣里面的三件好衣裳换下来,说是娘家几十年的箱底货,本来要穿着去见大爹的,这次就全送我。因为以后没机会感谢我了。

遭孽呀。我没法推辞,只能收下。天已蒙蒙亮了。我替大妈梳完最后一次头,就坐在草铺上候着。一会儿,民兵将我叫出去挖泥巴……

老威:挖什么泥巴?

朱家学:死人坑坑。大沟村的地主都押去挖。我是汗一把泪一把哦。接着民兵就挨家挨户通知开会,天大亮时,周围几个村都来齐了,人脑壳又是密密麻麻。我们全家,还有好多户地主都被圈在一块,参加大会的群众都朝我们吐口水。那天主持公审的叫朱恒元,是个南下干部,解放后元谋县第一任公安局长。他的老婆叫王婉兰,家里也是大地主,可不晓得施展了啥子手段,傍上大靠山朱恒元,成为革命太太,这一下子就翻身了。嘿,她还耀武扬威地站在台子上宣布:今天人民政府要枪毙老班果,枪毙老苏州。

老威:什么?

朱家学:老班果是我四婶,住在班果村,所以叫老班果;老苏州是我大妈,元谋就她一个苏州人,都叫她老苏州。

老威:她们的真名呢?

朱家学:我四婶叫张桂林,我大妈叫张丽娅。大家都记不得,所以枪毙时没宣布她们的真名。哎呀,啥子世道啰,王婉兰宣布完,我家两个老婆娘就被民兵拖过来,脚软了,走不动路,只有靠民兵拖。才到半路,鞋子就掉了,光脚板磨出血了,裤子垮到半截,人已恍惚,估计啥子都不晓得了。翻了几个土坎坎,来到死人坑前,大家都亲眼见着我大妈跪在那里,挨了七枪。

老威:七枪?都打在哪儿了?

朱家学:民兵手抖,有几枪没打准。中的全在脖子根,差不多要打断了。我大婶中的也在脖子根。脑壳耷起,血泡泡咕嘟咕嘟冒了好久。

老威:然后就栽进坑了?

朱家学:他们临时又变主意,要把死人抬到村子外面的田坝坝去。四个人抬一个,八个人抬两个。脖子拖着,脑壳一点一点朝地下坠,我实在不敢抬,民兵才让我抬大妈的脚,他们抬脑壳。这样折腾到河边,我瞅着不对劲,就卟嗵跪下磕头:求你们!让她们落土为安!民兵说:反革命婆娘死了,连狗都不如,啥子安不安啰。我跪在地上,整死不起来,他们不耐烦,就将我大妈和四婶扔在那儿,不管不顾地走掉了。

我一个瘦小婆娘,面对两个死人,喊天也无奈。只好回家。捱到第二天大早,摸到班果村,找到四婶的一对儿女。我说:弟弟妹妹哟,你们妈妈的尸体还摆在河滩边,还是大家一起去埋掉了事啰。哎呀,这两个狗日的不孝子,他们不敢去!人都死了,还有啥子阶级界线?可那个年头,都不敢去认!过了几天,我再去,尸体已经叫野狗啃残了,脸皮肉都没了。我只好一个人慢慢掏,慢慢掏,弄一个浅浅的坑,勉强埋了。想一想啊,我大妈挺仁慈的一个外省婆娘,当年从昆明下来,人生地不熟,可见哪个都点头笑。她还随身带了两大箱子西药,村里村外,只要有人病了,她都赶过去。提起老苏州,哪个不念她的好!咋个一下子就变了呢?就算我大爹反革命,她也不一定就反革命啰。这个因果报应可有点不准。

[NextPage]

老威:唉,愿她的灵魂在天上得到安息。

朱家学:我现在都后悔,不该回元谋啊,哪怕家里的天塌了,也不该回元谋啊。我妈没接走,还把黄友朝牵连回来,一块陷在烂泥坑中。

老威:你家在土改中被杀掉几个人?

朱家学: 大爹、大妈、四爹、四婶,还有我爹。其实我四爹朱洪最没用,在家啥事不管,就好两口鸦片烟。丁志平攻老城,放火烧大沟村那次,就把他的胆子骇破了,抛弃家小逃到百里外的大姚县……

老威:当时还没解放吧?

朱家学:一解放,就更不敢回了;跟缩头乌龟一样,不晓得钻在哪个洞里头。两个县都出动大量人马,找了他两年多。一直到我爹被枪毙以后,政府才查实具体下落,将他从大姚捉回元谋,杀掉了。

老威:罪名呢?开始

朱家学:反革命恶霸地主。

老威:他逃得最早,却毙得最晚。

朱家学:是啰。

老威:那你爹是如何死的?

朱家学:减租退押的时候……

老威:1951还是1952年?

朱家学:“合理负担”以后吧,当时我的大娃娃才两岁半,马街的房子、财产被查抄了,连锅碗瓢盆都拿走。我还遭关起的,我爹从昆明被抓回来都不晓得。直到有一天听门外的民兵议论:要枪毙朱海了。心子才猛地收紧。

随后我又叫放了出来。

老威:为什么?

朱家学:给我爹收尸呀。我是独女,只有我来收尸。

老威:还是开群众大会吗?

朱家学:没开会,没公审,拉回来几天就毙了。不过消息提前就传开,元谋城里城外的人都跑去看。 到处都是拿枪的民兵,不准凑拢去。隔着两三百米远,我望见我爹被押到东门外的空坝子,嘭嘭几枪就打了。然后有个民兵冲着我这边挥手,猛吼:“收尸!收尸!” 我急忙往前跑,抵拢看见我爹双臂反绑,跪着栽下去,脑壳插在泥巴里,蜷起的腿弯弯一蹬一蹬就绷直了。打他的民兵背着脸,长枪筒还冒烟呢,火药和血的味儿非常刺鼻。

我蹲下去仔细瞅,还不由自主地叫了两声爹。站在周围的民兵说:死都死逑,喊魂么?我只得不吭声了。子弹是从背后过的,腰杆一个洞,脖子一个洞,脑壳一个洞。炸开了,崩成几块,脑浆浆和血好大一滩。

老威:那个时候毙人都打脑壳?

朱家学:是。我大妈挨了七枪,脑壳都没烂;可大爹和我爹,脑壳都烂了,要一块一块拣起来拼拢。大爹的脑壳是用布片片包起的;我爹的脑壳用布片片包不起,就装在一个盒子里。冬天了,我爹只穿一件单衣,一只鞋;我寻了好半天,也不见另一只鞋。我先出点点钱,雇人将他抬到大沟村河坝的桥底下,把浑身的血呀泥呀洗干净了,再抬上来,想在村里找个地方掩埋。可恶哦,我哭了好多场,脸都肿成水馍馍了,村长还是不让。我撵着给他磕头,撵到这边,他闪到那边;我撵到那边,他又闪那那边。从上午磨到天黑,我拉着我爹的手,坐在地下,实在没力气了。我披头散发的样子,已经跟疯子差不多。旁边人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才帮着求村长,好歹答应埋在大沟村的边边。

我的神经哗啦松下来,就瞌睡了一小会儿。却没料到民兵又来搞鬼,马街那边有人出钱了,我爹转眼被大刀剁成几大块。装脑壳的盒子找不着,身子在一边,手在一边,脚在一边,肚子还叫挑破了,肠子满地流。

老威:这是谁干的?

朱家学:出钱和动手的都死了,我还活着。

老威:为什么要这么干?

朱家学:我爹当过团长,钻过枪林弹雨,他们就害怕我爹变厉鬼,咽不下气,回阳间上他们的身。

[NextPage]

老威:剁成块就不变鬼了?

朱家学:无头鬼辨不清仇人啰,这是乡下的一种说法。我找哪个说理哦!人不人,鬼不鬼,野兽不野兽,畜生不畜生。我早就有死的心了,可娃娃咋办?黄友朝咋办?哎呀,只能咬紧牙,捧起我爹的肠子,再填进肚腔里;手脚身体,再归拢一处,整个装进一个破麻布口袋。罢罢,埋了埋了埋了,没脑壳也埋了。免得明早一睁眼,我爹的那个部分又让扔掉。

如今那个浅坟包包早已不见,可我晓得具体的位置。能禹镇在对面建了轧花厂,有户人家又在上面盖了房子,搞得连祭拜都没个地方啰。莫提孙女红英她们,就是我女儿维群,也弄不清楚咋个回事啰。

老威:后来呢?

朱家学:我大妈一儿一女,我两个儿子,我带四个娃娃,在大沟村的烂草棚关了二十多天。民兵给点粑粑就吃,没给就挨饿,五个人用一个破碗,盖一个破草帘子。有天晚上下雨刮风,房顶塌了半边,人就泡在水里。没得法呀,命贱呀,连解手都要喊报告,民兵答应就出门屙,没答应就憋着,等一会儿再报告。

老威:什么理由再关你?

朱家学:没得理由。毙了人,分了尸,还不够解恨啰。

老威:你家的房子、财产都被分掉了?

朱家学:查抄了,没得住。

老威:土地呢?

朱家学:没土地。

老威:没土地,没房子,你们是流落街头的无产者吗?

朱家学:农民协会安排住哪儿就住哪儿。草棚住过,猪圈住过,民兵的夜班房也住过。后来大沟村全体开会,才在村子外头给了个固定的草房。几年没住人了,老林子的狼还跑出来,在里面下过一窝崽崽。我们刚安家的那半个月,夜夜有狼围着屋子嚎,两三只、四五只,最多时八九只,声音扯得长长短短,还哗啦哗啦刨墙,恐怖得很。天亮之前它们才退,天亮之后我们才敢出门,补墙、搬石头、捡刺藜。

老威:天天备战?

朱家学:是啰。村里人都晓得狼要叼娃娃,他们巴不得我们朱家绝后。哎呀,有一次,天刚擦黑,狼就出动了,加尾巴有扁担长,呼的冲过来,衔起我两岁的小娃娃就跑。我当时在屋里,听到几个娃娃在喊,就顺手从灶膛抽了根柴火,脚跟脚撵出门。不晓得哪来的力气,我将柴火飞过去十几米,正打在狼身上。只听得嗷的一声,它丢下我娃娃就逃了。太悬啰,我娃娃的腰杆乌一大块,都哭不出来了。

老威:唉,人祸未去,狼灾又来,咋个得了。

朱家学:可狼比人还是要心软些,后来见我们实在不走,它们也就不来打搅了。

老威:你们走投无路,它们还不至于。

朱家学:是啰。当时大沟村周围都是老林子。

老威:县长家族落到这种地步,真是可叹!

杨光:从政治的角度,看现行土地制度的弊害

中国的土地“集体所有制”是一种不伦不类的制度,它使应该拥有土地权的人们因无权而成为“流民”。

一、现行土地制度积弊丛生、恶果累累

说土地问题是近代中国一等一的大问题,这话一点也不夸张。了解中国近代史的人都知道,土地问题曾经是一系列民粹暴乱、政治革命、社会重建、经济改革的中心议题。从洪秀全到孙中山,从毛泽东到邓小平,无不曾拿土地不平等立言,更欲以土地重新分配立功。洪的“有田同耕、有饭同食”,孙的“耕者有其田”,毛的“打土豪,分田地”、“土地集体化”,邓的“土地承包制”,都是当年具有时代标志意义的重要思潮和重大事件,都曾经改变了历史、改造了社会。

毛泽东推行“土地革命”、“土地改革”、“农业集体化”、“人民公社”,不仅摧毁了以土地私有制为根基的中国传统社会,消灭了作为底层农业社会之中坚力量的地主士绅阶层,使国家上层权力从此失去了“绅权”的社会性约束与制衡(由此,“极权”才得以肆无忌惮地漫延生长),也使中国农民——这一“无产阶级革命”的坚定同盟军——整体性地沦为了党和国家的农奴。邓小平推行的“土地承包制”则部分地恢复了农民对于土地的传统权利,从而局部地改变了农业、农村和农民的生存状况与未来命运。

本世纪以来,土地问题再次成为中国的焦点问题。严峻的“三农”危机,如脱缰之马的商品房价格,日益膨胀的地方“土地财政”,触目惊心的“土地腐败”,层出不穷的征地纠纷和拆迁纠纷,愈演愈烈的“土地维权”事件(其中,定州事件和汕尾事件甚至酿成了重大血案),……,这些有违于“科学发展”、有悖于“和谐社会”的严重事态,无一不与现行土地制度的严重弊端密切相关。这说明,目前关于土地的权利保护、权属转移、用途变更、利益分配的制度为腐败分子、侵权势力大开了方便之门,有害社会公平,有损市场效率,它积弊丛生,恶果累累,已经不合时宜,不可维持。更确切地说:就在眼下,中国正面临着土地制度全面失败的紧迫危险,因为有切身利益的农民没有获得真正的土地财产权,而天高皇帝远的中央政府又已经在土地政策上失去了扎实可行的中央权威,各地的土地弊政、土地暴政无从制约、无力制约、无人制约。简而言之,中国的现行土地制度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否则,事情只能越来越糟糕、越来越可怕。

面对严峻局面,2007年中国人大通过了《物权法》。此法是一部为私有财产保驾护航的法律,但它未能突破现行的土地制度,更未能突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体制限制。这部法律离规范的私有制的距离、离良好的现代法治的距离,比1500年前的查士丁尼法典、比200年前的拿破仑法典,也还差得很远。虽然有许多的不足和缺陷,但《物权法》毕竟是“三大改造”的反向操作,其所保障的毕竟是所有者的物权(而依洛克的观点,私有物权乃是自由与人权的根基),它仍然给市场经济的产权化、法治化、稳定化提供了一些制度支持,也给现行土地制度的渐进变革留下了一些模糊解释、弹性操作的法律空间。

除了《物权法》之外,2007年这一年里还有几件与土地制度有关的事情很值得一提:

第一件事,是重庆等地推出了“土地新政”,其“政”之所谓“新”,在于“允许土地承包权直接入股”。这等于吞吞吐吐地承认了农民的“土地承包权”不仅仅是依附性的租赁权、使用权,也具有直接财产权的性质;

第二件事,是北京等大城市的“小产权房”(或“农村产权房”)交易活跃,已经超过了商品房总交易量的20%.这是城市中低收入者在高房价压迫下的一种自发的市场选择。按照现行土地法规,“小产权房”有“违法”之嫌,其交易行为应属于“地下经济”(但却是“明目张胆”地在地上进行)。这引发了“禁止派”与“放开派”的激烈争论。然而,“违法”的“小产权房”交易已经是广泛存在着的、“生米做成了熟饭”的既成事实,市场已经走到了制度的前头,公民已经走到了政府的前头,政府若要倒行逆施,全面禁止“小产权房”,甚或如任志强等房产商人所希望的那样,将已建成的“小产权房”一律拆除、“炸毁”,恐怕在“和谐社会”中并没有实施的可能性——除非当局打算再制造成百上千起类似汕尾事件那样不够“和谐”的血案;

第三件事,是深圳市如狼似虎的城管执法队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在闹市纵火——“火烧贫民窟”,将七十多个贫苦移民家庭遮风挡雨的“违章建筑”(连带屋内的一切私有财产)付之一炬。此一发生在大都市里的罪恶行径简直令人目瞪口呆、莫名惊诧。事后,地方当局仍然振振有词,声称其纵火行为“完全合法”(最滑稽的是他们居然声称烧房子是“重民生”——大概是说“贫民窟”居民们落后的“民生”妨碍了居豪宅者们“保持先进性”的“民生”吧),但有良知的媒体和一切善良的人们无不感到由衷的心痛和愤怒;

第四件事,是广东省开平市的市委市政府发动“征地三大战役”,在近四年的时间里违法越权审批占用农地30000亩以牟取暴利,还将维权的农民定罪判刑,并屡次三番欺骗上级和中央政府(被国家监察部和官方媒体指责为“公然对抗国务院”)。目前,该市的市委书记已经被撤职查办。

第五件事,是2007年12月8日黑龙江省于长武、王桂林“代表4万农民”宣布拥有自己所居住地区的土地所有权,12月12日,陕西省大荔县、华阴市、潼关县约7万回迁农民的“代表”也公开宣布收回他们的土地所有权(注:发言者的“代表权”笔者无法核实)。

第六件事,是2007年12月11日,温家宝总理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研究“土地调控”等问题。很遗憾,这是一次在土地问题上开市场经济倒车、反底层社会民意的会议。会议强调,“任何涉及土地管理制度的试验和探索都不能违反国家的土地用途管制制度”——若如此,广东开平一类的土地暴政就能够被扼制吗?肯定不能。暴政仍将一如既往地以“对抗国务院”的方式公开、普遍地进行,而真正的政治后果,将是使重庆等地的“土地新政”改革裹足不前、无疾而终;会议还强调,“城镇居民不得购买‘小产权房’”——若如此,北京的“小产权房”将与深圳的“贫民窟”陷入同样的“和谐”处境,农民们的土地财产权和业主们的房屋财产权(乃至生存权)势必面临随时被政府“依法”侵害的危险。

国务院的用意很明确,只打算在土地政策上加强中央集权与国家管制,却绝不打算向农民、向业主归还权利、有序放权。但是,在今天的国情与政情之下,如果农民本身无权,就算中共中央真心实意“三个代表”,就算国务院真的公正无私、雷厉风行,可是,它哪来那么多双眼睛去看管数以千百万计的贪官污吏?它哪来那么多双手去约束成千上万个地方政府征地牟利?它哪有那么大的神通去替十亿苦难无助的农民守护家园?在此,我们当然可以提前作一个断言:国务院的土地调控政策对于“节约使用土地”,对于平抑房地产价格,对于压制“土地财政”和“土地腐败”,只可能适得其反、有害无益。

已经有许多学者对现行土地制度的弊端进行了尖锐有力的批评,也提出了若干或温和、或激烈的改革建议。不过,他们大多数是从经济学的视角来看待土地问题,即仅仅将土地视作一种基础性的经济资源和生产要素,从产权设定、交易成本、资源配置、市场机制等方面来分析现行土地制度的弊端。本文换一个视角,主要从政治的角度来看现行土地制度的弊害。我提出两个论点:其一,土地公有制以及以此为政治支撑的土地弊政,必将使中国社会成为一个越来越不稳定的“流民社会”;其二,若不恢复土地私有制,中国不可能形成真正意义上的“中产阶级”。在未来的社会危机到来时,中国必然只能拥有一个极不稳定的底层社会,也必然缺少一支阻止民粹主义无政府状态和专制暴政的关键性的精英制衡力量。以下作具体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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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现行“集体所有制”在政治上、法律上、实践中都是不能成立的

名义上,中国的土地分两种:城镇国有土地和农村集体土地。我们知道,所谓“国家所有制”与“集体所有制”,其与私有制最大的不同,是它们不可能确立严格意义上的人与物之间明确对应的权属关系,即建立数学上“一一对应”的函数关系,因而,公有制下财物的产权性质必然具有先天的模糊性和难以厘清的不确定性。我们并不假定“产权明晰”必然就优于“产权模糊”,也可以不必在意公有与私有、社与资的优劣,但价值可以不论,事实不能不说,我们必须承认,一切形式的公有制都是不明晰、不确定的所有制。比如,中南海名义上属于全民所有,却“风能进,雨能进,人民群众不能进”。

如果说“国家所有制”的成立还有一条实现的道路,即可以在实践中落实为具体的政府所有制、部门所有制的话,那么,所谓“集体所有制”在政治上、法律上、实践中却是极其尴尬的,它完全说不清、道不明,根本就不能成立,更无法稳定操作。试问,“集体所有权”如何构成?——是集体成员按份所有?按能力或贡献所有?还是按家庭或人头平均所有?“集体所有权”如何行使?——是由集体成员单个地分别行使?还是通过某种民主程序共同行使?抑或由“党组织”代替“集体”独断行使(但那还称得上是“集体所有制”吗)?当“集体”合并、分立或破裂、解体时,“集体所有权”该如何转移——它可否分割到集体的每一个成员?由谁分割、如何分割?当“集体”的某些成员脱离“集体”(如死亡或出走)时,“集体所有权”将如何在成员间变更?——它可否继承、应否补偿?这些问题的答案,法律上没有写清楚,政策上也没有讲清楚,实践中则完全行不通,连老天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还有,当“集体所有权”被国家、官府或集体内部的某些特权分子所“依法”侵犯时,由谁来保护、凭什么保护、如何保护?

农村土地的现行“集体所有制”回避了以上这些产权操作中的实质性问题,因此,在本质上,“集体所有制”也就只是一个名词而已。它并不是一种真正的所有制类型。它的实际结果只能是:要么与“国家所有制”一样,改由权力部门来行使最终的所有权;要么比“国家所有制”更糟,成为少数黑恶分子、腐败分子真正行使着的“特权所有制”。

归根到底,“农村集体”与按照投资份额分享股东权利的公司法人是不一样的,因为它拒不承认农民个人(或农户家庭)具有股东的身份和投资的权益。因此,这个“集体”既不是自然人,也不是法人,它不可能具备行使实际的土地处置权、交易权、收益分配权的组织功能。这样,一旦土地有了比承包耕种更好的用途、更多的收益,一旦需要对土地的现有使用状况作任何改变时,“集体”也就无能为力了。此时,只有“集体”的“负责人”和“集体”的“上级”,而“集体”本身,则是名存实亡、并不存在的。“集体土地”既然在产权的本源上就与集体的单个成员毫无法律关系,也就无需与“集体”的个体成员们逐一协商,“集体土地”顷刻之间就可以变成属于官府的“国有土地”,或变成属于特权分子们的私有财产。

如果是在一个自由与法治的社会,如果某种形式的土地公有制是建立在完全自愿、相对平等的契约基础之上,如果这种土地公有制是以私有土地的自愿结合为基础、并可以通过法定的程序还原为成员们的私有土地,对于这样的集体所有制,原本也是无可非议的。然而,中国的农用土地“集体所有制”并不是这样形成的。它是毛泽东时代“集体化”、“公社化”的制度遗存,是一个已经破烂不堪的制度废品,是以否认和消灭农民的土地权为制度前提的。

在毛泽东时代,农民个人和农户不能决定在土地上种什么、怎么种,“生产队”才是农村最基本的生产、分配单位,在那个时候,“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集体土地所有制与此正相匹配。毛时代采用土地“集体所有制”不足为奇,因为它是农村社会主义改造的必然结果,是“一大二公”整体体制的一个必要环节。而在邓小平时代与邓后时代,在普遍实施了“土地承包制”之后,作为生产、分配单位的“集体”早已不复存在了,农户家庭和农民个人获得了一定的自主经营权,重新成为农业投资、生产、分配、消费的基本主体。此时,土地的“集体所有制”事实上已经破产,它被强行保留下来,从此就变得不伦不类了,完全丧失了其制度配套的本来意义。不仅如此,它成了降低农民投资积极性、妨碍农村经济社会稳定性、削弱农业竞争力、侵害农民合法权益的制度毒瘤。

当初,邓小平及其改革班子之所以在废除了“人民公社”体制之后不愿意作相应的土地制度改革,而将“集体所有制”作为体现农村“社会主义”性质不变的一项制度予以保留,使之与“联产承包责任制”不无荒谬地同时并存下来,在当时的客观情境下,这大概是出于避免意识形态争论的政治考虑,以便迂回包抄、曲折进取,尚属情有可原。但在今天,这一“集体所有制”的土地制度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它不仅有名无实,而且普遍性地沦为官商勾结侵犯农民权利的工具。它的荒谬存在显得越来越别扭了,越来越名不正言不顺了。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再要维持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制”这一落伍的制度,昔日全能的中央政府如今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这是一个它注定做不好、做不了、完不成的任务。

是农民的就该还给农民,这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不伦不类的“集体所有制”早就到了必须改弦更张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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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土地、“恒产”、“流民社会”、“中产阶级”

在费孝通的名著《江村经济》中有下面几段话:

地就在那里摆着。你可以天天见到它。强盗不能把它抢走。窃贼不能把它偷走。人死了地还在。

传给儿子最好的东西就是地。地是活的家产。钱是会用光的,可地是用不完的。

关于绵续后代的重要性的宗教信仰,在土地占有的延续上得到了具体表现。把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土地卖掉,就是触犯道德观念。“好儿子不做这种事,这样做就是不孝”。这种评论总结了这一传统观念。

一直在一块土地上劳动,一个人就会熟悉这块土地,这也是对土地产生个人感情的原因。……如果说人们的土地就是他们人格整体的一部分,并不是什么夸张。

先贤孟子说过:“无恒产者无恒心。”这是一个真理。孟子所谓“恒产”,当然不是指一个人拥有吃不完、用不尽的一次性消费品,也不是指高档耐用消费品,更不是指现金、纸币,而是可以长久拥有、长久保持、生生不息、传于子孙的“固定资产”,亦即我们今天称之为“不动产”的那些东西。世界上,唯有土地以及地下的资源和地上的永久性建筑物,才有资格称之为“恒产”。因此,土地不仅仅是重要的经济资源,诚如费孝通所描述的那样,土地中蕴含着传统观念的密码,它是土地拥有者人格整体的一部分。土地问题也是重大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

一个对土地没有稳定占有状态的社会,其政治和社会秩序也是不可能长久稳定的。如果这个社会里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他所耕作的土地和他所居住的房屋,在终极的意义上都与他无关,更与他的子孙后代无关,这意味着,每个人的财富都只是短期有效的,如果遇到了恶性通货膨胀,如果不幸发生动乱、战争、革命,个人财产的一切积累都将剧烈缩水,甚至化为乌有。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不知道自己能为未来和子孙留下什么,财富是短期的,幸福是短期的,道德是短期的,人格也是短期的。那么,这个社会只可能是一个现金为王、即时消费的物质主义社会。当人们与土地、“恒产”之间不能建立固定而紧密的联系,当这种联系不具有法律与制度的保障,那么,更准确地说,这必是一个“流民社会”(注:一位旅美诗人在和我的通信中将当前的中国社会称为“流民社会”,这个词令我为之一震。在我看来,这个称呼可谓直入骨髓)。

中国人没有土地。我们不知道土地属于谁,更不知道在将来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变局之后土地将会属于谁。农地承包说是“30年不变”,但那毕竟只是“承包权”而不是财产权,而且,那也是不可能兑现的——除非那块土地上没有半个贪官污吏,除非那里的贪官污吏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永远也找不到比个体耕种更加值钱的用途。房屋的“大产权”只有区区70年期限——勉强够业主本人居住、不够传给子孙后代的,到期后政府可以收回房屋脚下的土地,“大产权”便成了无产也无权的空中楼阁。“小产权”更是算不了数的——只要政府愿意,就可以随时“依法”拆掉、炸掉或烧掉,连屋内的其他财产恐怕也难以幸免。

因为没有土地,当农民离开家乡“暂住”到城里,当他们放弃“土地承包权”进城打工时,他们注定既得不到来自城市的福利,又得不到来自土地的任何补偿,所以,他们只能被迫游走于城乡两端;因为没有土地,“先富起来”的人不可能到农村买地、买房、置产,中国因此失去了依靠市场机制拉平城乡差距的任何可能性;因为没有土地,中国的精英们更愿意把他们的现金转移到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得到一份“恒产”、拥有一份“恒心”。

说中国社会是一个“流民社会”,非仅指城乡之间、东西部之间规模空前的劳动人口流动现象。在最本质的意义上,“流民社会”是指人们对故土的眷恋、对群体的认同、对社会的依从、对道德的坚守、对良知的忠诚、对事业的热爱、对国家的感情全都处于一种自我放逐的“流民”状态。除了对现金和即时消费的过度热衷之外,人们对其他的一切均持一种普遍的无所谓、不要紧、不上心、不在乎的心态。

毛泽东时代人们尚有一种幻像,认为“全民所有制”有无限的保障,而且将万年不朽。那时候,人们误以为只要成了“全民所有”的“正式工”,只要进入了“无产阶级”的战斗序列,那块“全民所有制”的招牌就是人人可分享的最最可靠的“恒产”。今天,中国人早已从幻觉世界重返现实社会。今天的中国社会充斥着各色各类的“打短工者”——满世界都是在农田里和城市里“打短工”的人,人们已经找不到让他们在某地、某处、某行、某业长久扎根的理由。在这一点上,富人和穷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富人“打短工”的收入高一些罢了。因为富人的财产也是无根的浮萍,也同样没有永久的土地做根基。除非把财产转移到异国他乡,否则他们也无法为他们的财富在偌大的中国找到一个固定不变的安全储藏所。

任何一个成熟的社会都需要有一个愿意与这个社会荣辱与共、长相厮守的中坚阶层:他们爱护这个社会的公共物品不忍别人毁坏,他们因关心自己而变得关心公益,他们因相信自己拥有可靠的未来而真心实意地乐意遵从公认的社会准则。他们就是对国家、对社会最有“恒心”的阶层。在今天的词汇里,这个阶层,就是所谓“中产阶级”。当这个阶层因自身的衰败或社会的变故而萎靡不振、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们所忠诚的那个社会也就差不多走到尽头了。反之,一个强大的、安定的、富裕的社会,总是因为有越来越多的新鲜血液注入“中产阶级”、有越来越多“中产阶级”的忠诚情感投入到这个社会。在前现代的传统社会中,中国的士绅、欧洲的贵族,曾经就是这样的“中产阶级”。在今天的西方发达国家,引领时代精神和社会风尚的社会主流成员、各界精英,就是这样的“中产阶级”。

须知,昔日的士绅或贵族并非仅仅以“爵位”、“功名”或“尝学问,知义理”而安身立命,无论中西,其实他们全都是“乡土”的——有一块世居的、世袭的土地,在其世居的土地上,他们享有较高的道德威望、愿负较多的社会责任(孟子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这恐怕只能作为“士”的特例,还从未有过士绅阶层整体“无恒产”的状态)。今天西方以工商业、知识产业为专务的城市中产阶级虽不再以拥有世袭的乡村土地财产为其主要特征,但有地权、有房权、有“恒产”这一点并没有任何变化。今天的“中产阶级”也绝不只是消费能力上的中上阶层,而是在“本地”受人尊重,有可靠的未来,有附着于私人土地的可靠“恒产”。

综上所述:中国的土地“集体所有制”是一种不伦不类的制度,它使应该拥有土地权的人们因无权而成为“流民”;一个所有人都没有土地权的社会是一个本质上的“流民社会”;在这个“流民社会”里,人人都是对社会、对事业、对未来缺乏忠诚的“打短工者”;这个“流民社会”里不可能形成扎根于本土的真正的“中产阶级”。这就是本文对于中国现行土地财产制度之政治弊害所作出的结论。

陈子明:专制型政党转变为宪政型政党的三个要素

用“宪政”取代“专政”;用“党内民主制”取代“党内集中制”;用“党政分开”取代党的“特权地位”。

中共十七大前夕,前中顾委委员、中组部常务副部长李锐给中共高层写了一封信,提出:“从理论到实践反思‘专制体制’的过程及其后果”,将中共“从革命战争年代到和平执政年代形成的高度集权的专制型政党,转变为依靠民主和法治管理国家的现代执政党”:“党本身的民主化”,“各级领导干部的选拔制度,应从差额选举发展到逐步实行竞选制,包括中央领导人在内”:“改变以党代政的传统做法”,“制定《政党法》、《参政法》”,“各级党委及其设立的各种机构,无权越俎代庖直接管理党外和政府的事。司法系统应该独立,不该受政党的直接干涉。党的宣传部门也无权直接控制政府和社会有关言论和出版等涉及公民自由权利的事务。党的各级纪检机构应该与党委平行,不应由同级党委领导,不应直接插手国家监察部门的工作”。李锐先生在这封信中已经涉及到中共转型的三个要素:更新党纲;修改党章;党政分开,政党依法参政和执政。

(一)

更新中共党纲,最根本的是要取消所谓“四项基本原则”,其中关键的一项是列宁主义意义上的“专政”——不论是人民民主专政、无产阶级专政还是党专政。

最近,金雁、秦晖撰文详细论证了列宁是如何用“专制”概念篡改了马克思的“专政”概念。(《从“无产阶级专政”到“人民专制”与宪政民主——1948—1923年间国际社会主义政治理念的演变》,载《领导者》,总第18期。)马克思笔下的“专政”(dictatorship)一词出于古罗马的军事独裁官(dictator),这本是罗马共和国在遭遇战争时的一种非常体制,即临时中断共和,授予军事统帅以不受罗马法本身限制的短期独裁权力(通常为半年,延期则需要再次授权),战争结束后独裁官即卸任交权于议会,而议会则许诺不追究其在独裁期间的行为。可见所谓专政,第一它意味着民主的中断,即有专政则无民主;第二它与法治不相容,专政意味着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第三它是一种与紧急状态(通常是战争)相联系的临时措施。它与“专制”(autocracy)即人们当时在波斯等地及此后帝制罗马时期所见的常规独裁制度不同。在马克思的时代,欧陆多数国家民主制度尚未建立或者还不健全,无产阶级普遍缺乏结社、组党、普选等民主权利,下层民众的运动常常受到统治者暴力镇压,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认为“工人阶级必须在战场上赢得自身解放的权利”。这种以暴抗暴争取解放(在西文中解放即“使自由”)的权利,自从美国独立宣言以来凡是主张自由民主的思想家在原则上都是认同的。在以暴抗暴的“战场上”,自然难以避免一种临时性的非常体制,基于这种认识,马克思在与布朗基派共同签署的建立“世界革命共产主义者协会”的协议中,接受了由后者提出的“无产阶级专政”概念。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并不接受布朗基派赋予它的另一层含义——“革命成功以后的革命专政”。恩格斯曾撰文批判这种意义上的“专政”,指出这必然是“少数人的专政”、“优秀分子的专政”。他写道:布朗基派依靠“密谋学派的精神”和“这个学派所要求的严格纪律”,他们相信“少数坚决和组织严密的分子”能够以铁腕手段夺权和掌权,并使人民“聚集在少数领袖的周围。这首先要求把全部权力最严格地专制地集中在新的革命政府手中”。事实上,与布朗基派分道扬镳后,马克思再没有在公开发表的文字中使用过“无产阶级专政”这个概念。

在“革命成功以后的革命专政”问题上,俄国民粹派与法国布朗基派一样,都是站在马克思的对立面。车尔尼雪夫斯基指责俄国“西方派”争取的自由只是一种“极狭义的和纯粹形式的”“抽象的权利”,穷人“一点也不珍惜这种权利”,对于人民来说重要的是以“无论任何手段”来实现均贫富。特卡乔夫理论认为:“少数人在夺取政权之后,必须‘迫使’多数人实行社会主义”,这就是所谓的“人民专制”国家。俄国最著名的马克思主义者普列汉诺夫反驳说:任何一个共产主义者都不会说为了实现“平均”和“人民统治”“无论任何手段都是一样的”,争取自由民主是我们“完全确定的政治纲领”。早年的列宁曾和恩格斯、普列汉诺夫站在一起反对特卡乔夫理论,晚年的列宁却把马克思的“专政”偷换成了民粹派的“专制”。他说:“60个农民必须无条件地服从10个工人的决定”:“我们所了解的无产阶级专政,其实只是无产阶级中有组织和有觉悟的少数人的专政,……党所能联合的只是本阶级的少数”:“是的,是一党专政!我们所依靠的就是一党专政!”“个人独裁成为革命专政的表现者、代表者和执行者,是屡见不鲜的事”。由此看来,革命专政的对象不限于资产阶级,而是“无产阶级中有组织和有觉悟的少数人”之外的一切社会阶层,是“一党”之外的一切政党和团体,是独裁者之外的所有人(包括“一党”内部的反对派)。关于列宁主义“专政”理论的“专制”实质,列宁在1920年的一次内部讲话中说得很清楚:“我们从来都不讲自由,……因为俄国本来意义上的工人阶级,即产业工人阶级只是(俄国人中的)少数,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就是为了这些少数人的利益。只要其他的社会成分还没有服从共产主义所要求的经济条件,这一专政就将延续下去。”“过渡时期,即专政时期,不瞒你们说,将是一个非常漫长的时期,可能要有四五十年的时间。”后来,毛泽东又将这一时期延长到几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十七大政治报告指出:“人民民主是社会主义的生命”。而列宁主义的“专政”(即专制)思想就是毒害人民民主的砒霜。如果中共真的把民主视为未来的生命线,就必须彻底告别布朗基、特卡乔夫、列宁一系的“革命成功以后的革命专政”,回归马克思、伯恩斯坦、普列汉诺夫一系的“取得政权以后的宪政民主”。

十七大前夕,以谢韬为代表的一批中共老党员提出了从共产党向社会民主党转型的政治纲领性主张。显然,中共高层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其消化。未来的转型很可能分两步走,第一步是“盗版”,从社会民主党党纲中窃取越来越多的内容,但口头上不予承认,甚至还组织几个御用文人将其批判一番;第二步才是名正言顺地引进“正版”。

(二)

修改中共党章,实行党内民主,最根本的一条,是要废除“民主集中制”(其实质是“集中制”)。

1903年,列宁在“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二次代表大会上首次提出“集中制”这一概念。他说:“作为党组织的基础的基本思想……即集中制思想”,“集中制要求……中央有直接掌握每一个党员的绝对权力。”列宁用“集中制”来反对孟什维克建议实行的“民主制”。他说:如果要实行“广泛的民主原则”,必须具备“两个必要条件:第一,完全的公开性;第二,一切职务经过选举。没有公开性而谈民主制是很可笑的,并且这种公开性还要不仅限于对本组织的成员。我们称德国社会党组织为民主的组织,因为在德国社会党内一切都是公开进行的,甚至党代表大会的会议也是公开的;然而一个对所有非组织以内的人严守秘密的组织,谁也不会称之为民主的组织。”他认为处于地下状态的党不可能实行德国社会党的民主制。在罗莎。卢森堡批判列宁是“极端的集中主义”、“无情的集中主义”,“把布朗基密谋集团的组织原则机械地搬到社会民主党的工人运动中来”之后,列宁在1905年提出了“民主集中制”。事实上,“民主集中制”是一种误译,其本义是“民主的集中制”,“民主的”是一个修饰词,主词仍然是“集中制”。布尔什维克党成为执政党后,按说应该可以实行“民主制”了,但是列宁在1920年继续强调,“无产阶级的无条件的集中制和极严格的纪律,是战胜资产阶级的基本条件之一”;无产阶级专政要求在党内仍“需要实行极严格的集中制和极严格的纪律”:“谁要是把无产阶级政党的铁的纪律哪怕是稍微削弱一点(特别是在无产阶级专政时期),那他事实上就是帮助资产阶级来反对无产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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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百多年的政治实践,包括斯大林时代、毛泽东时代极端的个人崇拜和个人独裁,什么是“民主集中制”的谎言,什么是它的真相,早已经被人们所洞悉。“民主集中制”的实质只有两条:全党无条件服从中央机关,中央机关无条件服从领袖(个人或小集团)。它用党的中央机关自上而下地委任党的地方机关,取代了党的地方机关的自治和自下而上地产生中央机关。它用中央和地方各级执行机关驾驭和指挥权力机关,取代了中央和地方各级执行机关向权力机关负责。

在十七大召开前,中共中央撤换和任命了一批省级党委的委员、常委和书记。各级地方党委也是逐级这样做。这就是“集中制”的标准做法。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说:“用等级授职制去代替普选制是根本违背公社精神的”。而从列宁、斯大林开始的党内自上而下的逐级委任制,就是完全阉割了马克思所说的巴黎公社的民主精神。马克思、恩格斯将党的代表大会称为“最高权力机关”,将代表大会选出的中央委员会称为“权力执行机关”。代表大会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权力机关”,代表必须要有充分的发言权和表决权。在代表大会上要允许不同派系的观点存在,并开展公开、公平的辩论。恩格斯于1885年回忆往事时说:“马克思也出席了这次代表大会,他在长时间的辩论中——大会至少开了十天——捍卫了新理论。”中共十七大既没有安排大会发言,也没有公开整个选举过程,显然是为了便于执行机关愚弄和操纵权力机关。

当前,凡是属于社会民主党类型的宪政型政党,无不实行党内代议制和党内直选制。党内代议制就是切实把党的代表大会党作为“最高权力机关”,党的全国代表大会代表由地方组织通过公正、公开的选举产生。党内直选制就是党的领袖和公职候选人由全体党员直接选举产生。譬如说,法国社会党章程第七章第十四条规定:“在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之后召开各支部全体大会,由全体党员秘密投票选举党的第一书记。在第一轮投票中获得绝对多数票者才能当选。在第二轮投票中,两名候选人中得票最多者当选。”第九章第一条规定:“共和国总统候选人由各支部大会的全体党员秘密投票确定。第一轮投票获得绝对多数者当选。第二轮投票的条件与第一轮投票相同,只有得票最多的两个候选人才能参加第二轮投票。”中共如果准备从专制型政党转变为宪政型政党,就应当认真学习各国社会民主党的民主制度和民主经验。

(三)

李锐的信中尖锐地提出了“党国”(Party state)问题。党国制由列宁首创,后来发展出斯大林主义、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希特勒的纳粹主义几个分支。孙中山、胡汉民、蒋介石等中国国民党的领袖把党国制引入中国,提出所谓“以党治国”、“党在国上”。在毛泽东的手中,党国制的“一元化”领导体系发展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党国制是使执政党“行政化”、“官僚化”、“特权化”的根本原因。

李锐指出,“中国要从根本上杜绝发生”种种政治弊端“的根源”,“就必须进一步地有效地消除我党的‘特权地位’”,首先是要贯彻落实“1980年邓小平这个报告与十三大的政治报告这两个文件,……并制订出逐步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具体措施”。

在1980年代,邓小平多次提出党政分开的议题。1980年8月18日,他在中共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发表了《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的讲话,表示要“着力解决党政不分、以党代政的问题。”他指出:“权力过分集中的现象就是在加强党的一元化领导的口号下,不适当地、不加分析地把一切权力集中于党委,党委权力又往往集中于几个书记,特别是集中于第一书记,什么事都要第一书记挂帅、拍板。党的一元化领导,往往因此而变成了个人领导。” 1986年9月至11月,邓小平在谈及政治体制改革时,强调高度集权、党政不分的党和国家领导体制已经不能适应当前和今后形势与任务的要求;政治体制改革的内容“首先是党政要分开”,“这是关键,要放在第一位”。因为政府机关“效率不高同机构臃肿,人浮于事,作风拖拉有关,但更主要的是涉及党政不分,在很多事情上党代替了政府工作,党和政府很多机构重复。”

根据邓小平的思路,中共“十三大”报告提出了党政分开的五点具体设想:⑴理顺党政关系。党的领导是政治领导,即把握政治方向、提出决策建议和向国家政权机关推荐重要干部。划清党组织与人民代表大会、政府、司法机关、群众团体、企事业单位和其它各种社会组织之间的关系。⑵调整党的组织机构。今后,各级党委不再设立不在政府任职但又分管政府工作的专职书记、常委。党的机构要少而精,与政府机构重叠对口的部分应当撤销,他们现在管理的行政事务应转由政府有关部门管理。政府各部门现有的党组要逐步撤销。党的纪律检查委员会不处理法纪和政纪案件,应当集中力量管好党纪。⑶改变“一元化”领导模式。企业和事业单位中党组织的作用是保证监督。⑷尊重群众自治。在党和政府同群众组织的关系上,要充分发挥群众团体和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的作用,逐步做到群众的事情由群众自己去办。⑸改革干部人事制度。当前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重点,是建立国家公务员制度,国家公务员分为政务与业务两类,凡进入业务类公务员队伍,应当通过法定考试,公开竞争。在建立国家公务员制度的同时,还要按照党政分开、政企分开原则,对各类人员实行分类管理:党组织的领导人员和机关工作人员,由各级党委管理;国家权力机关、审判机关和检察机关的领导人员和工作人员,建立类似国家公务员的制度进行管理;群众团体的领导人员和工作人员、企事业单位的管理人员,原则上由所在组织或单位依照各自的章程或条例进行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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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邓小平讲过:“十三大政治报告是经过党的代表大会通过的,一个字都不能动。”但中共十三大所提出的政治改革方案完全被束之高阁。党政不分的状况不仅没有改变,反而更加强化了。已经被撤销的中央政法委恢复了,公安部党组升格为党委,公检法司更加紧密地处于政法委的“一元化”领导下。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与监察部合并,堂而皇之地“处理法纪和政纪案件”了。宪法规定实行行政首长负责制,但是,政府各部门的党组不仅没有“逐步撤销”,而且再度凌驾于行政首长之上,使最近提拔非党人士出任正部长之举变得毫无意义。地方党委与政府机构重叠对口的各系统的党工委——农村工作委员会、经济工作委员会、建设工作委员会、工业工作委员会、外经贸工作委员会、商贸工作委员会、科教文卫工作委员会等——纷纷重建,在政府机构的委办局之上增加了一个新的领导层次。《公务员法》将党群系统的工作人员纳入公务员系列,完全颠覆了十三大政治报告中“分类管理”的原则,也使得“公务员制度”变得有名无实,成为过去“党政干部制度”的翻版。《高等教育法》重新确认了“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规定由中共高等学校基层委员会“统一领导学校工作”,违背了十三大政治报告确定的“事业单位中党组织,也要随着行政首长负责制的推行”,“转变为起保证监督作用”的原则。鉴于近二十年来政治体制改革停滞乃至倒退的的事实,仅仅在口头上说“民主是个好东西”是没有意义的,关键要看行动,最起码的一个检测标准就是看中共领导人有没有回归十三大政治体制改革方案的具体举措。

要真正实现党政分开,彻底告别党国制,“回归十三大”仅仅是迈出了一小步,还必须制定《政党法》,解决党费、党工、党产三个关键性问题。

国库不能成为党库,执政党需要多少钱就从国库拿多少钱。在宪政国家,政党经费主要有三个来源:党员上缴的党费,社会各界的捐款,财政根据法律给予的资助;此外还有资产收入和组织活动、印刷文件以及出版物发行的收入等。紧密型政党较多依靠党员上缴党费,松散型政党较多依靠社会各界捐款。这二者可以统称为政党自身“经营”所得。“经营”所得必须公开账目,出具审计报告,接受社会监督。捐款必须限定数额、限定对象,如果允许政党接受外国机构、企业实体以及“带有具体经济或者政治利益期望”的大额捐款,政党就很容易沦为特定利益集团的工具。通过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各国政党法对于接受政党接受捐款,都有非常具体和严格的规定。有些国家对于符合一定条件的合法政党,也给予财政资助。《德国政党法》规定:“国家资助的分配应以政党在欧洲、联邦一会和州选举中成功赢得选民为基础,以党费总数和其从捐款获得金钱数量为基础。”政党获得的选票越多,获得的赠款(党费或合法得到的捐款)越多,国家拨给的资助就越多。但是,“国家资助的数额不应超过政党自身通过出色管理获得的年度收入(相对上限)。提供给所有政党的经费总额不应超过(法律规定的)绝对上限。”1999年的绝对上限是23,000,000马克,即德国人均负担不到半个马克。按照相同的比率,中共获得国家资助的绝对上限应当是是人民币20亿元。党的经费来源以自身“经营”为主,以国家资助为辅,这是一个基本的原则。

党工即党的机关专职工作人员。薄一波在十三大前夕曾说,“毛主席讲过党的机关要用党费来开销,人员不能太多。”“统计一下,共产党员吃国家饭的有多少人?民主党派吃国家饭的有多少人?原来考虑,党的机关,如中组部、中宣部,都用党费开支,后来搞供给制,就都吃国家饭。书记都和‘长’相当。”最近有人算了一笔账:“2005 年,全国有党的基层组织352 万个,其中基层党委 17 万个、总支部21 万个、支部314 万个。据笔者了解,担任基层组织的党支部书记、支部委员,即使在农村,也是有一定收入的,而党委委员和书记则都属于国家公务员,为他们支付的费用更高。乡镇改革后,农村基层党委班子一般在7-9 人,即以8 个计算,7 万个党委就有 36 万人,而基层党委委员都是副科级以上干部,其月薪平均以 1000 元计,每个月国家就要支付 13.6 亿元,一年就是 163.2 亿元。党委机关其他工作人员通常至少是领导班子人数的3 倍左右,即使我国大多数地方财政只是‘吃饭财政’,仅人员工资也至少在500 亿元以上。再加上机构运转的费用,即以每人 1000 元来计算,至少仍然需要500 亿元,两项支出至少1000 亿元。”现在党工的实际开支只会比这个数目多不会比这个数目少,而这个数目已经是参照德国政党法计算的绝对上限的50倍。实行党政分开后,党工人数可以减少到几十分之一。书记也没有必要“都和‘长’相当”,或者由“长”兼任书记,或者由普通的党工担任书记。书记只是党委会的召集人和文件档案的保管人,党的政治领袖则是那些出任公职的党员。

中国国民党至今仍然被党产问题所困扰,中共应当从中吸取教训,未雨绸缪,尽早解决好党产问题。所谓“党产”,主要是两大块,一块是党的机关所占据的房地产及办公设备,一块是直属于党的系统的企事业单位的资产。党的机关所占据的房地产,属于国有资产,在党政分开后,不能划为党产。党的机关如果继续使用这些房地产及附属设备,必须每年向国有资产管理局上缴租金,列入党费的开支项目。根据党的性质和职能,法律不允许政党利用这些房地产从事经营性的活动。党直属的企事业单位,包括《人民日报》、《求是》杂志、中央党校等,其资产也都是国有资产,应当全额划拨给国务院系统。《政党法》、《新闻出版法》、《教育法》制定和修改后,党可以依据法律的规定,作为出资人和出版人,重组党报党刊党校。《人民日报》等的无形资产和知识产权,可以保留给中共。

正如晚年一直处于软禁中的赵紫阳所指出,无产阶级专政——党专政——领袖专政的“整套理论是由列宁所创立,并不是马克思”。主张“摸着石头过河”的邓小平实际上已经放弃了马克思主义,“对采取什么所有制形式并不在意”;他至死没有放弃的是列宁主义,“这是邓的绝对定律”。中共新一代领导人如果想要超越邓小平,就必须彻底抛弃列宁主义:用“宪政”取代“专政”(即专制);用“党内民主制”取代“党内集中制”;用“党政分开”取代党的“特权地位”。

2007.11.14

刘晓波:毛泽东为什么发动鸣放和整风

虽然,此前我看过不少反右的书籍,也读过《毛泽东建国以来文稿》中涉及反右的第5卷第6卷,但读了章诒和女士编著的《五十年无祭而祭》(香港星克尔出版2007年9月出版;以下简称《无祭》),还是给我新的震撼。全书收录了沈志华、章立凡、徐庆全、谢泳的研究成果,篇篇都是以研究反右的重头文章。特别是沈志华先生的长文《从波匈事件到反右派运动》,堪称反右运动研究中的经典,大量的一手史料和精当的梳理,基本理清毛泽东从鸣放转向反右的基本脉络。

1956年-1957年,毛泽东从鼓励鸣放转向反右,前后大致有一年多的时间;从号召整风转向反右,不到半年时间;那么,如何理解毛泽东的这种转向?二者是对立的还是连贯的?是“引蛇出洞”还是“突然转向”?是阴谋还是阳谋?直到今天,仍然众说纷纭,每一种说法都能从毛泽东的言行找到依据。

丁抒倾向于“阳谋”,朱正、章立凡倾向于“阴谋”,但三人都认为整风就是为了“引蛇出洞”,聚而歼之。而沈志华先生不同意“引蛇出洞”的说法,他认为鸣放、整风和反右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过程:“毛泽东最初提出整风,是希望通过‘和风细雨’的方式打击执政党内脱离人民大众的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接着想要借助党外知识界的力量完成这一任务。后来转入反右派运动,却变成‘疾风暴雨’的方式打击民主党派、知识分子和社会上一切对共产党不满的言论和行动,而运动后期的整风,则是在整个社会进行一场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运动——党内整风转为全民整风。其中只有一点是贯彻始终的,即所有这些运动的目的都是为了巩固共产党的执政地位。”(《无祭》P50)

我认为,众说纷纭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研究者忽略了以下几点:1,在民主制下的法治社会,统治者的权力要受到多种制度约束,其个人性格和价值偏好对政治决策的影响也要受到极大的限制,不可能为所欲为。而在独裁制下的人治社会,统治者的权力无法得到制度化约束,其个人性格和价值偏好对政治决策的影响很大,甚至就是决定性的。2,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是高度独裁(个人极权)的人治社会,毛个人的喜怒哀乐对政治决策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是毛泽东最突出的政治性格,翻云覆雨、朝令夕改是毛泽东的一贯作风,今天和昨天不同,甚至上午和下午都不一样,前后矛盾之处比比皆是。3,绝对权力纵容着毛泽东的狂妄性格,使毛拥有了翻云覆雨的资本,毛本人曾公开宣称他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在中共党内,也只有毛一个人可以翻云覆雨、朝令夕改,因为他拥有绝对权力,是绝对真理的化身;他金口玉牙,怎么说都有理,完全相反的说法也都有理,无人敢公开反对。4,为了保持至尊的权力,毛泽东敢于突破任何界限,可以罔顾党纪和国法,可以践踏道德底线,其胸怀之狭隘,手段之老辣,心志之残忍,均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无论是整风、双百还是反右,毛的目的只有一个:巩固中共的独裁地位和他个人的绝对权力。所以,毛在1956春-1957年夏的自相矛盾、翻云覆雨,皆是从这一根本目的出发而根据他对局势变化的主观判断为依据的。他认为整风双百可以提高他在国际共运中的地位,也能够重塑他在党内的个人权威,他就号召整风双百;他认为整风双百已经危及到他的绝对权力和政权,他就发动反右。所以,在关于毛发动反右的动机解释中,相互对立的观点才都能在毛的讲话和批示中找到依据。

毛泽东鼓励鸣放和发动党内整风是真心的,他是想借此达到国际和国内双重目的。

首先是毛泽东争夺国际共运领导权的野心。斯大林死后,国际共运出现领袖空白,莫斯科的中心地位也随之动摇。这就给一直觊觎国际共运领袖地位的毛泽东提供了机会。毛为了打破国际共运的“莫斯科中心论”,为填补斯大林死后留下的领袖空白,为争夺国际共运的领导权,他开始与赫鲁晓夫较劲,苏共与中共展开一场“解冻”(或称“自由化”)竞赛。

在苏联,斯大林死后,先有马林科夫的“新路程改革”,对内:经济上,减少重工业的投入,加大发展农业、轻工业的力度,放松对日用消费品的价格控制;在政治上,放松镇压,缓解恐怖。对外:改变斯大林时代对东殴各国的压制政策,修补被严重损害的与东殴各国的关系,为在斯大林时代被迫害被排斥的东殴领导人恢复名誉和地位,特别是为1948年被共产党情报局宣布为叛徒的铁托恢复名誉。紧接着,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震惊世界,反对个人崇拜和抨击政治镇压,为冤案平反和恢复名誉,放松意识形态控制,使苏东各国出现了“解冻”局面,一场“非斯大林化”运动在社会主义阵营蓬勃展开。苏联的解冻带来波兰和匈牙利要求改革的大规模社会运动,甚至一度导致两国最高领导层的改变,波兰改革派领袖的哥穆尔卡当选波兰党总书记,匈牙利改革派领袖的纳吉重新执掌总理大权。为了缓解苏东之间的紧张关系,苏共还发表了“苏联政府关于发展和进一步加强苏联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友谊和合作的基础的宣言”。但是,两国的改革浪潮最后以苏共出兵镇压而告终。

在中国,经济上,以赎买的政策而非全盘没收的方式进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引起东殴国家的注意和好评,并将之称为不同于苏联模式的中国模式。外交上,中共提出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受到东殴各国领导层的好评,比如,匈牙利的著名改革派首领纳吉就推崇中共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将之视为“民主和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之间”相处的基本原则。政治上,1956年6月13日,中共宣传部长陆定一在《人民日报》上关于“双百方针”的文章,得到东殴各国的党内改革派和知识分子的强烈关注,获得普遍的好评,让东殴各国的改革派和知识分子备受鼓舞。九月,中共利用召开八大的机会,邀请所有东殴国家的共产党派代表团列席。会议期间,中共领导人与东殴各国领导人密切接触、加强关系。比如,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人先后会见了匈牙利改革派领导人雅诺什·卡达尔。八大后的10月1日,卡达尔再次受邀率领代表团参加中共建政周年庆典,中匈两党的关系似乎进入了蜜月期,以至于,当11月初苏联军队开进布达佩斯时,匈牙利的改革派人士和知识分子还认为中共站在他们一边,其中的很多人甚至前往北京驻布达佩斯大使馆寻求庇护,自然遭到拒绝。即便如此,东殴各国的改革派和知识分子仍然把中共看作“非斯大林化”的圣地。因为,“波匈事件”后,中共非但没有收紧,反而更加放松,毛泽东仍然不顾苏共和中共党内的强烈反对,继续坚持“双百方针”,发表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讲话,大力号召党外人士鸣放和帮党政风。但东殴的改革者不知道,毛泽东的所谓“开明”恰恰是为了“引蛇出洞”。 (参见程映红:《毛主义和中国模式在东殴和北越的影响》,载于《当代中国研究》2007年秋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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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毛泽东借助党外的力量来重塑自己在党内的绝对权威,如同他当年通过延安整风把自己变成党的权威一样。中共八大前后,毛已经感到,在党内,自己的威信在下降,自己的主张很难推行。与之形成对比,刘少奇的威信节节上升,并掌控党内的实权。1956年9月召开的中共八大上,刘少奇作政治报告强调集体领导,邓小平作修改党章的报告重申反对个人崇拜,八大通过的新党章取消了“毛泽东思想”(苏共一直不承认“毛泽东思想”的提法)。虽然取消“毛思想”是毛本人主动提出的,但毛并非真的想这样做,而是为了试探臣子们的忠诚,没想到刘、邓等人假戏真做,而且还得到中央委员们的赞同,这不能不引起极度迷恋绝对权力的毛的高度警惕。

所以,那段时间(八大前后),毛颇为失落,屡屡放风要辞去双主席(党主席和国家主席),在八大预备会上谈,接见外宾时谈,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谈,与《人民日报》负责人谈。他谈到自己是个“逢双不吉利”的人,在中共历史上的第二次、第四次党代会上落选中央委员,第六次党代会上没有进入政治局;他谈到历史上三次左倾路线时期自己受到的各种处分。在中共七届七中全会上宣称:我准备在适当的时候不当党主席了,请同志们给我一个名誉主席。他还自称:我老了,只能“跑龙套”了,唱主角的是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无祭》P154)1957年4月30日,毛正式提出不再连任国家主席,党内似乎无人上书挽留,而党外人士黄炎培和陈叔通则在5月1日上书挽留。毛在挽留信的批语中感叹道:“这个国家已经推不动了”,“我仍存在,维系人民的个人威信不会因不连任而有所减损。”所以,毛希望通过整风和双百来发动党外力量来打击党内官僚主义(也就是刘少奇为首的党内实权派),重塑他个人在党内的绝对权威。

尽管,由于反右,毛以反官僚主义为名、行打击刘少奇之实的目的没有达到,更由于1958年大跃进的失败,使他在1959年不得不用辞去国家主席,并在接下来的七千人大会上出面承担抽象的责任,毛、刘分歧也在大会上公开化,以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为代表的党内务实派的威信大增,而毛泽东代表的党内浪漫派的威信则大幅度下降,要不是林彪在最后一刻挺身救主,毛在七千人大会上很难下台阶。对此,毛一直耿耿于怀,寻找机会搬到刘少奇。他先是在59年打到了反对大跃进的彭德怀,1957年的“党内官僚主义”变成了“党内的修正主义”和“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反右派变成了党内反右倾。倒彭是为了达到双重目标:既为了让林彪取代彭德怀掌管军权,以酬谢林在七千人大会上的挺身救主,也为了瓦解反大跃进的党内联盟,向刘少奇等人发出敲山震虎的警告。尽管刘少奇等人助纣为虐,帮助毛打倒了彭德怀,但刘少奇在恢复经济上的成就,在毛看来对其独尊地位构成越来越大的威胁。这才是毛毅然发动文革,用更大规模的全国性群众运动打到刘邓,“党内官僚主义”也随之变成“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

基于以上的背景,毛泽东的“双百方针”和帮党整风,受到苏共和中共党内多数的一致反对,也就是赫鲁晓夫和刘少奇的合力阻击。赫鲁晓夫本人对毛的“双百方针”极为反感,也拒绝毛的人民内部矛盾的提法,他指示苏联的报刊不要报道这方面的内容。1957年4月,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西洛夫访问北京,在会谈中至少两次直接表达了对“双百方针”的不满,他说:苏共无法理解为什么竟然允许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在报刊上发表。

另据谢泳《1957年反右运动史料的搜集与评价》一文透露,1958年香港出版过《鸣放——重要经过报告书》,该书第三章《鸣放变成反右派,毛泽东被斗出走和回京》披露了毛、刘分歧的重要史实。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后,毛泽东基于他自己对当时的国际关系、特别是对中苏关系的判断,曾策划过“新国际组织的秘密计划”,建立一个“新国际组织”,意在用中共这个共产国际的新中心取代苏共这个旧中心。在毛开列的“新国际组织”的筹建名单中,完全排开了“旧国际派”刘少奇等人。反右前的鸣放和整风就是毛这个计划的一个步骤。但这个计划马上遭到苏共的反制,赫鲁晓夫让刘少奇充当国际共运的中国代理人,遏制毛实施这一计划。苏共在1956年6月发出一个明确的指示,反对毛泽东的鸣放:中国人民内部,究竟有何种矛盾,必须采取鸣放与整风?在目前的世界资本主义帝帮,对整个社会主义国家围攻之下,我们国际主义者的处境特别危险,问题特别严重,一切都要客观的审慎,统一步伐。无论人民有何种内部矛盾,当前也不需要一个政治性的鸣放和整风。公开宣扬鸣放和整风,是给资本主义帝帮攻击我们的一个便利,也是无形中危害了国际主义,影响了国际团结,毛泽东同志的这种主张,犯了右倾思想、机会主义的错误,务必纠正这种右倾思想的反战,扑灭这种机会主义的存在。(《无祭》P329-330)

在苏共的支持下,刘少奇立即召集党内的国际派,甚至包括李立三、王明等人,建立起一个“护党战线”,以抗衡毛泽东为首的右倾思想和机会主义分子。人大委员长的刘少奇和书记处书记的彭真主动召开政治局紧急会议,彭真在会上说:鸣放是民主性的好政策,但是与党的政治系列相反的,就被右派机会主义分子作了反党的工具,党应该要了解这个实际情况,应该要下最大决心,采取反右派的严格镇压。否则这个鸣放政策,就要危及党的团结与生存了。刘少奇完全同意彭真的意见,还提出两个建议:1。修正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秘密讲话有关各点,予以公开发表,以免右派分子所利用;2,召开人代大会,公布右派分子的罪行,予以惩处,结束鸣放,一面影响国际和国内的纠纷。毛、刘冲突的严重性质甚至让毛泽东写信给周恩来,字里行间很有点儿“托孤”的意味:“我累年的辛劳,身体疲倦,需要易地修养,党事不管,国事请你与伯特等四老共同研究,郑重处理。”(《无祭》P331)

毛、刘的分歧,在刘少奇可能主要是路线之争,但在毛泽东主要是权力之争。所以,当毛发动的鸣放和整风遭到以刘少奇为首的党内高层的反对时,为了排除党内的疑虑和反对,毛专门前往天津、山东、江苏、上海、浙江等地动员整风运动,所到之处都要开座谈会,强调反对党内的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的紧迫性,宣讲“放”的好处。毛认为,党内党外隔一层”、“沟太深”,应该“把沟填起来”。填沟的办法是加强与党外人士的沟通,让他们向当说真话,以求消除“党内一套,党外一套”的隔膜。毛还强调要正确对待各地的闹事,把罢工、罢课、游行、示威、请愿看作正常现象。他说:让民主党派进步,首先党要进步,整风是争取主动,只会增加党的威信;让党外人士批评党的缺点,是为了巩固党的领导,扩大民主是为了加强民主集中制。不能碰到闹事和错误言论,就拿“破坏党的领导”当挡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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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少奇等人的抵制鸣放和整风,也表现在由邓拓主持的《人民日报》的态度上。在毛提出双百方针后的一段时间里,作为中央机关报却没有进行主动宣传,相关报道也不多。毛回京后,把胡乔木找来谈话,严厉批评《人民日报》总编辑兼社长邓拓,甚至放出再不发就下台的狠话。毛对胡乔木说:“《人民日报》违反了党中央的政策方针,为什么三令五申后,至今三月有余一直避不表态。《人民日报》是党的报纸,但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问题上,一直不声不响,完全没有领导,领导权被别人拿去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提出后党外很活跃,党外报纸或青年报纸很活跃,唯独党的报纸保持沉默,有异己倾向,己是马克思主义之己。新华社不知怎样?是否报道这方面的消息,谁领导。我早说过,邓拓要走路,到别的地方,现在没有其他办法,只好让人走路。”(《无祭》P73)

慑于毛的严厉态度,《人民日报》第二天就发出了社论《继续放手,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社论执笔人为王若水。毛看到社论后,又将中央分管意识形态的领导人和报社负责人叫到自己在中南海的住处,还特别请来社论执笔人王若水。毛再次大发雷霆,指责《人民日报》长期按兵不动。毛说:“过去我说你们是书生办报,还是政治家办报。不对,应当说是死人办报。你们到底是有动于衷,还是无动于衷?我看是无动于衷。你们多半是对中央的方针唱反调,是低调、反对中央的方针,不赞成中央的方针的。”接着,毛谈到知识分子问题,反复强调要改变党和知识分子的紧张关系,消除知识分子的魂魄不安,所以就必须要“放”,放开了才能让知识分子靠近。

为了尽快在党内打开整风的局面,从1957年4月19日到4月29日,毛连续三次召集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邓小平、陈云、彭真等人开会讨论整风问题,并亲笔起草了一系列文件,指示各地、各部门要尽快写出对双百方针的正反两方面意见的报告,口气极为严厉而急促。而且,不等各地和各部门的汇报到手,毛已经开始主持起草中央关于整风分新指示了。4月27日,陈云主持召开中央政治局会议,讨论并原则通过了毛关于整风的新指示。29日晚,毛再次召集刘、周、邓、陈、彭等人专门讨论开展整风的问题。30日中央办公厅下发关于开展整风的文件。同日在中南海颐年堂召开最高国务会议第十二次扩大会议讨论整风动员,除了中共主要领导人之外,还要请了26名民主党派负责人。毛发表了更为开放、更有激情的讲话。5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中央关于整风的指示,标志着一场全党整风运动正式展开。(《无祭》P68-78)

2007年12月21日于北京家中

本文参考文献:

《五十年无祭而祭》,章诒和编著,香港星克尔出版2007年9月版。

《顺长江,水流残月》,章诒和著,香港牛津出版社2007年6月版;

《毛主义和中国模式在东殴和北越的影响》,程映红著,载于《当代中国研究》2007年秋季号;

《中共“八大”与“反右”运动》,吴国光著,载于《当代中国研究》2007年秋季号;

《一九五七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朱正著,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阳谋——反右前后》,丁抒著,香港九十年代杂志社,1995年版;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5卷、6第卷,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