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人,鬼不鬼,野兽不野兽,畜生不畜生。我早就有死的心了,可娃娃咋办?
插 记
夜幕渐渐降临,我开窗透气,几颗星星居然出来了。蒋老师一边作笔录一边说,明天千万别晴,因为那不幸的太阳一旦升起,气温跟着就疯狗一般往上窜。我说:有这么严重?那元谋猿人咋几百万年前就到这儿了?朱家的人都笑了,连称“不碍事”,老寿星更是夸口,说整个夏天自己扇子也不用。少吃造火的东西,心静自然凉嘛。孙医生问:你经历了那么多惨剧,能做到心静自然凉?老寿星点头说:因果报应,不用去管它啰,那些整过我家的贫雇农,多数都短命,三四十岁,五六十岁,老天就把他们给收去了。偶尔有两三个熬够七八十岁的,要不就孤寡,要不就多病,要不就儿孙不孝。有时在马街碰上我,头都抬不起。我说:对对,上苍有眼,他们都注定活不过你老人家。连毛泽东这个大魔头,人人吼“万寿无疆”的,也就熬到80出头,不仅死得难看,儿孙也难看。老寿星听得心花怒放,连夸“红英乖孙女,又漂亮又懂事,与我最合得来”。
红英有些羞涩地站起来,对大家说:饭已经摆好了,请随便用一点。我们稍微推辞,就跟红英出这门进那门,来到居中的逼仄的堂屋里。我始终扶着老寿星,使她觉得又“遇上一个忘年之交”。接着落座,客主十来个人围住一张黑乎乎的矮桌,面上有荤二素四。灯光昏暗,迎门的墙中央,照旧是福禄寿三星的拙劣年画,以及天地君亲师的牌位,而我们承其传统的恩泽,在下面你请我让。红英在给老祖宗夹菜,朱家女婿的主攻对象却是我,不过几秒钟,碗内的肥肉块子就堆满了,吓得蒋老师和孙医生立马将碗筷都搂在怀中。
我的确饿了,就连整肉饭若干。可能是胃口接近,朱家女婿和我侃起四川话,原来他是四川自贡地区的农民,80年代初流落至此,走投无路,就做了这个破落地主家族的上门女婿。“开始在大沟村,连房子漏了都没钱翻修,成分高,没地位,遭人歧视,后来才慢慢好起来。特别是有了海外亲戚,成为统战对象,就更上一层楼。”我随口问为什么?“元谋小地方,统战对象稀少,所以碰着统战时期,我们还是能得到某些实惠。比如这房子的地皮,政府就没要钱,这年头,啥子不要钱啰?”
不晓得什么原因,红英嘟着嘴,吆喝一声,阻止她爸爸侃下去。她妈妈却没有一句话。本来我们准备暂别的,可老寿星用餐后,余兴未减。我看了看时间,才八点多,就问红英是否继续?或继续后是否影响老人的睡眠?
星星还在天边闪耀。红英笑着说:没关系,我也想多了解一点我家的旧事儿。
正 文
老威:你大爹家还剩什么人?
朱家学:我大妈是大半年以后被枪毙的。她是苏州人,读过女子学校,属大家闺秀,却20来岁就跟随我大爹走南闯北。他们家育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在上海被日本人杀害,剩两个小的,一个八岁,一个六岁,没长成人。
老威:这个时候土改应该开始了。
朱家学:刚刚清匪反霸。可我大妈既不是匪也不是霸,就一个四十六岁的老婆娘。本来是关在县城,可大沟村的农民协会硬要把她弄回来,天天斗争她,打她。要死的那天,她半夜就醒了,对着我一直流泪。我说:大妈呀,星星还挂在天上,你再睡一会儿啰。她说:我倒是想睡,想睡过去就再也不醒来,可是睡不着。我说:是不是叫打狠了,身上痛?我给你揉一揉。她说:自从你大爹去到现在,我哪天不挨打?哪天不痛?可心比肉痛多了。我一个外省人,从来不懂政治,从来不问江山社稷,只是在做姑娘时,倾慕英雄,那个军阀混战、翻天覆地的时代,哪个姑娘不倾慕流血不流泪的英雄呢?谁会预料今天客死他乡的下场!
听她的伤心话,我也忍不住流泪了,却不晓得如何劝解她。
老威:你当时也三十多岁吧?
朱家学:是。城里的房子被没收掉,全家老老少少都叫圈在大沟村。破草房住着,三天两头挨饿。我大妈真是来错了地方,她说的话,村里都没几个能懂,更莫提交流了。所以她说,想娘家,想死之前看看苏州。当然这相当于梦话啰。
老威:给她定的什么罪名?
朱家学:国民党县长太太。反革命分子。
老威:这两者之间有必然联系吗?
朱家学:人家说有,就有。大妈最不放心的是两个娃娃,所以她托付给我,东一句西一句,唠叨了好久还放心不下。我说:大妈呀,你不用再说了,有我一口吃,就有他们一口吃,没我一口吃,也不会让他们饿着。大妈点点头,又将外衣里面的三件好衣裳换下来,说是娘家几十年的箱底货,本来要穿着去见大爹的,这次就全送我。因为以后没机会感谢我了。
遭孽呀。我没法推辞,只能收下。天已蒙蒙亮了。我替大妈梳完最后一次头,就坐在草铺上候着。一会儿,民兵将我叫出去挖泥巴……
老威:挖什么泥巴?
朱家学:死人坑坑。大沟村的地主都押去挖。我是汗一把泪一把哦。接着民兵就挨家挨户通知开会,天大亮时,周围几个村都来齐了,人脑壳又是密密麻麻。我们全家,还有好多户地主都被圈在一块,参加大会的群众都朝我们吐口水。那天主持公审的叫朱恒元,是个南下干部,解放后元谋县第一任公安局长。他的老婆叫王婉兰,家里也是大地主,可不晓得施展了啥子手段,傍上大靠山朱恒元,成为革命太太,这一下子就翻身了。嘿,她还耀武扬威地站在台子上宣布:今天人民政府要枪毙老班果,枪毙老苏州。
老威:什么?
朱家学:老班果是我四婶,住在班果村,所以叫老班果;老苏州是我大妈,元谋就她一个苏州人,都叫她老苏州。
老威:她们的真名呢?
朱家学:我四婶叫张桂林,我大妈叫张丽娅。大家都记不得,所以枪毙时没宣布她们的真名。哎呀,啥子世道啰,王婉兰宣布完,我家两个老婆娘就被民兵拖过来,脚软了,走不动路,只有靠民兵拖。才到半路,鞋子就掉了,光脚板磨出血了,裤子垮到半截,人已恍惚,估计啥子都不晓得了。翻了几个土坎坎,来到死人坑前,大家都亲眼见着我大妈跪在那里,挨了七枪。
老威:七枪?都打在哪儿了?
朱家学:民兵手抖,有几枪没打准。中的全在脖子根,差不多要打断了。我大婶中的也在脖子根。脑壳耷起,血泡泡咕嘟咕嘟冒了好久。
老威:然后就栽进坑了?
朱家学:他们临时又变主意,要把死人抬到村子外面的田坝坝去。四个人抬一个,八个人抬两个。脖子拖着,脑壳一点一点朝地下坠,我实在不敢抬,民兵才让我抬大妈的脚,他们抬脑壳。这样折腾到河边,我瞅着不对劲,就卟嗵跪下磕头:求你们!让她们落土为安!民兵说:反革命婆娘死了,连狗都不如,啥子安不安啰。我跪在地上,整死不起来,他们不耐烦,就将我大妈和四婶扔在那儿,不管不顾地走掉了。
我一个瘦小婆娘,面对两个死人,喊天也无奈。只好回家。捱到第二天大早,摸到班果村,找到四婶的一对儿女。我说:弟弟妹妹哟,你们妈妈的尸体还摆在河滩边,还是大家一起去埋掉了事啰。哎呀,这两个狗日的不孝子,他们不敢去!人都死了,还有啥子阶级界线?可那个年头,都不敢去认!过了几天,我再去,尸体已经叫野狗啃残了,脸皮肉都没了。我只好一个人慢慢掏,慢慢掏,弄一个浅浅的坑,勉强埋了。想一想啊,我大妈挺仁慈的一个外省婆娘,当年从昆明下来,人生地不熟,可见哪个都点头笑。她还随身带了两大箱子西药,村里村外,只要有人病了,她都赶过去。提起老苏州,哪个不念她的好!咋个一下子就变了呢?就算我大爹反革命,她也不一定就反革命啰。这个因果报应可有点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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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威:唉,愿她的灵魂在天上得到安息。
朱家学:我现在都后悔,不该回元谋啊,哪怕家里的天塌了,也不该回元谋啊。我妈没接走,还把黄友朝牵连回来,一块陷在烂泥坑中。
老威:你家在土改中被杀掉几个人?
朱家学: 大爹、大妈、四爹、四婶,还有我爹。其实我四爹朱洪最没用,在家啥事不管,就好两口鸦片烟。丁志平攻老城,放火烧大沟村那次,就把他的胆子骇破了,抛弃家小逃到百里外的大姚县……
老威:当时还没解放吧?
朱家学:一解放,就更不敢回了;跟缩头乌龟一样,不晓得钻在哪个洞里头。两个县都出动大量人马,找了他两年多。一直到我爹被枪毙以后,政府才查实具体下落,将他从大姚捉回元谋,杀掉了。
老威:罪名呢?开始
朱家学:反革命恶霸地主。
老威:他逃得最早,却毙得最晚。
朱家学:是啰。
老威:那你爹是如何死的?
朱家学:减租退押的时候……
老威:1951还是1952年?
朱家学:“合理负担”以后吧,当时我的大娃娃才两岁半,马街的房子、财产被查抄了,连锅碗瓢盆都拿走。我还遭关起的,我爹从昆明被抓回来都不晓得。直到有一天听门外的民兵议论:要枪毙朱海了。心子才猛地收紧。
随后我又叫放了出来。
老威:为什么?
朱家学:给我爹收尸呀。我是独女,只有我来收尸。
老威:还是开群众大会吗?
朱家学:没开会,没公审,拉回来几天就毙了。不过消息提前就传开,元谋城里城外的人都跑去看。 到处都是拿枪的民兵,不准凑拢去。隔着两三百米远,我望见我爹被押到东门外的空坝子,嘭嘭几枪就打了。然后有个民兵冲着我这边挥手,猛吼:“收尸!收尸!” 我急忙往前跑,抵拢看见我爹双臂反绑,跪着栽下去,脑壳插在泥巴里,蜷起的腿弯弯一蹬一蹬就绷直了。打他的民兵背着脸,长枪筒还冒烟呢,火药和血的味儿非常刺鼻。
我蹲下去仔细瞅,还不由自主地叫了两声爹。站在周围的民兵说:死都死逑,喊魂么?我只得不吭声了。子弹是从背后过的,腰杆一个洞,脖子一个洞,脑壳一个洞。炸开了,崩成几块,脑浆浆和血好大一滩。
老威:那个时候毙人都打脑壳?
朱家学:是。我大妈挨了七枪,脑壳都没烂;可大爹和我爹,脑壳都烂了,要一块一块拣起来拼拢。大爹的脑壳是用布片片包起的;我爹的脑壳用布片片包不起,就装在一个盒子里。冬天了,我爹只穿一件单衣,一只鞋;我寻了好半天,也不见另一只鞋。我先出点点钱,雇人将他抬到大沟村河坝的桥底下,把浑身的血呀泥呀洗干净了,再抬上来,想在村里找个地方掩埋。可恶哦,我哭了好多场,脸都肿成水馍馍了,村长还是不让。我撵着给他磕头,撵到这边,他闪到那边;我撵到那边,他又闪那那边。从上午磨到天黑,我拉着我爹的手,坐在地下,实在没力气了。我披头散发的样子,已经跟疯子差不多。旁边人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才帮着求村长,好歹答应埋在大沟村的边边。
我的神经哗啦松下来,就瞌睡了一小会儿。却没料到民兵又来搞鬼,马街那边有人出钱了,我爹转眼被大刀剁成几大块。装脑壳的盒子找不着,身子在一边,手在一边,脚在一边,肚子还叫挑破了,肠子满地流。
老威:这是谁干的?
朱家学:出钱和动手的都死了,我还活着。
老威:为什么要这么干?
朱家学:我爹当过团长,钻过枪林弹雨,他们就害怕我爹变厉鬼,咽不下气,回阳间上他们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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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威:剁成块就不变鬼了?
朱家学:无头鬼辨不清仇人啰,这是乡下的一种说法。我找哪个说理哦!人不人,鬼不鬼,野兽不野兽,畜生不畜生。我早就有死的心了,可娃娃咋办?黄友朝咋办?哎呀,只能咬紧牙,捧起我爹的肠子,再填进肚腔里;手脚身体,再归拢一处,整个装进一个破麻布口袋。罢罢,埋了埋了埋了,没脑壳也埋了。免得明早一睁眼,我爹的那个部分又让扔掉。
如今那个浅坟包包早已不见,可我晓得具体的位置。能禹镇在对面建了轧花厂,有户人家又在上面盖了房子,搞得连祭拜都没个地方啰。莫提孙女红英她们,就是我女儿维群,也弄不清楚咋个回事啰。
老威:后来呢?
朱家学:我大妈一儿一女,我两个儿子,我带四个娃娃,在大沟村的烂草棚关了二十多天。民兵给点粑粑就吃,没给就挨饿,五个人用一个破碗,盖一个破草帘子。有天晚上下雨刮风,房顶塌了半边,人就泡在水里。没得法呀,命贱呀,连解手都要喊报告,民兵答应就出门屙,没答应就憋着,等一会儿再报告。
老威:什么理由再关你?
朱家学:没得理由。毙了人,分了尸,还不够解恨啰。
老威:你家的房子、财产都被分掉了?
朱家学:查抄了,没得住。
老威:土地呢?
朱家学:没土地。
老威:没土地,没房子,你们是流落街头的无产者吗?
朱家学:农民协会安排住哪儿就住哪儿。草棚住过,猪圈住过,民兵的夜班房也住过。后来大沟村全体开会,才在村子外头给了个固定的草房。几年没住人了,老林子的狼还跑出来,在里面下过一窝崽崽。我们刚安家的那半个月,夜夜有狼围着屋子嚎,两三只、四五只,最多时八九只,声音扯得长长短短,还哗啦哗啦刨墙,恐怖得很。天亮之前它们才退,天亮之后我们才敢出门,补墙、搬石头、捡刺藜。
老威:天天备战?
朱家学:是啰。村里人都晓得狼要叼娃娃,他们巴不得我们朱家绝后。哎呀,有一次,天刚擦黑,狼就出动了,加尾巴有扁担长,呼的冲过来,衔起我两岁的小娃娃就跑。我当时在屋里,听到几个娃娃在喊,就顺手从灶膛抽了根柴火,脚跟脚撵出门。不晓得哪来的力气,我将柴火飞过去十几米,正打在狼身上。只听得嗷的一声,它丢下我娃娃就逃了。太悬啰,我娃娃的腰杆乌一大块,都哭不出来了。
老威:唉,人祸未去,狼灾又来,咋个得了。
朱家学:可狼比人还是要心软些,后来见我们实在不走,它们也就不来打搅了。
老威:你们走投无路,它们还不至于。
朱家学:是啰。当时大沟村周围都是老林子。
老威:县长家族落到这种地步,真是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