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期刊观察]意义过剩的创作与批评

 

20世纪80年代至今,当华语文学走过形式主义的狂欢之后,自觉迎来了意义对文学创作及批评的压抑,这是文学继政治失意之后,转而借助意义欲重回关注中心的重大举动,这种转变,仍然是对“文以载道”之古训的回应。

近年,批评界越来越看重文学的意义指向,对此,读者只需略微将各大文学颁奖礼的颁奖辞、各大批评家的长短文、各大作品研讨会的对话稿件扫描一下,就可以看到批评家对意义及思想的过分倚重。相应地,创作者也似乎在有意地迎合这一评价标准,似乎只有意义了,才有文学的承担,似乎只有把苦难挂在嘴里,才是体恤了底层,于是,作品的表白欲、说教味、苦难气、民族风接踵而来,评与写都沉浸在“意义”丰收的喜悦中,当代写作形势似乎一片大好。

但是,有多少人会想,文学由政治到意义的转换,文学由政治过剩到意义过剩,不过是由一个坑掉进另一个更坑人的坑!因为,文学毕竟是文学,它不是哲学不是思想更不是科学,它的第一要素是艺术趣味,它的“职业道德感”是感性、形象、想象、跳跃、迂回、晦暗、明晰、比拟、创造、克己等,文学的起止点是让语言和事物自己去说话。举个例子,沈从文写少女的眼神,不直接用纯朴二字,而是借小兽的动作形态去比拟少女的生怯动人,纯朴一词的价值判断过于强烈,而小兽的动作形态则为人打开了另一个想象的空间。再比如说卡森·麦卡勒斯在《心是孤独的猎手》里写两个哑巴之间的情感:发声的语言完全被净化,甚至哑巴的内心活动也尽量隐去,剩下的是手语、眼神、动作,但你能感受到那种动人魂魄的爱意、孤独、绝望、隔离。这就是伟大艺术的感染力,她的小说,没有一丝丝的政治习气、思想说教,但却处处充盈着人物与时间的生气,她的思想,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从语言的表情动作中慢慢渗出来的。

当下的作家,尽管在艺术趣味方面有所修炼,但对观点与意义的过分急切往往伤害了文学的艺术趣味。鲁敏的中篇小说《逝者的恩泽》(《小说选刊》,2007年第7期,原载《芳草》),就是一部被意义伤害的小说。《逝者的恩泽》意外连连:外出打工的陈寅冬死于“意外”,他在老家的妻女得到一大笔抚恤金,没多久,他在新疆的相好带上私生子找上门来,两个女人、两个孩子分享了陈寅冬留下的恩泽。出于对世俗善的信任,作者设计了陈寅冬的“意外”,他求死是为了身后两个女人两个孩子的幸福,这是叙事上的最大疑点,既然作者写的是现实,那么小说就应该经得起现实的细节追究,死与生是不等值的,死并不能换来生的理由,作者重视了一种善,却忘记了另一种恶。

我看重鲁敏的艺术把握力,你看她写陈寅冬的死,“一张电报把他的死全部概括进去了……(死并不具体)而是变成了一张汇款单”,这种描述比细致描写如何操办后事要有力得多。鲁敏之能,不在她对善恶的看法,而是她对艺术手法的独特领会,但如果她过于相信世俗的善而不是绝对的善,如果她无法摆脱意义的牵制,那么,她的写作将长久地流于经验的自足。汪政借用康德的语词,盛赞该作,“只要信,善就是真的”(《小说选刊》,2007年第7期),但汪政有些曲解康德了,在康德那里,善就是善,并不因为你信或不信而不善不真,善是绝对的善。

范稳的中篇小说《香格里拉客栈》(《十月》,2007年第4期),奔向意义的动作更激烈,作者对怀乡、信仰、得救等观点抱有过于急切的心态,说明性的自白文字直接取代了艺术性描述,所谓的得救不过是小说中的“我”的抒情结果,放弃艺术本体要素而直奔浮夸的意义,作品必然流于虚假做作。

但也有不受观念牵绊的作家。林白的《水冲的农事——1975年,在时事之外,片断》(《天涯》,2007年第4期),全篇不见“意义”,农事是第六感的农事。林白写水冲的禾田,说它没有脚,却又想出去见世面——写得就像人一样,身子笨拙却有心的灵动,棉花、花生、红薯、四季豆、蘑菇、烤烟、冬小麦、芋头、木薯、马铃薯、黄豆,每一种作物,都被作者附上了魂魄,在每一样农事里,都可以看得出历史中的生命悲欢、人与物之间的相濡以沫,这种效果,不是意义赋予给散文的,而是通感、比喻、拟人、戏谑等艺术手法赋予的,其文便有匠心,也是接近天然、真正有地气的匠心。

文学再难以像20世纪90年代以前那样,有众星捧月的盛况,观念大于艺术的写作者、批评者总是喜欢抱怨这个时代,但我一向认为,对于愿意忠于文学的文学来讲,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时代,因为,喧嚣的尺寸有多大,寂寞的尺寸也就有多大,就像卡森·麦卡勒斯笔下的辛格与安东尼帕罗斯,彼此之间,越是无声,越是有声,世界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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