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准时离站的列车》,赫拉巴尔著,徐哲译,台湾大块文化2007年6月出版。
这本小说的作者,就是被米兰·昆德拉誉为“我们这个最了不起的作家”的赫拉巴尔,他的一生也是一个传奇故事。拥有法学博士学位的赫拉巴尔,先后当过仓库管理员、铁路工人、列车调度员、废纸收购站打包工等十多种不同工作,丰富的工作经验为他提供了丰富的写作素材,例如《过于喧嚣的孤寂》主人翁汉嘉,原来是他在废纸收购站的同事。的确,他的作品都是从生活中掇取,又饱含寓意,但在作者独特的语调下却深藏着反讽语调。他说:“作品即生活的图景。对于写作来说最重要的是未写作,也就是先生活。”然而作者也说他即使到了六十岁仍然是非常浪漫主义的,他与常规俗套作斗争(见《我是谁》)。赫拉巴尔发明了“巴比代尔”(Pabitel)一词,“巴比代尔”指的是拥有流淌不息的独白、不肯与现实妥协、其思想行事彷佛着了魔的人。“巴比代尔”是作者的化身,赫拉巴尔在现实生活的荒谬中创造了既有悲剧命运但又轻盈地闪过的小人物。
“巴比代尔”式人物
《没能准时离站的列车》(Ostre Sledované Vlaky,或译《严密监视的列车》)是赫拉巴尔的代表作之一,小说后来被捷克新浪潮导演闵采尔(Jirí Menzel)拍成电影并获得奖项。赫拉巴尔后来在1982年与皮尔森(Plsen)业余剧团成员谈话时提到,自己利用个人带旁注的笔记开始写这部简短精练的小说,描述的都是自己在科斯特马拉迪火车站上当调度员时所遇到的事情,也讲述了整个欧洲和他的同胞们在二战中所遇到的不幸。他以这部小说参与了这场战争,成为一种“有历史意义的声援行动”。
主角米洛斯(Milos)及其父辈都是奇特的“巴比代尔”式人物。米洛斯住在布拉格附近的小镇里,故事一开始作者便交代了年份“1945年”,还有背景“德国人已不再能控制我们这个小镇的上空,自然谈不上控制大城市和全国的上空了”。在纳粹德国占领的最后岁月中,捷克成为德军负隅顽抗的最后据点之一。
战争的阴影也落在米洛斯所能见的生活景象中。作为铁路调度员的他,目睹铁路运输混乱不堪,“该早上到站的列车午间到,该午间到的列车晚上到,该晚上到的列车深夜才到”,有时会也会有下午准时进站的列车,不过那是因为该列车本该上午到达,足足晚了四个钟头,才恰巧在下午准时到站。作者以铁路运输系统失误来描绘出战争的影响,已经很具体地指出战争的祸害。
对于平常人来说,战争是荒谬而残酷的,他们只能像米洛斯的父亲那样,趁着德军战机被击落时,用一种旁观者的角度,捡拾一些银色管子、螺丝、铁皮或者战机零件,带回家去做成各种玩意。这种面对荒谬聊以自娱的态度,有点加缪的况味。捡拾破烂零件和废品回家也是作者的生活习惯之一,而赫拉巴尔也说过,他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一些卑琐的“垃圾堆中的人”,不能改变历史的命运,但又像钻石般在自己渺小的生活里发光发亮。
米洛斯一家人见证了从奥匈帝国到捷克斯洛伐克独立的捷克历史。米洛斯的曾祖父生于1830年,1848年在奥地利军中担任鼓手,反讽的是,他在执行任务遇上同胞捷克大学生向他扔石头,石头砸中膝盖而导致残废。奥匈帝国时他还能领取一金币的残废抚恤金,捷克独立后他就只能领取微薄的“克朗”了。米洛斯的祖父同样不受人欢迎,他只是个在马戏团表演催眠术的演员,德军开入捷克边境时,他的爱国心突然发作,想去只身阻挡德军的坦克车,“用手指敲敲坦克”,结果被压扁在履带下,米洛斯和父亲几经周折才领回祖父的“尸体”,人们都讥笑米洛斯的祖父是白痴。
在德国人统治下担任铁路调度员,大概是既屈辱又乏味,然而米洛斯无法改变命运。赫拉巴尔的世界里没有英雄也没有烈士,只有忍受生活的平凡小人物,每天目睹列车上从东线回来的德军伤兵,卡车内载满受伤的牛只、孱弱的小羊和垂死的马匹,还有一车车坦克和炸药,对着这些对他毫无意义而且令人萎靡的事件,米洛斯时常觉得苦闷,米洛斯亦目睹女同事胡比奇卡在办公室大搞男女关系,甚至盗用了办公室的印章假公济私。在如斯令人窒息的环境中,他想起了自己那可笑亦可敬的祖父。
当米洛斯的祖父被坦克车碾死时,有人说:“他是个白痴!”也有人说:“如果每个捷克人都能像他那样,德军也不会那么容易得逞!”一种勇气突然告诉米洛斯他该做什么,他想到一列列盛载军火物资的车卡,于是开始计划怎样将这些车卡炸掉。
微妙地体会时代的世情
米洛斯的故事也就是每一个人的故事。事实上,每个捷克人都被德国人击败了,不过他们仍然可以反抗,即便失败了,被处决,也证明了自己曾经有意义地活过。1943年华沙犹太区的起义为我们提供了值得深思的范例,当然,所有人都必须有一套坚定不移的信念;而且,不抵抗也不完全等于苟且、卑琐地活下去。
然而“巴比代尔”为数不多,我们的社会也不可能有太多的“巴比代尔”,正如在小说中只有米洛斯一人,而“巴比代尔”不失原则地活在垃圾堆中的处境故事,也仅仅是作者的期许。作者期许的时候,或许已经知道世上不会再有英雄人物,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小角色,不过我们仍然可以决定自己的行动。
抛开道德问题不说,如果大家打开赫拉巴尔的任何一本小说,第一个反应都是惊讶于作者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许多陈腐的东西都像被循环再用的垃圾般重新被运用。大概赫拉巴尔是个专业的废纸收购站打包工,也必定深谙这门技艺,正如他曾以“剪纸”来形容自己的作品。“巴比代尔”的一个特色,就是他们喜欢没完没了地侃侃而谈,而又没有沦为废话连篇,关键就是赫拉巴尔那种带着同情心而不着痕迹的个性。
对我来说,没有别的作家给我如此感觉,赫拉巴尔的文字令人感到鲜活,就像呼吸清新空气,没有滥情,没有冗赘,自然流畅而充满哲理。没错,这是一种语调,语调像黏附在衣袖上的花粉,它能够重构作者的样貌、为人处事态度和成长背景,当我们阅读“巴比代尔”对于生活的独白时,我们也阅读到作者内心的独白。
这也是为何人们会认为赫拉巴尔比米兰·昆德拉更能予人一种老布拉格的感觉。人们还说,在捷克当代小说家之中,米兰·昆德拉是一把刺向形而上的利刃,伊凡·克里玛是一捧碎沙撒到笔下甜腻腻的生活蛋糕上,而赫拉巴尔则是一块砸穿卑微粗糙的人生的石头。我认为,昆德拉阐释生命的形而上本质,而赫拉巴尔则让你微妙地体会时代的世情。
延伸阅读
《过于喧嚣的孤独》,(捷克)赫拉巴尔著,杨乐云、万世荣译,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年1月版,16.00元。
《巴比代尔》,(捷克)赫拉巴尔著,万世荣、杨乐云译,中国青年出版社2004年5月版,15.00元。
《严密监视的火车》,根据《没能准时离站的列车》改编,赫拉巴尔参与编剧,改片获得了1967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导演闵采尔(Jirí Menzel)是捷克新浪潮时期重要的发起人,还拍过《反复无常的夏天》和《焚尸人》等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