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老书的新读法

《〈堂吉诃德〉讲稿》,(美)纳博科夫著,金绍禹译,
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4月版,32.00元。

  
  纳博科夫的《〈堂吉诃德〉讲稿》有三十万字,很快就读完了。正如亚马逊的评论所说,这是一本一丝不苟写出的书。它相当特别,与《文学讲稿》和《俄罗斯文学讲稿》不同的是,纳博科夫起初并不愿意写这本讲稿,因为他认为这是一本粗糙的、类似于过时笑话的老书,但他任教的哈佛坚持认为他不可以不讲这部书。于是,1951-1952年春季学年哈佛人文学科二的“六百名年轻的陌生人”,有幸听到了纳博科夫把这本老书讲成了一个蕴藏无数宝藏的神秘奇书。
  
  批评家的天职
  
  在小说出版后不久,它就迅速被翻译成了多种语言(仅法文译本就有五十个不同版本),堂吉诃德这个人物迅速走出了这本书,开始了在世界上的漫游。“在玻利维亚,是狂欢节上的喜庆人物,而在旧俄国则是高尚但又无骨气的政治抱负之抽象象征”。在中国,他通常被解释成一个内心充满理想的人物。教育部为中学生指定的屠孟超译本认为“作者的嘲讽是善意的,富有同情心的。”(陈凯先序言)

  读者读错了是可以原谅的,但如果文学评论家读错就不可原谅了。出名的圣伯夫称这部小说为“人性的圣经”,这种不可原谅的行径被纳博科夫称为“妖言惑众的魔法”。研究《堂吉诃德》的众多评论家中,纳博科夫还毫不留情地批评了奥伯雷·贝尔,因为他认为该书的总体特点是幽默、仁慈。克鲁奇认为在无数次的打斗中,“也许(堂吉诃德)从来没有打赢过。”纳博科夫冷冷地说:“毫无疑问,要评论一部书,就要读这本书。我们必须,也能够,驳倒我们的评论家不可理解的武断说法。”

  在这里,我可以说,纳博科夫不仅不会让读者失望,他的书往往包含了惊喜。谁能想到,他通过详细叙述堂吉诃德在其中担当游侠骑士角色的四十个片断(分析这四十个片断纳博科夫用了22页篇幅),最后得出结论:堂吉诃德的比赛成绩是20-20。用网球赛(我们当然记得纳博科夫在欧洲的时候担任过一阵子网球教练)的计分法结果是6-3,3-6,6-4,5-7。仍是平局。而且,小说的第一部和第二部都是平局,分别是十三比十三和七比七。

  读过《堂吉诃德》的人会饶有兴趣地发现,纳博科夫履行了本雅明曾指出的批评家的天职:他必须证明人们读错了。不是吗?我们通常都认为堂吉诃德老吃败仗。

  那么,在纳博科夫的审视下,堂吉诃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一种“高尚的疯”
  
  人们总是记得他交战时的狂怒疯狂发作。但堂吉诃德在不交战的时候,我们忽视了“他的镇定、他的严肃、他的十分沉着的态度和自我克制”。还有“他喜欢沉默,喜欢举止态度的得体。他说话字斟句酌,遣词造句非常讲究,但又不显得做作不自然。”“尤其要说他是一个豪爽的骑士,一个具有无限勇气的人,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英雄。”

  是的,堂吉诃德是个疯子。纳博科夫认定这是一种“高尚的疯”,并提醒读者,这种疯与李尔王的情况何其相似!这是个“古怪、可爱的天才疯人”。

  在讨论田园牧歌主题时,纳博科夫为我们勾勒出了堂吉诃德对世界的看法。比如说让畜牧业取代农业--因为农业“伤害了大地的胸膛。”女子的服饰最好是几片牛蒡树叶或者常青藤叶片……

  桑丘在就任总督之前,堂吉诃德对他进行了训诫。纳博科夫提醒我们,这是一个“年迈、寒酸、默默无闻的诗人形象”,“他一辈子孜孜不倦,却一事无成,然而他面对他的身强力壮、普普通通、性格外向的儿子,却给予了意味深长的教诲,告诉他怎样才能成为事事一帆风顺的管道工或者飞黄腾达的政治家。”原作挖苦堂吉诃德的笔触被纳博科夫奇怪而巧妙地转化成了一个忧伤的场景。纳博科夫就有本事让古书讲出我们的故事和心事。

  几百年来,“一个文学作品人物渐渐地与产生这个人物的书脱离了关系。”“堂吉诃德要比塞万提斯构思的时候要伟大得多。”“他的文章是怜悯,他的口号是美。他代表了一切的温和、可怜、纯洁、无私,以及好笑,这诙谐的模仿已经变成杰出的典范。”
  
  他的颠覆性阅读
  
  那《堂吉诃德》这本书的寓意呢?

  纳博科夫说,寓意“即使有也完完全全是矫揉造作的,而且实际上是愚昧而不真实的。”因为塞万提斯“作为一个思想家,他容忍宗教法庭,庄严地赞同他的国家对于摩尔人和其他异教徒的残酷态度,认为所有的贵族都是上帝创造的,所有的修道士都是受上帝启示的”。

  但一个喜欢纳博科夫的读者,看到下面的文字是会喜出望外的:“当然我们确实遇到某些蕴含的道德问题,而这些道德问题又必须放在也许超越了这部书自身世界的一个大范围里来加以考虑,而遇上这样棘手的问题,我们是不会退缩的。”

  虽然纳博科夫曾经断然声明“我没有什么社会性目的,没有道德信条;我也没有什么总的思想要去开拓……”但哲学家罗蒂在《偶然、反讽与团结》一书中大胆探讨了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透露出来的“道德讯息”。

  其实,这本《〈堂吉诃德〉讲稿》的“道德讯息”更加集中。

  曾经有一个流传极广的传说,西班牙国王腓力三世看见一个中学生看这一本书,捧腹大笑。国王打赌他读的是《堂吉诃德》,结果他猜对了。那么,这个中学生读的是哪个片断?如果我们知道在堂吉诃德的时代,西班牙人把精神失常看做是有趣的事情,我们几乎可以断定,那个中学生正在读的正是那些残酷的描写。因为那时的读者就喜爱在一本打开的书里看到贪婪的人、蠢驴、流血的鼻子。纳博科夫在书中列举了第一部中那些旨在让人开心的折磨肉体的残酷性实例,还有第二部中折磨精神的残酷性表现。一些读者读到这些段落笑了,“这种笑,正如见到殉难的圣子口渴了水没有喝到,喝的原来是醋,于是就哈哈大笑起来。”“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本以残酷性为题材的百科全书是有史以来写下的最难以容忍、最缺乏人性的书之一。”

  那些无视书中那些张牙舞爪的残酷性的评论家的确是不可原谅的。

  尽管纳博科夫的阅读可称是颠覆性阅读,但并非那种别出心裁的搬弄是非的阅读,或所谓的“另类阅读”。纳博科夫的阅读一问世,堂吉诃德和《堂吉诃德》都改变了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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